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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糖水菠萝     浮世谣txt下载     浮世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41 让我试试

    四目相接,我浑身僵硬。

    他一步一步走来,分明脚步不慢,我却觉得每一步都像一幅定格的画影,凝住了千山万水,静默了尘世喧嚣,踏乱了我的心池。

    我手足无措,攥紧了裹住身子的黑发。

    他越走越近,我垂下头,织锦云鹤白靴在我跟前停下。

    我的心跳乱得像随时要跳出来。

    "很冷吧。"他轻声道。

    我没有回答。

    他蹲了下来,我靠着冰冷石头的后背被他微微扶起,温热的斗篷披来,将我整个身子覆住。

    他将斗篷风帽拉起,罩在我头上,滚烫的大掌顺着雪绒绒的边沿抚在了我的脸上。

    风雪变大,雪花漫空,他的修长手指轻贴在我脸上,犹如一场绮丽梦境。

    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眸子,他正凝望着我的眉眼,黑眸深邃,尽付柔情。

    我的眼眶渐红,我想努力忍回去,可堆积的泪水终于滚下。

    我一点都不想哭的,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脆弱的一面,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我所有的坚强会粉碎的这么快。

    我飞快抬手抹掉,背上一沉,被他拥进了怀里。

    他抱得很紧,侧脸贴在我额际,心跳和我一样乱,却比我有力。

    我没有挣扎,哭得无声却更加汹涌。

    彼此沉默,良久,他抱着我微微起身,我拉住他:"不要。"

    他胸膛微颤,吐了一个模糊音节,却欲言又止的咽了回去。

    我抬手重又擦掉眼泪,轻轻推开他,尽量平静道:"我要走了。"

    没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我裹紧衣衫,语声哽咽:"你替我善后吧,还有萧睿,他受伤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他。"

    久久没有动静,我支地爬起,脚下一个踉跄,被他很快扶住。

    "你要去哪?"

    我手指僵直,很不喜欢这样的局促。

    "去哪都行。"

    "那留下来行不行?"

    我轻蹙眉,他又捧起我的脸,深深望着我:"留下来在我身边,行吗?"

    我的眼泪滚过他的指缝,渗入自己唇中,苦涩黏湿。

    我握着他的手腕,想要拉下他的手。

    他眉宇悲凉,低低道:"初九。"

    "我要走了。"我道。

    他蓦地反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回他怀里,这次拥的更紧,像是要将我揉碎,一点挣扎的余力都不给我。

    "杨修夷!"我推他。

    耳边响起一声低不可见的抽泣,我愣了,僵在他怀里:"你哭了?"

    良久,他低低道:"嗯。"

    "你怎么,怎么会哭。"

    清越声音带了丝淡淡的鼻音,他喑哑道:"我是个人,怎么就不会哭了。"

    我愣愣的睁着眼睛,顿了顿,伸手环住他,在他后背轻拍:"别,别哭。"

    身子蓦然一轻,被他抱起。

    我忙道:"放我下来!"

    他吸了吸鼻子,黑眸泛红,哼道:"我都哭了。"

    我皱眉,虽然心疼他,可那是另一回事,我道:"哭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以天天哭。"

    "九儿在哪?我的丫头在哪!"师父的声音远远响起。

    我如遭雷击,睁大了眼睛。

    "九儿!九儿?初九!!"

    我刚平定的情绪再度掀起万千波澜,我抬头,求助的看向杨修夷:"快,带我走,快!"

    他长眉微皱,眼眶红红的,气道:"平日你是不是也这么躲我的?"

    "求你了,"我抱紧他,"快带我走!"

    "丫头!!你在哪啊!"

    老人的声音近乎凄厉,我快哭了:"杨修夷!快啊!"

    他轻叹,长身而起,抱着我朝后山走去。

    雪花从眼前漫过,却没有丝毫寒冷,师父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又没能忍住,趴在杨修夷怀里低声大哭。

    他垂下头,侧脸贴着我,没有说话。

    风雪呼呼,他一步一步走着,我渐渐哭累,哽咽着闭上眼睛,再难撑住疲累的神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一睡便再难醒来,像过了一场地老天荒,我才终于恢复了零丁意识。

    离开安生湖至今已快半年,湖底的岁月将我的身体虚耗一空,这半年我颠沛流离,未曾好好调养过,终于彻底垮了。

    身子底下是柔软温暖的缎被,有我最沉迷的清香,屋内每日人来人往,很多人照顾我,喂我食物,为我擦身。

    晚上杨修夷睡在我身旁,他很少说话,和我独处时更安静。有时睡到半夜他会忽然惊醒,伸手探到我的脉搏或呼吸后,僵硬紧绷的身躯会明显放松下去。

    一日,两日,三日...

    我终于渐渐恢复知觉,偶尔可以轻轻挪动下手指,或听清别人的话。

    房里有几个丫鬟,杨修夷不在的时候她们会比较活泼,除了她们还有一个吴夫人,每日至少要往我这边来上四五趟。杨修夷在时待我热情,杨修夷不在时更加疼爱,干脆就坐在床上拉我的手过去轻拍轻抚。

    她的丈夫叫吴广之,是个走商队的老板,这里是吴府,杨修夷和我是客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屋外渐渐热闹,许多欢声笑语,姑娘们在贴对联,挂红缎和讨论新衣。

    吴夫人带着几个妇人趁杨修夷不在时进来给我量尺寸,那些妇人围着我猛夸了一顿,说了很多吉祥话。一个妇人托起我的腰身时,不慎踉跄了下,手肘压在了我腰上,腕上花纹繁杂的金镯子磕入我的腰,痛的我浑身僵直,直到黄昏才渐渐褪去。

    也在这股剧痛消失之后,我终于可以睁开眼睛了。

    屋外夕阳薄暮,没人注意到我醒了,几个姑娘坐在桌旁,边做着针线边闲聊,两个姑娘在整理书案,一看步伐便知功夫不浅。

    我重新闭上眼睛,可她们始终没离开,反而还加了三人。

    杨修夷很晚才回来,洗漱之后,他在我身边躺下,将我的头发拨开吻了吻,而后靠在床头翻书。

    很安静,一如往日。

    其实这样很好,我真的想永远睡在他身边,哪怕动弹不了,哪怕难以睁眼。

    书页被他翻着,渐渐没了动静,我微睁开眼睛,书垂在他腿上,他在发呆。

    静了一阵,他侧过身,手指轻轻的从我脸上划过:"初九。"

    嗯。

    "你听得见么?"

    我才不告诉你。

    他轻笑,俯首下来在我唇上摩挲了下,在我身边躺下,将被子盖好。

    "给你说个故事,你听么。"

    我竖起耳朵。

    他捏着我的耳垂,想象此时的眸光一定温柔专注到极致,可我不敢睁眼。

    "初九。"

    他语声放轻,低低的,嘶哑的,却又清越透亮。

    "真的像场梦..."

    他抱紧我。

    确实是场梦。

    这时我身子蓦然一僵,他的手缓缓揭开我的里衣,长指从我肩头滑过,勾住我的肩绳挑到了一旁。

    我愣愣的躺着,脑袋一片空白。

    他似乎有所感觉,趴在我耳边低语:"醒了么?"

    我早醒了。

    "愿意么,初九?"

    心里泛起了苦涩,不愿意,真的不愿意。

    我好不容易适应了没有他的存在,这半年虽然苦,可是我坚持住了,倘若现在又陷入了进去,我该怎么办?

    伸手想推开他,但没有勇气。

    沉默良久,他终究没再继续,在我脸上吻了吻,将我的被角摁好。

    轻轻一笑:"不急,我等你,等你心甘情愿。"

242 何错之有

    第二天他很早离开,待确定他走远了,我悄悄爬起,收拾衣物时一个丫鬟端着参茶推门进来。

    我一愣,她比我更愣,旋即就被我扑过去捂住嘴巴五花大绑扔进了屏风后。

    穿好衣服跑路,府宅却大的可怕,最后我溜进一个丫鬟的房间,偷了件衣裳,穿上后大大方方的打量地形。

    这里是德胜城,仍在沧州,离鹤山很远,但距九龙渊极近。

    德胜城有三个地方很出名,一是十七八年前的尸群屠城,二是蜜汁汤包,三是女子茶。

    德胜城北边有座绵延伏广的春鸣山,春鸣山下数家茶园,茶田百里。那些种茶采茶的茶奴全是年轻貌美的处子,个个堪比花媚,尤其是那双手,极重保养,很多书香佳人都不一定比得上。这些茶园所卖的茶叶,不管是碧螺春还是龙井,都要在前面冠上女子茶三字,****,销量极好。

    我心里盘算,等下出了府,我一定要去喝上一杯,并来一笼蜜汁汤包。

    我就这么逛来逛去,结果撞见了一脸憔悴,瘦了好大一圈的曹琪婷。

    她怎么在这?

    我蓦然想到了萧睿,忙跟了上去。

    她和一个小丫鬟端着药进了一个安静小院,我莫名觉得心慌不安,在门口张望了圈,瞅见了一棵银杉树。

    几下爬了上去,我伸手去扶砖墙,在树上一蹬,跳了过去。手臂借力撑起上半身,一条腿刚抬了上去,身后响起一个女音:"你在干什么?"

    声音温和,不算凶,我僵硬着脖子回头,是个颦颦玉立的年轻妇人,绫罗绸缎,端庄贵气,后面跟着的四个小丫鬟正神情不悦的瞪着我。

    我尴尬的笑了笑,杨修夷的声音从另一处响起:"初九!"

    我一惊,赶紧把另一条腿也抬上去,腰肢一紧,他顷刻逮到我,搂着我的腰旋身落到了院子里面。

    所有人皆抬眸望来,雪亮雪亮的目光,我没敢看杨修夷的脸色,匆匆跑进了屋子。

    "阳儿..."曹琪婷忙起身,"你醒了。"

    方笑豪也在,眸中欣喜:"六妹,你身体如何了?"

    我皱了皱眉,那种不安越发强烈,缓缓往床上望去,刹那掩住了嘴巴,呆愣原地:"大,大哥?"疯了似的奔过去:"这是大哥?!"

    方笑豪浮出一丝不忍,微微点头:"是的..."

    萧睿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泛白的唇色毫无血气,光洁如玉的皮肤起了褶皱,鼻翼两边深深陷了下去,还有眼角的波折...这模样一下子老了十几二十岁,像个沧桑的中年男子。

    杨修夷轻声道:"他的情况很糟。"

    我怔怔的望着萧睿,觉得那么难以置信,眼泪啪嗒一下掉落,我抬手抹掉,回头看向杨修夷:"拂云宗门这次...死了很多人吧。"

    他看着我:"拂云宗门如今...百废待兴。"

    "我师父呢,他伤得重不重?"

    "他回山上养伤了。"顿了顿,"你要不要回去看他?"

    我抽泣了下,回身朝萧睿走去,心痛如绞:"大哥..."

    轻轻拉起他的手,掌纹凌乱复杂,多了浅壑和斑点,我努力忍住眼泪,可实难做到。

    曹琪婷道:"阳儿,你吃过东西了么。"

    我刚要说话,掌心忽的一痒,萧睿的手指在我手心里轻划。我一喜,差点就要喊出"大哥"二字,但被我马上咽了回去。他这么装昏迷一定有他的原因,他从来不是一个故意让人担心的人。

    方笑豪出声:"阳儿,你怎么了?"

    心跳太快,我有些慌张,忙道:"嗯,嗯..."

    他用重调疑惑道:"嗯?"

    我忙摇头:"不嗯,不嗯..."

    这次是升调:"嗯?"

    我觉得自己傻了,摇了摇头,扯出一笑:"嗯,饿了。"

    回头看向萧睿,他面色太过平静,像一汪死寂湖水,沉沉无波,可他的手指却一遍一遍在我手心里反复描画。

    他说,带我走。

    认出他写得是这三个字后,强烈的酸楚涌来,我又哭了。

    他手指微颤,重描了两个字,求你。

    我吸了吸鼻子,在他手心里回道,容我考虑。

    他轻轻描画,求你。

    求你。

    求求你。

    ...

    我松开了他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这一日,我一直没离开这个房间,看着曹琪婷一口一口的喂他吃药,喂他吃饭,轻柔的帮他擦拭嘴角和手掌。看着杨修夷靠在墙上的影子,日头将他拉长,拉短,再拉长。看着屋子里来来回回的丫鬟大夫,还有杨修夷进来通报信函的手下。

    月上梢头,洒下满院银芒,我终于下了决心,深吸了一口气,握住萧睿的手,轻声道:"大哥,天色不早了,你好好休息..."边在他手心描上两个字,明晚接你。

    和杨修夷一起回去,我轻踩着地上的落叶,满腹愁肠,他也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回到了今日逃出来的房间,我一个激灵,抢先一步迈了进去,飞快回身堵在门口,抬眸看着杨修夷。

    他浓眉一拧,我说:"你另外找个地方睡去。"

    他抄手:"这是我的房间。"

    我装糊涂:"我早上醒来睡得就是这,怎么成你的了,我不管,你走。"

    话刚说完,额头一痛,四年过去了,他这手骨敲得一点都不见生疏,冷冷道:"让开。"

    我瞪他:"不让。"

    "你让不让?"

    我舔了下唇瓣,让步道:"那实在不行,你给我找个可以睡的地方我就...啊!"

    他直接将我扛了起来,镂空花梨木门在身后"啪"的自动合上。

    我挣扎:"杨修夷!放开我!"

    "再动下试试!"

    就算是以前被他那样宠着的时候,我也不敢在他较上劲时和他作对,那无疑是自讨苦吃。

    我登时就软了下来,软趴趴的垂在他背上。

    房间很暖很大,他走得很慢,脚步踩着红锦软毯,声音听着很舒服。

    他把我放在床上,我身子一翻,趴在了被子上。

    趴了半天,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我揪着被子小心回过头去,触上他的黑眸,居高临下,沉锐明亮,静静的看着我。

    我把脑袋埋回被子里,太多情绪在心中碰撞,又有些想哭。

    被褥一沉,他在我身旁坐下,扶起我的肩膀,俊容凝厉:"初九,我有很多话要问你。"

    我避开他的视线:"我困了,想睡觉。"

    他捧起我的脸:"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我闭上眼睛,顺势靠在了他宽阔的肩上。

    他轻轻摇我:"初九..."

    我不予理会。

    "初九?"

    我夸张打起了呼噜:"呼~呼~呼~"

    他捏住我的鼻子,生气了:"田初九!"

    我的呼噜走了样:"咔~咔~咔~"

    "..."

    徒劳无功的事情不仅我不会做,他更不会做,看出我是要装死到底了,他不再叫我,出去喊来热水,将我的鞋袜脱掉,外衫脱掉,再脱了他自己的,洗了脸擦了手,他把我拖进了被窝。

243 四方赤炎

    忍不住满足叹息,我把脑袋埋进他怀里,他拥着我,手指梳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我知道你没睡。"

    我没吭声。

    他又道:"却璩现在在德胜城牢里,你明日要不要去?"

    我当即睁开眼睛:"她没死?"

    他垂眸看着我,没好气道:"总得给你留个解气的家伙吧。"

    我一笑:"太好了,我有好多事情要问她啊。"

    他托起我的下巴:"我也有好多事情要问你。"

    我闭眼:"呼~呼~呼~"

    "..."

    沉默一阵,他忽的道:"这里有一座春鸣山,宋十八的墓就在那。"

    我刹那睁开眼睛,愣愣的望着他。

    他俯首吻在我发上,温柔的拥着我。

    安静一会儿,我轻声问道:"杨修夷,你真的不打算回家过年吗?"

    "嗯。"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不再问,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过去好久,他微微推开我,嗓音低沉清冷,仿若覆在原野上的冬夜霜雪:"初九,这四年你有没有偷偷来找过我?"

    黑眸深深的望着我,像一潭亘古悠远的墨湖,深邃的要将我吸进去,我认真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说呢?"

    "没有。"我看着他:"我连想都没想过你。"

    他一愣。

    我回过身去背对着他:"我真的困了,睡了。"

    他倾身靠过来,从身后抱住我:"初九,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你究竟..."

    我闭上眼睛:"呼~呼~呼~"

    "..."

    那段噩梦我再也不想回顾,我一向不大度,说不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种话,可是这段恩怨情仇确确实实已经过去了。冤有头债有主,君琦死了,魂魄散尽,天地再无此人,我一个人心心念念着又有什么意义。

    身子被他板了回去,他又叫了我几声,我再也不答腔了。

    入睡前,他又用手指梳着我的头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我发现他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凶我了,对我的呵护疼爱甚至可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

    我莫名有些失落和心疼,但转眼又想我为什么要失落,难道还希望他凶我吗,这简直是在犯贱找虐啊。

    想着我便隔着衣衫在他胸口咬了口,他在我头上轻敲了下表示不满,我搂紧了他,闭目入睡。

    第二日醒来,枕边没人,阳光暖洋洋的,穿窗而来的清风将珠帘打得叮咚作响,满室温暖,一点都不像个冬天。

    屋里站着四个女人,看到她们的脸我一瞬间有些懵。

    四个里面三个我都见过,其中两个竟就是在青林县客栈拿我当小贼的姑娘,另一个是我在拂云宗门落荒而逃时给我送饭的八字眉。

    唯一那个我不认识的姑娘端来参茶:"少夫人。"

    我忙摇头:"我不是。"

    她一笑:"姑娘叫我唐芊吧。"

    我接过参茶,喝了两口,问道:"杨修夷呢?"

    "少爷出去了。"

    我点了点头,看向那三个姑娘,她们面色不自然的垂下了头。

    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这么被人伺候过,就算当初在杨修夷的辞城府邸时也是湘竹和春曼跟着我,她们俩才不会对我毕恭毕敬。

    掀开被子下床,脚一落地不由一愣,我赤脚来回摩擦了几下,难以置信:"这软毯是暖的吗?什么材料做的?"

    唐芊笑着道:"不是软毯,这间房子底下导了温泉,不然少爷也不会带姑娘来这过冬了。"

    我又蹭了两下,脚底心很温暖,心头也是暖意浓浓。

    早饭是两笼包子和两碗甜汤,刚一吃完她们又端来软糕和香梅瓜子,那三个姑娘基本不说话,唐芊笑道:"姑娘,你今日便去看看萧公子吧,少爷午时以后才回来。"

    我饱了口软糕,咽下去后说道:"昨天那些姑娘呢?"

    唐芊笑了笑:"被邓先生调走了。"

    我看向那三个女人的脚,都有些身手,且应该不弱。想起昨天被我扔进床底的那个姑娘,不知道她得多恨我。

    我轻叹:"你们四个今天是不是要一路跟着我了?"

    那八字眉终于开口,低声道:"姑娘不要让我们难做,邓先生说了,若是姑娘有任何闪失,我们四人都得挨上顿狠罚。"

    我低头咬软糕,喝甜汤,不再说话。

    吴府很大,吴广之有两个儿子五个女儿,加上丫鬟下人以及后院奴仆,全府大约一百来口人,府里就有一个药房,家养了两个大夫。

    萧睿的药都是曹琪婷亲手煎的,我自告奋勇去帮她拿药材。在药房里瞎转悠,这边闻闻,那边碰碰,趁人不注意顺了两包药粉,兴高采烈的离开了。

    她们果然寸步不离的跟着我,一刻都没松懈。

    我在府上东游西晃,从前门到后院,再从后院绕到侧门,几圈下来都在感叹,这吴家可真是有钱的大户人家。

    到了正午,杨修夷还没有回来,吴夫人派人请我过去一起用饭,我说已经跟曹琪婷方笑豪约好了,回绝了她。

    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吃了,曹琪婷忙给我添了副碗筷。饭菜不好,我有些纳闷,方笑豪解释道:"他们并未亏待我们,只是我和阿婷食欲不佳,吃不了太多,不想铺张浪费。"

    我给曹琪婷夹菜:"你多吃点,大哥若醒了看到你瘦成这样,他会难受的。"

    这个不爱笑的姑娘对我扯起一笑:"好。"

    吃完饭他们回去萧睿的主卧,我则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吴家后院。那些厨娘们同上午一样,本正在晒太阳嗑瓜子,聊得起劲,见到我忙端直了背,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我直接进到厨房,到一个灶台前提起汤勺把弄了两下,回身道:"我想做红枣银耳羹和桂花糕,你们谁教教我?"

    她们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人理我。

    我说:"教我的可以当我的贴身丫鬟,月薪很高的,签了卖身契的我能帮你赎身。"

    顿时齐刷刷的举起了一片手。

    我挑了一个面相温和的大娘,问唐芊应该找谁买她,她凑过来低声道:"姑娘莫不是认真的吧,少爷身边厨艺好的人那么多,你要这个半老徐娘做什么?"

    我道:"杨修夷是杨修夷,我是我,你有没有银子,先借我三十两。"

    她顿时诧异的看着我。

    我尴尬道:"我会打欠条的..."

    "..."

    最后她们四人凑了三十两给我,结果这个大娘根本不用买,不知道是谁去跟吴夫人通报的,转眼她便领着一群嬷嬷和几个女人赶来:"傻闺女,你要的话开个口就行,提什么买,不过一个下人。"

    我边在心里感叹杨修夷的面子真大,边道:"那她的卖身契..."

    她侧头对身旁的一个妇人言语了那几句,那妇人对我福揖了个礼,匆匆走了。

    我把那大娘拉到一旁,摸出五两银子给她:"你这年纪也不适合当我的贴身丫鬟了,就当个贴身嬷嬷吧,这些是预支给你的工钱,若是别人问你多少,你可不准说出去啊。"

    她感激万分,连连点头:"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我脸不红心不跳的将二十五两银子藏在袖中,说道:"那快教我吧。"

    如此一学便是一下午,主要是桂花糕实在不好做,期间杨修夷回来了,派人来叫我,我看看天色还早,懒得过去,等日头渐渐西斜了我才端着热汤糕点回到我们暂住的小院。

    书房里好些人影,我将糕点放在小厨房里热着,心里有些紧张,等终于将这种紧张压下去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离愁又浮上了心头。

    在这之前,打死我都不信这辈子还能和杨修夷同床共枕,可是这个腊月我们每晚都睡在一起,当初让我恐惧害怕的严冬霜寒,因为他而变得温暖如春。

    胸口沉闷,忽然那么强烈的想要见到他,我看向唐芊:"你去问问还要多久。"

    话音刚落便见远处的书房门打开了,最先走出的是一位年轻公子,身材高大,穿着紫裘大衣,唐芊道:"这是吴府的二公子,看来少爷已经谈完了。"

    大约有所感知,那吴二公子回过身来,我不由一愣,他长得也太好看了。

    我走过很多地方,阅人无数,见过太多的俊朗男子,但真要数上极品无暇只有三个,杨修夷,花戏雪,还有穆向才。可是眼前这个吴二公子却丝毫不输给他们,他这长相,实在像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

    他对我微微颔首,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转身离开。

    屋内又陆陆续续走出几个男人,其中一个令我大吃一惊,唐芊道:"姑娘应该还记得他吧。"

    我愣愣点头。

    "他叫甄坤。"唐芊一笑,"那日,他在玲珑镇撞见了姑娘,还被姑娘困入了阵法。"

    我大窘。

    她回身端起糕点:"姑娘快给少爷送去吧,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244 快带我走

    我接过糕点,没打算送去书房,吩咐她道:"我回房了,你让他来房里找我。"

    进屋时八字眉她们要跟进来,被我拦在门外。

    我合上房门后匆匆朝内室走去,摸出袖子里的药粉慌忙洒在青瓷小盅里,舀上汤汁后搅拌,把它端到我跟前。

    门被人推开,我放慢速度,慢悠悠的将另一个空盅呈满。

    清越微沉的声音淡淡响起:"你做的东西能吃么。"

    我抬起头,杨修夷将手里的砚台放在书案上,风姿翩翩的朝我走来。

    他今天穿的很盛重,一套玄色莽纹长袍,腰束黑金玉带,高挑挺拔,浑身一股说不出的王者英气。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愣愣道:"你今天去做什么了?"

    他斜斜打量了我一眼,唇角抿了抿,像是要做出一副冷酷模样,却没能抿住那抹得意的笑,赶紧垂眸看向紫檀木桌上的吃食,凉凉道:"忙活一下午,就做了这两样?"

    我点头。

    他冷哼:"无事献殷勤,安着什么心?"

    我放下汤勺,看着他:"杨修夷,我要走了。"

    他捡起一个桂花糕,面淡无波的打量着,嗯了声。

    我不解,本以为他至少会皱个眉头,他却没,咬了口桂花糕,嚼完后放下:"还行,不算难吃。"

    我说:"你..."

    "去哪?"他偏头朝我看来,黑眸深深的。

    我的个子不矮,比寻常姑娘家要高一些,可是和他站在一起,我的脑袋只到他的肩膀,气势上似乎也矮了大截。

    "反正不在这。"我道。

    他端起银耳羹,勺子搅了两下,淡淡道:"我不会拦你,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你在哪。"

    我一喜:"真的?"

    "鱼雀困禁于笼,尚未有归穷委命之心,何况猛兽乎,何况初九乎?适得其反的事,傻子才干。"

    我咕哝:"可这么通情达理,一点都不像你..."

    他偏头朝我望来,忽的唇角一勾,一抹颠倒众生的笑,灿若万钧阳光照彻大地,又似山泉一瞬冲破寒霜倾入涧谷。

    我忽然就想起一句词,花开花落无须伤情伤怀,古今诸事尽可付诸笑谈,就这一瞬,我仿若在他身上看到了气吞河山的豪情,又有淡泊云烟的豁然。

    也许是太久没见面,也许是他的风采气韵更加沉淀,总之我现在是彻底傻了眼。

    ...因他的美色。

    他放下银耳羹,端起我的那碗,放在鼻下闻了闻,转身朝床榻走去:"过来。"

    我呆呆看着他:"啊?"

    "你把药下在自己的碗里就以为我闻不出来了?"

    "我..."

    他在床边坐下,笑意褪尽,冷冷道:"你现在变得会耍心眼了,你是怎么想到去后厨学手艺的?又能给我下药,又能骗钱,还能带着一堆做好的桂花糕跑路,为了离开我,你真是不遗余力啊。"

    我绞着衣袖,没想到败成了这样,想着要不要恼羞成怒和他大吵一架,再直截了当的摔门离开时,却听到他又道:"就按照你的计划吧,把我放倒,然后离开。"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傻了啊?"

    "我说了我不会拦你,过来。"

    我愣了愣,抬步走过去,狐疑道:"当真放我走?"

    他给我一个不耐烦的表情,把瓷盅递过来,压抑着情绪:"喂我。"

    我没敢接:"你会不会使诈阴我?什么欲擒故纵,七擒七纵,苦肉计,激将法之类的?"

    他浓眉一拧,勃然大怒:"田初九,非要老子装聋作哑看着你乱来你才开心是不是?我让你喂你又不敢,你就那么喜欢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溜走?你知道你每次走了我心里有多难过么!你要走好歹给我打个招呼!"

    我被吼得胆颤,指了指那碗银耳羹,弱弱道:"招呼来了。"

    他怒气未消,气道:"待人之道,最贵推诚而非权术,我一片赤诚之心还要被你给活生生的抹黑,真是...气得我头疼,你快喂我!"将瓷盅更递来一些,力道太大,洒了一半。

    银白的汤汁溅到红毯上,染了深色,他烦躁的看了眼,皱眉道:"洒了这么多,药效会不会不够?"

    我忙从袖子里摸出药粉:"没关系,我这还有。"

    他揉着额头:"那你再去盛一碗。"

    我赶紧重盛了一碗,当着他的面把药粉洒进去,忽的一顿:"杨修夷,我怎么觉得气氛很不对劲。"

    他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挺奇怪。"

    "下药下的光明正大,被下药的嚷嚷着要喝..."

    他抬眸看我。

    我继续道:"只能说下药的人一身是胆,被下药的脑子有病..."

    他霍的起身:"我想起我还有一堆要件没有处理,我不喝了。"

    我忙摁住他:"你可千万不要反悔!"

    他没好气的在我额上敲了一记,我摸了摸头,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他别开头:"这么就想打发我?"

    我可怜巴巴的望着他:"那你想怎么样?"

    "不要勺子。"

    我潇洒的把勺子往后一甩,将瓷盅递过去,递到一半他目光凉凉斜来:"你敢。"

    我呆了:"你又想反悔?"

    "你总得收买我吧?"

    "收买?"

    他气定神闲的坐着,神情饶有兴致,似笑非笑。

    我忽然就想到了什么,心跳无端快了几拍。

    顿了顿,我鼓起勇气,小心扶着他的肩头,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身子微僵,黑眸烧起一团火,眸色渐深。

    我的脸火辣辣的,不敢乱动,端起银耳羹喝了口,含在嘴里,慢慢撑起身子凑上了他的唇。

    他垂下头,大掌移到我腰上,轻轻拥住。

    ...

    药效很快起了作用,我们在昏昏沉沉中一起入睡。

    一盏茶后我苏醒,他压在我身上,埋在我的颈窝里,呼吸沉稳有力。

    伸指在他浓眉上轻轻滑过,我弯唇一笑,这一切委实太过荒唐,可是他确确实实昏过去了。

    凑过去在他眉宇上亲了口,我起身给他脱衣脱靴,将他挪到了被窝里。

    捡起瓷盅,我把地上的汤水整理好,再拿了件干净的衣裳将桂花糕包好,拉开轩窗时,我回头看向床上闭目安睡的俊美男子。

    终归四年前在盛都时就经历过一次痛彻心扉,如今诀别一点都没有当初绝望死寂的痛楚,相反,我甚至一点都不伤心,下午的离愁别绪此刻荡然无存。

    我觉得都是他搞的鬼,可他说过不会用权术对付我,那便不会,我信他。但他就这么大咧咧的睡着了,任我离开么?

    我撇撇嘴,气氛和心情变得这么古怪,真令人无解。该说杨修夷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好,还是该说他化腐朽为神奇好,转离愁为欢喜好?

    轻叹了声,我从窗户里跳出。

    月色为吴府铺了层霜白,寒风从楼宇间隔中吹来,我故意绕了一大圈,最后确定真的没有人跟踪我。

    萧睿的小院静悄悄的,青灯如豆,两个小丫鬟歪在软椅上入梦,一个清瘦的身影支额在桌上打盹,我走路的脚步极轻极细,还是将她吵醒了。

    曹琪婷揉着太阳穴:"阳儿?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我朝床上望去一眼:"我睡不着,挂念着大哥,便来看看。"

    她起身为我倒水,我一惊:"大哥动了!"

    她忙回过头去,我赶紧将药粉洒在她的杯子里,做出失望的模样,叹道:"没有...是我眼花了。"

    她怔在那,摇了摇头,落寞道:"无碍,我也经常这样。"

    我在桌旁坐下,端起杯子:"曹姑娘,谢谢你照顾我大哥这么久,我这当妹子的都没你贴心,但我大病初愈,身子欠妥,便以茶代酒。"

    她没什么表情的端起杯子,跟我碰撞了下。

    一个丫鬟这时起夜,见到我后忙作揖礼,我做了个"嘘"的静声手势,她抿抿唇,转身出屋。

    曹琪婷放下茶杯,轻叹:"世事真是奇妙,没想到我当初在大雨中捡来的小姑娘来头会这么大。"

    回想曹府后院的那段光景,心下不由唏嘘,我诚恳道:"如果没有曹姑娘,可能我半年前便已经死了。"

245 我能忘掉

    她轻笑:"那时我猜测过你的身份,却独独没往巫师上面猜。"

    我捧着茶杯轻轻转着,望着桌上烛火:"怎么不点中天露呢?"

    "我不喜欢明光。"她伸手在烛台旁虚拢了下,烛火微动,她眉眼略合:"阳儿,你是巫师,这世上当真是有容颜不变之法和返老还童之术的吧。"

    我看向萧睿,缓缓点头:"嗯。"

    "那你为何不帮你大哥..."

    "曹姑娘。"我打断她,"世上之物都有其不变的能量规则,你须知你想要青春年少,便要有人为你付出青春年少。而这类违背天地阴阳纲常之事,需要付出的可不止一人。"

    还有一点我不敢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大哥听得到,他不仅仅是失去年华这么简单,他是被煞气侵骨,而这...根本无法可解。

    曹琪婷双眸半阖,良久,低低道:"可我总觉得,萧睿不会就这样老去。"她眼眶微红,执盏虚望着:"他才那么年轻,这对他,对他太不公平了。"

    那小丫鬟回来了,关门带起了一阵小风,烛火摇摆不定,摇曳了满室清冷。

    大约是药力起了作用,她眼眸有些睁不开了,我起身道:"我扶你去软榻。"

    "我还是觉得萧睿会好的..."她呢喃道,"阳儿,我喜欢他,这些日子我越发害怕,我总怕他会死,可我又觉得他会好..."

    我扶着她在软榻上躺下,她轻拉住我:"阳儿,若是他醒了,你记得喊我一声。"

    我将被子给她盖上:"你睡吧。"

    "嗯。"

    她渐渐合上眼睛,我低低唤她,没有反应。

    对付那两个小丫鬟不用那么麻烦,用困阵即可。

    我缓缓走到床边,床上躺着的男子比前日又老了几分,我低声道:"大哥,可以了..."

    浓密的睫毛微颤,萧睿缓缓睁开了眼睛,眸色依旧清亮,声音却喑哑苍老的可怕:"阳儿。"

    我手指发颤,努力咽下喉中悲辛,扶他起来,倒了杯水。

    他整整瘦了大圈,俊容泛黄,往日朝气蓬勃,一身热血的年轻男子不复存在,两鬓已有几丝斑白,看上去像他父亲的兄长,可我知道,萧家一直单传。

    我帮他穿衣穿鞋,他看向曹琪婷:"阳儿,给我点时间。"

    "嗯。"

    他起身朝她走去,行迈靡靡,在软榻旁坐下后,一直静望着她。许久,枯瘦的指尖轻轻抬起,滑过她消瘦憔悴的脸旁,带着些许颤意。

    "这么一走,便是诀别了..."他眸光眷恋:"阳儿,她心性太强,虽然聪明,可太容易得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我心中酸楚,嘴上却嗔道:"还说她呢,你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轻轻一哂:"那是****的时候,你看我现在还年轻么?我现在一定很稳重大气。"

    "你倒能想得开。"

    "躺了这么久,想不开的看不开的都开了。"他一直看着她,"她这年纪,是不是该嫁人了。"

    我哽咽:"你喜欢她么?"

    他微微一怔,但很快神情便恢复简静清宁,摇了摇头:"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今后,不会喜欢了。"

    一阵酸痛涌起,我抹掉眼泪。

    他小心托起她的脸,在她唇上轻轻触了触。

    没有太多的依依不舍和眷眷情深,他起身朝门外走去。

    院中寒风凛冽,他踩着月光回头,扬唇笑道:"要不是你来了,我会在这张床上一直躺到死为止的。"

    我捏着包袱,有些犹豫:"可是你就这么走了...他们会伤心的。"

    他伸出手,月色落在他的掌中,照出上面凌乱不堪的掌纹,清风将他披落的长发往后轻拂,像个独居野外的世外闲士,他一笑:"我这副模样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们,儿女情长的苦情场面最惹人讨厌了,你说是不是?"

    他抬起眼睛,望着莹白月盘,不知在想什么,但很快敛了思绪:"走吧,阳儿。"

    德胜城不似宣城辞城那样四面城墙高耸,夜市也不繁华,街上清清冷冷,几乎无人。

    从吴府后院出来后我们直接出了城,在城郊外看到了一家还未打烊的面馆。

    萧睿要了碗卤面,一坛黄酒,我另点了几叠小菜,等菜时有笙歌舞曲自城里飘来,极为动听,但响在半夜着实扰民。

    我给他满上黄酒:"我们先在乡下找个房子住吧,等开春了我再送你回鄞州,现在实在太冷,我不好..."

    他眉梢微皱:"浩尚?"

    "嗯。"

    他端起酒碗,咕噜咕噜喝光:"回那儿做什么?"

    我又为他满上:"可大哥难道不回家吗?"

    他忽的一笑:"阳儿,你觉得大哥还能活多久?"

    我捧着酒坛的手猛的一颤,愣愣的看着他,他执筷敲碗:"满出来了。"

    我忙放下酒坛,他喝了一口,淡淡道:"我自小便想四处闯闯,一直没有机会,趁现在时间不多,我应该抓紧了。"看了我一眼,他目光眺向窗外:"别哭了。"

    我眨巴眼睛,这才惊觉自己满脸是泪,我忙用袖子抹了下,没能抹掉,我又抹了两下,可是眼泪一直在掉。

    我抽噎着转过头去:"我不想哭的,大哥你别讨厌我,我也不喜欢儿女情长的苦情场面..."

    我一遍一遍的抹着,却越哭越伤心。

    他轻叹,回眸看我,眼眶也泛起了红光。

    我越发的忍受不住,情绪终于尽数爆发了出来:"为什么啊,为什么是大哥,为什么那些坏蛋一定要害人,我讨厌他们,我讨厌死他们了!"

    "阳儿..."

    "我一点都不想看到大哥这样,你还有那么多抱负,你还那么年轻...大哥,我舍不得你..."

    他走过来抱着我,我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他拍拍我的脑袋:"难道不是应该你来安慰我么,让我安慰你就算了,还说一堆刺激我的话,别哭了。"

    我拼命点头,努力咽下所有的泪声,他轻搂着我,我抬起头,他慌忙避开,却还是让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眼泪。

    我吸了吸鼻子:"那,那大哥不想回浩尚,我们去哪儿?"

    "找个梅园喝酒么?"

    我点头,他笑道:"小楫轻舟,星河入梦,人生还是可以很快活的。"

    面色古怪的伙计端着面汤过来,放下后匆匆走了,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好了,我们吃面,不要再哭哭啼啼了。"

    晚上在郊外客栈入宿,第二日我们租了辆马车去往七章山。

    城郭村舍连绵而过,阡陌田野覆着白霜,大片梅林渐渐出现,许多文人墨客吟诗作对,落画题词。

    我们下了马车,在七章潭边茶亭里坐下,雪花落在梅上,相映成雅,他抬眸望着,眸色渐远。

    一个容貌秀丽的鹅衣女子端来热好的黄酒和贵妃醉,萧睿倒了碗,一笑:"汉东的雪和关西的很不一样。"

    我点头:"关西地广,大气豪迈一些,汉东地少人多,景致偏向温婉,雪景更秀气。"

    "汉东不冷。"他轻叹,"难怪你要南下,你这身子若是在关西,你一定会撑不过去。"

    我捧起滚烫的酒碗暖手:"大哥,我给你出个对子吧?"

    他有些兴趣:"什么?"

    我指指酒:"酒。"

    他一愣:"什么?"

    我又指了指:"酒!"

    他笑起来,望向远处:"梅。"

    "酒水。"

    "梅海。"

    "酒水醇。"

    他皱了皱眉,没好气的看我一眼,但还是接了下去:"梅海香。"

    "酒水醇厚。"

    "梅海香浓。"

    "酒水醇厚敬老哥。"

    "梅海香浓熏六妹。"

    我一笑:"酒水醇厚敬老哥博得哈哈大笑。"

    他也笑,道:"梅海香浓熏六妹惹来滴滴口水。"

    我不解:"什么滴滴口水?"

    他淡淡道:"那些**的。"

    "哈哈哈!"我大笑:"就我这相貌,哪个男的看得上我?"

    他端起酒碗押了口:"我妹夫不是么?"

    我忙道:"妹夫!"

    他反应倒快:"姑爷。"

    "妹夫新获笔墨。"

    他很嫌弃:"你的都什么对子。"

    我瞪他。

    他随口接道:"姑爷老牛吃草。"

    "哈哈哈...妹夫新获笔墨,爱不释手,甚至通宵连笔,不知疲累。"

    他想都不想:"姑爷老牛吃草,欲罢不能,干脆半夜扒灰,不知廉耻。"说完他自己先笑出了声音。

    我也跟着笑,笑罢看向亭外雪景:"梅花落雪地,雪地接梅花。"

    "酒水灌愁肠,愁肠因酒水。"

    我回头:"梅花盖满雪,雪满盖花梅。"

    "溪东住人家,家人住东溪。"

    "不行。"我指指酒,"跟酒有关。"

    他看向黄酒坛子上的"老黄"二字,淡淡道:"酒水兑老黄,黄老兑水酒。"

    我端起酒碗:"大哥真厉害,来。"

    他笑着端起:"再来?"

    "好啊。"我一饮而尽,被辣的直吐舌头,张口便道:"黄老兑水酒,一口喝下,老黄连叫难喝。"

    "哈哈哈哈,你那是贵妃醉..."

    "快接快接!"

    ...

    天色渐沉,风雪又起,我们一直饮酒,不提悲愁,无关风月,一壶又一壶的酒水入喉,暖罢寒香。

246 听力变好

    七章山附近没有像样的客栈,在远处山脚敲了几户茶农的门,终于有个大叔愿意收留我们,萧睿睡在客房,我和茶农的女儿挤在了一块。

    模样清秀的小姑娘觉得别扭,面朝里面背对着我,我和衣睡在外面,跟昨夜一样,眼睛睁了一宿。

    大约寅时,终于听到隔壁客房传来细碎声响,大哥起来了,穿衣,下床,走路,开门,下楼。

    我攥紧了被褥,眼泪从眼角滚向两侧,***了我的头发。

    他极轻极轻的打开了院子的门,脚步停了一会儿,却还是走了。

    我小心爬起,微微推开窗子。

    冬日的晨风别样刺骨,东方天际一片莹蓝紫色,尚有几点星光。他佝偻的身影略显蹒跚,抱着双臂,一步一步离开。

    我咬着唇瓣,不准自己发出丁点哭声,心头剧痛,难受的我快要死掉。

    他忽然停下,回眸望来,深藏眷恋。我赶紧藏好,背靠着墙壁捂住嘴巴,喉间有腥气涌上,我仰头紧贴着土墙,哭得心碎绝望。

    腊月二十七,这个孤独安静的背影,是萧睿留给我的最后画面。

    我没有去拦他,也没有偷偷跟着,从我答应将他带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幕。可是他用发颤的指尖在我手心里反复描着求你,我硬不下心肠去拒绝。

    天上飘下雪花,在空中辗转飘浮,几朵落在我眉睫上,和我渐渐冰冷的泪水一起凝固。

    隔壁的客房一尘不染,枕头被褥叠放整齐,桌上一张留书,字迹清逸,别矣,吾妹。

    我慢慢将它收好,静默伫立良久,在桌上放了一钱银子,转身离开。

    汉东九州有四个大狱最有名。

    第一是华州古道城,萍宵未归入大汉版图时,古道城作为边界存在,大狱看押的都是军中将帅,坚固程度可想而知。

    第二是秉州武城,以残忍酷刑闻名,阴毒刑具多如牛毛,据说光剔骨刀和抽肠钩就有十来种型号,每种型号又各十来种剧毒。

    第三是穹州宵泽城,与武城作为极端的相反,进到里面好吃好喝好穿招待着,那些作奸犯科的人出来后甚至都和狱卒成为了莫逆之交。

    第四是沧州德胜城,以玄术巫阵出名,当年尸群屠城时,那些行尸都被关在了这里。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难如登天,但也有一些事情易如反掌,比如进大牢。

    我扮了个男装,抢劫了两个老人,钱还没捂热就被人架来了。

    和辞城那个大牢相比,这儿的犯人少得可怜,气味非但不难闻,还有一丝芳草清香。

    看守的人很多,明的多,暗的更多,这个不难猜到,却璩关在这儿,杨修夷一定会严密布控的。

    我花了两日时间研究摸清了一切,待到入夜时分,我解开了自己的脚链手链,摸进了却璩所在的暗殿。

    这里应是当初用来困阵尸群的地方,两边墙上隔一丈便置一盏宫灯,各三十多盏,照得一地幽暗枯黄。

    殿中有方平阔石台,石台上立着一座四面皆可缚人的铁架,却璩被粗重的锁链绑在上面。脸色青白无血,眼圈黑比淡墨,头发蓬乱的像个草窝,身上特制的珩殁衣破破烂烂,一丝风韵神采都不剩。

    我用清沦静心阵隔开了那几个看守,再用厌犬灵昆阵和川陆阔下诀破掉周围的阵法,缓步朝她走去。

    她抬起眼睛望来,我撕掉脸上的胡子,放下盘起的发髻,将头发拨到胸前,漫不经心的梳理。

    她微皱眉,语声嘶哑:"你是谁?"

    "你不是一直想找我么。"空旷的暗殿将我的声音回荡的清脆空灵。

    她低笑:"月牙儿?"

    我一步一步迈上石阶,伸手在石台上的火盆里捡了块炭,她不解的看着,我递到她跟前,手指轻磨掉外边的灰:"你说它烫么?"

    "难道不...啊!"

    我一手托着她的脸,一手将炭块摁在她的眉间,她低呼了一声,旋即便咬着唇瓣强忍,再不出声。

    我折断发簪,将里面的央木粉倒在她的眉心,烧起一阵青烟。

    "你果然不是凡人。"我道。

    她怒目瞪着我,我望着她的伤口,若有所思道:"不是妖怪,也不是鬼魄,你是魔族?仙族?神族?"

    她忽的哈哈大笑,把我笑得莫名其妙的时候,她说道:"月牙儿,你知道月家还有多少女人在我们手里么?"

    "多少?"

    "除去拂云宗门上死无全尸的那两个,还剩一十七个。"她可怜的看着我,"她们每个人都能将男人迷得忘了魂,而你这个血统最干净的月氏后人如今却比青楼里的烧火丫头还不如,真叫人唏嘘。"

    我皱眉,她唇角一勾:"你真丑。"

    我拨开她遮颜的头发,淡淡道:"你觉得杨琤好看么?"

    "呵。"

    "你觉得他厉害么?"

    她别开头,仍是冷笑。

    我继续道:"他又好看,又厉害,是个难得一见的男人,可他却看上了这么丑的我,你说我要是再好看一点,你还让不让天下女人活了?"

    她的头发被我拨到两侧,露出憔悴却依旧清丽的容颜,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此行来的目的不是做意气之争的,却璩,你是魔族?"

    她斜睨我:"你觉得像么。"

    "不像,可你更不像仙族和神族。"

    "为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同你说?"

    我走到火盆旁又捡了个炭块:"因为你现在的生死在我手里。"

    她不屑的望了眼星火明曜的炭块,闭上眼睛。

    我当即举起手,就要烫在她脸上时忽的一顿,想了想,我笑道:"你觉得我会烫你的脸?"

    她睁开眼睛,我的目光饶有兴致的落在她的腿间,缓缓道:"我有个朋友,她是当强盗的,她跟我说过很多折磨人的法子,有个专门对付女人的,叫什么...哦,骑木驴。"

    她一怔,我偏头道:"你说不说?你到底是什么?"

    这招果然有用,她恨恨望着我,终于道:"你可听过半仙?"

    "街头瞎眼算命的?"

    "..."她双眉一皱,"半妖听过吧?"

    我略略吃惊:"你的意思是,你是..."

    "我是半仙,半魔半仙。"

    我忙道:"那原清拾他们也是半仙?"

    "我只回答我的,其余的,我一概不答。"

    "你们居住何处?"

    "你到不了的地方。"

    "不是在凡界?"

    "不是。"

    "魔界?"

    "不是。"

    "可凡界有结界,你们是如何..."

    "无可奉告。"

    "你们有多少人?"

    "很多。"

    我忍着脾气,问:"你们究竟是什么?**?帮派?大宗门?"

    "**?"她冷笑,"最邪不过十巫,谁敢与你们相争?"

    "你们和上古十巫有什么仇怨?又为什么要将我月家灭族?"

    她看着我:"因为你们月家死有余辜。"

    "啪!"我扬手在她脸上落下了清脆一掌。

    她抬眸看我,怒道:"你敢打我的脸?"

    我挑眉,背脊挺得笔直:"我连你的脸都烫了,还怕打你?"

    她怒目瞪我,我不甘示弱。

    她怒极反笑:"看来紫君说得没错,三十年前便该对你们月氏下手了,晚了十年便出了你这么一个妖孽。"

    "戴着蓝面纱的那个女人吗?"

    "是啊。"她可怜的看着我,"还记得断腰有多痛么?"

    "你想试试?"

    她嗤笑:"你们月氏一支的性子向来懦弱,挨打不还手,挨骂不还口,受了气也全当自己的错,到了你这儿却是性情大变。你自小就目中无人娇气刁蛮,真不知道月玲珑那孬货是怎么养出你这性子的,你怎么看都不像是月家的种。"

    我再度扬手在她脸上落了一掌,她瞪我:"你还敢再打?!"

    我好笑的望着她:"看你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这些时日你除了睡觉和上茅房不方便,杨修夷是好吃好喝的将你供着的吧?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么?我告诉你,因为你这条贱命是留着给我的,我为什么不敢对你动手?"

    "哦?那你打算如何对我动手?剥皮,抽筋,挖骨?"看向我不知不觉垂下的手,"骑木驴是吧,来啊!"

    我左右望了圈,目光落在一条银鞭上,尖锐的倒刺映着烛光,十分扎眼。

    我走过去捡来,她双目轻蔑:"就这个,你以为我会怕?月牙儿,我什么苦没吃过?"她冷冷一笑,"你们恐怕只听过半妖,我告诉你,半仙半魔半神所受的痛可不必半妖少,我生生煎熬了百年,会怕你这区区一条银鞭?"

    激烈的情感在胸中澎湃冲撞,我举起银鞭,冷冷道:"那我也告诉你,我虽只活了这短短二十年,可我所受的苦不比你们这群不伦不类的家伙少!你真正死过么,你被寒毒侵蚀过么,你被湖水压在湖底四年,每时每刻都在死去活来过么?"眼眶渐红,我恨声道:"我经历过,可是我还是怕痛,不论断手断脚多少次我都会痛!没人不会怕的。"

    将银鞭往前递去,我深吸一口气:"曾经有个女人就拿这个银鞭打过我,每一鞭都能钩掉我的皮肉,生生将我半张脸的肉都给拉掉,有多痛我深切体会过。但我能恢复痊愈,你却不能...说,为什么要对我月家下手?"

247 容我考虑

    她眸中隐现恐惧。

    我努力抑制自己的颤抖:"你知道你说你是半仙半魔的时候,我有多开心么,因为杀了你我就不用偿命了。"

    她看着我,忽的一勾唇角:"别想从我这里再得到一丝消息。"

    "快说!"我怒道,"你们到底来自何处!"

    她闭上了眼睛。

    我情绪越发激动,揪住她的衣襟:"我要怎么找到原清拾!怎么找到紫君!怎么找到那十七个姑娘!"

    她如若未闻,睫毛在脸上留下的淡影纹丝不动。

    "你!"我霍的扬起银鞭,就要击出去的一瞬,却生生停了下来。

    浑身颤抖不已,我望着银鞭上那些可怕锐利的倒刺,打不出去,打不出去,我以为足以噬骨吞血的仇恨却连这么一击都挥不出去。

    她睁开眼睛,牵起一缕讥讽:"心软了?"

    我垂下了手。

    她一笑:"你们月家人,果然还是孬。"

    "我没有心软。"我看着她,"你惨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眨眼,我只是不想把自己变成我讨厌的那类人..."将银鞭扔掉:"血腥的施暴我做不出来,可是我依然不会让你好过的。"

    "哦?你想做什么?"

    "最后一步。"我朝一旁的刑具走去,安静说道,"以你的修为和心性,我那些巫蛊之术必然用不上,既然你对我而言没有价值了,那我们便好好算一算血账。"

    "不用算了,我已经值了。"她轻蔑一笑,"说起来,你们可真是差劲,拂云宗门在凡界似乎是数一数二的大门大派,却被我一只小小的千世妖兽弄成了这副模样。嗯...这次死了多少人?五千?上万?"

    我压下心头愤怒,冷笑:"我若是有所准备的跑到你家去,我也能将你家搅得天翻地覆。"

    "我们很欢迎你来。"她莞尔,"如果你进得来。"

    我回头看她:"到底是哪?"

    "你会知道的。"她双眸变得明亮,发自内心的笑起,"这千百年来我们低调行事,不愿大开杀戒,下手的对象从来只是该死的人,但拂云宗门是个开始。"

    心下一沉,我问:"什么开始?"

    她皮笑肉不笑:"你自己想想,偌大的拂云宗门都被我们覆亡了,却还没有抓到你,你说下一次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我垂下眼睛,默了一默,从刑架上挑了柄短刀。

    锋刃在烛光下有几个明显缺口,我在手背上割了一下,尚算锋利。

    她冷冷的看着我。

    我卷起衣袖,竖直划开自己的手腕,任鲜血淌在地上,伤口痊愈后,我沾血在铁架周围画下大衍胭脂泣血谱。

    她面色大变。

    我又起身割开她的手腕,取一掬血滴在地上的图谱间格上,血水如似珠玑下落,片刻后,一层红芒宛如江上涛波般淼淼盘浮。

    我抬起头:"《巫灵典》上说,半妖之痛,百骸四肢如扭曲拧断,棒槌猛敲;五脏六腑似磨盘碾轧,酸醋浸泡;外皮肌肤若万针狠扎,千蚁啮咬。夫半妖者,生不如死,却不得求死。"我一笑,"如扭曲拧断,似磨盘碾压,若万针狠戳...这些只是比喻,如今便让你真正体验一把扭曲拧断和万针狠扎吧。"

    她的脸渐渐变得痛苦狰狞,点点鲜血渗出珩殁衣,空气里一股浓郁的清甜芳香和一股热烈的血腥气息绞合在一起,气味古怪的像是大雨冲刷呈着腐尸的土地。

    她磨牙切齿:"月牙儿..."

    我转身走下石阶,声音冷漠,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凌迟之死,千刀万剐,片片剜肉。泣血之阵,皮肉搅烂,滴滴淌血,相比之下后者更缓更慢更折磨人。我生为月家人,生性善良,见不得人受苦受难,我先走一步了。"

    到底还存着一丝侥幸,所以我脚步极慢,可是到我彻底走出暗殿她都没有跟我开口求饶。

    踩着夜色摸出大牢,两日前的寂静长街如今挂满了彩灯,街头巷尾的门窗皆贴上了大红对联,耳旁丝竹声萦绕,觥筹声不绝,我鼻子一酸,突然很想哭。

    找到入狱前放在阵法里的包袱,我换好衣裳,找了家客栈饱腹入眠。

    这夜做了个梦,梦到了二一添作五。

    阳光软暖,清风拂花,我和花戏雪,十八还有独孤涛在一起打牌。师父和杨修夷坐在一旁下棋,陈素颜和穆向才四手抚琴,湘竹拉着春曼在做糯米糕,丰叔收拾酒曲准备酿酒,夏月楼和卫真在一旁傻笑玩闹,口水流的满地都是。

    梦境忽然一转,满院涨了秋池,天上嵌了一轮皎月,一个眉目俊朗的青衣公子坐在一叶扁舟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打了个响指,勾勾手让随从把水桶给他,他在水里舀了一下,慵懒道:"让她喝光。"

    我把一桶水泼到他头上,他生气的泼回来,结果我们所有人在院中玩起了泼水大战。玩着玩着,另一个萧睿穿着拂云宗门的干净白衣,俊逸潇洒的从高墙上跳了下来,笑得皓齿灿烂:"六妹!你怎么来了?特意来找大哥的?"

    胡天明和方笑豪跟在他身后跳下,胡天明骄傲的一扬下巴:"周薪阿福他们都当了门人了,我们几个当少爷的还能和他们同辈份不成?"

    他们手忙脚乱的把手中书册扔给了我,嘻嘻笑笑着跑走,边回身冲我招手:"六妹,你去江海阁等我们,我们先下山一趟!"三个白衣跑远,朝气蓬勃的像是开在盛春的桃朵。

    可是转眼,暖黄的烛光和清白天地化为一个熊熊熔炉,将他们的身影吞没其中,桃花成灰,风尘覆盖,只留一缕残音:"别矣,吾妹。"

    我撑着额头坐起,在床上呆愣了会儿,下床倒水,倚着窗栏静望。

    冬天的日出来得慢,是以山那边的万千霞光酝酿了良久,那是春鸣山,杨修夷说宋十八的墓在那。

    日头缓缓攀起,山峦被朝阳披了层千丈锦绣,起伏的金线将百折青峰凌空勾勒出来,峰峦险峻,秀颀壮观。

    "十八。"

    四年了,一下子就四年了。

    不舍车马费,我找了根树杖支身,山就在眼前,一步步走去却花了两个多时辰,到达山脚外的茶园时,寒风呼啸,又飘起了雪花。

    我穿了四件棉袄,棉袄里暖了三壶热酒,头上戴了一顶雪帽,雪帽外又罩了顶帷帽,整个人肿的像一只滚在路上的米缸。好在春鸣山一点冻土都没有,山地松松软软,特别好走。

    在开阔的峡谷口停下休息,我搭了个支架,刚取出棉袄里冷掉的小铜酒袋打算重新热一热时,几个笑吟吟的清脆女音从路口传来。

    "我可不管了,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要敢再这么晾着你让你守活寡,管他是不是将军的儿子,我都得叫人把他绑回去!"

    我皱眉,好熟悉的声音。

    另一个女音不悦道:"是啊,一年两年还好说,可这都多久啦,他真要守个坟墓过一辈子吗?"

    ...

    远远看到几个护卫开道,三个盛装打扮的年轻女子挽着手臂缓步走来,身后各跟着数个丫鬟,另有六七个护卫护在后面。

    待她们走近了,我蓦然愣住。

    走在中间的是高晴儿,一套云纹绉纱厚裘,披着古烟皮毛斗篷,双手团在毛绒绒的袖筒里,被冻的鼻尖发红,模样较四年前丰盈了不少。

    她右侧是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姑娘,十七八岁的模样,水灵白皙,很是温婉。左侧那个,纤眉飞扬高挑,容姿明艳多娇,气质跋扈,满口嚷嚷要绑人的女人,正是四年前跟我积怨不少的黄珞。

    她们漫不经心的打量我,我回过头来继续暖酒。

    那年轻姑娘轻叹:"我一直很好奇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会让他这么守着。"

    黄珞冷笑:"挽挽,你就是单纯,你真当独孤涛守着宋十八那贱人的坟是长情呐。"

    "啊?"

    "啪!"

    我一个手抖,酒袋跌入火里,顿时大火烧起,我忙跳起来拍掉身上的焰火。

    她们奇怪的望来,但没当回事,黄珞继续道:"那宋十八是个杀千刀的土匪,整个益州谁不认识她,你去辞城问问,当年知道她死了,多少人放鞭炮庆贺,好几个商铺还大开酒宴免茶水呢。"

    轻描淡写的语声,却像榔头一般,一字一下,重重砸在我的心口。

    高晴儿淡淡道:"还有田初九。"

    "田初九?"

    "知道我和晴儿为什么不去你家了吧。"黄珞没好气道,"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就是她帮着宋十八给独孤涛下了邪术,让他鬼迷心窍至今。"

    高晴儿恨声道:"被下了邪术的可不止涛哥哥一个。"

    "我听过田初九。"那姑娘愣愣道,"可是跟我家有什么关系?"

    黄珞白了她一眼:"杨琤不是带着她住在你家么?"

    "田初九?不是萧姑娘吗?"

    高晴儿皱眉:"什么萧姑娘?"

    黄珞忙道:"莫不是杨琤身边有其他姑娘了?"

    挽挽,这名字有些耳熟,那吴夫人有个女儿似乎是叫吴挽挽。

    我看向高晴儿,想起当年杨修夷在她脸上落下的一掌,不由冷笑,她不去吴府究竟是讨厌我更多,还是怕杨修夷更多?

    那姑娘摇了摇头:"我不清楚,母亲不允许我去找她,这些也是听二姐她们讲的。"

    "吴夫人还是待你那样么?"

    "嗯...不提这个了..."

    她们边聊边走,渐行渐远。

    我将几个酒袋暖完,贴着冰冷的小腹绑好,再将双手在火上烤暖,而后捡了几粒石头布下乾元星阵。

    代表独孤涛的石子如星子般在阵法上轻晃,落在了阵法东南方,我伸手丈量,很近,他真的就在这。

248 便是诀别

    古钟一鸣空灵,在山涧来回悠荡,一座规模不小的长生门掩映在苍雪白雾中,檀香沁脾。

    我拄着树杖往后山走去,一座一座山坟找过去,终于找到了宋十八的坟墓。

    简单干净,墓碑前清樽薄酒,几叠小菜,一旁设一花梨木案,上置一张破旧的不忍再碰的古琴。

    墓碑上的字迹落拓清晰,爱妻,独孤门宋氏十八。

    眼眶一下子红了,那些陈旧回忆浮上心头,像云海荡过千山万水,在天际弥散,尽头一片空空。

    "你还老怕自己变孤魂野鬼,现在可开心了?"我轻声说道。

    风呼呼吹着,天地无音。

    我吸了吸鼻子,放下包袱,轻倚墓碑而坐,抬眸望着远山峰峦:"我一直不敢想你,一想到你就会特别难受,这种什么都没有了的感觉好可怕..."端起那盏薄酒一饮而尽,牙齿冻得打颤,心底更一片冰凉。

    雪花纷扬落下,一个脚步声渐渐行来,我抬起头,独孤涛穿着一袭白裘,英姿挺拔,青丝随风而飞,手执一柄青竹白伞,垂眸看着我:"田姑娘?"目光隽永安详,带着师公那样令人沉静的温暖。

    我将帷帽的纱布分开:"是我。"

    他弯唇一笑,清逸如雪,我也笑了:"那三个女人,你给打发走了?"

    他收伞坐下:"烦得紧。"

    "你娶了高晴儿?"

    他望了眼墓碑,淡淡道:"不得不娶。"

    我撑起腮帮子:"让人守活寡了?"

    他细细摩挲着伞骨,不说话。

    我笑道:"该不是手都懒得牵人家的吧?"

    "没碰过。"

    "我以前有个***,他比你有情义多了,他就算不喜欢那个姑娘,但若是决定要娶人家,还是会照样待她好的,才不会像你这样平白耽误了一个女人一生。"

    他偏过头来,眼眸浮起一丝笑意:"那我现在回去陪她?"

    我忙摇头:"陪她就算了,休了另娶一个吧,她可讨人厌了。"

    他望向远空,目光安然:"娶谁不都是一样么。"

    我看着他,认真道:"可是独孤,你这样守着十八,她未必会开心,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她如何能得知?"仍是清淡的语声,却多了些落寞,"又何来开不开心?"

    "什么?"

    他望向弦琴,浓眉微锁:"天象白芒阵几乎让她魂飞魄散,我须在这样清净安宁之处弹唤魂曲将她的残魂孤魄引聚而来,送她往生轮回。"

    风雪呼呼,带起不少冷意,我怔了。

    "魂飞魄散..."我愣愣的看向墓碑,胸口堵若千斤巨石。

    他回眸看我,一笑:"如何,现在还劝我回去么?"

    我想都不想,忙摇头。

    他笑得俊逸,拂开衣上雪花,笑道:"至于高晴儿,当初我想取消婚约时她不肯,高家的人闹到了我家,我父亲最好面子,以毁墓为要挟我才娶了她。若说耽误,也是她误了自己,总之我写的休书一直放在家中,她什么时候耐不住了随时可以拿去。"

    很云淡风轻的语声,说着似不关己身的事情,但独孤涛的性格有多倔我十分明白,能让他妥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中间过程我不想去想。

    "对了。"他望向那张古琴:"这唤音琴是琤兄特意为我寻来的,他说你和它颇有渊源,你一点古怪感觉都没有么?"

    "跟我?"我循目望去,端详一会儿,"很破,很旧,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上去看看。"

    我好奇的走了过去,指尖抚着面板上的古雕花纹,什么异样感觉都没有,来回数遍,最后在右侧细纹中找到了一个精刻的古字:"乐"。

    我愣道:"莫非这是上古乐氏留下的宝贝?!"

    "嗯。"

    手指拂开一些雪花,我俯下身仔细打量,除了那个"乐"字,与寻常破琴几乎没有区别。

    "杨修夷从哪弄来的?"

    "据说是一个秦姓友人相赠。"

    "秦姓友人?"我伸指在一根弦上轻挑,琴音古拙,清圆匀润,一道薄光冲向四周,震落了不少雪花。

    我轻声道:"好强的气蕴。"

    又挑起一根琴弦,目光不经意看到了墓碑另一边的小石墩,我大惊,疾步过去:"它怎么会在这..."

    石墩旁立着一樽小木像,被啮咬的破损不堪,一层黯红色血渍染在上头。

    我颤着手捡起,身体里血液汹涌,像要冲上喉间。

    "这是琤兄给我的。"

    我抚着坑坑歪歪的木头:"这应是我落在秋风岭的..."

    "田姑娘,你这四年究竟去了哪里?"

    我抬起头,他静静看着我,清润如玉。

    真难想象当初那张古井沉沉,不见喜怒的脸会有这样安宁的表情。

    老实说,我接触过那么多男人,独孤涛是最像迷的,怎么都看不透。

    说他温柔儒雅,的确,没人比得上他,当初那些商人们全是他和颜润色一个人应付掉的。但若说他杀伐决断,他下手确实极狠,四年前我赶往盛都路上时便听闻病榻上的独孤大人直接下令,将陷活岭那些土匪们全斩了,数千颗脑袋说砍就砍,眼都不眨。

    "田姑娘?"他低低催我,"若有烦闷心事,不妨与我一谈,我可保证你不于第三人知道。"

    我摇头:"我不想说。"手指滑过木像斑驳的身子,"如果你还是好奇,你可以当我被一个黑心作坊关起来了,每日干苦活,三餐不保。"

    他俊眉微蹙:"你变了不少,我着实好奇。"

    我倒觉得,现在才该是原来的我。

    抬头望着空中落雪,我轻轻叹息。

    我的残缺记忆只能追溯到家破那日,也是那时,我就开始学习如何忍受孤独和甘苦自囚。后来随师父上了山,因为他老人家的疼爱,和师尊近乎苛刻的教学,我才渐渐开始向师父撒娇,诉说委屈。而今我和他们不再有交集,一切不过是回到原点罢了。

    不想再想这个,我抬头环顾群山,问道:"这里是你们从崇正郡里出来时的地方吗?"

    "嗯。"

    "有何特别之处么?"

    "特别?"他温言道,"很多,一时说不完,不过,"他看向远处一座清秀霜白的峰岭,"阿雪睡在那。"

    我略有愣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是阿雪,少顷,道:"花,花戏雪?"

    他一笑:"对。"

    这半年我偶尔也有想一想他,比如瞧见一个俊美男子了,总会下意识与他一番对比,又比如昨夜那个梦,这狐狸会不时在我梦里出现。可我总以为他去逍遥江湖,手提砍刀满世界捉鸡去了。

    我问:"你说的是,睡在那?睡?"

    "他被凶孽伤得严重,晶元破损,修为耗尽,你师公费了许多精力护住了他的心脉,但那是他的元气已竭,所以不得不将他用阵法护在此处调养,如此一睡便是四年。"

    "四年..."

    我愣了愣,怅然望着那座绮美山峰,我在四年,他竟在这山上睡了四年。

    将他那美得天怒人怨的脸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我看向独孤涛:"我挺想他的,怎么过去。"

    夕阳染了半边天幕,大雪终于停了。

    进山的路很宽阔,脚下泥土松软温暖,路上碰到很多人,衣衫褴褛,模样憔悴。独孤涛说每年冬日这里都会有许多难民,因为山里有泊温泉。

    我拄着拐杖走了一个时辰,在一个矮坡后停下来暖酒,一旁也有酒香,两个二十来岁的布衣男子在煮酒。我只有几个小铜袋,他们却是好几坛,手边还有用桑皮纸包着的酥油饼和两只鸡腿。

    我有些发馋,刚想开口问他们愿不愿意卖我点时,突然听到一阵笑声,是高晴儿她们。

    现在差不多快戌时了,我以为她们早走了,没想到会从深山里面出来,脸色较来时红润了不少,有说有笑,想想应该是去泡温泉了。

    怕她们认出声音,我继续暖酒,打算等她们走了再说,可是她们却停下了脚步。

    ·

    小剧场

    菠萝:春风十里,花开锦绣,在这咱老妖怪们真呀么真欢乐的日子里,我正式宣布,群妖相亲大会,开始!

    花戏雪:由于时间有限,下面有请各位做一句话的简单介绍。

    九头蛇妖:拥有我,你等于同时拥有九个伴侣,不用担心缺乏新鲜感,我(拍胸脯),你最好的归宿!

    花戏雪:下一个。

    五灵血猴:大家看看啊,单子都发下去了!只要你牙尖嘴利爪子快,包你吃香喝辣天天饱,入伙后我们免费提供...

    花戏雪:来错地方了,拖走。

    五灵血猴(语速极快):这个年代体小力弱的不好混,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才能在这片土地混口饭吃!有意向的记得...啊!

    花戏雪(甩手):呼,下一个。

    万象妖蝉:一个我,千千万万个我,你喜欢的样子我都有!

    菠萝:他为什么不拿新鲜感说事?

    花戏雪:你看九头蛇妖的表情。

    花戏雪:下一个。

    人形巨蛙:防蚊好助手,选我,你最明智经济的决定!

    花戏雪:下一个。

    三眼异虫:请不要被我的外表吓到,虽然我有三只眼睛,但它们又小又有眼肿泡,加起来还没有一只大,跟我走吧,让我这个内在的男人照顾你一生一世!

    花戏雪:咳,下一个。

    火麟:亲爱的姑娘,你冷吗,你饿吗,你被人欺负了吗?我是你热情火辣的小兽,我将为你遮风避雨,做你最结实的壁垒,我胸腔里炙热滚烫的心脏从今之后将只为你一个人而跳动...

    花戏雪:时间有限,请不要加太多赘语...什么味?

    菠萝:一只动情的母兔精激动的扑了上去。

    菠萝:...然后熟了。

    花戏雪(咽唾沫):我能吃吗?

    菠萝:看我眼神。

    花戏雪:...下一个。

249 别矣吾兄

    黄珞鼻子嗅了嗅:"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要带酒来呢?"

    高晴儿叹道:"好香啊。"

    黄珞看向吴挽挽:"冬日泡过温泉后再喝壶热酒岂不舒惬?"眼波微闪,朝那两个男子望去一眼。

    吴挽挽有些不情愿,微抿了下唇,对身后一个丫鬟低声道:"去买一坛来吧。"

    黄珞一哂:"如此甚好,我们找个好地方赏赏夜幕吧。"

    不待那丫鬟过去,一个略显清秀的男子先出声:"这酒不卖的。"

    吴挽挽微愣,而后道:"你们这么多坛酒便卖我们一坛吧。"

    那男子摇头。

    吴挽挽皱了下眉:"我可以出两倍价钱。"

    另一个略为老成的男子道:"这酒我们有用,当真不卖。"

    "四倍呢?"

    清秀男子诚恳道:"抱歉,我们这是药酒,很难弄的。"

    吴挽挽敛了笑,眼睛亮亮的,眉梢微挑:"是想讹钱?那十倍呢?"

    先前尚算温和礼貌,如今这略显高傲和盛气凌人的作态看着真令人不舒服,我要是那两个男子,我都不想理她了。

    那模样老成的往火里添了根木头,冷冷道:"不卖就是不卖。"

    黄珞哼道:"一壶破酒他还想卖多少?难不成想让我们出到百倍?"

    高晴儿回头,面容微冷:"走吧,何必跟这种刁民浪费时间。"

    刁民?你这刁妇。

    我撇了下嘴,眼不见为净,回头将暖开的酒袋翻了个面。

    坡下响起碎碎脚步声,一股清淡的****甜香飘来,吴挽挽嗓音有些低沉,缓缓道:"不就一坛酒么?难得我两个姐姐远道而来,你这些酒,我今日便要定了。"

    我抬起头,清秀男子起身,怒道:"若我就不卖,你当怎的?"

    吴挽挽一笑:"你来这可是冲这温泉?"

    "是又如何?"

    "那你可知道这整个德胜城的温泉都被我吴家买下了?"

    两个男子互看了一眼,那老成男子道:"你是吴家的人?"

    "对。"吴挽挽笑吟吟的蹲了下来,捧起一坛酒,"我也不想与你们为难,落了个我们吴家小家子气的说法,这样,我照例花十倍的价钱与你买这壶酒,如何?"

    "我怎么没见过你。"老成男子道,"我们是子青的同窗,曾去过两次吴府,吴夫人还曾盛情款待过我们,你..."

    清秀男子忽的道:"莫非姑娘是吴四小姐?"

    我朝吴挽挽望去。

    吴广之有五个女儿,我见过两个,那两个容貌都生得很好,眉眼跟吴夫人极像。而眼前这个,漂亮是漂亮,但比较小家碧玉,完全没有吴夫人那般令人惊艳。可能她是庶出的,庶女虽不比嫡女,但在普通百姓面前还是可以摆一摆威风的。

    吴挽挽抱着酒坛的手一僵,怒道:"什么吴四小姐?"

    老成男子起身,客气道:"这酒是给我们先生的,药材难寻,我们真的不能给你,还请姑娘见..."

    "啪!"

    酒坛蓦地朝他头上砸去,登时碎开,溅了一地。

    清秀男子上前推开吴挽挽:"你干什么!"

    吴挽挽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转,男子顿时背转了过去,骨头扭动的声音清脆传来,整只胳膊都脱臼了。

    "我的手也是你可以碰的!"

    老成男子头上砸出了血,吴挽挽掏出一两银子扔在他脸上,而后又捧起一坛酒,将冒着烫气的酒水来回洒在他们跟前,盈盈一笑:"你当真以为我稀罕这廉贱的酒水?"

    我看着她的脸,一股异样生起,却说不出这异样是什么。

    两个男子气得发抖,上去拦她,黄珞微转了下头,她那些守卫登时冲了上去。

    我着实看不下去了,起身道:"住手!"

    吴挽挽抬起头:"与你无关,别多管闲事!"

    黄珞叫道:"把那些酒都给砸了!"

    我厉喝:"谁敢再动!"那些带火的木柴刹那飞起,分别悬在那些守卫跟前。

    他们都停了下来。

    我摘下帷帽,寒风吹起我的头发,我看向黄珞和高晴儿,她们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仿若见了鬼。

    我微抬手,方才扔在男子脸上的一两银子"啪"的飞入我手里。

    我掂了掂,举起来:"不够,还差九两,谁给?"

    她们没说话,我转向吴挽挽,她怒目瞪着我,胸膛剧烈起伏,狰狞的模样像是一头随时扑起要将我吞掉的猛兽。

    两个丫鬟忙跑到她身边:"小姐..."

    一个趴在她耳边嘀咕。

    吴挽挽抬眸看着我,眉目越发凶狠,不待那丫鬟说完,怒道:"我怕她么!"猛的推开她,抬手就要一个耳光,被另一个丫鬟拉住:"小姐!"

    吴挽挽回身要打她,丫鬟身子一侧,以手格挡。吴挽挽随之扬腿,那丫鬟也轻易避开了,另一个丫鬟随后出手。

    不过三个回合,一个丫鬟抓住了吴挽挽的手腕,极快的一招燕扫回堂,将她反手背后。

    吴挽挽挣扎:"放开我!你们两个找死!"

    两个丫鬟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绳子,将她绑住,抬头朝我看来,一个舔了下唇瓣,低低道:"田姑娘..."

    我已经傻眼了。

    高晴儿气恼,皱眉道:"我们走。"

    "站住!"我叫道。

    她回身看着我:"怎么?"

    我缓步走过去,把玩着帷帽的纱布:"嫁了人妇,高小姐不认得我这救命恩人了么,连句道谢都没有?"

    黄珞挡在前头:"你这恶女,你想干什么?"

    "恶女?"我一笑,摘下腰上的小袋子,把玩着里面的石头,"挺好,那我今天就恶一下吧。"

    一盏茶后,我捧起暖好的酒袋,回头看向面朝东南方而跪的两个女人,她们愤恨瞪着我,但也只能瞪我了。

    我戴上帷帽,对那些面色难看的守卫和丫鬟道:"困阵在一个时辰后解开,她们身上的归海钉你们得自己去城里找人帮忙,事后她们要迁怒怪罪你们,我会替你们出头。"看向高晴儿和黄珞,"知道独孤涛为什么对宋十八念念不忘么?"我笑起来,"没错,就是我的邪术,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高晴儿气得发颤,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转身离开。

    天色暗沉,雪地一片茫茫,许多人围在温泉边,我找了个安静山谷,找了些树枝升火取暖。

    身上负累很重,这一日走来着实辛劳,我捏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描画。

    不知道大哥现在如何了,二哥和曹姑娘在发现他不见以后又会如何,还有十八...

    我抬起头,天地那么大,被打散的魂魄得用多少时间才能将她聚回?而且...聚的回吗...

    眼睛酸涩难受,我轻叹了一声,将雪地随意抹平,和衣靠在一旁。

    不知不觉睡着,半梦半醒时,身体里有股暖意涌入,我朦朦胧的睁开眼睛,第一眼触及的是漫空萤火虫,如似一池星光,将偌大的温泉染的莹蓝流紫,如梦如幻。

    我微微皱眉,冬季也有萤火虫么。

    "来。"

    温和低润的嗓音响起,我抬起头,杨修夷轻袍缓带,一袭慵懒闲散的墨绿色长衫,一手端着碗青瓷小盅,一手执着一口粥递到我嘴边。

    我愣愣的看着他。

    "张嘴。"

    我张开嘴巴,他轻轻喂入,我咽下:"好香啊。"

    他又递来一口:"来。"

    萤火虫在他身旁游来飞去,他雪白的俊容彷如透明,我伸手捏了把他的脸,疑惑道:"我是在做梦?"

    "做梦?"他蹙眉,不悦道,"前天你弄坏了我的寿石印钮,不想赔了?一个做梦就想蒙混过去了?"

    我眨了下眼睛,依稀记起他那方寿石印钮是我十四岁时不小心弄坏的,是他很崇敬的一位大儒家亲手镌刻赠他的,当时他还对我发了一顿大火。

    看来还是场梦了,我就说,这么冷的地方怎么会有萤火虫。

    张嘴咽下汤粥,他又递来一勺。

    我抬眼看着他,我们这个时候按理说还没亲密到这种程度,他怎么就跑来喂我了。

    大约见我一直盯着他,他开口:"有哪里不舒服么?"

    我不假思索:"前天弄坏你的印纽后,我被师尊罚不准吃饭,挺饿的。"

    他一顿,愣愣的看着我。

    我不解:"有哪里不对么?"

    他忽的失笑,灿烂爽朗,凑来在我额上一吻。

    "嗯?"

    "没什么不对。"他笑着端起一盘兔肉,"既然饿了,那多吃点。"

    兔肉被切成一片一片,他以竹签挑起一片:"来。"

    我乖乖张开嘴巴。

    一旁还有几叠小菜,他一口一口喂我,我目光看向哪样,他便喂我哪样。

    我轻叹,什么叫梦,这才叫梦啊。

    我歪在他怀里,问道:"我十四岁这年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什么算是好玩的?"

    我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了。"疲累的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道,"每天那么辛苦背书,早起晚睡,好像也就是梦比较好玩了。"

    "什么梦?"

    "师父的梦。"我笑起来,"他老梦见师公和师尊给他按摩,有一次还梦见丰叔跌进了茅坑里,你去捞丰叔的时候,他在你背后踹了一脚,你也掉进去了。"

    "..."

    "那你呢?"他问,"你都梦见什么?"

    我没回答,因为差不多已忘了。

    我撑起身子,俯身去脱靴,杨修夷放下碗:"你干什么?"

    "你给我按摩啊。"

    我将靴子费劲脱下,开始脱袜子。

    "按摩?"

    我斜他一眼:"不想干?"

    "..."

    我穿的靴子很大,买靴子时我说买给心上人,老板娘一双双找来,都被我嫌弃太小。最后她翻箱倒柜找到了这一双,给我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叹气:"姑娘,你这心上人得多高大结实啊,你别怪我多嘴,你这身板,你吃得消么。"

    好在我衣袍多,这双靴子藏在裙下也没人看得到。

    袜子被我一双双剥下,我自己都不记得穿了几双,最后一双脱下时,只有极淡极淡的余温。

    寒风打来冷得不行,不待我把脚伸过去,杨修夷伸手握住,愣愣的看着那双大靴子和我的袜子。

    我笑道:"来,给大爷揉揉,不舒服我不可不给钱。"

    他仍愣着。

    几只萤火虫飞来,点在我的脚趾上,我脚尖一挑:"等什么呢,快点!"

    他缓缓揉着我的脚心,暖意从他的指间涌来,手法生疏僵硬。但是他学什么都容易上手,梦里也不例外,渐渐的,指骨变得温柔了,力道也拿捏的很好,又软又痒,轻轻绵绵却又巧劲十足,不时把我弄得咯咯直笑。

    我仰靠在身后石上,打了个哈欠,他神情温柔专注,很是认真。

    我轻笑:"杨修夷,****脚和你的手,我们的肤色很配,对不对?"

    他抬起头,黑眸澄亮,深深的看着我:"嗯,你的脚很漂亮。"

    "有眼光,这可是月家出产的,能不好看么。"

    "月家是什么?"

    "不告诉你。"

    他继续揉捏,我静静看着,眼眶渐红。

    真希望回到十四岁这年,无忧无虑,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离开。

    如果再可以,我宁愿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们,没有认识过宋十八,没有认识过萧睿和胡天明。

    "我要醒了。"我轻声道,"你走吧。"

    "困了吗?"

    我点头。

    他倾身凑来,将我的身子抱入怀里,我缩成一团,脚还被他捏在掌中。

    杜若清香铺天盖地,他在我唇上亲了口:"睡吧。"

    "嗯。"

    我搂紧他的腰。

250 真正的痛

    春鸣山很大,我绕过温泉,从两座峭壁中的一线天穿过后出现了一片大湖,冬日暖阳洒在封冻的湖面上,如碎金一般夺目耀眼。

    两岸无人,雪枝清寒料峭,被狂风吹得乱颤。

    我摘下帷帽,双眸微眯,头发被猛烈吹起。

    视线尽头全是湖水,出去以后会更开阔,这是整个沧州最大的湖潭,不知道小思长大以后会不会真的来这里垂钓。

    湖面上一层薄冰,很脆,我从远处一座浮桥过到对岸。

    独孤涛所说的山就是这座,我抬起头,比远看要高太多了,休息一阵,我拄着树杖往上爬。

    找到狐狸睡觉的山洞已经快黄昏了,洞口又清又冷,三丈之外就是雪谷深渊。我搓着手进去,洞里比外面稍微暖和一些。

    洞壁上置着不少灯盏,我鼓捣了一番,点亮一盏**着朝洞里走去。

    山洞九曲迂回,走了半日,出现一个石室,一只白毛狐狸正软绵绵的趴在上边,四脚舒展。

    我执着灯盏停下脚步,这感觉委实奇怪,我如何也不能将记忆里那妖娆绝世,俊美天成的花戏雪和眼前这只毛绒绒的小家伙联想到一起,而且它还是只短腿的...

    就这么一停顿的功夫,他睁开了眼睛,我摘下帷帽:"狐狸,是我,你..."

    他懒洋洋的瞅了我一眼,伸舌舔了舔爪子,翻身继续睡觉。

    不认识我了?

    我过去戳他脑门,他不耐烦的挥爪。

    我把灯盏放在一旁,一手拎他起来,一手捏着它脸侧的毛:"你不认识我了?"

    他掀开眼皮,又懒洋洋的闭上。

    我"哆"一下,一记手骨敲了过去,他一下子挣开我,掉到地上后慌乱翻了个跟斗,屁股着火似的朝里面跑去。

    "花戏雪!"

    我叫着追了上去,他呼哧呼哧的跑进了一个另辟的洞穴。

    洞穴里点着两簇中天露,光线明亮,他躲到了石墙屏风后,我放慢脚步过去。

    一个修长清瘦身影就在此时走出。

    白影抬起头,脸上缠着白纱,只露出一双被遮了眼形的眼睛,肩上挂着块脏乱的抹布,怀里抱着那只小短腿,腋下夹着一把扫帚。

    我眨巴眼睛,他愣愣的看着我,半响,欣喜道:"野猴子?!"声音清越,特别好听。

    我一笑:"想我了吧?"

    石洞很大,石桌石床石椅皆有,洞里还有水声,霜雪入洞而化,潺潺流往山下。

    我坐在半坡上,将整座洞穴览尽,花戏雪抱来一堆果子,被热过,暖烘烘的。

    "你特意来看我的?"

    我点点头,揉着果子暖手,轻叹:"真是一个避世良所啊。"

    他没好气道:"你住上四年试试。"

    "你知足吧,比我好多了,我倒宁可住你这。"

    "你住哪了?"

    我回头看着他:"你不是在睡觉么?什么时候醒的?"

    "去年。"他清脆咬了口,"你别说出去。"

    "说?"我皱眉,"我跟谁说?"

    他一脸头疼:"第一个别跟独孤说。"

    "这是为什么?"

    "叫你别说就别说。"他不耐烦,"等我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我自己就能走出去。"

    "莫名其妙。"我也咬了口果子。

    静了一会儿,他问:"你这四年过得不好?"

    "不好。"我摇头,"我被黑作坊拉去干苦活了。"

    "真的假的?"

    "不然我早来找你了。"我哀叹,"我也是半年前才逃出来的,你知道他们怎么待我的么?"

    他一脸狐疑,深邃眉眼满是不信。

    我白他:"我骗你干什么,我们全被关在地下暗房里,没日没夜干活,脚上都是链子,手上也是,我被饿的什么都做不了,成天就在那挨打了。"

    他陷入沉思。

    我忍笑:"狐狸?"

    他侧脸的弧度着实好看,墨眉微皱,鼻梁高挺,下巴线条完美利落,眼角微微上斜,睫毛轻垂。

    "喂。"我推他,"你知道我那段时间每天在想什么嘛?"

    他有些恍惚,抬眉看我:"想什么?"

    我觉得不太对劲:"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说的那个地方...很熟悉。"

    "你去过?"

    那只白色狐狸忽的扑来,花戏雪漫不经心的伸开手臂,那小短腿埋入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两下,闭目大睡。

    这一幕还挺好玩,我托腮,伸指在它脑门上戳了两下:"这几年它一直陪着你吗?"

    没等到回答,我抬起头,不悦道:"死狐狸,我在跟你说话呢!"

    他晃了下神,回过头:"嗯?"

    我有些生气:"我问你这几年是它陪着你吗?"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小短腿,点头:"嗯,它挺好的..."

    我捡起个果子,咬了口。

    他没再说话,我也气恼的不想开口。

    一个又一个的啃着果子,捡起最后一个,我气也消了,问道:"你每天都吃什么的,吃不了鸡腿了吧。"

    没有反应。

    我望着手里的果子:"我也想过给你带点鸡腿来的,可是怕你还在睡觉,就浪费了。"

    仍是没有反应。

    我回过头去,他终于回神,抬头:"嗯?你在说什么?"

    我眼角抽了抽,霍的起身,捡起包袱就走。

    他忙拉住我:"猴子!"小短腿一惊,从他怀里跳走。

    "你放开!"我大怒,"我千辛万苦跑来看你一面,你倒好,就把我晾一边了,你这死狐狸,你是脑子坏了还是耳朵聋..."话音一顿,我看着他,"狐狸,你该不是真的..."

    "等一下。"他仍拉着我,眉头深皱,"我只是,只是..."

    我气呼呼的看着他:"只是什么?"

    他别扭的看了我一眼,回头看向那张石床:"那我跟你说,你不许说出去。"

    神秘兮兮的,我起了好奇:"什么?"

    他拉着我坐回石坡上,依然不说话,我忍不住催他:"狐狸?"

    "你肯定在骗我。"他看过来,"谁能把你关暗室里去,你不关别人就客气了。"

    我撇嘴,我是想逗逗他,我一直被师尊管教,被师父压迫,就算后来恃宠而骄能欺负欺负杨修夷了,可他一肃容,我的全身骨头登时齐齐矮了大截。就只有花戏雪,早在崇正郡时我就发现了,我在其他人身上很少能占便宜,唯独花戏雪每次都能被我欺负,而且他还不爱记仇,几盘鸡腿就能被我收买。

    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为难,良久,他才闷闷开口:"这几年我经常梦见一个地方,跟你形容的很像,不过不是暗房,是暗殿。"

    "然后呢?"

    "很多人,全被手链脚链绑着,一直在哭。大殿里有个石洞,里边都是水,我被关在里面。"他轻皱眉,看我一眼,"经常有人进来,要我和她,和她们..."

    "什么?"

    他没说话,顿了顿,抬头看着我:"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和你。"

    "你梦见我了?"

    他别开头看向另一边:"一次两次说得过去,可是我梦到的几乎都是这个,除了进来的人不同,场景一模一样。"

    "进来做什么?和我做什么?"

    他别扭的看了我一眼,道:"男女的那种事。"

    我乍舌,可想想这确实挺蹊跷,我严肃道:"除了梦还有什么其他的特别之处吗?"

    "之前我不做这种梦的,是有一日..."他皱了皱眉,很难启齿的样子,"四年前我刚来这里就醒过一次,是被人吵醒的。"

    "谁?"

    "好像是...独孤。"

    "这不奇怪啊,他自然会来看..."

    他打断我:"可是他脱我衣服。"

    "咳..."我被口水微微呛到,"你是说,独孤进来脱你衣服?!"

    看来他真的是郁闷上了:"我也不确定,可除了他谁能进来?而且背影很像。"

    "等一下!"我捡重点的问,"脱你衣服,脱了之后呢?那人有没有把你..."

    "当然没有!"他叫道,"发现我醒了他就跑了,裤子才解开一半呢!"

    "咳咳咳咳..."

    "不说这个了!"他恼羞成怒,"反正最近都没梦到了,不提也罢。"

251 寻地过冬

    大雪越下越大,实在没办法下山了,我就留了下来。

    山洞很宽广,我算是来做客的,自然什么都不用干,霸占了花戏雪的石床,抱着小短腿摸来摸去。花戏雪在一旁烧雪煮汤,可怜巴巴的削着果子,切着草根,一只狐妖过着兔妖的日子,真令人心酸。

    我不时朝他看去,他不时抬眸望来,我揉着小短腿的脑袋:"你每天都吃了睡,睡了吃?"

    他认真摇了摇头。

    "那..."

    "还有扫地。"

    "..."

    好像我刚才来的时候他是在打扫来着,这山洞这么大,确实一尘不染。

    我感慨:"那也挺无聊的。"

    "嗯,所以我没事就睡觉,这次睡了三个月,前天才醒的。"

    "...你是狐妖还是熊妖?"

    他白了我一眼,将果子放进锅里:"受伤之后就嗜睡了。"

    我终于没能忍住,继续之前那个被他生生打断的话题:"那这两年你有碰上过独孤涛吗?"

    "我把山洞封了。"花戏雪冷哼,"谁都进不来。"

    "那我怎么进来的?"

    他没好气的瞪我:"没看到我在打扫么,我不解开,脏东西扔哪去?"

    我点点头,点完又忍不住道:"其实你放心,独孤涛喜欢的是女人,他对宋十八也是情深意重,你...他不会对你有兴趣的。"

    "我知道。"他烦躁,"我就是觉得别扭。"

    这一点我明显感受的到,看他被吓得都不敢出洞去面对独孤涛了,这件事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得多大。

    真是只脆弱的狐妖。

    晚上我和小短腿睡床上,花戏雪去外边那间小石室睡,临睡前我们坐在床上又聊了会儿天。我把拂云宗门的事简单告诉他,考虑到他是只妖,彼此立场不同,所以我尽量不提这件事的正确与否。但他表现的着实冷漠,我忍不住好奇推他:"你好歹是只妖,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他沉默很久,淡淡道:"如果我在你身边,你说的那个胡天明和萧睿就不会出事,那样你就不会难过了。"

    心中感动,我轻揉着小短腿,当即表示:"狐狸,你以后想吃多少鸡腿都可以,买不起我给你去抢!"

    第二日正午,我下山离开,离开前他问我这么辛苦跑去见他一面划不划算,我想都不想的回答当然值得。

    我觉得我今后都不会再与人深交了,所以我的朋友只有他们这么几个,有人二十年换一眼花开,我这一面是当最后一面来见的。

    花戏雪的身子太虚弱,暂时离开不了山洞,得等到风雪初霁,我和他挥手道别,从另一条好走一些的山路下山。

    从正午到黄昏,风雪未停,待走完湖上浮桥时,天空忽的爆响,我抬起头,一朵盛大的烟花绽放,紧而又是一朵,以星空为屏,衬出万千璀璨。

    我恍然惊醒,今月为小月,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明日便是春节,杨修夷今年的生辰不得过了。

    潋滟五彩映在我的眸中,我抬着头,长风自山峦横来,我轻叹:"又老了。"

    出山时想去再看一眼十八,远远看到一盏灯台,灯台下架着一口大锅,沸水咕噜噜响。

    旁边有封字迹苍劲的信笺:寺中无荤食,见谅,贺吉新春,来年万事如意,独孤涛留。

    我掀开锅盖,迎面扑来一阵甜香,沸汤上架着糕点甜食,还有几盘腌制的酱菜。我呵了呵手,开开心心的坐了下来,一顿朵颐。

    也幸好花戏雪肯把自己藏起来,真难想象独孤涛那么正直的大好男儿若知道自己被花戏雪想得这般肮脏,会不会生气。

    已经很晚了,街上流金璀璨,热闹无比,到处都有孩童在嬉闹,许多人携家带口出来玩,那些大商铺张灯结彩,门前沸腾鼎盛。

    我打算去找家客栈,然后明天一早去车马行看看还有没有不过节的车夫。我想再回一趟拂云宗门,去找些蛛丝马迹,之后去九龙渊看看,我和九头蛇妖,也许真的有什么牵系。

    路上人挨人,肩比肩,我心事繁重,找到一家客栈时,才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

    过不了年的伙计脾气有些不好:"我说姑娘,你到底要不要住?"

    "我的钱袋被偷了。"

    "被偷了?"他顿时怒道,"这些小贼真是不干净,大过年的不让人安生!"

    我无奈的笑了笑,转身离开。

    自从傅绍恩将我的花笺烧掉之后,我便养成一个在钱袋上留记号的习惯,只要钱袋没扔,我就能找到这小贼。

    我的钱袋不是什么名贵布料,但是是新买的,而我身子冰冷,不会出汗,钱袋上的气味仍是布料的气味,跟新买的并无不同,所以希望他舍不得扔吧。

    循着钱袋而去,不知不觉出了城,走了很久,瞧见前方两个人影,一男一女,趴在那边,不知在看什么。

    我正要出声,耳朵却捕捉到一阵急促呼吸,意识到是什么后,我皱了皱眉。

    我绕开他们,从另一边过去,那石坡下有另一对男女。

    他们的声音很压抑,但仍是一耳就能听懂在做什么。

    我有些恶心,哪会有人大过年不呆在家里,跑到这种野外来的。

    但不论是谁,上去打扰总是不好的。

    我回身蹲下,过去好久,他们终于结束。

    我抬眸看向那草堆里偷看的一男一女,我的钱袋就在他们那。

    石坡下那对男女穿衣离开,从我们这边经过时,脸自幽暗光线里渐渐露出,看清后我登时便睁大了眼睛。

    他他他,这男的,他不是那个俊美到天怒人怨的吴二公子么!

    她她她,这女的,她不是那个傲慢可恶神经质的吴四小姐么!

    我清楚记得吴洛是有妻室的,叫唐采衣,那天我爬墙时叫住我的那个少妇,模样气度看着比这吴挽挽简直要好到天上去了。如若不是嫁做人妇盘了发髻,她头发披散下来,看着指不定比这吴挽挽还要年轻一些。

    放到平日,不论谁偷.情我都会觉得恶心和厌恶,可是放到他们身上,比偷.情更令我发指的是,他们可是兄妹。

    对妻子不忠就罢了,还要对长辈不孝,难怪我老感觉吴夫人不喜欢这个吴挽挽,原来是这样。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草堆里的一男一女才站起,男的高大魁梧,活脱脱一只大黑熊,比卫真还要卫真。女的高挑纤瘦,头发干净利落的扎成一束马尾,怀里抱着把剑。

    女子声音清丽冷淡:"为什么不动手?趁现在杀了他最好。"

    "干嘛杀他?"男人不悦,"杀了他,她对他就念念不忘了,我得想个办法让她知道他的真实样子。"

    "这种男人。"女子冷哼。

    这些恩怨轮不到我管,我走出去:"两位,倒是挺有雅兴啊。"

    他们一愣,回头看来。

    我抄手:"我的钱袋呢,还我!"

    "钱袋?"男人疑问,"什么钱袋?"

    "就在你身上。"我伸手,"还我。"

    他下意识在身上摸了摸,将我的钱袋从怀里摸出:"还真有啊..."

    我上前一把夺了过来,空的,我将钱袋倒过来,甩了几下,一个子都不剩。

    我大怒:"你这小贼!我的钱呢!"

    "什么钱?"

    "十三两四钱银子!"我扔掉钱袋,摊手,"快还我!"

    "我,我不知道啊..."

    "你还装蒜!"我上前拎住他的衣襟,还没抓牢便肩膀一痛,被拍了出去。

    我重重摔倒在地。

    那女子怒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这钱袋是你放进来的吧?"

    我揉着肩膀:"你说什么!"

    "贼喊捉贼!"那女子一步冲来,我飞快后退,身边石子飞起,还未落下阵法,便被她干净利落的踢乱。

    她探手抓我,我直接将石头都朝她攻去,她后退避开,那男子上前拉住她,挡下一些石头后叫道:"姑娘!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们先说清楚!"

    "有误会又如何!"那女子怒声叫道,"她都不知道跟在我们身后多久了,恐怕我们的话都被她听到了!你跟我一起联手,我们灭了她的口!"

    语毕,再度冲来。

    她身手着实好,凌厉迅猛,一气呵成,这样的近身搏斗我根本不是对手,偏巧那个男的也加入了。

    这样下去真的是要吃亏,我一瞬移起四五十粒石头,趁他们躲闪时脚底抹油。

    耳后风声疾劲,小腿蓦地冰凉,我登时摔倒在地。

    一叶刀片穿透了我的层层厚衣和腿骨,扎入草地。

    我忙爬起,神思移起大片石头再度击去,同时无数刀片射来,混乱里一叶刀片穿透了我的腰肢。

    我不可抑制的发出惨叫。

    那女子迎着石头疾步冲来,长剑出鞘,在就要刺穿我心房之前,一阵强大灵力冲来,剑刃"铮"的裂为数段。

    不待我回头朝灵力之源看去,蓦然天旋地动,我被人抱起,耳旁风声呼啸,场景飞快后退。

    遥遥听到一个冷厉男音:"心狠手辣,便废了你的手!"是楚钦。

    我抬起头,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可特有的杜若清香我再熟悉不过。

    强烈的寒意和剧痛从腰间传来,我颤声道:"杨修夷?"

    "先忍着。"

    "你还没走..."

    他大怒:"我走了谁给你收尸!"

252 师父也在!

    一进别苑,杨修夷便厉声大喝:"准备纱布热水顼酒姜汤贵妃醉和九葵草,快去!"

    那些丫鬟忙点头,转身奔向四周。

    他将我放在软榻上,因为穿得太多,他直接以剪子将我的衣衫全剪了,只剩了件中衣给我。

    冷汗和血一层层外渗,他帮我处理伤口,红织金毯软绵绵的绒毛被中天露罩了层蓝玉,温润轻柔如他此时的手法。

    纱布热水被一一送来,这时屋外传来争吵,邓和走进:"少爷,玉尊仙人在外面。"

    我一愣,顿时撑起身子:"师父?!"

    抬眸看向杨修夷,他道:"他知道你在德胜城后,伤没好就跑来了。"他看向邓和,"让他进来。"

    我睁大眼睛,期待又慌乱,刚要爬起来,便听到一声碎碎怒骂:"这死丫头,这死丫头...死丫头!田初九!"

    我暗道不妙,第一反应就是闭上眼睛,直挺挺的倒回去,被杨修夷抱入怀里。

    脚步声疾快过来,我纹丝不动,浑身僵直。

    "别装睡了!给我起来!"

    身子被师父拉起,杨修夷拦住他:"她的腰受伤了。"

    我好想睁开眼睛,却又不敢。

    杨修夷的大掌探入被窝,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小心翼翼的捏了捏他指骨修长的手指,被他握的更紧,面不改色的替我说谎:"她刚用了药,有什么事明日来找她。"

    "来找她?"师父大怒,"这是何意?你要她跟你同房?"

    杨修夷冷哼:"她迟早都要和我成..."

    我忙捏紧他的手指。

    他停了下来。

    我求饶的轻轻摇了摇。

    他沉了声气,有些无奈的吩咐道:"将她前阵子睡得那间屋子整理好。"

    邓和配合的天衣无缝:"是。"

    我在心底松了口气,杨修夷这家伙关键时候还是挺讲情义的,要是师父知道我早和他同床共枕了,别说我现在睡着了,哪怕我现在死了他都要把我弄醒让我再死一次。

    第二日醒来在一张陌生大床上,我翻身抓起被褥狠咬,心中哀鸣,师父那一关,我横竖都得过啊。

    这一笔账真要算起来,得追溯到四年前的辞城。

    那时我扮作老头子逃走师父就已经很生气了,杨修夷还说他要当着全府所有人的面揍我,而更惨的是,师尊忽然大驾光临,我和杨修夷刚好当着师尊老人家的面搂搂抱抱...

    还有之后,杨修夷在崇正郡受了重伤,师公一定会被惊动,师公是疼我,可是我和杨修夷在师公心里孰轻孰重还用得着说么。连丰叔都讨厌我到要赶我走了,师公恐怕更会迁怒到将我捡到山上去的师父头上吧...

    思及此,心里又一阵阵揪痛懊悔。

    我攥紧被褥又翻了个身,朝外趴着。

    思来想去,我终究是不能留下的,之前的局面无力更改,师父替我背锅也只能让他背了,但今后不能再连累他了。我得马上离开,避开杨修夷,避开所有人,碰不到就不会有犯错的机会。

    我下定决心,必须毫无犹豫,马不停蹄,一往无前的离开!

    就要爬起,一阵大笑传来,我惊了一跳,忙抬头。

    "哈哈哈哈...还马不停蹄,一往无前..."

    烛司哈哈大笑,盘腿坐在软榻上,火红火红的身影。

    我愣愣的看着她:"你怎么在这儿?"

    她双手抄胸,双瞳戏谑:"哟哟哟,看你眼神,你这短命鬼还挺想我的嘛。"望入我的眼睛,"我身子不好,需要修养,恰好你男人来找我,我就跟他合作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合作什么?"

    "保密。"她优哉游哉的捡起一个苹果,"昨晚如何呀,学到现成了没?"

    "什么?"

    "那对苟.合的情郎情妹啊。"

    昨夜那幅场景,还真是...

    "哈哈哈..."她大笑,"开始回味了?"

    我大惊,忙用被子蒙住脑袋,跟她聊天实在太危险了。

    顿了会儿,我又露出脑袋:"上次在拂云宗门的事我还没谢过...呃!"

    我倒吸了口凉气,被活生生吓了一大跳,她那张娇俏稚嫩的火红脸蛋顷时凑到我跟前,睫毛老长的眼皮眨啊眨,笑道:"谢谢我是吧,不用客气,以后我睡不着了还会找你聊天的,咱俩谁跟谁。"

    我弱弱的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远一些。

    她火眉一皱:"干嘛?"

    "看我眼睛。"

    "切!"她一个旋身,如风掠室,身形顷刻端坐回软榻上,"不就是吃几颗九头怪的脑袋嘛,想当年我去溟海屠村,几个人被吓得屎尿拉了一裤裆,我不也是照吃..."

    "住嘴!"

    我忙埋回被子里,这种代沟和隔阂真的是物种差异造成的。

    她又"切"了声,从软榻上跳下:"行了行了,我就跑来看看你,我现在要去谦州了,你可别想我啊。"

    "去谦州?"我露出一双眼睛,"谦州在曲南啊,你去那么远做什么?"

    "我说了保密,我走咯!"

    她风风火火就离开了。

    我在床上又躺了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离开。

    简单收拾了下东西,我推开窗扇,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朝这边走来的白衣。

    完了!

    我忙跑向另一边,窗外居然是泊湖,就算我不怕被冻死,这么跳下去的动静也足够师父警觉了。

    回眸望了眼,我将这扇窗户打开,慌忙踩了几个脚印,然后我带着包袱攀着床榻蹭蹭的爬了上去。

    房门很快被推开,师父跟在唐芊和八字眉身后进来。

    两个姑娘一慌,忙跑向窗扇,我缩在最里边,捂住嘴巴,气都不敢呼出。

    她们回头看向师父:"仙人,姑娘她..."

    师父沉声道:"下来。"

    我咬住唇瓣,整个人都僵了。

    她俩愣了愣,抬起头。

    我纹丝不动,趴着装死。

    床榻轻轻晃动,师父爬了上来,爬的很慢,像是故意要让我心惊胆颤。

    我把头埋在臂弯里,耳朵一痛,他将我往外扯:"给我下来!"

    我捏着耳朵:"好痛!"

    "下来!"

    我抓住床顶:"不下!"

    "下来!"

    "就不!"

    "你下不下!"

    "我不下!"

    他一掌拍在我头上:"你这臭丫头!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

    我死死和他僵持着,心里怕到不行。

    他一用力,猛的一扯,将我整个拽了过去,单手就将我拎了下来。

    屋内不知何时站了一堆人,却不见杨修夷,唐芊道:"仙人,有什么事先等少爷回来吧。"

    我朝她看去,她低低道:"姑娘,少爷连夜赶往九龙渊去了,他巳时就会回来..."

    心下一咯噔,我看向师父,心中最害怕的终于要来了,我要完了。

    师父冷冷的看着我,对她们冷声道:"你们出去。"

    八字眉上前一步:"仙人,少爷吩咐我们..."

    师父回头瞪她:"你们这儿不方便老夫训徒儿么?那我带徒儿换个地方。"

    唐芊拉了拉八字眉的衣裳,两人小心的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满室十几人顿时也哗啦啦的退走。

    我慌乱的攥着手指,一动不动的望着师父。

    他冷声道:"跪下!"

    我深吸一口气,乖乖照做。

    "衣裳脱了!"

    我一件一件解开,剩件单薄中衣。

    刚脱完背脊就挨了重重一鞭,细长细长的软木,那是师尊制作的教鞭,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东西,师父竟将它从山上带下来了。

    我倒吸了口凉气,咬紧牙关。

    教鞭指着我,师父怒喝:"你知不知道你错了!"

    我红了眼眶,点头:"我知道。"

    "啪"的又是一鞭:"********!"

    我低头,强忍眼泪。

    他又抽来,痛的我将后背绷得直直的。

    "快说!"

    我哽咽:"我不该跟杨修夷有牵扯,不该四年来对你老人家不闻不问,不该在拂云宗门上懦弱退避,害死那么多人。"

    一连三道鞭响,痛的我抽搐,他怒道:"还有呢!"

    我哭道:"我不该昨晚装睡,不理你。"

    "啪啪啪啪..."

    我缩成一团:"师父我痛..."

    "还有呢!"

    "我不知道了..."

    数道鞭子重重挥下,师父声音带了丝哭腔,痛心道:"你辱没了你师门!"

    我茫然睁着泪眼,连忙摇头:"我没有!从始至终没人知道我是望...啊!"

    "啪啪啪!"

    "没有!?"他边打边骂,"你困心焦虑,却含血吞齿,不肯将心事说与先师**听;你狂妄养心,刚愎自用,身单力薄却要去闯龙潭虎穴,置师门之人于何处;你在外颠沛流离,孤苦伶仃,空腹受冻都不愿低头找师门求助!这种种事由皆可看出你轻视你师门,这不叫辱没又叫何!"

    我拼命摇头,大吼:"我没有!我就是没有!我怎敢轻视师门!...啊!"

    他手下劲道越发加重,软木破皮入肉:"为师当初是如何教你的?遇挫遇棘遇难之时,无须咬牙坚忍,须第一时告知长辈,勿让长辈牵挂担忧!你将为师所教置于脑后,这是不敬,便是轻视!"

    我大哭:"我没有!"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你遇困惑而不言,遇烦忧而不语,遇艰难而不说,你目无尊长!你置师门于何处!你这就叫辱没师门!"

    "你无理取闹!"

    他暴喝:"孽徒,你放肆!"

    盛怒之下劲道加重,几乎要将我的身体劈成碎块。

    我痛的不行,混乱里回身抱住他的腿,哭嚎:"师父我错了!你不要再打我了!我好痛!"

    "更遑论你处心积虑想要逃跑,四年来毫无音信,你将师门视为何物!洪水猛兽,凶龙饕餮吗!田初九,你忘恩负义!"

    恍如惊雷乍响,刹那胸口血气翻涌,我抬起头,泪眼望着他,他眼眶又红又肿,执着教鞭的手剧烈的发抖。

    "啪啪啪!"

    他扬手对着我的肩背抽来,力道终于轻了一些。

    我全然忘了疼痛,呆呆望着他,每一鞭都似落在我的心上。

    一鞭两鞭三鞭...

    他怒骂:"这世道能为你牵肠挂肚之人必是爱你之人,你令爱你之人为你日夜忧心,你寡情凉薄,是为不仁不义,不孝不尊!"

    我霍的推开他,大哭:"我没有寡情凉薄!这天下谁都能冤枉我,师父你不可以!"

    "啪"的一鞭朝我脸上挥来,他怒瞪着我:"你长大了是不是,你找到了靠山对不对,有姓杨的给你撑腰了,你连师父都敢反抗了!"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情绪猛烈起伏,一股热血冲上,我咆哮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你说我********?对!我********!我里外都不是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错在根本不该来这个世上!师尊说我是不祥之人,既然我这么祸害人间,当初你就该让师尊把我一剑杀了!我早他妈活够了!"

    他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咳咳咳...你给我再说一遍,你,咳咳咳..."

    我慌忙跪过去:"师父,你怎么了?"

    他急火攻心,一口血顺着胡子流下,身子晃悠两下就跌要跌倒,却一把推开我:"孽徒,你滚!"

    他颓然倒地,我慌了心神:"师父!"紧紧抱住他,"来人啊!来人啊!"

253 给我跪下

    整整一日,房内的咳嗽声未曾歇下。

    我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薄血衣跪在院子里,纹丝不动。

    身旁围着许多丫鬟,有替我挡风遮雪,有忙着烧炉煮水,更多的是拿着一柄蒲扇将热风暖气往我身上吹来。

    闻声赶来的好奇人越来越多,唐芊派人将她们支走,连吴夫人也被拒之千里。

    到了黄昏,一个丫鬟从屋内出来,轻声道:"姑娘,仙人肯见你了。"

    我忙爬起,跌跌撞撞往屋里冲去,在门口时腰一痛,摔倒在地前被一堆人手忙脚乱的扶住。

    师父捏着一叠纸坐在床头,我推开那些人,撑着身子站直:"师父..."

    "过来。"

    我缓步走去,他往门外看去:"你数过她们一共烧了几锅水吗?"

    我一愣,全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他看向跟在我身后的八字眉,八字眉愣了愣,道:"回仙人的话,前后大约八十锅。"

    师父看着我:"她们怕你熏着,用的全是是银炭,八十锅要烧多少银炭,价格你自己算。"

    我摇头:"我并没有让她们..."

    他眉眼一厉:"今早训你的话都忘了么?能为你做这类事的人是对你有情义之人,你就平白受着?"

    我看向八字眉,她的表情完全惊愕,不像是串通的。

    我垂下头,细如蚊声:"可是我没钱。"

    师父冷哼,递出一叠纸,唐芊接过,将那叠纸递来。

    每张都是药单,我一张张翻着,瞪大了眼睛。

    师父揉着太阳穴,怡然自得道:"这是为师欠的药钱,你看着办。"

    一共十四张,最少的一张三十八两,最贵的一张...一百五十九两!

    我手颤:"怎么可能比拂云宗门的丹药还贵!"

    "怎么?早上把我气得吐血,你打算磨磨蹄子开溜,不管我了?"

    "我,我真的没钱..."

    "养你是干什么的?教你巫术又是干什么的?"

    我绞着药单,不知如何是好,他却又飘来一张纸,这一看我差点没吐出口血来。

    纸上按了一个红红的血印,白纸黑字说他欠吴广之五百两,如若三个月不还上,他必血溅当场,脑浆迸裂。

    我抬起头:"臭老头,你疯了!"

    他眼角抽了抽:"你叫我什么?"

    我恨恨的撕了契约:"你单方面按了血印不算!"

    "你撕了是吧?"他悠悠然摸出好几张契约,"为师多得是,有八百两的,有七百两的,哦,你刚才把最少的那张给撕了..."他大大方方的递来:"呐,你随便挑一张,我看着合适就把血印给按了。"

    我气急败坏的夺了过来,格式内容几乎一样,除了收款一方的名字和欠款数额。

    收款上有写着杨修夷名字的,有丰叔的,有师尊的,有颂竹老丈的,有鹿松老道的...

    我气得发抖,怒道:"你这个老疯子!你到底干什么!"

    他不理我,很神气的看向一个丫鬟:"去,我要的一品燕窝和金凤烧肉该端上来了,账记在我徒儿头上。"

    "师父!"

    他抽了一张出来,懒懒道:"你想办法给我弄钱来吧,嗯,就这张吧,九百两,三个月的话,每个月是多少来着?"

    我气的眼眶通红:"我哪赚得了那么多,你不要为难我了..."

    他眉梢一挑:"那怎么办?"

    静对良久,我擦掉眼泪,在他床前跪下,恻然道:"师父,我求你不要逼我了!"

    "逼你?"

    我抽噎的看着他。

    他撑起身子,重复:"逼你?"

    我鼓起勇气,点头:"你在逼我。"

    他冷冷的看着我,许久,唇角讥笑,点了点头:"好,好得很,你走吧。"

    心下惊痛,我瞪大眼睛:"师父?"

    他靠回床头,揉了揉额头:"我不想看到你了,走吧。"

    胸闷的快不能呼吸,我愕然:"...师父,你,你不要我了?"

    "下去。"

    眼泪掉了下来,我抽噎着缓缓道:"师父,你要把望云山变成第二个拂云宗门了你才开心,你要把我的心往油锅里生生炸了你才开心,是么。"

    他闭上眼睛,坚决冰冷的道:"下去。"

    我凄厉绝望的哭道:"臭老头!你该知道我有多心痛!你为什么不能替我想想,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寡情薄幸,我是你自小拉扯大的初九啊!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你为什么要逼我!"

    "逼你!你还说我逼你!"他霍的回头,双目赤红,手里又捏了厚厚一叠的药单和契约,发颤的挥着它们,厉喝,"田初九,为师自轻自贱,这么作践自己是为什么!是你!你这个孽徒!我辛辛苦苦的把你拉扯长大,我日思夜想你过得好不好,我为了找你徒脚行了千山万水!我终于看到你了,你却把我这老头子逼得只能用这样的方法留住自己的徒弟,这说出去就是个笑话!你说,究竟是谁在逼谁!"

    "啪"的一声,所有纸张朝我脸上摔来,他气得眼眶红肿,胡子乱飞,身板激烈的喘着粗气。

    满室噤声,只有漫天纸张瑟瑟乱飞,端着燕窝回来的小丫鬟站在我身旁不敢说话,师父看她一眼:"这碗赏你了,再去弄一碗,账还是记在我徒儿身上。"

    我披头散发,一身狼狈,颓然跪着。

    被纸张摔过的地方像火烧一般火辣辣的灼痛,心头空洞似茫茫长河,又似长途赶路的疲累老马,有寒风呼啦啦吹来,冷。

    师父翻身朝内,语气漠然:"你走吧。"

    "师父..."

    "走。"

    我悲痛的望着他,抿了抿唇,终是咽下了所有的话,抓着床边蹒跚爬起,一转身就撞上了一对沉锐清亮的眼眸。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我,有同情,有看戏,有担忧,有无关紧要...唯独这双黑眸,静深隽永,无言清和。

    我不知道杨修夷回来多久了,他的风衣都还未脱,连衣的风帽垂挂在他身后,看上去清贵高然,静默孤冷。

    我怔怔的望着他,他深深的望着我,柔软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似要说话,却归为平静。

    我垂下眼睛,攥紧手心,从他身旁匆匆离开。

    回到房间,我抱着膝盖,呆坐在床头。

    我脱下的衣裳堆在地上,滚满了鲜血,教鞭静静的躺在上面,一地狼藉。

    早上收拾的小包袱散在床边,里面是几套简单衣物,我的所有家当。

    院子里传来许多脚步声,片刻,房门被敲响,吴夫人出声:"阳儿?"

    我抬眸看着那扇门。

    她又敲:"初九?"

    "乖闺女,不怕不怕啊,让我进去吧。"

    "有什么心事你都可以跟我说,我给你开解,行吗?"

    "不要觉得生疏,你大可认我做个干娘,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来,阳儿,开下门啊。"

    ...

    我拉过被子,穿着脏兮兮的血衣蒙头躺下。

    她敲了许久,终于发现门没有上闩,推开后领着许多人进来,声音太聒噪,我闭上眼睛,一闭数日。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清醒,就是不想睁眼,不想理人。

    有人喂我喝水,我咽不下,有人拉起我强行喂我吃饭,我不嚼不咽,有人晃我,我随便他晃,有人跟我说话,声音隔着好远,我一个字都听不清。

    我极少自暴自弃,世上能将我伤得体无完肤的人到处都是,但能将我的心伤得至深至痛的人却就这么几个。四年前的丰叔,今天的师父,他们给了我两种截然相反的选择,一个要我走,一个要我留。

    不知道过去多久,我终于睁开眼睛,脑子很混沌,一时间没能想起自己是谁,好半天才恢复清明。

    屋外明月高悬,屋内点着一盏中天露,她们在外面套了层薄纱。

    八字眉守在我旁边,不掩倦色,见我睁眼没有说什么,只递来一杯温烫的参茶。

    我喝完以后她接过茶杯,轻声道:"姑娘,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跟我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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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摇头:"没有。"

    "少爷这几日都守着你,仙人也是,他们都很疼你,可是姑娘,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

    她一字一顿的说道:"姑娘,你任性,刁蛮,自私,不懂事,我觉得你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一切。你不该仗着男人的宠爱就肆意搅得天翻地覆,你一觉可以睡上五日,你可知这五日有多少人而因你睡不好,吃不好?"

    她的声音很清脆,语调也很温柔,我抬头看着她,她和我对上视线,眸色亮亮的,没有一丝畏惧和退缩。

    "论起出生,美貌,聪慧,甚至修养和本事,你可能连吴府里的一个丫头都比不上,更遑论我们这些杨府的大丫鬟。但是人各有命,姑娘你运气好,能得到少爷的垂眸怜爱,我们不如你,我们认。可是你不该这样胡闹,让少爷为你牵肠挂肚,为你茶饭不思,你不配。"

    "你想得到他的垂眸和怜爱吗?"我问。

    她微顿,面色有些许古怪,眼神仍不退避。

    我只是心情难过,不想理人,不管有没有她们,不管我身在何处。就跟小时候被师尊赶下望云山那样,我一个人在旷野上躺着,一动不动的躺了三日。

    我很想跟八字眉说是她们自作多情了,我并不需要,是她们自己要干巴巴跑来照顾我。但这话不免有些伤人,伤得不止是她们,还有杨修夷。就像师父说的,不该让爱你的为你难过,这真是一把沉重的锁。

    怅然半日,我说:"你说的没错,我是不配,你那么能说会道,帮我想个办法让他不要这么对我吧,我受之不起。"

    她眉头一皱,怒声道:"姑娘,恕我不敬,您实在太可笑了!以你这样的姿色和..."

    我滑回被窝,捂住了耳朵。

    她大怒:"姑娘!"

    这声叫的不免太大,不出多久,许多脚步声跑来,唐芊怒斥八字眉的声音,师父跑来喊我的声音,小半个时辰后,那热心肠的吴夫人又被惊动了。

    杨修夷没在,似乎出去了,他总是很忙的样子。

    我闭上眼睛,一闭又是几日,醒来时天色清朗,是个开春的午后,冰雪消融的日子。

    师父来见我,坐在床边,语声闲淡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考虑清楚了?"

    "那些药钱我会替你还,至于那些血印..."我瞪他,"你爱怎么死怎么死。"

    他一喜:"丫头,你肯留下来了?"

    他的眼眸亮亮的,满是期待,这神情让我胸口一痛。

    我轻轻点头:"我不走了..."顿了顿,我垂下眼睛,"等还完钱,你带我离开吧..."

    "离开?去哪?"

    "没有杨修夷的地方。"我难过道,"我真的不想再跟他有牵扯。"

    "丫头..."

    "还有,我,我还是想一个人去闯。"我抬起眼睛,有些不敢,但仍说了出来,"师父,你就让我一个人走吧,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会给你写信,至少让你知道我是平安的,行吗?"

    他看着我,目光微悲,没说话。

    "师父,乔雁死了,宋十八死了,胡天明死了,萧睿他也...我真的真的很害怕,我不想我爱的人因我受累,更不想那些人用我在乎的东西来要挟我。"

    他看向桌上的果盘,轻叹。

    我靠过去,他抱住我,手掌在我背上轻拍:"九儿,可你也是我们爱的人和在乎的人啊。"

    我闭上眼睛,满心酸楚。

    唐芊进来问我想吃什么,我摇头,想了想,伸手在师父怀里乱摸,摸出一个干瘪瘪的钱袋。

    他一脸紧张的来夺:"你干什么?!"

    "别碰!"我忙藏到身后,撅嘴,"你不是要我开店么?我的银子被偷光了,先用你的垫着。"

    "唉呀,你快还我!"

    我打开钱袋,忍不住嫌弃:"就这么点银子,对得起你那什么破仙人的身份么..."

    "啧!还我!"

    我懒得理他,说起来,我还欠唐芊她们三十两,还有这一个月的吃喝住食都是吴府的,要还就还干净,这笔银子也不是少数。

    我跳下床打开柜子,那天整理的包袱还在,衣裳也都被洗干净了,带着淡淡清香。

    我拿出来穿了两件在身上,剩余的雷厉风行的包好,唐芊急了,忙上前:"姑娘仙人,你们这是..."

    我找到那些袜子一双双套上,边道:"我们就先走了。"

    "可是..."

    师父拿起我的包袱:"别可是可是了,我们师徒俩去哪轮得到姓杨的那小子管吗?"

    我一顿,抬头看向师父:"杨修夷的辈分好像比我们都大..."

    "你管他的!"

    唐芊咬了咬唇,转身往外跑去。

254 你这孽徒

    没过多久,吴夫人带着一大群人来拦我们,唐芊快急哭了,一向心软的师父这次很强硬,带着我从人群里强挤了出去。

    长街热闹拥簇,我们坐在街边面摊上,师父呼哧呼哧的吃着牛肉面,我握着支笔在一旁算账。

    前前后后加起来,我一共要还四百多两,要赶在回暖前还完,手头还得有些积蓄,这样天气转暖之后我就能马上去平州了。

    师父大病未愈,不宜车马劳顿,他说我暂时可以在德胜城开个店面,有他在,他绝对不让杨修夷靠近我一步。

    我听着有点悬,觉得他唯一可以赢过杨修夷的是厚颜无耻,但杨修夷最擅长的好像就是对付厚颜无耻的人...

    开巫店,地段繁华不繁华其实无关紧要,当初在金秋长街之所以付那么高的租金,是怕"未婚夫"找不到我。

    我们寻了半日,在德胜城西南民巷里找了个还算看得过去的老旧院子,墙上攀着苔藓,绿油油的,生机盎然,租金每个月八十文,着实便宜。

    签好合同,付完银子,我开始打扫。

    师父翘着腿坐在院子里嗑瓜子哼小调,我一个人去购置被褥脸盆茶具和桌椅,搬得千辛万苦,他却从我这抢了三钱银子哼哼唧唧去听小曲了。更令我着恼的是,当晚他居然回吴府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儿。

    我关上窗户,烧了两个炭盆,就着烛火整理药单。能不花钱购置的尽量不花钱,可附近没什么药山,最跟我沾亲带故的,也就九龙渊了。

    窗外寒风呼呼,树影摇曳乱晃,我打了个哈欠,搁下笔,洗澡烧炭盆,上床睡觉。

    余下几日师父每天来我这晒太阳,我则到处找药材,又晒又烧又捣药,不知不觉就到了元宵。

    师父躺在藤椅上翻一本古文,敲门声不紧不慢的响起,我捏着骨刀边削苍牙芝边过去,顿时就愣在了门口。

    师父哈哈大笑,爬起身:"来了呀,来来来,挂上挂上。"

    两个大汉扛着一块遮着红布的匾额,身后立着大队人马,皆是身着大红衣裳,手拿唢呐铜锣的乐手。

    我被师父推回进去,就听他在外边叫道:"这边这边,来,把那些彩带也给挂上...那边,你们几个,这些药材给理了...对了,那那那,那两尊狻猊放那,那些字先不要动...哎呀,你给我小心一点!"

    我毫无惊喜,独自坐在院子里一个一个削着苍牙芝,边在心底算这笔开销。

    院子不大,院门更小,他们很快布置好,师父要那些人开始敲锣打鼓,街坊邻里一下子都吸引了过来。

    我烦躁的捂住耳朵,师父却还嫌不够似得,点了好几簇爆竹,并撒起了红色小纸包,四十多个。

    听动静,每个纸包里各包着五文,我心疼的滴血似得,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偷偷包的。

    之后便听到他在那热情招呼,什么初来此地,还望照顾,多多宣传,小本经营...

    我这是开巫店,又不是开菜摊,说大点,寻常百姓哪请得起我啊,一单至少三十两,光这价钱就够他们吃上十年了。

    "丫头,出来!"师父开始叫我。

    我如若未闻,被他进来强拉了出去。

    他将遮匾的红布一端塞来:"来,你来掀。"

    我就要拉下,忽的一顿,狐疑道:"别是二一添作五吧?"

    他嗤声:"这么拗口,谁取这破名字?"

    我白眼:"我取啊。"

    "所以说破名字啊。"

    "你才破名字!"

    他一怒:"我名字破?你那名字才破!"

    "哈!"我乐了:"你傻了吧,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咳..."那边有人听不下去了:"那个,掌柜的..."

    我看了他一眼,一抬手,红布掀下,我立时傻了。

    所有认字的人都呆了一呆,唯独师父春风满面。

    黑色的匾额,五个鎏金大字。

    田初九巫店。

    我看向师父,低声怒道:"你疯了呀!"

    气恼的扔下红布,我转身进院,结果一抬头又傻在了原地。

    就这么一盏茶都不到的功夫,院子里多了七八人,邓和坐在石桌旁,含笑望着我:"田姑娘。"

    我的卧房大门敞开着,有人在里边走动,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

    师父跟着进来,笑得开心,吩咐他们:"来来来,都坐都坐,大堂有很多桌椅。"扯我胳膊,"还愣着做什么,去烧茶啊。"

    我看向另一边:"我不去!"

    他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又想干什么?"我气死了,"你看看你取的什么破店名!"

    "那也比你的名字好!"

    "那就是我的名字!"

    他一顿,随即很神气的道:"我说的是那个,那个什么月牙儿。"

    "月牙儿弯弯,挂在天上多漂亮!"

    他冷笑:"初九生的取个月牙儿,你怎么不叫上弦月?又不是初一生的。"

    我真的是生气了:"我爹娘给我取月牙儿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有两颗乳牙了,跟月相没关系!"

    邓和轻咳一声:"田姑娘,那个,我们..."

    师父捋了把胡子,冷哼:"还乳牙,咋不叫你月大牙,月门牙,月板牙,月掉牙,月蛀牙,月..."

    我大怒:"你才月掉牙,你天天都掉牙!"

    气呼呼的推开他回屋,邓和身边一个男子叫道:"田姑娘..."

    我怒道:"没茶没水,想喝自己去打,出门右拐有口井!"

    房门砰的关上,关完才想起这屋里有人,我忙又拉门,拉到一半被一只大掌又砰的按了回去。

    鼻下溢满杜若清香,我僵在门后,眼角余光瞅了瞅,湖绿色的长袍,衣襟上绣着极浅的松云淡纹。

    心跳噗通噗通,我缓缓抬起头。

    杨修夷摇着折扇,黑眸盈满笑意,好整以暇的望着我。

    我忙低头,却被他捧住了脸颊:"躲什么?"

    "...躲,躲你啊。"

    话音刚落,他蓦地倾身垂首,堵住了我的嘴巴,毫无预兆。

    我忙伸手推他,却没能推开,庞大的身子压来,将我抵在了门后。

    "唔..."

    我用力推他,被他压入怀里,近乎疯狂,我快要透不过气。

    师父在门外啪啪敲门:"丫头!姓杨的是不是在屋里!"

    我浑身僵硬,瞪大眼睛,不敢再发出声音,认命的垂下了手。

    他却没有因此停歇,大掌压住我的后脑,天地皆为他的清雪木。

    "丫头!丫头?"

    我捏住杨修夷的衣裳,求饶似得轻轻拉了拉。

    他终于停下,睁开眼睛,睫毛纤长浓密,眸光澄亮。

    我心跳狂乱,喘着粗气瞪他。

    他深深看着我,光洁俊美的脸上浮着淡淡红晕。

    师父越发急促:"丫头!开门!"

    我回身就要去开,却忽然发现我此时模样应该跟杨修夷差不多,开了门完全是找死。

    我求饶的看向杨修夷。

    他伸手就要开门,我忙拦住他,拼命摇头。

    他无奈的看我,极低极低的声音:"那就躲着?"

    我恼怒,同样做贼的声音:"谁叫你忽然亲我。"

    他一脸坦荡的抬头看向前方:"我只是想尝尝你乳牙什么味道。"

    "我乳牙早掉了!"

    "哦。"他淡淡道,"我现在知道了。"

    "你!"

    师父继续拍门:"姓杨的!你别乱来啊!丫头,丫头!"

    现在知道担心我了,今天开业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杨修夷怎么会知道?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说出去的。

    这老家伙。

    杨修夷被他吵烦了,又要去拉门,我忽的心念一动,抬头看他。

    他停下动作,垂眸看着我,眉梢微挑了下:"?"

    四目相接,我浮起笑意,低低道:"杨修夷..."

    他缓缓皱眉:"你怎么突然..."

    我蓦地伸手拉开衣襟,露出半个肩膀,大叫:"师父!杨修夷脱我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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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难得这样的愣在了那:"..."

    师父大怒:"什么!"

    满院子都惊呼了起来:"啊?!"

    天地顿时大乱。

255 我很害怕

    黄昏薄暮,北风卷着残叶,几个师傅终于将我卧房的门窗修好。

    我付了钱,抱着那块匾额准备去厨房里劈了。

    刚举起斧头劈了两下,去外边找医馆买伤药的师父匆匆推开院门:"走走走,快走,被那小子闹得,我都快忘了正事了。"

    他一把拉起我:"来!"

    "去哪?"

    "来就知道了!"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我被师父塞了上去,路上他没理我,只一个劲的叫车夫快点快点,我坐在一旁一头雾水。

    穿街过巷,一路繁华,远远看到了一座高大酒楼,杨修夷两个手下正在门口招待来宾。

    我像是明白了什么,忙放下车帘,叫道:"停下!快停下!"

    "别理她!你开你的!"

    "停下啊!"

    我瞅了个空隙,往外边冲去,所幸跳下马车时没有摔倒。

    我转身往原路跑去,被师父拎住,我忙手脚并用的抱着一旁的梧桐树,气急:"你又想干什么!"

    师父一脚抵在树上,双手扯打我:"那臭小子给你办了个酒宴,你快下来!"

    我死死抱着:"你不是跟他吵了一天了么,你怎么又这样!"

    "这次来了很多人,你一定得去!"

    我一愣:"跟我的店有关?"

    "对啊!"

    我当即看向另一边:"那就更不去了!"

    一争就是小半个时辰,他怒了,一掌拍在我头上:"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

    "要我跟你说几遍!享大名而不用之,非自馁谦恭,而是目光短浅,不堪大用的弱士懦者!"

    我愤愤嘀咕:"又不是什么好名声,用了也讨不到好。"

    "淤泥妖身而不与世辩,你堪忍这辱,为师却不愿,世人欠了你四年的公道,现在该还了!懂否?"

    "吾一个脑袋一双大,不懂否。"

    "今日这酒席特意为你所备,你不去师父这老脸往哪儿搁?给我松手!"

    我气极:"那我的脸呢!说不定我现在回去,院门都被烂白菜和臭鸡蛋给砸坏了!更说不定还有人泼.粪呢!要是今晚我睡觉连房子带人被烧死,我看你后不后悔!"

    "我看谁敢!"

    "不去,反正就是不去!"

    "你!"

    我委屈道:"你干嘛非要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好不容易隐姓埋名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可能又会把那群坏蛋给引到德胜城来..."我睁大眼睛,呆呆的望向他身后来来往往的人流,"师父师父,那个是谁?"

    他当即回头,抬眸找着:"哪个啊?"

    我双眸一凝,树下石子飞起,以我生平最快的速度移形换位,刹那落下空凌六合阵,师父身影消失无踪。

    知道他在里边看得见我,我顾不上磕头求饶,从树上跳下撒腿就跑。

    招牌必须得砸,还得准备几篮鸡蛋去挨个敲邻居的门赔笑赠礼,说辞我都想好了,就说是田初九故意送我的匾额,因为我跟她积怨甚深。

    至于我是做什么的,就说我是拂云宗门的小弟子好了。他们要还是不信,那我只得收拾家当等三天后师父出来,拖上他一起远走高飞。

    刚转过个弯,目光就被一群盛装打扮的女人吸引。

    走在前头的是吴夫人的二儿媳唐采衣,吴挽挽走在她旁边,挽着她的臂弯,很是亲切。

    唐采衣外披一件上好的香色锦绣斗篷,斗篷边缘一圈纯白绒毛,里面穿着一袭银丝苏瑾长袍,典雅端庄,一派大家之风。

    吴挽挽亲昵的依着她,穿着紫色碎花霏纹小袄,下身一条藏青色海棠纹襦裙,两根白玉晶簪斜插在精致的小髻上,如水墨发拨到左胸前,乖巧清新,内秀静敛。

    单论面貌,吴挽挽不如唐采衣,可是眼下二人并肩,却不觉得她输给唐采衣丝毫。唐采衣的打扮分明也很漂亮,只能说吴挽挽更懂得怎么妆点自己,而且,这么厚重的颜色愣是被她穿出了一身灵气和娇俏,我不得不服。

    她们去的是敬德酒楼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去参加杨修夷给我办的酒宴的,和我擦肩而过时,瞅都没瞅我一眼,所以无所谓认没认出来。

    不过我对这吴挽挽倒是挺好奇的,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性子,跟自己亲哥哥偷.情不算,还有脸贴着自己亲嫂子,真是说书先生嘴下那种阴险毒辣,满是手段,还好装无辜的坏女人。

    我撇了撇嘴,去买鸡蛋了。

    今日元宵,街上盛闹无比,许多活泼伶俐的小孩提着小灯盏互相追逐,嬉笑打闹。我四下打听卖鸡蛋的,最后在一个农家小院里买到了两篮。

    提着鸡蛋回家,穿过途川街时听到哄哄闹闹的敲锣打鼓声,好些人在那怒声大喊:"那边舞龙的要来了!那辆破马车快点!"

    我漫不经心的循声望去,恰好那马车一个剧烈颠簸,窗帘一颤,一张精致粉.嫩的睡颜落入我的眼中。

    唐采衣?她怎么睡在这?

    我回头朝敬德酒楼看去,再看向这俩朴素寒酸的马车,心下一惊,顿时冲口而出:"站住!"

    声音虽响,但比不过唢呐喇叭,车夫全然不知,扬鞭一甩,朝城外跑去。

    我拔腿追去:"停下!"

    拥挤人潮将我挤得寸步难行,我左右望了圈,将鸡蛋塞给一旁的老人:"老人家补补!"

    拔出头上的木簪扔去,借着移物术落在了马车顶,而后我转身朝另外一条人少的小道循着木簪追去。

    一个时辰后,我在东郊湖畔的密林里找到了马车,空无一人,四处望了圈,听到湖边有细碎声响。

    我攀上高坡,顿时一愣,那车夫正在脱唐采衣的衣裳,唐采衣昏迷不醒,衣衫发髻被那车夫弄得凌乱不堪,而这车夫,竟是个年轻白嫩的女子。

    我跳下土坡,车夫猛然抬头:"谁?"

    这声音我一下子认出,正是那夜以刀片割伤我腰肢的女人。

    我看了唐采衣一眼,冷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你。"她捡起地上的长剑,"来得正好,厉大哥的两只胳膊我今天就问你讨回来!"

    风声呼啸,三柄短刀冲我飞来,电光石火间我急调神思,却仍慢了一步,一柄短刀在丹光嶂落定之前射来,跟之前一样的力道,直接穿透了我的肩膀。

    她随即跃来,身姿灵巧,长剑出鞘,一个银亮剑花。

    我侧卧一滚,避开了锋芒,贴地扭动腰肢,飞起双腿,毫无章法且容易被剁掉大腿的一招让她猝不及防,被我狠狠踹了下来。

    我捡起那柄短刀,翻身想要抵住她,她猛的一仰头,额头狠撞在我的鼻子上,顿时痛的我神思与意识全无,眼泪共鼻血直掉。

    她极快起身,我第一反应握住她执剑的右手,飞快凝息调动冰蓝珏。她左手就将我的双手擒住,一方软帕从身后捂住我的嘴巴,压低声音:"那夜那个剑客是谁?说出来饶你一命!"

    软帕有刺鼻难闻的臭味,将我熏得昏昏沉沉,绵软无力,这时隐约听到许多凌乱的脚步声往湖边赶来,一个模样清秀的丫鬟叫道:"是二夫人!二夫人在那!"

    一群人急急忙忙跑去,一个胖丫鬟张嘴就大哭:"真的是二夫人,二夫人怎么会被人奸.污呢...呜呜呜,二夫人,这可怎么办..."

    那清秀丫鬟怒然道:"你少胡说!什么奸.污,二夫人分明好好的!"

    我撑着眼皮,侧头看向车夫,她谈不上好看,五官很清淡,眸色冰冰冷冷,毫无情绪的盯着湖边那些人。

    胖丫鬟哭得越发大声:"这可怎么办,老爷和老夫人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对二夫人..."

    数人喝她:"你住口!"

    清秀丫鬟伸手解开唐采衣的衣裳:"你自己看看,二夫人这里哪有什么..."就要拉开衣襟时,一直昏睡的唐采衣忽的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丫鬟一愣:"二,二夫人..."

    我身后的女车夫也一愣,双眉紧皱。

    "我没事。"唐采衣坐起,抬手整理衣裳,容色淡淡,平静的出奇,"走吧。"

    我神思一凝,费力的将几块石头朝她们袭去,她们顿时抬头望来。

    女车夫怒道:"不好!"

    想要抽身离开,却被我的冰蓝珏给冻住。

    下一瞬,她的左手猛然卡住我的脖子,咔擦一声,将我拧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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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6416/ 第一时间欣赏浮世谣最新章节! 作者:糖水菠萝所写的《浮世谣》为转载作品,浮世谣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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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谣介绍:
替姑姑挡下的那一剑,
她被拦腰斩为两段,
死而复生后,
她再不能习武修道。
痴傻流浪的漫长荒途,
终于让她遇上可以栖身的师门,
从此,她成了当世散修大家们捧于手心上的至宝。浮世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世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世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