第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脉搏和呼吸稍弱，意识模糊，瞳孔略有些放大，应该是浅度昏迷。可能是脑震荡引起的，嗯？你牵拉过舌头了？”看到穆里尼奥点了头，塞萨尔拍拍胸口，长出了口气，“那就好，没有出现窒息症状，问题应该不大，主要是需要休息。”
如果阿尔科切特基地的考核对抗赛出现了严重受伤，那可真的要上里斯本的报纸头条了，说不定青训营都要被因害怕而愤怒的家长们围起来。
还好罗德里格斯这小子运气不错，摔得这么重也没出什么大问题。不过塞萨尔想想还是有些后怕，就喊过旁边的一个工作人员，让他赶快去基地医务室找医生，顺便把担架车取来。
“加西亚教练，我要看护受伤的学员去医务室，这里的纪律你先维持一下，我会派人去通知门萨教练的，考核数据回头你整理整理，之后汇总一并上交，就这样，我先过去了。”塞萨尔语速极快地说着，顺便还给扬换了一个正确的侧卧姿势，说完就起身带着达夫拉尔离开了。
加西亚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他给两个小家伙制订的自救计划现在已经彻底宣告失败了，扬还好说，这个叫何塞•穆里尼奥的翻译似乎挺喜欢他，看见扬出事了刚刚跑得比自己还快。
可佩德尼奥，唉，你个小家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啊，你一拳打断了俱乐部董事儿子的鼻梁骨，这次不管谁出面也没法救你了。
“加西亚教练，你最好把这帮孩子带到那边缓一缓，他们有几个都吓坏了，我会在这看着罗德里格斯的。”
加西亚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看他转过身来，穆里尼奥又凑到近处低声道：“我已经看出你们梯队的问题了，不过现在也只能劝你别做多余的事，约束住他们就好，其他的我们之后再好好谈谈。”
加西亚点了点头，把十几个孩子归拢在一起带到了看台附近的空地，里卡多、科斯塔等人在前面小声交谈着，而佩德尼奥孤零零地走在队伍的最后，手臂和腿上满是瘀痕和挫伤，嘴角和眼圈也有些破口，但即使疼得一抽一抽的，他还是一直向后回头看着扬那边。
担架车轮子的响声逐渐变得清晰，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捂着帽子跑在前面，那个去喊人的工作人员推着车跟在后面。
轰隆隆的声音里，穆里尼奥看着意识慢慢回归，眼皮抖动着即将醒转的扬，突然低声慨叹了一句：“罗德里格斯，你有一个好朋友，可你也快要失去他了…”
塞萨尔刚刚送走来接达夫拉尔的人，擦了擦满头的虚汗，回训练场的路上，正好碰到了赶去医务室的担架车。
他瞅了瞅已经醒来却还十分萎靡的扬，很是为自己的正确判断得意了一把，看到跟着车一起走的穆里尼奥时，还笑着点头致意率先问好。穆里尼奥却把手插进裤袋昂起了头，像压根没看见他一样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目光平静之极，神态却倨傲无比。
“什么狗屁东西！”塞萨尔愣在原地，狠狠骂了一句才抬脚离开。
……
……
罗西奥广场东侧的一间私人医院里，面色难看的达夫拉尔罩上了手术服，准备接受鼻骨复位手术。
基地医务室的老马修技术很扎实，预处理做得非常到位，所以骨折区域并没有太严重的肿胀。家里的司机也到得很快，医生更是在接到电话后就开始准备，所以受伤后三个小时的黄金治疗时间一点儿也没浪费。
听闻麻醉药可能会影响神经或记忆力后，西摩多家族就开始提倡不使用全身麻醉，当麻醉师给鼻腔上麻药时，达夫拉尔心情很差，他感觉自己的鼻子都塌下来了。
发现医生拎起复位钳时，他就开始有些害怕了，直到钳子伸进有些歪瘪的鼻孔，达夫拉尔已经无法按捺心中的恐惧，预想中的疼痛和无法预知的疼痛位置让身体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但医生开始使劲后，他就没有那么多想法了，那根骨头被钳子死死卡住，朝原来的位置掰着，达夫拉尔觉得自己听到了“咔咔咔”的声响，痛楚也适时地袭来，他只感觉眼冒金星，脑子里一片空白。
“萨瓦尔多！罗德里格斯！你们这两个狗*的，两个混球，泥猴，蠢猪！”止不住的眼泪和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医生矫正的间隙时间里，达夫拉尔才得空发出痛苦的嘶吼，听语气他恨不得活剥了那两人。
老管家戴着白手套的右手轻轻沾了粘眼角，点去两滴浊泪，低头柔声道：“少爷，这位是里斯本最好的鼻科医生，请您再忍忍，老爷吩咐过，不能全身麻醉的，再忍忍…”
医生用力掰了三四次后，和护士一起测量了好一会儿，确认后才去拿镜子给达夫拉尔看。老管家看着他手术服上都是滴落的鲜血，有些心疼地皱了皱眉，没想到都被达夫拉尔看在了眼里：“老亚历克斯，你老实说，是不是歪了？是不是弄不好了？”
老管家忙解释了一通，达夫拉尔还是不信，拿来镜子看时更是疑虑重重，不停地让护士换角度找光线，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还是觉得不够满意，嘴里又开始骂骂咧咧，一把从护士手里抢过镜子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老管家有些无奈，向医生表示歉意之后，掏出了一张照片双手递上，并说道：“这是少爷近期的照片，拜托您了，大夫，请务必让少爷满意。”
……
保罗•门萨刚刚送走视察团的众人，神情有些萧索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U19梯队以2:6的比分落败看似不是个糟糕透顶的结果，但他心里清楚，上半场对方只进了四个已经算收手了，下半场的2:2更是个大笑话。
混编队的后卫们一脸微笑地望着面前有些瑟缩的小家伙，半假不真又十分礼貌地让出了点突破的空间，门将还笑骂着让他们滚远点别妨碍他发挥，当时约翰•里德没有落井下石，倒真的算是客气了。
只是这样的表现，怎么能让辛特拉主席相信自己会比博比•罗布森干得更出色？自己连他的助教都没能打过…
只有，只有路易吉董事…
是的，只有他能帮到我！
不然机会来的时候，索萨•辛特拉那个老家伙还是会像之前那样，用这个饵继续吊着我，他明明暗示过，上赛季结束时罗布森爵士就会因癌症的病痛提前卸任。
可八月份了他还是主教练！而我，还是这个该死的青训基地主管！
带着一群天赋平平的小鬼头，谁能击败大差不差都有着一线队实力的那帮混蛋家伙？！
保罗•门萨大力搓着自己因羞愤而胀红的脸，怎么也避不开逃不过的耻辱感，火上浇油般助长了情绪里的不甘。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垂涎那个替补席旁边的位置，他渴望大权在握，即使那个位子让人如坐针毡，依然无比渴望。
塞萨尔敲了敲办公室的门，等待里面的回应…
“进来。”
看着保罗•门萨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凌乱不堪，塞萨尔再回想起过来这边路上听到的那个2:6，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真的觉得很难启齿，难道要直接告诉自己的老大，嘿Boss，你后台老板的宝贝儿子被人一拳揍了个鼻子开花，骨头都折了，现在应该正在医院哭着找医生矫正呢，揍人的就是大老板前段时间找人特意提过的那两个小子，哈哈哈这可真巧…
门萨看出了鲁索•塞萨尔脸上的犹豫，虽然他心中也很忐忑，但尊严仍不允许最后的架子也被放掉：“鲁索，你磨蹭什么呢？有什么话就说！”
塞萨尔只好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事情的全部，什么细节都没放过。
门萨听完眼前一黑，差点没吐口血出来，谁能想到大考之后就要被撵走的两个小子，居然在最后一次比赛里闹出这档子事。
他心里霎时万念俱灰，在自己管辖的阿尔科切特基地，路易吉的独子被人打断了鼻骨，那自己还靠什么去争那个梦寐以求的位子？完了，全完了！
塞萨尔有些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才默默退出房间，他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会打击到这个快崩溃的男人，或者给自己又招来什么麻烦。而且刚刚那些信息，无论对谁来说，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消化。
傍晚已过，充满活力与青春的阿尔科切特基地也逐渐安静下来，门萨的房间里没有开灯，他就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双手绞动纠缠着，目光有些呆滞，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
电话刺耳的铃声猛然响起，把坐在靠背椅里撑着膝盖的门萨吓得浑身一颤，他不知道这个电话将带来什么消息，内心无比惊惧，伸向话筒的手也在发抖。
“喂~这里是保罗•门萨，请讲…”
“亲爱的保罗，请原谅我这么晚还给你的办公室打电话，但我想你现在应该处理好自己的那些杂务了？”
“是…是的，西摩多先生。”
“那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正事了…”
……
放下听筒后，保罗•门萨依然有些浑浑噩噩，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路易吉要求自己通知佩德尼奥的父亲过几天来一趟阿尔科切特基地，还有他声音一如往常诚恳，却实则冷酷阴鸷的那些话…
“伤疤是葡萄牙男人的勋章，我怎么能不见见给小达菲授勋的人呢，老朋友，你一定要请那位父亲过来，我也想和他聊一聊，嗯？当然了，是以两个父亲的身份…”
第十七章 父与子
在被抬上担架车的时候，扬就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了，几处受伤地方的疼痛感也逐渐清晰起来，他有些恍惚，甚至完全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里卡多那粒又高又飘的传中球。
推车的轮子很硬，在水泥地上行进时的颠簸绝不会让人感到舒适，在滚动中还发出了某种恐怖的响动，躺在上面听来，简直像是千军万马的铁蹄在进击。
那声音一会像是要往耳膜里猛钻，一会又像是在对着后脑勺深处刺击，自己都能感觉到那截血管贴在颅骨旁激烈地跳着，仿佛要从头皮里挣出来一样。
扬捂住了耳朵，想阻止金属车轮与路面合奏的噪音，却发现全都是徒劳。
他想让自己静下来，但晒在脸上的八月份的阳光没有同意，扬努力紧闭眼睛，光线仍化成白色耀眼的剑刺进睫毛所在的缝隙，试图用滚烫的温度瓦解眼皮的防御。
这糟透了，他心想。
嗯？什么东西糟透了？
这声音好刺眼，啊不对，这阳光可真吵，他心里想着，结果却无意识地念叨了出来。
孩子完全丧失逻辑的嘟囔把两个医生也逗得抿嘴笑了笑。
一阵窸窣声后，扬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竖在了自己身前，像盾牌一样，把那些白色利剑统统折断挡了回去，他就稍稍眯缝着眼往侧面看了看。
眼泪模糊之下，他好像看到了一位身穿怪异甲胄的骑士，上身白铠下身黑甲，臂上还挎着面黑色的方盾，他回忆起父亲讲过的一个故事，那个跟风车干起来的骑士好像穿得就很怪。
“堂吉诃德？”
穆里尼奥闻言微讶，打量了眼自己的样子，边走边琢磨着，过了片刻才轻轻一笑，手臂又往上抬了几分。
脱下来的那件西装上衣，挎在前臂真的很像一面盾牌。或者就是一面盾牌，毕竟它可稳稳挡住了窥伺受伤孩子双眼的每一缕刺目光芒。
“即使是太阳，也做不到对他面前地球的每一片土地，都同样温柔以待，对吧？”
“堂吉诃德？”
“感谢上帝，罗德里格斯，没想到除了球技，他还给了你这么棒的想象力。”
“堂吉诃德？”
“扬，我想你需要休息了。”穆里尼奥主动止住了话题，只是跟着担架车快步走着，笑意却一直没从嘴角隐去。
……
等在医务室门口的老马修看见众人到了，赶紧把担架车迎了进来，他看到穆里尼奥有些凝重严肃的表情，一边动手和护工把扬抬到床上，一边安慰地说道：
“别担心小伙子，应该只是轻微的脑震荡，没有颅内血肿几天就又能活蹦乱跳了，我老马修见这可见多了…对了，你叫什么啊？”
“您叫我何塞就行了…”穆里尼奥很尊敬地回答道。
他知道这位里斯本竞技的老队医，是年纪大了不想跟着球队到处跑，这才混到阿尔科切特基地的医务室来的。
“何塞，哦，何塞，嗯？扬小子他爸不就是叫何塞吗？唉，来看儿子踢球遇到这事心里肯定不好受，来来，先喝杯水缓一下…”老马修嘴上碎手上动作可不慢，已经检查了好几个伤处。
穆里尼奥一时有些语塞，忙解释道：“我…我，我不是…”
“什么不是，你看你穿得西装笔挺的，不是来看儿子踢球是来干嘛的？你不是在俱乐部球场做保洁的吗？哟，还给自己整个小牌牌戴着，别说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啊！”老马修指了指穆里尼奥胸口上的里斯本竞技徽章，笑了笑又说道，“年轻人就是会捯饬自己，我可老咯，待会还得带着他们几个去找U19那帮臭小子。何塞，你看着你儿子一会儿啊，我马上回来给他做个详细检查。”
懒得和老马修的碎嘴较劲，穆里尼奥干脆搬个椅子坐在了扬的床边，医务室里的人不一会儿走得就剩下个值勤的护工了。
因为头疼和耳鸣的症状，扬被打了针镇痛剂，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被药柜玻璃折射的阳光闪到，他突然泛起一阵恶心，翻身朝着床下干呕了几声。
也是穆里尼奥见机得快，刚发现扬的表情不对，他就想起了脑震荡的这个后续症状，皮鞋一勾，旁边的垃圾桶就滑到了床边。
扬一边咳嗽一边对穆里尼奥说道：“加…加西亚教练，你让…你让佩德尼奥也留下来好不好？我不该偷偷怪你的，你就让他留下来吧…”
穆里尼奥轻轻拍着扬的后背，又把他扶回床上躺好，不无遗憾地轻声说道：“要是能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其实也挺好的。”
……
……
马德拉群岛附近的海面上，一艘渔船正在返航，大胡子船长叼着根有股劣质香味的烟蒂，狠嘬了两口才“噗”地吐飞了老远，丰沙尔的港口已隐约可见，几个老水手都惬意地躺倒在甲板上，享受着入港前最后的宁静时光。
船长提了提因为啤酒肚而滑得有些靠下的裤子，一屁股坐在船舷边的大木桶上，左右磨蹭了几下找到最大的接触面积，才满意地从油脏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红色L&M，散给了早就盯着他手动作的几个老鸟。
“老规矩，靠岸卸完货，晚上卡尔莫酒馆集合。这次收获不错，老子我包你们喝醉，吃喝都算我的，不过夜资自理啊，到时候少舔着脸找老子借钱！”高声吩咐完的大胡子心情极好，喀嚓一声划着火柴，就迎着海风开始吞云吐雾…
船泊进港口开始卸下这次的渔获——黑等鳍叉尾带鱼，这种鱼身体是铜黑色不说，连口腔里都是黑色的，不吃的人都管这玩意叫黑怪鱼，那他们可是错过了马德拉一等一的美食。
这种带鱼短的也有一米多，比手臂还粗，截下一段裹了蛋液软炸，再搭配上烤香蕉和神奇的百香果酱，酥香的表皮一挑开，馥郁的香味就会化作白气窜出来，肉瓣入口即化，滋味千转百回，哪个马德拉人不闻香而来？
皮埃尔•萨瓦尔多刚把一车带鱼从船舱里拽出来，就被港口管理员叫住了。
“萨瓦尔多，昨天有个电话找你，从里斯本来的。我说你出海去了，他们让你回来就打过去，有事。”
皮埃尔闻言心里一紧，朝着管理员的办公室拔腿就跑，本来施施然坐在一边的大胡子船长也跟了上去。
和保罗•门萨的电话一接通，问清楚儿子佩德尼奥没出事，皮埃尔才松了口气，再听说他在学校惹了祸，这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看来是怎么都得去一趟里斯本了？”船长磕了磕鞋里的沙子，问起了皮埃尔。
“小佩德惹祸了，他们让我去一趟，那个主管没仔细说，但是我听起来不像小事。”皮埃尔紧锁着眉头，手在渗着盐花的衬衫上无意识地蹭着。
大胡子呼噜半天朝窗外狠狠吐出口浓痰，拍了拍皮埃尔德肩膀说道：“老伙计，里斯本那的人我知道，一个个弱不禁风的麻秆样儿，说不定压根没什么事，小孩子嘛…”
他咳嗽了两声，又从裤兜里翻出一沓钱：“皮埃尔，知道你家里孩子多没闲钱，这五万埃斯库多你先拿着，不够你再跟我说。钱嘛，该赔就赔，总能挣回来的，可千万记得别把孩子吓着了啊。”
皮埃尔面色有些黯然地点点头，就去找港口管理员询问明天有没有去里斯本的船。
……
大考的对抗赛结束后青训基地放假三天，里斯本当地的孩子全都跑回了家，外地的孩子们也大多结伴到市区游玩。
作为住校生，他们平时需要严格遵守阿尔科切特基地的作息制度，很少有大段空闲的时间，现在有了机会，自然是撒了欢地跑出去逛。
而佩德尼奥缩在基地宿舍的床上一动不动，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没说一句话，也不想见到任何人…
里斯本的夜晚万家灯火，人人都尽情挥洒着夏日的热情，街道上满缀流光溢彩，俯瞰下来，宛如那繁星汇作溪流水，气息蒸腾间，映着诸神也艳羡的辉煌光芒。
室友兴奋的情绪还未散尽，连带着让睡眠时的鼻息也粗重了些，不由得让佩德尼奥想起了那天无数双红色的眼睛，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想着想着，受伤的地方就隐隐作痛。
八月的暖风里燥意颇为浓烈，他却仍紧紧裹着被子，也许是因为孤独与恐惧带来的寒冷，还学不会区分季节。
里斯本的深夜，会有段神奇的时间，最后一批闹腾的客人仍耗在夜店，最早一群赶市的商贩还在路上，这个时候，整座城都会慢慢地静下来，就像在翻身一样。
佩德尼奥没有翻身，他在翻墙，阿尔科切特基地的墙。
他顺着之前还热闹非凡的街道奔跑，折入几条弯街窄巷，躲过了执勤相遇互相寒暄的警察，绕开了醉意朦胧踉跄前行的酒鬼，踩起了一朵积水里盛开的水花，吵醒了一群树冠上假寐的鸟雀。
他跑到了一处鱼市，还捡起了一只空瓶，鱼市里早先卖的不是马德拉的鱼，空瓶里原来装的也不是马德拉的酒。
可鱼腥扑面之时，如有海风傍身环绕，残留的酒气逸散之际，也透着丝橡木桶里微酸陈酿的味道。
今夜他跑了很远，只为嗅一嗅家乡…
第十八章 无法拒绝
皮埃尔•萨瓦尔多现在有些迷茫，他在下船之后给保罗•门萨打了个电话，本来是要确认阿尔科切特基地的地址有没有变化，却被告知会有人来码头附近的广场接他。
只等了约莫三十分钟，一辆黑色奔驰车缓缓停到了皮埃尔面前，电机轻微的嗡嗡声中，右前门的车窗降了下来。
银灰头发的老管家看着他，礼貌地低声问道：“请问是皮埃尔•萨瓦尔多先生吗？”
皮埃尔有些震惊，刚刚他还以为这辆豪车只是恰巧停在旁边，现在只觉得里斯本竞技俱乐部的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接个渔民还派来辆奔驰…
“啊，我是皮埃尔，那个，你是刚刚电话里那个主管先生说的来接我的人么？是不是搞错了啊？”
老管家微笑着摇了摇头，打开车门侧身站出，微微躬身致意后，就把右边后门拉开请皮埃尔上车，戴着白手套的手还挡在上边框防止他碰头。
“萨瓦尔多先生，请您上车吧，行李我来拿就可以了。”老管家看着拎起包发愣的皮埃尔提醒道。
皮埃尔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答应道：“好的好的，谢谢，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老管家亚历克斯打开了后备箱，正要把两个大包放进去时，突然眉峰皱起低头嗅了嗅右边的行李袋，闻到一股鱼干特有的浓烈咸腥气味后，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但还是把包快速拎到了后备箱里放好。
车里的皮埃尔感到十分局促不安，那些桃木与皮革的奢华装饰距离他生活的世界有些远，门板上复杂的按钮也一个都不敢碰，完美的隔音效果让车厢里极度安静，他咽了咽唾沫，连吞咽的声音都尽量压到了最低。
船长的那辆蓝色轿车自己常坐，哪里有这种感觉，大家都是一上去就把脚跷到前排座椅上，然后挨着大胡子的骂，再回敬给他几句市井里最时兴的脏话。
几个人挤在小小的车厢里齐齐点上烟卷，一阵吞云吐雾之后，不把车窗全打开的话船长连路都看不见，开了窗户又吹得耳朵疼，按大胡子的话说，他恨不得把鞋底子扣在哥几个的脸上让大家吸个够。
可前面的那两个人太过严肃了，一直不说话，自己就更不敢说话了。
想到这，皮埃尔摸了摸柔软得几乎让他陷进去的真皮座椅，突然觉得就算尴尬一点也还能忍受。
老管家吩咐司机开车后，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套看，那两个颇为劣质的行李包的提手上，布满了汗渍和干褐色的不明物质，天知道是鱼血还是什么鬼东西。想到下车时还要再提一次包，老亚历克斯才努力压住了现在就换一副手套的想法。
他稍稍侧过头，看着那个马德拉渔民拘谨的样子，又想起了路易吉老爷说的话，于是极为恭敬地开口道：
“萨瓦尔多先生，右手边的控制台可以调节座椅，还有烟灰缸和点烟器，左边的扶手储物盒里备有雪茄，您可以随意取用…
回城路上车比较多，可能比来的时候要稍慢一些，大概四十分钟就能到。有其他需求的话请您随时吩咐。”
皮埃尔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只是使劲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他没去碰储物盒里的什么雪茄，听船长说过那玩意，连肺都不能过那还算什么烟草产品？
皮埃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临出发时大胡子塞给自己的红盒L&M，想要发给老管家一支，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合适，就塞到了自己嘴里。
他捣鼓了半天，虽然有些笨拙，但还是搞定了那个电热丝的点烟器，在他吐出第一口烟雾的时候，老管家如释重负地适时按下了中控台上的按钮，车顶天窗上翘开始通风。
天窗打开时皮埃尔还被吓了一跳，看着快速飞出车外的烟气，他觉得神奇极了，准备回去就给船长的车开个瓢，这样以后再到冬天在车里抽烟可就方便多了。
……
车子停进雷斯菲拉别墅的车库后，老管家轻声把已经睡着了的皮埃尔叫醒，就束手站在一旁等待。
皮埃尔眯瞪着眼伸了个懒腰，有些不舍地拍拍后座才从车里钻出来，说道：“你这车太舒服了，哈哈，我都忍不住睡着了。这里是阿尔科切特基地？不太像啊，不是没换地方吗？”
亚历克斯笑了笑，对一旁的女佣吩咐道：“米欧娜，你带着萨尔瓦多先生去书房，老爷在等着呢。”
“等等，等等，什么？什么老爷？不是一个叫保罗•门萨的主管要见我吗？你们是什么人？”
老管家转过身微微躬身道：“萨尔瓦多先生，请您稍安勿躁。这里是西摩多家族的雷斯菲拉别墅，这次让老亚历克斯请您来是家主的意思。路易吉老爷有些事需要和您沟通一下，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您跟着米欧娜去就可以了。”
皮埃尔挠了挠头发，他不记得自己认识里斯本有什么姓西摩多的人，但是看这个表情诚恳的老亚历克斯也不像个骗子，不至于图自己兜里的那点钱吧，再说了就算是骗，用上后面那辆车也太下血本了。
老管家躬着的腰身又压低了一些，再次做出请的手势，皮埃尔也不好意思了，就对着那边的女佣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走远，亚历克斯直起身来，打开了奔驰车的后备箱，把两个大包拎到行李车上时，他又闻到了那股味道，就把头伸进后备箱里仔细嗅了嗅，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香水，喷了四五下才作罢。
“老亚历克斯，这个土包子就是萨瓦尔多的老爸？把车库都给弄臭了，不会影响我鼻子的恢复吧。”
车库的柱子后绕出了一个身影，正是鼻子上戴着护具的达夫拉尔，他用手扇了扇空气，没好气地说道。
老管家低头道：“少爷，还请您不要在这件事上过多介入。老爷吩咐过了，这次您受伤的事情，都由他亲自来解决。毕竟您也知道，俱乐部主席索萨•辛特拉的任期快要到了，老爷就算这回不竞选，也要扩大在董事会里的支持度。这件事处理好了，老爷和阿尔科切特基地一系的交情也能更深些，万一出点其他岔子，我怕老爷会生气。”
达夫拉尔听着听着突然发了邪火，一脚就踹翻了旁边的铁桶，对老亚历克斯说道：“出岔子出岔子，我看是那个保罗•门萨出的岔子才对，当初三叔怎么说的，他没放在心上？你看他助教塞萨尔的那个棒槌样，我受伤了半天他才跑过来，要不是里卡多他们护着我，你以为只会断一根鼻梁骨？”
老管家的背躬得更低了。
……
书房里，路易吉在闭目养神，今天上午董事会会议中的扯皮推诿，消耗了他的不少精力。所有人都明白，索萨•辛特拉就坐在那个位子上，想把他扳下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辛特拉保持着和里斯本当地几大球迷群体的良好关系，又出身于阿尔科切特基地的领导层，简单点来说就是绝对的根正苗红，还拥有深厚的群众基础。
主席不是主教练，成绩不好就可以掏违约金换掉，路易吉资金和人脉都不比他差，在董事会里也呼声极高，可就是差那么一点儿。
上次有人提醒过，自己年龄稍显年轻了些，儿子又在俱乐部青训踢球，这是减分项，最好再蛰伏几年。
这帮混蛋，当初建议小达菲加入里斯本竞技青训的也是他们，现在又开始说这些…
敲门声响起了。
“老爷，萨尔瓦多先生到了，要我现在请他进来吗？”
路易吉缓缓睁开的双眼，被金黄的灯光在琉璃映射下一照，仿佛有火焰流转于瞳孔之中，深陷的眼窝里，似有鹰隼般摄人的目光刺出。
“让他进来吧。”
皮埃尔刚进主楼就被巨大的空间和奢侈的布置镇住了，整个人显得局促不安，他迈步进到书房里的时候，路易吉已适应了灯光，那股摄人的气势自然也收了回去。
“萨尔瓦多先生？快请坐，我是路易吉•西摩多，你可以直接称呼我路易。”他温和地摆摆手，示意皮埃尔坐下。
“呃，西摩多先生，实在对不住，我这人是个粗人，有些话就直接问了。听说我儿子佩德尼奥在学校惹了祸，门萨主管才叫我过来的，不知道您是不是就为了这件事？”
路易吉倒没惊讶于皮埃尔的直接，也不介意他话中夹杂的粗俗俚语，展颜一笑道：“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看来保罗•门萨没和你讲清楚。令郎在阿尔科切特基地做出了一些暴力行为，影响非常不好，而且，犬子因此受了些伤，不过小孩子嘛，骨头脆，鼻子稍稍折了点。”
皮埃尔听了这些，神情就变得非常黯淡，思索了片刻才开口道：“西摩多先生，您说得虽然轻松，但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鼻子受伤是很痛苦的。我得先给您和您儿子道歉，佩德尼奥从小缺管教，这都是我的不好，打人也是不对的，该赔…”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报纸包，轻轻展开放到了书桌上，站起身使劲鞠了一躬，说道：
“这里是七万埃斯库多，我…我知道肯定不够，只希望您能给我点时间去筹，而且，我知道这很难让人接受，您能不能手下留情，不要给佩德尼奥的档案上留下这样的记录，那个孩子很爱足球，有这种暴力记录，他会被很多学校拒收的…”
路易吉摇了摇头，对他说道：“亲爱的皮埃尔，你理解错了，我没有让你赔偿犬子医疗费的意思。不过，你既然提到档案，如你所说，我也很不愿意一个孩子的足球生涯，被这种小事毁掉。钱，你收回去吧，给孩子买些东西吃…”
已经做好了最坏心理准备的皮埃尔，听到这番话就开始忙不迭地感谢，却被路易吉开口打断了。
“但是我也有个条件，我希望，你可以让你儿子在青训基地好好地做一次检讨，解释一下这个事情，当然，会有人拿稿件告诉你该怎么解释的。”他自信地笑了笑，双手合十又交叉到一起，“不管怎么样，令郎肯定都没法继续待在阿尔科切特基地了，作为回报，我会亲自写信给马里迪莫队的熟人，让他们的青训接收小佩德。今后的学杂费我也会帮忙一次缴清，当作送别礼，你应该知道的，马里迪莫是马德拉最好的球队…”
皮埃尔又惊又喜地站起身，一把握住了路易吉微笑着伸出的那只手。
第十九章 答案
紧张的气氛在拉文•加西亚的办公室里蔓延着，何塞•罗德里格斯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捂着面部，却拦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阴郁之气，和隐于其间的怒意。
“你说过按你的计划来，扬就能留在阿尔科切特，但我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可能有些事情是我没和你讲清楚。”
略显沉闷的声音从何塞指缝中渗出，窗外阳光正盛，他的话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意味：“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拖着这身病活下去唯一的理由。我答应过他妈妈，我答应过的，要让他健康地长大…”
加西亚表情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面前这个男人交谈，但还是无奈地开了口：
“何塞，真的很抱歉，这次的事情…从我的角度看，确实是那帮上城区的小子下的黑手，可…可这种事是没有证据的。有鲁索那个家伙在，就算告到辛特拉主席那里，也会被圆成正常的身体冲撞吧，顶多当作一个意外来处理。”
何塞摇了摇头，揉揉因缺乏休息而发红的眼睛，缓缓说道：“扬他还是记不太清那天的事，医生说过，脑部被击中的位置很危险，幸好没有产生淤血，不然恢复可能会非常慢…唔，扬告诉过我，那天在担架上，是你一直在帮他挡太阳，还在医务室守了他半天，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
加西亚惊愕了一下，回想片刻才开口道：“他说的肯定不是我，当时我在弹压那帮打起架来的小子，一直守在扬旁边的…呃，是个一线队的官员，给罗布森先生当翻译的，好像是叫…啊，对，穆里尼奥，应该是他。”
“穆里尼奥？是他？我在球场碰见过他几次…”
加西亚有些后怕地说道：“当时他的反应很快，上去就一把捉住了扬的舌头，后来我才知道，昏迷之后舌头会后坠，很可能堵塞气管造成窒息，多亏他有经验。”
“那真的要好好谢谢他才行，等扬出院了我就去找他当面道谢。对了，加西亚老师，扬这几天在医院，一直嚷嚷着小佩德没来看他，他不会也被那些混蛋搞受伤了吧？”何塞面色和缓了一些，提起佩德尼奥，还是不无担心地问道。
加西亚似乎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凝重，叹了口气说道：“扬当时昏迷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看来送扬去医院时也没人告诉你…佩德尼奥那天看到扬被恶意犯规，他就打了达夫拉尔一拳，把鼻骨都打断了，后来也被那帮人揍得鼻青脸肿的，这几天放假我去看过，他一直躲在宿舍不肯出来…”
何塞的表情也变得古怪了起来，盯着加西亚看了好久才说道：“你觉得没有证据，连试着申诉都没去试，原来是有个孩子在前面顶了缸。所以呢，他们的下作算无事发生，我儿子也能借势留下，大家皆大欢喜是不是？”
加西亚听出了何塞话语中尖刻的讥讽意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想拍拍对方的肩膀却又收回了手，神情苦涩地说道：“何塞，大家都是身不由己，门萨已经放话出来了，佩德尼奥的事谁都不要管，上面有人会处理。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应该都没办法再留在阿尔科切特基地了，这是事实…”
加西亚刚刚坐下，何塞就像触电般耸身站起，叉着腰低着头，欲言又止，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然后他摇了摇头，走向门口准备离开，手摸上门把手的时候，何塞转过了身：“加西亚教练，我不会怪你，我只是觉得，之前自己有句话说错了。”
“一直在区分好坏的，不应该只是孩子，这样才对。”
何塞昂起头，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他走得虎虎生风，潜于体内如跗骨之蛆的病痛，此刻竟一点都看不出来。
……
皮埃尔•萨瓦尔多跟着鲁索•塞萨尔，从阿尔科切特基地的生活区一路穿过，就到了低龄段学员的宿舍楼前。
他还记得带着佩德尼奥第一次过来时，因为不知道找谁，只好拿着推荐信跑前跑后，折腾半天才办好入学手续。
今天有青训基地的教练带路，不用像无头苍蝇般乱转悠了，再到此地的原因却是要给儿子办退学手续。
没有肆意的海风浸润肺泡，没有熟悉的吆喝与插科打诨，在这座归属于里斯本的卫星城里待着，皮埃尔感到自己的胸中十分憋闷，如有块垒郁结。
他想快快地离开这里，佩德尼奥也想离开这里。
但两人却没有想到一起去…
看到皮埃尔进来，佩德尼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喊了声爸，对于一直在等待的他而言，这个结局由谁来宣判并没有多大区别。
“佩德，我这次过来，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当初你亲口答应过我，来到里斯本竞技之后，把自己的脾气好好收一收，不打架也不惹事…”皮埃尔看着消瘦了许多的儿子，强忍着复杂的情绪说道。
佩德尼奥却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爸，俱乐部的人给你说了些什么？”
皮埃尔皱了皱眉，他从西摩多家族的雷斯菲拉别墅出来就直接被送到了这边，连给他打电话的保罗•门萨都没见到。而这个鲁索•塞萨尔教练，一路上和自己强调的都是阿尔科切特基地的纪律性，除了这些，他委实不知道儿子想问的是什么。
“佩德，不管怎么样，是你把别人的鼻子打断了，俱乐部怎么可能还把你留在这？”
佩德尼奥的身体在被子下蜷缩得更紧了些，他有些迟疑地问道：“所以，爸爸你也不愿意听我解释吗？他们全都…他们所有人都不肯听我解释…”
“我可以听，我也相信你，儿子，但这件事的解释…”皮埃尔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纸，递给佩德尼奥，“并不能按你说的，或者其他人说的那么来。”
佩德尼奥接过那张写满字的纸，才看了不过三两行，就愤怒地朝父亲大喊了起来：“这是背叛！”
他望着信纸上优雅的手写花体字，那些字符如机械般标准完美，却残忍与冰冷到让人不敢相认。
高级墨水的香气仍未挥发殆尽，或许是熏到了他被孤独灼伤了几日的眼睛，泪水“嗒——嗒”两声先后落在纸上。
那纸张也满携着富贵的力量，咸咸两滴清泪打上去，都没能洇出哪怕一点晕染的墨迹。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啊，爸爸…”他轻声呢喃着，如失了魂魄一般。
皮埃尔有些不忍，抚着儿子的脸颊欲言又止，大手摩挲之时十分轻缓，可指腹粗糙的倒刺暗疤并不会因此显得更温柔。
“佩德，爸爸道歉了，也求过了。可人家说只有这样，才会把暴力记录给你从档案里去掉，还能帮你进到马里迪莫的青训队，马德拉最好的球队，你以前不是还说想要去那里踢球吗？”
佩德尼奥哭泣着，痛苦地摇晃着脑袋，突然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迫地问着：“爸爸，我们赔钱可不可以，不光是赔钱，我的鼻子也让他打断行不行？”
说着说着，鼻涕也滴了下来，挂在那张信纸上，让这个十岁的孩子看起来滑稽又异常悲伤。
皮埃尔惨然一笑：“爸爸从大胡子叔叔那借了钱，带着七万埃斯库多来的，我以为应该够了。可那个老管家后来把账单拿给我看，里斯本圣帕梅拉医院，四十一万埃斯库多，还只是矫正费用，呵呵…”
“佩德，你知道的，爸爸在海上的工资得看收成来。如果不是因为有那个球探先生的推荐信，十岁以下在这里学习足球的费用全免，只要交生活费，我是不会让你到里斯本来的。你有弟弟和妹妹，爸爸妈妈还要带着他们，别说是四十一万，那七万埃斯库多，就要还好多年。”
“你慢慢长大了，有些话才能给你说，就算你能通过这次的考核，我们也打算让你回家了，一边上学一边也能帮家里干点什么。而且有了里斯本竞技的青训经历，其他球队也更愿意要你，说不定就能直接签培训合同…”
“佩德，这张纸都弄脏了，要不再抄一份吧，明天还要用…”
宿舍的房间里，只有这父子两人，可即使是亲情与家乡的双重温暖，也不能把令人绝望的冰冷对话捂得更热乎一些。
……
“罗德里格斯先生，你儿子的出院手续已经办理完成了，相关账单会寄送到你填写的地址。虽然已经基本符合出院标准，但我们还是建议最近三至五天不要进行过度的剧烈运动，如果仍有之前的症状，请赶快通知我们。”听完了例行的通知，何塞谢过工作人员，和扬一起走出了医院。
U9梯队将在明天举行晨会公布考核总评，并且宣布升入U12梯队的名单，扬很期待自己和佩德尼奥的成绩，所以在前面走得极为欢快。
而今天和加西亚谈话的内容，何塞并没有告诉扬，因为有一个抉择，还在他心里酝酿着，他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好是坏，或者是对是错。
他想着想着，扬在前面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何塞问道：
“爸爸，我现在站得直不直？医生们之前给我做脑震荡检查时，就是这样让我测试平衡能力的。”
何塞走到了扬的身边，也像他一样双手并在裤缝上肃立着，轻声说道：“你站得特别直，特别好，现在你看看爸爸，看看是不是站得和你一样直？”
“嗯，爸爸你也站得笔直笔直的。”
此刻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父子俩相视一笑，笑得诸般烦恼皆释然。
第二十章 冷雨夜我不想归家
昨夜的一场雨，淅淅沥沥下到黎明方才停止，给里斯本的石砖墙垣又添了不少阴沉的灰暗色。阳光未能突破积云的重重阻隔，夏日微燥的热气也被挡在檐角桁间的雨滴声外，让里斯本晨时的安静更加安静，湿润的空气掺进薄雾里，被浅浅的海风带着吹凉了行人的鼻尖。
那辆黑色的奔驰600SEL，十分静默地驶上了此时仍是全欧最长斜拉桥的卢索桥，这是从里斯本通向阿尔科切特基地的必经之路。
虽然隔音效果一流，但仍能感觉到车轮在不断碾过积水，达夫拉尔有些烦恶地望着窗外，他不讨厌雨天，但按照阿尔科切特基地的传统，升入下一级梯队前，要和以前的队友们再最后训练一次。
又要在粘湿的草地上折腾半天，在这个值得高兴的日子里，弄得像泥猴一样一团糟？不可能，今天我要采用更优雅的方式去训练，最好只用两条腿，谁敢起高球把我的发型弄乱了，就准备好挨上一脚吧。
笑意逐渐出现在了他黑色的保护面具下，达夫拉尔又想到今天就是佩德尼奥被踢出阿尔科切特基地的日子，心情大好，跷着二郎腿，往后一躺靠在座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突然他腾地坐了起来，使劲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和后颈，眼神有些惊恐，急切地冲着副驾上的老管家大声问道：“老亚历克斯，上次那个土包子坐过我的车之后，你有没有仔细地打扫清理过？啊？”
老管家侧过头对着达夫拉尔点了点头，笑笑回答道：“少爷，您放心，车子里面都已经全方位清洁过了，至于座椅，我让人换了新的。”
达夫拉尔这才放心地重新躺了回去，父亲昨天提到过，今天晨会佩德尼奥会向自己道歉，他开始琢磨到时候要展示出什么样的姿态，才能配合好那份专人起草的稿子里的话语。
他摸了摸覆在鼻子外面的面具，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
……
U9梯队所属的训练场内，参加过这次大考的学员已经集结完毕，保罗•门萨和鲁索•塞萨尔正在和一旁观礼的家长们寒暄，其中颇有些里斯本的实业家和政府官员，他们也不敢怠慢。
看到衣冠楚楚的达夫拉尔走到队伍头里，门萨也就顺势结束了谈话，和垂手肃立在旁边的老管家交换了个眼神。然后他微笑着走到学员们面前的台上，双手微微下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按照惯例说了几句开场白后，就进入了正题。
“今天的日子很特别，对于在阿尔科切特基地努力了这么久的你们来说，尤其特别。今天会有升上更高级梯队的喜悦，也会有离别的不舍…来，加西亚教练，你是他们这届的教练，就由你来宣布这次大考的成绩评定吧。”说着他让出来中间的位置，走到侧边时才将成绩单递给了加西亚。
加西亚有些惊愕，但还是尽量掩饰住了自己的手足无措，走上前去向众人点头致意，然后开始宣读：
“达夫拉尔•西摩多，优秀，升入U12；里卡多•佩雷拉，优秀，升入U12；塔马洛•帕欧尼，优秀，升入U12…布里斯托，良好，升入U12；迪克福，中等，暂时留队；萨缪尔，中等，暂时留队…”
名单已经念完了，佩德尼奥的名字不在里面，这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可扬的名字也不在，这是加西亚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在名单里，就意味着不在阿尔科切特基地的本批次发展计划中，那之前做出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
他有些惶急地望着保罗•门萨的方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台下没有被念到名字的孩子家长已经开始鼓噪起来，这让加西亚更慌张了。
保罗•门萨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形，赶紧迈步上前替下了加西亚，沉声说道：
“诸位，请安静！里斯本竞技是拥有悠久历史的葡萄牙顶级俱乐部，为俱乐部提供新鲜血液的阿尔科切特基地，一直恪守着最重要的标准，就是我们只要最棒的。
我可以理解各位的心情，但竞技体育就是这样，优胜劣汰，谁都没有办法。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提前做好了档案移交的准备，不会耽误孩子们做接下来的选择的…”
看到人群逐渐平静下来，门萨隐蔽地朝塞萨尔做了个手势，继续说道：“有两个孩子没有出现在名单里，是我也觉得非常可惜的。扬•罗德里格斯，因为之前在对抗赛中受伤较为严重，经教练组讨论，决定把他作为特殊情况先暂时留队观察。
而佩德尼奥•萨瓦尔多，他在比赛中引发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其中的问题，我想需要他亲自来向队友们，向教练们作出解释…”
门萨话音顿住，塞萨尔已经领着佩德尼奥站在了旁边，皮埃尔也悄悄走进了台下的家长人群中。看着上面那个马德拉小子失魂落魄的样子，达夫拉尔的嘴角扬了起来，重头戏要开始了。
他朝旁边斜乜了一眼，老管家正在和皮埃尔轻声交谈，感觉到达夫拉尔的目光注视，亚历克斯侧过头来微微颔首，表情虽无变化，可颊下的皱纹却露出了事谐之后自信的笑意。
佩德尼奥下眼睑带着一抹青黑色，昨天他听着雨声一夜没睡，思绪如乱麻棘刺般绞割着大脑，天明雨歇，人却未歇，精神已是萎靡到了极点。
塞萨尔轻推他上台时，他感觉腿中如灌铅汞，只是几步路的短短距离，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压低了视线偷偷扫过人群，没有看到扬的身影，他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稍稍松快了些，腿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在台下数十双陌生冰冷的眸子注视之下，佩德尼奥的手也逐渐颤抖了起来，微皱的纸张在风里晃动着，突然脱开了控制，他惊呼一声，扑出去紧紧抓住了那张纸，动作狼狈之极。
达夫拉尔依旧秉持着十足的绅士风范，沉默而得意地欣赏这令他愉悦的场面，旁边几人的哄笑破坏了氛围，也被他做出手势硬生生止住。
爸爸昨天告诉过自己，作为胜利者，只有凌驾于其上的姿态是不行的，还要充满包容，要温柔以待弱者的乞怜，才能把今天的这场戏做足，演好。
成功的人即使是敲骨吸髓，也要优雅礼貌，刀叉并举和微笑，一个都不能少。
达夫拉尔隔着面具摸了摸鼻骨断裂的位置，仔细地感受着那里的灼热和隐隐痛感，深吸了一口气。
佩德尼奥，今天你的痛苦与慌乱，就是我最甘美的甜点。
……
佩德尼奥望着台下的众生相，听着身旁塞萨尔教练的低声催促，他知道拖延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所以还是艰难地张开了双唇，用微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念起手中信纸上的内容。
“我，佩德尼奥•萨瓦尔多，在前几日的考核对抗赛中，犯下了最严重的错误，我殴打了自己的梯队队友，给他造成了伤害和痛楚，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因为我的嫉妒，因为我心里不平衡…在比赛的最后，我指使…我指使自己的朋友，刻意与对方寻求碰撞的机会，再由我伺机报复…”
佩德尼奥低着头咬紧牙关，依然继续念着，只是后背已然悄悄弯了下去，在别人看来，这是悔恨内疚压迫下的佝偻，于他而言，却是无法面对本心的逃避。
他的声音有些轻弱犹豫，但还是被话筒一句不落地捕捉到了，台下起哄的笑声四起，轻视鄙夷的目光也一束束聚了上来。喧闹的声音和着耻辱，让他不愿再看再听，所以不知道有个人一路奔跑到了台下，正正地站在他的面前。
“佩德…”扬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名字，就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起气来。
佩德尼奥猛地抬起头，看清了是扬的时候，他觉得心脏似乎被利爪一把攫住，人陡然后退了两步，泪水还没来得及溢出眼窝，就被翻身而起的踉跄脚步甩到了身后。
他发出了受伤野兽一般的呜咽吼叫，手脚并用地爬着，跑着，甚至不辨方向，只是想快点离开这个剥夺了他所有尊严的地方。
皮埃尔却已经拦在了他身前，佩德尼奥拼命地挣扎着，却始终无法挣脱父亲捆帆系绳的大手，只是一脸呆愣地听着皮埃尔的安抚和劝导：“佩德，再想想，把那些话说完我们就能走了，回马德拉，回丰沙尔，永远不再回来这里了…”
何塞带着扬慢慢走到了这对父子的身边，他看到佩德尼奥失去光彩的眼睛，心里有些不忍，开口道：“老兄，你是小佩德的父亲吧？依我看，孩子的事情让孩子来解决如何？我们俩谈一谈…”
说着把扬往前推了推：“扬，你好好劝劝小佩德，我和他爸爸说说话。”
皮埃尔闻言站起身，他看着身前这个面有病容的男人，努力压下了叱责此人多管闲事的念头，语气中却已带上了些许不耐烦的意思：“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你有别的话，今天的晨会之后再说吧。”
何塞淡淡地笑了笑，说道：“那还是先打扰您片刻吧，我妻子以前告诉过我一个道理，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聪明人擅于躲避困难，但躲得久了，就变成了习惯，只要有一次挫折和磨难没能躲掉，就会一败涂地。反而人们口中的某些笨蛋，不会闪躲，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却再也不怕这些…”
“我他*的要你来教这些大道理？你懂个屁，滚开！”皮埃尔一把攥上了何塞的衣领，瞪着眼睛狠狠将他推开。
“我只是想告诉你，佩德尼奥是个勇敢而且正直的好孩子，请不要给他的一生打上懦弱和逃避的标签！”何塞没有发怒，默默抚平了自己的衣服，轻声说道。
皮埃尔闻言微怔，却还是抬腿走向了人群那边。
“你懂个屁啊，你他*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说出这些话…”他用自己才能听得到的音量咕哝着，只是在捡起佩德尼奥慌乱间丢下的信纸时，借着弯腰的动作，隐蔽地用大拇指揩了揩自己的眼角。
皮埃尔有些笨拙地站在台中央，使劲鞠了一躬，尴尬地笑了笑才开口说道：“诸位，太抱歉了，我儿子佩德尼奥确实对此事非常愧疚，刚刚他觉得无颜再面对自己的师友同学，所以情绪上出了些问题。他的这封悔过书，就由我来替他念完…”
第二十一章 士穷乃见节义
何塞听着皮埃尔在台上半是恳请半是讨饶的话语，心中微酸，似有若无地体会到了一点这位父亲的处境。所以他强忍住为佩德尼奥正名的冲动，只是踱着步稍稍走远了一些，免得打扰扬他们的谈话。
……
“扬，对不起…”
“你用不着对不起，因为你压根没有错，我也从来都没怪过你。”
“可这总还是背叛…对朋友的，背叛…”
听到这句话，扬沉默了好一阵，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么，终于展颜一笑，拍拍佩德尼奥的后背说道：
“但你总还当我是朋友的，如果按你的说法把这称为背叛，现在我们就应该不再是朋友了，可情况正相反，我们都还将对方视作最好的朋友。所以用反证法一推理，你并没有背叛我。”
佩德尼奥听完扬的话，想起了以前两人玩闹时的口诀“因为所以，科学道理”，他抹了抹微干的泪痕，重新露出了笑容。
“扬，今天我就要走了，和我爸一起，回马德拉…”
“我知道，昨天晚上听我爸爸说的。是因为你打达夫拉尔的那一拳吧，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赶出阿尔科切特基地。”
佩德尼奥摇了摇头说道：“达夫拉尔是个混蛋，那个大董事也是，我虽然现在有些后悔，但如果回到你被他们下黑手的那时候，我还是要揍他。”
他说着说着攥紧了拳头，脸上的神情也发了狠：“拉斐尔和科斯塔那两个家伙，真的是往死里打人，你摔下来之后，居然还上去踩了好几下，我只恨没能把他们两个也揍一顿…”
扬摸了摸身上几个涂上药的挫伤伤口，表情有些黯淡，语气倒是还算平静，他轻声说道：“都过去了，既然当时没人掀出来，现在就更不可能追责了。倒是你，就算是要回马德拉，也要管管这脾气，为了自己怎么拼都值得，别给别人当枪使了。”
“嗯…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本来打算临走前去医院道个别，可又觉得没脸见你…”
“昨儿就出院了，至于今天过来，倒不是为这晨会，有别的事。”
……
……
皮埃尔念完了那封悔过书之后，有些忐忑地望向老管家的方向，他不知道这样还算不算过关。亚历克斯不动声色地瞥了旁边一眼，发现达夫拉尔正在带头鼓掌，脸上的表情因为面具而看不太清，所以他也没做什么表示，继续隐在人群之中。
保罗•门萨正在思索着，把路易吉交待的事办妥当之后，剩下的就是组织小学员在家长们观看下进行最后一次合练，这个活可以交给加西亚去办，自己要回去U19那边处理两个转会提案。
至于塞萨尔，就去整理这批学员的资料好了，顺带仔细“检查”一下加西亚之前做的手脚，等扬的受伤风波过去之后，就想办法把他从留队名单里踢出去。思路理清楚了，门萨正要把事情安排下去，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门萨先生，你好，我有事找你。”
“呃，请说？”
“我想给我儿子办一下离队手续，刚刚带他去过办公室了，结果你不在。”
保罗•门萨有些不耐烦，明明告诉过这些家长没进名单的学员将会自动离队，档案可以直接去找加西亚领取，怎么还有人来烦自己，他皱着眉头语速极快地说道：“不好意思，没进名单的学员属于自动离队，去找加西亚教练咨询吧，他会给你详细解释相关问题的。”
“可我儿子现在属于留队状态，这一部分学员离队需要你亲自拍板吧，门萨先生？”
“请问你是？”此人的话让门萨有些错愕，他任职以来还没见过这种人，居然会放弃与里斯本竞技签订青训合同的机会。
“何塞•罗德里格斯，刚刚那份悔过书中佩德尼奥的好朋友，就是我儿子，扬。”何塞收起脸上一直带着的淡淡笑容，耸了耸肩说道。
保罗•门萨眯起了眼睛，他能感觉到，一股麻烦的气息随着此人的话语缠绕了过来。
他喊过了旁边的两人，沉声吩咐道：“加西亚，塞萨尔，你们处理一下训练的相关事务，我要和这位罗德里格斯先生去办公室谈一谈。”
……
老管家自散去的人群中走出，来到仍然背着手站在原地的达夫拉尔身边，微微躬身问道：“少爷，今天做到这样，您觉得还满意吗？”
达夫拉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颈侧三角肌，轻轻笑了一声，迈步走开时开口道：“没有什么不满意，父亲说过，除了今天这个，另外一个家伙也迟早要滚蛋，所以现在是收获和享受的时间。”
走着走着他突然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只是晃了晃手指说道：“替我向那个随机应变的穷鬼道个别，还有他儿子，告诉他，表情还不错，要继续保持。”
亚历克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鬓角，才走向仍等在远处的皮埃尔，对他点头致意后缓缓说道：“萨瓦尔多先生，没有什么问题了，之前老爷提到的东西，会在你们回马德拉之前悉数奉上。”
皮埃尔忙不迭地感谢着，却不知道他的动作都被身后的扬和佩德尼奥看在眼里。世间冷暖，胡乱拍来，早已拍乱了两个孩子的心。
……
那边加西亚正在引导家长们落座到训练场的观众席，而工作人员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各类设施，换好球衣的学员们也开始陆续进入场地。
这例行的最后一场训练，是里斯本竞技青训梯队已保持十数年的传统，家长们可以进入阿尔科切特基地近距离观看，学员们也比平时更加自由和放松。
但所有的教练们都清楚，这种例行的开放训练，其实真的是名不符实，除了作为升级观礼的一个环节，有些不为人知也更残酷的意味包含在里面。
能够升上更高等级梯队的学员，在众多家长的注目之下，自会展露出无比的骄傲，用表现挣来应得的赞美和夸奖。暂时留队的学员看到这种场面，也更容易被激发出努力奋斗的热情。
至于被剔除出培养名单的学员，这也是一个让他们和他们的父母，看到天赋之间真实差距的好机会，从而避免掉很多无谓的麻烦。
穿着里斯本竞技标准的绿白横纹球衣慢跑入场的达夫拉尔，几乎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比起十二岁孩子也不遑多让的强壮身体，足够让他在U9梯队的这群学员中鹤立鸡群了，而那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的黑色面具，更是显得威慑力十足。
观众席那侧传来齐声的低呼和赞叹，达夫拉尔轻巧的停球动作已经赢得了不少人的承认和关注。看着这一幕，加西亚摇了摇头，有些黯然神伤，他想起了对抗赛中扬如狡狐般的诡谲灵动。
何塞啊何塞，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死脑筋？佩德尼奥被开除之事已成定局，现在你还要把扬也搭上去，也没和自己商量一下，就直接去找门萨要求离队，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正中别人下怀？
俱乐部的杂务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为了让扬能进阿尔科切特基地你一句累都不喊，现在明明还是留队状态，明明还有转机，居然就这么一头撞上去了！你蹉跎这么多年比我还大几岁，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不好好考虑他的前途，哪里来的这么多草莽义气？！
加西亚越想越气，忍不住一掌拍在了身前的障碍杆上，砸得底部有弹簧的杆子一阵乱晃，引得不少人看向这边，以为出了什么问题。他一时有些尴尬，就干脆背过身去望着场外，正好看见了在外边探头探脑似乎在找人的穆里尼奥。
穆里尼奥也看到了加西亚，赶忙从围栏外侧跑了进来，他倒是一脸喜上眉梢的样子，人还没到爽朗的笑声就先到了：“拉文，听说你们梯队在开晨会，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来到近前才发现加西亚满面愁容，穆里尼奥心中一紧，迅速地扫了眼场中的学员，果然不在，他上前一把拽住了加西亚的胳膊，急切地问道：“扬呢？今天你们不是公布考核成绩吗？他怎么不在？”
加西亚苦笑了两声，把之前何塞与门萨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听了这些穆里尼奥脸色也变了，他叹了两口气，说道：“怎么会这样，早知道我昨天就该请个假，去医院见他一面的…不对！不应该啊，为什么突然就要求离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我也不清楚，不过晨会上佩德尼奥的事弄得很难堪…”虽然有些难以启齿，加西亚还是和盘托出了事情的始末。
穆里尼奥听着那些诛心的言语，眼神也逐渐冷厉了起来，他一拍大腿疾声问道：“保罗•门萨的办公室是哪间？”
加西亚下意识地回答道：“办公区三楼，左手楼梯上去第一间…嗯？你要干嘛？”
穆里尼奥今天穿着一身里斯本竞技的体育服，还蹬着双平底球鞋，加西亚问出声时他已经跑出去了十几米，才隐隐有声音传回来：“去劝劝他，至少得尽人事，才能听天命吧…”
“尽人事…”加西亚摇了摇头，转过身来看着训练场，一时间有些出神，想着这两位何塞的言语及行事，他觉得自己全无作为，所以无话可说。
第二十二章 挺直腰杆地离开
里斯本的夏天，本就干燥而炎热，天明之时方才初歇的骤雨，其潮湿粘意面对阳光的侵袭，满打满算也不过只坚持了四五个钟头，就被蒸腾成了丝缕水气，渐渐隐匿到踪迹全无。
托太阳的福，保罗•门萨的办公室里温暖了不少，也缓和了些许何塞•罗德里格斯的咳嗽，要知道，方才室外那稍显阴凉的空气，对他脆弱的肺泡可是一点都不友好。
“罗德里格斯先生，我必须按照惯例，询问你一些问题，这是阿尔科切特基地的规矩，抱歉。”嘴里说着抱歉，但门萨脸上连歉意的影子都看不见。
何塞把椅子换了换位置，抬头感受了下阳光的温度，才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道：“门萨先生，我能够理解你把谈话地点挪到这里的用意，但并不代表我会和你在这胡侃，所以请你尽量节约一点彼此的时间吧。”
“很好。”门萨对这夹枪带棒的话也不以为忤，提起笔问道，“你对里斯本竞技青训系统的现状有意见吗？”
“没有意见。”
“对青训基地各级教练组的工作是否满意？”
“比较满意，如果这其中不包括你的话。”
“离队要求和其他球队的提前邀约有关联吗？”
“没有，但我不介意有这种关联。”
“那离开里斯本竞技的理由呢？”
这个问题抛出来之后，房间里就突然陷入了沉默，何塞瞥了正在离队申请书上快速誊写的门萨一眼，长长地呼了口气，开口说道：“我必须承认，在编造理由这一点上，和你们比起来我真的只是个菜鸟。所以门萨先生，你能给我个好的提议吗？只要不是考核不过关这种，都可以。”
“罗德里格斯先生，我也要承认，你在诉讼方面的才能完全被俱乐部埋没了，如果这里是法庭，你可就算是在间接指控了，请问我能这么理解么？”门萨说完后就停下了笔，轻轻捻了捻指腹上沾到的墨迹。
目睹佩德尼奥在众人面前尊严全失，所以想用言语刺激刺激门萨的何塞，此时竟有些语塞，像是奋力一拳打在空处，反而震到了自己。
隐于桌后光线未及之地的保罗•门萨，此刻平静若一方野湖，再辛辣尖刻的话也掀不起丝毫波澜，甚至到现在他都没有抬头看过对方一眼。
若不是垂涎里斯本竞技的帅位，若不是机会难得，他会重走老路在阿尔科切特待上半年多？
他保罗•门萨辗转多国，混迹中小球会无数，青训营待过，一线队带过，炒鱿鱼更是吃到饱吃到吐，霜刀风剑里炼出的面皮，怎么可能会被你两句酸话，就挤兑得失了颜色？
所以门萨在离队理由一栏执笔写下“不适应球队风格”的时候，何塞已然自己乱了阵脚，和当初加西亚震惊于门萨的平静一样，他也有些发愣。
不过随即何塞就反应了过来，他没有忘记这次同门萨对峙的目的，所以在那张离队申请书贴着桌面递来时，他抢上前一步，盯着保罗•门萨说道：“这是主动离队，所以我要拿到扬的原始档案，除了保密的培训数据，全都要。”
门萨这才抬起头，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刺出，似是能看穿何塞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摇了摇头说道：“罗德里格斯先生，这不是菜市场买菜，还能让你讨价还价。我说过所有人的档案都在加西亚教练那里，离队后随时可以去取，如果你现在就要，我可以让塞萨尔教练先拿来。”
他给塞萨尔打完电话，指了指桌上的离队申请书，轻声说道：“所以，节约点时间吧。”
何塞伸向钢笔的手有些迟疑，虽然事先已经和扬在离队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可真到了这一刻，想要那么坚定决绝，总还是有些困难…
走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嗵”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门萨与何塞望着那个弯腰扶着门把手的身影，一脸惊愕。
穆里尼奥缓了几秒钟，抬头扫了扫屋里的两人，认出了和扬眉眼相似的何塞，还喘着粗气就急促地对他说道：“再想想…”
保罗•门萨知道罗布森身边的这个小翻译，塞萨尔提到过对抗赛时发生的事，这又是一个麻烦的家伙，只希望他不要搅了今天的局。
何塞不认得他，但出于礼貌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问道：“你好，你是来找保罗•门萨先生的吗？是的话请稍等一会儿，我这边马上就好…”
穆里尼奥已经关上了门，走近前来和他握了个手，开口说道：“罗德里格斯先生，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我叫何塞•穆里尼奥。”
何塞听了这名字就立刻想起了之前加西亚所说的事，展颜一笑，和穆里尼奥握在一起的手也友好地晃了几下：“加西亚教练和我提起过，扬受伤的那天真是多亏你了，我正说这两天找你当面道谢来着。”
门萨看着面前两人相见恨晚的样子，心中暗道不好，不过脸上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轻轻敲了敲桌面，沉声说道：“先生们，闲聊还是先停了吧…”
说着他又转向了穆里尼奥：“小何塞，我可劝了这位学员家长半天了，他还是执意要求主动离队，你有想法，可以再帮我劝劝他…”
门萨料想到这个穆里尼奥绝不是来帮自己的，但总要先试探出他的来意，才好见招拆招，所以故意卖个破绽出来，看他背后在影响此事的究竟是谁。
穆里尼奥早就从加西亚那里得知了事件始末，离队这一问题能谈成什么样，他心里自然有数，至于门萨刚刚所言的什么规劝，这两人一个假意在留，一个真心要走，莫说是他，把全城最溜的嘴皮子喊来也没用。
俗话说得好，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鞭炮可以。
所以他凑上前去，对何塞说道：“这件事你需要重新考虑一下。扬在对抗赛的表现，我已经都告诉罗布森主教练了，他相信我的眼光，同意让扬直接升至U12梯队，所以不管你有什么计划，都再好好想想。”
听到博比•罗布森的名字，门萨胸中怒意渐生，你是一线队的主教练，凭什么对我青训营的事情插手，涉及到梯队的人员变动，不先和我商量就擅自做决定。
辛特拉主席当我是备胎，那你又当我是什么？管理杂务的仆人？
他额旁青筋暴起，牙也咬得咯吱作响，却还是硬生生按捺了下来，只是冷声说道：“阿尔科切特基地有规定，低龄段青训梯队可不受一线队主教练管辖。”
穆里尼奥闻言眉头一皱，他没想到这个保罗•门萨会如此不留情面，也只好努出点笑容回道：“门萨先生，都是为俱乐部培养人才，没必要…”
“这是我的职务范围，穆里尼奥先生，如果你有意见，可以向俱乐部投诉。”门萨已经彻底冷下了脸，他不想再耽误时间了。
穆里尼奥还想分说，敲门声却突然响起，塞萨尔拿着两只文件袋走了进来。看着屋里有三个人，他也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把东西放到了桌上。
何塞拆开袋子，没看两页脸色就变了，指着上面的记录就要朝门萨发问，却嗬嗬两声没喘上来气，咳了个满脸通红。
穆里尼奥也上前快速扫了两眼，档案中的数据非常平庸，压根让人无法提起兴趣，这根本不是扬的档案，或者就是被人篡改过。此时何塞已经扯开了另外一只袋子，而那里面全都是碎纸机切出的整整齐齐的碎纸条…
这些已经细碎到看不出原本内容的纸条，应该就是加西亚所答应过的档案原件吧，扬的实力与天赋摆在那里不会丢，但没有了这份东西，在里斯本学习的三年经历，又算是什么呢？
何塞突然感觉有些恶心，塞萨尔那张肥胖的脸让人恶心，门萨那张阴沉的脸也让人恶心，他们千方百计地阻挠你，妨碍你，即使你选择离开，最后他们还是要再恶心你一下。
何塞一把抓起了那张离队申请书，就要在监护人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在他看来，上面那些门萨所写的内容直令人作呕，他甚至不想多碰这纸这笔一秒。
穆里尼奥见状立马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头劝道：“罗德里格斯，让扬先留队，我去找罗布森先生，这事不会就这么完的，你不要意气用事，再想想…”
何塞看着穆里尼奥，倒是迅速平静了下来，他突然轻笑一声，拍了拍对方的胳膊。
“穆里尼奥先生，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很急的，比如这个…”他说着指了指手里的离队申请书，“如果我不马上签了它，就会很难受。”
“而有些事是可以很慢的，比如我们晚上可以去喝一杯，我请客。当然，要喝慢点，不然我会犯咳嗽。”
何塞轻轻挣开了穆里尼奥的手，弯下腰在纸上认认真真地签好了自己的名字，拎起那只装满碎纸条的文件袋，就要推门离开。
此刻保罗•门萨终于站起身来，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走到了阳光下，朝转身离去的何塞缓缓说道：“出了俱乐部，路不一定就不好走，给小家伙带句话，离开或许是件好事…”
“小人物可没法选择离不离开，我们只是选了…”何塞拉开办公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至少能稍微挺直点腰杆的离开方式而已，先生。”
“对了，穆里尼奥先生，晚上喝酒这句可是认真的…”
第二十三章 此去一别，各自珍重
何塞回到训练场时，两个孩子正扒着围网和加西亚闲聊，他实在没法当着扬的面问加西亚档案原件的事，所以何塞把文件袋夹进了外套里，上前一把抱起了自己的儿子。
佩德尼奥望着他们的眼神有些羡慕，也有些迷茫，何塞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就赶紧放下了扬，向他问道：“小佩德，你爸爸呢？我想中午和你们一起吃个饭，下午再送你们去港口。”
佩德尼奥咬了咬嘴唇说道：“何塞叔叔，我爸爸他出去了，让我就在加西亚教练这里别乱跑。”
“马上快到中午了，叔叔带你们俩出去吃饭吧，想吃什么，马德拉口味的菜怎么样？我和扬都听你的。”何塞笑着说道，他不想让这个孩子继续待在这伤心地。
佩德尼奥垂着头一言不发，凄风冷雨中的一夜一晨，狼狈且残酷的经历，让他此时有些难以习惯他人的温柔以待。
何塞的情绪并没因此低落，他摸了摸佩德尼奥的脑袋，又对着加西亚挑了挑眉毛说道：“加西亚教练，我带他们去吃午饭，要是佩德的父亲先到的话，你帮忙说一声，我们吃好就回来…”
三人走到阿尔科切特基地大门口时，扬戳了戳精神不振的佩德尼奥，攀着他的肩膀问道：“佩德，你到底想吃点什么啊？这几年我们都是在一起吃饭的，也没见你特别喜欢什么…”
佩德尼奥揉揉有些酸涩的眼眶，试图赶走飘忽不定的泪意，声音也带了丝颤意：“扬，你不是也算半个中国人吗？所以我…我今天想吃中国菜…”
扬有些惊喜地抬头看着何塞，正准备问问父亲在里斯本能吃到什么中国料理，何塞却开口说了一句标准的中文，然后又解释给两个孩子听。
“这可是你妈妈教我的，意思就是——上马~饺子~下马~面。”
说着何塞转向了另一边，对佩德尼奥说道，“小佩德，在中国，出远门的人都吃这个。走吧，叔叔带你去吃饺子。”
……
……
无论什么时候，里斯本港都不会变得冷清，人群喧闹欢乐着，总是能挤满整座帝国广场，但只要静下心来，还是能从纷杂的众多声线中分辨出，塔古斯河水拥抱海浪的簌簌涛音。
静谧来自孤独，而孤独源于离别，所以，这也是离别的声音。
蹲踞在行李包旁的皮埃尔，手里紧紧捏着两张船票，虽然何塞就站在旁边，但他根本没有谈话的欲望，只是有些神经质地一直捂着自己的衣服口袋，那里有路易吉给马里迪莫体育总监写的推荐信，还有一笔足够支撑佩德尼奥学业的钱。
何塞理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尴尬壁障，也猜到了些许皮埃尔如此执拗的原因，但他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笑容，率先打破了沉默：
“萨瓦尔多先生，之前我们是有些误会，但这应该不重要。重要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两个孩子的关系依然还是那么好，我们做父亲的，也不能辜负他们的友情…”
皮埃尔明显的怔了一下，才点点头回道：“小孩子嘛，能懂什么…离别也是，过日子也是，都以为是过家家，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话不能这么说，没有什么绝对复杂，也没有什么绝对简单。我只是有些好奇，那个俱乐部董事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连自己儿子的自尊都弃之不顾了。”何塞面上笑容如春风般柔暖，口中的言辞却比剔骨尖刀更锋芒毕露。
皮埃尔霍然站起，脸上尽是压制不住的怒意，盯着何塞看了半晌，才有些冷漠地开口道：“你想套我话？既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别掺和到别人家的事里了，你也算是个里斯本人，我没什么好和你多说的。”
何塞抱起膀子，眯着眼和他对视着，摇摇头说道：“左右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你的那些话，把我儿子受伤的事，就这么扭翻过来了，也能说是私事？不过我们家有自己的考量，现在扬也主动离队了，所以我不怪你。但是，你去交换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自尊，这么折腾才换来的东西，有没有用到佩德尼奥身上，能不能帮到他，这件事，我必须得问一问！”
听完这些，皮埃尔提起的气也泄了下去，他叹了一声说道：“我听那个叫加西亚的教练说了，你儿子离队的事…你是个汉子，我不及你，但你也要相信一位父亲的底线，我是真的为他好…”
他将来到这边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说，何塞听得眉头紧蹙，心下黯然，也只能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皮埃尔犹豫了半天，有些烦躁地把空烟盒攥在手里搓着，最后还是低声说道：“中午吃饭的事，我听佩德说了，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我是个粗人，很多话说不好，也不会说…”
他有些自责地说着，却被何塞摇摇头开口打断了：“粗人可不是什么借口，温柔这种东西，也不能算是母亲的专属吧…”
何塞话刚说完，自己倒是先轻笑了一声，可笑声里却有着无比厚重的辛酸。
皮埃尔从佩德尼奥那里听说过，扬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此时又听到这句话，竟也无言抚慰他的悲伤，只剩心头戚戚然。
沉默着等待时间，沉默着舔舐伤痕，沉默着对彼此的遭逢感同身受，这是两个男人离别前的故事。
……
“扬，你知道马里迪莫吗？”
“知道啊，不就是你们马德拉群岛的球队么…”
“我爸爸让我回去就到马里迪莫的青训报道，他会搞定档案和学费的事情…”
“那不是挺好的？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家球队呢。”
“可我不想去马里迪莫，这肯定是爸爸和那个达夫拉尔家商量的，我知道他为我好，费了多少劲才帮我消掉档案上的这次记录，但我还是不想去。”
“佩德，你这样会惹你爸生气的，他生气起来好吓人…”
“我不害怕，我就是不想被那个混蛋董事管住控制住，虽然比不上你，但我也有厉害本事的，我就不信没法靠自己进到其他的马德拉俱乐部里。”
“马德拉还有什么俱乐部吗？我都不知道了诶。”
“当然有啦，你以为马德拉群岛很小嘛！不是还有个也挺出名的国民队么，我想去那里试试。实在不行，好像去年有个新创建的球队，叫马德拉联盟队，就是小了点。”
“你佩德尼奥以后就是马德拉国民队的主力后腰了？”
“那扬你就去当本菲卡的首发前腰好了，他们和咱们老东家还是同城死敌呢，以后见到达夫拉尔就能狠狠对付他了！”
“本菲卡啊，好像也不错的样子！那你在马德拉国民见到他也不要手软啊，在马里迪莫说不定还要承他老爸的情。”
“是啊，马德拉国民队…马德拉…扬，你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很难再见面了？”
扬听了佩德尼奥的话一愣，他们刚刚沉浸在对将来新球队的幻想中，聊得兴致盎然，把即将面临的离别都抛在了脑后。这个问题再骤然甩回面前时，胆怯的情绪已悄然占据了上风，气氛变得十分压抑。
还是扬硬生生压下了心头的郁闷，先打破了僵局：“佩德，没想到，你居然害怕这种事情，要知道，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还会是好朋友的。
你家在马德拉，我家在里斯本，看起来好像很远，好像很难再见面，可你想想，我还有一半的血脉来自中国，那里都远到地球另外一边去了，可我们现在照样是朋友…”
“所以距离一点都不重要，对不对！我会在马德拉给你写信的，扬，可能还会打电话，如果你成了本菲卡的大明星，你也不要忘了来看我！”佩德尼奥听懂了扬的话，又变得兴奋了起来。
“那我们约好了，以后有机会就去看对方。我，扬•罗德里格斯，和佩德尼奥一辈子都是朋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约好了！我，佩德尼奥•萨瓦尔多，和扬一辈子都是朋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在誓言里勾肩搭背，比晨间的鸟鹊还要吵闹，还兴奋得涨红了脸，这是两个男孩离别前的故事。
……
……
“保重。”这是何塞。
“你也保重。”这是皮埃尔。
“拉过勾就不许反悔！”这是扬。
“谁反悔谁就是小狗！”这是佩德尼奥。
……
时间到了，汽笛响了，船开了，人远了。
直到看不见船上的人影，扬才放下挥动的手臂，擦了擦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拽着何塞的袖子说道：
“爸爸，其实刚刚我是骗佩德的，我说我不害怕，可现在怕得厉害，我害怕以后我们见不到面了，害怕以后怎么都找不到他。”
“那你可要好好努力，不然就得变小狗咯。”何塞说完就笑出了声，他难得促狭一回。
……
佩德尼奥掀起衣服下摆使劲抹了把脸，突然干哕了两声，扶着栏杆喊道：“爸爸，我…我想吐，我晕船了…”
“你是渔民的儿子，能晕个锤子船，你是太难过了…靠过来点，这包里有鱼干，闻闻就不晕了。”
皮埃尔看着直打趔趄的儿子有些无语，他自己踏上船的时候可是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
朋友，此去一别，各自珍重。
有些真心话想说，非更新
因为是第一次写小说，作者君我也在不断地摸索和学习中，但可以保证的是，我码字绝对认真无比，到现在一直一天一更也是因为想要保证质量，毕竟是架空到90年代，很多老资料需要查阅，所以速度一直提不上去。
这部小说，是没有系统和金手指的，写起来自然就困难了许多，我也想呈现一个球员从小到大的真实足球生涯，不免会涉及到很多比赛以外的东西，可能一开始看起来没有那么爽，但每一章每一段都没有水。
我想体现出的，不仅是虚拟出来的主角，朋友、对手、小配角的形象我也想塑造得更丰满一些，所以大家暂时看不到主角出场时不要烦躁，配角也是人，他们有出场权的（滑稽）。
最后强调一下，我不是不想写比赛，比赛当然刺激好看，但球员是有自己的生活的，有了这些场外的东西，他们才能真正的充实起来，完整起来。
最后的最后，我们的主角，扬·罗德里格斯，他会很强，但不是一开始就很强，十岁只是人生的起点，希望大家能陪他一起走下去，谢谢。
第二十四章 选择
溏心蛋般融化流淌的日落暮色，挂在里斯本的山间小巷上，明明是无形无状的光，却横生出一种颇为浓糯的质感，若在此时走过老城的石板路，是如何也不会有拔腿飞奔的心思的。
推开小酒馆彩绘的门脸，就看到了冲自己挥手的何塞，穆里尼奥侧身让过一对追逐而出的情侣，才走到桌旁轻轻坐下。
他同何塞握了握手，笑着说道：“要不是你最后提醒的那句，我还真以为是在开玩笑。怎么样，把萨瓦尔多父子俩送走了？”
何塞点点头，指了指桌上那瓶在灯光下泛出迷人色彩的葡萄酒，微笑着开口道：“穆里尼奥先生，这次真的多谢你，如果没有你在旁边，可能扬的情况会很糟糕…”
“不用这么客气，何塞，呃，既然我们的名字都叫何塞，还是用姓来称呼彼此吧…罗德里格斯，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这么做的，你不必多谢我。倒是扬，他现在情况怎么样，恢复的如何？”穆里尼奥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担忧，低声问道。
何塞皱了皱眉说道：“在医院仔细检查过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那些附加症状也没再反复过。倒是我有些担心他的心理状态，毕竟扬从小就不太容易被本地孩子接受，最好的朋友佩德尼奥，现在也无奈返乡了…”
“扬是个很坚强的孩子，还有你这个父亲陪着，不会有什么事的。反倒是你之前的选择，我不得不再提一次，太唐突了，明明还有转圜的余地，门萨那边也不是铁板一块，总有机会的。我都说了要再去找罗布森先生的！”穆里尼奥有些忿忿不平地说道，他很不满意何塞做出抉择时的态度。
何塞苦笑连连，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了口气开口道：“我答应过扬的妈妈，要让他健康长大的，可是你也看到了，阿尔科切特基地的那个氛围，我能放心他继续待着？
这次是脑震荡，几处挫伤，下次还不知道要遭什么手段！你知道的，足坛那些恶意犯规有很多都没得到妥善的后续处置，更不要说青训营里的一帮孩子了。”
穆里尼奥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说什么，就给自己倒了杯酒轻轻啜着，两人对坐着半天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何塞打破了沉默：
“下午两个孩子聊天时，扬好像有些想去本菲卡，我只知道金鹰也拿了不少联赛冠军，那里的发展前途怎么样？”
“单论这几十年来葡甲的成绩，本菲卡可比咱们里斯本竞技强了不少，但说到青训层面，阿尔科切特基地算是葡萄牙独一档，金鹰的青训营暂时还没法相提并论。不过本菲卡作为1904年就初建的老牌豪门，底子怎么也不会差。”
穆里尼奥晃了晃酒杯，看着何塞的眼神有些讶异，但还是继续说道：“你也算是里斯本人，怎么连本菲卡都不了解，你没听说过古特曼诅咒？”
贝拉•古特曼，这位匈牙利名帅，是本菲卡1961年和1962年卫冕欧冠冠军的最大功臣，两年的决赛中他率队分别击败了巴萨与皇马，春风得意之际向董事会要求涨薪，结果被严词拒绝了。
愤而离队的古特曼发出了一个恐怖的诅咒：“从现在起，100年内本菲卡再也拿不到欧洲冠军！”谁成想这句话竟一语成谶，本菲卡五次打进欧冠决赛五次均功亏一篑，最近的一次就是1990年0:1输给了AC米兰。
何塞听得是津津有味，没想到竞技队的同城死敌还有这么凄惨的故事，他摊了摊手问道：“除了本菲卡，我就只知道比兰伦斯了，好像主场是在贝伦教区。”
“1919年创建的老牌俱乐部了，不过荣誉和葡甲三巨头可没法比，只拿了1945/46赛季的葡甲冠军。如果想增加点选择的话，我做球探工作时还了解了一些次级联赛的球队…”穆里尼奥耸耸肩，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葡萄牙运动，1942年创立的，成绩一般，但至少是里斯本当地的球队。”
“啊，对了，还有个小球队，离你们家比较近的，叫里斯本东方，虽说是1946年建队，可规模太小了，估计都没什么人关注。”
何塞点了点头，却没有仔细去听，他还是比较中意本菲卡和比兰伦斯这两支葡甲的大球会。穆里尼奥心里清楚，以扬的天赋，想在任意一支葡甲球队的青训立足，问题都应该不大，所以何塞的想法也再正常不过了。
……
……
从塔古斯河南岸坐上渡船，经过约莫二十分钟的航程，就能抵达本菲卡的青训基地。
看着那面刻着“里斯本及本菲卡体育俱乐部训练基地”的牌子，无论是何塞还是扬，心中都有些唏嘘，若是时光回溯到几月前，说什么他们也想不到会有自荐死敌俱乐部的一天。
基地的接待人员听何塞说明来意后请示了主管，不一会儿梯队负责人就把他们接了进来。办公室里，何塞填着资料信息时，这个叫作勒多的教练就在打量着扬，眼神有些古怪。
“唔，扬•罗德里格斯，年龄是刚满十岁，准备申请加入U12梯队是么？”
扬点了点头。
勒多让扬伸出了左手，仔细摸了摸他的手掌指骨和腕骨，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说道：“小子，你要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报高了年龄？我明白十岁对于新人来说是个尴尬的阶段，但最好还是不要想着进U12就能提前签青训合同…”
“我是84年出生的，今年确实已经十岁了，没有虚报年龄！”扬对此人怀疑中带着丝轻视的语气甚为不满，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些。
勒多闻言头摇得更厉害了，往椅子上一坐，很认真地说道：“小家伙，你如果没有虚报年龄，那事情就更糟糕了。你的骨骼发育偏慢，根据现在的这个生长进度，你十二岁时身体素质说不定才将将和我们队里的十岁孩子比肩，那时候就要升入U15了，你拿什么和别人踢比赛呢？”
他喊了何塞两声，告诉他不用再填表了，扬的身体条件连本菲卡的同年龄初选标准都够不上，再折腾就是浪费时间了。
何塞眉头紧蹙，他没有料想到，失去那份里斯本竞技的培训档案竟然会造成如此后果。档案中的数据不但能展现球员的风格特点，同时还包含了不少教练的实时评价。
没有这三年苦练的经验打底，从表面上看扬的确毫无竞争力。
何塞已经习惯了穆里尼奥、加西亚等人对扬的溢美之词，所以压根没想过连申请这一关都过不去的可能性，勒多拒绝的态度很坚决，他有些慌了。
“教练先生，可以让我儿子去训练场上试一试吗？真的，只要看了他踢球，你就知道他有多强！”
何塞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掏出一粒足球，看着勒多的眼神充满希冀，他甚至想把球放在地上，让扬在办公室里秀一秀脚法，可还没露出这个意思，勒多就喝止了他的动作：
“办公区域里不允许踢球！你们不要浪费时间了，本菲卡招天赋异禀的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去培养发育迟缓的废物，动动脑子也知道不可能。我很忙的，你们快走吧，记得把门带上。”
“我儿子是里斯本竞技的天才，阿尔科切特基地的教练全都对他赞不绝口，你凭什么说他是废物！还连个尝试的机会都不给！”何塞听了此人的话已经动了火气，瞪着眼睛就朝他吼了起来。
勒多冷笑连连，站起来说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骗子！接待人员早就问过你们了，有没有之前青训培养的档案，你们说没有，我好好当你儿子是新人来看，你还瞎扯什么里斯本竞技！
里斯本竞技怎么了？！别说你不是，就算你是，一个杂毛绿猫俱乐部，里面的天才不还是废物？到了本菲卡，到了雄鹰的地盘，是龙你得盘着，是虎是狮子你也得给我卧着！”
说着说着他一把抓起了何塞填了半天的申请资料，上下快速扫了两眼，看到家庭情况时一愣，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狂笑：“哈哈哈！我说呢，好好的孩子怎么会发育那么慢，原来是个混血儿，别人混血是越混越强，你怎么找个全是东亚病夫的国家混起来了？”
“还说什么天才，中国能出什么足球天才，还赞不绝口？呵呵，也就因为你是葡萄牙人，这孩子还能看一看，不然我连测都不用测，光看血统就知道他是个废物了。”
这边何塞已是怒极，整张脸涨得通红，正要扯着勒多的衣领和他好好论论理，胸口却遽然发紧，喉咙像被攥住一般急抽了两口气，紧接着就是一顿猛咳，差点没把肺给咳出来。扬拍着父亲的后背，心里难受之极，但也只能无奈地瞪了对方两眼。
勒多给保安处打了个电话，看着仍在咳嗽的何塞和一头细软黑发的扬，反而起了点恻隐之情，起身倒了杯水递过去，又摇摇头叹气道：“老子病弱儿废物，一家子半残，还踢什么球啊…”
……
站在大门外，刚刚缓过气来的何塞神色十分惨淡，他想着之前穆里尼奥所说的话，心里真真是悔恨交加，鼻腔中酸意怆然涨起，他按着太阳穴，只感觉一阵晕眩。
扬不好意思问父亲自己的档案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就坐在本菲卡训练基地的牌子旁边，痴痴想着。
万一佩德尼奥写信到这里来找不到自己，那会不会很尴尬…
他还说我会是本菲卡的首发前腰呢…
第二十五章 没有选择的选择
当比兰伦斯那位和蔼的负责人也摇了摇头的时候，何塞绝望地发现，里斯本已经没有能接纳扬的葡甲球队了。
本菲卡的骄矜傲慢，比兰伦斯的礼貌漠然，还有里斯本竞技晨会时的黑暗演剧，这座城市最恢弘的三扇大门，全都把扬关在了外面。
里斯本三强压迫之下，次级联赛队伍的球市无不惨淡，冲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现实的情况是，连支撑一线队正常人员流通的能力都十分匮乏。
葡萄牙运动，这支与里斯本竞技名称极其相似的球队，主场塔帕迪尼亚球场只能容纳2500人，很多设施甚至比不上阿尔科切特基地。何塞和扬赶到地方时，天已经快黑了，结束训练的球员正在三三两两地离开。
何塞快步上前拦住了正准备关闭大门的保安，十分恳切地开口道：“保安先生！请等等！啊，不好意思，我是带着儿子打算来申请加入你们俱乐部青训的，请问现在负责人还在里面吗？”
保安乜斜着眼打量了他几下，回头冲着岗亭里喊了一嗓子。
“你们看到德尔卡多先生出去了吗？”
看到众人都摇头耸肩表示没看到，他瞅了眼自己的手表，对何塞说道，“可能他现在正往停车场去呢，就在右边转角那儿，速度快点，或许能截到他，记住，是辆蓝色的旅行款轿车。”
何塞道谢之后，就带着扬往他指的方向跑去，刚一进停车场，就发现了那辆正在驶出车位的蓝色轿车。
何塞一边喊着一边挥着手，才让轿车在开出停车场之前停了下来，他赶忙带着扬跑到旁边，却喘着粗气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德…德尔…卡多先生？”
车窗缓缓降了下来，德尔卡多一脸疑惑的表情，开口问道：“我是德尔卡多，但我们好像不认识吧，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何塞喘匀了气，搂着扬的肩膀把他带了上来，快声说道：“德尔卡多先生，这是我儿子，扬，我想让他通过考核加入你们球队的青训。他有过三年的训练经验，基本功很好，几任教练都赞赏过的，说他会是个优秀的中场大脑…”
听了这些，德尔卡多反而面露犹豫之色，他摸了摸鼻子说道：“听你的描述，这个小伙子似乎更应该到大俱乐部去发展才对，咱们里斯本市的三大豪强会很青睐这种风格的小学员的，虽然他看起来有些瘦弱，呣，还有些矮…”
“他们连试训机会都不给，德尔卡多先生…我知道葡萄牙运动对青训也比较重视，请您让我儿子试试吧！”何塞虽感觉说出被拒绝才来这里的事不太妥，但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和盘托出。
德尔卡多摇了摇头，指指扬对何塞说道：“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还是告诉你吧。因为上赛季营收不好，俱乐部新主席削减了很多青训经费，现在我们已经把少年组和部分青年组都解散了，只保留了16岁以上的球员。你儿子来了也没用的，没有场地没有教练，同龄人也没有…”
看着何塞失望的脸，他也只好努出一个歉意的笑容：“真的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了一趟。”
说完就摇上了车窗，汽车启动放出一阵难闻的黑烟，而何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表情有些呆滞，里斯本有点名气的球队都找过一遍了，他也彻底没有办法了。
夜色早已如期而至，停车场瓦数极高的灯光下，人的影子似乎都要被这灼热的白亮融化掉。何塞只感觉自己很小，世界很远，仿佛全都隔着层毛玻璃，看不明山峦路径重叠影，也听不清犬吠人声与鸣笛…
“爸爸，我有点饿了…”
“那我们就回去吃饭。”
他紧了紧自己背着的双肩包，攥起扬的手，往街上走去。这里住宅不多，路灯半明不亮，楼脚巷间更是黢黑一片，看到这些，扬又朝父亲身边使劲靠近了些。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何塞唱得不稳，腔调也略显怪异，但他刚刚心生的那点点畏怯，已经被幻想中的武将，背插四杆靠旗的高宠先生，用那铲头的霸王大枪劈了个粉碎。
“爸爸，你唱的是什么啊？”
“是你妈妈教我的，她说过，遇到困难，或者心生畏惧的时候唱一遍，你就能生出万夫不当的勇气。”
“那我也想学！”
“回去吃完饭就教你，你妈可留下好几盘京剧磁带呢…”
怕锤子啊，谁说你们几个队不要就没有选择了？穆里尼奥最后不是还提到一个小球队么，是叫什么来着，里斯本东方？
……
……
第二天一早，何塞就带着扬来到了葡萄牙铁路球场，这里就是里斯本东方俱乐部的所在地，虽然事先就做好了准备，但看到场地规模的时候，他的心还是凉掉了大半截。
这也太小了吧！看台满打满算也就能装下一千人，旁边还挨着半座土坷垃山，怪不得穆里尼奥说没多少人关注。
这里离下城区挺近的，可自己都没有听说，怕是只有靠近的几个街区才知道这个球队，愿意买票看球的估计更少。可能平时看台的利用率还不到一半，一千人全坐满的情况应该只有打葡萄牙杯的时候了吧，因为说不定会遇到有名些的球队。
为了防止俱乐部的人再因为扬的身高体质直接发难，何塞这次学了个乖，让扬在大厅等着，他进去找青训的相关负责人，不管怎么先探一探路。
被工作人员接引到办公室门口时，何塞真的在犯嘀咕，他觉得阿尔科切特基地学生宿舍的门都比面前的这扇好。
可现在没办法，再惨淡再孱弱的俱乐部，也是救命稻草，不然留给扬的选择就是，要么离开里斯本去其他城市，要么自甘堕落去到普通的社区俱乐部。
这两条路何塞都不会选的，他不想让儿子离开自己身边，而且社区俱乐部根本配不上扬的天赋，去了那儿以后连出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走进屋和这个叫安东尼奥的青训主管握手时，何塞心情极其复杂，但他还是露出了和以往一样的笑容，朗声说道：“你好，安东尼奥先生，我叫何塞•罗德里格斯…”
他把扬的技术风格和训练侧重描述得有板有眼，加西亚以及穆里尼奥等人的评语也说了一遍，最后连在里斯本竞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也稍微提了下，安东尼奥听得连连点头，还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了些内容。
“罗德里格斯先生，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了。可是有一个事情我需要告知你，我们里斯本东方的青训体系暂时不包括你提到的低龄段梯队，我们只有U15和U20，而且这些球员都是从附近的社区俱乐部再选拔出来的。
换言之，我们俱乐部就算是把低龄段梯队承包出去了，现在队里最小的几个孩子也都有12岁了，恐怕你儿子跟不上U15的训练进度的。”
看到何塞瞠目结舌的样子，安东尼奥歉意一笑：“确实是不好意思，小俱乐部青训难做。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介绍小家伙去相熟的几个社区俱乐部，等年龄符合了再让他来试训。”
何塞摇了摇头，虽然脑中晕眩感一阵阵袭来，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冷静了下来：“不瞒您说，我已经带着我儿子试过好几家俱乐部，但他们都因为年龄或者体质而拒绝了，至于社区俱乐部我是不会想的，去那里是浪费孩子的天赋。”
“我恳求您，给我儿子一个在场上试试的机会，我相信他不会比那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差，至于训练进度，扬在里斯本竞技就很勤快刻苦，您不用担心这点。”
安东尼奥看到自己无法说服这位父亲，稍微有些不悦，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含混了几句就带着何塞准备下楼，按他的说法是看看扬的身体究竟是什么状况，可实际就是准备糊弄两下把这父子俩送走。
他们从楼梯下到了大厅，何塞却惊讶地发现扬居然不在这里，跑到几个角落、房间看了一圈都没有。
儿子不见了！他心中惶恐之极，正要大喊扬的名字，厅门外不远的训练场上却传来了一阵叫好喝彩，震得大厅里回声不断。
安东尼奥有些愤怒，三两步跨到门口对着那边就开始呵斥：“干什么！训练就训练，在这边吵什么吵，还有没有纪律…”
说着说着他就愣在了原地，因为他看到自己U15队中最得意的两个后卫，被人像过假人、过竖杆一样轻松晃过，而做出高速急停摆脱动作的那个孩子，个子又瘦又小，比他们可矮了不止一头。
这个黑发小子，辗转腾挪堪比燕子林间低掠，步频节奏轻敏自如，又像是鸟翼在水面点出涟漪一般，噔噔蹬几圈横向踩单车，显得身前那人比棒槌还笨拙。
他脚跟一磕一转，脚尖一领一抹，已经闪到两个防守者的身后，速度竟然还丝毫未减…
安东尼奥发誓，那一个变向，简直像是佐罗长剑画出的Z字，比起闪电的速度也不遑多让…
扬一脚抽在球的侧后方，皮球高高飞出，撞到横梁依然威势不减，哐当一声向下反弹，砸进了门内。
他摇了摇头，这是正规的5号足球，比之前在里斯本竞技用的4号足球大了一圈，有些不适应，这一下本应该稳稳从侧门柱的死角旋进去的。
扬走到了何塞身边，路过门口那个男人时他还有些奇怪，没想到人的下巴可以往下耷拉那么长。
“爸，你和这个俱乐部谈得怎么样？”
何塞有些尴尬又有些犹豫，正不知道该怎么说，安东尼奥像豹子一样蹿了过来，握住他的手就急切地连声道：“成成成！行行行！要了，你儿子我们俱乐部要了！！！”
看着他这样，何塞才开怀地笑了笑，他抽出手来摸摸扬的头，朝大厅墙上里斯本东方俱乐部的徽标指了指，看到盘踞在缩写队名C•O•L上的那个图案，扬脸上也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是只金色的老鹰，和本菲卡的几乎一模一样，虽然山寨感十足…
第二十六章 签约东方队
看到扬完全超乎自己预期的恐怖表现后，安东尼奥就直接拍板决定了，里斯本东方一定要拿下这个才刚满十岁的小家伙。
他原本还对那段里斯本竞技的经历有所怀疑，现在安东尼奥才明白何塞之前所言一点虚妄都没有，扬真的是在绿白狮旗麾下成长起来的，他的技术动作有股浓烈的里斯本竞技风格。
安东尼奥对里斯本竞技有这些了解，还要归功于前任主教练，他在阿尔科切特基地待过一段时间，很熟悉绿白军团培养小狮子们的技巧。
但青训知识丰富不代表带队成绩好，上赛季末尾的五连败后，里斯本东方彻底掉出升级附加赛资格区，再次无缘冲击葡乙，还是只能待在地区联赛混日子。
老板阿尔梅达在上赛季中段时，对当时排名第二的球队升上葡乙是信心十足，还雄心勃勃地打算加大投资引入几个葡甲老将，整天在训练场是谈笑风生，还对俱乐部球迷许诺冲乙成功就扩建球场。
现在可好，投资和球场的事打了水漂不说，赛季刚结束主教练就被直接辞退了，也没请新人，就让安东尼奥带一线队，还得兼着青训主管的工作。
安东尼奥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大权在握了，这可是让无数主教练眼红称羡的“Manager”称号，经理人这一起自英国的传统职位，权力之大，管辖范围之广，比“HeadCoach”所代表的主教练强了不知道几个档次。
而身处葡萄牙第三级别联赛的中游球队里斯本东方，他们的“经理人”安东尼奥先生，对老板的慷慨放权可并不是很感冒，原因无他，工作量大幅增多，薪水就涨了一点点，这谁顶得住啊？
虽然安东尼奥是个好好先生，但也被每天令人眼花缭乱的待处理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培养自己的儿童组费时费力也费钱，老板一看也乐得省事，所以里斯本东方的青训队只留下了12岁以上的球员。
安东尼奥把何塞和扬重新带进办公室时，很是慨叹了一番，以前他的办公室没少有小孩子和家长过来，不过稍有些失落的情绪只停留了一瞬，他明白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罗德里格斯先生，请原谅我先前的怠慢。”看到何塞善意的笑容，他也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果没有其他需要咨询的事，我们现在就来商讨一下扬的培训协议如何？”
何塞点了点头：“待遇方面我没什么特殊要求，就是安全问题一定要有保障，你知道扬从里斯本竞技离队的原因，能理解这点吧？”
“没问题，他的年龄这么小，队里会适当安排训练量的，其他教练和学员那里我也去打个招呼，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关于协议年限我的提议是五到八年，这样在16岁就可以提前签职业合同，如果小家伙将来加入其他球队的话，涉及到的条款也就是转会分成和青训补偿，没有什么太麻烦的东西。”
安东尼奥说得兴奋异常，他真的感觉扬会成为里斯本东方未来的绝世天才，而天才往往就代表着成绩与财富。
“非常抱歉，安东尼奥先生。除了这些基本条件，我还有个要求想提一下…”何塞神情有些犹豫，这让安东尼奥也紧张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会听到一些十分过分的条件。
“协议年限没什么问题，但我想在里面加一个特殊条款，如果从现在起半年内扬收到葡甲球队青训的邀请，我们可以支付比较少的解约金来离队…”
安东尼奥的表情变得难看了起来，听过对方这些天来回奔走的遭遇后，他本以为何塞已经放弃了这方面的想法，可这些话的意思，不就是压根看不起里斯本东方么？
想把俱乐部当成跳板，可以，但俱乐部做青训也是需要收益的，不能说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果把这个条款列上去，置里斯本东方的尊严于何地？置他安东尼奥的尊严于何地？
“罗德里格斯先生，如果你抱有的是这种不尊重俱乐部的想法，那我想我们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不管你的儿子是多么厉害的天才，我也不会允许里斯本东方招进一只白眼狼的。抱歉，请离开吧。”安东尼奥一脸冷峻地肃声说道，他已经没耐心再扯些有的没的了。
“安东尼奥先生！请等等，你可能对我的话有点误解！”何塞紧张地站起了身，摊开手解释道，“我说的那个特殊条款的意思是，扬‘受到’邀请，而不是我们主动找其他的球队，不是你想的那样，背着自己的俱乐部出去找下家！”
安东尼奥的神色慢慢恢复了平静，他好像确实想岔了，以前里斯本东方有过这样的青训球员，偷偷和别的俱乐部签了合同，结果球队一分钱的青训补偿都没收到，更不要提转会费了。
“而且时间只有半年，安东尼奥先生，请原谅我有这些小心思，可很少有球队会愿意给十岁的孩子付全额解约金的，如果想促成就只能自己掏钱。我只是想给扬留个小小的机会，如果半年内没有葡甲球队来邀约，这个条款自然就作废了。”
安东尼奥仔细想了一想，这位父亲的思路也没什么错，扬的天赋和实力摆在那里，如果不是里斯本几家大俱乐部眼高于顶，连试训机会都不给，这个小天才也不会便宜到这里来。
不过只是半年，可能连参加同其他俱乐部的友谊赛的机会都没大有，又能被谁看上呢？
里斯本那几个刚愎自用的青训主管？可别开玩笑了，他们压根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至于外地的葡甲俱乐部？说不定都不知道里斯本东方地址在哪，考虑他们纯属浪费时间。
既然这所谓的解约条款如此难以触发，时限还只有半年，那将其作为安抚何塞和扬的手段也未尝不可，现在有个念想，以后才能待在俱乐部才会更加的死心塌地。
“罗德里格斯先生，这个条款就算如你所说没有那么恶劣，但对俱乐部的面子总还是不好的。这次网开一面，是因为我知道孩子在里斯本竞技受过委屈，给他留条宽广的路走也不是说不过去，但时间只能有半年，过了这个期限，他的培训协议就和正常的没有区别了，明白吗？”
何塞听了这些话连连点头称是，其实他也是在给自己留个念想，指望里斯本那帮俱乐部官员吃回头草几乎是不可能的，对外地的球会他更是一无所知，所以这个条款，对他和扬来说都只不过算是心理安慰而已。
补完个人资料，签订好协议合同之后，何塞也终于放下心来了。虽说里斯本东方只能踢地区联赛，但毕竟是个职业俱乐部，和那些业余性质的培训机构仍有着天差地别。
安东尼奥打了个电话，球队的装备师就拎上来了一只背包，递给扬的时候，他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没有你这个尺寸新赛季的球员款球衣，我就装了两套去年的，还有一件球迷款的，可能穿起来不是很舒服。至于球鞋嘛，队里统一是用彪马，如果脚型不合，你自己的先用着也行，后面我都会去订的。”
扬向他道了谢，就开始翻看背包里的东西。
球衣的主色调是赭红，这种带着点铁锈感觉的颜色倒是很耐脏，不像里斯本竞技的绿白条纹需要经常洗，倒是蛮符合小球会的实用主义。
扬悄悄撇了撇嘴，这个颜色实际上很土，可能设计者压根没考虑美观方面的因素，只是把俱乐部常用的元素填充了上去。
不过这也属正常，小球会压根不会像大俱乐部那样准备三套不同的球衣，一件主场一件客场就已经顶天了。
客场一般是对比非常鲜明的颜色，大多数都是黄白蓝，主场则肯定一直沿用俱乐部的主色调，原因很简单，主场球衣是球迷购买的主要商品，没有特色就压根没人买了。
葡萄牙杯的赛场上，小俱乐部大多都会早早扑街，有个性特点的球衣是那些球迷最后的坚持了，谁也不想输给里斯本竞技的同时还和他们的绿白战袍撞衫，或是被淹没在光明球场本菲卡红色的海洋里分不清谁是谁。
袋子里的彪马球鞋看起来也有些廉价，扬虽然以前穿的都是俱乐部的标准款，但还是能分得清好坏的，这一双明显就是低配版，比他刚刚小试身手时穿的旧鞋都差了一大截。
扬有些失望，头也跟着深深垂了下去，不过没等安东尼奥等人发现这情绪的不对，何塞就搂着儿子的肩膀晃了晃，把他从悲观的状态里摘了出来。
“安东尼奥先生，那我先带着扬回去了，明天会准时来报道的。”
何塞和他握了握手，把协议文件装好，就和扬一起离开了葡萄牙铁路球场。
……
回到家里，扬才有些别扭地向何塞开口问道：“爸爸，我觉得这个俱乐部一点都不好，他们的球衣也很丑，虽然队徽上有只老鹰，可和本菲卡也差得太远了…”
何塞摇了摇头，蹲下身来捧住了扬的脸，注视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眸：“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记住，里斯本东方，现在是整个里斯本唯一肯收留你的俱乐部，所以要懂得感恩。好好努力，不然你会被佩德尼奥甩在后面的，国民队可是葡乙球队，你得加把劲了！”
扬使劲点了点头，把那件东方队的赭红球衣拿了出来，比在身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回头冲着何塞粲然一笑：“原来只是看着丑，穿在我身上就不丑了！”
第二十七章 U15的训练课
签订好培训协议之后，安东尼奥就和负责U15的助理教练比斯利打了招呼，让他照顾好小天才的同时，也把扬在里斯本竞技受伤的事说了出来。
孩子受到的不公待遇和伤病经历，都非常容易在身体以及心理方面留下隐患，让士兵们闻风丧胆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在儿童身上也会有多种类型的体现。
虽然何塞没有提到，但拥有青训领域十余年工作经验的安东尼奥，不会忽视这些问题的存在，他言语间流露出的重视，也让比斯利对这个孩子提起了注意，所以扬早上来到俱乐部报道时，是他亲自来接的。
比斯利刚见到扬时还有些惊讶，听安东尼奥老大的描述，这个小家伙过人潇洒无比，脚下动作更是如闪电般迅疾，怎么想都该是一副自信甚至有些骄傲的样子。
可扬那张明显有着东方人特征的面孔，给他留下的印象却是文静或者说是沉郁，那黑色的眸子看着自己，有种说不上来的特殊感觉。
比斯利摇了摇头，把稀奇古怪的想法都甩了开去，安东尼奥说昨天这个小子和U15的两个后卫拧上了，才露了些本事恰巧被他看见，不然说不定就要错过这个好苗子了。
他也想见识见识什么叫“佐罗的闪电剑”过人，所以领着扬直接去了更衣室，准备把他正式介绍给U15的队员们。
……
扬刚刚打开门走进来，更衣室里就响起了一阵聒噪的议论声，他们指着扬，眼睛却都看向了屋子另一头，坐在那边长凳上的，正是昨天被扬一顿变向晃过的两个后卫。
他们俩面色难看得紧，但当着比斯利教练和这么多人，也不敢发作什么。
“这是扬•罗德里格斯，刚满十岁，从今天起就加入我们俱乐部的U15梯队了，大家欢迎一下。”
听着众人稀稀拉拉的应和声，比斯利有些不悦，他想着想着眼睛就眯了起来，暗地里生出了压一压这帮惫懒小子们的念头。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啊，扬可是来自里斯本竞技的青训营，大名鼎鼎的阿尔科切特基地！怎么？听说你们昨天还龇牙咧嘴的，仗着自己年长几岁就想欺负别人个子矮？别急着起哄，安东尼奥先生可是拍过板了，十岁，十岁照样加到你们U15里面。”
听了比斯利的话，原本还在嘲讽那两人的U15队员们全部安静了一瞬，而视线也都死死盯在了扬的身上。
“里斯本竞技？那些家伙会来我们这？”
“对啊，真的假的？是不是骗人的？”
“不就是过了俩人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说不定是在里斯本竞技待不下去了，到咱们这来找存在感了！”
…
比斯利话说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扬在里斯本竞技就是因为排挤才离队的，他光想着震一震这帮天天没正形的小子，却忘记了考虑考虑扬的心理状态。
比斯利心道不好，转头看向了扬的方向，他满以为扬会在这么多比他大的孩子面前有些露怯，或者被那些议论的言语激怒，可谁知扬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刚刚那些话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这孩子要么是被吓坏了，要么就是心理真的有问题，比斯利心想。
可他随后就惊讶地看见，扬毫无畏惧地踏前一步，对正鼓噪吵嚷的那二十多人昂首缓声道：
“没错，我是来自里斯本竞技，但你们说错了一点，我可没把这个出身看作什么荣耀！倒是你们，仅仅听到这五个字就被刺痛了，那以后和他们打起比赛会是什么样子？”
他伸手捏了捏身上那件里斯本东方球衣的徽标，低声咕哝了一句。
“怪不得连老鹰也像是山寨的…”
比斯利没听清他最后说了些什么，但囿于更衣室里这绝对称不上和谐的氛围，还是赶紧招呼着所有人换好衣服去训练。
众人从扬的身边走过，有的把脖子晃出了“喀吧喀吧”的声音，有的穿着球鞋使劲跺着地板，有的故意挺起胸来以显得比他高了一大截，但扬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两个后卫落在最后面，路过的时候就停住站在了扬的面前：“我是考科斯，他叫迪亚洛，昨天不知道你的底细，所以轻敌了，我们下午再比过，这次可是认真的。”
迪亚洛耸了耸肩膀：“我们是U15最强的，可不会怕什么里斯本竞技的小鬼。”
扬回想起昨天他们笑着说自己是萝卜头的场景，不由得咧开了嘴，微微点了点头：“好啊…”
听着两人鞋钉踩在台阶上嗒嗒的声音，他又低声咕哝了一句：“你们当然是最强的，不然那么多人笑我矮，我为什么会挑上你们…”
比斯利这次还是没听清，他半蹲下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
见扬摇了摇头没说话，他也摇了摇头，两人快走几步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肯定是昨天和老婆吵架把耳膜吵坏了，那个恶婆娘嗓门简直高得像雷娜塔•斯科托，比斯利心里想着，顺带翻了翻白眼。
……
在拉伸和热身后，U15队伍以三人为单位迅速完成了分组，开始准备今天的训练内容。
作为职业合同门槛下的最后一个年龄段，U15需要接受更多具有实战意义的训练项目，其中小范围的技战术演练和环境模拟最重要，教练员会刻意制造复杂的局面，以考验球员的临场应变能力。
今天的第一项有球练习就是绕杆带球跑和穿透性传球，竖杆路线被布置在禁区前不同的三个位置，传球队员需要运球通过预定线路，并且使用穿透性传球的技巧避过障碍，准确传给后插上的队员，由他们完成打门。
比斯利觉得这个项目对扬来说，可能过于复杂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来自里斯本竞技的青训，现在让他跨越整整一个年龄段，去接受更高等级的训练内容，无论是难度还是量都太苛刻了。
尤其是看着扬的身高，比斯利觉得现在用五号球都有些早了，所以他喊着装备师打算让他送几个四号球过来。
可这边扬已经自顾自地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比斯利也就懒得再去费这个劲单独带他，正好他也想看看，这个有一半中国血统的小家伙到底厉害在哪里。
前面几组球员的配合多多少少都出现了点问题，绕杆的那个传球时自己的方向感都没了一大半，跑位的更是判断提前量失误，几次都没能接到球。
比斯利紧皱着眉头，大声喊着让他们集中注意力，先预判组员的位置再传球，接球的也要保持匀速，紧盯着传球队员的动作。
每个小组进行的速度都很快，只是一会儿，扬和分配给他的队友就站到了各自的起始位置，结束完一轮的球员们也聚在了等候区。
他们打算看看这个小矮子能做到什么样，如果扬出点失误给里斯本竞技丢个人，那就是是再好不过的，今天回去就不缺少谈资了。
以前在阿尔科切特基地的时候，扬没少用竖杆做练习，为了锻炼他的步频和节奏感，加西亚每天都专门给他多加两组绕杆练习。
今天和以后的队友们刚了一波，还发现教练对自己的水平有些怀疑，扬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在上午的训练里就要一鸣惊人。自己既然来到里斯本东方这种小球队的青训营，就更不能懈怠了，和佩德尼奥的约定，还等着自己通过努力去实现。
在起点处等待开始的信号时，他就大致估算好了杆间距，所以哨响之时，扬已经裹着球箭一般冲了出去，在他面前的就是五根略略交错放置的竖杆。
不减速，不停球，右脚一掠再回拉，只是通过身体重心的变化，就过掉了第一根竖杆，还极其自然地完成了从冲刺到盘带状态的转变。
紧接着就是他预想过的斜向单车动作，换脚，变向，第二根。
左脚轻磕，右脚脚弓回弹，急踏两步追上，第三根。
右脚脚面垫在球侧一推一抹，跨步的同时换成左脚接力，第四根。
横向盘两下，往前稍用力一趟，第五根。
这几乎是他能做到的最快速度，扬借着自己身体轻灵的优势，又融合了几个非标准的花式动作，让整个绕杆盘带的过程行云流水，如挥毫泼墨般写意自然。
书法大家提起笔来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扬则是通过千百次的联系，以及对距离妙到毫巅的估摸把控，才让这圆融如太极的转圜变向，同时兼具速度与艺术感，所以惊住了U15的队友们，也惊住了比斯利教练。
此等球技的“艳光”闪耀之时，也算勉强称得上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吧。
扬借着趟球的间隙，抬起头来想找队友，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再一瞅，原来自己的搭伴连一半的路都没跑完，离禁区线还差着几米…
趟出去的球带着微旋速度陡降，现在再不传前面那些盘带可就浪费掉了，那个队友已经不用考虑了，隔着障碍可传不到他脚下。
扬看着禁区左侧同时在进行的那个小组突然灵机一动，右脚内脚背垫起一搓，皮球划着弧线就横穿了整个禁区，恰好落在那一组后插上球员的脚下，那人也没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队友的传球，下意识停球就打，球进了！
比斯利下意识吹响了手中的哨子，这是违规！
扬指着刚刚跑进禁区的队友朝比斯利摊了摊手，示意自己也没办法。
比斯利也反应了过来，他笑着耸耸肩，然后对扬竖起了大拇指。
第二十八章 我管它叫油炸丸子
安东尼奥昨天说过，这个叫扬的孩子的过人动作，像佐罗的剑一样快。
那蒙面侠客佐罗的剑到底有多快？
这个在西班牙语里名为狐狸的“Zorro”，揪着骏马鬃毛飞驰于荒野时，提腕冷对恶棍歹人时，他那把悬在腰侧的佩剑，到底有多快？
比斯利看过电影，他知道那簇吞吐如蛇信的锋利剑尖是什么样子，他也知道，当佐罗把剑挥出去时，众人眼中惟余电光之虚影，耳畔也只剩下破风之声。
所以他一开始不相信安东尼奥的话，觉得老伙计只是和自己开个愉快的玩笑，里斯本东方哪里有资本去招来那些天赋异禀的球员。
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比斯利很难找到合适的词语形容扬的速度，他只知道，教练组预设出的绕杆和后插上路线是按照比例来的，而扬来到传球位置时，他的队友连一半的路都没跑完。
这确实是个真正的天才，比斯利压下了心中的震惊，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处变不惊一些，他还要维持住教练员的姿态，不能和旁边那群嘴张得像鲶鱼的小孩子们一样。
“做的不错，扬，不过换位之后你可以稍微放松一些，多配合配合自己的组员。”
扬冲着比斯利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就重新回到了等候区域队伍的最后面开始排队，这时候他那个一脸懵逼的队友才挠着头跑了过来。
“呃，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绕杆会那么快，就只用了平常的速度…”
扬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说道：“没关系，现在互换位置了，我会看着你的速度去跑位的。”
这个大个子也咧嘴笑了起来。
……
第二节课目是在球场前中后三个区域内进行的3V3对抗，内容就是不断争夺球权，进攻方在己方区域向前传导，防守方则尽量上抢或者截断传球路线，不需要什么带球动作。所以扬表现得中规中矩，除了传球传得准些，其他人也没看出再有什么特殊之处。
技战术和体能训练结束了，排在最后的是预设条件的模拟比赛，前任主教练带队成绩不算好，各年龄段的训练计划倒是留下了很多。
安东尼奥知道他在这方面有真才实学，所以把资料一股脑交给了比斯利，让他重新整理整理，然后在U15队里试试效果。
这种需要交换场地的5V5比赛变化颇多，两个相邻的场地上，由四支五人队捉对厮杀，教练可以指挥两个进攻方互换，或者防守方互换，甚至交叉换队并且改变场地上的进攻方向。
事实证明这种比赛对训练球员的攻防转换有极大的裨益，通过交换，每一支五人小队都需要快速完成空间转换，并且想办法修正己方的劣势，找出对方的弱点。
现代足球的比赛里，时时刻刻都会有新的战术体系出现，但只有最重要的一点始终不变，就是球员不能仅仅只承担攻或守其中的一项，跟随球队形态的转换调整自己角色，是球员们的必修课。
当然，这也是考科斯和迪亚洛和扬约好的比试环节，他们上次在众人面前丢了脸，现在自然也要当着所有人找回面子。
其实不只是他们，整支U15都暗暗憋了股气，至于这种情绪因为扬早上的挑衅涨了多少，又因为扬绕杆时的表现淡了几分，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
比斯利乐得见到扬和那两人的对抗，自然不会把他们分到同一组去，见识到扬绕杆时的速度之后，他更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种技术运用到实际中是什么样子。
比斯利在比赛开始后就把注意力放在了扬所在的那边，现在和扬对位的就是迪亚洛。
这个13岁的小家伙，和考科斯在U15的中后卫位置上配合得非常好，在同龄人中迪亚洛的个子并不算特别高，自己安排他打中卫时还被质疑过，可很快迪亚洛就帮比斯利打了这帮人的脸。
他的速度很快，即使失位也总是能迅速启动回追，最难能可贵的还是他防守时的选择，迪亚洛下脚隐蔽敏捷，在侧后方防守时不会盲目放铲。唯一的弱点是体能偏差，比斯利没让他打边卫，而是将他放到中后卫的位置，就是因为这方面的考量。
迪亚洛的最佳拍档考科斯，刚刚14岁，个子却比队友们都猛了一截，而且防守能力很突出。借助自己的体型，考科斯可以轻松地卡住位置，对高空球的判断也足够准确。
如果说考科斯是U15后防线的定海神针，迪亚洛就是游弋在他身边的鲨鱼，一高一快，可是现在中卫最流行的黄金搭配。
比斯利想的这些都没错，可他忘了一点，无论他能在青训梯队里折腾出什么花样，都跳不出里斯本东方这个平台的限制。想做出色香味俱佳的好菜，厨师水平自然很重要，但绝对离不开的，还是优秀的食材。
所以接下来发生在比斯利眼前的事情，让他深深认识到了里斯本竞技与里斯本东方，这仅仅两个字的差别到底代表了什么样的鸿沟。
在迪亚洛的要求下，扬的队友全都没有投入进攻，拿到球权后就会往前传给扬，几个来回后，扬已经明白了对方的要求，他们在邀请自己去挑战他们。
不过这方式好像不是很光明正大，扬看了看站住阵型摆在自己身前的五人，尤其是拖在后面跃跃欲试的两个主要对手，仿佛能听到迪亚洛嬉皮笑脸的声音。
“单挑呢就是你单挑我们一群，群殴呢就是我们一群殴你一个。”
对付一个十岁的新人，还摆出这么全力以赴的样子，看来真是有够重视我的。扬摇了摇头，把球一趟，朝着中路径直冲了过去。
英雄嘛，总是孤独的，既然你们给了这个机会，那我就一定得兜着。
对面的前锋是个人高马大的家伙，看到自己选择了中路，他也适时逼了上来，这样可就把身后的空间全都暴露了，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不是很在乎，所以就不用再给他留什么面子了。
扬一个跨步踏在了球前，趁着他肌肉绷紧重心下降的机会，左脚轻轻踩球后拉，右脚脚弓跟上就是一磕，瞬间加速就趟了过去。
对方的右前卫收进来的速度很快，朝着扬的前进路线就冲了过来，不过这也让他很难控制自己的重心，所以扬只是往球右侧虚踩一步再往左横拉，就直接把他让了过去。
这些动作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地方，但都恰好卡在了两人立足未稳的时候，只是节奏一快一慢的变化，他们就自己把空间让了出来，所以挡在扬面前的，就只剩下迪亚洛和充当门卫的考科斯了。
迪亚洛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他已经进入了兴奋的状态，看到队友被扬轻松过掉，他想起了昨天对位时的场景。横向踩单车，高速变向，今天不会再给你使出这些招数的机会了。
迪亚洛大腿肌肉一紧，已经似离弦箭般冲了出去，上次是没起速才被你晃开，这次贴上你硬拼身体素质，我不信还会输给你。
扬看着迪亚洛冲过来的路线，稍微皱了皱眉头，这个人看似莽撞，选择的防守位置却很有讲究，他从中路绕了一个弧线过来，隐隐在把自己继续往左侧压迫。
一旦没有了足够的转圜空间，陷入近距离的身体接触，那自己将必败无疑，先不说那个铁塔一样的门卫考科斯，就算是迪亚洛，也比达夫拉尔体型大了一整圈，被他贴上身，就别想着能护球这件事了…
然后迪亚洛就惊喜地发现，扬居然真的按照自己预想的朝左侧跑动了，看来这小子应该只是盘带技术好，论到实战还差得远。
想想也是，才刚满十岁，你就算再天才，胎教听的都是足球广播，尿布厕纸都是足球报纸，满打满算又能学几年足球？
里斯本竞技出来的天才也不过如此，对局势的判断比起自己可差远了。迪亚洛真的是越想越开心，竟洋洋自得了起来，不过他心里笑开了花，脚下可一直没放慢，虽说迂回了点弧线，也已经从侧面跟上了扬。
接下来只要靠过去，可能只需要蹭到个油皮就能把他碰翻了吧…
扬已经感觉到耳畔的呼气声了，前方就是底线，想摆脱迪亚洛，自己能利用的空间已然所剩无几。至于为什么兵行险着，还顺着对方的思路走，扬在做此选择前就先有了考量。
昨天用最擅长的步频节奏瞬间过了那两人，他们心中必是不服的，今天果然抛出了轻敌这一理由，为了研究自己的盘带方式，还故意和其他人打了招呼，设了个陷阱引着他往里钻。
既然如此，那就顺着你们的思路来，在你们认为最佳的防守选择上，彻底击垮你们。
扬左脚控球轻轻一扣，右脚垫步沉腰，身形舒展开来，双臂保持着平衡，就完成了从高速奔跑到静止的转变。
迪亚洛早就想到了这一环，脚下也留了三分力气，此时侧着弓箭步一拉，竟也是从冲刺中停了下来，只是上半身还受到惯性影响有些微斜。
扬看他立足未稳，就作势伸出右脚，似要借着他没甩干净的惯性，从右边趟球摆脱。迪亚洛心中惶然，勉强伸出左脚想拦住路线，球却被扬悬于其上的右脚腕一抖，再次扣到了左侧。
迪亚洛合身往前一扑，失去平衡的他已经不指望能断球了，现在就想着能抱上面前的扬来一个同归于尽，即使被教练骂也不能让他再过去了。
扬似乎已经料到了他会这样做，等着球的左脚又一次扣了上去，身体往右微缩，让过了狼狈倒地的迪亚洛，右脚趟了几步就迎上了弃门而出的考科斯。
扬眯缝着眼，找到了对方步频里的漏洞，电光火石之间脚尖一捅，球在考科斯下地之前就贴着草皮穿了他的裆。上帝让你长得很高的同时，也会给你开一个很难防的小门。
迪亚洛愣在地上有些失神，他实在很难接受扬走进自己所设的陷阱，却还能自如地脱身而出这个事实。回想着刚刚的一连串动作，他突然打了个激灵，爬起来就朝着扬大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招数？！”
本来准备捡了球回到中场的扬，很明显地因为这句话顿了一下，他挠了挠头有些发愁，突然想到了中午吃的饭，舔了舔嘴唇冲着迪亚洛笑道：“那就叫油炸丸子好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一次扣球过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次，如果还有，那就三次…
PS：这个扣球的感觉，应该和大奉先伊布阿贾克斯时期那次连续扣球有些像，但速度上类似博阿滕掉进坑里那回…
第二十九章 比斯利的疑惑
迪亚洛是比斯利亲自从黑山街的社区俱乐部挖来的，来到里斯本东方的时间并不久，也就没有参加过里斯本地区U15梯队的友谊赛。
因为没见识过葡萄牙顶级俱乐部的青训水平，所以迪亚洛总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比斯利之前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他也没有办法去证明，毕竟里斯本东方很难约上这种级别的球队去打友谊赛。
面对扬时，考科斯比起迪亚洛要谨慎得多，这就是他的性格，但也和半年前那场比赛的惨痛经历分不开关系。
当时U15碰上的球队是莫斯卡维德，他们同样混迹于低级别联赛，甚至还比不上里斯本东方的知名度高。
前任主教练压根没打算理这茬事，全都丢给了比斯利，抱着友谊赛就是友谊第一的态度，比斯利也没提前做什么功课，觉得让队员们能在比赛里练练平时的战术就好。
可对方明显不是这么想的，刚开场十分钟，就换上了一个面有不豫之色的少年。他个子在同龄人中算是相当高的，和考科斯差不多，体型不算很壮实，但就是死死压制住了里斯本东方的两名中卫。
接下来就是这个孩子的进球表演了，扛着两人起跳的头球，接横传倒地铲射，接直塞不停球直接打，侧钩倒钩还有脚后跟，整场下来一个人就进了7个球，还不算助攻。
比斯利这才明白过来，莫斯卡维德是想踩里斯本东方一脚，再捧捧这个鬼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前锋。说不定明天的报纸就会出现一条新闻，莫斯卡维德U15狂虐里斯本东方，天才妖人独进7球…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前锋是从博阿维斯塔的青训被淘汰下来的，因为家庭原因加入了莫斯卡维德，这次友谊赛就是他们处心积虑想出来的机会。
既能踩踩地区联赛中锐气颇劲的里斯本东方，又能把那个孩子推上台前，小球员知名度高了，以后也方便再卖个好价钱，一举多得的好事谁不想干。
可这件事对考科斯的伤害就大了，他一直待在同样竞技水平的环境中，已经习惯了某种风格或者说节奏，这些东西此番被统统打破，可着实摧毁了不少他的自信心。
有的人坐井观天，想当一辈子的果壳之王，但只要碰到那么一个超限三观的事物，他的人生就将失去方向和追求。
考科斯没有沉沦下去，他只是变得更谨慎，更小心，面对每一个值得怀疑的对手时，都使出自己的全力。如果不是刚满十岁的扬显得很瘦弱，实在太具有欺骗性，他本不会再生出轻敌的想法的。
竞技体育的残酷会超乎很多人的想象，千百次的练习与努力比不上与生俱来的天赋，咬牙坚持拼尽血汗敌不过偶然和运气。
普通人的忿忿不平，往往源于自身付出与得到的不成正比，但他们经常会忽略一件事，真正的天才永远不会停步等待，只会比普通人更努力，这些人最终成为巨星成为传奇，才不会愧对他们占有的资源，和世人聚焦而来的艳羡目光。
所以考科斯的轻敌与否并不重要，他拿出了全力，他配合着迪亚洛的计划，但似乎还是远远不够。
梯队老大重新去体验弱势地位这件事，很难做到，但这就是现实，而且不容改变。
每一步攀登带来的高度，每一滴洒落或蒸发的汗水，都会给地心引力添上更多发挥的空间，让恐惧拥有更快的加速度。所以从峰峦之巅堕入深谷时，无比悲伤，无比残酷。
万幸扬不像那个博阿维斯塔弃将一样冷漠，也不会在跌落的躯体上再狠狠踩个几脚，所以考科斯与迪亚洛还能站起来，当然，肉体与精神上皆是如此。
天上的云朵软塌塌地聚在一起，被夕阳染上烫金的橘红色，初时还如飞象巨鸟般昂扬大气，恍惚间又被风慢慢打碎成细密的鱼鳞纹，成排成片地鼓动着，飘散着，静谧得如同自人间倒映而上的粼粼波光。
迪亚洛躺在地上，夕阳西下的风景就落在眼里，他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心思，云霞掩映再好看，也没法从死灰余烬里再掏出一颗心来。
云霞掏不出是因为没有手，但人有，所以人可以做到，做到让如死灰般的那颗心，死灰复燃。
“起来吧，被晃倒算不上什么丢人的事情…”
迪亚洛眼睛还是失去焦距的状态：“里斯本竞技的水平真的这么强？拿我们这种人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你想多了…没那么夸张的”扬面对着这个好像患有中二病的人，总是有些语塞。
迪亚洛突然坐了起来，眼神中满是失望和迷茫，他朝着扬问道：“那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被我引到左侧这个陷阱里了，还能那么轻松地过掉我，你好像压根就没费劲…”
听了他的问题，扬才明白他究竟想知道什么，松了口气：“你觉得我没费劲，可我刚刚明明费了很大的力气，只是你没看出来而已…”
考科斯慢慢走到了旁边，他不想听扬对迪亚洛的安抚，但他确实想知道扬连过四人时内心里做了什么判断。
“迪亚洛，你从中路方向的迂回，在你想来是诱使我去左侧的陷阱，但却已经提前暴露了你的真实想法。借助速度压迫空间的同时，想寻找和队友两面合围我的机会，这个思路本身是没错的…
但我不会让你们那么舒服地拿到防守位置，所以在底线前我就选择和你拼急停变向，这是我的优势，只要没有身体对抗，我就不怕你的防守。至于考科斯，他的位置是根据包夹战术去调整的，只要摆脱了你，他的威胁就没那么大了…”
扬一边在草皮上比划着三人刚刚的位置，一边讲解着自己对距离和速度的把控，说得是眉飞色舞，压根没注意到比斯利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扬的选择非常正确，他和你们俩的身体条件差太多了，所以根本不会去考虑近身这个问题，他如果没有看穿你们的战术，压根就不会往左路去，迪亚洛，下次制定防守策略时不要光想着自己的长处，你的对手只要稍微聪明些，肯定能看透你的小伎俩…”
“刚刚那次过人，同样是速度快，迪亚洛你腿长，所以步幅大，重心高，扬是个子矮，所以步频快，重心低。单论直线加速，扬的体质和耐力劣势都很明显，但高速状态下的急停变向，你就处在绝对弱势了。只需要连续几次重心转换，你就会自己把自己甩出去。”
“至于考科斯，你最后的选择出现了很大的失误，见到迪亚洛失位你就不该再盲目上抢了，这个时候需要做的是扩大防守面积，不要忘了你是五人制中的门卫，是可以倒地封堵的，要记住自己的优势所在。”
比斯利语速极快地对刚刚的状况进行了分析，他现在心里深知，扬是一个用脑子踢球的孩子，能冷静地对当前形势做出判断是他最优秀的才能，只要自身的足球理解能一直提升，这种天赋就是没有上限的。
如果只是盘带技术优秀，葡萄牙从来就不缺少这种技术人才，无论在哪个位置，球商才是最重要的。
“好了孩子们，赶紧回到训练里去，搞清楚自己的问题之后，要多想多思考，但不是让你们呆在这里弄什么小组讨论，快！你们的队友都等急了！”比斯利大力挥动手臂，催促着三人快些跑回自己的位置。
结束了刚刚的小插曲，扬的队友也不再对他搞什么特殊化了，摆开了正常的阵型，扬也回到了他熟悉的左前卫位置。
比斯利没有再对这边的三人进行特殊关注，他开始在整体上判断四支队伍攻防的节奏，手也捏到了哨子上，只要哨响，小家伙们就要迅速交换场地，至于这种交换能发挥出多少训练效果，就全看教练的宏观把控了。
右手边的C队把D队压在半场打了有一会儿了，D队的解围效果很差，门前是风声鹤唳，防守队员乱作了一团；左手边倒是在僵持着，A队的迪亚洛和考科斯站位站得很稳，没给到扬什么突破的机会，B队有球权时基本都是在传递倒脚。
是时候了！
比斯利吹响了哨子，B队和C队互换！场边的工作人员大声呼喊起来，催促两队的小球员迅速把球留在原地，换到对方的位置上！
C队果然憋了一肚子火，换过来就是一顿猛攻，看来一直没能打穿D队的防守，让他们的情绪出了点问题，不过以这种心态碰上站位稳固的A队，他们就只能吃亏了。
几脚稍显急躁的向前传递，看起来没有大问题，却被迪亚洛用速度生生断了下来，再加上回防不够及时，A队打成了一个教科书般的反击，迪亚洛配合前锋双鬼拍门，干脆利落地拿下了这一球。
比斯利看这一连串配合看得是赏心悦目，对迪亚洛的进步他也十分欣喜，正准备回头看着右手边发展成了什么样，却听到B队众人已经开始欢呼了，连带着工作人员也在大呼小叫着。
他疑惑地推了推自己旁边叫得最起劲的那个：“怎么了？你们叫什么呢？”
“教练，原来你没看到啊？太可惜了！刚刚B队换过去的时候，球权在他们那边，所以D队就准备展开阵型逼出去，门卫就往外多站了那么一点点，那个刚来的小个子直接起脚打门了，隔着二十多米，硬是从门卫头上吊进去了！”
比斯利的表情有些呆滞，他有些怀疑这个交换场地的教案，究竟还能不能对扬起到什么训练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