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浮生一日(上)
同学会过后的几天,平静如往昔,贺天然再次将身心都投注到了工作上。
温凉要参加的恋综前不久已经开始录制了,这档节目算是一波三折,前期因为打着明牌恋综的旗号,导致许多成名的艺人即使有合作的兴趣,但基本都不敢参与进来,导致嘉宾迟迟未能定下。
无奈之下,节目组只能再次强调这个项目里的“演绎”与“剧本”属性,甚至减弱了一开始“恋爱真人秀”的定位,改为“虚构情景真人秀”,对标的类似节目,也从单纯恋综转为了《明侦》与《极挑》这类不算敏感的类型。
没办法,大家都知道现在恋综传播度高,容易出节目效果,甚至网络里都有这方面的热门题材,可现实不是,顶流偶像无论男女,几乎都不会触碰这方面的真人秀节目,要知道,他们赖以生存就是粉丝,像那种只要一互动,CP粉就开始猛磕上头的桥段,永远都只是少数,更多的只有什么女友粉、男友粉、事业粉嚷嚷着退坑,而这些粉丝,才是一个偶像人气构成的主体。
你永远都不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甚至已经步入社会,把偶像当成情感寄托的粉丝们,看见自己偶像在真人秀上谈恋爱后,会闹出多么出格,难以收拾的举动来……
为此,就算一开始嫌弃挂羊头卖狗肉等恋综节目的贺天然,也不得不妥协下来,走曲线救国的路线。
终于确定了嘉宾阵容后,在原本设定没有太大改动的情况下,综艺正式更名为《浮生一日》,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录制,最近刚刚录完第一期上下两集的素材,不日就会上线。
这块地方曹艾青没有设计翻修过,因为贺天然最开始要求就是不用动,他很喜欢这块天台,不算高,但刚好能隔街望见脱墨江,临近十一月,初冬的风一吹,人都清爽了。
白闻玉回答完,望了一眼这个日渐成熟的儿子,最后,她垂头自顾笑了笑,没再说话。
“不可能。”
早餐时分的公司例会,就这么结束了。
“哥,你这延毕还要延多久啊?看着你这天天连轴转,也不见有空。”
贺天然是记得对方说过她开的心理咨询室就在珠光巷附近,但没想到竟然会这么近。
“30%。”
姑娘顿时板着脸,沉下嗓子:
由一根线条绘成的蝴蝶图案,他觉得很熟悉,在哪里见过,脑中念头一闪,他拿出口袋里的钱包,从夹层里夹出一张名片,上面的LOGO正是一模一样的蝴蝶,而蝴蝶之下,印着一行英文小字——
“快了,前不久我的心思一直在南脂岛的项目上,等我忙完吧,反正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地方不远,出了产业园,步行五分钟。
“你觉得能给她多少?”
“我跟她说,我这边的只能给到3。”
“你呢?你不是当初从山海调过来的时候舍不得大公司的环境吗?这次我都打算让你留守在那边了,你怎么跟着回来了?”
贺天然抬起头:
“……15?”
有人向往大公司的光鲜亮丽,有人就喜欢小团体的无拘自由,这也是为什么贺天然始终将“未来制作”定位为一家导演工作室的原因。
好奇心作祟之下,他忍不住从口袋里再次拿出名片来比对,这才醒悟过来,口中赞道:
“原来还有这么个巧思。”
若不是山海这边项目太多,冲浪线视频那边又要搞什么“短剧计划”,刚拨下来一笔钱,案例走流程先紧着让“未来制作”内部消化一通,贺天然这导演工作室真不需要这么百来号多人……
不过说起上市,贺天然一下就感受到了压力,得益于山海的入股与《心中野》的大火,还没到年尾,华港影纳这家公司今年的增长率就到达了800%,如果之后的《狂潮》与综艺还能复刻一波《心中野》的热度,那么这家公司的增长率就真的很惊人了,所以现在考虑上市问题,绝不算早。
背身的贺天然摆了摆手:
贺天然面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两人抽着烟,余晖笑着也不怕呛着,贺天然一阵无语,扶着天台的栏杆默默眺望。
今天早上,他跟母亲在一起吃早餐,两人照常聊起工作,白闻玉告诉他了一件事。
“好好说话!”
要知道,如果公司上市,就要背负每三个月一次的财报,还要满足分析师与市场的预期,股东们永远都希望你保持百分之几百的增长,可一部影视剧的制作周期最快都要半年,虽说经纪公司主要负责的是艺人工作,可为了完成营收目标,压迫艺人们接些烂戏,疯狂走穴接通告的例子比比皆是,这样的负担真的会很重。
“哈哈哈哈哈哈~”
贺天然咬了一口三明治,嘴里嚼着菜叶子,没办法,白闻玉厨艺堪忧,而且最近吃素,连带着他这个做儿子的,近来的伙食也不怎么样。
“那你的剧本呢?写得怎么样了?”
“她想要多少?”
余晖五官皱起,跟条苦瓜似的,顿时叫屈道:
“天然哥,我亲哥,你真是……何不食肉糜啊,你在山海走报销流程谁敢卡你啊,我们报销还得正儿八经走OA,八个人审批、六个人协办、四个人确认,中间还有个流程是我自己审核自己的报销费用,然后做成表格,贴上发票照片,比我写分场剧本还详细,等我好不容易做完了吧,我六十块钱打车费从到山海第一天到咱们搬回珠光巷,愣是没办下来……”
已然是站在店门口的贺天然双手插兜仰着头,也不知是加了些心理效应还是怎么样的,他一直觉得,余闹秋这心理诊所设计的蝴蝶LOGO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脑中怀着未来的理想蓝图,乐乐呵呵跟个冤大头似的给财务小姑娘签了字,贺天然又同事们说笑了一阵,今天大家都在搬东西,布置工位,暂时也无事可做,偷得浮生半日闲,他走到了以往公司放风抽烟的天台上。
“奴家舍不得你嘛……”
“不知道啊学长,估计我要跟今年研一的一起毕业吧。”
凡是做影视内容,大到一部电影,小到一条广告,其实在最初阶段,仅需要十人左右的配置就绰绰有余了,人一多,最一杂,创作就会变得冗余。
姚青桃撅着个嘴,故作娇态,夹着嗓子:
白闻玉点点头,赞同了儿子的说法,她接着道:
“第二,可能你要好好斟酌一下了,她想拿公司股分。”
“我说30的时候你也没接受啊,再问不也折中了,先把她工作室的事情弄好,看她表现,明年之前就慢慢谈吧,以玲耶现在的价值,如果没什么变故,顶了天也就百分之十,但我只能给她五到七,剩下的可以用资源置换,不接受就只能让她另谋出路了,现在温凉起来,公司不差她这么一个人,而且按这个势头发展,你确实也该计划一下上市的事儿了。”
“玲耶那边的合约一直没续,明年就到期了,前段时间跟她谈续约,姑娘那边有些想法。”
“什么呀?”
余晖也跟着他上来了,递来一支烟,起初贺天然摇了摇头,但发现人都站在这个天台上了,不抽支烟总感觉有些别扭,于是就难得破戒一次,接了过来。
贺天然打趣一笑,有点无奈。
“涨合约金这些就不说了,这必然的,主要还是提了两个要求,第一个,她要公司单独给她成立工作室。”
但是转念一想,社交宣传渠道、流媒体平台、演员经纪公司、影视制作团队,再加上明年可能为影视项目专门成立的发行投资公司,啧啧,简直就是一个影视全产业链的完美闭环。
看着一个大老爷们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贺天然心虚地没敢去直视余晖那双已经快要湿润的双眼,他转头看向姚青桃,又问:
这张名片,正是当初在天平湖时,余闹秋给到他的那一张。
余晖在港大念本科时比还他小一届,后来自己读了一年的电影学院的经管班,考研时跟这小子成同一届,现在余晖在七月份都拿到硕士学位了,女友曹艾青更是在英国硕博连读四年都读完回国了,贺天然还在念研三呢……
想是这么想,但贺天然并没有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白闻玉,而是道:
“妈,现在谈这个有点早喔,如果华港上市要去敲钟的话,股东代表我想就你、我、再加上一个岚姐,三个人就够了吧?”
可问题也在于此,贺天然他不是白手起家创业,背靠山海的他没有太多顾虑,对于上市最大的两个好处,募集资金与投资套现都没有太大的迫切感,他更需要的是稳定。
“没……挺好的……”
下午,贺天然去了趟珠光巷。
白闻玉说话不疾不徐,想必这事她不去过问贺天然,心里也早就有了定数。
男人顿了顿,丢掉烟头,转过身离开,余晖见状喊道:
“哥,你去哪儿啊?”
“操~”
贺天然拿起蛋黄酱,一边在面包片上均匀涂抹,一边低着头回道:
“正常,这条就算她不说,公司也得计划着帮她准备一下了吧,这避免不了的,还有温凉,苏小桐、老孙他们几个,该让他们独资分出去就分出去呗,要不然光给他们缴得税都能养活一个公司了。”
“这她能接受咯?”
潜意识操控你的人生,而你却称其为命运。
用公司的股份绑定艺人的忠诚度是行业内的正常操作,几乎现在娱乐圈的顶流,都在所属的经纪公司占有股份,像是独一档的拿个50%、60%也大有人在,更甚者老板跟艺人直接就是夫妻档,毕竟没有哪种关系,比夫妻关系更加牢靠,因为就算感情不在,财产分割的法律条文也在……
白闻玉见儿子一脸的索然无味,默默将桌上的蛋黄酱推到他面前,说道:
贺天然手上的三明治差点没拿稳,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老妈,难以置信道:
还有一件事,就是由山海集团投资,未来制作参与摄制,华港影纳传媒旗下艺人孙彰文领衔主演的扫黑题材剧集《狂潮》正式杀青,进入到后期阶段,这是贺天然第一次以“制片人”而非“导演”身份参与进去的影视项目,其中剧本与导演,乃至整个摄制组的构成都是他亲自把关过的,而且这部片子的成败,关乎到他是否会在次年单独成立一家影视投资公司来管理和孵化旗下项目,换个说法就是,这就是一张他在影视投资方面的成绩单,所以他必须加倍重视。
贺天然凑过去一看,好家伙,两人手上拿厚厚一叠发票和收据,正在走报销呢。
他不禁吐槽道:“你俩……这些发票是存多久了?在山海上班的时候不见你们这么积极啊。”
“怎么了吗?”
“看到有个朋友在附近,过去聊会天。”
“Untilyoumaketheunconsciousconscious,itwilldirectyourlifeandyouwillcallitfate.”
“因为姐们不傻!拿一样的工资,做同样的事,珠光巷离我家就三个站,去山海那边还要换乘,天天还得刷脸打考勤,迟到几分钟就要扣一百块,我每天来这里上班,还能抽出大半个小时补个觉,化个妆,反正上班时间老板不来就不算迟到,这不是美美的嘛?贺总,我可是你的肱股之臣啊,你休想甩掉我!”
咋听见小老弟这么一问,贺天然随即一愣,像被提醒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半晌后,他才从嘴里蹦出一个字儿——
至于经纪公司方面,贺天然现在一般都是在家里跟白闻玉直接沟通,没有什么大事的话他基本不会过问,可以说如今的贺天然,确实越来越有“霸总”的风范了。
经纪公司除了李岚外,还有其他几位股东,自打白闻玉归国接替贺天然的位置入主华港影纳,第一件事就是从山海那边扩大了对公司投资的力度,其中的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不断稀释其余股东的股份,甚至是直接收购过来,将这间公司彻底收入囊中。
无意中,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瞟见一个熟悉的图案,凝目仔细望去,那是在临街的一家门头LOGO。
很多追星的粉丝们都觉得自己喜欢的明星成立工作室了,就意味着将得到了背后资本的大力扶持与更优良的资源,这无疑是“升咖”的象征,别看工作室的官号天花乱坠一顿吹什么“未来可期”,“将来一起走花路”的说辞,其实这种事儿说穿了,就是为了能合理减税,没有别的原因。
如今这里已经装修完毕,这两天未来制作的员工们都在往这处焕然一新的老根据地里来回搬动些办公物件和器材,贺天然来时正好看见余晖跟姚青桃缠着刚来上班的财务小姑娘,一脸的谄媚。
余晖为他点上烟,关心问道。
姚青桃越说,眸子就越发明亮,最后那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入党,尽显“忠诚”二字!
贺天然听完后是又好气又好笑,实际上在宣布可以搬回珠光巷那天,未来制作的员工们所在的办公室里,爆发出了响彻整个楼层的欢呼声,那表情,比拿到年终奖时还高兴,可见他们这群“艺术家”待在大公司里,是多么的不自在。
眼前,那张名片因为反复的拿放,图案已经颠倒了过来。
而原本正着的蝴蝶,因为反过来,瞬间就显露出了另一面的真容……
那是一只,
蜘蛛。
第一百四十四章 浮生一日(中)
“2029年10月27日。”
在一间色调典雅,全屋采用复古美式装璜的办公室内,黑胶唱片缓缓转动播放出轻柔的音乐,使人心绪安宁,室外车水马龙,但这间房间做了很好的隔音,若是认真侧耳,甚至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面而奏响起的沙沙声。
余闹秋在一份文件上写下了日期后放了笔,房间一角,贺天然正拿着杯水,欣赏着一副挂在室中显眼处的画作。
姑娘双手负后,轻步走来与男人并肩,见他双眼专注,便故意问道:
“白阿姨在欧洲艺术品交易市场名声显赫,天然哥从小肯定耳濡目染,何况现在又是大导演,应该知道这幅画的来历哦?”
画中的内容,是一个像精灵般的女孩仰卧在清澈的水中,岸上花朵缤纷盛开,而水中的少女就要凋亡,旖旎风物衬得画面无比哀婉,这一幕既浪漫又凄美。
贺天然抬手喝了口水,指了指画,随口说道:
“《水中的奥菲莉亚》,现在真迹收藏在伦敦的泰特美术馆,以前我去英国找你艾青姐的时候有幸目睹过一回,她也很喜欢这幅画,对了闹闹,你知道这幅画中女孩的故事吗?”
男人顺势反客为主,姑娘旋即摇摇头,笑着说:
“听说跟莎士比亚有关?但具体的我不是很清楚,愿闻其详。”
“这事儿找薛勇没用。”
“如果是这样的话……行吧,我也正好有点事儿跟你说,签了这个知情书,我可能会心安理得一点。”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片刻,最终,贺天然还是叹了口气:
“如果张之凡就此收敛,他的那些脏料就不会流出来,就当是对他的一个教训吧,毕竟也是个拿了肖邦钢琴奖的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无仇无怨到不了那个让他身败名裂的地步。”
“就是聊聊天。只是你如果需要心理方面的疏导,倾诉一些东西,我不可能不让你知情,无论我们聊的内容是大是小,我都会绝对保密且帮助你,每个人在进行心理工作的时候都要签,这是我们行业的准则与职业操守。”
好好好,古有“程门立雪”,今有“天然识物”,这事儿都快被自家老爸传成典故了是吧……
“全对!天然哥还真是博闻广识啊,画里的背景与故事都信手拈来,真是难不倒你!曾经我听贺叔叔说,他之所以赞同你从金融转行学电影,就是因为你猜中了他帆船船名中的典故,当初我爸听见这事儿的时候,连连感叹他也看过《老人与海》,但就是没想到这茬!
余闹秋家世显赫,单论在港城本地的声望,不一定比贺家差多少,只不过山海做的是互联网产业,产品都辐射全国,天平湖主营地产,声望都集中在了两广与福建等地区。
余闹秋本是交叠的双腿,左右交换了一次。
“天然哥你说,我在听。”
被如此夸奖,贺天然脸上的笑里出现了一抹停滞,他摆了摆手,罕见地略带了几分……纠结。
“知道,那天晚上,张之凡打了个电话给我,他希望我……能够出面帮他摆平那个叫薛勇的同学,但是……”
由于两人距离很近,贺天然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味,跟上次在车上所闻是一致的。
这么一想,这幅画放在你这个心理医生的办公室,还真是相得益彰。”
“天然哥,你认识那个叫薛勇的吗?”
贺天然再次反客为主,轻而易举将原本能让他下不来台的反问全数化解,甚至还在言辞之间给足了对方面子,那种在举止之间流露出的处变不惊与自信幽默,让余闹秋眼神里的那股意味更加明晰起来……
男人眼睛转动了几下,边回忆边说:
“前一阵确实有些压力,估计是工作压太多,精神上没有得到释放,有点昏沉沉的,被你艾青姐嫌弃老成持重,不过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他连这个都跟余叔说过?”
“天然哥,你要跟我说什么呀?”
她主动说道:
“我想我们可以换个话题了。”
贺天然心中惬意,扭动了一下脖子,看表情,他确实轻松了。
余闹秋走过来将文件收起,指了指里屋一张躺坐两用的木制长椅,椅子上的填充物应该是树脂棉一类的,坐上去质地较硬,但回弹性很好,很合适久坐与睡眠,贺天然本想躺下,但想想一来就躺下不是很雅观,所以暂且作罢。
“因为对你的愧疚是我本人的愧疚,这种感觉我无法通过嫁祸给别人,来换来我内心的平稳,如果一切不从我这里结束,那么这件事就会一直横亘在心里,我不会感觉好受。”
贺天然打断了余闹秋的请求,姑娘的头一直垂着,看不清表情。
“你……”
贺天然斟酌着词汇,他不是很清楚张之凡对余闹秋到底有多重要,所以其中的内容是用惋惜的口吻表达还是幸灾乐祸一些,他只能去观察对方的反应了。
贺天然无奈地耸耸肩,这就是他这次过来想跟余闹秋说的事,至于其中原因嘛,他道:
“这个是……”
男人眯着眼,佯作深思熟虑状,鼻中拖着思考鼻音,顿了几秒后笑道:
“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会坦诚啦,但这种……怎么说呢,反正是这种签了保密协议或者知情书的情景下,我认为实在没有必要对你撒谎。”
行,翻篇了。
“如果……我不原谅你呢?”
贺天然来时真没想过要做什么心理疏导,他就是过来看看余闹秋,串串门儿,可一想到今天公司又没什么事儿,而且他心里确实有一件事,没准可以让姑娘帮帮忙……
贺天然对此哂然一笑:
“我一直都认为手段是手段,结果是结果,好与坏,明眼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况我都没跟你道歉,干嘛要你原谅?”
“……你知道?”
两人再次对视,贺天然回答得很是磊落,余闹秋的眼神也从最初的不可思议,转变成为一种颇为微妙的东西……
余闹秋被莫名其妙塞了一嘴狗粮,脸上还要保持着笑容,嘴上更是要应和道:
“确实看得出来天然哥你与艾青姐的感情甚笃,多年情感相濡以沫,让人看了实在羡慕,所以我刚才才首要问了你工作上是否有烦恼,因为在我看来,天然哥你应该是在感情方面……或者说是在两性关系之间,很圆满的一个人了。”
“准确来说,奥菲莉亚的这个形象,脱胎于莎翁《哈姆雷特》里的一个角色,在剧中她因为被哈姆雷特拒绝,父亲波洛涅斯被刺死的双重打击而精神失常,整日疯疯癫癫,拿着花四处乱撒,唱着古怪的歌,最后她爬上了空心树干,树枝断裂,掉入水中而死。
姑娘准备了一会,她先是收好文件,从柜子里拿出一副无框眼镜戴上,又拿起桌上原本充当时钟用的IPad及触控笔,她款款走到贺天然跟前,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将两条修长的美腿交叠在一起,别说,虽然她没穿白大褂,但这架势还真有一种医生问诊的感觉。
“好了傻姑娘,你都知道来龙去脉了,还在我跟前说什么原不原谅,无非就是想臊臊我,看我什么反应,对吧?
被人说起这件父子间的秘密,贺天然摸了摸鼻子,无奈笑道:
贺天然的面容明显变得拘谨了起来,他双眼不由自主地开始出神,双手不禁抬至胸前,微微翻覆比划着,好似具象了他复杂的内心波动与挣扎,他没开口,余闹秋更没催促,直至过了半分钟,男人才响起一道低沉嗓音——
“认识。”
“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他,就说……”
“还是因为你艾青姐呗,她虽然不是做我这行的,跟你这种专业的也没得比,但是她真的很会安慰人,我们之间也不乏一些专业之外的共同话题,有时候我跟她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都会感觉很轻松,我想要是哪一天我身边没了她,我的世界一定会崩溃的。”
说着,她摇了摇头,继续低头书写起什么信息来。
女人对男人的欣赏。
“这么正式啊,我还以为就是找你聊聊天。”
思及此处,贺天然索性走到余闹秋的办公桌前,拿起笔,一边在知情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姓名,一边在嘴里说道:
你能帮张之凡说情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虽然说你是个傻姑娘,但可从来没觉得你傻啊,毕竟能从大半个月前知道消息,然后在同学会当天搞突然袭击的千金小姐,您可是我见过的独一份儿,我不相信都这样了,你还要继续深陷在那位‘钢琴王子’的泥沼里,也更不相信你从始至终,都没对这样的结果,作出相应的预案。”
退一步讲,张之凡如果他安安分分参加同学会,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所以当那天在高尔夫球场你说他是你男朋友的时候,我一是感叹这个世界真小;二是怀疑自己多此一举;第三……就是现在我很后悔当初邀请你的那个决定,因为让闹闹你遇到这么难堪的一件事,也更因为我要保护自家艺人,而无意之中伤害了一个朋友,这确实是让我心里过意不去的,所以我想过来看看你。”
余闹秋随性聊起:“天然哥,你平时就没遇到什么烦恼吗?比如……工作上的。”
余闹秋低着头打开IPad的稿纸工具,嘴里问道:
贺天然笑着,一脸的幸福:
“天然哥……”
“毫无疑问,我很爱艾青,很爱很爱她……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也曾对另一个女人有过心动,我对此感到非常……非常痛苦……”
“当然,把这件事一说,我觉得心情都好了……”
余闹秋笑逐颜开,口中对贺天然更是不吝赞美。
这种事,看破不说破,贺天然微微一笑,坦而受之缓缓道:
没想到,我今天竟亲身体会了一把,这种感觉果然让人欣喜不已!”
“不急,你过去那边先坐下吧。”
“这一切……难道都是你做的?张之凡打电话跟我说的时候,我是有怀疑那位叫薛勇的同学既然跟他没有什么过节,不至于要这么整他。”
“闹闹你的想法呢?”
贺天然虽然不懂什么心理学,但作为一个男性,估计没人能拒绝一个在异性面前侃侃而谈,展现自己学识与见识的机会,特别还是一个故意给你机会,让你表现的美女面前。
“别奉承了,闹闹你越这么说,我就感觉越羞愧……其实我跟艾青的在感情上,还真有件事……一直让我有些难以启齿。”
更是一种……
就在贺天然有些不好评价贺盼山这种炫耀行为的时候,余闹秋递来一份文件。
“嗯?”
旁边有人说明,书面上的文字贺天然就没有多看,他合上文件道: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坦诚的吗?”
“但你本可以不告诉我这些……或者,将一切假意推脱给那个叫薛勇的同学。”
不过这种欣赏,大概率是不会流于唇齿的,余闹秋更是如此,她对贺天然的这番话不置可否,只是嘴角不觉泛起了一个弧度,表达了她的态度。
“本来我也没这个打算,只是他先前就因为听见同学会的消息在打听温凉的近况,我跟他们既然是同学,自然知道两人高中时是什么情况,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温凉现在是我旗下的艺人,任何有损她名誉的事,都是在损害我公司的利益,所以我不能放任不管,而张之凡……他显然不是一个能够让人好好跟他旧情复燃的人物。
贺天然万万没想到余闹秋既不发怒,也不埋怨,而是忽然这么问。
“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录音、录像设备,接下来我们聊天的内容,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的任何隐私,都不会从我这里泄露出去,而你也会同意,在接下来的一些过程中,我会采用包括但不限于语言诱导、催眠、轻微肢体接触、器材辅助等方式,舒缓与解答你在心理层面的需求和压力,当然,如果我真是需要这么做,接下来我也会在口头上,再次征询你的同意。”
“何止,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很多叔叔都知道这件事儿,看得出贺叔叔对他当初答应你的那个决定与你现在所取得的成就很是骄傲呢!”
贺天然翻开文件,耳边就听余闹秋继续补充说明道:
“就是……关于张之凡,你走了之后,还发生一些事。”
“是他在海外有私生子的事吗?”
奥菲莉亚这个女性形象,引得历史上无数西方画家趋之若鹜,湖岸上活着的奥菲莉亚有多疯魔,溺亡在水中的奥菲莉亚就有多纯美,这样强烈的对比延伸出了许多人性上的探讨与哲学思辨,这一幕更被誉为‘最具诗意的死亡’,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你这幅由米莱斯所绘的经典之作。
呵,这孙子还有脸了?
贺天然在心中腹诽一句,问道:
余闹秋的眼中闪过一缕不可思议,她缓缓仰起头,望着天,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正在舒缓自己的情绪。
在他眼中的余闹秋,手中动作明显一顿,随后便帮他解决了顾虑。
余闹秋终于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眼,贺天然挑挑眉,在如此直白的目光中,霎时姑娘就什么都明白了,她震惊道:
听着余闹秋的请教,贺天然正想开口却忽然一停,因为他瞬时明白了这姑娘是在给自己发挥的机会,她既然能把画挂在办公室显眼的地方,又主动说起画的来历和莎士比亚,又怎么能不知道这画其中的寓意呢?
不过就算如此,余家的千金要帮男友解决件麻烦事儿,那也可谓是轻而易举。
那是一种欣赏,找到了同类的欣赏。
余闹秋记录着问:
“通过什么方式得到的舒缓?”
“这是客户知情书,天然哥请你在这里签个字。”
“……天然哥你怎么这么肯定?”
就在贺天然的表述内心的那么一瞬间,余闹秋的脸上的表情变得……
好精彩。
就像是一只饥肠辘辘的蜘蛛,它的八只眼睛,统统都聚焦到了一只快要落网的猎物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浮生一日(下)
“天然哥,首先我要告诉你,在恋爱期间,偶尔对另一个异性产生心动的感觉是很正常的,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更不意味着你对艾青姐的感情就不真诚,其实你能面对这个问题,就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的男女。
你所感受到的痛苦,更多来源于你在道德上的约束,而在清代的《围炉夜话》中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开解之道,你也一定听说过,就是‘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
所以天然哥,我建议你不要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把这件事当成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去看待,你该做的不是自责,而是反思你为什么会对其他人产生兴趣,是否是因为你对新鲜感、冒险的渴望,或者是在寻找你与艾青姐的这段关系中未满足的某些需求。”
对于这种让贺天然难以启齿的事,余闹秋回答起来显得平静耐心,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见外跟揶揄。
但这些道理,贺天然自个也能想明白,惟有那一句“这段关系中未满足的某些需求”勾起了他深究下去的欲望,他道:
“我实在想不出跟艾青在一起,还有什么我不能满足的,不如你替我想想,比如哪方面?”
余闹秋想了想,放下Pad,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思考着说道:
“比如……你们房事是否和谐?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
“……”
“这在两性相处之中是很重要的。”
“虽然我越来越不赞同什么童年的不幸要用一生去治愈这种话,但是我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是会泛下酸的,那段时间我父母刚……离婚,我一个人搬出来住了。”
“呵,谈什么原谅不原谅,他们也没跟我说对不起啊……”贺天然故技重施,但再次玩起这个梗,他的语气里却满是疲软,“就像你在职场的老板在工作上做错了一件事,耽误了你负责的项目,你没法骂他,他要是有点儿良心,可能会在别的地方弥补你,要是没良心的,可能还会骂你为什么不懂他交代下来的想法。
男人欲言又止,余闹秋追问:“而且什么?”
“和谐,挺和谐,上周……不,这周就有过,这个没得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不像。”
而对贺天然来说,在那个时期的能够被称之为“遗憾”的,估计也就只能是一件事了……
“会不会,那个没出现的人就是你?毕竟加上我眼前的你,梦中就有四个贺天然了。”
贺天然抬起眼,对上余闹秋惊疑的目光,脸上露出一缕苦涩和成年人特有的轻描淡写,解释道:
“或者说,那个时期的我,很孤独,都是自己跟自己玩,哪怕跟你艾青姐发展了关系,那也是在大学后的事情了……”
“不同时期?”
回到正题,余闹秋适时提议道:
“其实天然哥你可以给我提供更多的事例让我帮你分析,如果你只是想从‘我对另一个人心动’这一点上去论证或者得到什么结论的话,这是很空泛的,不妨把这个问题换一下,换成‘我为什么要心动’。
余闹秋问:“那个少年的你,有说过他的遗憾的是什么吗?”
“闹闹,这会不会跟弗洛伊德说的潜意识有关?就像什么本我、自我、超我什么的。”
将‘肯定’换成‘需求’的模样,你就可以给到我任何你想要说的,大到你是怎样一个人,经历过些什么;小到你的一个习惯动作,某件小事,一个念头,甚至是一个梦,这些都有助我帮到你,然后反推到原本的问题上来。”
奇怪的是,梦里他们三个都各自有得有失,三十岁的我说,他活在仇恨里,但一直追逐着梦想;二十岁的我说,他有了家庭,一直活在幸福里,但却没有走上自己想走的路;少年的我似乎是其中最重要的,他说他有个遗憾,还无法去接受,而那接受与否的答案,就是前面那两个人现状。”
其实行不行这档事儿,贺天然也没实践过,别看曹艾青跟他已经认识很久了,但从两人真正在一起,也就是姑娘从英国回来,满打满算四个月时间而已,按正常的情侣关系来看,四个月没到本垒,这不是很正常吗?
他们两个又不是随便玩玩而已的那种人,对待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都显得格外珍惜,但可能就是这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摔了的珍视态度,导致他们错过不少进一步的机会。
这可能是每一个男人的底线吧……
梦中三个不同年龄的贺天然可能代表了你内在的不同原型和象征,它们反映了你生活中不同的角色和欲望,梦中的对话可能是你潜意识中的不同部分在试图整合和寻求平衡,天然哥你试想一下,如果你梦中没有出现那个少年的自己,你大学毕业之后,没有从金融转行到影视;或者,你还是转行了,但贺叔叔没有任何支持你的行为,这两人是不是更像你的未来?
这就是荣格所强调的个体化过程,即整合自己内在的多样性,达到人格的完整。
贺天然徐徐回忆着,对于这个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因为这就是好像是他……另一段人生的分支。
余闹秋善意提醒。
“那你现在……原谅伯父伯母了吗?”
“他们说记不清了,而且……”
“而且……好像另外还有个我,没有出现。”
说到这里,贺天然便不想再说下去,无奈余闹秋似乎总能触碰他的痛点:
想到这个,贺天然就想起上次老妈撞破了两人之间的好事,要是她晚回来一小时、不,两小时!自己这不就成了嘛……
记起在梦中,自己追问他们三个是否认识“小甲”时,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自己,贺天然就一阵疑惑,而余闹秋也想到了这一点。
又想起那个在梦中蹲在角落里的内向少年,贺天然感叹良多:
贺天然就算再信任余闹秋,这种事儿他也不会轻易去宣之于口。
单单只是将句式一换,贺天然确实是有许多话想说了,而碰巧前不久他还真做了一个梦,这让他打开了话匣子:
这个问题,在那场梦之后,贺天然确实没有好好去思考过,不过他也不用思考,那个年纪的我们,记忆总是很深刻的,对喜欢着的一本书、一首歌、一段关系、一个人的印象,总是能在多年之后还能记忆犹新,恍如昨日。
余闹秋摇摇头,徐徐道::
“不是,你这种情况,更适合放在荣格的理论语境下去讨论。
贺天然并没告诉余闹秋“路人甲”的事,而且温凉告诉他的那些事儿,不是只关乎他一个人,他不想把温凉牵扯进这场“心理疏导”的流程中来。
“要说遗憾的……可能,我没有被父母好好爱过吧。”
可你梦中,又另外出现了一个比你更稚嫩的贺天然,那么少年时期的你提到的遗憾,可能就是一个重要的线索,这可能是你过去的某些选择或经历留下的影响,让你在生活中感到不完整。
“前段时间确实有个梦让我记忆深刻,在梦境里,我梦见了三个……好像是不同时期的我。”
我能承认我花心,但我绝不能承认我不行。
余闹秋不疑有他,毕竟现在的贺天然怎么看,都像是个在这方面超神的人物,他要是说长这么大一血都还没拿过,他就算敢说,有人敢信吗?
但……有一说一,天然哥确实超神过,只是狗策划不做人,版本回档了,他不知道而已。
“对,不同时期。他们三个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体型微胖,神态很颓废,像是个失志的青年人;一个年纪与形象跟我最为相似,但好像没有涉足我现在的行业;最后一个是少年时期的我,高中生打扮。
所以天然哥你回忆一下,如果把你放回那个少年的时期,你最应该感到遗憾的是什么?”
贺天然心中安慰着自己还有机会,毕竟两人现在就差一个浪漫的契机了,说他有多着急,倒也不至于……
但总之,你想要他的一声道歉,那是千难万难的,后来你稍微成长了,被提拔了,站在了同样的位置,跟老板越来越聊得来,竟也能试着去理解彼时老板的想法了,有时候还会觉得……哎呀,那个时候他那么做也有他的苦衷,所以……
道歉不道歉,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说着,贺天然像是颇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而余闹秋接下来说的一句话,似乎解释了他最一开始,为什么要心动的那个问题:
“那天然哥,能让你心动的那个人,一定会是主动去爱你,并且能够让你明显感受到爱的人。”
贺天然笑道:“你艾青姐就是这样的人啊。”
“艾青姐还是太文静了……我不是说她不好,我没有这个意思。
只是今天听你说完这些,让我发现你从根本上就不是一个主动的人,而上次我在同学会上听闻,你们认识的时间很久,可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想必为此你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去改变自己,毕竟两个文静的人,总要有一个人踏出第一步,但正因为你的主动所换来的报偿被拉的太久了,所以你才会对那些主动的人心动。”
贺天然再次垂目回忆,想要否认,但片刻后,他还是认可这个说法,挑着眉点点头:
“可能吧,但这几年对我主动的姑娘也不少,我也不是哪一个都喜欢啊。”
余闹秋从善如流:
“不是光主动那么简单。
抛开外表、双商、三观这类客观的因素不谈,据我目前了解下来的信息判断,天然哥你在所有的依恋关系当中,属于典型的混乱型依恋,它通常是由于早年与原生家庭之间的关系存在严重的不稳定和混乱所导致的,特征既是渴望被爱,但又害怕被爱。
你会时常会怀疑一段关系是否能够长久和稳定,从这一方面来说,你与艾青姐长久的感情拉锯,反而让你无比确定了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无疑是促使你去改变的最大动力,但从心理层面而言,你是无法拒绝和抗拒那种一而再,再而三,能给到你无比肯定的主动之爱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对艾青姐之外的异性动心的主要诱因。
而一般人,不太可能有这种强烈的特质,更不是每个人,都能与艾青姐一样,去到你的内心里一较高下。”
“……原来一个梦,可以窥见这么多东西啊。”
贺天然并没有对余闹秋的分析作出什么评价,因为当他说起父母时,他对温凉动心的念头是否能在心理学上找到一个顺理成章的依据这件事,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他站起身,兀自走到室内的唱片机前,他像是检阅一般,目光扫过一旁书架上摆着的唱片集,余闹秋的视线亦是默默追随着男人的背影,见他从堆叠无序的专辑里抽出一张披头士的纪念合辑,在确认了一眼曲目后,他抬起唱针,放入了碟片。
片刻,唱针划过旋转黑胶表面的逶迤纹路,传来一阵令人舒适地“沙沙”声响。
余闹秋的耳边,淡淡传来一句惋惜:
“要是能再梦见那个少年就好了,上次梦见他,我有些不耐烦,早知道,去安慰他两句也好啊……”
音乐响起,短暂的几声吉他前奏过后,是主唱约翰·列侬那饱含着情感的声线与充满了追忆的词曲——
Yesterday,allmytroublesseemedsofaraway,昨天一切烦恼仿佛远在天边
Nowitlooksasthoughthey'reheretostay,可我如今却忧心忡忡
Oh,Ibelieveinyesterday,哦,我宁愿相信昨天……
“……天然哥,这件事我或许可以帮你。”
“嗯?”
贺天然转过身,余闹秋微微一笑:
“人的潜意识是很复杂,也很深奥的,但如果你认为那个少年是你潜意识的一个形象,我或许可以通过催眠帮到你,当然,能不能重新见到他,我不敢打保票,这要看你自己,不过让你睡个好觉,我还是能够做到的。”
贺天然走了回来,“我一直认为我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被催眠的人。”
余闹秋站起身,让出一个身位来,指了指躺椅的上部分,示意让他回来时躺下,“我也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跟我说这种话。”
既来之,则安之。
男人重新坐了回去,他接受催眠原因有三个,除开那个梦外,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不信催眠,好奇想试试,而还有一个……他暂时不想说出来。
脱掉鞋与外套,拿出手机,取下手表,看了看时间——
12:05。
他随手手上的东西放在头边的小桌上,整个人平躺了下去……
“以前有过被人催眠的体验吗?”
“没有。”
“那么在这个过程中,要绝对信任我,不要排斥我,跟随我的引导去做,要完整遵从我的指令。”
“……嗯。”
“首先闭上眼,深呼吸,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
贺天然合上眼,依言照做,余闹秋并没有忙着推进下一步,而是将近停顿了两分,直至男人的呼吸完全平稳,安静下来,她才接着道:
“慢慢感受感受你的呼吸,当我数到一的时候,你会进入更深,更松弛的状态……”
“五……四,放松……三……二……一,完全放松……”
在一个静谧的空间,当一个人闭上眼陷入黑暗,不去动弹,完全信任另一个人时,他的专注力是十分集中的,而随着余闹秋一声声的引导,贺天然只觉室内的那些音乐声开始变得渐渐遥远,他只专注在那些指令上。
“现在,利用你的想象力,幻想你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面镜子,等一下,我会引导你,走到镜子面前……”
“这是一面能映射出你潜意识中自己最真实模样的镜子,现在它的表面,是黑乎乎的一团,我接下来,会从三数到一,而你,会走到镜子面前,我每数一个数,你都要更加坚定,也要更加放松……”
指令,陆陆续续地飘进耳中,贺天然真的被催眠了吗?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他感觉现在自己完全可以“噌”地一下站起来,然后大笑着说哈哈哈哈,算了算了,我来不了这个。
但这么去做,没有必要。
他想要被催眠,他想去再做一下那个梦,安慰一下少年的自己,当然,如果可以的话……
他想完成这次接受催眠的第三个理由,他要再去找一找,那个让自己心动的姑娘,口中一直念念不忘的“路人甲”……
渐渐地,贺天然的脑袋越来越沉,这是一种浅浅的困意,但他又十分清醒,成功在脑海里构建出了一张黑镜。
“三……”
依照着指令,贺天然在脑海中抬起了腿。
在黑色世界中,不知何时,弥漫起了一场大雾,将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其中,那黑镜更是半遮半掩。
“二……”
他慢慢来了感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身体宛若行走在泥沼,意识中,他每走一步都感觉很艰难,可每走一步,大雾就散去几分。
时间与空间,好似被无限的拉长、轮换,周遭不再是黑暗的了,他看到了有一束光斜斜地打在那面黑镜上,镜面闪耀着诱人的光,随着脚下的行进,他的耳边,仿佛听见了郎朗地读书声、下雨声、欢呼声、诵经声,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好像走在长长的山道石阶上、好像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走在喧闹的繁华街头、走在风雨交加的沿海公路、走在一张被撒满了鲜花的红毯上……
黑镜中陆续有人朝他迎面而来,又与他擦肩而过,贺天然觉得那些人的身影他很熟悉,但又记不起他们的脸来,而他眼前的黑镜,似乎就藏匿着他想知道的答案。
“一……”
随着指令的到来,贺天然终于站在了镜子前,纯黑的镜面上,除了反射出他的倒影外,他什么都没看见。
“你看着镜子,你发现镜中的自己,开始慢慢产生出一点变化,他的身高、他的体重、穿着,都与你现在不同,你看着他改变着,直至完全结束,然后,你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你,潜意识中的你。”
余闹秋在外界的引导,回响在贺天然的脑海中,那个黑镜中的形象随着进一步刺激,果然开始一点点的变形,镜中的他,那张脸庞开始一点的轮换不停,有苍老的、有年轻的,有胖的、有瘦的、有腼腆的,亦有自信的……
真实的他,好像没有一个固定的模样。
外界的声响好像又传来了什么指令,但这次,贺天然没有理会。
因为他已经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一下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而镜中的他,同样做出了一样的举动……
然而,就在镜里镜外的手指,即将触碰之际……
……
……
“啊——!!”
Yesterday,lovewassuchaneasygametoplay,昨天爱情本是如此简单
NowIneedaplacetohideaway,而我如今却渴望逃避
Oh,Ibelieveinyesterday,哦,我宁愿相信昨天……
这首披头士经典的《Yesterday》终于来到了尾声,满是余韵的音乐再次充斥了贺天然的耳膜。
回归现实的男人从躺椅上惊起,胸膛起伏,不断喘息着,浑身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背。
一种昏睡过后的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他认为自己已经睡了许久,但好像从他躺下接受催眠到惊醒过来,连一首歌的时间都没到么?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手腕,下意识看了看表,现在的时间是——
18:32。
果然,自己还是睡了一觉的,黑胶唱片里的那张专辑估计是重转不知多少遍了,碰巧自己醒来又是放到这首歌而已。
松了一口气,贺天然站起身,房间里的温度似乎要比他来时闷热了一点,估计是不想打扰到自己睡觉,他看到余闹秋正在办公桌后伏案写着什么。
听到了自己起身的动静,余闹秋抬目看来,嫣然一笑:
“醒啦?做噩梦了吧?”
“嗯……我睡这么久,没打扰到你吧?”
“说这些,当然没有啊,等下一起去吃饭啊?”
“行啊。”
贺天然随口应了一声,反正也到点儿了,他左右看了看,想找一下自己的外套,但不在周围,想来是被余闹秋收起来了。
他低下身子穿着鞋,微微一愣……
只是没等他多想,姑娘那头再次传来声响:
“过来,再签一份知情书。”
“啊?还签啊?”系着鞋带的贺天然不解道。
“之前的时效过了嘛~”
余闹秋的语气里带着点撒娇似的埋怨。
想想也对,自己好歹睡了六个多小时,从上班睡到下班,多出一个工作时间之外的步骤也不是不能理解。
贺天然走近,余闹秋笑着将文件再次推过来,男人躬下身,正要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视线忽然注意到文件最下角的标注,瞳孔陡然收缩了两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欸,你说咱俩晚上吃什么呀?干脆回家吃好了,要不然回南山甲地?你也有一阵没回去了吧?不过我还是喜欢吃你做的……”
姑娘在耳边的絮叨,贺天然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俯身握笔的他,指尖微微颤抖,额头还未散去的冷汗,滴在了纸张上。
他的视线中,文件上标注的日期,是那样的陌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只见上面写着——
“2030年9月1日”
Ireadthenewstoday,ohboy,今天我读到一则新闻,噢天呐
Aboutaluckymanwhomadethegrade,是关于一位功绩显赫的幸运儿的新闻
Andthoughthenewswasrathersad,虽然这则新闻令人相当悲伤
Well,Ijusthadtolaugh,但是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唱片里,传来披头士的另一首经典曲目《ADayInTheLife》,迷幻且清醒,茫然又真实……
一如贺天然此刻无措的内心。
第一百四十六章 少年他的奇幻漂流(一)
“天然?天然?天然哥——!”
随着余闹秋摇晃了两下男人俯下的肩膀,贺天然回过神来,他露出一副勉强的笑脸,拿起文件,用笔尖连点了几下日期的位置,像是指出一个笔误一样,开着玩笑道:
“闹闹,你这里的日期写错了吧?怎么现在就三零年了,还到九月了,你这……你这一催眠,直接把我干挺了一年呐,哈哈哈,你也是可以。”
贺天然越说,就越觉得这无非就是个笔误,是了,自己就一闭眼一睁眼,一年就过去了,这事儿换谁都相信不了,而且余闹秋是催眠,不是修仙,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然而他越是这么说,余闹秋脸上的表情就愈发严肃,姑娘凝视着贺天然,那种眼神,很奇怪……
“闹闹你……怎么了?”
最后,还是贺天然问出这么一句。
“你跟我过来。”
余闹秋猛然起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绕过男人身边,重新走到了躺椅边上,拿起放在那里床头的Ipad,手指不停地查阅起了什么。
“但这件事过去已经快一年了。”
“什么接受不了?你要给我看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一部影视剧?”
贺天然立在原地,扭过头一脸疑惑,没有行动。
余闹秋收过平板,认真问道:“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来我这里的吗?”
“……天然,坐过来,我慢慢跟你解释。”
只见上面是一个类似于思维导图的笔迹,总纲是“D.D”两个字母,分支则是由四个莫名奇妙的名词组成,分别是“少年”、“主唱”、“作者”、“路人甲”。
她将平板倒过来,重新递到贺天然的眼前。
“就今天……10月27啊……”
“今天是9月1号,还没到10月,你说的……是去年的十月,那是你第一次来我这里。”
说完,余闹秋伸出手指,点开了那个“少年”的条目,紧接着,接近十几列记录悉数展开,这些条目以日期作为分类,详细记述了此人格的信息,诸如年龄、性格、身高体重、爱好专长等等……
冲浪线平台不可能造假,投资成千上亿的影视剧更不可能作伪,贺天然的一颗心在胸腔里飞速跳着,他只想弄清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自己睡一觉起来,就过了快一年,甚至连自己手头的项目都上线了他都不知道……
听着余闹秋的补充解释,贺天然摸到了一点头绪,他反应道:
“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起,你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三个你,没错吧?”
而且哪有这么快就能上线?还是自家平台……
“你是说……我的潜意识在你的那次催眠之下,诱发了多重人格?”
余闹秋无奈,重新走过来,将Ipad放在他手中。
“上线日期:2030年2月4日”
“贺天然(少年),男,17岁,身高一米七三,体重55kg,性格内向孤僻,是个终日沉浸在二次元世界的单纯宅男,在网上曾以“NaturaL”之名,发布各类指弹吉他视频,目前就读于港城中学高三(2)班,由于父母离异,现一人在外独居,每月生活费、学杂费及房屋租金由父亲贺盼山提供。
“你接着看呢。”
“你……不,这是怎么回事?”
此人格是患者第一个从潜意识中解离出的人格,由于年纪适当,故此下文中皆简称其为——少年。”
而分离现象可能涉及对自己、他人或环境的感知、记忆、身份或行为的分裂,浅白一点说,就是俗称的‘人格分裂’或是‘多重人格’,但是一些症状表现起来又完全没有那么简单。”
贺天然一条条看下来,只见第一条记录上这么写着——
“我想到公司还有点事儿,我得回去一趟……要不,今天就先这样吧。”
他嘴巴微张,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余闹秋同样是表情严肃地看着他。
可……看着屏幕里孙彰文精湛的演技与完成度相当高的剧情片段,贺天然已然是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指不断滑动界面,又连番点播了几集,他从第一集跳转到最后的三十五集,每一集无一不是完整的内容,而随着他跳转回最初的选集界面,影片信息上除开演员阵容之外,赫然还写着一行灰色小字——
“DissociativeDisorders,简称D.D,中文名字是解离性障碍,它是一种与意识状态、记忆、身份认知和感知自我与外界的关系异常相关的精神障碍。
这竟然是还在进行后期剪辑工作的《狂潮》!
难道是素材流出,影片偷跑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贺天然打消,不可能啊,这片子自己全程在盯着,很多东西还没做他是知道的啊!
男人找了个借口,转身就想要离开,而没等他走到门口,身后就响起女人的一声喝止:
“天然哥!你现在要是走了,你会接受不了的!你先过来,我给你看些东西啊!”
余闹秋适时打断了贺天然的发怒,牵着他的手,缓缓回到了催眠的躺椅边,两人再次面对着面对坐着。
贺天然看着ipad界面上的剧集信息,播放平台是自家的冲浪线,他还没理解余闹秋的用意,对方就往屏幕里的进度条上一拉,里面出现的演员与片名让他大吃一惊……
贺天然站在原地,他本能地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想要逃离这里……
“‘多重人格’这个词只是易于理解,就像我刚才说的,天然哥你的症状要复杂得多,但……你第一次出现这种现状,确实是从那次被我催眠了开始。”
“可我记得今天就是10月27号啊,我……我还记得我被你催眠了……我……我醒来就这样了呀!这他妈是怎……”
“你不是第一次醒过来。”
“什么?!”
余闹秋打开平板的稿纸工具,解释道:
“这是我的过错,那次催眠,我诱发出了一种现在在心理学界都很罕见的一种症状……”
这类障碍的主要特征是个体经历解离现象,即一种从正常的意识状态中分离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一定程度上会淡化时间与空间上的认知跟体验。
“没错啊,在我的意识里,我跟你说完这件事可能半小时都不到。”
“2029年10月27日,这是患者第一次接受催眠,也是第一次诱发出其他人格,彼时笔者尚未发现患者患有解离性障碍,故此次记录,皆有患者另一人格“作者”口述,内容记录如下——
……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少年他的奇幻漂流(二)
2029年10月27日,中午13点21分。
“现在告诉我,你现在最希望的事是什么?”
“……我希望我的父母不要分开,我希望……他们还能在一起……”
“……”
面对一个男人如同一个小孩一般向自己袒露着心里伤口,余闹秋难免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贺天然如愿在余闹秋的催眠下,在潜意识中唤醒了那个少年时的自己,而现在,他正处于催眠更深层次的阶段,躺椅上的男人双眼紧闭,语音语调早已不似往日一般成熟,对于余闹秋的这些问题,他完全是出于潜意识中的那个“少年”的意识在回答着。
“你对破坏你家庭和睦的陶微怎么看?”
“我不知道……”
“你反感她吗?”
“我……我……接受不了她,她不是我妈妈,但……但我并不会厌恶她,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爸爸的错……”
“那么,你弟弟呢?贺元冲,你怎么看待他?”
“……他很优秀,爸爸喜欢他,身边的叔叔阿姨都很喜欢他。”
余闹秋听着,打开平板电脑的摄像头,对准催眠中的贺天然,张口时犹豫了一会,然后心一狠,继续问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爸爸不要你了,只认贺元冲做儿子,你会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躺椅上的男人突然混身颤抖起来,脑袋不自主地小幅度晃着,眼皮下的双眼更是快速眼动,似乎是在跟某种意识做着斗争,余闹秋知道这是贺天然被自己刺激,脑电波频率变快、振幅变低所导致,这一阶段大脑神经元的活动和清醒时是一样的,她如果再问下去,贺天然随时都会清醒过来!
“好了好了,不问了不问了,放松……放松……好孩子,放松……先睡会吧……睡吧。”
姑娘伸出手摸着男人的脑袋,这种安抚行为对一个对原生家庭有着莫大阴影的人来说异常受用,几分钟后,贺天然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安静,他的鼻中缓缓传出了轻微的鼾声,意识渐渐沉睡过去,而因为刚才的那番诱导,使他的眼角竟是滑出了一滴泪水……
可见,他对这个问题有多么的抗拒与害怕……
余闹秋看着贺天然熟睡的面容渐渐出神,谁能想到那个前不久在同学会上高声欢唱,志得意满,现实中更是运筹帷幄,名声鹊起的男人,竟会有这么脆弱的一面呢?
姑娘轻轻擦过他的泪水,手边平板传来一声震动,打断了她的这份多愁善感。
“怎么样,这几天我哥联系过你没有?”
那是一条昵称叫“冲”的人发来的消息,余闹秋刚才还流露在面上的怜悯表情,一下就被嘴角浮现的一抹冷笑给替代,她戏谑地回复了一句:
“你哥?这不是叫得挺亲切的嘛~”
冲:“别开玩笑,认真的,如果他没来找你,需不需要我这边帮忙推一下?”
“不用。”
余闹秋举起平板,拍了一张贺天然熟睡的照片发了过去。
几秒之后,对面连续发来几条消息,看情况,对方很是激动。
冲:“他竟然真去找你了?闹闹,你这苦肉计效果真棒啊~!你怎么料定他事后就一定会来找你的?”
冲:“他现在被你催眠了?你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没有?”
冲:“对了,张之凡前几天打了电话给我,他那头又是怎么回事?这傻哔怎么还能闹出一个私生子来?这也是你帮他计划的?”
余闹秋:“他傻你也傻?他生孩子我帮他?你怎么不去呢?还有,我们可能都太小看你哥了……电话里聊吧。”
女人回复完,望了一眼熟睡中的男人,站起身,拿上手机,走到了室外。
这个昵称是“冲”的人,自然就是贺家二公子贺元冲,站在室外的余闹秋点上一支烟,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两人要聊的事情并不复杂,如果光论同学会一事,无非就是余闹秋借着被张之凡当众抛弃的身份,由此来接近贺天然,从张之凡通过薛勇特意邀约温凉,再到高尔夫聚会余闹秋的第一次出现,这都是早已计划好的。
叶佳琪当众对温凉无脑的吹捧,再到张之凡按捺不住的表白,此类种种,都是为了凸显出温凉的特殊与反衬余闹秋在这件事上的无辜。
本就作为一个财阀千金的余闹秋,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小明星去大费周章,在这件事上,无论是张之凡、叶佳琪以及温凉,在她眼中都没有任何区别,她只是需要几块去敲开贺天然心防大门的敲门砖罢了。
而一个完全无辜的、单纯的受害者形象,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博取贺天然的信任以及同情。
我们是世交,同学会是你邀请我的,我被男友当众背叛的屈辱也是你亲眼看见的,我开的工作室就在你公司旁边,你有空见到了,要不要过来安慰安慰我?
你来了,恰好我是个心理医生,要不我们就坐下来聊一聊?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这整个流程是那么天衣无缝,乃至于贺天然最终坐下接受余闹秋的催眠,都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而催眠,才真正是开启这个计划的第一环。
在这整个环节中,唯一让余闹秋没有料到的,就是张之凡有私生子的事儿,她万万没想到贺天然会为了旗下力捧的一个女明星提前防范这么多,要知道,在那份保密协议上张之凡可是花了五百万,想要那个波兰女人冒着违约的风险吐出来,只怕要花的手段不会少。
这也是余闹秋十分佩服贺天然的一点,懂得预见一些危机的发生,权衡长期效益后及时止损,防患于未然,最后还知道留下一条活路,免得鱼死网破,而且全程都神不知鬼不觉,委实是收放自如。
这才真正像是贺盼山的儿子啊……
“你说张之凡的那些黑料是我哥收集到的把柄?那他有没有暴露我们?”
听筒里传来贺元冲的担忧,余闹秋弹到指中的烟蒂,不耐烦道:
“他如果暴露了我们,贺天然现在还能接受我的催眠吗?”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闹闹你要知道,走出这一步,我们现在可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只要这事儿成功,我立马就让谢妍妍……”
“好了,你要说的话张之凡已经帮你彩排过一遍了,我不想再听见,而且贺元冲,你要是把你哄女人的那点小聪明放在事业上,也不至于被你哥压这么惨!”
听出余闹秋的情绪有点激动,电话那头的贺元冲没有恼怒,反而是语气柔和道:
“……闹闹,你是怎么了?心情不好?是我哥跟你说了什么吗?”
余闹秋双指捏了捏眉心,平缓了几分心情:
“没什么,无非就是跟我聊了聊他的家庭,跟你以前和我说得差不多,不过有些话从他本人的嘴里说出来,让我多了几分感慨罢了。”
对面明显一滞,过了片刻,开口问道:
“那他……对我是什么印象?”
余闹秋冷然一笑,反问:
“那你对他呢?有什么好印象吗?”
“……当我没问,继续我们的计划吧,保持联络,明天我们见一面?”
“等我消息吧。”
不等对方回应,余闹秋挂掉电话。
她出来大概也就十五分钟左右,然而再次回到办公室的时,余闹秋见到让自己惊慌失措的一幕——
躺椅上空无一人,贺天然不见了!
自己方才在室外的电话如果让贺天然听见,那先前的计划都要功亏一篑啊!
怎么办?
余闹秋顿时惶恐不安,手机紧握在手中,整个人在屋中来回踱步,脑中不断思索着计策,犹豫要不要再打个电话给贺天然试探一番,如果电话打过去,期间又该用怎样的口吻,哪一种情绪去应对……
……
……
“喂……你好。”
电话中,传来贺天然低沉的声线。
“天……天然哥,你走了?”
“……啊,刚才我醒了看见周围没人,我自个出来了呀。”
“你也不打声招呼啊,你现在在哪啊?还回来吗?”
“不……不用了,我学校有点事儿,要先回去了。”
电话里的余闹秋明显一愣,才反应过来贺天然还在电影学院读研,一直听说他因为工作延毕了,今天突然这么一说,可能是真的有急事也说不准?
余闹秋思来想去,心里拿不定主意,但贺天然去意已决,使她没有挽留必要。
“那行,我们……我们改天再聚聚?”
“……嗯,好。”
听着电话里应约的答案,余闹秋暂时算是放下了心,挂掉电话。
而在电话另一头……
贺天然站在珠光巷繁华的影视街头,一脸的茫然……
他本能地挠了挠头,然后忽然摸到脑后扎起的发髻,手掌一顿,又确实似地猛猛地搓了搓……
“啊咧咧?我头发怎么这么长了……这要是去上学不得被门卫抓住当场给绞了呀……嘶,我是参加了什么漫展,cos了什么角色,中途失忆了吗?而且怎么会有女生给我打电话呀……还叫我天然哥,我怕不是在做梦喔……嘿嘿嘿,声音还怪好听的捏……”
他收回手,环顾街头,那双眸子里早已没了往昔的成熟与淡然,此刻他眼中流露出只有呆滞、好奇,以及一种——清澈的愚蠢。
他站在原地呆立了两分钟,最后口中喃喃道出一个令自己惊骇的结论:
“马萨卡、牙败呐……我这是……穿越了吧?”
毫无疑问,此时贺天然的人格,就是余闹秋诱导出来的少年贺天然。
他没有关乎这个世界的记忆,脑中的经历,自身的性格,也停留在十七岁的时候。
不过得益于他中二的性格,这一切他都接受得很快,当他坐上回家的地铁,不断查阅着手机上的信息时,他大致已经了解了这是一个八年后的世界。
“还好这不是异世界,要不然手机都没得用……”
“想想自己一下长大了八岁,感觉有点亏捏……”
“网上竟然还有我的百科?新锐导演?我特喵这么自闭还能当导演?逗?”
“我笑了,《进击的巨人》这是什么垃圾结局……什么?鸟山明死了?《剑风传奇》的作者也死了?我爸怎么又上了百富榜了?什么?我也在?哦,好险只是胡润的U30而已,圈钱的野榜罢了,不足为惧……”
“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是个处男,女朋友是谁……不可能吧,咱好歹是混娱乐圈的好吧……嘿嘿嘿……”
宅男的世界只要有网络,那么适应能力总是极强的,贺天然的年轻人格虽然内向了一些,但好歹不是个傻子,不过他这一路上捧着个手机,一惊一乍的模样,着实惹来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请问……您是贺天然贺导吗?我能问您要个签名吗?”
地铁的车厢里,贺天然耳边响起这么一句,他侧头看去,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姐姐,一脸羞赧的红晕,贺天然记得她本来是坐在自己对面的,上车的时候就时不时盯着自己看,搞得自己只得低头玩手机,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身边的。
“不、不、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贺天然口中结巴了一句,他一向不擅长跟异性交流。
就在小姐姐疑惑的目光中,地铁到了站,车厢里的通报声救了贺天然一命,他收起手机,落荒而逃般地窜了出去……
凭借着记忆,贺天然轻车熟路地回到了自己在高中时租赁的小区公寓,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住在这里,可除了这儿,他就只能回到南山甲地……
但是,他不想回到那里去。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站在原来的出租房门口,贺天然怀揣着这么一个想法,将手指按压在指纹门锁上。
“嘟——嘟——嘟——”
结果显而易见,在接连几次的错误提示音后,贺天然有些懊恼,八年了,门锁没换,开门的指纹换了,想当初这门锁还是他租房的时候买来换上的!
“谁啊——?!”
兴许是门锁的认证错误让屋里的主人警觉起来,一道女声从门内传来,贺天然当即是一个立正,现在要是跑掉感觉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他的脑中心念电转,一会就说自己住在隔壁,认错门了?
或者说自己住楼下,特意上来让这屋的主人平时小点声?他记得这屋的隔音不太好,自己以前打游戏兴奋了就大吼大叫,也曾被邻居提醒过几次。
理由想好,随着房里一阵拖鞋踏地的啪嗒声响步步接近,房门应声打开了。
“你好,我是……”
“天然……哥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少年他的奇幻漂流(三)
“天然……哥哥?”
贺天然正在困惑呢,这房门都开了,自己乍一往屋瞧也见着人啊,这叫人的声儿是从哪来的?
真是奇了个怪哉。
“……这里!”
随着一对粉色的猫耳耳机出现在他的余光视野,贺天然目光继续下移,这才低头瞧见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穿着一件白色毛绒睡衣的可爱女孩,身高就齐平贺天然的胸口,她的头发扎成两股马尾垂落在肩膀两侧,猫耳耳机的耳罩可能是因为听见门外的动静,而被她挪到了耳后。
男人一低头,正巧撞见姑娘小脑袋的抬头,女孩的双颊上刷了一点淡淡的腮红,显得脸色红润可爱,嘴唇似乎是涂了一层淡粉色唇彩,本是娇俏甜美的小嘴此刻微微张着,一双眼睛扑闪扑闪,明亮又圆润,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惊讶。
“贺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快进来坐~!”
在片刻的惊讶后,女孩热情邀请贺天然进屋,并且随即是扭过身去。
她穿的是一件松软舒适的连帽睡衣,除了白色毛绒之外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图案,但随着她一转身,露出尾椎位置上的一团兔子尾巴,贺天然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只见那团兔子尾巴的主人蹲在了玄关的鞋柜处,小尾巴摆了摆,拿出一双大号拖鞋后又欢快走回来放到了贺天然脚下,男人的心脏已经像被打开了的泵机般“咚咚咚——”快速跳个不停。
好萌啊~
“你进来呀,你还站着干嘛?”
“哦、哦!”
贺天然终于是回过神,不自然的脱掉鞋,进了屋。
这个能把人萌出血的可爱姑娘,自然就是那个不管在任何时间线,无论是地狱或现世,都与贺天然或多或少产生过关系,但每次都会屡战屡败的——
姜惜兮了。
只是这个时候,贺天然的少年人格并没有这份记忆。
他是只觉的,这么萌的妹子邀请自己进屋,双腿下意识往里走,那么自己的双腿一定有它的理由,反正自己的大脑已经被萌化空白了,想不了太多。
“你喝什么?”
“呃……”
“可乐好不好?我特地买得那种罐装的,冰箱里还制了冰块,等我倒杯里,你等会昂~”
“啊……nice啊……可以可以。”
“嘿嘿~”
进了屋,坐在沙发上,看着姑娘两条小腿捯饬着四处走动,又是翻冰箱,又是翻柜子,忙着拿出可乐零食来招待自己,贺天然这才忍不住环顾起四周来。
这屋里的二次元属性过于浓郁了些,房间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类动漫海报和画作,色采鲜艳,墙上挂了一些小的装饰物,为房间增添了更多的趣味和个性,而最值得一提是,在客厅角落一个显眼到不行的地方,还摆放着《○神》里钟离的等身立牌……
除此之外,姑娘肉眼可见的衣服也很多,衣架都摆到了客厅,而且多是C服,什么洋装女仆啊、浴衣JK啊、汉服襦裙什么的,反正两面客厅的墙前都是她的服装。
衣服看起来多,但贺天然还是感受到了一种乱中有序的美感,起码不像自己会到处乱扔……
而正这么想着,男人就感觉到屁股下来的沙发上有块凸起,坐着不是很舒服,他伸手往下面一摸,抽出来一看,眼睛差点都直了……
好家伙,这是一条蕾丝边的黑色吊带小内内……
“天然哥,你怎么知道我住这的?”
姑娘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贺天然赶忙将小内内重新塞回了屁股底下压着。
知道了是什么后,好像坐着也没那么难受了……
而且这要是乱扔,别人姑娘见着了,两个人得多尴尬啊。
姜惜兮把端着零食和可乐往贺天然眼前一放,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前一把跳了上去,然后盘起腿很舒服的坐好。
我怎么知道你住这儿?
我回家而已,你问我怎么知道你会住这儿?
面对姜惜兮的问题,贺天然显然不知从何答起为好,而姑娘拿起冰可乐美滋滋地喝了一口,瞥见男人久久不语,面露拘谨,她也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ω`)”
“(◎_◎;)”
“(﹏)”
“(◎_◎;)”
……
说点什么呀,贺天然!
你倒是说点什么呀!哪怕说句“howareyou”呢!
见女孩也不说话了,贺天然更加紧张,心里催促着自己赶紧说点什么,不过这个人格的他,实在没有跟异性打交道的经验,待到绞尽脑汁后他才终于想到,对方既然这么热情,那么跟自己肯定有交情,虽然不一定是爱情,但应该能够打听出点儿事情……
终于,贺天然在急得脑中编出一段押韵后,他道:
“呃……你认得我吧?”
“……”
姜惜兮愣愣地看着他,下巴快速点了点。
贺天然挠着头,结巴道:“这里……这里以前是我家,我读高中的时候,我爸帮我把房子租在这儿的。”
“蛤?”听到这句话,姑娘眼里一亮,喜悦道:“贺哥哥~没想到我们还有这种缘分呢!不过这里离港中确实近!”
说完,她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连忙指天发誓,嘴里不知怎地,也跟着结巴了:
“我、我、我发誓,我没有特意查过你以前住在这里这种信息,完完全全是巧合!百分之一千万的巧合!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就找到这里了……我……我回港城都没告诉你……我们就一直是在网上联系的……我可是严格恪守我们之间的约定的!是你自己找过来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嗯?
看着女孩着急起誓的模样,贺天然脑中冒出十万个为什么。
这一开始还好好,怎么说着说着,她就比自己还慌了?
难道,这妹子……
欠了自己不少钱?
“别、别别别、我就是……我就真的只是来看一眼而已,恰好碰到你了,真没有别的想法。”
贺天然忙不迭安慰,姜惜兮见他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反倒是起了疑……
在她的印象中,她的贺哥哥为人从容,处事稳当,特别是最近几年,性格越发成熟了好多,很少出现如今这种局促到无措的表现……
而她上次见到贺天然这种紧张的表情是在什么时候?
算了……
姜惜兮晃了晃小脑袋,肩膀两侧的马尾随着摇晃而摇摆了两下,姑娘不想去回忆那些不好的画面,倒是听见贺天然说没别的想法,心里又涌起一点点失落。
好吧,说不关她的事的人是她,知道真不关她的事后,整个人又烦躁了起来。
下一刻,她悄咪咪飞快瞥了一眼贺天然,挪开视线。
感受到视线一闪即逝,男人抓了抓脸皮,挤出一个尬笑……
姑娘不尴不尬,嘴里如同含着颗枣,囫囵着试探问道:
“那……贺哥哥你……咳,你来这里……艾青姐不知道的噢~”
“呃……”
贺天然听是听明白了,但他没想明白:
“你说……谁不知道?艾、青、姐?曹……曹艾青啊?”
“索得嘶(没错)。”
姜惜兮用自己水灵灵的大眼睛翻了个明显至极的白眼,不知道还以为她口中的日语不是表达肯定,而是骂了一句“八嘎”。
贺天然如同被点了穴,背一挺,红一脸,下意识就否认:
“我、我就回家看看而已……曹同学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等一下,你、你为什么要提到她?”
这个反问简直就是让姜惜兮如遭雷劈,她张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贺天然……
“不~是~吧,你……”
“我……”
像是确认般,姜惜兮为了让自己看得更加仔细,她忍不住探出身子,双手撑在桌子上,一边说着话,上半身一点点凑到贺天然近前……
“你……”
“我……”
看着姑娘的脑袋一点点凑过,贺天然本想把头别过去往后靠,躲避对方的接近,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因为这丫头的上半身停在半空离男人还有两尺有余的地方就再也前进不了一寸……
没办法,身高局限了她的发挥,像是影视剧里上常常出现的男女脸对着脸就几公分,相互逼问的暧昧场面,在姜惜兮这里演不了一点儿……
“你……”
“……你这个姿势有点怪……你等会……”
本着不让别人尴尬就是不让自己的尴尬的处事原则,贺天然还真配合着姜惜兮,低着头,抓着两侧扶手,脚使劲一蹬,就将沙发往前挪了挪。
只不过他用力猛了点,正当他抬起头时,这两张眼里还流露出纯真的脸庞,终于是在几公分的距离之内,好好打了个照面……
那映照在彼此眼中的脸庞俱是一红,紧接着,他们距离拉远,纷纷是退了回去。
贺天然的鼻尖尚有余香,他用手指擦了擦鼻头,非常不好意思道:
“你刚才……是想说什么呀?问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姜惜兮一直都认为贺天然是在逗自己,毕竟他不可能连自己会提曹艾青的原因都不知道,于是退回沙发后的她浮夸地将两手在胸前抱起,试图淡化方才的暧昧,大喇喇问道:
“贺!哥!哥!你不会是失忆了吧?竟然在这种事上装糊涂!”
呵……
这不是巧了么。
虽然自己不算是失忆,但情况比失忆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贺天然苦笑道: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如果我说,我现在只有十七岁前的记忆,你信吗?”
曹艾青生日番外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
(这篇虽然是番外,但多少是对正文的一些补充,阅前请先了解第六卷及社会篇第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章的内容。)
清白第三十二年,也就是……贺天然完成宿愿的第二十二年后。
盖因港城大力发展文化娱乐产业的缘故,昔年隔世一隅的南脂岛,如今已经成为了南国有名的旅游胜地,而在十八年前首次在这里举办的南脂岛电影节,经过了年复一年的发展,也成为了整个华语影视圈乃至整个亚洲最为重要的电影节之一。
除开电影节这个每年最重要的项目外,南脂岛还受到到了各种剧组综艺取景、音乐节、马拉松、环岛拉力等大型艺术及运动等项目的青睐。
五十年前,毫无历史底蕴可言的港城还被时人戏称为“文化荒漠”,而然五十年后,经过了两代人的努力,如今的港城俨然成为了整个亚洲文娱产业的桥头堡,而南脂岛,这座如今被电影、音乐、运动等浓厚气息包裹下的岛屿,便是依托于港城的行业发展,孕育出的一颗耀眼明珠。
在岛屿南端的一处悬崖海畔,矗立着一家名为“CurtainCall”的博物馆,这两个单词直译过来是“谢幕”或是“剧终”的意思,很是契合海岛上电影文化的氛围,不过说它是有关电影文化的博物馆,还不如说,它其实是一家涉及艺术品交易的美术馆跟图书馆来的确切些。
但不管怎么说,作为南脂岛的必游景点之一,每天来这里打卡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而若是运气好,还能碰上些喜结连理的新人在此举办婚礼。
这就是谢幕博物馆另一个令人称道的地方了,博物馆的设计师曹女士在十八年前就获得了普利兹克建筑奖,如今在建筑行业的名声如雷贯耳,这座博物馆便是她早期的著名作品,因为从这个作品开始,她的建筑风格才真正得以彰显,如同安藤忠雄大师善于自然元素的利用,而曹女士更注重用建筑,去表达与定格一些易于流逝的主题。
比如说人生,例如像爱情。
谢幕博物馆的整体有三层,第一层是供游客休憩与阅读的海岛图书馆,第二层是艺术画廊,每过一段时日,这里都会举办大大小小的画展,而第三层,名为追光教堂,是她整个“定格”主题最为显化的地方。
这个顶层教堂以白色为基调,纯洁优美,登楼到了平台,便可看见一方浅浅的水池,池水里倒影着无暇蓝天,池底更是设置了一个圆形底座,底座上面是一个小小的三角礼堂,中间只开启了一面窗户,如同一个时间的夹缝,而礼堂与平台由廊桥连接,宛若一面时钟,通过圆形底座辅以精准的自转系统,全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个教堂都会追着太阳而转动,而当日头西斜,这面礼堂的窗户,都能定格住日落的每一秒。
圣光之下,每一对新人都会沐浴着在灿烂辉煌里,而每到这一秒,一种极致的浪漫,便会油然而生。
至今都无人知晓,为何这么具有浪漫意义的建筑设计,最后会定名为CurtainCall谢幕,但这些都并不妨碍人们对此处的喜爱,就像是今天,这里再次迎来了一对新人。
“老师,以后我跟小刘的婚礼,一定会在你这里办。”
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年轻姑娘,她身边是一位目光柔和,气质素雅的年长女性。
已被称为“老师”的曹女士闻言莞尔一笑,看着新人沐浴在夕阳下流露出的幸福,听着周围来宾的阵阵欢呼,天上的花瓣缓缓散落在水面上,她的眼中似乎有着什么情绪在流转着,只是最后,她退了两步,转过身,离开了会场。
夕阳虽好,但终究是要落山的。
年轻的姑娘追了上去,她们不是婚礼来宾,只是碰巧撞上婚礼,所以驻足观礼的游人罢了。
“小刘说了什么时候从英国回来吗?”
年长女性轻缓开口问出一句。
“估计还得两年?或许……更久?我们其实也不确定。”
年轻姑娘嘀咕着,看样子对自己这段异国恋很是苦恼。
年轻女孩是自己事务所的新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很有些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包括现在她遇到的烦恼也是,这让年长女性不由多问了一句:
“那你想等吗?”
姑娘不是很确定,背着手,摇摇头,无奈道:
“太难了,我一个闺蜜毕业了跟她男朋友异地坚持不到三个月就分了,我跟小刘这直接就是异国,一想到这分开就是三、四年甚至更久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们平时联系多吗?”
“联系啊,他刚出国那会天天联系,后来数次慢慢就降下来了,从每时每刻到一天一次,然后再到现在好几天不联系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主要还是时差吧,毕竟他那边是白天的时候我这边是深夜,一开始不发消息是怕打扰,现在不发消息,反而更像是忘了联系,我真怕这么久而久之下去,我会真有一天把这么个男朋友给忘了。”
女孩倒着苦水,女人默默听完,淡淡道:
“能忘记,反而是件好事。”
“……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们自己都不认为对彼此的感情会战胜空间的距离,反而担忧感情会在时间的消磨下殆尽,那么还不如相忘于江湖,毕竟小孙你与其成日里患得患失,还不如放下包袱,在有限的时间里争取一些你可以摸的着的事物。”
年轻的女孩震惊于自己老师直白的言辞,但一时又无法去辩驳。
或许在她沉默的当下,心中就早已对感情与前程的孰轻孰重,有了答案……
可在与内心相悖的实话面前,人总会有一种不甘心,这种叛逆的念头,让年轻的姑娘变得有些执拗,她道:
“但老师,这世上在患得患失之间将异地修成正果的人也不少,不是吗?”
年轻人的言论惹女人微微发笑,她并非觉得这是幼稚,只是认为这句话里,忽略了很多本该有的内容。
“傻姑娘,照你这样的说法,我是学建筑的,拿了普利兹克,你也是学建筑的,以后也会拿到普利兹克,对吧?”
姑娘喉头一哑,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年长的女人并不想为难姑娘什么,她只是想说明一个道理:
“小孙,我不是想打击你对爱情的积极性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只是人们总是那么注重结果,而忽略掉了过程的重量,就像《抓落叶》里写到的——
‘我们太迷恋结局了,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伟大的生命和美好的爱,可以见证,可以体验,但只要结局不尽如人意,我们就立刻觉得这是悲剧,或者正好相反,只要结局有一刻的救赎,一生的不公和痛苦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想说的是小孙,不要因为一个未知的结果而患得患失,你要在爱的过程里去寻找意义,不管是那些快乐、悲伤、等待、淡忘……
这些都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事,只有你活在这个过程中,品尝了其中滋味,你才会对自己修来的那个结果,处之泰然。”
姑娘似懂非懂,但她明白,自己老师一定是个温暖且懂得跟岁月相处的人,要不然,她不可能将那些曾迷恋的瞬间,定格铭刻在她热爱的这份事业里,让过去的种种伴随着她的未来到来,直至走完这一生,都仍在这个世间矗立……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二层画廊,最近这里展出的画作,是米莱斯的成名作《水中的奥菲丽娅》。
女孩亲密地挽上了老师的手,年长女人不由是在画前驻足,身边姑娘兴致勃勃问:
“老师,您年轻一定有很多人追吧?您现在那么通透,真想亲眼瞧瞧当初您谈恋爱的样子。”
年长女人眉目一动,看着画,笑着追忆道:
“确实有些人喜欢过我,但我就真正爱过一个人,然而那个人跟说我……爱情是很苦的……”
“确实……”
姑娘深以为然,殊不知这句话的下半句,她的老师在这个年纪,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不过下意识回话后的小姑娘还是一个激灵,只因老师话中提到了她的“那个人”……
曹女士年过半百至今未婚,这是事务所上下所有同事都知道的事情,没人知道她的感情经历,而她本人对此也一直讳莫如深。
坊间传闻有很多,大抵无非是她一直醉心于自己的事业,所以在年轻时忽略了自己的爱情;又或者年轻时爱的人不幸去世,从此她就再没爱过别人……
其中后者的传言要靠谱许多,因为事务所里的人都知道曹女士有个习惯,那就是她每年都会前往市郊的诠灵山烧香祈福,有时候一段时间里去好几次,而有时候则是大半年才会去一次。
但不管如何,她每年都会去,且风雨无阻。
有好些同事曾陪同她去过几次,除开她例行到观音殿还愿外,曹女士总会支开旁人,独自一人去地藏殿留上一会,估计是看望亡者吧,反正具体如何,没人清楚。
如今她突然提到曾经的“那个人”,这让小姑娘哪能耐得住好奇心啊,她追问道:
“那……老师您当时那个爱人……是个怎样的人?”
女人的目光凝视着那副画,抬手指了指那个沉溺在水中,模样永远停留在纯美隽永一刻的奥菲丽娅,说道:
“我爱人是个……在我们都将几近黯然失色时,还仍不忘记将我最美好一面唤醒,并将之定格下来的人……”
“那您爱人现在……还好吗?”
“……我相信他现在过得很好,而且他也一直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同样也是最好的模样。”
话说到这里,很多事就不必细问了,也不知是因为年轻姑娘先前提到了“忘记了联系”这种事在跟老师的感情对比之下产生了羞愧还是如何,一种莫名的悲伤在年轻姑娘的心中涌起,眼眶里有些泛酸……
“老师,您肯定有很多话想跟您爱人说吧……”
谁知女人侧过头,看着自己年轻的弟子摇摇头,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情绪,反而安慰似地笑了笑,说道:
“我不是一个喜欢把所有情绪都铺张开的人,如果他再次出现,身边恰好有个空位,那我就坐过去;如果他还是一个人走着夜路,那我就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这样,就足够了。
可要是真的要对他说些什么,可能我还是认真地告诉他——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
……
……
2029年3月3日,英国伦敦,泰特不列颠美术馆。
曹艾青的视线从那副《水中的奥菲丽娅》的经典画作上抽离,身边的白人闺蜜艾米丽问道:
“米娅,你真的要放弃BDP事务所的工作回港城吗?你实习期都快结束了,马上就能拿到正式offer了,为什么这么突然啊?”
“不突然啊,BDP的工作机会十分宝贵,这段时间的实习我不也学到很多嘛,既然实习要结束了,等到六月毕业一切尘埃落定,我自然也要回国了呀。”
两人再次走动起来,感觉到闺蜜再次挽紧了自己的胳膊,曹艾青觉得些微有点不自在。
“是你实习期间出现了什么纰漏,犯了什么错误?”
“没有呀,同事们都对我的能力赞赏有加呢,哼哼哼~”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话里的真实性,曹艾青自得地哼唧了一番。
“那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放弃一个这么好的机会……”
就在艾米丽毫无头绪时,曹艾青突然停下了脚步,只见她愣愣地往一个方向看去,白人姑娘亦是困惑无比,当她随着好友的视线望去时,只瞥见那里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闪而过。
“艾米丽,你先自己逛会,一会我电话找你……”
“欸,米娅!”
曹艾青抽出被闺蜜挽着的手,朝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奔去。
泰特美术馆很大,不同楼层不同展厅之间更是游人如织,想要找到一个人其实并不容易,姑娘就这样从常设展跑到专题展,又从专题展跑到雕塑展,这些展览通常按照艺术作品的年代进行划分,然后由主题作为排序,在曹艾青跑动时,这些时代定格下的经典,亦是从她身侧穿梭而过。
姑娘就这样,从16世纪的文艺复兴跑进了17世纪的巴洛克,扭头撞见了18世纪的洛可可后又与19世纪的浪漫主义打了个照面,匆匆擦肩。
现实主义、前拉斐尔、维多利亚、印象派、新印象派、现代主义……
时间的穿梭仿佛在这一秒得到了一个具象化的表达,而这个纯真的女孩一如那水中的奥菲丽娅,在百年岁月的见证下,都未曾消减身上的那份无邪烂漫。
她的脚步,终于停留在了“当代艺术”这个可以确认年份,甚至可以将所有作品,精确到月份及日期的展厅前。
一个男人的背影,就在前面走着,一路奔来的女孩气喘吁吁,躬身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但嘴里还是喊出一句连她自己都不太确定的名字——
“天……天然!”
男人身体明显一震,然后脚步缓缓停住。
他徐徐扭头,看向那个一路追来的女孩……
那张脸,毫无疑问跟贺天然十分相似,相同的眉眼,相同的身高,相同的气质,就连曹艾青都愣了好几秒,但仅仅也就是这么几秒钟后,姑娘竟是面露尴尬,抱歉道:
“不好意思啊……我认错人了。”
这句话让那个像极了贺天然的男人反倒有些意外,他走过来,彬彬有礼地扶起曹艾青。
“没事儿……你……你把我认成你男朋友了吧?”
曹艾青顺着气,点点头,期间她又是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看了几秒,对“男朋友”三个字不置可否,问道:
“你认识一个叫贺天然的吗?年纪长相都跟你差不多。”
“……不认识,不过……”
男人欲言又止,姑娘看着他,眼睛眨了眨,等待着后文。
“不过既然长得都一样,我还没说话,你是怎么认出我不是你男朋友的?”
“感觉。”
“啊?”
“当然,如果细看的话,差别还是蛮大的。”曹艾青晃了晃头,补充了一句,接到喘着气感叹道:“我是说呢,他在国内待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伦敦,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人笑了笑,“看来你们感情很好啊。”
“还~可以啦,对了,呃……难得有缘,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曹艾青,你叫什么名字?”
“这不会是……什么时下流行的搭讪手段吧?还是说你还在怀疑我?”
“你想多了,‘你长得像我的一个朋友’这句话一点隐喻的意思都没有,你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照片呀,我只是感叹这个世界真是奇妙,世界上还有长得这么相似的两个人,不认识一下就拦不住我的好奇啊~”
“是吗?那我可要看看了……啊,忘了介绍,你可以叫我……小胜或者胜仔。”
一场误会,让两个在异国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短暂地交流了起来,曹艾青给身边的这个男人分享起了与贺天然的合照,身旁男人的凑近遮住了她的身躯,感受到对方的高大,姑娘发笑道:
“什么小胜、胜仔的,听上去跟叫小朋友的外号一样,我还是叫你阿胜吧。”
不过对方似乎没有听见曹艾青的这句话,而是垂着头,表情异常认真地看着照片里曹艾青与贺天然去年在英国见面时留下的合影,嘴里低声念念有词:
“这老登……还真是……够年轻的啊……”
姑娘一下蹙起眉头道:
“你说什么?”
被称作“阿胜”的男人连忙摆手,像是个做错了事被抓了个现行一样,嘴里竭力改口道:
“我说……我说这老哥,还真是够年轻……有~为的啊。”
曹艾青还是有些狐疑,“你们长这么像,你没来由这么夸他,总让我感觉你是在夸自己呢。”
“没有没有,真心话,对了,那个……曹……曹……”
“叫我艾青就好了。”
“别啊……你比我大,我叫你一声艾青……姐吧。”
“呃……随你咯。”
确认下称呼,男人像是松了一口气,看他面貌长相应该是跟姑娘同龄的人,至于具体大多少,小多少,他不说,曹艾青就不想去问了,要不然真搞得跟自己对他真有意思一样,而且人家都叫姐了,自己就受着好了。
“艾青姐现在是在……伦敦念书?”
“没错,在巴院念的建筑设计,阿胜你呢?也是过来求学的?”
男人摇摇头,“不,我是过来……探亲的。”
“噢,这样啊……”
“艾青姐……”
“嗯?”
“你应该很爱你男朋友吧?看我长得有几分相似,就急匆匆跑过来确认。”
“我跟他毕竟大半年没见了嘛,今年我又没回国……而且他这个人很爱搞惊喜的,去年我生日他就突然跑过来找我,一声招呼都不打的,吓都被他吓死了!对了……”曹艾青话锋一转:“有件事儿我一开始就想跟你纠正一下。”
“什么事?”
“我跟照片里这个男生虽然很亲密,但暂时还不是情侣关系,所以你别总是你男朋友,你男朋友的称呼他……”说着说着,曹艾青就笑了:“呵~如果我回国告诉他这件事,他估计做梦都得笑醒。”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可能是这个叫阿胜的男人在容貌上十分接近贺天然,所以让曹艾青没来由就有了一种亲切感,对方闻言也是察觉到了两人的微妙关系,点破道:
“但你一开始也没否认不是吗?这层窗户纸为什么还没捅破呢?因为……距离?”
“还有时间。”曹艾青想了想,又补充道:“尽管还有许多细节导致我俩还没有真正在一起,但长话短说就是……我们都不确定未来会怎样,自我出国后,我们之间相隔的时间与空间都被拉得好漫长,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愈发确定了我对他的心意,特别是今天见到你之后。”
“见到我?”
“嗯……”
曹艾青点点头,在略带羞涩的口吻中直言不讳:
“我发现我这个人还是有点贪心的,光是今天见到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就能整个人都为之雀跃,使得这具没什么运动细胞的身体跟那么在乎廉耻仪态的意识都不顾一切的作出了同一个决定,可能这就是某种所谓的‘引力’吧?我忘了怎么说来着,不过我现在实在不敢想象,如果今天你真的是他,我会是个什么样子。”
男人默默地听完,低头感慨一笑,然后搭上了一句好茬:
“唯有爱与引力,可以穿越时空,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被点中心意的曹艾青开心地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想表达的就是这句,这词儿好像出自某部电影的主题来着,阿胜你阅片量挺多啊,要是你跟天然认识了,一定有很多话题聊,他是学电影的。”
“会的……会有机会的……”
男人的嘴唇微微翕张,小声嗫嚅着,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沉声问出了个现实的问题:
“不过艾青姐,你是念建筑的,这个行业你留在伦敦发展,或许比回国好一点吧?而且咱们都那么年轻,就算一定要回去,多在外头历练两年没准也是好事?”
曹艾青眼神一黯,“阿胜你也这么觉得?”
“……嗯,如果是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可能会多留两年吧,毕竟我们……还有那么多时间,就像我小时候……有一个长辈教育我说,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人终究是要为自己考虑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曹艾青停下脚步,像是对男人这句善意的告诫深以为然。
“那艾青姐你打算……”
“但小胜,你的那位长辈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句话的另一番下文?”
面对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高大男人,曹艾青仰着头,目光是全是一种柔韧,却又不可斩断的坚定。
男人视线躲闪,嘴里支吾了两句,像是记不起来,又像是在刻意回避……
“爱情固然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总有人会是你人生里的唯一。
我是说,那种可以翻山越岭,跨江渡海,披星戴月你都想去见上一面,是在彼此所设想的未来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排除掉的这么一个……唯一。
我出国留学三年多,我知道留在伦敦可能会对我的事业更有帮助,可如果我不喜欢他,这件事就不会对我构成任何负担;如果我足够喜欢他,这件事就更不会形成什么负担。
我也不是没为自己考虑啊,我跟他不是还没确认关系嘛,如果这三年大家出了什么变故,都是可以好聚好散的,那么既然他等我了三年,为什么我就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应呢?
对吧,爱是相互的嘛,这是我当年上飞机前就想好的情景,如今一切都如我所愿,我才应该是最高兴的那个。
‘人终究要为自己考虑’这句话的重点在‘考虑’而不是‘自己’,但很多人连‘考虑’都没做到,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自私’的借口,让自己心安理得而已。”
姑娘语言铿锵,估计也是因为这事儿被周围的朋友和同学闹烦了,所以这里头也有些大倒苦水的意思。
不过她是谁啊,她可是那个人生中没有败笔,笔笔都是真心,笔笔俱是天意的曹艾青啊!
这事儿她不说,但其实心里,比谁都想得通透。
男人站在原地怔了半晌,直至身后有人传来“米娅——米娅——”的喊声,这才回过神。
此时他面露愧色,带着一种歉意,开口道:
“受教了,艾青……姐,我想我得走了……”
曹艾青以为自己说明“自私”的言论冒犯到了对方,正想解释……
“米娅——米娅——!!”
“别叫了艾米丽,我们在博物馆呢~!”
听着身后闺蜜喊着自己名字大声喧哗,曹艾青满脸通红,气得是一跺脚,转身提醒对方注意音量。
“多保重啊,奥菲丽娅……”
耳后传来男人带着些不舍的道别,曹艾青一愣,然后又再次缓缓转过身。
博物馆里人流如潮,行人神色各异地从她眼前经过,但再也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
“米娅~呼呼~你刚才看见谁啊,呼~这么着急~很少看见你那个样子啊,担心死我了。”
闺蜜终于是跑到了近前,说完话就把头靠在曹艾青的肩膀上,气喘吁吁。
姑娘的视线又向四周扫了扫,实在找不到人只得放弃,她探了探手,无奈道:
“没,就刚才看见一个男的跟我男朋友很相似,但后来发现认错人了。”
一听这个,本是靠在她肩头的白人姑娘眼睛一亮,抬起头。
“嗯???男朋友??!!”
“就……去年我生日来看我那个男生啊,大惊小怪!”
“去年我们问你,你可是说你们是‘朋友’关系噢~”
“那……事物是变化的呗~”
“WOO~莫非你执意回国也是为了你这个‘朋友’啊?哎哟,你要是早这么说,我就理解了啊。”
“你少来了~”
“那你回港城之前,我们给你办场欢送会?”
“早着呢,回去也得六月份以后了,这么想让我走啊~”
“才不是~loveu~”
“哼~”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少年他的奇幻漂流(四)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如果我说,我现在只有十七岁前的记忆,你信吗?”
少年心性的贺天然想事情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全凭直觉跟好恶,他想的很简单,这句话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换平常估计没几个人会去相信,但眼前这个姑娘这么客气地把他请进屋,言语中好像还知道一些他的近况,那么他交待一下自个的底细,没准别人就可以帮上点忙也说不定呢。
姜惜兮脸上一懵,联想到刚才提到曹艾青时,贺天然都没什么太大反应,反而还说这跟曹同学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就大了好吗!
甭说别的,就光一琢磨起这个来,姜惜兮就信了三分。
“十七岁?这种事你就这么肯定吗?为什么不是十六岁或者十八岁?”
“因为我记得目前读高三,明年六月要参加高考了……”
果然,高考对于国人来讲,就是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锚点,毕竟绝大部分的人,命运都要从此处转折。
姜惜兮不可置信,“你现在都大学毕业了还高考……这些读书的记忆你都没啦?”
“我来的时候通过手机查过一些自己的资料,大概……知道一点……”
“你现在是个导演,知道吗?”
“知道……”
“你有好几家公司,你知道吧?”
“我在网上的个人百科上写了,但是……我还没去查具体地点在哪……”
“得亏你是个名人,要是一般人,还真不好查到自己的资料……”
姜惜兮心中称奇时也默默感叹,他们这代人碰到失忆这档事儿只要保留的生活常识不忘,基本上就不太会跟社会脱节,贺天然这种人就更是如此了,哪怕记忆只停留在十七岁,但只要用互联网搜一下自己,大致也就明白了他失忆前是个什么情况。
“那……你是因为失忆,恰好八年前你又住在这里,所以今天才会出现在我家门口?”
姜惜兮捋顺其中关系,贺天然忙不迭点头,问道:
“那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半信半疑吧……不过……贺哥哥你确实没必要骗我就是了……”
别看现在身穿兔子睡衣的姜惜兮表面平静,其实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自己一直仰慕的人失忆回到了十七岁?
清纯腼腆的男高生一脸懵懂地站在自家门口?
对方啥都不清楚的情况下,那岂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怕不是老天爷赐给咱小姜一个倒反天罡,逆转胜负的机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这都不冲?
心下狂喜的姜惜兮恨不得现在立马翻身下沙发,就地来上几个俯卧撑,然后像海豹一样拍着肚子,满地翻滚庆祝。
“呃……真是不好意思,咱们都聊了好一会了,或许我们以前很熟,但现在我……确实还不知道你名字……”
就在兔子小姜天人交战时,贺天然腼腆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考,对此姑娘双手高举,迫不及待道:
“我叫姜惜兮,是在港中小你两届的学妹,在京城的外交学院读研二,这个月回的港城,目前……休学中。”
她说着说着,目光开始飘忽起来,像是没什么底气。
不过男人看她的眼神里却带上了崇拜,纵然是已经脱离高考地狱的贺天然,依然对这些向往过的名校如数家珍:
“外交学院?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官校啊,虽然不比清北港大来的名头响亮,但好歹是双一流,而且在外交领域的人才培养方面毫无疑问就是最强,何况还是外交部唯一直属高校,能考上研都是天之骄子,你怎么还……休学了?”
贺天然的吹捧让姜惜兮面红耳赤,对于这种“母校羞耻”,她下意识遮掩道:
“哎呀,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说是外交部直属,但其实每年真正能进去的人很少,就像贺哥哥你本科念的是金融,毕业之后从事的却是导演,其实大部分人都是一样的啦~不过我休学的原因,确实跟这方面有关系……”
说着她双手捧着脸,可爱的眉眼皱着,低声自叹自艾:
“前些日子我的导师推荐我参加外交部的大学生遴选,我是学翻译的,对口就是翻译司,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好的一个机会,不过我……哎呀……”
“怎么了?没选上?”
姜惜兮摇摇头:
“不是选没选上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去外交部就是公务员,这就代表我要跟我过去喜欢的事物一刀两断。”
贺天然好像理解了点什么,他扭头看了看四周的Cos服,不确定地问:
“当了公务员就不能出COS?”
具体的章程贺天然当然不清楚,不过一想到公务员这种特殊职业,本身有着十分明确立场及形象的要员,穿着一身洛丽塔服装,在漫展上大喊出中二台词——爆裂吧现实!粉碎吧精神!放逐这个世界!
这个画面光想想……确实让人绷不住。
“这其实还好啦,主要我现在是在网上小有名气的二次元主播,目前生活费的来源就是在这一块,而公务员是不能参与盈利性质的直播的,这也是在这次遴选面试环节,我没有通过的主要原因,可能……在职业前途与个人爱好上,我并没有做好断舍离的准备。”
“这样啊……”
这确实是个两难的抉择,贺天然听着脑袋都大了,这栋单身公寓的房租他是知道的,这八年来估计也涨了不少,对方既然能租在这里,想必那份当主播的收入是很可观的。
“那你父母怎么说?”
“有这种机会,他们肯定想要我去参加大学生遴选啊,欸,我休学回港城的事都没跟他们说,在这个问题上,我想要给自己一段时间考虑清楚。”
想必也清楚贺天然在这个问题上也给不了自己太多的建议,姜惜兮转移了话题:
“先不说这些,贺哥哥你知道吗,其实说起来,我在港城能租到这种地段的房子,还能把我的这些衣服打包回来,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呢!”
贺天然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对啊,你时不时就来看我的直播呢!可以说是我最大的金主,榜一大哥!”
姜惜兮其实撒谎了,贺天然自从开了公司,当上导演以后,两人就很少在网上有过交流了,前一阵他到姜惜兮直播间,更多是心血来潮加上贺元冲的缘故。
不过那笔打赏费,确实是让贺天然冲到了她直播间的榜一就是了。
其中细节,现在的贺天然当然不可得知,他只是诧异的问道:
“那我们关系应该……不错齁?”
他其实想说他这人挺吝啬的,虽然家里有钱,但生活费一直被老爸控制着,起码在十七岁之前,要让他抽出生活费去省吃俭用买个二次元老婆回来,那他可能会接受,但你要让他拿着这笔钱去打赏一个三次元主播,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这都打赏到榜一了的话……
贺天然自己推断自己的性格,得出的结论让他不敢宣之于口。
姜惜兮见他表情变换之丰富,玩弄之心大起,大胆发言道:
“对啊,我除了是你学妹之外,还是你的前女友……至于现在嘛,算是你养的赛博女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金丝雀罢了~”
“????!!!啊?~!”
此刻贺天然的脸上除了震惊,心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这种复杂里有开心,呀嘿,我一失忆一晃八年,还赚了个可可爱爱的女朋友;有失落,嗨呀,怎么是个前女友,我还没来得及体验恋爱的感觉呢;有羞愤,哇啊,都前女友了,我还在网上勾搭别人,我是人吗;有幻想,不是,就这样一个萌妹都是我前女友,那我现女友得长多好看啊,贺天然,你出息了呀!
由于对方话中的信息量过大,种种臆想纷至沓来,让贺天然震惊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大脑都随之宕机了一会。
姜惜兮现在是真的很确定贺天然的状态了,毕竟这种反应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在往昔的男人脸上看到。
一种刺激与暧昧的氛围在两人相互对望的间隙中蔓延开来,而打断这种沉默的,是一阵手机铃声。
“叮叮叮……叮叮叮……”
铃声本是此刻救命的稻草,但当贺天然一阵慌乱掏出手机,看清来电显示上的名称,他本就焦灼的内心一下又添上了一把柴……
曹艾青。
自己暗恋的女神怎么会联系自己?!?!
“我、这、我……”
贺天然手中的电话顿时变得像一块烫手山芋,现在的他不知道要对眼前的姜惜兮说什么,更不知道要跟电话里的曹艾青说什么,嘴里更是含糊不清,舌头都捋不直了。
“谁呀?”姜惜兮探过头。
“呐——”
说不清楚的贺天然直接将手机伸了出去。
哪知当姜惜兮看清手机屏幕上的姓名时,瞳孔猛地一缩,不带丝毫犹豫,小手如风般掠走手机,然后动如脱兔般跳下沙发跑到门口打开门。
“欸!你做什么呀!”
随着贺天然朝那个兔子背影呼喊时,姜惜兮已经抡圆了胳膊,用力一扔!
只见一道黑影顺着她手的动势远远飞去,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一秒、两秒、三秒,电话的铃声渐行渐远……
啪咔——!
随着远方隐约传来一道四分五裂的声响,电话铃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安静了。
贺天然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瞬间发生的一切,还没回神来。
而背对着他的那只小兔子,已经缓缓的收回了手臂……
随后,她慢慢后退,重新进入了房间,徐徐地拉上了门。
“贺、哥、哥……”
她的嗓音好像最初给自己开门时带着一种悦耳灵动,只是现在贺天然看着她娇小的背影,不由是脚下后退一步,咽了一下口水……
姜惜兮转过身,双手还藏在背后,看向贺天然的脸上,突然是绽放出一个笑容……
“现在……暂时……不要让那个女人打扰到我们比较好吧?”
分明是询问的语句,但毫无疑问能听出一种威胁的语气……
看着一身兔子睡衣的姜惜兮靠着门口,露出那种人畜无害的可爱微笑,贺天然只觉心里发毛……
喂喂,这种展开,怎么看都不太妙吧——?!
本就是个二次元宅男的他,此刻脑中已经闪过无数因为角色病娇导致主人公死亡的残酷画面……
这哪里是什么兔子萌妹,自己分明是羊入了虎口才对吧!!!
第一百五十章 少年他的奇幻漂流(五)
“现在……暂时……不要让那个女人打扰到我们比较好吧?”
听着这种话,贺天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支手机,原本应该是他现在最大的依仗。
主要是里头存着的联系人与绑定的银行卡,以及这种可以随时随地上网查信息的媒介就是他现在了解这个世界最便利的途径,而现在手机没了,岂不是等于眼前这个叫姜惜兮的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现在她把门一关,显然是要留住自己,何况这话里有话的意味是人是鬼都能听出来,贺天然寻思自个暂时也没别的去处,索性且听着吧。
他接话道:
“……怎么,你跟曹同学……有矛盾?”
“这还不是因为你嘛~!”
提起这个,一向以活泼面貌示人的姜惜兮调门都往上提了三分,一股子怨气那是迎面而来。
不过宅男贺天然显然意识不到其中伤情的部份,他只是一听这话,内心就大呼“唉哟卧槽”,然后不由遐想着那种享尽齐人之福,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而他左右为难的离谱画面。
别说,真别说,这种事儿光想想,那种暗爽劲儿就从他小腿肚直顶天灵盖儿。
“那么……这是怎么个事儿呢?”
甭管了,反正病娇也是娇,阿宅就好这一口,姜惜兮越是哀怨,贺天然就越觉得这是一种她“爱”自己的表现,反正事已至此,听一听自己修罗场的故事也不错。
姜惜兮阴沉着脸走了回来,坐回沙发,双手抱起,见到贺天然还直挺挺地站着,姑娘此刻小小的身躯竟是展露一种御姐的风范,吩咐道:
“你坐下。”
“……噢~”
人在屋檐下,何况还是自己惹下的情债,贺天然不敢忤逆,闻言又赶忙坐下,双手安分地放在腿上。
“嘁~”
见失忆的贺天然如此乖巧,姜惜兮不由是嘴里发出一道不屑地嗤声,左边嘴角拉出一个弧度,露出一颗小虎牙来。
牙败呐,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绝赞瞬间啊~
这种宛如动漫角色般的“嫌恶”表情,被贺天然看在眼里,整就一个心动暴击。
而表面成熟的姜惜兮内心亦是活泛起来,好好好,原来失了忆的贺天然吃这一套哇,想我小姜17岁的时候吃不准你19岁的贺天然,如今天地倒转,小姜我这个24岁的大姐姐,还吃不下你这个记忆停留在17岁的抖M?
这不是手拿把攥,易如反掌么?
小姜我呀,终于可以扮演一个坏女人了呢~!
姜惜兮本就上翘的嘴角都快有点压不住了,开口将往事一一道来:
“那一年,我读高三,你念大二,我们就是在家外头的商场里,一家吉他店中认识的……”
……
……
2030年9月1日,珠光巷,Butterfly心理诊疗所。
“惜兮她……说谎了。”
“哪方面?”
贺天然的视线从人格记录中抽离,他望向眼前的余闹秋,回忆道:
“我跟惜兮……确实有过暧昧,不过那段时间我们都是单身,这上面写她说我们曾在一起,但由于我对曹艾青恋恋不忘,最终导致我跟她分手,而真实情况是在我跟她还以‘朋友’身份相处的过程中,我与她的暧昧关系被艾青发现,这让我及时醒悟自己真正爱的是谁,所以我跟她一直不存在恋爱关系,不过当时大家闹得都有些不愉快就是了……
哎,如果没有这茬,我想我跟艾青……也不会白白浪费几年,等到她回国了才确认关系。”
“你好像并不逃避这些往事?”
“没什么可逃避的,因为这些都是事实。”
余闹秋刨根问底,“所以当时这件事是如何处理的?”
贺天然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道:
“大家都把话给说开了,还能怎么处理?重要的是这件事的结果我们都没有错,但问题就是这样发生了,正如你所分析的那样,彼时我与艾青对待感情的态度都过于……内敛了,作为男人我应该更主动些,但偏偏那时碰上了比我更主动的姜惜兮,她是我的粉丝,那种崇拜的眼神、两人同样的爱好与互有探究欲望的话题、以及她活泼开朗的性格都吸引着我,我无法忽视……
但那时我才清晰的意识到,那些都不是爱,我只是希望有那么一个人,信任我、鼓励我、崇拜我,因为我之前的人生里,太缺少这些东西了。”
余闹秋一语点破,“……也就是说,那时的你,不够自信?这些艾青姐都无法给予你吗?”
“没自信是一方面,说白了,我只是贪恋那种被人无比热烈地爱着的感觉而已。”
随着贺天然的自我剖析,他慢慢垂头沉思着,口中缓缓:
“彼时的我将艾青奉若神明,她能够理解我、安慰我,但我却不敢奢求她更多,我与她相处时总把自己最好、最成熟的一面表现出来,深怕唐突了佳人,但毫无疑问,这期间我是拘束的、紧绷的、不真实的。
直至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才恍然醒悟,原来她也会为了我而吃醋、发火、患得患失,然后从我的女神滤镜中变成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女孩。
从此,我好像找到了一点点谈恋爱的门道,整个人的性格也随之发生变化,只是这份代价……稍微大了些。
我跟惜兮偶尔会在网上联系,只是现实中很少见面了,我想过去弥补她些什么,可最后都不了了之,毕竟她的存在,已经成为了我与艾青这段关系里的一个禁忌……”
说到这里,贺天然的身躯猛然一震,瞪着余闹秋,问道:
“艾青呢?当初我的少年人格去到惜兮家里,还被她这么诱导,要是被艾青知道的话,她肯定……”
“你刚才说对于事实,没什么可逃避的,对吧?”
余闹秋打断了贺天然的追问,没有直接告诉到结果,反而强调了一下对方之前的发言。
“……对,怎么了?”
“天然哥你也说了,你是经过了这位姜女士之后,对待一些事物才逐渐成熟起来,但你的少年人格,显然没有那么成长到这种地步,你……要不继续看下去?”
……
……
2029年10月27日,下午18点30分,悦荟商场,港式茶餐厅。
不知不知觉贺天然已经跟姜惜兮聊了一下午,时间来到晚餐时间,姑娘说饿了,提议到外面吃饭,贺天然脑子很乱,一时之间无处可去的他就跟了过来。
“……所以我是个渣男,抛弃了你,投向了曹同学的怀抱?”
贺天然手上摩挲着从自己那摔碎了的手机中取下的电话卡,一脸的惴惴不安。
“没错~所以你来见我,摔你手机都算是轻的,我给你一巴掌就不错了。”
姜惜兮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她其实也拿不准做出那种举动后贺天然会不会一走了之,为了避免过度刺激,她转移话题:
“你点菜啊,你不饿啊?”
贺天然收好电话卡,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又拿起桌上的菜单看了看,小声嘟囔道:
“哗,八年了,这家店还是这么死贵,也没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把这里当成约会的场所还行,但特意来吃饭就有点……冤大头了呀……”
“你说什么?”
姜惜兮没听清对方的碎碎念,贺天然一个激灵,改口道:
“我说……我说,要不咱换一家吧……我记得周围有家白斩鸡味道不错……如果现在还开着的话。”
“……行啊,那咱们走吧。”
贺天然没想到这姑娘这么好说话,他诚惶诚恐的站起来开始带路,两人离开商场。
姜惜兮脑中有些疑惑,只是换个吃饭的地方而已,对面表现的怎么这么拘谨,但现在也不好问。
这事儿说起来,还是姜惜兮对眼前这个少年天然接触少了,现在他的脑子正做着激烈的斗争,心中一万个想死,大骂自己丢脸,跟女生出来吃饭,大家都坐好了,哪有突然换地方的啊,这不是显得自己既唐突又失礼么……
但没办法呀……
贺天然检查过自己的随身物品,一支不知车停在哪的车钥匙,
贺天然随身的钱包里,那几张银行卡跟信用卡他不知道密码,要是手机还在,估计还能用用指纹支付,再不济去些可以扫脸支付的饭店,可刚才那家店他偷偷观察过了,扫不了脸,就那一顿饭吃下来,他钱包里的两百块现金怕是打不住的,光是想着要是到时候付不起饭钱,他脚趾都扣紧了。
两害相较取其轻,反正都要丢人,干脆选个丢人程度没那么严重的。
这就是少年贺天然的敏感,起码十七岁之前,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两人过街窜巷,走到了一处离商场不远的南门巷子里,巷子不算狭窄,只是道上停靠的摩托与电瓶车占据了不少空间,这条巷子两边都是居民楼,白天这里是个小菜市,到了下午很多小饭馆才会开张,整条巷子鱼龙混杂,不远处就能看到一个亮着“陈斩鸡粥粉面”LED的招牌门头。
估计是跟印象中的有所出入,贺天然在门口驻足了片刻,确定后才进了店。
两人找了个空桌坐下,姜惜兮观察着周围环境,不由道:
“我还不知道家附近还有这么一条吃饭的巷子,刚才看到一家我常点外卖的面馆,才发现他们家原来在这儿啊。”
贺天然拿出一双一次性木筷,捅破塑料包装后左右剐蹭了一番筷边的毛刺,然后递给姜惜兮,回忆道:
“以前这边更难找,这几年应该是整改了才有了门面,那会他们家就开在楼上居民楼的过道里,住的地方就是厨房,一开门就是生意,几张桌子,几条板凳就占满了来往的过道,逼仄又狭小,虽然环境很差,但味道却很好,而且还便宜。”
这时,一个年轻的服务员拿着菜单上来了,兴许是听见了贺天然的话,热情道:
“哟,老客啊,我爸斩鸡都斩三十年了,六年前从楼上搬到楼下,知道这些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常客,哥们你挺面生啊,以前在这里住过?”
“啊……是。”
贺天然接过菜单,既然是他带来的店,姜惜兮就让他点了些习惯的,反正姑娘没什么忌口,于是,贺天然点下了半只白斩鸡,白灼鸡肠、炒鸡杂、滑鸡粥、最后是一盘可以分食的干炒牛河,一共125块钱。
想必是时间久远,那位年轻的服务员留心看了贺天然几眼,没想起什么,点完菜就走了。
不过贺天然对此还有记忆,望着那人的背影,他对姜惜兮道:
“这小哥比我小两岁,那时候我来这边吃饭,我爸还让我辅导过他的功课。”
姜惜兮笑道:
“那现在你反而比人家小了捏~”
贺天然嘟囔着:
“我是失忆了,又不是穿越了,该多少岁还是多少岁的。”
姜惜兮来了兴致,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探出身子追问:
“欸贺小弟,到底是怎么失忆的?”
对于贺小弟这个称呼,贺天然略感不适,只是他并未多言,摇摇头,用着不是很确定的口吻道:
“我……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出现在一家类似心理诊疗所的地方,但当时身边没人我就自个出来了,没多久就有个女人给我打了电话,应该是心理医生之类的吧,但那会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随便聊了两句就挂了,然后我查了手机才知道,我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八年后……”
“要不然你再打个电话问问看?”
对于姜惜兮的提议,贺天然看着她,沉默不语。
“啊……咳、呵呵~”
忽然想到对方的手机都被自己扔了,姜惜兮干笑一声,小声找补:
“没事没事,你不是把电话卡捡回来了么……而且现在都是云通讯录,你换个手机重新下回来就是……”
说罢,她又道:
“可能那女人是你失忆前最后见到的人,你抽空应该找找她,想必能了解不少,不过现在时间太晚了,不如你现在可以想想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最后一件事……?”
贺天然扬起头,努力回忆起来,无奈脑中一片浆糊,就像是酒后断片了一样,姜惜兮也不催促,等饭菜一件件上齐,她夹起一条鸡肠,放进嘴里品尝,随着咀嚼,鼻腔中冒出“嗯~”的一声满足。
“味道不错吧?”
“确实有惊喜~”
听见女孩口中的好评与竖起的大拇指,贺天然松了一口气。
此时饭馆中的事务暂时忙完,年轻的服务员靠在收银台后翘起了二郎腿,悠闲的打开了店中的壁挂智能电视,看着各大视频平台琳琅满目的剧目,他恢复了以前中断的播放,电视屏幕里播放起了《心中野》,而此刻的剧情好不巧,正是皇子大婚,当初贺天然与温凉试戏的那一段!
起初贺天然并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反而是姜惜兮看见屏幕中一身华贵喜服,来回踱步于喜房门前,表情纠结的隋初朗后,姑娘忽然拉了拉贺天然的衣袖,喜道:
“欸,你拍的!”
“什么?”
“这剧是你拍的,这段时间可火了,网上都说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今年的剧王了!”
“不会吧……无脑古偶片而已,我的品味已经沦落到这么差了嘛……”
贺天然吐槽着,虽然此时的他对这类只懂谈情说爱的三次元偶像剧没什么好印象,但听着姜惜兮口中那份掩盖不住的崇拜口吻,也不禁是心头起飘。
导演啊,是不是像爸爸那种角色呢?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权威,都得听他的吩咐,剧本怎么写,演员怎么演,掌控着角色的命运,就像掌控着一个人的人生一样……
这么想来,这份职业好像……
也不错?
贺天然看着姜惜兮盯着电视入迷的侧颜,这种不经意间代表着认可后露出的表情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无比的成就感。
而下一刻,随着一句演员的原声台词钻进耳内,贺天然的身体猛然间怔住——
“你在怕什么?”
他的脑袋一点一点抬起,朝电视屏幕看去,那是男主已经进了洞房,但迟迟不掀起新娘盖头,后者一直等待无果,不由对此表达出的不满质问。
但这个少年贺天然无疑对这个声音熟悉,甚至是熟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想要逃避。
“你就那么怕见到我么?我是爱你,不是害你……可今日我们喜结连理,你这般犹豫不前,连看上我一眼都不肯么?”
电视里,新娘传出的脆弱言语虽无比哀怨动人,让人心生怜惜,但这话传进贺天然耳里,就像是祸人的海妖,让他恨不得马上逃之夭夭,而那些台词,亦是让他当即想起了种种丑态百出前程往事……
当时,她也是这么骗自己的!
贺天然瞪大双眼,看着男主到头还是禁不住诱惑,一步一步走向高床,他的拳头也随之紧握,而当男主用喜秤缓缓掀起了女人的盖头,一张本该妩媚动人,此刻又如此哀婉凄迷的皎洁面容彻底出现在屏幕之中!
那张明眸含微雾,楚楚动人心的脸庞无疑让观众感到心痛,温凉真的是个好演员,光是一个颔首伏低的眼神,就足以让人忘却她在剧中的狠辣作派,就连已经知晓了全部剧情的姜惜兮,都不由开口称赞道:
“前期的时候我都对这个女二没什么好感,但看完这一段,感觉她其实不算是个恶人,无非是不得所爱又求之不得,最后被情势慢慢逼向黑化罢了,这个角色以此为节点逐渐完满,不得不说温凉演得好好呀,看完我都成她粉丝了,真是个好演员,有颜又有演技。”
“你……同、情、她?”
姜惜兮的耳边传来一道粗粝的低沉嗓音,像是压抑着什么。
姑娘扭头看去,差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因眼前的贺天然不知何时脸憋得像烧红的铁块,洁白的牙齿执拗地咬着薄薄的下嘴唇,眼里似乎要迸出火来……
“我……温凉她……不,这个角色本来的设计就是这样的吧,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什么的……那什么……我就是主观情绪来了瞎评价的,说到专业肯定是贺哥哥你比我懂嘛,何况……温凉这个演员的为人还是可以的,对吧?我看一些你们剧组的采访,你经常称赞她,你们私下关系应该不错吧~”
姜惜兮谨慎地将话说完,似乎都忘了眼前这个贺天然的记忆只截止到了十七岁。
然而,这个十七岁……
到底是谁的十七岁呢?
听着姜惜兮的补充,贺天然全身颤抖一下,脸上的肌肉更是止不住的抽搐了几下,似乎是为了遮盖这有些控制不住的身体本能,他自怨自艾般埋下头,双手捧着脸庞,发出一声冷笑:
“好演员……?呵,她确实是好演员……但说什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哪谁又该去可怜那些本该可怜的人呢……”
说完,他猛然站起身后,低着头就朝店外走去。
好在姜惜兮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急忙道歉:
“贺天然,你干嘛呀,你去哪儿啊!我刚才说错了嘛,你别生气,可恨的人就该可恨……而且这都是演戏呀,都是假的……”
这话一说完,姜惜兮瞬间感受到一股巨力将她娇小的身体给推了出去,整个人顿时跌坐在了地上……
就在小姑娘坐在地上眼冒金星,整个人被摔得七荤八素时,她看到了贺天然转身正视着她的面容……
那是一张写满了委屈与愤恨的脸庞,男人拼命地熬住,绷紧了脸皮,像孩子似地想把呜咽咽下去,可是眼泪还是涌上来,亮晶晶地挤在眼圈边上,刹那工夫两颗大泪珠离开了眼睛,慢慢地顺着两颊流了下来。
而那双眼里,好似还残留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稚气……
他像下了莫大决心,但又像是第一次学人发狠却不熟练的说着:
“没错,都是假的……但我,恨不得杀了她!这是真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少年他的奇幻漂流(六)
“没错,都是假的……但我,恨不得杀了她!这是真的!”
两人的争执引来了周围食客的打望,毕竟一个大男人去推攘一个小姑娘的情景很容易导致群情激忿,此时年轻的服务员与另一个吃饭的中年男子已经是站起了身,他们警惕性地看着贺天然,防止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贺天然虽是撂下一句狠话,但望着被自己推倒在地,一脸无辜的姜惜兮,他的神情中亦出现了一抹挣扎与失措,不过他并未多言,只是一咬牙,扭身快速擦干两颊泪水,跨步扬长而去。
“贺天然~!贺天然——!”
姜惜兮朝他的背影喊了两声,见唤不回来人,只得从地上爬起来,服务员小哥见状上前来拉了她一把,姑娘道了声谢想要追赶,又被小哥拦下。
“呃……小姐姐,你们还没……”
小哥尴尬的看了一眼桌上还没怎么动过饭菜,意识到还没结账的姜惜兮反应过来拿出手机,跟着小哥走到收银台扫起了码。
期间,年轻小哥还为眼前这个长相可爱的女孩义愤填膺:
“你要出去追他?别追了,对女朋友动手的男人没什么好值得挽留的,这么大个爷们,也不知道怎么好意思啊。”
姜惜兮心里焦灼,耳朵里听着小哥为自己的打抱不平,眼睛看向店外贺天然渐行渐远的背影,嘴上含糊解释道:“他……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现在只是……脑子出了有点问题。”
小哥瞪大双眼,“神经病啊?那你不送他去医院?你还是快点把他找回来吧,走大街上万一失控了就了不得了。”
“哎呀你知道还耽误什么,你扫完没啊!”
随着手机发出“叮~”地一声付款成功,姜惜兮拔腿就跑,可惜,当她朝贺天然离开的方向冲出了南门小巷,男人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
这种时候,贺天然还能去哪呢?
望着日渐西斜的日头,姜惜兮内心焦急如焚,她现在万分后悔先前扔了对方的手机,现在就贺天然的状态,出了个什么事儿恐怕连知会一声的人都没有。
姜惜兮望着周围一片的环境,这边她是头一次来,按理说应该很陌生,不过这附近的光景她越看越觉得熟悉,直到三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少女说说笑笑地从她身边走过……
男同学甲:“我买几张电影票,等会去悦荟那边看电影呗,我请客。”
女同学甲:“好啊好啊,迪士尼出新片儿了,前阵子我还刷到预告片来着,蛮有意思~想看~”
男同学乙:“蛤?迪士尼?动画片儿没意思,真人电影的政治正确更没意思,还不如去网吧开把COD,去码头恰点薯条~”
男同学甲:“好好好,你自个去网吧马枪,我俩去看电影,咱们仨都有光明的未来。”
男同学乙:“不是说好一起逃晚自习的么?”
男同学甲:“没错啊,我先送你去网吧,帮你把网费交了,今晚你就把屁股焊那儿。”
女同学甲:“哎呀,一起去看电影吧~打什么游戏,就知道打游戏。”
短短一瞬间,三个少年人与姜惜兮擦肩而过,几句对话的功夫让姑娘仿佛经历了一场校园三角恋,随着那三人相继走远,她摇了摇头回过神,随着视线中身着校服的学生路人渐多,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走出南门小巷,自己这个位置就已经离她与贺天然的母校港城中学很近了。
怪不得周围的街景越看越熟悉……
毕业之后再没回过母校的姜惜兮终于在脑中有了个清晰的坐标,她快步追上刚才三个高中生,问道:
“同学留步,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大概这么高,头发扎起来的男生?”
姜惜兮伸手比划着,贺天然的外形特点还蛮好认,两个男生对视了一眼不在意地摇摇头,中间那个女生微微仰起下巴回忆了一下,确认道:
“他……是不是眼角有一颗泪痣?”
姜惜兮一愣,然后猛猛点起头来,只是没等她说话,一旁的男生甲就有点不满地揶揄道:
“看这么清楚呢?”
女生翻了个白眼:
“看帅哥时我的视力就暴增到2.0不行啊?要你多管闲事!”
“行行行,厉害厉害厉害~”
“同学,刚才那个帅哥往学校的方向去了,你快去吧,应该没走远。”
“喔好,谢谢啊!”
得到情报的姜惜兮都没注意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女生管她叫了声同学的误会,只是道了声谢,转身往下一个街口快步走去。
“欸刚才那个女生,好像一个coser主播呀。”
方才一直没搭得上话的男同学乙望着那个娇小可爱的背影,口中不禁嘀咕。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中间的女生开始蛐蛐了别人了:
“怎么,你看到美女视力也变好了?”
男生不解其中深意,反而是挠挠头,洋洋得意:
“开玩笑,就哥们这视力,鸟狙不开镜乱杀的好吧!”
“……”
“……”
港城中学一直以来都是一所开放式高中,每到晌午傍晚时分,都会校门大开以供学生们外出觅食消遣,时至今日都是如此,姜惜兮一路上没被阻拦,顺利的进入到校园里。
姑娘脑中回想起贺天然说的话,他的记忆目前停留在高三,明天六月就要参加高考,他把这件事记得如此深刻,想来现在无处可去的他重新回到校园,也是一件大概率的事。
临近十一月的港城晚风微凉,一些怕冷的同学早已换下夏季的校服,穿上了一些更为保暖的衣物,姜惜兮的相貌本就显得幼态,这次出门吃饭更是只穿了一件无袖的针织罩衫搭配短袖白衬衣,别说,一个研究生混迹在一群来往的高中生里,当真是没有半分违和感,活脱脱一个学生妹……
虽然知道贺天然有可能重返校园,但港中占地那么大,从头逛到尾的找人就很不现实,姜惜兮就根据之前与贺天然聊天得来的信息,去到了高三年级所在的教学楼。
相比起高一、高二学生的散漫自由,趁着下课就去室外透气,高三这边的学习氛围就显得紧张了许多,大部分同学下课后依然留在教室里自习,空中廊桥与走廊一侧仍能看见许多靠着横栏,默默温书,嘴里低声背诵着课文的学生。
这种学习氛围,让早已脱离高三苦海的姜惜兮如芒在背,本想着如果自己运气够好,来到这边就能撞见故地重游的贺天然,但看周围这个样子,要是手上没拿本书,是个人都不好意思久待吧?
好在姜惜兮并没有寻找多久,在路过一个班级门口时,她就听到了两个靠在护栏上的女生窃窃私语。
“刚才那个男的是谁?站在咱们班门口看了大半天,是谁家的哥哥么?”
“不知道啊,我出来问他找谁,他没说话就走了。”
“不会是新来的老师吧?”
“他那么长的头发,怎么可能啊,而且新来的老师不可能带咱们高三。”
“没准是音乐老师呢?搞艺术的。”
“那就更不可能了啊,咱们体育课都没了,你还想上音乐课?”
“我总感觉在哪见过他,没准是个明星啥的。”
“快醒醒吧,你个花痴梦女!”
果然!
贺天然现在的形象走在高中校园里还是挺打眼的,姜惜兮扭头追问起两个女生详情,其中一个女生说那个男人走后她们就一直站在护栏边聊天,然后看见男人的身影下了楼后就往操场那边走了。
终于得到了具体的方位,姜惜兮大喜过望,她抬头看了看教室门上的号牌写着——三年(2)班。
这就是以前贺天然就读的班级啊!
恰逢此刻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室外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归教室,小姜姑娘逆着向上人流匆匆下楼,脚步东躲西挪,宛若鱼群中一条离经叛道的小鱼,最后是三步并成一步跳下最后几级台阶,朝着教学楼的大门奔去。
教学楼门口巡视的保安见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往外跑,下意识喝声道:
“小同学!上课了!你往哪跑啊!回来!”
教学楼外的天空被落日的余晖晕染成了一片粉红色,姑娘步履不停,小小的身影跑进了这美好的晚霞里,她抬着手,高声的呼喊徐徐传来:
“我不是学生啦——!”
有的人,嘴上说着自己不是学生,却像极了其中一员;而有的人,一觉醒来哪怕重返校园,却再也不属于这里了。
晚自习的操场空空如也,一眼望去,姜惜兮就看见了一个孑然一身坐在石质观众台上的寂寞人影。
她慢慢走近,果然是那个一脸迷茫落寞的贺天然。
没有多余的庆幸,更没有找到人后的责备,姜惜兮只是默默地坐到了男人身边,双手往后撑着,仰着头,大口喘着气。
“对不起啊……”
耳边,传来一声男人突兀的道歉。
“嗯?”
“刚才推了你,而且……还让你付了饭钱……”
“小事啦,贺哥哥~呼~”
姜惜兮缓出一口气,一路跑动后的呼吸渐渐平稳,又问:
“对了,你之所以要换饭店,莫非是因为……你一早就打算要自己要请客?”
贺天然犹豫了片刻,鼻中挤出一个“嗯”字,生硬地点点头。
“我说呢,刚才都坐下了,还要换地方……其实按照我们之间的交情,你没必要想这些,你要实在过意不去,我们AA也可以,这几年我做网络主播,你打赏给我礼物都不止这一顿饭的。”
“但我不记得这些!”
贺天然抱起脑袋,很是自责。
姜惜兮看着他的表情,于心不忍,但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半分钟,最后还是姑娘敞开心扉,说道:
“其实……应该是我说对不起的……”
贺天然一愣,转头缓缓看向身边的女孩。
“……为什么?”
姜惜兮望着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出神道:
“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我们分别时我说过,我要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一个更强大的姜惜兮,但好像……并没有。
我耽误了导师给我安排的机会,错过了学校的遴选,我对自己的将来和人生充满了纠结……
贺哥哥,我考上外交学院的时候,分明是那么期待让你见识见识我小姜的含金量,让你后悔当初选择了曹姐姐没选择我,但现在呢,我觉得自己好狼狈啊,狼狈到我灰头土脸跑回港城都不敢回家,更不敢见你……
这几年在网上偶尔看见你的消息,开了公司,拍了电视剧,知道了你的事业步步高升,我就愈发清晰感受到你我的距离一点点被拉长,就像……别人再如何看我,都像是个稚气未消的学生,而你,早就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说着说着,可爱的姑娘低垂下了头:
“贺哥哥,你知道吗,今天你战战兢兢地出现在我家门口时,那幅不知所措的模样还有后来那种谨小慎微的性格……哈哈哈,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经历了什么,也觉得自己抱有这种想法属实有些阴暗,但在那一刻,确实让我感觉轻松了好多……
所以……
逃避嘛,有些事儿既然解决不了,暂时逃避一下也好啊,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我也会啊,大家也会啊,很多人也都是这样的啊,人之常情嘛。”
姜惜兮并没有细致追问贺天然为什么会在饭馆听见温凉的名字后情绪失控地跑掉,她只是感同身受的找来一些理由,企图表达出一种大家都没有过得很好,都有各自的狼狈与纠结,大家都是一样的。
逃避。
这对目前的贺天然来说,无疑是一条解脱的途径。
只是他还很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自己,还会有这么一个姑娘在自己逃避时追过来,宽慰他,开解他。
于是,他木讷问道: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一下是红透了耳垂的小姑娘强作镇定,她耸耸肩,站了起来走了两步,漠不经心地回答:
“因为……因为你吉他弹的好,你在小破站当指弹博主那会我就关注你了,一直视你为偶像,后来我认识你以后我们更是无话不聊,一起追动漫,玩游戏,出COS,我的爱好你都如数家珍地跟我聊上好久好久,为此你还帮助了我好多好多,我崇拜你,当然也就喜欢你,就像是……喜欢上一个勇者大人!”
勇者……大人?
这种有些中二羞耻的词汇现在听来,却让贺天然的眼眶莫名有些湿润。
从来都没有人这么形容过他……
包括那个假装从未来穿越而来,假借这些爱好接近他,最后也是由此让他贻笑大方,从此在学校抬不起头的女人。
这种形容啊……
是哪怕别人骗他,都想不出来,说不出口的形容。
贺天然又想哭了,即便知道哭泣在这种时刻太过丢人,但他还是忍不住用衣袖来回擦拭了眼眶,这种感觉就是自己的所作所为终于有了人发自内心去认可了一样,并且是一种高度赞扬,他的自我防御机制让他下意识去反驳着:
“什么狗屁勇者……我胆小、怕事、懦弱,在班上更没什么存在感,别人接近我也只是为了戏弄我,我根本没你说的那么好……”
“……”
眼里雾气遮住了贺天然的视线,周围更是没了声响,待到他擦完了泪,眼中就只见一个双手捧着脸颊的姑娘,微笑地蹲在他的身前。
对方那种戳人的直视让他不由是地扭过头去,一想到刚才自己哭,对方就一直蹲在面前看,贺天然就羞愧难当,耳边就听姜惜兮轻声道:
“贺哥哥,在动漫《送葬的芙莉莲》剧情里,勇者辛梅尔不也没拔出属于勇者的圣剑吗?但这些都并不妨碍他最后打倒了魔王,夺回了世界和平。”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
姜惜兮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双手叉腰。
“我想说,停滞不前的圣剑,配不上勇往直前的勇者,一如你自嘲着的那些性格,都难以遮掩你在蒙昧无措之际,还会为人着想的品格……嗯,我想表达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毕竟我真没见过几个被人摔了手机,还惦记着吃饭时要为对方结账的人。”
“……”
“……”
贺天然不自然地挪了挪屁股。
“你中二的浓度……有点高了……散散味儿啊……”
“……喂!!!贺!天!然!你别忘了最后还是我付的钱!!”
姜惜兮被臊得双颊发红,调门拔高时,一束手电筒的灯光打了过来,圆形的光线直直照射到了两人的脸上,紧接着远远传来一道厉声:
“谁在哪呢!就你们两个!哪个年级哪个班的不上课!”
姜惜兮听到这道声响,身体顿时是一颤,有点没缓过来自己已经毕业好几年了,她下意识就看向贺天然,只见对方好像也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慌张开口:
“怎么办?”
女孩的视线中,看见男人向自己伸出了手:
“逃吧!”
“啊?”
“我们逃吧!”
这次,不等姑娘反应,贺天然一把牵起对方的手,亡命奔逃起来!
谁说逃避的勇气,何尝又不算是一种勇气呢?
“叫你俩呢!别跑!小鸡小鸭蛋黄没长齐,学毛早恋呢!你俩给我站住!”
夜色渐浓,没有师生活动的偌大操场没有路灯的照耀,观众席上,一束手电的光线不断追寻着一对年轻男女手牵手,不断奔跑的身影。
他们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逃离了昏沉的校园,跑进喧闹的市井,然后与车水马龙擦肩而过,如果可以,他们想要一直逃避掉大人世界的鸡毛蒜皮与生活的怅然若失。
只不过,这实在不像是一场勇者踏上征程的戏码,反而更像是一场迷失于霓虹闪耀间的动人私奔。
第一百五十二章 Abyss
2030年9月1日,珠光巷,Butterfly心理诊疗所。
“天然哥,你的“少年”人格看来在处理起一些情况时,并没有你那么成熟啊。”
贺天然正好阅读完这一节的人格报告,余闹秋发言适时响起,男人抬眸平淡道:
“我们没办法强迫一个心智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去游刃有余地应对当时的处境,其实我觉得自己还是够幸运了,那具人格虽然没有如今我这般圆滑老练,但仍对这个世界抱有足够的好奇与善意,而且幸好当时我遇到了惜兮,她这小姑娘性格是天真了些,但也就是这份天真,让我可以断定“少年”的我待在她身边,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善意吗……”
余闹秋眯起了眼,轻声重复了一句。
贺天然没有在意这句嘀咕,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其实只有两个问题:
“闹闹,为什么当我的“少年”人格知道温凉的存在时,反应会这么大?在我印象中,我高中时与她并没什么恩怨交集,更谈不上说出‘恨不得要杀了她’这种话,我大致翻了翻整个“少年”人格的记录,上面好像没有提到这一点。
还有个问题,“少年”的我在知道自己的处境后,一直没来找你吗?我记得你说过,他的经历,都是通过另一个人格口述的。”
“因为“少年”没有对谁透露过这种信息,他把这件事藏得很深……”
余闹秋站起身,走到饮水机前,冲泡起一条速溶咖啡,她按下热水开关,趁着出水的间隙,她又走到一旁的冰柜前,拿出一罐挂了霜的可乐。
“直至“作者”出现之后,我才知道你身上出现了解离症,而温凉这个人……有趣的在于,她在你一系列的人格转换中,一直处于一个很微妙的位置,因为这一切的起源竟是一场……从未发生过的恶作剧。”
女人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可乐放在旁边的摆桌上,随后她重新端坐下来,说起了那场恶作剧。
贺天然认真听着,那桩恶作剧的剧情令他熟悉又陌生。
“我之后调查过,在2022与23年之间,也就是你十七岁读高三的那一年,港城中学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恶性霸凌事件,当然,这只是学校给出的官方信息,我私下也寻访了几个你的同班同学,他们都声称在高三那年的迎新晚会上,没有任何有关于你的记忆,反倒是那年温凉与张之凡的合奏表演,让人记忆犹新。
天然哥,你对此有什么记忆吗?”
贺天然沉思着,他知道那场恶作剧,但这并非他的亲身经历,而经历这一切的人只存在于温凉口中,是一个叫作“路人甲”的男人……
当他的视线重新凝视手中的平板,在几个人格条目中,那个“路人甲”的条目赫然在列!
一种探究的欲望引诱着他的手指轻微颤抖着点向那个条目,他的瞳孔一缩,映入眼帘的内容是——
一片空白。
感受的脸颊传来一阵冰凉,贺天然猛然是头往后一缩,回过神来定睛一瞧,原来是余闹秋拿着可乐故意冰了他一下。
“天然哥,叫你呢,一直没声儿,是想起什么了么?”
贺天然不太确定要不要把刚才心中所想诉诸于口,只得岔开话题,拿起平板指了指:
“这个“路人甲”的人格,为什么是空白?”
“因为“作家”告诉我,他们之中应该还存在着这样一个人格,但到目前为止,从未出现过。”
余闹秋将可乐递给贺天然,收回平板,后者拉开瓶盖,透心凉的碳酸液体灌入嘴中使得他精神一震。
“这样吗……可为什么“作家”会知道这么多?还有你刚才说的,温凉……怎么会跟我的人格转换有关?”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天然哥我先问你,你的“少年”人格能适应你现在所处的环境吗?”
贺天然捧着可乐,寻思了一会,无奈摇摇头:
“你说十七岁的我,能否适应现在的生活?那肯定是不行的,拍戏策划这些专业上的事情就不说了,光拿我日常的工作而言,公司离了我两三天还可以,可但凡我消失个一周,所有我经手的项目都得停,届时就算我没有手机,一样会有人满世界找我,可你能让“少年”怎么做?公司有人找他开会,问他这次的竞品项目要怎么打,我真的担心他会中二的说出一句‘看我用钱搓出个螺旋丸打回去’这种话来……”
余闹秋笑得乐不可支,附和道:
“哈哈哈,这就对了,“少年”逃避得了一时,逃避不了一世,他没有任何的社会阅历,更不像主人格一样,既学过金融,也学过导演,不光对影视行业极其陌生,而且还没有管理公司的经验,所以,这就催生出了跟天然哥你很相似的另一面人格——“作者”。”
“跟我很……相似?”
“起码,是在专业层面。”
余闹秋重新递来平板,上面关于“作者”人格的条目已经展开,只见上面如此介绍道——
“贺天然(作者),男,31岁,身高一米七五,体重92kg,由少年人格催生出来的未来人格,职业是一名在影视行业内打拼多年的编剧,因常年的饮食作息不规律,导致身体肥胖,由于继承了少年的全部经历与记忆,导致性格圆滑阴鸷,占有欲与报复心极强,平时会帮助少年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务,对待双亲的态度极其冷漠。
此人格为患者第二人格中诞生出的新人格,亦是在全部人格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领袖人格,拥有三个人格的所有记忆,为了弥补少年的遗憾,正在创作一本以恶作剧为蓝本的青春,故此下文中皆简称其为——作者。”
扫过这些简述的文字,贺天然疑惑于一句描述,他问:
“我不懂,什么叫‘此人格为患者第二人格中诞生出的新人格’?是我理解有误吗,这句描述让我有种……借鸡生蛋的感觉,看字面描述,难道是我的“少年”人格也患上了所谓的……解离症?”
“其实你这样解释,反而有助于理解,因为人们口中常说的多重人格与天然哥你所患的解离症,有一个很明显区分,就是……因果特质。”
“因果特质?”
余闹秋抛出一个术语后顿了顿,继续道:
“没错,我简单说吧,天然哥你肯定看过不少关于多重人格的电影,诸如《24个比利》《搏击俱乐部》啥的,它们毫无例外地将主人公的不同人格刻画出了不同的形象,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有高矮胖瘦、有强壮软弱,这些人格有着不同的名字与代号,性格千差万别,主人格与副人格之间更是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只是出于某种契机,诞生出了另一个人格。
但天然哥你不同,你的所有人格毫无例外都叫贺天然,且因果特质十分明显,“少年”因为高中遭逢大变,整个人变得十分阴郁,且有别于你的主人格,在这个时间序列下的贺天然,由于长期缺乏锻炼,加上心情抑郁,身高最终只停留在了一米七五,身形肥胖,性格颓唐,当然了,这些都只是各自人格的自我形象认知,在外人看来,你依旧是那个年少有为,身长体健的贺天然,但你的内心,“作者”这个人格,无疑就是未来三十一岁的“少年”。”
贺天然咂摸出点门道来,摸了摸下巴,总结道:
“就是说,从“少年”这段因果开始,我的时间序列分成了两条,一条是没有恶作剧,也就是现在的我;一条是有恶作剧,也就是“作者”?”
余闹秋无奈地笑了笑,“不全对,因为你要这样去区分的话,那么有许多事情也解释不通。”
“啊?”
姑娘叹了口气,为了不将事情复杂化,她重点说道:“我建议是你目前只需要抓住人格的因果特征就好,而且你可以多看看“作者”这一部份的记录,这样能方便你接下来对自己病情的理解。”
“是吗……那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贺天然重新将目光放在了平板上,耳边只听余闹秋传来一声讲述:
“根据“作者”人格的口述,他的出现是在“少年”人格出现的半个月后,正如你所言,虽然“少年”选择了逃避,但在作为一个现实存在的“贺天然”来说,很多事情,你都没得逃……”
“这我能理解,那……温凉呢?你方才说她在我的人格转换期间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难道这次“作者”人格的出现也与她有关系?”
男人依旧低着头翻阅着信息,丝毫没有察觉对面的余闹秋狭长的眼中,一缕阴毒一闪即逝。
“……当然有关系,这一年以来发生许多事,但有两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提前知会你一声,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贺天然抬起头,看着有些犹豫的余闹秋,“嗯,你说。”
只见对方的神情里流露出几分挣扎,在纠结一番后轻叹出一口气,对望住男人的眼睛,徐徐沉声道:
“第一件事,你跟……你跟艾青姐,已经不是恋人关系了……”
这个一觉醒来宛若真正体会过度日如年的男人双肩一震,整个人如遭雷击,他嘴唇微张,想说什么但似无形中有一张大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吐出半分言语。
然后紧接而来的第二句话,才是真正的惊涛骇浪,直接将他的所有神智悉数淹没,如坠深渊……
“第二件事,你……快当爸爸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Save my life(一)
2029年10月29日。
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以“逃避”为目的的生活,注定不会持续太久,正如贺天然以前看过一部叫作《毕业生》的电影,结尾的戏中,男主抢走了正在进行婚礼的女主,两人跑上逃亡的公交,坐在后排的他们认定这趟私奔将开往幸福,但仅仅只是一个长镜头的时间,笑容后的迷茫便取代了他们所有的情绪。
一如片名电影片名,现在的贺天然不再是什么学生了,虽然姜惜兮家中游戏机里的《GTA6》让他爽玩了一天,可一想到他现实生活中还有许多事始终要面对,就顿觉惶恐,什么心情都没了。
于是,在贺天然少年人格觉醒后的第三天,他终于试出了自己钱包中某张银行卡的密码,望着ATM机里那串长达八位数的骇人数字,他的压力就更大了……
他先是买了一部手机,然后通过一些购物软件的收货信息,查到了自己目前居住的地址与公司所在,姜惜兮现在还是要比贺天然成熟一些,这几天就一直帮他缓和情绪,说了很多少年天然不知道的往事,而且一直劝他要不要回家看看,把情况跟家里人说说,然后找找心理医生什么的。
“要不……惜兮你陪我回家一趟?我怕……我一个人说不清楚。”
贺天然惴惴不安。
姜惜兮宽慰道:
“那怎么行呢贺哥哥,你现在自身情况本来就复杂,我跟着你一起回去,关系不更乱了么?而且你不要紧张,我们可以随时联系嘛,你要是想见我了,你就过来,或者给我打个电话,近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都会留在港城。”
“你别乱立这种FLAG,我有点慌。”
当时在家一身清凉打扮的姜惜兮走到她的那堆衣服前,掏出一对恶魔双角的发卡戴在头上,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根小教鞭,徐徐挥动,魅惑道:
“哼哼哼,不想回家是吧?好,那贺哥哥你就留下来接受惜兮我的调教好了,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一个匍伏在我脚下,成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知道哀求我惜兮女王给你一点‘奖励’的废物!到时小姜我呀,就能在你的脸上写‘正’字了,我油笔都准备好了。”
“……我走,我走,我走。”
果然,成年人的中二世界自然要成人一些,这对现在少年人格贺天然来说,就过于刺激了,在做废物与做勇者之间,他还是选了后者。
离开了姜惜兮的家,坐上归家地铁的贺天然重新看了看这几天来找他的消息,其中大多是一些认都不认识的人发来的工作请示以及饭局邀请,曹艾青自打上次电话没有接通后,倒是发来一长串消息,语气从一开始的埋怨到愤怒,最后演变成找不到人的担忧。
贺天然逐一看下来很是难为情,因为情侣之间发消息,在一些用词上难免会亲昵些,这直接是把少年心智的他吊成了个翘嘴,不过曹艾青这一阵似乎也有事,通过文字表述出的信息,姑娘说她明天要跟她大学老师组建的设计团队前往南脂岛实地调研,然后还得留在岛上整理资料,参与竞标,前前后后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她打电话过来,就是想晚上一起吃个饭。
这具体是什么事儿,贺天然看得不大懂,不过算算时间,现在人家已经在岛上了。
贺天然想了想,自己的情况手机上也不好说,所以暂时就编了一条自己安好的消息发了过去,对方半晌没动静,估计是在忙,男人悬着的心暂时也就放下去了点儿,要是曹艾青现在一个电话打过来,见了面,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其实这次贺天然没再耽误要回家,并不是只有姜惜兮在一旁劝慰的功劳,毕竟对他而言,家,只是一个休息的地方而已,所以在哪儿不是休息呢?
而让他下定决心的,是手机里另一个人发来的短信,内容很简单,就一句话——
“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发消息的人是,白闻玉。
地铁宛若奔涌的脉络,载着人们穿梭于各个角落,使得整座城市愈加鲜活,一如已然站在家门口的男孩,那快速跳动的心脏。
门锁是指纹的,贺天然的手指一按上去,房门就自动打开了,屋子里传来做菜的声响,只是还没等到他过多犹豫,鼻尖就嗅到到了一股浓烈糊味,紧接着,耳边就听到一句:
“天然,是你回来了吗?你快过来,锅起火了!”
还在门外的儿子一惊,不敢怠慢,推门而入快速走到客厅,乍见站在厨房岛台后拿着铲子,一脸惊慌的白闻玉以及她身前火势升腾的炒锅。
吸油烟机不断抽动着锅中的黑烟,本身也被熏黑了一片,贺天然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他关掉气灶阀门,余光瞟见厨灶上刚用过的冷油,一把抽起拧盖瓶盖,咚咚咚就往锅里倒完大半,这一下可谓是立竿见影,锅中本翻腾的火势一下就稳定了下来。
“妈,铲子!”
白闻玉震惊于往火中倒油还能灭火的操作,一听儿子吩咐,立马“噢”了一声,回神将铲子递了过去。
贺天然接过后搅动着锅中的冷油,每搅动一下,火势便减弱一分,没过多久,锅中彻底火头便彻底熄灭,只剩一锅被炸的乌黑发焦的五花肉与半锅油水。
停止了手上的搅动,放下铲子,贺天然看了看眼前的抽油烟机与同样被熏了一圈污渍的天花板,厨房一片狼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明天叫人来收拾吧。”
身后,白闻玉的声音传来,贺天然扭过头,一张湿巾出现在他眼前。
白闻玉指了指鼻头,示意儿子哪里有被熏过的痕迹,但见到儿子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不为所动,所以她就索性自己动,一手按着儿子的脸颊,一手拿着湿巾帮他仔细擦拭了起来。
“一会……点外卖吧。”
白闻玉口中有些为难地说道。
贺天然没有反对,他的鼻中,生硬地挤出了一个“嗯”字。
而当母亲擦拭完儿子面庞,正欲抽手却又被儿子再次盖住。
“妈……”
“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回家能见到你……真好。”
与主人格早已习惯了独立自主,远离双亲的生活不同,少年人格的贺天然对于这份久违的亲情,是非常渴望的。
白闻玉微怔,面对以往已有一些距离感的儿子难得的一次讨好,她的神情里亦是流露出一抹慈爱,说出这次亲手下厨的原因来。
“你也知道,妈妈平时不太喜欢吃的太油腻,前几天看你陪我吃早餐一脸食之无味的样子,我就看出来你很难受……我虽然知道你工作忙,这几天没回家,但也明白现在家里多了我来管着你,让你很不自在,所以我就想着给你做顿你爱吃的,但可惜,我没你爸那厨艺,到最后还得让你来给我收尾。”
“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贺天然反问着,表情又是惊喜,又是意外,当初他们一家人还在南山甲地时,白闻玉可从未下过厨,至于分开之后她到海外旅居,想必也是由家中佣人一手操持。
“我让王姐跟我说的。”
说起这个,白闻玉有了几分羞愧,从而她也忽略掉了儿子眼中的一缕盎然,她转换了一个话题,松开手,转身收拾起了一番狼藉灶台,道:
“你不在这几天,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他会把你旗下那间影视公司的法人更改成你的名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未来制作是由贺盼山投资成立的,他不仅是最大股东,同时也是公司的法人代表,一间公司要更换法人代表的原因有很多,但对如今的贺天然而言,这种举动只对应了其中一条,那就是现法定代表人股权持有比例被别人超过,导致公司法人变更。
更直白一点表达,就是贺盼山认可了贺天然当初的职业选择,要将他手头的股份转移给贺天然,这是放权,是认可,更是这几年来,贺天然在影视行业打拼到的最好成果,是他即便没了父母帮助,如今也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发展事业的安身立命之所。
然而现在的贺天然,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内心都没有太多的动荡,他只是热情地追问自己母亲:
“王妈跟你说的哪几样菜?那妈你明天还会给我做饭吗?”
白闻玉收拾厨台的背影一顿,扭过头来,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下意识以为这是儿子知道这件事后的庆祝说辞,她摇了摇头,笑道:
“不做了,做不了,你要是高兴想要庆祝,我们改天出去吃吧。”
白闻玉这个女人,从来不会让自己难堪第二次,而且她也不认为对儿子的好,会存乎于这饭桌上的一斟一饮,她有一些更实际表达亲情的方式。
而以往的贺天然,明显也习惯了这种表达的方式。
只是背过身去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句无心的话,此刻像是一泼冷水,浇灭了贺天然脸上的热情。
“那……爸爸会跟我们一起庆祝吗?”
少年心里最后怀揣的一丝期待,问得小心翼翼。
白闻玉丢下手里的抹布,走到水槽前打开水龙头,嘴里轻描淡写:
“我之前以为你已经长大了好多……”
她搓洗完双手,随意抽出一张湿巾,转过身来,一边抹净手上的水渍,一边淡然地道:
“但现在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说着,她徐徐掠过了呆立在原地的儿子。
“……”
贺天然不再说话了……
或者说,他不敢说话了。
那种小时候熟悉的压迫与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
白闻玉走回客厅中央,打开投影,幕布缓缓落下,依旧没有察觉到儿子异样的她继续说道:
“今天你负责的那档综艺首播啊,所以我给你发消息让你今天务必回家来,毕竟这项目我跟你爸都挺在意的,不过区别在于他只在乎这档综艺最后取得成绩,而我其实更在意旗下几个艺人的表现……”
白闻玉戴上了一副无框眼镜,在沙发前缓缓坐下,本已是双手环抱的她微微侧目,见贺天然还是站在原地不见动作,于是就抽出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用着一种家长特有的命令口吻,缓缓道:
“坐过来天然,咱们一边看,你一边跟我说一下,你们当初策划的用意。”
第一百五十四章 Save my life(二)
综艺节目与贺天然之前做过的那些影视化项目截然不同,后者是导演的艺术,所有人都围绕着导演服务,使得整个剧本经由他的审美与思想最终取得可视化的呈现。
而综艺节目的核心在于“即兴”,即为台前嘉宾的面对游戏设置与嘉宾和嘉宾之间的化学反应,这可以是一种当下的情绪,可以是两种性格的冲突,可以是面对突发情况时的一种反应,由这一连串的片段拼接,促成一期节目有效的看点。
所以对导演而言,在影视项目中对演员的要求,更偏向于“指导”,既这段固定剧情里,我要你这样做;综艺节目导演的作用会降低许多,对演员或嘉宾的要求,就完全倾向于“引导”,既这段游戏里有设计,你会怎么做。
拿更为通俗的电子游戏举例,那影视项目就是线性游戏,综艺节目就是开放世界,只不过为了可控,两者都会有设计,有规则罢了。
但毫无疑问,不管是从导演层面的指导或者引导,还是从策划节目的方向与后续的计划,少年贺天然是压根懂不了一点的……
他只是觉得……嗯,这档叫作《浮生一日》的综艺还挺有趣,当然,如果没有那个碍眼的女明星存在就好了。
好在《浮生一日》第一期节目效果不错,加上新颖的“规则设计”让绝大多数初次听闻的观众耳目一新,白闻玉对此也没跟贺天然讨论太多,毕竟网播节目嘛,多多少少会有些时效性。
可就是这个时效性,当真是要了贺天然的老命。
尽管《浮生一日》的首播成绩还算亮眼,但并没有达到预期,观众们的普遍反响是综艺的内容环节设计得很有意思,质感也比同期一些综艺来的更有感觉,阵容也算豪华,可就是嘉宾之间的化学反应太差了,而且这档节目前期可是打着“恋综”的旗号宣传的,现在上线之后不但名字改了,类型改了,颇有一种挂羊头卖狗肉之嫌,哪怕节目组强调出每期“剧本”的设计,让嘉宾带入角色,可就是这样,反而让每位嘉宾有了一种看不见的“隔阂”,像极了在看一出尴剧。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少年贺天然几乎每天都被项目组拉去山海大厦开会,他这次虽然并没有参与到综艺节目的执行层面,但终究是挂着节目制作人的衔,这也就代表着他就是这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
2029年11月11日,下午14:25分,山海大厦,十二层会议室。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月,《浮生一日》节目已经连续播放了两期,节目组重点总结出了一些观众与粉丝朋友的负面反馈,基于此,会有一个管理层、导演组与嘉宾们的三方会议,大家互通有无,讨论接下来节目的改善。
但话是这么说,因为明星嘉宾们各自的档期,所以这次会议也就叫了山海旗下参演综艺的艺人,以白闻玉为艺人代表,实质上就是自己人关上门聊天罢了。
“温凉还没来么?”
坐在贺天然左手侧的白闻玉看了看手表,侧头看向同样坐在她左手侧的李岚。
这位原是金牌经纪人的李岚此刻显出几分局促来,挤出一个笑容答道:
“白姐,昨天就通知小温了,她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般同城的通告她都不让我们去接她,都是她骑着摩托自己跑,不是还没到时间么,她现在估计在路上了。”
“真系个飞女。”
白闻玉难得是讲了句粤语去评价一个人,只是内容不是那么正面。
李岚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她偷偷看了看更往左去的苏小桐与一个叫罗雀的男艺人,心想还好这两个小朋友足够听话,要不然公司都是温凉这样的,自己不得操心死。
贺天然众人中央,手肘抵在桌面,双手交叉于眼前,他头浅浅埋着,如同《EVA》里的碇司令。
这个动作确实让他在众人眼中有了一种沉稳,思考的形象,而实际上,他心里早已慌得一匹,这半个月来别人来请示他意见,他多半是不懂的,只能用一些囫囵话搪塞过去,诸如“然后呢?”、“你觉得呢?”、“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按你的想法做就好,我只看结果。”等等等等……
别说,可能是他位置摆在这里,加上近期确实没有什么需要他一槌定音或者彰显专业的大事儿,即便手底下的个别人出现了些许怨言,但事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但可惜,他不是《Overlord》里的骨王,身边更没有一位像迪米乌哥斯般可以揣测领导心意,以供领导装哔的顶级卧龙,所以遇到一些情况,他处理起来还是很为难的,比方说现在……
位于他右手侧最后一位,一席西装打扮的贺元冲抱着手,整个背部压在椅背上,导致椅子重心偏离,椅脚翘起,来回摇晃,像是等得百无聊赖,故意放声道:
“你们这经纪公司,是培养艺人还是培养祖宗啊,公司大伙都到了,就等她温凉一个?刚有点名气就这样了,以后把她捧红了还得了?我看着咱们这节目,就她一个人的问题最大。”
这次会议,贺元冲本来不必来,但最近他加入了冲浪线的业务部门,负责直播平台的搭建,以后节目组以后还有这方面的需求,所以才带了他旁听。
“……”
贺天然沉默不语,公司之间派系林立,互有抱怨很正常,何况还是子母公司的区别,只是这种话就算说了,一般都不会传到贺天然的耳朵里,因为影视这一块新地,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是大公子贺天然开辟出来的,当人面去指摘这些,那不是相当于教人做事儿么?
这话,估计也就亲戚之间说得出口了吧。
李岚这边倒是想给好脸色,给这位二公司说点话好婉转一下,但看贺天然与白闻玉都不开口,也就止住了话头。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呢?”
就在众人噤若寒蝉时,忽然听见有人沉声道出这么一句,一时间会议室的氛围更压抑了。
说话的人自然是贺天然,只见贺元冲脸色一窘,摆摆手,谢妍妍在旁扯了扯他的衣角,让他重新压下椅子坐好,不再多言。
所有人都觉得,贺天然这话是故意揶揄贺元冲方才的发言越界了,而唯有他本人清楚,他真是想知道要怎么做。
多好的机会啊,开会迟到,项目未达预期,网络争议声最大,这不妥妥向温凉报复的好机会么?
等会就用这个开刀,把她一口气按死!
这半个月来,少年贺天然都在想着让当初戏弄自己的姑娘付出代价,在得知对方目前是自己旗下的艺人时,他不惜隐瞒了自己在心理上出现的问题,就为了直面温凉,享受她痛苦的这一刻!
没能得到贺元冲后续提议的贺天然稍显遗憾,而就在他思索等会如何发作之际,会议室的门,被人推开了,然后宛若是主角登场一般,一道修长靓丽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随之伴随地是一阵爽朗声响:
“不好意思啊各位,刚才在楼下过公司闸机耽误了点时间,第一次来这边开会也不熟悉,会议室还找了半天。”
一直垂目的贺天然猛然抬起了头,看向那个窈窕人影……
温凉依旧还是那般青春活力与自信昂然,在穿搭上,她显然奉行着一种骑行者的实用主义与复古风格。
棕色的骑行皮衣套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内衬,一条修身的马蹄裤与厚底马丁鞋的修饰让她的双腿更为傲人,已经缩到小号的皮带前端半拉在唯一暴露的腰胯部位,这种趋于中性,干练中带着一缕慵懒的风格,自然没有那种穿着黑丝骑摩托的网红女郎们来的性感直接……
只是当她放下手中的那顶摩托头盔,安然入座后将一头长发往后一捋,那一瞬间下意识流露出的韵味,才真正让人懂得了“风情”二字的精髓所在。
时隔经年,她变得更为动人与明艳了。
不过就算这个女人的形象再如何变化,贺天然可没有忘记在这副皮囊之下,包裹着的是怎样一颗蛇蝎心肠。
入座后的温凉跟两位艺人同事打着招呼,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异样视线正在窥视着自己,她抬头看去,与贺天然的视线在半空中撞在一起,她微微偏头,还在疑惑对方为何会会对自己露出那种饱含着敌意的表情,就听对方已经发难:
“你迟到了。”
“没迟到啊,两点半嘛,这不正好,哎呀贺老板,都说了第一次过来总部开会,门道没摸清楚,下次不会啦~”
温凉实在读不懂贺天然眼中的那种敌意到底从哪儿来的,就因为自己掐着点儿进门?不至于啊……
贺天然一愣,寻思现在她跟自己的关系发展得这么随便了么?一伙人等她开会,就这么敷衍几句就算了?
他现在巴不得贺元冲站起来把刚才那番话复述一遍,替自己教训一下这个没时间观念的女艺人,可现在人家到了,自己那弟弟却像个蔫巴菜一样,坐在那一声不吭……
贺天然心中怒其不争,殊不知公司在座的这几位都知道平常这个集团大公子不工作时,对待艺人的态度都很随和,都以为刚才那句你迟到了的发问,是免得温凉落下的口舌,引得别人不满,毕竟他这个做老板的问了,算了,旁人就不好再开口为难温凉了。
“温凉你以后注意点,知道自己第一次来还不提前一些,所有人都等着你,要是再有下次干脆就别来了。”
白闻玉发话还是好使,温凉都得乖乖应声,就在贺天然心里为自己老妈鼓舞助威,希望她能说就多说点时,白闻玉却将此事翻篇:
“好了,现在人都齐了,开始吧。”
得……
也行叭……
大不了之后找机会再发作。
贺天然心里悻悻安慰着自己,余光忽瞥见温凉正蹙眉盯着自己,他顿时是将脸色重新板了起来。
负责主持这次会议的是节目组的导演项葵,在打开了会议室的投影后,她先是放着PPT汇报了这两期节目下来取得的成绩,然后说着如今遇到的问题:
“现在很多网友都普遍反应咱们节目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嘉宾们的参与感不足,互动全靠环节在推,彼此缺乏了化学反应,就类似于没有《极挑》里的那种兄弟之间互相戏弄团魂啊,或者《明侦》里那种可以让人嗑生嗑死的CP,咱们节目火吗,从数据上看确实还好,但离‘出圈’还有一段差距,就相当于没有什么名场面或者爆梗。”
坐在末尾的贺元冲听完,吐槽道:
“我听说咱们节目一开始不是打着恋综旗号宣传的吗,怎么两期下来,一对拿得出手的CP都没有呢?”
项葵面露难色:
“因为前期联系的很多知名艺人都不愿意参与到这种打明牌暧昧节目里,粉丝也抵制的很厉害,只能请到一些有名的网红,或者二、三线的艺人,如果筹备时间长一些,这个问题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但……这次任务紧迫,很多情况只能从内容上做调整了,导致现在也有网友反映说……我们节目让嘉宾组的CP都是……工业糖精。”
“噗~”
贺天然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丝毫没有听出来,这话里的潜台词是在推卸责任,埋怨给到节目组的筹备时间不够,而这件事幕后的推手,正是他贺天然自己!
当然,要不是他当初答应贺盼山,担保这节目能顺利上马,能接《心中野》的档,现在又哪里能让他们节目组如此窘迫?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们前期还遇到的这些情况。”
贺元冲的笑声紧随贺天然之后,只是引他发笑的,可不是什么节目组。
白闻玉狠狠剜了自家儿子,她实在想不明白,下属甩锅,节目遇到困境,他作为这次项目的直接负责人,他怎么笑得出来的,而且还被贺元冲暗自讽刺了一番,他难道什么都没听出来么?
“项导儿,现在说筹备时间不够没有意义,节目的阵容已经确定了,艺人的时间也都留出来了,如今怎么打好手里的牌才是重点,埋怨解决不了任何事儿,如果只是嘉宾之间的化学反应过不够,我们是否可以具体探讨一下解决方法?”
白闻玉就算在不满贺天然方才轻浮的态度,但这对母子始终是站在同一阵线。
项葵埋怨归埋怨,能力还是有的,在白闻玉的面前她更不敢造次,她道:
“好的白姐,现在情况是这样,因为咱们毕竟都是一家人,所以我就关上门,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小桐老师跟罗雀老师在节目中的表现都还蛮好的,问题主要还是出现在温凉老师身上……”
温凉指了指自己鼻子,“我?我怎么了?”
项葵苦恼着说:
“温凉老师,就是你在态度上,能不能再积极些,正面一点?节目组后访问你为什么要上节目,你说是因为被公司逼着来;问你对这期合作的嘉宾有什么印象,你说大家都挺好的,一脸写着想红;最严重的一次,第二期节目,你跟隋初朗老师最后完成剧情走到最后,本来你们这对CP挺般配的,观众也很期待,奖励你一张续缘卡,意味着下一期节目还可以继续搭档,结果你来了一句什么你还记得吧……”
温凉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一手手指百无聊赖地在桌上点动:
“啊,当然记得,这一期不才播过么,我说‘这张卡算什么,是工业化交配许可证吗?’不是,我这话不是挺出圈的么,当天就冲上热搜了。”
现在不光是别人了,在座众位咋听这么一句话,脸上都有些绷不住了,项葵更是一脸无可奈何,加重语气驳斥道:
“但这种有损节目及你个人形象的流量很危险呐,隋初朗老师本来是看重《心中野》的后期热度,所以才好说歹说参加的节目,他自带的流量与粉丝是最多的,但你这么一说,他脸上挂不住,你们后续也很难再联动起来,现在没播的第三期,他全程对你都是黑脸,我们后期都不知道怎么剪了。”
“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温凉往椅背上一靠,无所谓道:
“而且,现在节目产生的一些热门话题,不都是围绕在我身上么?项PD,我太知道什么流量有害,什么无害了,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参加节目而已,这不是你们做这档真人秀一直推崇与期待的么?”
项葵很是吃瘪,诚然,现在在温凉身上爆出的话题对她本人来说不算是什么黑料,甚至她真性情的作派,也赢得了许多路人粉的关注,可就是这种过于真实的性格,导致其他嘉宾对她敬而远之,从而使整个节目的发展方向,受到了制约。
这时,贺天然终于找到进场的切口,沉声道:
“那……可不行啊,节目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可要不得,为了你一个人,整个团队都举步维艰,还不如放弃你算了。”
温凉一愣,随之怒起:
“我耽误别人出戏了吗?我抢谁镜头了么?贺天然,你要是觉得我不好,那之前就别来找我,现在我上了节目,你又说要放弃我,呵~你这人可真有意思,翻来覆去阴晴不定,好哇,没问题啊,我不参加就是,好像谁稀得陪你玩一样!”
贺天然没想到温凉竟然这么刚,说放弃就放弃了,不过这也正好随了他按死温凉的心意。
可在场的某个人,断然不可能任由两人这般任由性子胡闹,只听“啪”地猛然一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了白闻玉,方才死死拍了一声桌子。
只见她脸色发青,按捺住心里翻腾的情绪,看了看两个剑拔弩张的年轻人,先对温凉道:
“温凉,这种话你最好少说,你现在上不上这个节目,由不得你,你知道违约是什么后果!”
然后她又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用着更严厉的语气,指责道:
“贺总,贺、导!小温现在是你《浮生一日》这整个节目为数不多的看点,就算她再有错,她再有性格,我们都可以私下沟通,而不是一刀切!我见过有的综艺临时换嘉宾,但没见过哪个综艺换嘉宾还能一刀砍在自己大动脉上的!所以贺天然,我劝你现在脑子清醒一点再发言,而不是让人看了笑话,徒增笑料!”
会议室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而现在这个场面,少年心性的贺天然,确实是Hold不住啊……
“笃、笃、笃……”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人敲响。
一个女同事,轻轻推开门,伸出一个脑袋,对为首的贺天然说道:
“贺总,有人找。”
一旁看热闹正起劲的贺元冲扭过头,不满道:
“懂不懂事啊这儿正开着会呢,你进来说找人,让他等着,出去!”
“哦~”
小姑娘被这么一吓,下意识就要离开,可贺天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现在急需冷静一下,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飞快叫住了那位女同事,询问道:
“等会,谁找我啊?”
“一个女的,说是……你的心理医生。”
这话一说出口,不光是贺元冲与贺天然,就连温凉及白闻玉都愣了一下。
“喔,你让她到我办公室等我,我马上过去……算了,我跟你一起出去吧……抱歉各位,我离开一会,你们先聊着。”
贺天然随即站起了身,在众人的目光中,匆匆离开了会议室。
那离开的样子,确实是像极有急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Save my life(三)
当贺天然那一瞬间的推门而出时,温凉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门外站在那位同事身后的访客——余闹秋。
他们俩个怎么会凑在一起?
想到先前同学会与这个女人有过一面之缘,温凉心中的诧异,不过这点闪念,也随着会议室的大门的再次合上,不得已按纳了下去。
门外,贺天然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来客,展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我先去趟洗手间,你先到我办公室等我吧。”
“好。”
一身都市丽人打扮的余闹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不疑有他,跟随方才敲门的女同事信步离去。
“呼~”
贺天然将酒液倒入一旁的酒杯之中,解释道:
少年贺天然脑中越想越乱,他都不知道等会两人见面了,要如何去开口询问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答案其实是不言自明的,余闹秋父亲的藏酒本就不少,家中更有酒店产业,所以就算对此不算精通,但亦是见多识广之人。
余闹秋绕到贺天然的面前,看着他开酒的动作。
这句话说得相当大气,不但一下将立场反转,把贺天然衡量他人的价值的行为转移到衡量他自己的价值身上,而且还从自我视角抬高了他的身价,要是接下来贺天然露了怯,也就等于落了个下乘。
“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这酒适合我呢?”
他也不是没有想办法去解决一些问题,比如今天来拜访的余闹秋,就是他在这段时间里找到的一个突破口,诸如从对方的口中询问一下自己失忆之前是个怎样的人,为何自己会变成这样等等。
不过这种话,可能也只有余闹秋这种啥都见过吃过的千金小姐,才能说得这般有底气了。
贺天然不置可否,手腕一抬,只听“啵~”地一声,木塞被拔了出来。
她不是第一次来到山海大楼,她的父亲,曾带她参加过几次股东大会,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贺天然摩挲着下巴笑了笑:
“二十万一瓶的酒,就算是我都有点肉痛啊,余小姐,咱们有两千万规格的项目合作么?”
当少年无法速成成为一个男人时,他下意识的决断,就只能是逃避。
这段时间不长,也就几秒钟时间,正当余闹秋想要疑惑开口询问,贺天然的目光就突然射来,一扫先去的那种反常神态,礼貌询问出一句:
“余小姐,你懂酒吗?”
然而成年人的世界,与“轻松”相关的事物,并不多。
“叫什么余小姐,天然哥你太见外了,我们只是半个月没见怎么又生疏回去了?你还是叫我闹闹就好。”
“怎么……怎么有一股,臭鸡蛋的味儿?”
……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的比重,物质可能不是最主要的,但物质却是最直接的表达方式。
可是如今人家被自己约来了,他又开始恐惧,要是自己的情况被父母知晓,会怎么样呢?
贺天然见之大乐,像是奸计得逞,哈哈笑道:“因为没醒酒啊!”
现在母亲跟自己住在一块,帮自己工作,天天都能见到,父亲肯定了自己的事业,要对自己放权,少年贺天然从未像如今这般被双亲重视过,这种生活本该是少年的他所梦寐以求的,他不想打破这种“理想”的状态,可他却发现,凭这样一个他,是无法掌握这种生活的。
余闹秋拿着酒跟了过来,走到他的对面坐下,将酒杯放在了两人中间的小桌上。
“都说葡萄酒的尽头在勃艮第,勃艮第的尽头在慕西尼,这款酒就是出产于此,虽然有些一级产园出的酒在价格上没有前两者那么夸张,但由于种植面积很小,所以很多时候都处在有价无市的这么个境遇里,而我手上这瓶特级产园出的酒,就更是如此了。”
余闹秋双腿交叠,上半身微微偏斜着倚在了沙发上,她发问道。
女人很是意外,她脱口而出,催眠很讲究环境,她不认为这间办公室是个很好的催眠场所,而且等会貌似贺天然还有会议要开。
余闹秋一脸疑惑,贺天然徒手打开酒柜,拿出一瓶香波慕西尼,简约答道:
“花香味……或者说,你身上的香水味。”
“哗哗哗哗——”
“从观感上看,它的颜色可能不是最深的,从口感上说,结构感也不是最强的,但它展现出的花香却是最浓郁的,拥有蕾丝般的质地,就像是余小姐,我欣赏的,是你的香气与优雅,而非力量和肌肉。”
跟随着贺天然人格转换的,当然不止于性格,港城的十一月,一件白色的印花的卫衣外裹一件休闲外套,一条牛仔裤,这样的搭配显然更适合少年人的品味,也来的更轻松。
瞧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贺天然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嗯?”
但贺天然却不以为然,脸上不见一丝慌乱与受宠若惊,只是理所当然地慢声解释道:
“你闻闻。”
余闹秋在贺天然的办公室中独自等待,时间长了,自然有些百无聊奈。
男人将瓶口朝着鼻尖嗅了嗅,然后对着余闹秋。
见到贺天然再度迟疑起来,余闹秋双手往后一背,先发制人:
这种窘怯,自然来源于这具身体里那还不够成熟的少年人格。
“不管是二十万的酒还是五万块的酒,天然哥你放心开了就是,我虽然不擅长选酒,但我擅长交朋友,对天然哥你就更是如此了,所以酒的价值,我无所谓,这次就当借花献佛,算我请客,按你喜欢的来就好。”
余闹秋转过身,在好好打量了一番这个体态颀长的男子后才粲然笑道:
“什么……答案?”
“天然哥今天穿得真是青春啊,感觉像是个大学生。”
难道,只能寄期望于那位心理医生保密吗?
“现在吗?你想让我在这里通过催眠激发你的潜意识?”
水龙头里的水还在哗哗流着,他又捧了两捧清水狠狠擦拭了一番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更为清醒些,直至他再次望向镜中的自己,无奈冒出一个念头——
这款酒素有波尔多酒王之称,以其高贵、复杂和浓郁的风味而闻名遐迩,在世界葡萄酒爱好者和收藏家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市场均价为五万人民币。
“天然哥,你今天找我过来,是因为什么呢?”
“贺导你要这么算是吧?行,那……”
这半个月里来,贺天然也不是没想过要好好扮演如今他在社会生活中的这个角色,只是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太过陌生,人的成长可能仅在一瞬间,但是等待成长的这一瞬间,注定是漫长的。
五分钟后,公司的洗手间中。
这整间办公室的墙壁采用了浅灰色的高品质涂料,既现代又沉稳,几幅简约风格的艺术画作点缀其间,在区域朝北的一角,有一个小型的开放衣帽间,里面放置着几套颜色不一西装,肩领一尘不染,适应不同场合,看得出时常有人清洁打理。
即使现在贺天然平常办公的地点已经搬回了珠光巷,只有涉及到冲浪线视频业务的时候才会回到这里,不过整个公司依旧给他留下了这高层建筑中的一隅。
……
“因为我闭着气的啊~哈哈哈。”
这一个小插曲,使得两人之间那种多日不见后的距离感消失殆尽,起码余闹秋是这么认为的。
如此想来,余闹秋还是比较好奇等一会贺天然会以何种话题作为开场。
贺元冲也叫她来过,说是要商讨一下他旗下的几块地产项目,可大多话题要不是在攀关系,力劝让自己入股,通过关系继而让自己父亲也跟着入局;要不就是停留在玩乐方面,宝马雕车香满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这位贺家二少爷的实力。
两人在酒柜前并肩而立,望着柜中陈列的各色高档洋酒,女人指了指居中的一瓶,说道:
“罗曼尼康帝,我爸生意谈成了就喜欢开这酒,贺导你要用这个招待我?”
毕竟对比上次贺元冲领自己前来,言之凿凿说现在贺盼山目前在考验他,让他在公司磨炼,只有一个区别于普通员工的玻璃隔间工位,余闹秋放眼环顾了一圈现在这间办公室的装潢,心中大致就有了数。
他两手拿起两支酒杯,各自晃了晃,将其中一支递给余闹秋,然后兀自走到了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坐下。
女人捋着鬓边头发,俯下身同样闻了闻,眉头忽然皱起,然后不确定一样地又嗅了嗅,眉头一下就皱得更紧了,嘴里不自信道:
然而听见这句话的贺天然,摇晃酒杯的手,忽然停止了。
“陈年的葡萄酒开启之后都会有这种杂味,但勃艮第的酒一般都不需要醒太长时间,所以咱们杯醒就好,等过一分钟,里头的单宁舒展氧化了,香气激发出来你再闻闻看呢。”
“要是我没有失去记忆,要是我还是那个游刃有余,将现在所有的事务都处理的井井有条的大人就好了。”
“天然哥你真的……真的太坏了啊你!刚才你闻的时候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女人当即是抬起头,瞪大双眼,整个人是又羞又恼又无奈,大声抱怨道:
没有什么“久等了”、“多日不见”这类寒暄客套与多余热情,贺天然莫名其妙的一句让余闹秋脸上的笑容微微定格,她轻轻偏了偏头,眼睛却依旧直视着眼前的男人。
这间办公室的天花板没有安装繁复的吊灯,而是充分利用了自然光线,大大的落地窗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让阳光洒满整个房间,余闹秋站起身,放眼窗外奔涌到海的脱墨江,饶是出身富贵的她站及此处,也再一次读懂了贺盼山的偏爱与贺元冲的焦虑。
胡桃木的办公桌后,是一个别致的烟酒柜,里面整齐地陈列着一些精选的红酒及雪茄,供主人在忙碌工作之余放松身心。
“罗曼尼康帝奢华归奢华,但在咱们这样的场合,多少是显得有一丝油腻,而这瓶柏图斯已经陈了八年,虽说层次分明,但一开始的香草果味已然渐弱,被陈年后随之而来的皮革、烟草等木制香调所占领,这不是不好,余小姐你如果是个男人,我肯定毫不犹豫选这款,所以从刚才开始我就在想什么酒会适合你,直至咱俩……现在站在一起时,才有了答案。”
“那就这个,波尔多柏图斯?”
余闹秋见识过太多的像他这样的富二代,纨绔是纨绔了些,但起码不算是个蠢人,野心也有,只是离他们真正想要的,还有一段距离。
对此,贺天然像是视若无睹,他转过身,拿出酒刀与两支葡萄酒杯,削去酒瓶的铅帽后用螺旋刀在木塞上钻起孔,他一边进行着动作,一边道:
就在这个女人站在窗边凝望着江景沉思时,身后的门打开了,窗上的倒影,映照着贺天然信步而入。
然而此刻最为吊诡的,是他那双原本应该饱含着坚毅的双眼,现在却展露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窘怯。
“心理咨询啊,就像我上次找你的目的一样。”
洗手台前,铜制水龙头里的水持续流淌着,贺天然捧起一捧水擦了擦脸,然后双手撑在两侧,望着镜中自己湿漉漉的脸庞,这个还不到三十岁,事业就已然如日中天的青年男人,眉目舒朗,棱角分明,这几年下来的优渥生活与才华得以施展后的那种自信,将他淬炼出了一种一锤定音的笃定气质。
贺天然凝视窗外,没有看她。
霎时间,女人酒未饮,脸却先红了。
如果是什么样的人就能让贺天然开什么样的酒,那么余闹秋就懂了,她的目光再次扫视柜中诸酒,又一指一瓶红标葡萄酒。
贺天然没有对“像个大学生”这种评价过多置喙,而是用一种反常的,陌生的目光,像余闹秋先前一样,沉默着环顾了一圈办公室。
贺天然没有等她具体回答,余闹秋见状更没多言,只待之间氛围稍一停顿,两人就像是已有默契一般,一前一后走向办公桌后的酒柜。
他举起酒杯,鼻尖甚至都探入了杯中,酒液沾染了嘴唇后他只是轻轻一抿,随着他放下酒杯的动作,那本是被手半遮掩住的表情重新展露在余闹秋眼前。
男人同样将酒杯放在了小圆桌上,然后双手交叉置于腹前,他的脊背自然弯曲着,没有躺靠在沙发里,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直视而来,余闹秋一时都读不懂他脸上那种近乎于诡秘的表情,只是发觉男人的眼中跃动着某种异样神采,然后才听见了这么一句好似趣味盎然的低喃:
“原来是……这样啊,呵~Interesting。”
第一百五十六章 Save my life(四)
“现在吗?你想让我在这里通过催眠激发你的潜意识?”
现在坐在余闹秋眼前的这个贺天然,他所展现出的行为举止,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可以表现出来的。
少年人一直以为自己是失忆,可在面对让自己方寸大乱,又不得不去处理的现实情况时,稚嫩的他还是选择了逃避,少年向未失忆前的自己发出祈祷,期望着再次成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而回应他的这个“贺天然”,确实记得发生在少年人格身上的一切,但比之少年,他多了一份心机城府;与主人格相较,却又少了一种道德规束。
当做完了一场“红酒美人两相较”的前戏后,他好似无意地就从对方嘴里诈取到一份重要的信息,而这句简短却信息量十足的反问,让他的一边眉头微微虬曲,呼号着内心的变奏。
“原来是……这样啊,呵~Interesting。”
他似趣味盎然,深不见底的城府愈发幽幽然韬养于至暗时刻,当黑色的幕帘缓缓拉开,属于这个“贺天然”的一出好戏,才刚刚开始。
“原来是这样?什么意思?”余闹秋疑惑发问。
“字面含义,Interesting,有点意思。”
“你觉得催眠有意思?”
“我觉得被你催眠很有意思。”
“轻浮了点吧,天然哥,这就很没意思了!”姑娘面色不悦。
“好吧,那就……实在不好意思了。余小姐,我向你道歉,但这的确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毕竟上次被你催眠之后,令我有了一番……不一样的体验。”
“什么体验?”
“比如说,多亏了余小姐你……让我体会到了自己从前是多么天真。”
贺天然一笑偏头,再度举起酒杯,余闹秋听闻此话,眼中很隐蔽地闪过一丝不安,不过只是转瞬之间,她便平静抬起酒杯与贺天然相撞。
其实,余闹秋是很怕贺天然发现在上次催眠中,自己与贺元冲有过交流。
毕竟上次贺天然离开得过于突然,期间他发生了什么,听见了什么谁都说不准,这也是为什么这半个月里来,余闹秋一直按兵不动,等待着对方的联系,生怕短时间里的再次试探,会引起对方的忌惮。
而此刻眼前的贺天然貌似八风不动,但在口头与行为上却不断触碰着余闹秋的边界,这让女人一下子警惕起来,心中亦是生出一种胜负欲,决定反其道而行。
“本来获得客户认可,应该是我在职业上的一种荣幸,但我总感觉天然哥你是在打趣,所以就算你现在让我催眠,效果也不会好。”
撞过杯之后,余闹秋没有急着饮用,而是缓缓转动着杯脚,说出一句似幽似怨的话语,让人足够意识到里头留藏的刻意。
贺天然识趣接茬,“余小姐,我可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为什么你对我会有这样的观感?”
“因为我们之间好像缺乏了一点信任。”
余闹秋将本是交叠起来的双腿换了个方向,职业短裙下被黑丝包裹住的曼妙长腿抬膝举足,黑漆红底的精致高跟鞋一掠而过,金丝眼镜固然带给了她一缕知性跟雅致,可终究是顶着一张厌世脸的她,正因是这番端起酒杯引颈而酌的自信气韵,钩勒出一副生人勿近,愿者自来撩人姿态,像极了一朵绽放于金池的黑莲花,高贵与妖魅交织。
这种带着警告,却又像是在诱惑的极致反差,就连贺天然都微微侧目。
“信任?这从何说起呀?”
“从你仍旧称呼我为余小姐说起。”
“只是称呼罢了。”
“从心理学上讲,越是亲密的称呼,就越代表着想要拉近距离,反之亦然,所以天然哥你从刚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刻意跟我保持距离,这种刻意,导致就算我想要催眠你,也无法成功。”
贺天然闻言一顿,他笑了笑:
“我这个人有些怪,叫你余小姐,我会觉得更亲切。”
“上次你来诊所见我,可不是这样。”
“因为你催眠得好。”
“还说不是在揶揄我?”
他们两个人都各怀心思。
贺天然想知道更多关于潜意识的信息,可在没有弄起余闹秋的立场之前,他不会把自己发生人格转变的现状轻易交底。
而余闹秋担心贺天然知晓自己与贺元冲有勾结,所以对催眠期间的事自然是讳莫如深。
这就造就了如今情况,他们两人都对彼此缺乏信任,想要试探,但又不敢过多暴露,只能点到即止。
他们的眼神在半空中交锋,谁都没有避让,直至僵持了数秒,贺天然喉结上下蠕动,话锋一转。
“那么余小姐,我们不妨来玩一个能够拉近彼此距离的游戏吧,你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余闹秋放下酒杯,耸耸肩,不置可否。
贺天然脑中冷静思考着,若只是医生跟患者关系,对方只要做好她分内的心理服务就好,而她这么在乎随口的一句“称呼”,那就证明她期望与自己的关系,是在病患关系之上的,那么她期望的是朋友关系?
男人暂时还不好确定,但游戏的提议,这个叫作余闹秋的女人没有拒绝,这代表着,他还可以再进一步。
至于能再进到哪一步,贺天然也很期待……
他放下酒杯,双手缓缓摩挲着,然后自然交叉在一起,“我听说,两人之间袒露秘密,会快速拉近彼此的距离,所以我一直觉得‘真心话大冒险’是个好游戏。”
余闹秋嘴里轻“嘁”一声,面露不屑。
“天然哥,人不是喝了点酒,就能说出真话的。”
“但有些话说出来,一听就是真的。”
“比如?”
贺天然站起身,慢走到落地窗前,余闹秋的视线跟随他而去,只见他双手插兜,遥望脚下矗立而起的繁华城市与亘古奔流不息的脱墨江水,问道:
“余小姐,当我进门时见你站在这里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心中生豪迈,极目楚天舒。”
贺天然摇摇头:“太文雅了点儿吧?”
余闹秋低头想了想,像是被点起了某些的兴致,她反问:
“怎么,天然哥你站在那个让太多平凡人穷极一生都只能仰望的位置上,难道就不想抒怀一些胸中意气么?”
“穷极一生?”
贺天然侧过头,凝视着这个与自己有着相同出身背景的女人:
“余小姐,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懂得能走到这一步,并不是我们自己的能力,这一路走来有万人簇拥,但可悲的是,他们真正簇拥的也并非是我们。
我记得我爸喜欢钓鱼,小时候他跟我说过一句话令我记忆犹新,他说钓鱼的乐趣在‘钓’而不在‘鱼’,或者说,小心你幻想的东西,不是因为你会得到它,而是因为你一旦得到它,你就无法再幻想它。
所以每当我站在这里,抒怀意气不是我想做的,更不是我该做的,所谓的壮怀激烈,磅礴豪迈,还不属于我。”
余闹秋端着酒杯,缓缓走到了他身侧并排而立。
“那你站在这个不属于你的顶点,幻想的是什么呢?”
“你知道,幻想与欲望总是相辅相成,当站在金字塔顶端时,那种野心、征服欲、骄傲自负、对他人的驯服感等感觉统统都要具现化为一种原始本能表达的话,最好的方式就只能是——
性欲。”
随着贺天然那已是略带干涩颗粒质感的嗓音在余闹秋耳边响起,女人眼中的眸子跟随着心跳,猛地一颤。
然而还没等反应过来,贺天然那堂而皇之,明火执仗的话语再一次炸起:
“余小姐……你有想过在这个地方做爱么?”
内心已是暴雨打池塘的余闹秋怔怔看去,似乎是为了更好的欣赏,贺天然转过身,背靠着窗外的无限风光,眼里的那份赤裸渴望毫不遮掩直直射来。
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只垂涎欲望的兽,而非一个表面斯文的人……
“我常常在想,在这个百米高空之上,在这种众人仰望之所,找一个足以令人艳羡的女人,一同享受一番真正翻云覆雨的滋味,那该是何等的美妙的光景啊。”
贺天然的手,不知道何时拦上了余闹秋的腰肢,对方似是不觉,只是随着手掌的愈发游走,女人手中的红酒,荡出了圈圈波纹。
她的身躯在颤抖,可她没有反抗,这不像是畏惧,更像是另一种情绪。
“这是……大冒险还是真心话?”
她抑制住翻腾的心绪,镇定问道。
“由你定。”
男人在女人耳边厮磨出这样三个字,他手没有停止,像是在一一摩挲着山峦的起伏,缓慢而温柔,而就在这双手掌准备攀登高峰时,余闹秋终于是带着一缕颤音,问:
“……谁都可以吗?”
“什么?”
手停止了。
余闹秋仰着头与这头野兽对视,面上泛着桃夭柳媚的诱人红润,眼眸却极其清醒:
“你的女朋友曹艾青,你旗下的女艺人,或者就是这栋大楼里长相姣好的女人,在这里……谁跟你,都可以吗?”
“不重要~”
余闹秋慢慢掰过那只还留在自己身上的大手,斩钉截铁,一字一顿:
“很、重、要!”
贺天然一瞬间像是又恢复成了那个谦谦君子,在余闹秋眼神的逼视下,他抽回那只作祟的大手,继而双手高举,后退了两步,玩味笑道:
“OK~OK~看来我跟余小姐在某些方面还没有达成一致,不过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
女人面上红潮未褪,她转身再次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窗中映射着贺天然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他倒转了身,走到办公室一角的开放衣帽间,然后余闹秋就看见了窗镜中贺天然的清晰背影,开始一件一件脱衣服。
他卸下了代表着年轻气息的便装,先是外套,再是卫衣,摘掉了扎束头发的发圈,披肩的长发倾斜而下,得益于健身的成效,窗中的他,留下了一副阔背蜂腰上半身。
随着裤子一垮,脚上白袜与一条黑色平角裤,成了他身上唯二的衣物。
余闹秋心乱如麻,但目光却不自主从那双宛若炮弹般匀称的小腿肌肉缓缓向上,继而攀升到挺翘的双股,毫无疑问,这是一具线条优越,饱含着浑厚生机雄性的背影。
女人不再多看,借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男人没有说谎,这杯醒过之后的酒,确实芳香诱人。
而脱光衣服的贺天然望着衣装镜中自己如今的面貌,魁伟的身高,无端用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嗓音,自嘲道:
“这还真是不像我……”
随后,他拿出一件西装。
于必要处低调收拢的线条,是用来模糊处理魁岸背肌的,越是腹黑冷漠的幕后推手,就越热衷于将修长的躯干线条隐匿在考究的灰冷色系中,用寂默稳练,堆积出妥帖安详的表象。
一个家族长子,一张温和雅正的脸上似乎早就书写好了为何天命攸归,这正好掩盖住了他方才展露出属于“兽”的那一面,没有过多表情时的干与冷,似能压住内心的那份躁动与算计,将百沸之水,止于冰下。
系好领带,将野性的肉体重新包裹于极度禁欲的西装,这种呼之欲出,整个人所衍射的张力,正缓缓的释放出一种难言魅力。
不过,当重新将头发合拢扎好,贺天然还是觉得自己差了些什么……
从背后射来的一种窥视感,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转过身望向余闹秋,女人已经坐回了原位,视线在酒杯里,不在他身上。
男人插兜走了过去:“余小姐,今天咱们就聊到这儿吧,我想我得走了。”
“……嗯。”
余闹秋应了一声,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贺天然自然也不会赶客,他转身走出两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停住步伐扭过上半身看了几秒正处在沉思状态的余闹秋,他又走了回去,俯下身子,展开宽大的臂膀,双手撑住沙发的两端,一下子围住了余闹秋。
女人并没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到,她很镇定,起码表现出来做派没有半分避让。
两张脸的距离仅剩下十几公分。
贺天然淡然笑问:“余小姐,你说,咱们现在算是朋友吗?”
“不算。”
余闹秋没有迟疑。
男人不咸不淡地点点头,正欲起身离去,忽然之间,自己的领带被女人狠狠一拉,头又猛地沉了下去,这突然的动作幅度,导致放在桌沿上的红酒杯掉在地方,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而随之而来的,是贺天然感受到了耳边急促的呼吸与脖颈处传来的一阵带有微微刺痛感的柔软酥麻……
不过,与之前的咄咄逼人相比,此刻的贺天然,并没有去激烈地去回应如今的这份热忱……
他只是伸出手,轻缓地摩挲了一下怀中女人的头……
余闹秋的动作,也随着他的抚摩而停了下来,然后贺天然感受到脖颈处又多出一份湿润,像是一只小猫,在舔舐被它抓挠后的伤口。
半晌,余闹秋放开了贺天然,重新抬头,而从始至终,她脸上的红潮都一直未褪。
两人再次相顾,贺天然问道:
“这是……大冒险?”
“这是真心话。”
男人瞬间读懂了女人眼中的那份妩媚与野心。
“明白了,既然这样……”
贺天然摘下余闹秋鼻梁上方才因为贴近的动作,而导致有点歪斜的金丝眼镜。
“借你点东西,可以吧。”
他将眼镜架在了自己的鼻梁上,这份金属边框制造的窥视感,就是他刚才觉得自己欠缺的感觉。
“可以,但你确定就只需要这个吗~?”
余闹秋整个人的上半身缓缓仰到下去陷进了沙发,本是翘着的脚随着她仰下去的幅度而缓缓抬高,挂在高跟鞋的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偏不倚摩擦在他的大腿部位……
贺天然一下抓住了对方还在缓缓上升的脚,高跟鞋应声而落……
“幻想时间已经结束了,等下次吧。”
他松开手,女人收回脚。
“好,我等你电话,希望我们下次能像这样,相互多一点坦诚,天然~哥。”
“希望你也一样,余小姐。”
余闹秋目送着贺天然转身出了门,她望着地上洒落酒水与红底高跟鞋,脸上的妩媚意味深长。
而门外,贺天然本来挂在嘴角的微笑,等到房门彻底关合后,骤然变得阴沉复杂起来。
这个女人一定有事儿在瞒着他!
因为她的野心根本就不止表现出来的那么一点!
而且令如今这个“贺天然”最意想不到的一件事是,这个余闹秋跟自己……
属于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