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 浮生若梦
"沈老先生?"我惊道,而后心底有寒意悄然生出,我问:"沈钟鸣早有预料姑止会有这个计划,还是他将所有能找到沈云织的方法都彻底斩断,包括了这个寻乡灯?"
"依他的心性,是彻底斩断吧。"杨修夷敛眉,"恐怕不止是让沈云蓁魂魄毫无牵系这么简单。"
心下猛的一磕,我回头朝来路望去,睁大了眼睛。
凌霄珠和龙目需要沈云蓁和沈云织两个人的身子共同淬炼,只有一具沈云蓁是完全不够的。
所以,顾茂行分离了沈云蓁的魂魄和身子,他想用沈云蓁的魂魄去做寻乡灯。可沈钟鸣却更绝,他直接斩断了沈云蓁魂魄与身子的牵系。可这么一来,他只要让沈云蓁去躲起来就已经可以了,何必再令她跑来要我给她找尸体,并要我找到行登宗门的净魂去冥盅。
净魂去冥盅多被用来净骨净根,属大善大灵之宝,可同时也能被用来挫骨扬灰。
我看向杨修夷,愣愣道:"难道沈钟鸣是想让沈云蓁将自己的魂魄和尸骨一起用净魂去冥盅毁掉?"
"你下得去手让沈云蓁魂飞魄散吗?"
我摇头。
"那就是了,只能她亲自来。"
"只有彻底毁了沈云蓁的尸骨,才算万无一失。"我轻声道。
忽的想起沈云蓁这几日的神情,我有些压抑的说道:"会不会是那最后一封信上告诉她的?"
"也许吧。"杨修夷轻叹。
"如此说来,她也是沈钟鸣的棋子..."
"姑止不会什么都不做。"杨修夷话锋一转,"他手上一直有沈云蓁的尸体,你觉得他会怎么去牵系沈云蓁的鬼魄?"
"方法很多。"我说,"但沈老先生也会有相应之措。"
杨修夷定定看着我:"所以..."
我苦思,没能想出来。
杨修夷又道:"《后宣·墨评册》有曰,音容,墨水所记。目眉,墨石定之。诈,墨水可软弱貌,乃随之,可令人自欺。"
"是墨!"我一喜,随之又皱眉,"可是产墨石的山群很多啊。"
"沈老先生聪慧,绝对不止让你去左显梦中找他这么一个方法,可他为什么不惜残害左显的身子也要引你去?"杨修夷又转了话锋。
我眉头皱的很深:"你的意思是,他入左显的梦,除了让我找过去看到所有前因后果,还有其他用意?"
"这用意必然关键,让他不惜去损左显的阳寿,初九,对沈老先生而言,他最终想要阻止的是什么?"
是顾茂行夺取凌霄珠。
"莫非是诈术..."我前后思量,若有所思道,"沈钟鸣不知道顾茂行会将沈云蓁的尸体弄到哪里去,顾茂行也不知道沈钟鸣会将沈云蓁的鬼魄安置在哪。但是有个人日思夜想着沈云蓁,若借他的念想为引,造出沈云蓁的气息,大可令顾茂行受骗。"
"聪明,"杨修夷笑道,"沈云蓁同你说过她醒来后在哪吗?"
我想了想,道:"好像是清规山。"
杨修夷敛眸,沉吟一阵,道:"沈云蓁死于冬月,冬日萧寒,天狼明星,主掠夺,破之最佳为池秦星阵,左显的梦中阵应在清规山东南方向。"
"且不会离左府太远!"我喜道,"不然梦中阵难以根深!"
他笑了笑,牵着我的手回过身去:"走吧。"
我挣开他,面色沉了下去:"各走各的。"抬脚朝前走去。
胳膊被他握住:"过河拆桥?"
"没有你我去那个暗室里也可以找到线索啊。"我看着前边,冷声道,"你自己要多事多嘴,与我何干?"
他轻叹:"初九。"
我没理他。
他一步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双手,语声轻软了下去:"对不起。"
我抬起眼睛,他认真的看着我,低低道:"在云英城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卿湖是你的仇家,在云英城时他又因我所累,我确难做到坐视不管。别生我的气了,我已和他断交,再不会来往。"
我闷闷道:"在去魔界之前你为什么不派人来告诉我一声?"
"我怕你气急,我也没想过我会去那么久。"
"你也知道久?"我的眼眶红了,"你知不知道比起让我生气,我更担心你的安危啊!"我越想越后怕,气道,"那个阴阳怪气的庄先生还救过你的命,你都出了什么事啊!"
"别担心。"他轻环住我的腰背,"没什么大事,也就那么一次,不要多想。"
我动了动唇瓣,胸口的委屈一阵阵涌来,眼泪潸然滚落。
他慌了:"初九。"
我伸手抱住他,埋在他怀里,哭出了声音。
他擦掉我的眼泪:"你别哭了。"
我垂下头,哭得越发厉害。
"初九!"
我心里真的很生气,可分明这么气他,却又在一寸寸的柔软了下去。
"别哭..."
我抹掉眼泪,抽噎着点头。
他在我脸上亲了口:"那走吧,早点找到那间暗室早点回去,你该乏了。"
"还要去暗室吗?"我抽泣着,不解道,"不是已经知道梦中阵在哪了吗?"
"也许还有其他线索呢?"
"顾茂行去过了。"我严肃道,"有其他线索他也会毁去,说不定还会设陷阱给我们。"
"也说不定他还会留下误导我们的线索。"
"你知道还要去?"
他一笑:"去看看也无妨,他会误导,我们就不会顺藤摸瓜么。"
暗室在哪我一点都不知道,杨修夷却胸有成竹,背着我跃上一座高楼,迎风踏出。
不多时,我们落于一座占地极广的学院上,天色昏黄,寥寥书生秉烛坐在远处石林里摇头晃脑。
东边正大门外数十道高广牌楼,大门内是以白玉方石铺就的广场,正中一块高大的古拙孟石,上琢"大德"二字,正面朝天。
廊道纵横,庭院阑干,一览无余,在东北处有一方碧如翡翠的花池,一道白门洞开,门旁满地狼藉。
"真的在这。"我不可思议道,"你怎么知道的?"
问完我就觉得这是句废话,这里是整个梦的关键所在,以杨修夷的清明神思,怕是一进来就捕捉到了。
白门里气栈昏暗,迈入之后甬道稍稍光亮。
杨修夷牵着我,似来了兴致,边走边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我知道了,假话是什么?"我笑问。
"也不算假话。"他道,"这世上有个和沈钟鸣叫板叫的厉害的人,你知道是谁么?"
我讶异:"谁会和沈钟鸣叫板?他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啊。"
杨修夷笑了笑:"就是这座书院的裘老先生,他一心埋于学术,不如沈钟鸣涉猎广泛,加之珠玉在前,他的锋芒自然被盖住。他倒也不稀罕什么名声,不过别说你,很多认识他的学子也不知道他和沈钟鸣叫板的事。"
"叫什么板?"
"学术分歧,裘老先生满心以德修身,主张充四端于心,以志统气,成德方成人。而沈老先生承宋家学派,主张以天为道,万物生成,有天方有人,方有德。"
我表示听不懂:"好像没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加之沈老先生闲散于道,不够严谨,有时行为很乖张狷戾,裘老先生很看不惯,他们之间经常起争执。"他抬眸望了圈,"沈老先生设在这,说不定就想暗地里给他添堵吧。"
"哈哈哈。"我笑道,"裘老先生又不知道。"
石门外一片凌乱,砖石坍圮,地上有大片白色污痕,像是被太阳晒干了的浓痰。
杨修夷单膝蹲下,眉目认真的研究着。
我远远躲开,蹲在了一块大石上。
大约我神情太过嫌弃,他瞟了过来:"天下巫师入门所修的就是不怕脏累,你这个样子被师兄看到,又得罚。"
我不服气道:"我不怕脏不怕累的时候多了去了,那次在徐官城,我和大哥他们遇上了一个女鬼,她的尸体整个烂透了,脊骨还是我一个人挖的呢。"我很得意的看着他,"是徒手!"
他微愣,回过头去。
我撅嘴:"也不夸我。"
半响没有得到反应,我哼了声,他忽的很轻的说道:"你这样,挺好的。"
"好?"
他望着地上的污痕,淡淡道:"以后在我身边,这些事我来就行。"
我下意识就想笑,唇角还未咧开,又听到他道:"但如果我不在,我还是希望你坚强独立一些。"
心下一紧,我忙道:"什么叫如果你不在?"
他站起身子,若有所思道:"这些是干涸的唾液,不是动物也不是妖怪的,更像是..."
我打断他:"什么叫如果你不在,你还敢扔下我?"
他回头看着我,眉心微拧:"我总会有不在的时候,如果师父叫我去办事,我不可能带你去。"
"那你也不准去!"我气道,"要去就得带着我。"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别耍小性子了,走吧。"
我垂下眼睛,气得想要打他。
他知道我是短命鬼,当初师公说我活不过三十岁,可是他哪能知道,我现在可能已经快活不过两年了。
我原谅他原谅的这么快,因为我根本没有跟他置气的时间与精力,我那么懂事了,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后悔过去的半年,后悔每次的分别。
可我真没出息,我光是想想他的后悔懊恼,我的心都在一抽一抽的痛。
他拉着我迈过颓塌的废墟,干涸的唾液到处都是,门里边昏暗一片,我恹恹的垂着头,忽而一簇明光亮起,照亮了满室破乱。
碎为两半的书案残乱在地,一颗小红珠子耀着明光而起。
我抬头看着,杨修夷凝视着这颗小珠子,忽而一笑,那珠子登时一晃,转瞬就变作七颗一模一样的红色小珠。
我一时看傻。
他回过身,俊容蕴满笑意,牵起我的手:"你看。"
我垂下头,一只滟紫蝴蝶忽的从我指尖开出,扑着翅膀飞了起来!
我惊喜:"哇!"
下一瞬,更多的蝴蝶从浮空破出,翩翩而起,多彩艳丽,皆着莹芒之光,绚烂的绕着我们飞舞旋转。
我掩着嘴巴,欣喜的抬着头,想说这美得像个梦境,却发现这本来就是个梦境。
"喜欢么?"杨修夷笑着问。
"你幻化的吗?"我看着他:"为什么是蝴蝶?"
"那你想要什么?"
"金银珠宝啊。"还用得着问吗。
他一手揽着我,一手轻拈住一只,双眸清漆幽深,笑道:"《石巫》第六卷的序语是什么?"
他的白衣胜雪如月,若墨青丝长垂着,身上跟我一样有着莹芒淡光,可是他的高雅风华却是我比及不上的。
我轻声道:"浮世如梦,浮生若蝶。"
这是左显的梦,这是左显的浮生,真应景啊。
"嗯。"杨修夷松开指尖,蝴蝶扑翅飞走,他道,"这是个幻阵,当世第一幻阵大家,当推沈钟鸣。"
我笑着道:"你能这么快操纵他的幻阵,你也不简单啊。"
他一笑:"还想要么?"
"要!"我忙叫道,"我要更多,快点!再给我来点花,梅花桂花杜鹃都要!"
"哈哈哈哈..."
347 一般好看
醒来似乎过去了好久,所设的切灵阵和绝地困阵早就破开了。
室内蒙着许多黑布,用来遮蔽阳光,两盏烛灯点着,孙深乘和邓和在那边对弈,玉弓翻着本杂文看得认真。
听到动静,他们回过头,杨修夷撑身坐起,嗓子有些喑哑:"今日几号。"
"少爷。"孙深乘忙端水过来,"今日八月二十六。"
玉弓也赶紧倒了杯水过来:"小姐。"
清凉茶水灌入,瞬间沁润心肺,我看了那些黑布一眼,再朝左显看去,问:"沈云蓁出来了吗?"
玉弓摇头:"没有。"
杨修夷问道:"什么时辰了?"
"二更了。"
杨修夷回眸望我:"困吗?"
我点点头:"我想睡觉了,你先回去吧,明日一早我们再去破阵。"
"嗯。"
身子睡了很久,神思却很疲乏,我喝了碗姜汤,回房继续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房门就被啪啪啪敲响,我拉过被子捂住脑袋,敲门声始终没有停下。
我大怒:"谁啊!"
没人回答,敲门声还在继续,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我一脚踢开被子,跳了下来,懊恼的过去开门,门开到一半,一根鞭子从外破风挥来,我吃痛缩手:"啊!"
"跪下!"南宫夫人的喝声传来。
我惊了大跳,傻在了原地。
一旁的织霞又挥来一鞭:"跪!"
唐芊和玉弓耷拉着脑袋立在一旁,同情的朝我望来。
我清醒了下,咽了咽口水,弱弱跪下。
南宫夫人冷冷道:"伺候她梳洗。"看向玉弓和唐芊,"你们看仔细点,以后都要这样伺候她。"说完一顿,对唐芊道,"你本就是杨府丫头,你免了,另一个呢?"
我想起小媛,忙问:"对啊,小媛去哪了?"
"啪!"又一鞭挥来。
我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织霞寒声道:"从现在起,姑娘禁语,没有夫人问话,你不得开口。"
"啊?"我一愣,"什么禁语?"
"啪!"
"哎哟!"
唐芊揖了一礼,恭敬道:"小媛不久前打碎了我们之前花了半个月心血调制的酒泉湘露,已派人送回清州了。"
我瞪大了眼睛:"那缸酒泉湘露没了?等等,小媛走了?"
"啪!"
我吃痛,叫道:"喂!"
织霞又扬鞭,我怒瞪她,她顿了顿,又挥了下来。
我缩了下,大怒:"你!"
"啪!"又一鞭。
我咬牙,垂下了头。
"没了就没了吧。"南宫夫人淡淡道,"你本来就不该以此为营,嫁给了杨家,也不必这么辛苦开店了,你们替她更衣。"
说完便转身走了。
我看向玉弓和唐芊,目光还未聚焦,就被几个婢女扶着起身往里屋走去。
一个丫鬟挑了件衣裳,我伸手就接,那冷酷无情的织霞一鞭挥来:"举止娴淑。"
我忍。
我被按在梳妆台前绾发,莫名其妙又是一鞭:"眼神端正。"
我再忍。
梳洗完,起身去见南宫夫人,一个丫鬟端来茶水,我尽量缓慢去接,刚喝了一口,又是一鞭:"这是给夫人的。"
我气绝。
辰时四刻,我挺着腰板跪在院中,一袭黄衫的邓和含笑而来,俊朗爽举,冲南宫夫人恭敬揖礼。
南宫夫人笑着点头:"邓先生来找初九?"
"过来看看。"
"琤儿呢?"
邓和颇有深意的朝我看了一眼,笑道:"少爷一个时辰前出发去清规山了。"
我一愣,这小子怎么不叫我,我还以为他会来救我的。
南宫夫人忽的淡淡道:"拜。"
我心底翻了个白眼,双手交叠,右手压左手,端于额前,跪倒在地。
"要心无旁贷。"南宫夫人道。
邓和问道:"庄先生呢。"
"他并非我的门客,只是随我说经论道了几日。"南宫夫人笑道,"现在大概躲在哪听说书吧。"
"庄先生喜欢听说书?"
"是啊,不爱美酒,不喜佳肴,就这么点爱好。"
"倒是有趣。"邓和点头,"不知南宫夫人跟庄先生如何遇上的?"
"倒不是遇上的,我家十四在乘宜宗门拜入洄卿长老座下,庄先生是洄卿长老故友,一来二往,对十四颇有照顾。那日十四回家探望我时在城里遇见他了,请到家中盛待,也就相识了。"
"原来是这样,庄先生气韵非凡,很是难得啊。"邓和笑道。
"是啊。"南宫夫人也笑。
我差不多也猜到那个庄先生会和昆仑有些渊源了。
世上修仙习术的门派数以百计,看似平和,实则分为四派。
一为昆仑八派,为虚丘,紫翠,阆风,倾宫,玉京,乘宜,渊环,寻禾。
能与之对抗的是四大宗门,为拂云宗门,行登宗门,缦山城,天净宗门。
三是那些小门小派,稍微有些名气的是灯州行止宗门。
四便是我师公师尊这样的闲散大家,无门无派,望云山其实不过一个地名而已。
师公师尊和我那群成日逍遥的尊叔伯们皆喜与四大宗门交好,因为昆仑八派自视甚高,哪怕是凝气期的小门徒,也敢拿自己当仙人而自居。他们历史悠久,与仙界牵扯颇深,喜欢称自己为正统,最看不起我们这些散家。拂云宗门和云英城出事,只有与师公他们交好的几个道人来了,比如玉京宗门碧海一脉的第三个长老,煎雪仙尊。
不过师父说没什么,帮则帮,为幸,不帮便不帮,不求,没什么可怨,无人欠你。
"对了,"南宫夫人这时道,"沅儿和汀儿那俩丫头最近在筹办一场秋日花会,我准备带初九去见识见识,你回去后问问琤儿要不要去。"
"少爷近来忙。"邓和一笑,"不过和姑娘有关,少爷应该会去吧。"
南宫夫人笑了笑:"他名声那般大,又极少露面,要是有他来,沅儿和汀儿那花会可就大有看头了。"
"这些日子天气也好。"邓和抬头望了眼天空,长眉微轩,"时日真快啊。"
我也抬起头,秋意浓,残翠寒,草木摇落不见燕,不由心中感慨,真的好快啊。
"啪!"
我又一声低呼。
"心无旁贷!"织霞喝道。
邓和轻咳一声,起身笑道:"府里还有一些要案未理,邓某先告退了。"
"还理案呢,"南宫夫人道,"琤儿大婚在即,杨府这几日可忙?"
"尚可,都是些有经验的,倒是姑娘这几日有劳夫人了。"
"扯这些虚礼。"南宫夫人摆手,"不过这丫头还真不好管教。"
邓和朝我望来一眼,温润道:"我家姑娘性子是野了点,但还是懂事的。"
"野倒不野,没什么冲撞我的。"南宫夫人道,"就是太笨了。"
我再度气绝。
午饭又是一顿大补,我埋头吃着,边担心杨修夷那边怎么样了,然后又挨了不少鞭子。
南宫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盏,道:"杨家注重古礼,日后你在杨家吃饭,不论人多人少,皆是这样分案席地,不会同你们后厨那张大圆桌一样,围着坐成一团了。"
我点点头。
"日子也快近了,我看你没什么嫁妆,我教过你也算是半个先生,便送你七担吧。"
我抬起头:"定好日子了吗?"
"你不知道?"
这一个多月我大半时间都是在左显梦里过的,根本没人跟我提过。
"九月初七,吉日良辰,天喜,三合,福生,宜婚嫁。"
我乍舌:"那么快!"
"啪!"又一鞭挥来。
南宫夫人起身:"你慢慢吃,我回府有些事,吃完了你在院子里走一走,我申时再来。"
我愣愣的看着她离开,心跳扑通扑通的。
我总觉得杨修夷才回来没多久,我也不过睡了一觉而已,居然十日之后我就要和他成亲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顾茂行可是高深莫测的。
我轻叹了声,食不知味,被监督着将满桌大补吃完,然后又被人带去后院,端着手在一大群婢女丫鬟的注目下顶着几本书,绕着院子缓步走了一圈又一圈。
经过左显房门时,我忍不住要往里边多看几眼。
也不知道沈云蓁从左显的梦里出来了没,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与我和杨修夷不同,我们进了梦阵,身子还留在外边,而她是整个魄体都进去了。所以要将她从左显梦里喊出来,还得重新进去一趟。不过这样也有个好处,就是我可以不必担心顾茂行会忽然去左显的梦阵里和她遇上,她可以随意打破魄体重结,只要左显的身子还在我这,她脱身便不是难事。
左显的梦境给她的触动应该很大吧,加上沈钟鸣那最后一封信,真不知她现在心境如何。
又一个被命运捉弄的人啊,她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头上的书籍滑下一本,我忙伸手接住。
又一个鞭子挥了过来:"集中注意!"
我委屈扁嘴,将书籍顶回头上,背也挺直了一些。
臭师父,死杨修夷,你们等着。
一日煎熬总算过去,她们浩浩荡荡的走了,妙菱和唐芊收拾东西,我揉着酸痛的腰肢推开左显的房门。
屋里黑漆漆一片,吕双贤靠在角落里打盹。
左显躺在床上,安详睡着,沈云蓁抱膝坐在另一边,呆呆的看着他。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门外黄昏暮色落在她身旁,落寞如萧瑟秋光。
"初九。"
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我走过去:"觉得难过,你可以同我哭一哭。"
她淡淡摇头:"我很少哭,最后一次哭,是爷爷下葬的时候。"
我看向床上的左显,敛了下心绪:"去偏厅吧,我有些关于沈老先生的事要问你。"
"好。"她爬起,"走吧。"
348 我想长生
吹雪留霜,梅香铺地。
腊月初九这日天还未亮,丰叔裹着皮毛大裘去清梅苑喊少主,远远便看到中天露的蓝光将阶上的白雪染得如玉似湖。
房中的少年不知是兴奋的一夜未睡,还是起得早,正盘腿坐在书案上,托腮对着床上近百件锦衣华服发着呆。
房门被轻轻叩响:"少爷?"
"进来。"
风雪吹入房中,杜若幽香染了丝清凉,丰叔在房内扫了一眼,叹气,转身将门关上。
隔日一早,大雪更大,漫山都是雪花,白茫茫一片。
在下山的路上,少年身后跟着个女孩,天地静谧而安然,深雪空山被他们踩出脚印,一排大而稳,一排小而浅,像从悠远的时空相携而来,隽永漫长。
清幽梅香在鼻下调皮打转,少年侧眸望着女孩,眼底浮起浅浅笑意,黑眸清漆明亮。
难得没有争吵,难得还能对他笑,他看了眼女孩的破棉袄和通红的鼻头,把紫裘外套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田初九一愣,不明所以的朝他看去,少年淡淡道:"过生辰怎么可以把自己冻出病?"
"可我不会生病的啊。"
他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穿着就穿着,啰嗦。"扑哧扑哧摇着玉骨折扇,朝前走去。
城里热闹,冬日比夏日好吃的更多,下了马车女孩就要了个红薯暖手,他们一走,临旁的妇人立马扼腕叹息:"多俊美的小伙子啊,可惜脑子有问题。"
"就是,大冬天还摇扇子,你看他鼻子都冻红了。"
杨修夷耳聪目明,闻言不动声色的看了田初九一眼,还好,她好像没听到。
他合起扇子,谁说摇扇子潇洒倜傥,会惹姑娘家喜欢的?
回去得找丰叔算账。
在斜街又买了两串糖人,刚走没多久,听到方才那位妇人又在那窃窃道:"就他就他,刚才买红薯时就看到他们了,看到他那把扇子了没..."
杨修夷脚步一顿,忍无可忍,一旁的田初九却先他一步冲了过去,插腰怒道:"嚷嚷嚷嚷的,你嚷够了没!我尊师叔就算真的脑子有病,可关你屁事啊!"
妇人一乐:"看吧,我就说他有病嘛!"
"哎呀,多可惜啊,这么好看的小伙子比画上的还美啊。"
"可怜死了呀!"
...
杨修夷:"..."
头疼的转向田初九:"我什么时候脑子有病了?"
"那你为什么不调真气御寒?"
杨修夷没好气的瞪着她,还不是为了跟师父装病陪她下山过个十三岁生辰,不然他没事自封真气做什么?
这时她脑子一偏,又馋上了烤肉串。
摊前人多,他们等在那儿,天色渐暗,城中亮起灯笼,一盏一盏,凑成长长的火龙。
高悬的大红灯笼照着小姑娘清秀的脸蛋就像扑了层水色胭脂,粉嫩粉嫩的仿若染了露水的蜜桃。刚吃完糖人,她嘴角还留着糖渍,不时伸出舌头****着,目光却眼巴巴的瞅着铁架上滋滋冒着香气的烤肉。
心念微动,杨修夷的手臂悄悄探了过去,良久,终于鼓足勇气,他缓缓牵住了她的手,暖和和的,就是太瘦了。
田初九一惊,飞快转过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少年俊秀的眉梢一挑:"人多,拉着点,省得走丢了。"
田初九呆呆的望着他,心里生出一丝怪异,不过觉得他说的没错,于是点了点头,极低的声音:"哦..."
第一次牵手,但没能牵多久,买了烤肉串后她又发现前面有人在耍杂艺,兴奋的挣开他,一下子钻了进去。
杨修夷挤到她身边后直翻白眼,这些糊弄人的杂耍他完全可以做的更好。
人群不时鼓掌喝彩,气氛热烈,独他一人抱着大堆小堆在一旁不爽的斜眼瞅着,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嘛。
他不止一次戳田初九的肩膀:"该走了。""走不走?""喂!""你回头看我一眼啊。"
这姑娘却连敷衍都欠奉,活活把他晾在了一边。
表演接近尾声,人群渐渐消散,杨修夷面色阴沉的看了眼天色,不得不回去了。
怒气冲冲的转身时,却又想起不久前的手指相握,他皱眉,不行,再气也得冷静,一年可就这么一次机会。
余光瞥了眼意犹未尽的小姑娘,他做出左顾右盼的无谓模样,黑眸敛了敛,手臂伸了过去,一把握住,这次牵的干脆多了。
明显感觉到她又一愣,他酷酷的看向另一边,淡淡道:"走了,跟我回去吧。"
走出去好远,发现她静的非同寻常,一丝古怪冒起,他回过头,不由睁大眼睛。
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清瘦少年被他拉着手,遇上他的目光后娇羞的垂下了脸。
田初九在远处孤零零的站着,半张着嘴巴,天上雪花纷洒,落在她的眉上睫上,愣愣的。
这夜杨修夷做了个从未有过的梦,半夜醒来,床铺脏了。
他睁着双眸静望着窗外飞雪,雪白的俊容渐渐浮起红晕,浸墨心事半日,他穿衣起身偷偷洗衣物,一向体魄强健的绝世少年终于难得的病了。
349 泥土供养
在偏厅落座,大堂里的棋盘不知被谁搬来的,上边已落不少棋子。
沈云蓁打量着棋盘,笑道:"走得有意思,谁下的?"
唐芊端来茶水:"是邓先生和玉弓。"
我诧异:"玉弓?"
玉弓抱着剑立在一旁,讪讪道:"邓先生在教我。"
沈云蓁笑了笑,朝我看来:"杨公子呢?"
"去找左显的梦阵了。"
"你竟没有一起去。"她淡笑,"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让别人为你的事涉险的。"
"去了也晚了,还不知道要去多久,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啊。"我捡起黑子随便在棋盘上落了一颗。
"什么事?"
"到你了。"
她垂眸看向棋盘,捡了一粒按下。
我再落子:"沈老先生的最后一封信,说了什么?"
她微顿,捡起一粒棋子:"没什么。"
"我已经猜到了。"我看着她,"你别忘了,我和他见过。"
她眼眸一滞,淡淡道:"爷爷让我选择。"
"选择什么?"
"我和妹妹谁死谁生。"她面淡无波,双肩依然挺着,将棋子落下,"我享了沈家荣宠二十年,所以爷爷的债我来还。"
我小声问:"他将他的上一世同你说了吗?"
"提了几句。"
我抿唇,捡起棋子落下。
"初九。"沈云蓁抬起眼睛,"爷爷那么疼爱我,是不是因为我出生时他就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天?"
"你是他孙女,他不疼你疼谁?"
"那爷爷做出这个决定,他一定很煎熬吧。"
我微微点头:"也许。"
"你说,爷爷更疼我,还是更疼云织?"
我摩挲着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换了话题:"沈老先生有没有同你说过一个湛泽印纽?"
"印纽?"
"他让我问你要,他似乎将它看得很重要。"
她皱眉,半响后摇头:"爷爷给我的所有信上都没有提过,不过爷爷确实喜欢收藏印纽砚台,他搜集了很多。"
"都在哪?"我忙问。
"有些随葬了。"她思索着,"还有一些,在爷爷的书房里。"
我肃容:"沈府现在好像归左家了,打理的那人还是蔡诗诗。"
"我觉得应该在爷爷的墓里。"
"那更难办了,顾茂行要知道跟他暗斗了六十多年的人是沈钟鸣,还会放过他的墓?"
"这点你放心。"沈云蓁神色凝重,"爷爷真正的墓没人知道在哪,连我都不知道,知道墓葬之地的那些工匠已经全被杀了灭口。"
居然还让我放心...
我放什么心?放心那这么狠心的老东西终于死掉了么?
"可是爷爷既然让你来问我要,我应该知道些线索。"她又道。
"小姐,小姐!"妙菱忽的急匆匆跑进来。
我们回过头去,玉弓眉头一皱,喝道:"你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那,那南宫夫人又派人来了。"
我们一惊,沈云蓁忙爬起,玉弓大步就朝门外跑去,唐芊赶紧过来给我收拾衣衫。
"已经走啦!"妙菱叫道。
我们停了下来,我怒道:"你怎么说一半的!"
玉弓嘀咕:"我还是先去把左显那门锁了的好。"转身走了出去。
唐芊问道:"她派人来做什么?"
"她说上次小姐的清身论一个字没动,这次就让小姐抄故光册。"顿了顿,妙菱举起肥嘟嘟的手,"五十遍。"
"五十遍!"我激动的大叫。
《清身论》总共两百来个字,十遍就十遍,《故光册》可是近千个字呢,五十遍!
我怒道:"要命一条,要字休想!"
沈云蓁笑了笑,坐了回去,看向唐芊:"给我笔墨,再取一张初九平日的随笔来。"
我一喜:"你替我抄?"
她失笑:"反正不用你自己动手。"
唐芊很快拿来笔墨,沈云蓁让她提笔,笑道:"给左家七少夫人写信,告诉他左显在我们手里,顺带让她将上次的十遍清身论也算上。"
唐芊一顿:"是啊,我都差点忘了蔡侍郎的拿手绝活了。"
我忙道:"既然抄了就多抄几遍,万一以后还挨罚肯定用得到,让她明天就送来。"
"她可是怀着孩子的呢。"唐芊道,"姑娘你也不怕?"
"无心插柳啊。"我笑道,"她那孩子我看她想掉都难。"
"提及信。"沈云蓁朝我看来,"印纽的事爷爷一定给过我线索,我回去看看那些信,找找还能不能发现什么。"
"你还要回去?"我皱眉,"你那个地方都已经被人发现了。"
"别担心,"她看向屋外天色:"我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偷偷过去没人能知道。"
"你是鬼魄。"我扶案起身,"你连避尘障都设不了,我冒不起这个险。我去吧,你教唐芊画幅图给我,我去准备。"
唐芊忙道:"可是姑娘,你这次再跑掉,南宫夫人那边可就..."
我朝门外走去:"玉弓!"
一番整理便已二更了,城门早就大关,我和衣睡下,赶在五更前醒来。出门又叮嘱了唐芊几句,再将沈云蓁安顿好,然后带着玉弓从后门出来。
包袱背在身后,我们束发布衣,一身朴素,毫不起眼。
玉弓打着哈欠买来一堆包子,同我一起去附近的车马行雇马车。
盛都太大,等马车赶到城门时,天色已大亮了。
好长的队伍,洋洋洒洒侯着,我们靠在马车厢里小睡了一觉,醒来还在排队。
玉弓掀开帘子,揉了揉眼睛:"小姐,人可真多。"
我点头,忽的一顿,忙道:"把帘子再掀上去点。"
她一愣,胳膊往上抬了抬。
车外站着一个高大男子,手牵骏马,木簪束发,一袭黑衣武服,窄袖长衫,肩上背着大刀,神色紧绷,看得出心情沉重。
"小姐认识?"
"石千之。"
他容貌有些变了,脸上戴了很大一把假胡子。
"他越狱了?"玉弓皱眉。
"是吧。"
队伍朝前移动,他牵着马匹迈去,不时朝前边一辆马车故作漫不经心的望去。
玉弓看向那辆马车:"小姐,会是谁?"
"可能是公孙婷?"我猜测。
杨珏的事情杨修夷应该还没有对杨家的人提起吧。
"他俩现在不是一对吗?"玉弓嗤笑,"他还鬼鬼祟祟。"
"你忘了他现在是贼了吗?"我看着石千之,"这样也挺好,他这样鬼鬼祟祟虽然在躲官府的人,但也可能躲了顾茂行的人。反正那些罪状都是污蔑陷害他的,他要去哪我们也真不可能去管。"
350 如何变强
队伍缓慢的朝前移动,大约一个时辰后,我们先石千之一步出城,但还未到十里亭外,便看到他扬鞭策马从我们身边急掠而过。
玉弓探出去望了望,回头道:"好像跟我们同一个方向。"
"天地那么大,同一条路都有好多种走法呢,不用管。"
"嗯。"
马车略略提速,车窗外水域很广,遍布河道,两边长山绵延苍翠,极为清幽。
绕过两个村庄后,玉弓捏着地图出去指路,马车在一处乡间小道上一拐,颠簸进了一条幽闭的峡谷长道。
数个时辰后,我们在一个僻静小道下车,不远处就是清规山,起伏极广,高阔幽深,仰头目不见顶。
十里外才有村郭农庄,但山脚有数百亩果树,迎面有不少果农走来。
已经夕阳斜照了,日暮下炊烟袅袅,疏疏牧笛从田间阡陌里传来。我远眺着,心中怅惘,不知道我平州的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玉弓折了根粗壮的树枝给我,我们按照地图,沿沈云蓁所标记的小道走去。
很陡峭的山路,近乎垂直,好在玉弓身手灵活,好几次我要摔下去都被她及时扶住。
终于平坦了一些,我捡来石子摆了个小阵,再在地图上估算了下大概位置,正要说话,一阵细碎脚步声从另一边传来。
我和玉弓一凛,她抓起长剑,声音极低:"我去看看。"
几乎没有脚步声,她猫了过去,很快又回来,讶异道:"是石千之!"
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爬起来:"过去看看。"
昏黄的山坡下,石千之的马被拴在路边,他的背影在远处淡入了黑暗。
我还想让他防着顾茂行呢,他倒好,羊入虎口啊。
我紧了紧包袱:"我们快点。"
就在这时,石千之消失的地方传来动静,是马车的声音。
我看不太清,玉弓张望了好一阵:"小姐,是石千之在城门口看的那辆。"
我一顿,而后道:"带我下去。"
马车越驶越近,入了我的行路障法和清心阵,马儿一声长嘶,车轮陷入了泥径里。
我和玉弓跳了出去,车夫大叫:"什么人!"扬鞭挥来,玉弓伸臂抓着,反手一扯,车夫顺着长鞭摔了下来。
玉弓上前掀开车帘,空的。
玉弓回身揪起车夫衣襟:"你送谁进山了?"
车夫被摔得有些懵,忙道:"女贼饶命,不不,女侠!你要钱我都给你,我的命不值钱啊!"
玉弓厉声道:"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快说!"
"是,是公孙家四爷的蒋姨娘。"
"她去干什么?"
"不知道啊。"车夫忙道,"姑娘你看,我就是个糊口饭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问:"她一个人?"
"对,对啊,就一个人,古怪得很,大晚上的要我快走,也不要我去接她。"
"玉弓。"我看向玉弓。
玉弓一把松开他:"滚!"
"是是,小的滚。"
我解开阵法,他扬鞭而去。
夕阳完全没入了西山,林间有野兽此起彼伏的低吼着,泥径尽头有汪幽深潭水,夜风从上面掠来,带着清寒冷意。
潭水另一边很隐蔽的斜坡下,一个清丽妇人往前走着,四下张望并小声叫唤:"婷儿?婷儿?"
声音和身影都很耳熟,我苦思良久,讶异道:"怎么是她!"
"小姐认识?"
"那个恶妇!"我低声道,"一张口就骂我,可毒了。"
怪不得我觉得公孙婷有些眼熟,原来眉目跟她有几分相像。
我们藏在山上,石千之藏在她身后,她喊了好久,终于有个人影从葳蕤幽黑的树影里钻出:"娘。"
"婷儿!"妇人忙跑去,怒道,"你这死丫头!"
公孙婷满脸眼泪,模样有些狼狈,但身上的衣衫特别好看,是用西窗烛裁剪的长裙,发上的玉簪凝如白脂,价格不俗。
"我早让你离开你不信,非要缠着那姓石的!你要早日逃去江左,今天哪里还会这般狼狈!你要让我怎么办,你妹妹就要许亲了,你哥哥也要去任职了,你闹出这样的事,你是将我们全害了进去啊!"
我皱眉,她们知道我们知道杨珏的事了?
公孙婷垂眸哭着:"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顾大哥会帮我的。"
"帮你?他人呢!他现在人呢!"
"他应该会来这的,对了娘,石大哥现在怎么样了,他出狱了吗?知道我的事了吗?"
"我怎么知道!"蒋姨娘怒骂,"你还关心他干什么!"伸手抹了下泪,"你这个挨千刀的,那可是杨家啊!你当初怎么就下得了手!"
公孙婷冷笑,看着她哭道:"那时刚出事你不也帮我瞒着,现在事情要败露了,你就出来骂我。"
"你还敢说这样的话!"
公孙婷咬牙,抬眸看向湖潭,道:"那,那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老太爷带着你父亲和那几个叔伯亲自抱着礼物去杨家登门谢罪了,我出来的时候汪家和南宫家的人在我们大门前闹着,左家的人也快来了。"
"左家?"公孙婷皱眉,"左显那病秧子找到了?"
"他就没兄弟吗?"蒋姨娘斥道,"他们现在甚至怀疑左显都是你搞的鬼!"
我转眸看向石千之,他一动不动,跟原来一样的姿势。
天色幽黑无垠,他高大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尊冰冷石像,没有一丝感情。
他现在在想什么?当初他能把沈云蓁捉拿归案,现在是来捉公孙婷么?还是初心已变,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正直的少年了?
蒋姨娘从怀里摸出包鼓鼓的钱袋:"拿去吧,这儿的银两是你妹妹和你哥哥凑的,你有多远就滚多远,这辈子都别让我再看到你了。"
公孙婷接过钱袋,愣愣的睁着眼睛:"那我,那我回不去了?"
"你还要不要命啊!"蒋姨娘一掌拍在她头上,"你积点德吧,放过我们,也放过公孙家吧!"
公孙婷的头发被她抓乱,懵了一阵,摇头:"不,我不走,顾大哥还没来,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不要走!"
"你快走!"蒋姨娘又打了过去,大骂,"你哥哥找了个面貌身段跟你差不多的女人,现在已经打死了送到老夫人那了,你要是再在城里出现,你要把我们全害了啊!"
"又是一条人命。"我冷笑。
玉弓轻声道:"小姐,听她们的意思,顾茂行不在这。"
其实我也没打算顾茂行就一定在这,他应该是个大忙人。这边一个沈钟鸣为沈云蓁准备的引魂阵,那边又是沈钟鸣为左显设的梦中阵,同时他还要找我和沈云织,又得防着我去找沈云蓁的尸体,他不累才怪。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这里居然没有他的手下,他是觉得沈云蓁胆小不会再去,还是躲在了什么切灵阵里埋伏着?
我低声道:"我们走吧。"
今天不是来捉她们的,正事要紧。
沈钟鸣给沈云蓁所设的阵法在一个洞穴里,并非只有一个入口。
我们爬上一道峭壁,再从后崖上往下走,很是崎岖,远远可以看到南边的草木摧折了大片,好多地方有被灼光焚烧过的痕迹。
我从包袱里拿出两个灵鹤护身结,在玉弓手腕上缠了一个,再拿出一件挥着鹤舞幻真图的外袍披着。
如履薄冰的找到了图纸上的入口,我们爬了上去,外袍从始至终没有反应。
我无端觉得郁闷,抱着包袱百思不得其解。
玉弓蹲在我旁边,也是不解:"小姐,不仅没人,连阵法也没有。"
我皱眉:"这不像是顾茂行那样的人该有的行事风格。"
"不想了。"我站起,"我们去找信吧。"
玉弓点了根小烛火小心探路,甬道长而深,爬满了苔藓,脚步声听着很是诡异。
我们没有进去多远,在一块小石头后边摸到一个机关,我探手进去使劲按下,另一边开了个小暗格,塞着一个小木奁。
玉弓拔出匕首将它挖了出来,想要打开,却开不了。
我接过来试了试,同样开不了。
沈云蓁说沈钟鸣给我留了一封信,我会很有兴趣,我现在迫不及待的就想要看。
我有些丧气,上下左右研究了下,开不了就是开不了。
"小姐,先回去吧。"
我研究着小盒子:"我能不能把它砸开?"
"我试试。"她说着就去找石头。
"别别别。"我忙道,"算了算了,还是让沈云蓁自己给我吧。"
将盒子收好,我朝原路走去:"快走吧。"
"不去前边看看吗?"
我回头朝未知的幽深长道望去,少顷,轻声道:"看什么,看沈云蓁在这里的时候多孤独绝望么?"
这世上有许多傻子,我被浊气噬傻,卫真被家破人亡吓傻,沈云蓁活生生被人毒傻,还有夏月楼那不得不装疯卖傻的。就连唐采衣这样侥幸捡了一命,因适应不了新身子而短暂痴傻,也不见得是件开心的事。
光是一个"傻"字,便有道不尽的人间辛酸啊。
玉弓从洞口小心跳下,转身扶我,我们按照原路回去,比来时要稍稍轻松。
乌云散开,月亮出来了,月光如银,照得天地白亮。
我脚步都轻快了一些,因为着实没想到会这么轻松,但深究太多反而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不自在,反正信拿到了,顾茂行为什么这么大方关我屁事。
从一个峭壁上跳下,玉弓整了整包袱,忽的一顿,看向那湖潭对岸。
我拄着树杖过去:"怎么了?"
"说不出的古怪。"她淡淡回头,朝公孙婷和蒋姨娘的地方望去,"也不知道那对狼心狗肺的母女怎么样了。"
"这么久了,好戏也结束了吧。"
她笑了笑,笑到一半一惊,低呼道:"小姐!"
我循目望去,那片齐腰长草瑟瑟翻动着,脚下的土地在微微发颤,动静越来越大。
玉弓握着剑将我护在身后,往一旁退去。
身后忽而嗖的一声,我们忙回头,一根绿藤破草而出,高高凌空,婉若游龙般朝我们挥下。
玉弓长剑出鞘,回身拉我:"小姐走!"
嗖嗖嗖嗖。
又有数十根长藤袭来,我认了出来,惊道:"当心!这是归海藤!"
藤上翠叶捣汁,再与白草,越麟香一起捣碎,放在特制的容器中以阵法凝为冰晶,就是封人四肢的归海钉。
归海藤性喜沼泽,好群居,与其他植物一样,吸天地之灵,不会伤人,当然,快要成精的除外。
玉弓斩开朝我们扑下的几根长藤,拉着我往另一边奔去。
长藤越来越多,自四面八方飞掠而来,我急凝神思,右手结印,一团五灵焰火砸了出去。
归海藤上的叶片滋滋烧卷,它骤然摔向地面,一个打滚便扑灭了明火。
我忽的身子一歪,被一根归海藤缠住了脚,玉弓被我的落势带摔在地。
那归海藤高高扬起,我先一步推开玉弓,被它举上高空。
"小姐!"玉弓大叫。
我右手一转,一道凌薇扇影劈了出去,将它斩断,另一根却在此时甩来,将我从半空打下。
身子狠狠摔在了地上,玉弓拔腿追来。
我大叫:"先别过来!去弄火把!"
无数根归海藤缠了上来,将我往湖边拖去。
紮根锐石在我身下磨着,我咬牙猛的挺背,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斩了过去,又被新的长藤缠上。
身后忽的烧起大火,两根长藤被烧的乱滚。玉弓握着火把,一个跟斗翻来,一手执剑,一手执火,长剑大怒着斩下,并以火去烧,归海藤嗖嗖抽离。
"小姐!"玉弓忙扶我。
我解下背上的包袱,被磨的破破烂烂,我忙去摸屁股,玉弓居然还笑出了声:"小姐,没破。"
我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将包袱打开,玉弓也解下了她背上的包袱,将两袋东西归整在一起。
我背着盒子,玉弓背着大袋包袱,我们沿着上坡爬回去。
四周虫鸣嗡嗡,越渐潮湿阴冷,玉弓握着剑,警惕的跟着我:"这里太古怪了,沈姑娘怎么没提起。"
"也许她也不知道吧。"
前边隐隐有哭声,我们翻下矮山,公孙婷衣衫凌乱,不时抽噎一声,蒋姨娘坐在她旁边没说话,面色阴寒。
"这对母女居然还没走。"玉弓冷笑,"就这还想逃跑。"
"公孙婷好像又挨揍了。"我打量她。
"她不甘心吧,小姐,要不要我们动手?"
我朝石千之先前所站的地方看去,树影婆娑,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些难以置信,石千之走了?
他能亲手逮捕沈云蓁,却放过了这亲口认罪的公孙婷?
"小姐,那边好多血!"玉弓忽的说道。
我转眸望去,顿时一怔,忙爬起身跳下土坡,不理会那对母女的惊然,直直朝暗林跑去。
"站住!"公孙婷拔腿追来。
长剑一出,玉弓将她半路拦下。
我抽出中天露,蹲下身以指微沾,已经凉了,都凝在了一起。
回身看向打得激烈的三人,那蒋姨娘竟也有功夫,且比公孙婷还强,若不是玉弓手里有剑,这会儿怕是已经输了。
我看向她们身边的石头,数粒猛的击去,公孙婷回身踢掉,玉弓趁时送剑向前,蒋姨娘飞快去救,被我以石头击中了腰肢和胳膊。
蒋姨娘摔地,玉弓长剑一指,架在了她脖子上。
"你们是什么人!"公孙婷爬起大叫。
"你们杀了石千之了?"我问。
公孙婷双目圆睁:"你说什么?石郎死了?!他在哪!"
我和玉弓对望了眼,我忙回身跑去再查看那些血渍,拨开那片丛叶,地上和两旁草木有浅浅的拖痕。
我捡起一片归海草叶,瞠目结舌。
那家伙,摆了半天的冷酷造型,结果一点用都没派上,就被拖!走!了!
"你们没发现这里有人?"我回过头去。
问完看到公孙婷一身狼狈,也许这对母女正在激烈争执。
我揉了揉额头,有些哭笑不得。
公孙婷也看到了那滩血,忙爬起:"你是说,石郎在这?"
"玉弓!"我看向她。
玉弓揪起蒋姨娘,胳膊一抬,一记手刀猛劈在她脖子上。
"娘!"公孙婷大叫。
随即被玉弓啪的一声打昏。
月亮往西沉了一沉,星子零碎,山谷空寂。
我将蒋姨娘和公孙婷关入了天灵困阵里,和玉弓朝石千之消失的地方追去。
循着痕迹追了一里多地,什么都没有,那些痕迹也消失了。
玉弓回过身去:"小姐,这里之前哪有湖?"
我回头,我们来时的密林不见了,远处是一泊湖潭。
"原来是行路障法。"我爬起身,"那好办多了。"
"天!"玉弓上前一步,低呼,"小姐快看!"
"什么?"
树影摇曳,枝桠斜横,寒鸦咕咕惊起,掠过我们头顶。
月光森冷落下,湖水浅滩前是一片宽广的沼泽,玉弓斩开树枝,瞪大了眼睛。
我也傻了眼,沼泽宽达十丈,沼泽里半陷着数不清的头颅,皮肉完好,有些闭着眼睛,有些睁着双目,还有一些,正在打量我们,瞳仁有微光泛动。
远处有条大河,水自清规山上而来,将沼泽边缘的污油杂泥往下流冲去。
夜风倏然吹来,带着一股恶臭,我和玉弓下意识捂住嘴巴。
351 带你上街
大约是因为我们的表情,这几颗头颅竟咧开嘴巴开心地笑了。
也是这么一咧嘴,我才发现它们没有舌头,牙齿,只是空洞洞的黑窟窿。
我皱眉,垂下手往前走去。
"怎么了小姐。"
"好像在哪见过,"我望着那些头颅,苦思道,"好眼熟。"
"小姐,石千之!"玉弓低声叫道。
我抬起头,北空哗啦啦飞过一群寒鸦,岸边一大片稀疏高树。树下吊满了东西,密密麻麻,数以千计,掩映在枝桠高丛下,诡异森冷。有骨架,有半腐烂的尸体,这些尸体有的是动物,有的是妖精,还有不少人。
石千之高挂在西边,已经停止挣扎了。
"要是死了就不用救了吧?"玉弓问。
我看向那边的石头,一块嗖的朝他扔去,没反应。
再扔,还是没反应。
玉弓皱眉:"扔他裤裆试试。"
我点头。
不多时,远处湖畔响起一阵狼嚎。
玉弓咽唾沫:"小姐,你下手也太狠了。"
"...总是活着的。"
"可我们怎么过去?"
对岸离得很远,是片孤岛,抓石千之走的不知是什么妖物,我不一定对付的过。
我看向那些头颅,他们一直都望着我。
我犹豫了下,问出声:"你们,可还听得懂我的话?"
他们又笑了,同刚才一样,很开心,却阴冷悚然
"有还是没有?有就别笑。"
他们仍在笑。
玉弓问道:"是不是我们一有动作他们就会笑?"
我摇头,并不知道。
"那干脆毁了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会魂飞魄散的。"我皱眉道。
这些头颅确实是邪物,阴戾之气太重,可自古以来,被用来置放邪阵的大多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苍生。
夜风呼呼,漫天漫地都笼着恶臭,呼啸的山风将这恶臭变得汹涌滚滚。
"我可以救你们。"我又道,"你们要是听得懂,就配合我。"
他们又笑了。
我抿了嘴巴,回头对玉弓道:"解开包袱。"蹲下身将细碎杂草拔掉。
"是沈姑娘的爷爷所为?"
我将那些小竹筒和小瓷瓶拿出来,一一找过去,边道:"没有两三百年,他们不会被戾气吞噬成这样,那时沈老先生还没出生呢。"
玉弓帮我整理:"那他们算是鬼魄吗?"
"差不多吧。"
却不知道是谁设在这里的,用来做什么,设阵之人是死了还是活着,用他们做过什么恶事。
我以玉石架开大阵,苍羽草碎末铺在上边,刚将太微砂倒出来时,身后传来长风破空声。
我惊忙回身,一抹绿影急冲而来,玉弓忙出剑,绿影转瞬消失无踪。
天地茫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玉弓握着剑,微微侧头,冷峻道:"小姐,你看到了吗?"
"一个绿影。"
头上枝桠一晃,我们忙抬头,一个浑身幽绿的怪物忽的倒挂了下来。
我吓得后退,玉弓猛一挥剑,它又消失了。
好快!
我惊诧,这速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眼睛。
玉弓叫道:"是人是鬼,画个道!"
数道风声响起,三个绿影同时掠来,身后还跟着那些乱舞的归海藤。
我的胳膊一紧,被绿影转瞬拖出去数丈,玉弓也被藤条高高抛起:"小姐!"
我在混乱中抱住一棵树,双眉一皱,十六块石子飞速飞起,绕着玉弓的藤条扶摇而上,砰的一声,藤条被炸为碎片,绿汁四溅。
玉弓跳下后朝我飞快追来。
我的手腕蓦然一轻,鲜血喷了出来,绿影直接拧断了我的右臂,我惨叫出声,被她们扯离了那棵树。
无数藤条朝玉弓挥去,玉弓飞快闪避,我仍在挣扎,边借着月光抬头看向那几个绿影,大惊,是她们。
绑架左显的时候我和沈云蓁曾与人混战过,我落了下风,就是这横空而来的绿影误打误撞将我救了。
她们狠扯着我,空空的眼眶和嘴巴狰狞诡谲,那些苔藓纷纷掉屑,落在了我身上。
我又抓住了一棵树,她们怒声嘶吼,使劲扯我。
我凝起满地石子,但这速度在她们眼里着实是慢,轻易就避开了密集石阵,导致的后果就是好多石头砸到了我自己。
我乱挥乱挣,胳膊再次被拧断前,我将已远在天边的那个包袱里的所有东西都朝我们砸来。
一个绿影松开我,飞快迎去击毁它们,忽的惊叫了一声,远远避开。
空中红芒大现,顷刻氤氲天地,身后两个绿影正将我的胳膊拧开,触及红芒大惊了一跳,仓皇逃走。
我单臂抱不住树,从高空砸落了下来。
"小姐!"玉弓抓着火把冲来。
我踉跄爬起迎去:"快走!"
将木盒子捡了回来,再在散了一地的巫器里翻找有用的,手掌摸到一具身体,我拨开草木,是一具男尸。小腹洞开,血肉模糊,身子略有些发臭了。
玉弓将火把递近些,略一检查:"这么潮湿的地方还没有腐烂,超不过一天。"
我起身去到另一边:"这里还有。"
是具面貌精致的女尸,胸口被剑阵碎开的血洞是致命伤。
玉弓伸手去摸,摸出了个钱袋,里边有块沉香木小牌,刻着"青阳"二字,很是秀娟。
十巫?
玉弓忙回去翻男尸,什么都没有。
我们在另一边又发现了几具尸体,玉弓叫道:"小姐,这里有发现!"
我起身过去,是封没有落款和署名的信,只有四个字,老马乡走。
"是个暗号。"玉弓道。
下边有个泥印,高鸣斋。
我看向那些尸体,轻声道:"顾茂行的人和十巫的人在这里动过手。"
"两败俱伤?"
"不知道,不过可以解释顾茂行没有不设防了。"我回眸望向远处的沼泽,皱眉,"又没了。"
玉弓也回过身去,方才那片湖潭消失无踪了,包括那片沼泽和数不清的头颅。
"快走吧。"我抱起小木盒。
她将包袱系好背在肩上,我们拐过一个长坡,朝石千之而去。
玉弓斩断挡路的杂木,地势稍稍平坦和空敞后,一个纤秀人影从另一边赶来,是公孙婷。
快一个时辰不见,我们都换了副模样,三个人黑乎乎的,凌乱不堪。
我说:"居然能跑出天灵困阵,不简单啊。"
她忙比出起招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她比先前还狼狈,半个身子都是血,衣衫破烂,发髻斜垂,那个价值不菲的羊脂玉簪不见了。
她功夫不弱,但这起招式比的实在绵软无力。
玉弓冷笑道:"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还敢大呼小叫?"
公孙婷怒瞪过去。
我问:"你想去救石千之?"
她怒目看着我:"没错。"
"你干的那些恶事他全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可以见他?"
她一顿,看向远处,目光怅然,淡淡道:"你以为我还想活么?"
"想啊。"玉弓嗤声,"难道你不想?"
公孙婷咬牙,抬脚朝前走去,我手臂一拦:"站住!"
她抬头:"我是去救人!"
"我知道,你休想。"
"什么?"
"你想用自己这条命去救他?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我道。
她眉头一皱:"你凭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冷声道:"你是不是在想,若你因为救他而死,就算他再怎么厌恶你这辈子他都忘不掉你了。石千之情路够坎坷了,再要他为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困扰一辈子,我不答应!"
"可这与你何干!"
"我偏就要管!"
她怒目望着我,忽的一愣:"你,你该不是就是顾大哥所说的那个..."
"沈云蓁的朋友么?"我道。
她睁大眼睛,蓦地伸手探来抓我,被玉弓抢先一步挡下,公孙婷忙回燕扫堂,退开数步。
她看着我:"沈云蓁的鬼魄找的就是你?"
玉弓好笑的看着她:"现在才反应过来?"
"别浪费时间了。"我看向地上那些石头,"天灵困阵你出得来,不如试试五行困阵?"
"你们真的不能让我去救他么?"
"不止不能,"我道,"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到他了。"
"你!"
玉弓上前一步:"怎么?"
公孙婷微怔,单薄双肩忽而一颤,眼泪直直淌落下来:"你说我心肠歹毒,是因为我杀了杨珏,并与沈云蓁为敌吗?可他们是什么人,是高高在上的公子小姐!我是逼不得已的,我身份低贱,我过的都是猪狗不如的日子啊!"
她忽然哭成这样,我不由一愣。
玉弓仍保持着拦她的姿势,她站在那儿哭得凄厉:"我要不杀杨珏,我就会死!这些公子我哪个都得罪不起!更别提沈云蓁,我只得罪了她一次,她便死咬着我不放,每次见面都让我难堪。为什么?我也是公孙家的小姐!不过就是个庶出,我为什么就低人一等,轻贱不得抬头?"
她双膝跪下,哭道:"杨珏死后的那些故事也不是我编排的,他死了我也不好受!自那之后,我安分守己,处处行善,从未再害过一人。这几年我同石千之相安无事,可是为什么你们还要出现打乱我们的生活?我是做错过,可我就不能有一个改过从善的机会么?何况我如今只是寻死,能为石郎死,我此生便无憾了,姑娘你给我这次机会吧。"
风从我耳畔吹过,我安静看着她,我不喜欢公孙婷,对于不喜欢的人我从来不喜欢多说一句,可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忍不住道:"凡事都有因果,你种下这个因,便要吃下这个果。沈云蓁心眼是小,可你要不得罪她在先,她可能连你是谁都不认识。你说她咬着你不放,可你自己回想一下,她是针对你,讨厌你,可你不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有没有主动去算计过你,有没有跑到你家找人欺负你?还有杨珏,你杀了他便是杀了,你去处处行善了又怎么样,杨珏被他亲生爹娘误解,被杨氏逐出族谱时,你是不是冷眼旁观的?你以自己的名义对别人行善,对死掉的杨珏有什么用?还有石千之,你们两个怎么好上的,以及你们好上后过得多好我都没兴致知道,我只知道石千之是你靠着害死别人得到的。我现在就是不想让你去见他,我不想看着他这辈子都被你阴魂不散的缠着。"
"姑娘,你是什么出身?"她问道。
我皱眉:"与你何干?"
"我自小便活的不好。"她又哭了,"我娘只是个通房婢女,我从小就受那些嫡女嫡子们欺负,公孙府内宅那些丫鬟仆妇们受人挑唆可以肆意给我们饭里下药,变着花样折腾我。公孙家人丁兴旺,子女太多,我和我妹妹自小连见父亲一面都难,我们受尽冷落,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还不如长姐养的那条狗。我与沈云蓁作对,实非我所愿,而是不听从那些人的话,我会死的更惨啊。"
"说的真可怜。"玉弓忽的冷笑,"公孙家那么多庶女,怎么是你当的出头鸟?沈云蓁傲,你公孙婷也不差,可是沈云蓁有资本傲,你公孙婷却没有,无实便不要硬上,斗不过别人就是你自讨苦吃!"
我微愣,很少见到玉弓对别人说这样的话。
公孙婷愤恨的瞪着她:"可凭什么!"
"凭什么?凭命呗,你是庶女的命了,你便安分守己当你的庶女,你何必强争出头?还去跟沈家的嫡长女一争高下,你这是自取其辱,与人无尤。"
公孙婷眼泪掉的更凶,戚笑:"你是要我认命?"
"你可以不认命。"玉弓冷目看着她,"可是你心术不正,争错了地方,你但凡有一点悲悯,你就不会下得了手去杀人。杀人这种事,"玉弓声音微滞,淡淡道,"我一个杀手,当年我杀了三四个人都还心存不忍,你一个深闺小姐心肠得多狠才干得出来?"
公孙婷双目通红:"我不服,为什么沈云蓁命比我好,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她命比你好?"玉弓睨着她,"你害过的那几个人早死了,你却活得好好的,还能在这里跟我家小姐哭,杨珏跟谁哭去?"
公孙婷垂下眼睛,不再说话,低低啜泣着。
我问:"你跟顾茂行是怎么认识的?"
她摇头:"不算什么好开始,没有说的必要。"
"你来这儿是找他?"
"是。"她垂着头,失神道,"南宫池查出了是我杀的杨珏,我听说顾大哥在这,我就找来了。"
一提到南宫二字,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南宫夫人,随后便是那鹤发童颜的庄先生。
南宫池早没查出,晚没查出,会不会跟这个庄先生有关?
"天快亮了。"玉弓说道,"小姐,先救石千之吧,这女人回去再审。"
我点头:"嗯。"
352 万家灯火
将公孙婷困在五行困阵里,那片密林又变成了孤岛。
我让玉弓用匕首去斩粗重的木枝过来,我将那些尸体的外袍脱下来,撕成一条一条,将木枝缠在一起。
天色渐变为墨蓝,广阔无垠,我们将编好的长梯子架到了对岸。
夜风吹来,我们早散了的头发被吹得更加凌乱,玉弓道:"小姐,你留在这,我去吧。"
我还在检查牢固,将几条长布缚紧一些:"嗯,你当心点。"
我本就没打算过去,我这样的身手只会是个累赘,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一切差不多了,我站起身,嘱咐道:"行路障法不可怕,变得是我们,不是周围环境,你上前一步可能是湖泊,但后退回来还是树林的,所以你去的时候最好记住每一步,回来轻松一点。云深重英珠不到关键不要用,只剩一颗了。"
"嗯。"她点头。
我看了那些咧嘴笑着的头颅一眼:"去吧。"
她握着火把,转身跃了出去,身姿灵活,一瞬就在十步开外。
对岸那些藤条像是倏然苏醒,纷纷袭去,破空之声如光矢齐发。
玉弓火把急挥,将最先靠近的一圈吓走,长剑一挥,顿时四周绿汁四溅。
三根藤条去拉扯木梯,触上梯上稀疏的太微粉,飞快缩走。
玉弓脚下速度略略放慢,但没有退过一步。
越来越多的归海藤冒出,像一张巨大的网,前赴后继朝玉弓袭去,我叫道:"捏碎珠子!"
她踩在一根长藤上,旋身飞起,长剑又斩断数根,绿汁飞溅中她一个跟斗想要跃向对岸,却被一根归海藤击中,啪的摔入了水里。
我大惊:"玉弓!"
沼泽旁哗声大起,那些一直观望看戏的头颅齐齐聚拢了过去,与此同时,空中那些居高临下的长藤也冲了下来。
玉弓在水里以长剑戳中一根归海藤,被高高抛起,她飞身踩着另一根长藤,终于跳到了对岸,朝另一边跑去。
我在这边跟着她跑,同时那些密集的归海藤在她身后疯了似的追过去。
"小姐!石千之在哪?"玉弓的声音远远传来。
"在你前面!左侧上方两丈处,略有些深!"
"嗖!"
这时一根尖锐树枝忽的朝我射来,我来不及避开,小腹被穿透,强劲力道将我往后带去。
我摔倒在地,蒋姨娘随即奔来,手里握着另一根树枝朝我胸口刺下。
我飞快握住,树枝顷刻折断,她举起另一截再刺,我贴地滚开,她转身扑来:"我婷儿哪去了!"
我狼狈的伸腿踢她,神思移起满地石头朝她砸去。
她没有理会那些石头,强挨着朝我攻来,速度太快,我连爬起的时间都没有。
手被她一把抓住,断枝再度刺来,我扬脚踢她,她灵活避开,同时我仰起脑袋一头撞了过去,磕在了她的下巴上。
撞的太狠,我眼前一片漆黑,跌跌撞撞爬起来想逃,她捂着下巴怒叫着不依不饶的又扑了过来。
我在浑浑噩噩中强拉起一道丹光嶂,却看蒋姨娘转身向湖边跑去了。
木梯!
我忙追去,她四周的石头悬空飞起,可她速度着实迅猛,在阵法落定前将那些石头尽数踢开了。
我转眼看向木梯,强拉起一道乱石碎星,就在这一瞬,蒋姨娘猛然回身朝我攻来。
我反应远没有这么快,猝不及防间被她抓住。
我反抗挣扎,避开她攻击我的要害部位,激烈的争执扭打,我们齐齐摔入泥泞腐臭的沼泽,远处那些头颅顿时躁动不安。
我忙朝另一边艰难游去,蒋姨娘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往后推去,我大怒,伸手抓住了她的头发。
又是一番激烈打斗,但终于艰辛靠岸,蒋姨娘拉住我的胳膊,将我的头往泥里埋。我奋力反抗,忽的瞅到远处一抹疾飞而来的绿影,忙松开手,任由她压下。
五官沉重,听不到也看不到,连呼吸都不行,但我能清晰感受到压在我头上的力道散去了。
我从湿泥里挣扎爬起,蒋姨娘尖叫嘶吼的声音刺入我的耳朵,我回过头,她正被两个绿影往那群头颅中拖去。那些头颅仍是咧嘴笑着,空洞洞的眼眶像是长了眼珠子一般。
"救我!"蒋姨娘大叫,"救命啊!快救我!"
心下发寒,我没有再看,咬牙朝岸上爬去。
"救我啊!!!"蒋姨娘凄厉大喊,而后发出一声惊破长空的惨叫。
我翻身爬上岸,蹒跚爬起,朝另一边跑去。
空中陡然一阵红光,我以手背遮目,玉弓大叫:"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
我加速跑过去,她背着身躯庞大的石千之朝我奔来,她身后红光淡去,漫天漫地珠零玉碎,萤火纷乱在整片湖面之上,绚烂夺目。那些归海藤沾上那些红芒后激起刺鼻恶臭,猛缩了回去。
玉弓越跑越快,猛然跳上空中跃来,带着石千之一起滚倒在地。
我忙去扶她,她口中吐出一口浓血,抬手擦掉,看向沼泽上散去的头颅和半陷在泥地里的残缺女尸。
"呸!"玉弓喘着粗气虚弱怒道,"活该!"
我检查她的伤势:"哪里伤的最重?"
她垂下头,身子微晃了下,两眼一翻,靠在了我的肩上。
东边天际亮开大片,我费劲的将长梯拉回来一半,用匕首斩掉缚紧的布条,将树枝打乱了重绑。
拼好了一个厚厚的长木架,我将玉弓和石千之拖上去绑好,将小木盒放在玉弓怀里。再去解了五行困阵,趁公孙婷不备,一根闷棍将她敲昏,一并拖走。
长木架下边绑着几排光滑的石头,我又抹了点沼泽泥,拖起来费劲,但至少拖得动。
走了一个时辰,终于离开这个行路障法,太阳早就出来了,云澜如碧,清风尚算和煦。
我忙放下木架去检查他们,在公孙婷怀里摸出条干净手绢,再去附近找来一些药草,替玉弓的伤势略略处理。
石千之外伤不重,可是中毒很深,我将他的手腕切开放了点血,把他的头发砍了一小段下来,分别绑在他的手腕脚腕上,绑成从心结。然后我咬破手指,点在他眉心,吟了段聚魂咒。
我这次出来所带的巫器大多用来躲避和偷袭,为了轻装简便,带的也不多。唯一厉害的就是我用重英露和梦然秋水凝成的云深重英珠,一颗被一个绿影误打误撞捏碎,一颗被玉弓捏碎了。
身子疲累,我挑了棵松墨坐下小憩,脱下鞋子弄掉里面僵掉的泥和碎石,再捧着脚心拍了拍。
这里还能看到那汪百顷潭水,水色清澈,临波如镜,可从那边的峡谷一过去,就全变了模样。
湖风吹来,我托起腮帮子,谁会在这么一座寂静荒山里设置这样的阵法?
用来做什么?
想起那些绿影,我的眉头缓缓皱起,心底生出一丝古怪。
她们的速度着实太快,以这样的速度,想要杀我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她们没有。世上不乏喜欢将人捉回去虐待折磨的妖物,所以她们一直想要将我带走,让我以为她们也是如此。但她们却对蒋姨娘下手了,拖去了给了那群头颅,并在那之后又消失无踪。
为什么不将我也拖去?
也许怕了云深重英珠?还是因为我一身浊气,且又躲在沼泽下边,所以她们没注意到?
可在我出来的这两个时辰,她们没再出现过。
可能是天亮了?
我以手遮眉,望向天空,望了小一阵,我长舒了口气爬起,先不管了,得快点把他们带回城里。
在入山长坡下找到了石千之的马,本想让马来拖他们,但一来已颠簸了两个时辰,怕他们受不了,二来这马实在不肯让我近身,对我抱有极大的敌意。
最后我只得徒脚朝外边走去,走了七八里,终于上了一个官道。
浑身又臭又脏,没人理我,我不得已只好撒谎,自称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同小姐一起出来游玩遭了山贼,我和小姐逃了出来。现在小姐就在那边等我,若救我们回去,必重金酬谢。
连哄带骗的终于坐上了一辆马车,回去时玉弓已醒了,车夫看到这三人立马不干了,扬鞭就走。
我忙拉住他:"大哥你行行好,就带我们一程吧!"
"走开!"他怒推我,"我载了你们我这车厢还要不要坐人了!"
"我帮你洗!"我死拉着不放,"我给你买辆新的!"
"你这死骗子,你们采药摔的吧?还敢冒充大户人家,你们四个加一起都买不起我一个车轱辘!我倒了什么霉,浪费我时间!"
他将我推开,骂骂咧咧的驱马离开。
"大哥!"我追上去,"你停一下呀!"
马车跑的飞快,理也不理。
我心一横,眉眼一凝,砰的一声,马儿一头撞进了我的九宫困阵里去了。
353 人间真美
"驾!"
"你走啊!"
"你走不走!"
我学着那些车夫的模样,使出浑身解数,连抽着马臀,可它就是不肯理我。
玉弓瘫软在车厢里,虚弱道:"小姐,你让开。"
我乖乖让到一旁,她捡起一旁丢了剑鞘的长剑往马臀上就是狠狠一刺。
马儿吃痛,撒蹄狂奔。
我忙抓住马缰,玉弓往后狠狠摔在了车厢上。
马儿疯了似的狂奔,根本不受我控制,期间公孙婷和车夫被撞醒,我还得忍着七荤八素爬进去帮玉弓把她们打昏。
一跑就是一个多时辰,终于停了下来,是个田野,青翠广袤,视线尽头有大片木芙蓉,蓬勃如云,粉白交织,明媚如云霞,舒展自然。
玉弓帮我把其他三人拖到草地上,我用车夫的水囊去河边取水,稍稍温烤后,一个一个喂过去,又奔去采草药。
一番折腾,早没了力气,我设了简单护阵,枕着秋水纤尘在天地间小睡一觉。
不知睡了多久,玉弓将我摇醒:"小姐,小姐!"
我茫然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全黑了,她扶起我:"你快看!"
远处黝黑山道上,一大群人骑马离去,速度飞快。
"认识吗?"
"一个很年轻的姑娘领着,很多人穿的衣服跟我们在沼泽边发现的尸体一样,不是十巫。"
我渐渐清醒:"顾茂行的人?"
这时又响起一阵马蹄,我们朝北边望去,长道上一个高大男人驰马奔来,忽的一掉马头,马儿奔上草木繁盛的陡峭山坡。男人行动矫健,腰肢灵活,在马背上轻易就避开了那些拦路的横斜枝桠。
"好骑术!"玉弓低声赞道。
他省了一大段路,直接奔到我们前边,向着那片山道跑去,一身黑衣,清瘦高大,头上戴了顶斗笠。
玉弓皱眉:"小姐,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男人忽的勒马回身,我和玉弓微微一惊。
他抬眸望了圈,顿了片刻,又回过身去:"驾!"
这声音不会不耳熟,我和玉弓齐齐低呼:"庄先生!"
他很快消失在最先那群人离开的山道上,玉弓不掩惊讶:"他是顾茂行的人?"
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顾茂行从始至终不知道我是谁,如果庄先生真的跟他是一伙的,光是我这一个月消失的时间就能怀疑到我了。
"他们去的方向是清规山那边吗?"我问。
玉弓点头:"好像是的。"忽的一顿,"啊,小姐,会不会是唐芊出卖了我们,说了我们来清规山的事,南宫夫人大怒,让庄先生来捉我们回去?"
我眼角跳了跳,嗫嚅道:"还真有可能,那我完了..."
第二日天刚亮,我们便上路了,我不敢同昨天那样刺它屁股,只得徒步拉着。
循着阵法回去,半日后在一条乡道上,一个老道人看我一身邋遢,又是赤脚,主动上来问我要不要帮忙。
我忙点头:"要要要!"
连声道谢着请他上来,他抬手扬鞭,这匹死马像听得懂话似了的,立刻就小跑了出去。
但我们着实太臭,道人神情渐渐变得难熬,我弱弱道:"前辈,你用手帕缠在鼻下吧,不用在意我的感受。"
他朝我看来:"你们怎么变得这个模样的?"
我讪讪笑了笑:"出来玩的时候摔进了臭水沟里。"
他摇头叹着,摸出手帕绑在鼻子下:"你们这些年轻人,以后出来游玩得小心,你不替自己想,也要替家中老父老母着虑啊。这次是掉个臭水沟,以后掉虎口了看你们怎么办。"
"是是,我记住了。"我诚恳点头。
靠近城门,因为一身恶臭,个个都让我们先行。我把蒋姨娘给公孙婷的那袋银子拿出来,打点了好大一笔给守城卫士,这才放我们进去。进城之后更甚,所过之处怨声载道,民怒沸腾。老道人看不下去了,要我去车厢里面躲一躲。
先将公孙婷送去官府,我们随后去了一家客栈,又赏了大把银子,伙计才捏着鼻子同意照顾石千之和车夫。
车夫的马车自然不能带走,也没有马车愿意被我们雇,我只得扶着玉弓回去。
跟老道人告别时,他矛盾复杂的看着我们,半是同情半是不耐,我们一转身,他忽的叫道:"哎!"
我回头:"前辈还有什么事?"
他神情挣扎,半响,烦躁道:"...唉,告诉我住址吧,我背她去。"
我一喜:"谢谢前辈!"
于是一车五人,最后只剩我一人。
周围的人皆捂着鼻子躲远,我想去买件衣裳换双鞋子,还未靠近就被掌柜的急急往外轰。
最后没办法,我只能抱着小木盒穿人少的巷弄而行,走了大半日,快到的时候,不远处三个蹲在路旁的人影让我顿时止住了脚步。
一个小贩在那烤红薯,他们坐在小贩旁边闷头啃红薯,依次是狐狸,师父,和师尊。
我本来想逃的,可红薯香气飘来,我饿了两天两夜,早拔不动脚了。
反正玉弓那样子回去,我已经甭想往外摘了,干脆心一狠,早死早超生,我咽了咽口水,走了过去。
还未靠近,花戏雪墨眉一皱,鼻子嗅了嗅,转头看向师父:"你放屁了?"
师父白他一眼:"胡扯!我怎么会放屁!"说着也嗅了嗅,疑道,"这哪是屁的气味,这是尸体腐烂的气味啊!"
青衫长袍的师尊立即就发现了我,抬眼望来。
我心下一咯噔,对视数秒后,他的脑袋转了回去,淡淡道:"徒儿,莫道人是非。"
师父抬起头,我忙垂下脑袋,他却摇头叹了口气,摸出几个铜板给小贩:"呐,给那小要饭的送几个红薯过去。"
哈!
居然连他也没认出我!
我顿时就来气了,气呼呼的走过去,捡起他身边一个红薯剥皮就开咬。
他双目睁大:"欸!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懂事啊!这是我的!"
我狼吞虎咽完一个,又去拿,他伸手要抓我,却嫌我脏,僵了一阵,收回去抄在胸前,气得胡子乱飞,恼怒的瞪着我。
我又去拿第三个,师尊忽的出声道:"《川江文集》,二十遍。"
我一愣。
师父委屈的叫道:"为什么啊!我都没打她啊!"
师尊双眸沉若幽潭,瞥了他一眼:"初九就是跟你学坏的,动不动想打人。"
说罢朝我看来,目光在我衣上扫了圈,脸色阴了阴,怒道:"《斜阳摘录》,三十遍。"
我眨巴眨巴眼睛,愣愣的咬了口红薯,思衬着蔡诗诗这次得抄多久。
师尊又看向我的鞋子,我露在外边的趾头忙缩了回来,他登时浓眉紧皱,大怒道:"五十缸水!不挑完别想睡觉!"
这就玩大了,我忙颤声叫道:"师尊!"
师父和捂着鼻子往外边挪了好长一段的花戏雪齐齐一呆:"初九?!"
我弱弱的看过去:"师父..."
本想让他替我求情,他却转向师尊,怒道:"我打徒儿总没事了吧?"
我忙摇手,师尊视而不见,姿态闲雅:"随你。"
师父立即脱下靴子拍了过来。
于是乎,刚被我祸害完的弄堂百姓们彻底醉了,最先石化的就是花戏雪和烤红薯的小贩。
被拎着耳朵扯回店里,先到的玉弓已经让妙菱和唐芊在烧水了,我一头扎进浴桶里,脱下来的衣服重的能抖出好多泥。
妙菱和唐芊帮我梳理头发上的泥块,妙菱尖叫连连,扯下大片大片虫尸。
最惨的是胳膊,上边的黑泥整个黏住了,唐芊一狠心,拿来刷子直接在我胳膊上一层层往下刮。
我痛的眼泪直掉,好几次没能忍住,惨叫出声,还不如直接砍掉重新长一条出来呢。
换了三桶水,第四桶我疲惫的瘫软在浴桶里,玉弓缠着半身的纱布跛脚进来:"小姐,仙人他们都出去了,说晚上不睡这。"
我有气无力道:"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左显醒了。"
我忙回身趴在浴桶上,看向唐芊:"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她摇头,玉弓道:"就刚刚。"
我轻叹:"那杨修夷得明天才能回来了。"
唐芊笑道:"原来小姐这么着急是想姑爷了?"
我偏头靠在胳膊上:"想坏了。"
呼了口气,我伸手抓来干净衣裳:"你们出去吧,我要起来了。"
晚秋的夜来得很快,不过申时,天光便一片墨黑。
左显房中的窗扇都开着,灯火温暖而出,落在门前石阶上,我迈上去时有些犹豫,但还是轻轻叩响本就敞开的房门。
左显半靠在床头,和一边一直照顾他的吕双贤在轻声交谈,枯瘦的脸庞依然俊俏,却没了梦里少年的那股英气。
他转眸看来,冲我虚弱一笑,眸色温和:"田姑娘。"
他起身要下床,我忙过去:"不用不用,你就躺着吧。"
他仍执着下来,身上穿得是丰叔叫人拿来的干净新衣,起身时微微踉跄了下,吕双贤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
妙菱端着炖好的补汤放到一旁,唐芊冲他揖礼,款款有礼道:"左少爷。"
"姑娘坐吧。"左显虚请了下桌旁的月牙凳。
我走过去坐下,吕双贤将他缓步扶来。
我将要说的话重新理了遍,大概就是我偶然路过什么地方,看到他被一群歹人绑去,路见不平救了下来。又发现他这个病不好治,而我又恰巧会治,就将他留在此处。
前后顺了一番,我就要开口,他先出声,低哑道:"田姑娘,梦里发生的,都是真的吗。"
354 把他绑了
我微愣,而后问道:"什么?"
"我的那些梦,我看到你了,也看到了蓁儿。"
我面不改色,好奇道:"看到了我?我在做什么?"
他微微皱眉,望向汤碗上的浓浓白烟。
我笑了笑,道:"那天我出城去玩,在城外撞见左公子被几个..."
"是她让你这么说的吗?"他出声打断我,眸色微痛。
"什么?"
吕双贤轻咳了声,道:"少夫人,我,我已经..."
我看向吕双贤:"你都说了什么?"
"田姑娘,"左显道,"蓁儿,真的不愿再见我?"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双眸含着期盼,更多的却是痛楚。
室内陷入沉默,就像暗沉的夕阳荒野,空茫清冷,但烛火好比残阳,添了点点暖意。
"田姑娘..."左显低低唤我。
我看向墙上的字画,是宅子主人买来用以装饰的,一个极大的"静"字。
我分明看着它,目光却像穿透了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落往了何处。
我轻声道:"左显,我弄不懂你,喜欢一个人是要让自己得到快乐的,如果很辛苦,那为什么要喜欢呢。"
少顷,他道:"多谢田姑娘,可我从未觉得苦过。"
眼睛有些酸涩,我起身道:"你喝了那碗汤吧,等下洗个身子,我让人送你回去,你失踪了这么久,你父母要急坏了。"
"田姑娘!"他疾声叫住我,"我可否见蓁儿一面!"
"这要看她自己了,"我背对着他,淡淡道,"她若答应,我会派人去找你的。"
说完匆匆离开。
庭中月桂凋零,漫天旖旎,残香恣意而极尽,沈云蓁站在偏厅门口看着我,我看向唐芊:"把我带回来的那个小木盒取来。"
"嗯。"
将偏厅房门关上,我将木盒递给沈云蓁,她伸手接过:"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吗,玉弓怎么伤成了那样?"
我不想在她面前提石千之,淡淡道:"遇上了公孙婷和她娘,打了一架。"
"她们?"她微微讶异,"她们去清规山做什么?"
提起这个,我问唐芊:"你有没有同南宫夫人说起过我去哪?"
她一笑:"哪用得着我说,南宫夫人没找到你,当场便气坏了,直接问我姑娘是不是跑去找少爷了,根本没问我姑娘去了哪。"
"那她不知道我去的清规山?"
"就算她问我我也不会说的啊,她如何知道呢。"
我眉头皱在了一起。
"怎么了姑娘?"唐芊好奇问道。
"初九?"
我又问:"那庄先生呢,他有没有来过?"
"有有。"唐芊点头,"他是随南宫夫人一起来的,又问了我一遍姑娘是不是真的去找少爷了,我干脆就说是,他神情立刻不太对。说起这个,"唐芊神色变得严肃,"姑娘,我觉得这个庄先生很古怪。"
"古怪?"
唐芊舔了下唇瓣,道:"姑娘,我要说了,你可别骂我。"她跪坐下来,凝眉道:"我觉得这个庄先生对待姑娘很不一般,每次只要姑娘在他便特别能说会道,还爱笑。可姑娘若不在,他就像变了个人,连对待南宫夫人都爱理不理。就如这次,听说姑娘去找少爷了,他那神情就像是,"唐芊想了想,道,"就像是被人偷了钱包。"
"偷了钱包?"沈云蓁好笑道,"我还以为那先生看上了初九,可丢了钱包的神情,那分明是大怒盛火的。"
"对,那神情变得很快,一下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大概也就我注意到了。"
"初九,你和他认识吗?"沈云蓁朝我看来。
有丝可怕念头慢慢冒了出来,我说:"真要有什么牵系,他救过杨修夷一命。"
"他救过少爷?"唐芊惊道。
"等杨修夷回来再说吧。"我看向那个木盒,对沈云蓁道,"你打开看看,眼下印纽的事情最重要,要怎么打开?"
"得用泥土。"沈云蓁拂过木盒上的纹洛,"将这里塞满。"
唐芊忙起身:"我这就去。"
她用碗从院子里装了碗泥回来,沈云蓁将泥倒进那些纹洛里,轻而易举就将木盒打开了。
里边是古沉木制的淡色信封,有十五来封,每封都厚的夸张。她一封封拆开,将几封递来给我:"一起找吧。"
我轻声道:"你同意让我看?"
"我的事情你知道的差不多了,这些书信让你看了又有何妨。"
我点点头,捡起一封拆开。
唐芊端来一盏中天露,换下了昏黄烛火,再在我们手边放了笔墨纸砚,若觉得有什么关键的,我和沈云蓁就摘录下来。
过去良久,门被轻轻敲响,唐芊过去微微拉开,妙菱轻声道:"左公子要走了,临走前想同小姐说几句话。"
沈云蓁执笔的手一顿。
唐芊朝我看来:"姑娘,去吗?"
"说我在忙。"我想了想,道,"让他回去以后不要提起我,也不要来找我,有事便以书信往来。"
"听清了吧。"唐芊对妙菱道,"去吧,让吕大人亲自送他一趟回去,路上小心些。"
"嗯。"
门重又合上,沈云蓁出神的望着那扇门,双眉轻轻皱着。我动了动唇瓣,想说话,又咽了回去。
"凌孚,他还能活多久?"沈云蓁忽的出声。
我摇头:"不知道。"
"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呢?"
我看着信上那些老去的墨渍,低低道:"我想以后也能有人这么对杨修夷和我师父好,能帮帮他们。"
她大约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拿起另一封信,"快找吧,明天南宫夫人一来,我就要有大麻烦了。"
一找便是一晚,什么线索都没有,街上渐渐传来包子香气,唐芊趴在一旁呼呼大睡,我托着腮,脑袋一点点的打着盹,独沈云蓁还双肩笔挺,一封一封重新研究过去。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被人推醒时阳光暖暖的罩在我身上,我手里捏着支笔,胳膊下压着满满一沓纸。
南宫夫人正坐在我对面,没好气的看着我,眼神有一丝无奈。
我忙端正跪好,这才发现我压着的那些纸是干净工整的清身论和故光册,最上边的那张还没写完,好大一片墨渍。沈云蓁已经走了,那些信和木盒也被收走了
一旁的唐芊也被推醒了,她揉着惺忪睡眼,看清南宫夫人后惊了一惊,忙起身揖礼。
"你就在这抄了一整夜?"南宫夫人温然问道。
唐芊还有些朦胧,我反应过来,有些心虚的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她沉了口气:"你还知道自己错了。"
"是,我知道错了。"
那个动不动就拿鞭子打我的织霞捡起那些纸送过去,笑道:"夫人,很用心啊,一点都不潦草。"
南宫夫人接过去,一张一张翻着,神情略有些欣慰:"前几日上哪去了?"
"想去,去接师父。"
唐芊忙道:"姑娘幼时是个孤儿,和仙人感情好,听到仙人进城了,她就想去接,她..."
"你不是说她去找琤儿了吗?"南宫夫人打断她。
"奴婢不知道姑娘骗了我。"唐芊嗫嚅,"奴婢是杨家的人,听闻姑娘去找少爷当然高兴,便没拦着。"
南宫夫人淡淡道:"你不用将她说的可怜,什么孤儿不孤儿的,都要成亲的人了,以后就有家了。"
"是。"
"说到这个。"南宫夫人沉吟,"你的嫁衣可准备好了?"
我一愣,唐芊也一愣,掩唇:"啊!我怎么将这个忘了!"
南宫夫人斜了她一眼:"你才多大,能有什么经验?"上下打量着我,"你娘亲生前有没有给你缝制过?"
我鼻子一酸,微垂下头,轻轻摇了摇:"不记得了。"
她轻叹:"从来儿女成亲,母亲都是最操心的那个,又开心又难过还要忙前忙后打点一切啊。"
眼泪说来就来,直直滚了下去。
女儿出嫁,是每个做父母的都想见到的吧。
"别哭别哭。"南宫夫人忙道,"你们去量量她的尺寸,十七妹还小,那件嫁衣改下尺寸后先给她吧,日后再给十七妹重做件。"
我点头,抬手擦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像许多人进来,南宫夫人抬起头,笑道:"琤儿。"
我回过头去。
庭院阳光温和,杨修夷闻声望来,清俊一笑,一步当先朝偏厅而来。
那些自诩清高的世外高人,比如我师父,都酷爱一袭仙风道骨的翩翩白衣。我最爱的却是深色的劲装武服,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一个男人真正的好身材,宽肩,窄腰,长腿。杨修夷今日就是这么穿的,头发跟平日一样,慵懒松垮的束成马尾,身上一袭深紫劲装,映衬的肌肤雪白如月,眉宇轩昂。
"初九,"杨修夷眉头微拧,大步走来,"怎么哭了。"
我越发难受,他伸手拥我,抬手轻抹我的眼泪。
南宫夫人轻咳了两声。
我松开杨修夷,他看向南宫夫人,揖礼:"伯母。"
"刚才提了几句她的父母。"南宫夫人问道,"你用过饭了吗?"
355 出言不逊
杨修夷将我搂紧一些,摇头:"还没。"
"初九也没。"南宫夫人看向几个婢女,"快去量一下姑娘的尺寸。"
"量尺寸?"
南宫夫人笑道:"她没件像样的嫁衣,如何嫁你?"
杨修夷的眸色顿时柔和下去,一笑:"已经准备好了。"
"有了?"
我也惊奇:"嫁衣?"
"嗯。"
"我真是糊涂了。"南宫夫人拍了拍脑门,"这种事初九不懂,可你们怎么会忘掉,是我多事了。"
"关心则乱,谢谢伯母替初九着虑。"杨修夷黑眸盈满笑意,"初九这几日多亏伯母照顾了。"
南宫夫人笑着起身:"行了行了,你们去吃饭吧,今日好好玩玩,明日我再来。"
一行人离开,杨修夷送她去门口,偏厅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我呼了口气,去整理那些纸页,唐芊在一旁收拾砚台,问道:"这些是不是沈姑娘放这的?"
我嗯了声,道:"没想到南宫夫人这么好。"
"好?"唐芊咕哝,"她可精明着呢,你真以为她会犯糊涂啊,你都不知道她以前做过什么缺德事。"
"缺德事?"我朝她看去。
她微微一顿,在袖子里摸了摸,抽出一张纸:"嗯?哪来的纸?"展开看了眼,"啊,姑娘,你来看看,好像是沈姑娘的。"
我伸手接过,信上的字很小,墨渍还很新。
禹氏赤血玉,凝气炼化,增益修行,事半功倍;
佘氏浮生境,照出心之所念,映出心之所思;
乐氏唤音琴,重聚天地游丝,聚魂结魄;
赵氏天梯斧,摧枯拉朽,无坚不破,所向披靡;
姑氏靡思弓,眉间遭穿,则顷刻挫骨扬灰,化为尘土;
周氏浮休灯,照亮千里,逐云散雾,引魂回渡;
丁若氏祭魂鼎,擅掘人心之弱,魅之以术;
万俟氏鹤水旗,强控百里亡灵,结为戾兽,任其操纵;
桐木氏劫魄石,夺人肉魄,驱逐原主魂灵;
青阳氏凌霄珠,可聚凌霄之力,无论结阵破阵,皆灵力无穷。
鹤水旗下边被划了一道线,标注着"湛泽印纽"四字。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那什么印纽吗?"唐芊好奇凑来。
我收起放在怀里:"你先不要跟杨修夷说..."
"说什么?"杨修夷恰好回来。
唐芊弱弱看了我一眼,行礼道:"姑娘前几天跑了出去,伤得很重,他不想让少爷知道。"
我微顿,而后佯怒:"唐芊!"
"瞒不住的呀。"她笑着来推我,"少爷这么厉害,姑娘还不如坦白呢。"
我被推到杨修夷身边,杨修夷抬手轻捏住我的脸,俊容严肃,沉声道:"你去哪了?"
说起这件事,刚好可以跟他算算账,我拉下他的手,气道:"你还说我,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下?"
"你去找我了?"
"我说过要你去哪就得带着我!"
他好整以暇道:"我当时答应了吗?"
"那你也不能不声不响的扔下我,为了看着我,还一大早把南宫夫人叫过来!"
"我哪有不声不响,我不是让邓和来跟你说了?"
"你还跟我提他!"我气恼,"那你以后也不要管我去哪!"
"少爷!"唐芊忙道,"姑娘受了重伤,昨夜又罚抄了一夜的书,正在气头上呢,她到现在都还没吃饭..."
杨修夷看了她一眼,叹了声气,握住我的双手:"想吃什么?"
我气呼呼的瞪着他。
"不让你去是不想你受累,"他将我披散的头发理了理,柔声道,"我心疼你还有错了?"
我一愣。
他在我额上亲了亲,黑眸专注的望入我的眼睛,浮起丝温然:"不生气了好不好?我们去吃东西吧,嗯?"
我看向唐芊,愣愣道:"这是你家少爷?"
唐芊端着手,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没理我。
额上一痛,杨修夷猛敲了一记,拉着我往外边走去,冷声道:"这就叫给脸不要脸,看我以后还哄你。"
我和唐芊回房梳洗,出来时满院子的人只剩杨修夷和楚钦,坐在石桌旁沐风闲谈,容色惬意,眉目如画。
庭院深深,秋木幽幽,苍翠点金黄,长衫转寒衣。
我来时正值盛夏,一晃,就是深秋了。
唐芊趴在案上睡了一晚,脖子和脊背酸痛,想回屋补眠,妙菱扶着玉弓,我们跟着杨修夷和楚钦****了。
清早的街道都是菜贩果农,天空清碧万里,层云叠嶂,我们路过一个学堂门前,朗朗读书声传了出来。
听到读书声就想到师父他们,我看向杨修夷:"师公哪去了?我那天不是看到他和你一起来的么?"
"去办正事了。"
"你昨夜是连夜赶回来的吗?"
他垂头轻笑了声,忙敛去,揉了揉鼻子:"嗯,刚进城就来你这了。"
"你傻笑什么?"
他眉心一拧:"傻笑?"
向来沉默寡言,抱着剑走在一旁的楚钦忽的淡淡开口:"少爷以为少夫人要夸赞他了,兴许还能奖赏点什么给他。"
杨修夷一记狠目顿时瞪去,楚钦随即被街边蔬果吸引,目不转睛的望去,再不回头。
我说:"你骗我的吧,骑了一夜的马,你现在精神还这么好?"
他微微偏头,黑眸斜着我,眼底有浅浅的笑意:"我是不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我:"..."
妙菱叫道:"好看好看,姑爷英气逼人,可俊了。"顿了顿,看向楚钦,娇羞道,"楚少侠也好看,高大威猛..."
楚钦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没搭话。
我忍笑,对杨修夷道:"你哪根神经不对了?"
他望向长街尽头,笑道:"人逢喜事,这是新郎应有的气色。"
压在心头的那些烦闷之事似乎刹那烟消云散,我由衷一笑,握紧他的手,看着挤挤攘攘的人流,不去理会那些频频朝我们望来的目光。
在一家华楼高庭吃的早饭,号称糕点手艺天下一绝,端上来的蜜豆糕和玉茶糕确实好好吃,但是价格也不便宜。
吃完出来,我当即就赶杨修夷回去睡觉,他拗不过我,只好应了,我们在一条街口分道。
怀里还装着沈云蓁留下的纸,我这才得空好好梳理思绪。
玉弓忽的道:"小姐,绿影和千头沼泽的事情你同姑爷说了吗?"
我摇头:"没有。"
"你不打算告诉他?"
"不会,"我沉声道,"这件事情很重要,我不会不说的。"
其实我真的不想说,当年丰叔的那些话在我心底终究有个结,我一点都不想让杨修夷搅入到这些阴森诡谲,见不得光的事情中来,而且杨修夷的娘亲,我很怕很怕她。
可是同时我也记得杨修夷当初的话,这并非我一个人的事,就算现在与万珠界那些人无关,但跟上古十巫扯上关系的,就绝对不是小事。
还有我怀里纸上所记的十件神器,和那个,那个庄先生。
他救过杨修夷,所以我一点都不想怀疑他,可是对他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且越发强烈。
不管怎么样,回去都该好好列个计划了,得想个办法去对付顾茂行和十巫。
妙菱伸手拉拉我的衣袖:"小姐,你在想什么?"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皱眉,"发生了太多事情,一直乱糟糟的没空整理。"
妙菱抿了抿唇,道:"小姐,我想跟你说说小媛。"
"提她干什么?"玉弓嗤声道。
"差点把她忘了,"我转过头去,"小媛什么时候被送走的,到清州了没?"
妙菱弱弱的看了玉弓一眼,道:"她,她又回来了,现在还在盛都。"
玉弓怒道:"她还敢回来?!"
"回来就回来吧。"我随口道,"一缸什么来着罢了。"
玉弓容色愠怒:"是酒泉湘露。"
我心口一阵揪痛:"酒泉湘露啊。"摆摆手,"算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要想接她回来就接回来吧。"
妙菱大喜:"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玉弓甩开她的手:"死胖子!"
"哼。"妙菱冲她比了个鬼脸,朝我看来,"小姐,那我去买菜,等下就去接小媛回来。"
我点点头。
她兴高采烈的跑了。
"小姐你看她!"玉弓气道。
"你跟她们不一样。"我朝前走去,"她们这些不过鸡零狗碎的小事,你怎么也一般见识,小家子气的。"
她嘀咕:"我不喜欢小媛,她背地里老拍你马屁。"
"什么叫背地里?"
"经常这么莫名其妙,比如我们几个人围在那嗑瓜子聊天,她也要忽然冒上一句小姐你嗑瓜子的姿势从容好看。"
"哈哈!"我笑出声,"背地里拍马屁有什么用,我又听不到。"
"反正说不出来的讨厌,"玉弓烦躁道,"我也不想在她身后议论她什么,不说了。"
就在这时,一阵锣鼓声咣咣敲响,我们随众人抬眸望去。
远处行来长队,为首两个男人扛着大锣,一个男人握着敲锤走在一旁,往大锣上阵阵敲去,高声叫嚷:"祸逊宵小,贼女子也,杀人辱尸,污人清誉,启游大日之下,以饬民风!"
"咣!"锣鼓声又被敲响。
街上密集的人流退往两边,长队缓缓走来,男人一路高喝,重击大锣。
玉弓在我耳边轻声叫道:"好像是公孙婷!"
队伍越行越近,公孙婷走在中间,低垂着头,穿着一身囚衣,头发蓬乱。她赤脚行走,双手双脚皆缚铁链,半身都是被鞭打后的血痕。
她失魂经过,我和玉弓后退入人群,一旁一个大婶叹道:"犯的什么罪呀,连名字都不报,看着真可怜。"
"眉清目秀的,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知人知面谁知心啊。"
队伍走远,人群也散开了,玉弓还站在原地望着,清冷的眼眸难得有丝迷茫。
我本闲淡了的心绪变得复杂压抑,说道:"走吧。"
"小姐,你觉得公孙婷可怜吗?"玉弓忽的问我。
我微微点头:"有点。"
"可她又真的可恨。"
"你替她难过吗?"
玉弓摇了摇头:"不是替她。"她转向对街那些靠着墙角闲聊,抱着扁担倚着板车等人来雇的走夫,"小姐,我以前在你眼中是不是也是心肠歹毒的姑娘?"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她低低道:"以前我被人追杀,是厉大哥救了我,我一心想要报恩,他要什么我都给他弄来,哪怕是杀人去抢也在所不惜,我觉得那样就是回报。后来小姐你以德报怨,不眠不休的照顾我,我当时被火烧成了那样,"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小姐的师公不仅治好了我的烧伤,连我以前留下的那些刀疤都去掉了,如果不是小姐,可能我现在还是跟公孙婷一样坏的人。"
她轻抚手背:"用两根手指换来新生,我赚大了。"
她的手纤长白皙,很粉嫩,该是双很漂亮的手,可是断指处空空的。
她再度看向那些走夫:"小姐,我爹原来也是个行脚的走夫。"她上前一步,难过道,"挑一担,不管多重,徒脚走三里才两文钱,一日下来赚的钱不超过三十文。每天傍晚,爹爹都会买几个白面馒头和烧饼回来,但蘸着娘亲腌制的酱菜,我还是会吃的很开心。那时家里一点闲钱都没有,连衣服也很少换,一到冬天就特别难熬,我们那时最怕生病了。"
她垂下眼睛:"娘亲就是生病没了的,第二年爹爹挑担时因为雨天地滑,从土坡上摔下来,断了条腿。那些东西爹爹赔不起,遭了顿毒打后,他们要我们一个月以内一定要赔钱。爹爹没办法,托人把我送去姑姑家,他跳河,没了..."
我眼眶酸楚,轻声道:"玉弓。"
她面庞清秀,看着那些人,摇了下头:"其实,我连我爹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就是看到公孙婷,再看到这些挑夫,忽然就想他了。"
她呼了口气,回身一笑:"走吧小姐,这些事以后不会再提了,发生的就随它去吧。"
我收回视线,点头:"嗯。"
队伍离开了,巍巍长街热闹如初,川流不息,像是公孙婷从来没有出现过。
回到店里我便一头扎进书房,嘱咐玉弓谁都不要进来。
将怀里的纸张用镇纸压在书案上,我趴在一旁望着上边的鹤水旗,有些出神。
沈云蓁划出这个很没头没脑,但想想当时天已经快亮了,她还要帮我布置现场应对南宫夫人,确实没多少时间可以详述。
沈云蓁,沈云织,顾茂行,沈钟鸣,沼泽,绿影,庄先生...
我手指一下一下敲着。
沈云蓁的凌霄珠和青龙之目,就算她这一世的肉体腐烂成灰,她的魂魄投胎转世也必会带着不少。
沈钟鸣让沈云蓁毁掉自己,想对付的不止顾茂行,而是所有觊觎凌霄珠的人。
可我就这么看着沈云蓁魂飞魄散么?
青龙之目...
在六界八荒里,一提青龙首先想到的绝不是神族,而是凡界。
比起烛龙,应龙,蟠龙这些龙族,只有青龙亲近于人。我脚下这片古老悠远的万象大地,不论几经狼烟战争,多少沧海桑田,称**上的九五之尊皆是以青龙为象征,威泽四方,敬其为天。
沈钟鸣上一世能挖到青龙之目,着实不简单。
这鹤水旗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强控百里亡灵,结为戾兽,任其操纵。
听上去恐怖,实则也就那样,因为鬼魄少之又少,除非是特意蓄养。
蓄养...
我眉心微拧,想起了那片恶心沼泽里密密麻麻的头颅。
难道那些头颅跟鹤水旗有关?
顾茂行养的?
可是那片沼泽在清规山下,若是顾茂行养的,沈钟鸣将沈云蓁放在那,不免胆子也太大了,这不像是他谨慎小心的行事作风。
顾茂行...
我得想个办法去对付他了,盛都浩阔,人流庞大,他一时没能注意到我。可说不好明天就能联想到我了,我和杨修夷婚期将至,不能出现什么意外。干脆把高鸣斋告诉左显好了,让他自己想办法去逮人。
而说到婚期,只剩五六天了。
我抬头看向院子外,清清冷冷,秋露潇潇,一点喜意都没有。
田初九这个名字早已臭透了,被多少人嘲笑没有嫁妆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可饶是我不喜欢杨家,到底是要嫁给杨修夷了,我真害怕自己会损了杨家的颜面,让杨修夷跟着我丢人。
嫁衣...
心底浮起酸楚,要是爹娘和姑姑他们还在,我成亲的话,他们会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吧。
月家,月家,化劫...
我蓦然一惊,坐起了身子。
有一个问题我竟一直没有想过!
月家世代以族长血咒牵系化劫,爹爹姑姑娘亲死了,我就是最后一个了。
那若我死了呢?化劫会如何?
破开封印重回人间大肆杀虐?返人间一片灵韵,任世道再度大乱?
寒意从脚底窜入头顶,我的脑袋彻底空了。
356 不理她们
在书房里坐了一天,脑中思绪一团乱,暮色时分我给左显写了封信,唐芊拿着信离开,我站在石阶上望着空荡荡的前堂:"我师父回来过吗?"
玉弓摇了摇头:"没有。"
"这老家伙去哪了。"我撇嘴,"那么久没见,跑来揍了我一顿就跑。"
"小姐!"
一个瘦小身影急急跑来,到我跟前便噗通跪下,我吓了大跳。
小媛红着眼眶,脸瘦了好大一圈,哭道:"小姐,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扶起她,不悦道:"你哭什么。"
"小姐我有冤啊!我没有打碎那缸..."
玉弓喝断她:"小姐一堆正事要办呢,你回来就行了,这种小事别来烦我们了!"
小媛哭道:"你急了?"她一擦泪,"小姐,他们都不是真心待你好,只有我和妙菱是。那日因为我跟你说了杨公子的事,他们都看我不顺眼。我说小姐说过你们不能动我,那邓和先生就笑笑说,要赶一个丫头走哪有那么麻烦,那吕先生直接一脚就将那缸..."
"你还说!"玉弓抓着她的手往台阶下边推。
我拉住她:"玉弓!"
小媛不甘示弱的大喊:"你跟他们也是一伙的!你们合起伙来愚弄小姐,连真话都不让我说!小姐现在还没嫁过去呢,以后真嫁过去了还不让人牵着鼻子走!小姐没爹没娘,无权无势,所以你立马就巴结上了杨家!"
"够了!"玉弓大怒,"一回来就闹,你不能安分点!"
"小姐你被冲昏头了!"小媛抓着我的胳膊,眼泪直掉,"你想过退路没,要是杨家非要杨公子纳几个小妾呢,你有什么本事跟杨家抗衡啊,你嫁过去只有被人捏圆搓扁的份!还有小姐的嫁妆,小姐真当沈姑娘随嫁了一副碗筷,你便也可以吗?沈姑娘那副碗筷全城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小姐你就算有了南宫夫人的六担嫁妆那也是不一样的啊!富人穿简衫,众皆议富人清雅好素或猜其今趣所在,穷人穿华装,较昨日稍许光彩,便有众皆议其打肿脸儿充胖子,分明寒酸却硬要拿腔作调,世人目光就是这般苛刻和恶毒啊!"
我一顿,定定看着她。
她跪下去,哭道:"小姐,你清醒清醒吧,杨公子绝非你的良人。你在这里等了他那么久,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非议,可是他却去救你的杀父仇人啊!"
玉弓朝我看来,又气又急:"小姐你不要听她的!"
妙菱飞快赶来:"小媛你别闹了!小姐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热着好多好吃的呢!"
我心念百转,没有说话,微微皱眉。
玉弓来扶我:"小姐,我们先去吃东西。"
我有所感的抬起头,唐芊立在大堂外的台阶上,冲我一笑,眼神明亮。
天色渐渐暗了,我在院子里吃完东西回书房,唐芊跟着进来,将门合上。
"姑娘,信让人送去了。"
我淡笑着看着她:"刚才有人诋毁你家少爷,你站在那边怎么一声不吭?"
"小媛这是急了,她说得越多错得便越多,姑娘不是已经觉察到什么了?"她笑道。
我在书案后坐下:"我现在回头去想,发现她很多事情都挺刻意的。"
唐芊抬手整理乱糟糟的桌面:"妙菱和小媛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小媛的父母是染了役症病死的,这才被丰叔挑中来伺候小姐。排除了她家人被要挟的可能,而她又绝不会与姑娘或少爷有什么积怨旧仇,那么剩下的,就是她自己被人要挟,或一个'利';字了。"
我皱眉:"她其实没有害我,更像是想让我离开盛都或杨修夷。"
唐芊随意撇嘴:"反正不怀好意,其心可诛。"
"她背后会是谁?"
"是谁我不清楚,但我能肯定一件事。"唐芊停下动作,沉声道,"我们事后回忆,中秋那日并非甄坤和吕双贤说漏了嘴,而是小媛话里有话,一步步引导,这才让他们说快了。"
"你是说杨修夷和卿湖的事?"
"对。"
我心绪渐渐凝重:"如此说来,小媛早先一步就知道了,会不会是万珠界的那些人。"
"也有可能是那个庄先生。"唐芊道。
十巫的人也不能排除,以及我所知道的,不知道的所有躲在我身后的人。
"姑娘,接下去要怎么对付小媛?"
我摇头:"暂时没想好。"
"我倒觉得以前她没有刻意,而是今天心急了才让姑娘你觉得蹊跷。"
我托腮:"其实她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啊。"
唐芊神色一紧:"姑娘你不会当真吧!"
"当真了又如何。"我淡淡道,"反正也就那么回事,杨家不要我或欺负我我就走,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住。"
唐芊微垂下眼眸,顿了会儿,转身走过去将手里的册子放在书柜上,咕哝:"随便姑娘怎么说,反正我知道少爷是不会让人欺负到你的。"
我一笑:"我那缸酒泉湘露真的是你们毁的吧?"
"啊?"她回过身,眨了眨眼睛,"什么。"
"还装?"
她一脸茫然的指指门外:"啊,我去看看左显回信了没。"说完就跑。
357 多谢姑娘
一直到亥时,师父都没有出现,杨修夷也没再露面。
我让唐芊去问问丰叔有没有办法能找到师父他们,结果唐芊一去也不回来了,吕双贤过来传话,说她被丰叔留在那做事了。
我在偏厅里等了好一阵,没能等到沈云蓁,小媛举着盏灯进来:"小姐,不早了,回去睡吧。"
我趴在案上:"一下子好清净,有点适应不了了。"
"清净是好事啊。"她笑道,"小姐快要成亲了,难得还能这样清净。"
绿影和头颅,还有沼泽边那些十巫的尸体,这些事情我很想跟师尊他们说一说,悬在我心头很压抑。
也不知道丰叔叫唐芊过去做什么事,平日都是她替我送信和传话,她一不在,我真不习惯。
"小姐。"小媛轻声唤道。
我抬起头:"嗯?"
她将烛台放在桌上,跪坐下来:"今天我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烛火莹莹,照一室清丽白霜,她的脸落着明显憔悴:"我受了冤屈,这几日又躲着不敢见人,今天一看到小姐,有些忘形了。其实我知道,杨公子是真心疼爱小姐的。"
"我对他也是真心的啊。"我道。
她笑起来:"这个我知道,自从杨公子回来,小姐整个人都活了,之前一直闷闷不乐,都笑不到眼睛里去。"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认真道,"你不要将我看的比杨修夷低一等,我不是非要他的真心不真心才能活下去。"
她点头:"嗯,小姐很潇洒。"
"不潇洒。"我摇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他要是真的不喜欢我了,我会很难过。"
"小姐,天色不早了,沈姑娘今夜大概是不会来了,你早点休息吧。"
"睡不着。"我垂下眼睛,"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思虑很重,脑袋乱乱的,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所以才要早点歇息啊,不然这样,我替你守着,沈姑娘一来我就去喊你。"
我想了想:"也好,不过让你受累了。"
"我本来就是小姐的丫鬟啊。"
我看向书房:"不过也别喊我了,让她自己去书房吧,跟她说她今天早上留给我的线索我找到关键了。"顿了顿,我肃容道,"如果唐芊回来了,别让她去书房,这件事我不想让她知道。"
小媛点头:"好。"
隔日清早乌云上涌,空中飘起蒙蒙细雨,我以布带束发,换了件简素男装,玉弓送来一把扇子,低声道:"小姐,小媛昨晚没去书房,不过盯着看了好几次,可能不敢。"
"你说如果我不在的话,她敢不敢呢?"我对着镜子贴着假胡子,随口问道。
"那自然是敢了啊。"
我一笑:"还得你再给她制造个机会。"
玉弓轻皱眉:"小姐,你真不带上我吗?左家的人信不信得过?"
"没办法,唐芊没回来,只能你对付她了。"我起身打开扇子摇了摇,"我走了,你仔细点,别被她发现。"
她烦躁点头:"嗯。"
从后门偷偷溜走,我绕着长街逛了数圈,将几个跟着我的人甩的一干二净后,我上了辆马车:"去杏花酒坊。"
细雨脉脉,天空阴霾暗沉,街上行人不减,吹入车帘的长风有些黏腻,无端让我觉得分明此时依然繁华的盛都也有清冷寂静的时候。
下了马车,进去便看到一个墨衫折扇的中年先生坐在临窗位置,我走过去:"先生可是浩尚人士?"
他抬头打量我,面貌沉稳内敛,眼眸睿智,笑道:"四海皆友人。"
我在他对面坐下:"让先生久等了。"
"不久。"他抬手斟酒,"某乃言丘,没想到田姑娘这般年轻。"
我双手接盏:"言先生好。"
他笑了笑,看向不远处的一桌酒客,一个年轻男子放下筷子起身,朝掌柜走去。
我摇着扇子:"左显病情如何了。"
"七少爷气色好了很多。"
"蔡诗诗呢?"
"七夫人快要临盆了。"
我掐着手指算了算,叫道:"哎呀,她这一胎是龙凤。"
"哈哈哈!"言先生大笑,"借姑娘吉言。"
"她要还能怀上,说不定是三胞呢。"我淡淡道,"疼不死她。"
言先生仍是笑着,但没答话。
其实也等不到她怀三胎了,她这次一生完孩子,就算左显肯放过她,沈钟鸣的那些门人学生也会撕了她。
那年轻男子同掌柜说了几句,掌柜又招来一个伙计,伙计连连应声,朝门外跑去。
言先生起身道:"田姑娘,请。"
离开杏花酒坊,言先生带路,我们缓步踱步去往另一家酒楼,路上可有可无的聊了几句,雨势渐渐大了。
伙计将我们迎上一间雅致风华的包厢,两个淡妆美人正在拨弄琴音,曲意古雅,如置空山。
窗子外是偌大湖潭,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岸边泊着几艘画舫,诗意至极。
我凭栏站着,难得惬意,言先生同伙计吩咐了几句,摇扇走过来笑道:"已经九月了,姑娘的婚期没几日了。"
"是啊。"我也摇了摇扇子,"这次回去我就出不来了,他们一定会把我看的死死的。"
"姑娘年纪轻轻,却也是个传奇人物了。"
"算不上传奇,又不由我。"
他一笑:"此话何意?"
我看着天边楼宇,怅然道:"那些被称之为传奇的人都很了不起,七分本事三分运气,我却什么都没有,我只不过倒霉,被一波一**向风口浪尖罢了。"
"姑娘是想逃?"
"逃不出。"我敛眸,"螳臂当车。"
他没再说话,静静看着我,我回头:"怎么了?"
他笑了笑:"言某在姑娘身上看到了一些那些官宦小姐身上不具有的东西,但又说不上是什么。"
这时木门被轻轻叩响,一个暗人进来:"先生,看到他们了。"
来的真慢,我收起扇子,看来等忙完回去我又得挨骂了。
言先生敛了神情,冷厉道:"静观其变,落网后一定要快。"
"是。"
雨势越来越大,滂沱倒下,言先生合上窗扇,雨声隔绝在外,屋内熏香袅袅,氲着暖意,琴音不息。
我盘腿坐在茶海旁,下巴支在扇骨上,有些不安,左显和言先生是怎么安排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言先生倒是一派闲然:"姑娘勿怕,万无一失,一个都逃不掉。"
刚好是一曲琴音的功夫,门又被叩响,暗人进来:"先生,妥了。"
言先生放下茶盏,笑道:"田姑娘,请。"
我终于松了口气,爬了起来。
出了房门,随着言先生上了楼梯,拐了两拐,进到了另一间包厢,四周墙壁悬着黑布,角落里躺着六个绑手绑脚的人,我们迈步过去,几个暗人端手行礼:"长老。"
言先生淡淡道:"弄醒。"
几盆冷水登时浇了过去。
六人惊醒,抬眸望了圈,渐恢复意识。
言先生摇着扇子笑眯眯的站在他们面前,没有说话。
两旁檐花模样的灯座上自下而上各安放着十四盏烛台,灯花灼灼,气氛诡异。
安静半响,一人终于开口:"你们是什么人?"
言先生道:"你们处心积虑想找的人,沈钟鸣的玑客。"
几人讶异,目光从我们身上重又扫过:"原来不止一个。"
"姑止现在身在何处?"言先生淡淡问道。
他们对望了眼,没回答。
"你们六人只能活一人,"言先生拿出一封信,轻轻懒懒的丢过去,"谁说的最多,谁就能活着出去给我送信,不然,"言先生在一旁月牙凳上撩袍坐下,道,"你们会什么刑,我们就会什么,自己想想你们的刑具有几个人能撑得下来吧。"
一个男人朝信封上望去一眼,抬头惊道:"你们是十巫!"
"姑止作恶多端,此次他暴露行踪,姑氏的人很快就要来清理门户了。"言先生一折一折的收着扇子,"老实交代,可以轻松活命,出去之后在姑止知道你在我们面前说过什么时,你大有时间可以逃走。犹豫不答,不仅受苦,更无活命的机会。"
他看向一旁几个暗人:"去。"
数人端着矮脚长案上前,围成一个圈,另有六个暗人分别扶起这六人,将他们右臂的绳索微微挪动,将长案上的毛笔按进他们手里,背朝其他五人而坐。
我半是不解半是乍舌。
言先生淡淡道:"我见不得人为了活命而争前恐后吵成一片互相斗殴的丑陋场景,我问什么你们写什..."
"啪!"
一支毛笔被一个男人扔掉:"要杀就杀!"
言先生回头朝我看来:"桐木老弟。"
我站在后边本打算就这么一直看好戏的,他冲我狂使眼色,我顿了顿,打开扇子走过去,凑到他跟前,轻声问道:"干什么?"
他伏在我耳边:"活剥了他的脸皮。"
我大惊,双眸圆睁的看着他。
他低低道:"不过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罢了,杀他一个救人数十,去吧。"
"在这里?"我疑问。
"在这里。"他肯定。
我摇了摇扇子,合起来插到脖子后,撸起袖子,张口报了几个道具和药材。
刚报完,两个暗人扛着一个小柜上来,干净整齐的陈列着七八十个小盅和五六十瓶瓷器。
我目瞪口呆。
这是早就准备好了在等我吧。
我扫了眼,手脚利索的从上边拿下七八样,稍稍处理,然后捡起薄薄的刀片。
在四周洒了半瓶防止血气大盛的顼酒,我让一个暗人扬起这个人的脸,暗人一把扯着他的头发,令他对着我。
我将搅了的方寸水的乘鹤草汁用刀片一层层抹他脸上,很是均匀。
"你们想干什么!"
"剥下你的面皮啊。"言先生温然笑道,"跟你体型相似的人着实太多,换谁去冒充一下都是可行的。"
我道:"这是止疼止血的,虽然没多大用,但是能防你太过激烈挣扎。"
"放开我!"
言先生好奇道:"桐木老弟,这剥脸皮的我甚少涉猎,有个地方我一直不懂。"
"哪不懂了?"
"每个人的脸都不相同,有大有小,有凸有平,脸上的骨头也不一样,还有皮肤,有些人饱满,有些干瘪,这么一张薄薄的面皮怎么就能让两张脸变得一模一样呢?"
我不清楚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要吓吓这人,回答道:"所以处理的时候必须要用到各种工具去完善,鼻骨扁的从原来那人鼻子上切一点,眉骨不够深邃的也照样,实在没办法的,就用苍牙芝替代。"
"那要是原来那人是扁的呢?"
"那处理起来很麻烦,不过也不是不能。"
那人还在怒吼:"放开我!你们放开!"
一大口浓痰吐了过来,我忙躲开,一个暗人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牙齿带血,而后将一团破棉絮整个塞了进去。
我伸指摸到他的发际线,他激烈挣扎,被暗人死死摁住脑袋。
极薄的刀片划破他的头皮,我将刀片往里递了一寸,能清晰的听到皮肉被切破的声音。
他痛的大汗淋漓,奋声狂叫。
我停了下来,看向言先生。
真要我活生生剥下一个人的面皮,我其实有点害怕的。
他始终云淡风轻的坐在那,笑吟吟道:"你们五人,写是不写。"
358 这对母女
审问持续了很久,出来才发现天色已全黑了。
一开始我就没抱多少希望这些小喽喽会知道顾茂行在哪,但还是问出了不少有用的,比如顾茂行的其他几个窝点,和顾茂行身边数个来头不小的得力干将,以及他的大致习惯和行事作风。
迈下楼梯时,楼下大堂的饭香惹的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直叫,言先生笑道:"田姑娘不如在这里吃了再走?这里的饭菜很不错。"
"还吃呢。"我边走边朝窗外望去,"回去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吃顿饭用不了多久啊。"
这时伙计端着一盘香喷喷的烤鸡从后堂出来,边走边叫:"黄金脆皮鸡!刘大人,您的!慢用!"
我的口水顿时溢了出来,脚步渐缓。
师父他们可能还没回来吧,杨修夷昨天都没来找我了,今天也不一定的。
反正都已经晚了,晚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有什么差别...
刚好迈下最后一个台阶,我从远处那盘烤鸡上收回视线,回身笑道:"好啊,反正你做东。"
"好?"一个清越男音蓦地响起,满是不悦。
我惊了大跳,忙回过头去。
杨修夷坐在扶梯旁,身前桌上只放着一杯清酒,黑眸凉凉的看着我。
言先生问我:"这位是..."
我忙撕了假胡子凑过去:"你怎么来了!在这等多久了?"
他挑眉,似笑非笑:"你说呢?"
言先生揖礼,笑道:"杨少爷。"
杨修夷看向他,微微点头:"言先生。"
言先生微愣:"少爷知道我?"问完失笑,"少爷都能找到这了,当我白问,白问。"
杨修夷嗯了声,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言先生轻咳了声,笑道:"既然杨少爷在这,那田姑娘也无需我差人送了,言某告退。"冲我也揖了一礼。
杨修夷这才收回视线,我正抬手给自己倒酒,他啪的轻拍了下:"谁让你动了?"
我嘟嚷:"你不打算请我?"
他冷声道:"你跑出来跟哪些人说过?"
我捏着酒杯,玉弓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被我及时止住。
听这意思,不像是玉弓跟他说的,万一他去问过玉弓,玉弓却替我瞒着,那我现在说了,就是出卖她了。
"你怎么找来的?"我反问。
"没人告诉我我怎么找的来?"
我一怒:"玉弓真的告诉你了?"
杨修夷冷哼:"她果然知道。"
"..."
他看了我一眼,没好气道:"我说过我会严密布控高鸣斋。"
我恍然,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初九,我这段时间太忙,抽不出空,我是打算在成亲之后再好好筹划。"
我点头:"嗯。"
他话锋一转:"你知道还有几日我们成亲么?"
我一愣,随后在心底掰着手指数日子。
他俊容一沉:"田初九!"
"别生气嘛。"我忙坐过去,"你知道我脑子不好,我记得住这个就记不住那个。"
他义正辞严:"可你最该记住的没记住!"
"不不不。"我满含情意的望入他气恼的黑眸,"我最该记住的是杨修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他一愣,随后笑起,赶紧敛去,别开眼睛看向另外一边:"说句好话我就不气了?"
"琤琤,"我抱住他的胳膊,"别生我的气了。"
还是这招管用,他又忍不住笑开了。
我决定豁出去了,低低道:"夫君..."
他的身子明显一僵,回首看着我,黑眸欣悦明亮。
我再厚的脸皮也羞了,大着胆子看着他:"我饿了。"
戏谑笑意渐渐浮上他的眼眸,他开口,温柔到极致的声音:"夫人~"
我顿时抖了又抖:"受不了!"
他朗笑:"哈哈哈..."
叫了几盘好吃的,饱餐一顿后我们散步回家。
他一身清逸蓝衣,墨发如缎,走在街上频频引人侧目。
我举目望着灯火通明的繁华世态,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最后由衷一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真的要和他成亲了。
推开后门回去,院子里黑灯瞎火,只有前堂一盏烛灯。
我出声:"人呢?"
玉弓从秉烛从前堂出来:"小姐,妙菱和小媛都被丰叔叫走了。"
我纳罕的看向杨修夷:"你们杨家很缺人么?"
玉弓道:"是教她们一些婚礼章程。"
我眉头微皱,烦躁道:"要什么章程,找个大堂拜一拜不就成了。"
我早已不怕世人的咒骂和侮辱,只要我听不到我就一点都不在意,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指点嘲讽,那会让我想起一个压在灵魂深处的噩梦。
我原想在成亲前一日去杨家附近找个客栈,然后第二天直接去杨府,路程越短越好,终归我就是无家的人,在哪出嫁不是一样。
杨修夷伸指揉平我的眉心,淡淡道:"哪有那么简单。"
"你回去吧,我困了。"我朝柴房走去,抱怨道,"没人也好,省得清净,什么时候把玉弓也叫走算了。"
锅里已烧着热水了,玉弓帮我提了满满两桶回房,洗脸擦身后我换上干净的中衣睡觉。
翻来覆去睡不着,房门忽的被人推开。
清风徐来,月光如霜铺地,我坐起身子:"怎么又回来了。"
杨修夷将烛台放在一旁,坐了下来:"我放心不下。"
"谁敢来我这。"我嘀咕,"丰叔手笔那么大,有人要硬闯,他会死的很难看吧。"
"我是放心不下你。"他长眉微蹙,抬手轻捏住我的脸,"这几天你好好呆着,别再乱跑了。"
我诚实道:"顾茂行和十巫对上了,他在盛都的那些产业也有左家的人去对付了,这几天已经没我什么事了。"
"那就好。"他略露欣慰,笑道,"我问过了,附近有几个茶馆,里面唱曲和说书的都尚可,好吃的也不少,你可以带玉弓过去好好玩一玩。西坊离这很近,去挑些首饰和衣裳,若嫌清冷孤单,我让我那些堂妹来陪你。"
我一笑:"你怎么那么啰嗦了。"
额头顿时挨了记手骨,他微恼道:"还不是怕你闲不住,又惹出一身伤。"
我摸着眉心,不高兴道:"才不会。"
他认真的看着我,黑眸深邃,低低道:"初九,我们成亲在即,我不希望横生枝节,这一日,我盼了很多年。"
心下一暖,我点头:"嗯。"
他凑来贴着唇角缓缓吻住我,我微微一颤,稍稍避开。
他笑起来:"害羞?"
毕竟,毕竟已有半年多没亲了啊。
他托住我的下巴,俯身再度凑来,大掌缓缓探下,忽的一顿,修长的手指在我胸前暖玉上摁了摁,失笑:"黏住了?"
"晚上睡觉会掉到枕头上,我会被冻醒。"我轻叹,"你都不知道这样有多难受,我一翻身就会被咯的好疼。"
黑眸沉寂的望着我,柔声道:"成亲之后,有我了。"
"嗯。"
他语声低哑:"给我看看?"
我忙拽紧被子,一脸紧张:"看什么?"
他清俊一笑,垂首扯我的被子,我根本使不上劲,几下子被拉开了。
手指滑到我绵白单衫的衣襟,我忙握住他的手指,却撞上他沉锐逼人的黑眸。
我想大胆些与他对视,结果愣是被这眼神瞅的傻了眼。
胸口一凉,他揭开了我的单衫。
暖玉被我用雁字草汁黏在了胸前,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果然笑了。
我一恼,想要拉回被子,他的长指却还不安分的勾向了我的肚兜肩带。
我怒道:"杨修夷!"
他停了下来,静静望着,黑眸始终浮着笑意。
他起身道:"我走了,你歇息吧。"
我心下一空:"这就走了?"
"不走就收不住了。"
我又红了脸:"走走走!"
他狠狠捏了把我的脸,起身离开。
房门被轻轻合上,我傻愣愣的望着月光剪影,而后唇角咧开一笑,越笑越大,翻身抱住了被子。
第二日天气转晴,我和玉弓将书房里的书册拿出来晒。
南宫夫人来得较早,没怎么问我昨天去了哪,我在院子里端坐,一个婢女正坐在我对面吟背《女仪》,她念一句,我跟一句。
午饭又是大鱼大肉大汤大补,吃完饭南宫夫人提议上街逛逛,想是早有准备,出了大门就见到两座精致轿子停在那里。
除了新娘子的八抬大桥,平常我和师父看到别人被轿子抬着走都很反感的。
几个婢女掀开了帘子,南宫夫人倾身进去落座,我看了四个孔武健壮的轿夫一眼,跟着在第二台轿子里坐下。
一整个下午,我随南宫夫人沿着西坊那些有名的商街闲逛,她买了不少东西给我,送我回店里时天色已晚。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期间左显差人给我送来几封信,他收获不少,能查出的顾茂行的产业,那些窝点几乎都被他端了。
沈云蓁在我熟睡时来过一次,在书房里留下书信,说等我成亲之后再来,这段时间不想我累到。
杨修夷也没露面,只差楚钦送来几封信,说师父他们跟他在一起,然后嘱咐我一定要按时吃饭,早点休息。
"我师父到底在忙什么,会不会我成亲那天这老家伙都不来?"我收起楚钦刚送来的信,烦躁的放在书架上。
玉弓站在书案前,笑道:"仙人肯定是在忙小姐的婚事啊。"
我走到轩窗旁,望着清寂的宽敞庭院:"还有两天了,成亲之后再了了沈老先生的遗愿,我就可以去平州了。"
"小姐开心吗?"
我点点头,抬头望着流过的秋云,我已经二十一了,跟我同龄的姑娘大多已经生小孩了吧,蔡诗诗比我小,都要是四个孩子的娘了。
"阳儿?"一个清亮男音忽的从前堂传来。
我猛然一惊,愣在原地,怀疑自己听错了。
静了又静,那男音又唤道:"阳儿?"
我转身飞快的跑了出去,欣喜大喊:"二哥!"
方笑豪站在门口,高挑秀雅,内穿鹅色宽袖轻衫,外罩一件无袖的淡黄色鹤氅,是他一贯的儒雅和沉稳。
阳光洒在他鬓上,清逸俊朗,内敛泰然,我眼眶通红,喜不自禁,一把扑入他怀里:"二哥!"
他笑着拥我入怀,轻拍着我的肩膀:"阳儿。"
丰叔站在旁边,另一边还有几人,我回头望去,不由一愣。
周薪和方度搀扶着一个老妇人,锦衣华服,脸上布满沟壑,身形略显佝偻。
我见过她,在禾城南山上,九厄妄心阵所幻的偶人,被数个萧睿扶着。
周薪双目通红:"阳儿姑娘..."
老人家激动的看着我,唇瓣颤抖,有些发浑的眼睛噙着眼泪。
我的眼泪直直淌落:"你,你是我大哥的,的..."
她拉住我的手:"阳儿阳儿,你就是阳儿啊。"
我呆呆的望着她,眼泪收不住的下淌。
方笑豪哽咽道:"阳儿,叫奶奶。"
我上前拥住她,放声大哭:"奶奶!"
周薪捧着一盒浮雕着鱼木桃朵的樟木锦盒上前,老人打开盒盖,是一套精致无暇的顶级安生湖白玉首饰,仅一根玉簪便贵于千金。
"阳儿,奶奶没什么好给你的,来,这是奶奶给你准备的。"
我忙摇头,丰叔道:"这是娘家人的嫁妆,怎能不要?"
我微微一愣。
方笑豪笑道:"六妹,收下吧。"
眼泪再度夺眶,我连连点头,伸手接过:"好,谢谢奶奶,谢谢奶奶!"
359 身份低贱
他们从鄞州长途跋涉而来,丰叔在广华酒楼设宴,老人家身体易疲,吃完就困了,周薪和方度扶她去休息,方笑豪陪着我在楼台上望景。
大半年不见,他丝毫未变,我却变了好多,他欣慰道:"终于长了点肉,不再是之前那枯瘦的小丫头了。"
我笑道:"这几日才长的,那个南宫夫人每天像喂猪一样喂我。"
"小思给你的。"他摸出一封信,"你看看她的字,进步了没。"
我接过来,信封上六个阳儿姐姐亲启的字便足见清秀大方,我不由讶异:"这是小思写的?"
"她每日勤练,立志长大了要当个书法家。"
"真好。"我捏着信,顿了顿,犹豫问道,"大哥,大哥一直没有音讯吗?"
他笑容微滞,缓缓点头:"嗯,如若大哥没出事,你出嫁他会高兴疯了,上跳下窜,一刻都静不下来吧。"
我抿唇,垂下眼睛。
他望向楼外天光,云卷浩浩,底下是繁华世态,满城楼宇高阁,绮丽巷陌,倾城而过的人们汇作长街上的潺湲流水,涌向四面八方,恍如各奔天涯。
静了一瞬,他淡淡道:"他真狠心。"声音平静却落寞。
我抬头看着他,眼泪忍不住又掉落下来。
暮色沉降,云影渐隐于暗光之中,我们聊了很久,他同我说曹琪婷的近况,**光的伤势,还有学堂和浩尚的公子哥。
趣事很多,我好几次大笑,但也有不少难过的事,像那个孔庆成,在知道大哥和胡天明的事后,他是最难过失意的那个。
奶奶醒了,我们用过饭后去街上闲逛。
盛都的夜景璀璨鲜丽,无与伦比,我搀着奶奶的胳膊给她讲好玩的事。
长街一条又一条,万家灯火,世态长音,看不尽,也听不完。
晚上奶奶想让我留下来陪她,我们挨在一起睡觉,闲聊了天南地北,不知不觉聊起了萧睿幼时调皮捣蛋的事。
我强忍着泪光,笑着打趣,她渐渐在我旁边睡着,容色安详的宛如孩童。
第二日醒来,九月初六,我成亲前的最后一日,我还想再陪他们,但奶奶非要方笑豪将我送回来。
远远看到店门口热闹无比,围着许多人影,大红的绸带被挂上,门前铺起了红毯。
方笑豪笑道:"你还说今日不忙,恐怕要忙疯了。"
"二哥呢?"我笑着看着他,"二哥什么时候成亲?"
他哈哈大笑,记忆里很少见他笑成这样,他一身爽朗,笑道:"你还是去忙自己的吧,二哥的婚事哪用你这丫头费心。"
唐芊招呼几个人将篮子送到里边去,抬头见到我们,忙跑来,笑道:"姑娘!"
"去吧六妹,我走了。"
"嗯,"我看着他,"二哥慢走。"
南宫夫人也在,屋子里还有一大群锦衣妇人,发髻高盘,气度雍容,我一进去她们便冲我福礼:"田姑娘。"
唐芊道:"姑娘,这些是仙人请来负责明日的点心茶水,礼单账薄的。"
我轻皱眉,不知那老家伙从哪儿弄来这么大一堆人。
几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姑娘从后院走来,巧笑嫣然:"田姑娘。"
"这几个是姑娘梳头的,手艺可巧了。"唐芊又介绍道。
一个锦衣妇人抱着几个贵重礼盒走来,笑道:"这里有柔城的美人梳篦,枫泊的子卿珠玉,匡城的云锦香缎,安桁的珠翠寿翁...是卫夫人送的。"
我一喜:"月楼?!"
她笑着点头:"她来时没见到你,已经走了。"
我看向唐芊:"我师父呢?"
"仙人还在忙。"
"那我师尊也..."
"嗯。"
我呼了口气,臭老头。
都快半个月没见了,忙忙忙,忙他个头。
前堂,偏厅,院子,包括我的卧房皆一片热闹。
南宫夫人带来了几个南宫家的小姐,活泼大方,明艳可人,拉着我在偏厅闲聊。不过所聊内容我着实跟不上,其中一个见我太过局促,笑道:"婶婶身边那个最凶的,是不是将你打得惨啦?"
我一顿。
她们而后大笑:"她对你还算好的啦,我们这几个皮的,哪个没被她打得三天下不了床过啊。"
我不由笑了。
接下去她们便同我分享起了那个织霞的"心狠手辣"。
傍晚下起了小雨,入夜后店里安静了,我沐浴完准备入睡时,吕双贤送来杨修夷的信,信上寥寥几字:湖心清宵细雨落,凭栏盼与共乘舟。
唐芊凑来偷瞧,掩唇乐道:"少爷苑中的湖池可美可大了,一下雨的话,湖面特别好看。"
吕双贤一脸好奇:"写了什么?"
唐芊笑道:"少爷现在肯定倚着窗栏,望着湖塘,浅饮美酒,思着佳人呢。"
我有些脸红了,道:"快去睡吧你。"
转身回屋,我将信纸放在枕边,甜蜜入睡。
这夜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在月家村外的花田上,十八拎着漂亮的丁香淡紫长裙吟笑着奔跑,回头朝我伸手:"你快点啊,老子不等你了!"
行云秀丽,流光袅袅,她身后飞起漫天紫花,天地满溢,她含笑站在那,清秀的脸如雪纯净。
萧睿站在更远处,清风吹起他的白衫长衣,他身后是晨光霞影和追逐的紫花,他俊朗一笑,叫道:"阳儿!"
天空飘起细雨,我仰起头,冰凉雨丝落在我脸上,我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杨修夷站在拂云宗门的落霞峰上,白袍迎着山风翻飞,仙姿俊秀。山峦广袤苍翠,他目光悠远,对身边的老人落寞道:"是我心爱的姑娘,我很想她。"
我看到师父拄着拐杖在月下独行,累了倚树而歇,对着清寒月光喃喃低语:"古人诚然欺我,净是胡说八道,这样真能找到我那丫头吗。"
我看到师父被许多人拉着,杨修夷失魂的睁着眼睛看着他,师父冲他凄厉大叫:"你们还我九儿!还我丫头!"
...
这些画面我不曾去过,却被我清晰的看到,所发生时,我还在湖底。
从梦里醒来,我拽着被角发呆,怅然虚望着浮空,忽的一顿,看向窗外,顿时惊起。
正午了!
今日是我成亲,怎么没人来喊我!
我赤脚就跑去开门。
"...不行,少爷和仙人说过了,一定要让姑娘睡个饱。"
院里张灯结彩,缀满红帐罗幔,但只有寥寥数人,是那几个要为我梳妆的姑娘,正捧着一堆东西焦急的面面对视。
唐芊站在门前,穿着妆花蝴蝶淡粉锦衫,发饰精致,对插两支玲珑八宝簪,垂下的长发里缠了条樱色的拂红丝绦。
一个姑娘欣喜叫道:"醒了醒了!"
唐芊回头,登时没了方才的淡定气度,叫道:"快快快,快抓紧!"
梳头的,洗脸的,皆忙碌了起来,南宫夫人也闻声赶了过来。
房中窗扇都被打开,光线大亮,简单沐浴,我穿着红色里衣从屏风后出来。
华贵奢丽的凤冠霞帔和金银首饰被仔细捧来,我眉头微皱,唐芊问道:"怎么了姑娘,哪里不适吗?"
"会不会太盛重了?"
她噗嗤笑道:"今日是姑娘大喜,当得起盛重啊,没人会说三道四的。"
我思索:"我好像忘记什么了。"
"什么?"
我想了一阵,笑起:"也没什么,本来是打算去杨家附近找个客栈的,给忘了。"
"找客栈?这是为什么?"
我摇头:"没事。"
四个姑娘帮我一起穿上繁复的大红嫁衣,是绝品芙蕊缎裁剪的,温软轻柔,衣上用梅蕊金丝绣着瑞仪祥纹,流光如艳霞,委地极长。
我在梳妆台前坐下,头发被她们打散,梳理整齐,这些姑娘个个手巧,快得我根本不知道她们在比划些什么。
小媛和妙菱在身后奔走忙碌,打理我的贴身衣物。
我动弹不了,两只手也各被人捏着,用月萝湘露细细擦拭。
过去许久,一个姑娘将铜镜递到我跟前,笑吟吟道:"杨夫人好漂亮。"
三千青丝被盘做云雁髻,她们在我眉间描了凌薇花钿,眉如黛色,朱唇鲜红,如玉两腮似浮了微晕桃色。
镜子里的这张脸,明**人,笑面如花,是田初九最好看的一张妆容。
我真的很漂亮。
这样的容妆下没有人能不漂亮。
南宫夫人过来,握着梳子给我轻梳了三下,念了好一段吉祥祝语,而后帮我戴上凤冠。
师父不准别人进来,整个院子只有我们几个女子,她们开心闹腾着,笑侃天南地北。玉弓搀扶着奶奶来看我,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堆婆慈媳孝和为妇之道。
过去好久,小媛从外面兴奋的跑进来:"小姐小姐!花轿来了!姑爷来了!"
姑娘顿时都兴高采烈的跑出去看,我本来沉静安稳的心莫名狂跳了起来,咕咚咕咚。
外边爆竹声噼里啪啦响起,南宫夫人执着红绸郑重的盖在我头上,是方极长的轻绡长纱,对着镜子还能隐约看到自己的脸,就像披了层浮影霞光。
我不解的看向她:"是不是有些薄了?"
唐芊笑着上前扶我:"姑娘,走吧。"
诸多姑娘扬声笑叫道:"新娘子来啦!"
"新娘子要出来了!"
鼓乐声奏响,在爆竹声中喧闹嘈杂,唐芊扶着我迈下石阶,妙菱也兴冲冲的跑进来了:"小姐!好气派啊!气派的不行了!哇!小姐,你好美啊!"
好多思绪在心中碰撞,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拽紧了衣袖。
一堆姑娘簇拥着我去往前堂,一步一步,踩过落花,踏过红毯,迈上台阶,走向我心爱的男人。
跨过门槛后,我停下脚步,抬眸一眼,便看到了人群里的杨修夷。
同我一样大红喜服,身姿高挑如玉树,面容深邃俊美,雪白如玉。没了以往的孤高冷峻,但站于满堂人影中,依然风姿夺目,卓尔不群。
黑眸望着我,长眉微扬,眸色澄亮如朗星,满是心悦。
我有些羞意,匆匆别开了眼。
南宫夫人和唐芊牵着我朝他走去,师父师尊师公三人立在一旁。
这真是我头一次看到师父他老人家舍弃了他心爱的白衣,换了套淡紫色的广袖长袍,衣上凌薇花纹绽放,仍是玉骨风清的仙人之仪。
杨修夷上前牵住我的手,我垂着头,被他紧紧拉着。
南宫夫人低咳一声,我反应过来,在师父身前跪下。
出嫁之女都要拜别父母长辈,这是落落红尘里最伤感催泪的一幕,不过我没什么特别感受,嫁给杨修夷后我还是望云崖的人。
拜完师父师尊和师公,师尊要我对奶奶也一拜。
我恭敬跪下,郑重磕首。
南宫夫人笑道:"新娘该上轿了。"
360 这片枯潭
二哥一身华服,穿得隆重清贵,笑着出来,弯身背我。
我环着他的脖子,门外鼓乐声越发热闹,鞭炮声闹个不停。
他背着我出去,迈下台阶后我抬头,顿时就傻了。
好多人!
满目全是人影,比肩而挤,都同师父一样穿着紫色长衣,广袖大袍,花纹款式不尽相同,是我那群仙风道骨的尊伯和师伯们。
二哥停下脚步,我目瞪口呆。
玉英尊伯大笑:"丫头,你看老夫多仗义,你师父一句话,我把坐下七八十个弟子都给你带来了!"
我睁着眼睛,说不出话。
"你算什么。"登治尊伯不服气道,"老夫说动了宗主,我天净宗门的所有弟子门人全下山了!"
"呵,我灵虚之门收的都是精英子弟,在精而不在多。"
"你们当真要比吗?"丹华尊长叫道,"我把闭关八十年的渠壑老秃驴都给绑来了,谁有诚意?"
一股热血涌入心口,大约是觉察到我的轻微颤意,二哥轻声笑道:"这就吓到了吗?"
我回过神:"什么?"
他没再说话,朝前而去,人群渐渐散开,一座明朗华丽的玉轿停在地上。
我讶异的眼睛再度睁大,是用一整块九沧玉凿出来的!
轿身极宽,同时坐五人亦不嫌拥挤,玉体为紫,剔透无暇,四角斗拱飞檐,上雕麒麟仙凤,微泛着姹紫嫣红的暖暖芒烟。
仅此一轿,价值连城。
我被惊愣的无言,二哥将我背上去,没有遮帘,我一袭大红喜袍就这么孤零零的坐在轿子中间。
杨修夷翻身上马,身姿潇洒,回眸朝我望来,莞尔一笑,刹那如华星**,无上绝色。
我也笑了,垂下眼睛。
外边有人开心喊道:"起轿!"
四周人声鼎沸至极,大约都像看看这重比千吨的玉轿如何被抬起。
可这怎么能难倒这些高人。
抬轿八人皆着淡粉长衣,衣上花纹和水木小牌各出自四大宗门,是地位不俗的仙师。
前边开道,杨修夷打马上前,我们的轿子也缓缓步去,四平八稳。
走出不多时,鼎沸到极致的人群又爆发出更强烈的惊呼。
我下意识回头,一抬嫁妆从隔壁酒楼被抬出,我睁大眼睛,是醉梦流云玉座和七星仙引玉石。
唐芊走在轿子旁,急声道:"姑娘!你不能回头的!"
我看回前方,双眸愣怔,脑袋嗡嗡的。
我想象过无数我成亲这一日的场面,它会遭受多少人的嘲讽讥笑,成为全天下茶余饭后的闲聊笑谈。可我绝没想过,这一日会被载入青史,传为千古佳话。
迎亲的队伍除了数以千计的杨家亲朋,还有当朝贵胄和名流士族,他们随杨修夷前来迎我,锦衣华衫,荣贵尊崇。
送嫁的队伍更是前无古人,除了四大宗门所有弟子,还有那些平日不爱露面的高人大家,把他们岁数相加,可逼鸿蒙未辟的太古年岁了。
这一路,我听到全城百姓都在激动高喊。
"哇!那是行登宗门的首座长老清刍仙人啊!那次我去行登宗门替我娘求福,他的讲座可威风了!"
"那边那个我认识!去年立春,鄞州倚阳那场血薇祭,好多大侠见了他就磕头!"
"刘兄刘兄!快看看那个,那是不是长清山的掌门啊!"
"那是长云道人吗!"
"田初九哪老了!你们还说她又老又丑,分明年轻漂亮的很啊!"
"天呐,这是嫁妆吗!"
"前朝大师苏晋石的《浮生醉态图》!贾墨山的《故里夜火》!重白龄的《松竹雅客》!"
"我没眼瞎吧?那是八百年前的司命玉雕吗?"
"娘,杨家二公子好俊美啊..."
...
长队行缓,天光降沉,玉轿转过一个宽阔街道时,百里长空忽的乍现瑞光霞云。皓烟流彩中仙鹤齐飞,万千雨露从云中坠落,凌空悬浮,泛着绿光,似盈盈春水。
我伸出手指点破我身前的水滴,绿芒顺着我的手指开为了绕指的绛色朝颜花,而后渐渐消弭。
两旁百姓惊喜欣然,爆发出强烈的欢呼。
我的眼眶开始泛红。
那些都是望云崖上的百年收藏,师公他们竟拿来给我做嫁妆了。虽然给了我还是望云崖之物,我也用不上这些东西,可一向低调的他们如此手笔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
"...享大名而不用之,非自馁谦恭,而是目光短浅,不堪大用的弱士懦者!"
"...淤泥妖身而不与世辩,你堪忍这辱,为师却不愿!"
我垂下头,眼泪潸然滚落。
就在这时,云霄声一声龙吟清啸,一个清丽的声音破空而来:"新娘子,我们来晚了一步,还赶得上给你送嫁吗?"
"天呐!那是什么!"
"是龙!"
"真的是龙!"
...
一条火红巨龙在空中流转的行云流水,一个纤瘦人影御龙其上,花颜月貌,风情万种。
"哈哈!初九,我是卿萝!"
烛司哈哈大笑,音震九天:"短命..."
卿萝猛踹她。
她改口:"新娘子,我们是不是赶上了呀!"
见多识广的盛都百姓们彻底说不出话了。
戌时四刻,到了青龙街区,杨府十八扇金门大敞,鞭炮骤响,许多女眷守在门口欢呼。
杨修夷翻身下马,在众人簇拥下朝我走来,几个衣着鲜红的妇人拿着绸缎红结迎来,杨修夷先她们一步,倾身牵住了我的手,垂眸而笑:"来。"
我起身下轿,那几个妇人瞬间掩去惊愣,笑道:"新娘下轿,逐步生桃,携手相握,白发共老!"
他舍了红绳,在万众瞩目之下直接牵着我朝杨府走去。
我一步步走上台阶,抬眸望着尊贵荣宠的杨家门楣,握着我的大掌微微拢紧,一股无声力量脉脉而来。
杨修夷的娘亲站在门边迎宾,端手立着,大红锦衣,唇边含笑,冷漠精致的五官第一次这么清和柔媚,似润雨秋月。她身边高大英武的中年男人应该是杨修夷的父亲,剑眉星目,风采清朗,玉质金相。
我在心底轻声对自己说,前尘俱净,那些恼人伤人之事休要再念,别想那么多了。
叩拜过他们,杨修夷牵着我迈入杨家大门,年轻女眷们迎上来撒花,两个眼眸明亮的小女童提着盛满红鸡蛋的篮子上前:"嫂嫂。"
唐芊和玉弓笑着接过去,我将唐芊递来的几个红包给她们,她们欢呼着离开。
漫天红花彩带里,我们一路步向宽敞华丽的大堂,在满殿高朋前我和杨修夷叩拜了长辈,先祖与天地。
天色很晚了,我被迎去杨修夷所住的清歌苑,杨修夷留下来招待宾客。
南宫夫人领人铺好被褥,简单嘱咐了我几句后就离开了,唐芊走上来,笑道:"姑娘累不累?"
我摇头:"这一路都没走几步,拜完堂也是被抬着来的,今天最不累的就是我了。"
唐芊笑了笑,看了玉弓一眼,玉弓意会,走过来冲我微怒道:"小姐,我真的要忍不住了,你那夜吐血的事我要不要和姑爷说?"
妙菱一愣,忙问:"什么吐血?小姐吐血了?"
"何止吐血,"玉弓垂下眼睛,闷闷道,"小姐当时连我都不记得了,整个人呆傻在那,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傻话。"
"别说了!"我皱眉,故意骂道,"你的话怎么那么多,我说过这件事不准给别人知道,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可是小姐,你被体内的浊气给..."
"出去!"我喝断她,余光瞅了站在妙菱身后偷偷观察我的小媛一眼,沉声道,"你们出去吧,将门关上,我想一个人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