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覆变
天渐渐亮起,东方天际出现明白,杨修夷和独孤涛终于带着新鲜的果子和鱼汤回来。
我起身迎去:"怎么不回来煮?"
就要伸手接过鱼汤,杨修夷转身递给了独孤涛。
他牵起我:"来。"
我看了独孤涛一眼,大约已猜到了什么。
果然,杨修夷同我说,独孤涛要他帮忙留下宋十八。
我轻叹了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不想告诉他宋十八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干脆将他们两个都扔在这里最好,没有我们这几个碍眼的家伙,他们就能有许多思考和交流的时间了。
回去时,远远看到宋十八坐在那,独孤涛站在他跟前,两人正在谈话,气氛不太愉快,轻鸢不知去向。
我忙拉住杨修夷,指了指一旁的幽深丛木。
"...你非要这么认为么?"独孤涛眉目蕴着怒气,声音远远传来,"跟那夜没有任何关系,不论那时我是否为你..."
"我说过不提这个了。"宋十八打断他。
独孤涛微顿,侧眸望向远处,语声徐沉下来:"不错,我是顾忌过我们的身份,但那夜之后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宋十八,我从未喜欢过一个姑娘,与高晴儿的婚约是父母所定,在来辞城之前我甚至已不记得自己与她见过。可这不足以担虑,我独孤涛若连个婚约都推不掉,我这几年的官场生涯便虚耗喂狗了。"
"我让你别提了!"
独孤涛浓眉微拧,似有些犹豫,道:"从风云寨逃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到了山下,我不知为何又折返了回去,当时在崖洞里找到你,你睡得很沉,我在你身旁坐了一晚。你醒来时我说想亲手逮你回去,其实当时我很想问你是否有从善从良之心,若你有,我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宋十八捧着鱼汤,冷笑:"你所说的将功赎罪,是想让我将陷活岭的弟兄们全出卖给你么?"
独孤涛看着她,没有说话。
"应该是吧,除了这个,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样的大功可以抵掉我的死罪,不过就算这样,我的活罪也是重中之重吧。"宋十八一笑,"可是独孤,就算他们待我不仁,老子也干不出这种不义之事,近万颗人头呢,他们的血非但洗不掉我的罪,反而要加深我的愧欠。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他们应该都在死牢了吧?"
"不晚,就算没有他们,我还有其他..."
"独孤,"宋十八又打断他,望着他的眼睛,"血债血偿的道理我比谁都懂,你当了这么久的官,签批过几个死刑文书?还不及我杀的人多呢。"
"姑娘?"轻鸢的声音忽而响起,宋十八和独孤涛回头望来,我和杨修夷大窘。
宋十八倒坦然的很,看了我一眼,转向杨修夷,放下鱼汤走来:"差点忘了件事,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问:"说什么?"
"老子还抢了你男人不成?"她白眼,"倒是也抢不走。"
杨修夷亦有些不解,但清冷惯了,没什么大表情,牵住我的双手,柔声道:"你去喝些鱼汤暖胃,我等下回来。"
"嗯。"我点点头。
他们走远了,我去到火堆旁坐下,捡了个果子咬着,顿了顿,抬头看向独孤涛。
他坐在宋十八的位置,和她一样的坐姿,大约觉察到我的视线,他抬起眸子。
我出声:"那个..."
尾声拖了很久,他谦和有礼的没有打断我,我呼了口气,道:"算了。"
他墨眉微合:"田姑娘想说什么?"
其实是想问杨修夷的家世,但终究是没有勇气。
我摇了摇头,将剩余果子吃完,喝了口热水漱了下,倒在一旁闭目入梦。
一梦睡了许久,醒来在杨修夷的肩上。
碧云飘过青野,日头升得很高了,我望着远处的繁树盛花,几日发生的事情在心头交织,滋味难言。
天幕下高山连绵,峰岭起伏,山脚出现一方百丈石台,以正形矗立天际,石台上有青色长阵,阵法呈碧水流纹,夺目刺眼。
我觉得那些人不会就这么放过我,攥紧杨修夷的衣衫不让他过去,提议干脆舍近道,攀斜坡,选一条近乎垂直的陡路从另一座山峦绕道而去。
他却摇头:"你有这样的心思,他们定也有,防不胜防的事倒不如直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想想也对,风华老头不会不了解我,我跟所有巫师一样胆小谨慎,一步顾三。
算计人心可能我不太会,但想用机关暗栈,陷阱阵法对付我确实很难。
想着,我拍拍他的肩膀:"让我下来,我弄一个破阵图吧。"
"那不是佘毅和花戏雪吗?"宋十八这时叫道。
我抬起头,远处两个人影一近一远站在石台下。
一个结实高大,粗壮魁梧,一个清瘦修长,背脊挺拔。
他们微抬着头,身前一道宽广的淡绿光屏,屏上芒纹萦绿,翠若青野碧草,纷乱移动间又恍似星序。
佘毅的手臂还保持着控制光屏的姿势,花戏雪执着剑,似在阻止他,但眼下两人都被空中的动静所吸引了。
一阵强烈的不安陡然而生,我从杨修夷背上跳下,杨修夷抬眉望着,神情少见的惊愕。
独孤涛出声道:"这是..."
"轰"的巨响,大地猛颤,杨修夷回身抱着我,一场戾风铺天匝地而来。
随即一声粗哑嘶吼响起,我抬起头,顿时脊背僵硬,双眸瞪大。
那些戾风聚回一处,扶摇而上,结为了一团黑雾,时而呈虎豹模样,时而散开如云,恍如一团猛兽在浩渺长空中挣扎撕扭。
我难以置信:"气,气兽?"
空中张开血口,黑雾急冲而下,将石台击碎,山野震荡,迸裂的巨石随着戾风冲向八方。
以气蕴成的妖兽最为难缠,也最稀少,当世对凡尘妖物记载最为详细的《焜世经》上只记载了两只。
一只为良兽,名叫叩叹,六百年前,它在风平关以西卷跑千万蝗虫,为百姓谋福。世传它为须文太山常至仙长以精气仙材所炼,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另一只为凶兽,世人取名凶孽,闻名便可得知它的凶残暴戾,它虽不吃人肉血骨,却嗜好虐杀生灵。刀剑于它全无用处,用玄术屏障将其禁锢其中虽可,但倘若它逃出一丝一毫,便又能再度凝结庞大。
世传它晒不得日光,夜间专躲在深山洞穴里,最后被几位高人以铜镜引光杀死。
铜镜...
心沉下冰渊,我怔怔望着黑雾,莫非凶孽没死,被用来镇压铜镜道台,相抗白芒之力?
可它现在连阳光都不怕了...
"初九,你和..."
知道杨修夷想说什么,我很快松开他:"你小心,别担心我。"回身看向宋十八和独孤涛:"我们走。"
腰肢一紧,被拥入身后的宽阔胸膛,他在耳边低声道:"你也小心。"
我点头,他垂首在我脸颊落下一吻。
剑声如啸,他一瞬远离,我回首只来得及看见一抹被黑雾吞没的颀长清影。
高空疾风强劲,朔朔鼓吹,我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无端觉得难过很心痛,第一次这么舍不得他,就像即将要踏入一场生离死别。
而数月以后,我才明白我现在为何不安,也终于深刻体会到世事翻涌这句老生常谈。
所有的一切都始自佘毅破开的这道光屏,似顽童打翻的漫天星盘,将我的一切搅得扑朔迷离,缭乱纷杂。
花戏雪带着佘毅出来后飞快赶回去相助杨修夷,我让轻鸢照顾受伤不轻的佘毅,带着宋十八和独孤涛朝北边跑去。
铜镜道台被毁了,必须要新设一个引光阵,我不懂奇门星术,将要义分析给独孤涛听,他以树枝石块排列一番,抬眉望向南方:"你说的洄虚石阵应该设在那,我去吧,但我设好了该如何通知你们?"
因他那个阵法才是关键,所以根本不需要通知我们,可让他一个人去那边我实难心安。
我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被君琦弄乱后,轻鸢以自己的竹簪给我绾了发髻,我回头看向宋十八头上的发带,还未说话她便一把摘下递来。
师父说长发不好打理,所以把我的头发剪的很短,宋十八则是为了图方便,我们的头发都是恰好及腰,不及寻常姑娘家过膝甚至垂达脚踝。
黑发散下,被风吹的有些乱,却给她英气清秀的脸蛋加了几许妩媚。
我将发绳编做简单的青元长光结,叮嘱道:"在地上画两个同心圆,一大一小,六粒三寸宽的圆石摆一个'天';字周端,将结扣放在中心,你离得远一些,倘若有意外,随便捡一块石头砸入同心圆中。"
独孤涛点头:"嗯。"
其实是一个简单护阵,只能拖半个时辰,但足够我们赶过去了。
他转身要走,宋十八忽的叫道:"独孤!"
他回头,眉宇极深,盈闪的眼波落在她脸上。
宋十八唇瓣微动,道:"设好阵了去昨夜歇脚的地方,我这边一好就带初九过去找你,你小心点,不要有事。"
独孤涛微微一笑:"好,我等你。"
在他们对话时我已蹲下来拔草,需要捣碎许多汁液在地上绘一个极大的图纹。
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过去一会儿,发现宋十八仍呆呆望着独孤涛的背影。
"十八。"我开口唤她。
她微顿,回头时有些恍惚,蹲下来和我一起。
彼此安静,但速度飞快,我们拔了数堆长草,她以石头捣汁,我圈出百丈来宽的土地,排阵布图。
长空翻覆,地动山摇,远处数十柄剑影在半空旋转成屏,剑气如啸如光。
杨修夷和花戏雪与凶孽斗得越发激烈,那些黑雾着实难缠,他们几次寻得机会以灵息将它强拉至一处,都被它挣出丝毫而功亏一篑。
独孤涛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上许多,不待我落好阵法,遥远天边已有强光,是他的洄虚石阵。
大风迎面扑来,天幕化为两个极端,一边阴霭幽暗,一边霞云奇艳。
我将引光阵落定,强光刹那涌来,所过之处漫野石子如罩了圈银色光环,天地通明。
我回头看向远处的铜镜道台,青光长阵渐渐无光,砰的碎裂成细小晶茫,如落雨般在空中四处飘散。
我松了口气,刚对宋十八咧开一笑,却见一道新的青光长阵如新生枝桠,从支离破碎的石台上生出,将我们的长光给夺了回去。
"要么彻底将铜镜道台毁了,要么就眼睁睁看着它将白芒之力回返,但你现在还有本事去毁它么。"一个笑声传来。
我回过头,风华老头望了眼宋十八,对我道:"丫头,两条路,你选吧。"
几点晶茫被风吹来,在空中飘浮,我看着他的脸:"何来两条,你不会放过他们,若是有人活着出去,你拿什么去承我师公的雷霆大怒?"
他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同我走了?"
我痛声道:"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让你们这样一步步逼我,杀害我的爹娘我的朋友还有那么多的无辜人家!"
他敛了下长眉,侧身望向远处:"我数到三,你若不跟我走,这女匪的命,老夫就不留了。"
宋十八冷笑:"你以为老子怕死么!"
"一。"
我一步挡在宋十八跟前,伸着手臂:"我跟你走!"
"初九!"
我毫无办法,乔雁的死我至今历历在目,我根本不敢赌。
吸了口气,我当即朝风华老头走去,宋十八忽的叫道:"下梁不正!"
我一愣,身子便被她猛的推了出去。
她以我为盾,如虎豹般跃起,凶猛却矫健,仗着风华老头不敢伤我而直攻过去。
"十八!"
我心下大骇,却不得不配合。
她的匕首猛刺向风华老头,被轻易避开。
风华老头抬掌劈去,我忙一步而上,挡在她身前。
他抓住我的手腕想要带我离开,宋十八矮身横腿,他跃起,于空中翻身朝我们身后攻去。
落地后他凝光结阵,宋十八飞快踢起数块石头,并带着我再度攻去。
石头于空中被真气击的粉碎,我矮身滚地抱住他的脚,他反应极快的要踢我,但宋十八随后的进攻让他的身子根本做不出这个动作。
我趁机以手肘击向他的胫骨中段,恰巧他被宋十八逼着踢腿,相互作用力下,他痛叫出声。
这段高默契配合的招式是宋十八教我的,如同他们帮派进攻时训练有素的暗号一样,这个招式是老一辈一步步排算出来的,甚是精妙。但流畅完成一定要配合无缝,动作飞速,并且要一击击杀。
也许风华老头会觉得对付两个女流之辈用不了多大功夫,因而一时疏忽,可他毕竟是玄术大家,想要一击击杀掉他,那完全是痴人做梦。
宋十八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而她执着要这么做,我几乎已猜到了结局。
宋十八趁他吃痛时刺去匕首,他反应极快的闪开,反手去掐宋十八。
宋十八松手,匕首滑落,我接住以后刺向风华老头的腿骨。
他因痛大怒,扬脚将我踢远,我摔落在远处,看到宋十八一跃而起,迎着数道光矢冲去,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颈上。
风华老头不再嬉皮笑脸,清癯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眉目,大量鲜血从他破开的脖颈处喷涌而出,他怒喝着拍向宋十八的肩膀,我忙挣扎起跑去:"十八!"
"师父!"
古誊忽的出现,焦急奔来,扶住身形不稳的风华老头,双眼睁得通红:"师父!"
他转过头来,怒焰充目:"我杀了..."
我抓起匕首猛冲过去,狠狠的扎入了他的喉咙,速度快得我自己都不敢置信。
他话音戛然,睁大眼睛看着我,像离岸的鱼,艰难喘气。
我用力拔出匕首,血花喷了我一脸。
他伸手抓住我的小腿,满脸不甘,被我一脚踢开。
风华老头目光震惊:"丫头!你,你不能杀人,你..."
我漠然看着濒死的他,转身跑向宋十八,她侧躺在地,被光矢穿透的小腹和胸膛上鲜血层层渗出,将紫色劲衣染的更红,从小腹漫至下裙,似桃花遮掩了树梢残月。
本不该这么严重,可是两个月前她曾被石笋穿透小腹,受损的内脏早已不堪一击。
她握住我的手,担忧道:"你怎么杀人了..."
我忍悲扶起她,就要掀她的衣裳,被她握住:"没什么大碍,阵法如何了?"
"没事。"眼泪仍掉了出来,我拼命忍住,"不用听那老头的,那石台已被凶孽毁了,青光长阵撑不了多久,我们的引光阵并未失败。"
"可你杀了人..."
"他不是人,他是妖怪。"我撒谎道,"他敛了妖气,我杀他没事的。"
苍白的嘴唇笑起,她咬牙爬起:"那走吧,我们去找独孤。"
身形一个踉跄,我忙扶住她:"你别动了。"
她朝前走去,淡淡道:"适才独孤跑走还挺好看的,一点都不像那些油头粉脸的公子哥。"
我轻皱眉,咽下心里难过,道:"我跟你说过的啊,他最擅长的就是脱困和跑路。"
"什么跑路,那是智谋。"她斜我一眼。
我点头,学着她的语气:"对对对,智谋无双。"
她笑了下,望着那边,道:"独孤出身点将堂,当年我们帮里兄弟喝酒时还吹牛说要杀去盛都覆了点将堂呢,结果那里才出来一个就把我们整个陷活岭给荡平了。初九,你还记得禹邢山的模样吗?"
我摇头。
"老子从小看到大的,可是在白芒岭时,我愣是没认出来。"她一笑,语声变得虚弱:"只有半座山,你说他们是怎么认出来的?并能联想到那么多,还一步一步引导着你也看透,很聪明,对吗?"
"嗯。"
她忽的咳出一口血来,我忙扶住她:"十八!"
她拢了下眉,道:"要是我早早告诉你男人,古誊砍走了你的手就好了,他就会更早些发现这一切,那些百姓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仓促四逃。"
我抬手擦着她的血:"你别说话了。"
她看着我:"初九,你一直都很自卑,其实老子又觉得你挺潇洒的,你的心很大,****都装得下。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是你的自由无拘,你好像在哪都能活的很好。"
我拉住她,难过道:"十八,我们不去了。"
她仍执着要走,我拉着她的双臂蹲下身子,将她的胳膊缠在我脖子上,她想推我,却连这点力气都没了。
我背着她朝独孤涛的方向走去,脸上火烧般的疼,手心已经开始溃烂了,皮肉层层外卷,血肉逐渐发腐发烂。
背上安静了很久,我咬着牙,害怕的唤道:"十八。"
良久,她轻声道:"怎么了?"
我松了口气:"没事。"
吸了吸鼻子,我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过了一会儿,背上又没有一点反应,我紧张道:"十八?"
"没死呢。"她一笑。
我低斥:"别胡说。"
"初九。"她虚弱道:"老子真的很喜欢他啊,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欢上了,可他是个好官,我不能坏了他的英明,别人眼里他怎么样其实老子很无所谓,老子怕的是他眼里的自己。"
我掉下眼泪:"别说话了..."
"刺史看似位高权重,可他出生名门,这个刺史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但他为什么要当呢?你说他是不是有很多追求和志向?也一定很讨厌那些徇私舞弊的事吧。"
我抽泣了下:"我要你别说话了!"
"你看,"她微抬起头,"老天爷待我,还是不错的。"
我抬起头,远处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正从长坡上狂奔而下。
我从未有过这般狂喜和欣慰,回头看向宋十八,她抬眼望着独孤涛,仍笑着,清秀眉目褪尽飒爽,宛若梨花。
"十八!"独孤涛大叫,速度越发的快。
宋十八重重咳了两声,方才的淡然自若再难维持,鲜血从她口中溢出,将胸前衣襟全部染透。
我加快脚步迎去。
"初九。"宋十八笑道:"你这样背着我,他这样朝我跑来,我忽然觉得这一世没有白活。"
我垂头无声大哭,咬牙走去。
"杀了那么多人,初九,我,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死的这么幸福。"
我哭道:"别说话了。"
她一笑:"好。"
"十八!!"独孤涛加速狂奔。
我一步步迎上,艰辛无比。
背上又没了动静,我害怕的唤道:"十八。"
半响,她应道:"嗯。"
艰难挪动了数步,我又唤道:"十八。"
极细极细的回音:"在..."
浑身都在发颤,我的双脚渐渐失了力气。
过去好久,我唤道:"十八。"
"嗯..."
"一定要撑住。"
"好..."
一里,百丈,距离渐渐拉近。
我再次唤她:"十八。"
风轻轻吹来,我茫然睁着眼睛,脚步没有停下。
没有回应了。
也许她昏过去了。
我停了下来,转身将她放下,她微睁着眼睛,唇角挂着一缕淡笑。
"十八?"
"十八..."
我颤着手推她:"十,十八..."
明亮的眼睛失了神彩,涣散无光,握在我手心里,平时打人那么有劲的手,也失去了力气和温度。
我嚎啕大哭:"宋十八!!!"
遥远身后传来巨响,那铜镜道台彻底瓦解,强光被再度引来。
空中云霞越发瑰丽,如烧起烈艳大火,长风迭迭荡起,带起满山枝桠急晃。
那些银石散着萦光,在宋十八脸上映出奇幻又不切实际的斑点光晕。
独孤涛终于赶来,气喘吁吁,脸色比她还要惨白。
他睁着眼睛,眸色深痛,呆呆的看着她。
山风拂来,将她两鬓碎发吹开,露出雪白净致的脸。
我将她交给独孤涛怀,他发颤的大掌抹掉她脸颊上的鲜血,垂首在她额上深深一吻,埋头痛哭。
我起身离开。
一滴鲜血从脸颊滑落,我抬手抚去,知道自己也快了,我咬咬牙,没有回头,拔腿狂奔离去。
天空有大片乌云,我在一个背风坡下以石头磊下空凌六合阵,眼泪流个不停,我一遍遍擦掉,连同脸上的鲜血。
我看向杨修夷的方向。
若还能吃上一块师父的蜜豆糕就好了。
182 人亡
夏末初秋多雨,这场雨却来得特别迅猛,几道雷电骤然撕开天幕,乌云都尚未密布,哗啦啦的大雨便倾盆倒下,天地瞬间被雨雾迷蒙其中。
我抱着干瘪瘪的包袱,在通往康城的泥泞小路上跑了许久,终于见到前方一个破落的长生门,迎着狂风烈雨奔去,檐下已躲着几个同样避雨的路人。
和他们点头,礼貌性的稍稍问好,我挤入大殿,找了个角落坐下,瑟瑟发抖的去拧裙摆的雨水。
好在独孤涛想得周全,给了我两件以青竹碧罗裁剪的外衫,防水耐火烧,对于出门常忘了带蓑衣斗笠的我来说,真是方便多了。
从崇正郡出来是在半个月前了,当时我将自己困在空凌六合阵里,本是要三日以后才破开的,但我着实高估了空凌六合阵,也太低估了凶孽和白芒的威力,阵法被强劲破开了,不过那时我已昏迷,这些都是事后轻鸢和佘毅告诉我的。
当时险象环生,花戏雪掩护我们先进入崇正郡通往外界的气栈,里边逆风横流,光怪陆离,我们没有掉落在益州或秉州,而是落在了郴州丰土城。
佘毅和轻鸢照顾了我九日,据说好几次我都没了呼吸,浑身烂的跟泡在水里的浮尸相差无几,但总算是捡回了一命。
身体好转后,我带着轻鸢去了益州辞城,杨修夷在辞城的府邸换了一批新面孔,虽还是杨家的人,却没一个认识我,对我不理不睬,我反复强调自己真的是望云山的人,结果被人架着胳膊扔了出来。
无奈之下,决定先去找独孤涛,我们去了益州都城永嘉。有人专门在门前等我,说独孤涛这半个月都在沧州春鸣山一带,他生了大病,数日不好,被接回了盛都。在这之前他特意命他在此等我,并留下都是御寒衣物的包裹给我,还有杨修夷也被杨家人接走的消息。
连日来雇马车跑路,加之门卫管家的银两打点,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而从汉东到盛都路途着实太远,看出轻鸢不太想去,我和她在永嘉分道。
分开没多久我撞见了傅绍恩,我一向不问世事,连江湖恩怨都很少打听,对朝政庙堂上的官职权位我除了知道将军,刺史,阁老这几个说书先生常提的以外,几乎一窍不通。眼下撞见傅绍恩,终于鼓起勇气问他杨家的事。
他滔滔不绝说了很多,临走前给了我一个钱袋,大约有十两银子,足够我去盛都了。
一道闷雷乍响,我啃着雪梨抬起头,虽说雷雨来势汹汹,去也匆匆,可是山路并不好走,恐怕今夜得在这里留宿了。
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喜是忧,一方面好担心杨修夷,想快点见到他。另一方面却越来越不安,尤其是进入崇州后,不知是赶路疲累,还是日有所思,总之一连做了数日千奇百怪的噩梦。
梦到杨修夷爹娘不喜欢我,拿着银鞭抽我,非要我吃掉两把菜刀;还梦到他家里妻妾成群,清婵湘竹春曼连排站着要我给她们擦鞋捶腿;甚至梦到他和花戏雪在一个飘满帐幔的依水高阁里为了一根刷粪桶的短帚打架,然后粪桶泼了劝架的我一身...我想我快要疯了,成日都在胡思乱想,只因杨修夷的家世给我的压力实在太大。
我想过他家会很有钱,父亲要么是个大财主,要么当了个高官,也有可能是皇亲国戚,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家世会这么庞大可怕。用傅绍恩的话说,他家只要愿意,一个乞丐也能当上皇帝。
一开始我只觉得夸张,没有当真,傅绍恩看我不信,摆出一副怜悯模样:"你也与那些愚不可及的农妇一样,竟不知道这门阀氏族的厉害。"
"这天下如今共七大门阀氏族,为楚家,杨家,公孙家,魏家,南宫家,左家和任家,如今朝堂上大多数官职都是这七大氏族的人,上到皇帝内阁,下到边城治安局,连皇上都得看他们的面色行事,你说厉害不厉害?"
我不解:"那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
他一笑:"你知道前朝是怎么亡的么?就是因为前朝皇帝妄想收归皇权,动摇了氏族门阀的利益,结果被那些世家门阀给联手推翻了。推翻之后却没人想当皇帝,左右权衡下他们扶了如今皇甫氏登上皇位。知道为什么吗?当皇帝固然好,看似权高无上,天下都得对自己跪拜磕头,可脑袋也是不稳的,历来没有长久的政权和皇族,唯有氏族门阀长盛难衰。与其坐上高位被人虎视眈眈,不如躲在檐下品茶赏雨,反正这高位之人也动不了自己。除非其他氏族力量被严重削弱,打破均衡,否则这皇位,他们是谁也不愿意坐的。那又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不过傀儡摆设罢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他又道:"数百年来,不管是天下大统还是数国战乱,这些门阀贵胄都牢牢控制着各项命脉行业,兵器,良田,钱庄,瓷器...累世财富惊人得可怕,他们庞大的家族体系,仅三日的花销就可够汉东九州和关东四州的数千万百姓半月之粮。若遇上大旱天灾,百姓们拿起武器也只对****和藩王们喊打喊杀,他们该享受的会继续享受,甚至看皇帝压不住了还会反过来开仓放粮,帮着一起打皇帝。那些农民求的不过一口饱饭,且在权谋手腕上压根不如他们,最后打下来的天下还是落在了他们手中。不过,这些门阀氏族的存在也并非是坏事,他们有着各自的家族利益,说是互相勾结,其实他们也在互相牵制和利用,为了家族权益,他们为百姓谋福祉的事情有时做得比皇帝还多。"
我不由感慨:"那投胎在他们家一定很幸福了。"
"那可未必。"傅绍恩摇头,"门阀氏族也有消亡的时候,当今的七大世家中,最为可怕的是楚家和杨家,他们在九百年前便是赫赫有名的望门大族。南宫家的兴起是因家族不断有人入朝出仕,占据朝堂一席,最显赫一时的是四百年前南宫家的五世三公,至今还是史书上的绝笔。魏家和任家靠的是世代经商,左家则是国难大财,兴起至今不足两百年,与六大世家无法相比,但比起其他普通门阀已绰绰有余。除此之外,这数百年来,还有其他门阀氏族崛起峥嵘过,譬如仄客江氏,崇州刘氏,柳州欧阳氏,枫柏沈氏...他们都曾跻身大门阀之一,现在却连后人在哪都寻不到,甚至**薛氏一族在三百年前尽数被斩,九族全灭,香火都断了。笨只笨在他们太过张扬,若能学学楚家和杨家那般低调和沉默就好了,这也是楚杨两家的可怕之处啊。"
政治权谋,天下大势这些我听不懂,打断他的口若悬河后,我想得只是为什么杨家那么厉害,为什么杨修夷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几乎想掉头逃走,躲得越远越好。
可是轻鸢说杨修夷被凶孽重伤,这令我一刻都放心不下,心急如焚,巴不得生出双翅膀即刻飞到他身边。
将梨核扔掉,又拿出一个啃,这些都是昨天在野外摘的,冻得牙齿咯咯乱响也没办法,实在太饿。从傅绍恩那抢来的银子我舍不得用,精打细算的坐着马车,到平州后打听了路线,决定徒步爬山,可以省去一大段七七八八的弯路。毕竟到了盛都,我还有很多地方要花钱。
好在现在是崇州了,只要过了康城,离他就更近了。
雨越下越大,积水漫过寺院台阶,那些躲在檐下的路人纷纷进来。几个火堆点起,传来稍许暖意,我靠在结满蛛网的破旧桌腿上,打算着今后去哪。
这段时间赶路,时不时便给师父写信,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没在山上,若是没在,等他一回去,看到满地的流喑纸鹤不知作何想。有时隔上一个时辰我就给他写一封,有些信里甚至就写了一句师父我好想你,我当然也想给杨修夷写,可压根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其实这样也挺好,以后我去报仇,一路打打杀杀,静下来就给他们写信,虽然收不到他们的回信,但至少能让他们安心。
但接下去要去哪呢?
从怀里摸出木像,神情其实很模糊,没有宋十八的半点神韵,但总归是有个人样。想起她雕刻时的专注眉目,心头又一阵酸楚。
这段时间也经常梦见她,和我一起欺负人,一起打架,一起胡闹和说人坏话。有时和她吵起来,我会跑去找杨修夷告状,还要仗势欺人。不过后来都是找独孤涛了,一让轻鸢去喊独孤涛,她就跑的比兔子还快。
我很想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佘毅口中的高人又是谁,能让那些十巫后人对他言听计从,还能让风华老头为他背弃与我师父的交情,他的威望得有多高?
出阵那日并未见到原清拾和翠娘,直觉是风华老头支开了他们。这两伙人互相勾结,却又有矛盾分歧,我该如何去找他们?而且,我最大最大的不解,他们为什么要对上古十荒赶尽杀绝,包括我的族人,却独独不杀我,反而将我的生死看得这般紧张。
我望着木像,十八,我该怎么办呢。
183 京华朱门
都师繁华,富甲天下,遍目所及皆是人海,光在城门外排队进城,就等了我近一个时辰。
穿过偌大的华金门,正式踏入盛都,心中更是惊叹无比。大道横宽可供二十辆马车并肩同行,车水马龙,十里锦绣,两旁高楼林立,满目重楼屋宇,一派峥嵘鼎盛,气势恢宏之象。
与外城区连接的宽大石桥长约百丈,桥下就是说书先生们常提的紫清河,走过石桥,进入盛京区更是豪宅酒肆连绵,钱庄商号并立。无意中瞄到司麟钱庄的鎏金招牌,它开在柳州宣城的分店宛若鹤立鸡群,主店在这里分明占地更广,装点更家盛大,却丝毫引不起注目,只因周遭店铺的豪华精美皆不输它。
我总是觉得自己见过大江大浪,自诩再没有什么场面可以惊到我,如今站在这里,终于明白何为一江歆羡一江,一山仰止一山。
当初湘竹说辞城夜市繁华,可与盛都一比,真是虚谈,虽还没见到这里的夜市,但如今盛景已不难想象。真后悔当初师父要带我来这时我为了背巫书而不肯出门,如果那时来过,如今应不会这么激动感慨了,以至于更加在意自己和杨修夷之间的悬殊差距。
找了家便宜的客栈沐浴更衣,换上一套新买的衣裙,浅粉蝶纹软烟罗裁剪的交领襦裙,掌柜还为我配了条云纱玉带和腰下装饰的安生白玉,一套价格不菲。因为怕冷,我又买了条外罩的浣花锦瑟外衫,毕竟和他爹娘初次见面,我怕穿得太厚重,会让他们觉得我是病秧子。说书先生说天下父母都不愿儿子讨个药罐子媳妇回家,我不知道我和杨修夷以后会怎么样,可就是想要在他爹娘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对着镜子将买的胭脂水粉一一排开,而后又描眉,又扑粉,反复折腾了许久,却连最简单的口脂都没能印好,我只好作罢,在脸上抹了稍许胭脂。
杨家盛名天下,打听到宅府所在不是难事,雇了马车穿过十几条大道,从玄武区到青龙区,最后停在一条热闹的主道上,车夫回头要我下车,称他这样的马车无权进去。
付了车钱,我别扭的拉着衣裳,询问车夫我今天的模样好不好看,打扮的如何。却忘了这车夫常年驰骋盛都,目光眼界岂是我这种山野粗人能比,他淡淡瞟我一眼,安慰般的笑了两声后驾车离开。
我紧张的快不能呼吸,沿街的繁华场景,煮酒烟丝,茶水商铺都如若未存,脑中遍天盖地全是想象中杨修夷爹娘的模样。
他们会不会吃了我?
他们会不会笑我没读过书,不识大体?
我见面了手该放哪,脚该如何站立?
他们若是请我喝茶,我要不要端到他们面前让他们先喝?
要是想打喷嚏怎么办?
要是不小心踩到裙角,在他们面前摔得四仰八叉怎么办?
要是...
我深深呼吸,再深深呼吸,紧张的双腿发软。
本以为越往前走,四下会越发清冷,因为想象中这样的世家门阀,门庭前肯定霸道的不允许有吵闹喧哗。没想恰恰相反,不仅商铺越开越多,甚至连走街串巷的杂耍戏团都碰到了两支。沿街荣华昌盛,香气熏人,各类吆喝声响彻盈天,挑担小贩络绎不绝,我忽然想起自己没买见面礼,正想去商铺里挑选,转眼已看到了杨府金碧辉煌的盛大府门,顿时连脚步都一个踉跄。
阳光刺目,落在澄墙彩瓦上,熠熠生辉,宛如珍珠缀于锦绣布匹,瑰丽奢华。汉白玉石铺就的九行石阶上,共十八扇金漆朱门,十六扇紧合,中间两扇大敞,门前立着四十来个健壮严整的守卫,目不斜视,面如刀削,宛似石人。
府宅外墙高砌,垒以整块平滑方石,石上有淡色华光,可见在砌墙之前浸泡过月萝湘露。墙上彩瓦,看色泽便知当初烧制时浇了巧兰骨汁,且附蕴了最为辟邪的筑声钦引。若没有猜错,这里的大小阵法恐怕不少于十个,防蛇防虫防盗防贼,配套齐全。
我回首望向来路,从行人告知我那里就是杨府高墙到走到此处大门,竟走了八九里,而这,仅仅才是一半的距离,占地之广,着实惊人。
而傅绍恩说杨家低调内敛,不比其他门阀那般声势浩大,如今真是难以想象其他门阀的府宅会繁盛到如何模样。
踌躇片刻,我终于鼓起勇气,提裙上前,跟一个守卫说了名字。守卫很年轻,二十来岁的模样,肤白若雪,浓眉大目,自我走到他面前,他便挂上笑颜,听完后微笑颔首:"姑娘稍等,容我进去通报。"
在我等他回来的这段时间,不断有各类人马到此拜访,有豪服高帽的官员,锦衣玉冠的公子,气质高贵的千金,素衣长衫的书生...有些直接登门进府,有些和我一样等候在外。
这群守卫一直面无表情,但若有人上前询话,却无一不有礼掬笑,态度温和,比起辞城那群王八蛋,真是太有素养。但他们越是这样,我反而越加紧张,连看门的守卫都这么谦和有礼,这样家教森严的礼仪大家,我这么一个山野丫头进去到底合不合适。都怪以前太顽皮,若是能好好静心,遵从师尊教诲该有多好。
忐忑难安了半天,终于见到那眉清目秀的守卫出来,我忙整理了下衣衫发饰,迎上前去准备跟他一起进府,他却伸手将我拦下,温和笑道:"姑娘,抱歉,二少爷说并不认识你。"
我一愣:"不认识我?"
他轻轻点头:"嗯,姑娘许是找错了人,还请回去吧。"
我皱起眉头:"不可能啊,你家二少爷可叫杨琤?"
他笑意微敛:"二少爷享誉盛名,你知道他名字不足为奇。"
"那你跟他说了我的名字吗?我是初九啊。"
"姑娘请回吧。"
这着实奇怪,我不悦道:"你真的说了吗?他不认识田初九?"
"是的,姑娘请回。"
我生气了:"他亲口说的?他脑子让门钉钉了么?叫他出来见我!"
"姑娘..."
我想忍,没能忍住,冲动之下,抬脚就朝大门里冲去,几个守卫疾步上前厉喝,大力拦住我。
我推开他们:"让我进去!把杨修夷叫出来!"
"姑娘,若再这样只能当贼子处理了,勿要怪我们无礼!"
"无礼你个头!杨修夷,你给我出来!"
"姑娘!"
我气呼呼的停下,看向那个年轻守卫:"我不想跟他玩,你再去跟他说一声,他若还不肯出来,我立即走人,这辈子都让他找不到我!"
守卫面容森寒,摇头道:"姑娘你走吧,少爷的规矩向来不见生人。"
"你才生人!"我气急,"那你把丰叔喊来,他认识我的。"
另一个守卫目光一冷:"姑娘当我杨府为何地,想见谁便能见谁么,未免太狂妄自大了,如若你不是女子,今日必不会如此礼待,还请回吧。"
我勃然大怒:"你们干什么口口声声让我走!快去把丰叔叫出来!听到了没有!"
他冷冷的甩开我的手,不再理我,几步退了回去。
我全然没想到会是这个情况,一时不知所措。
发懵之际听得议论声起,这番小动静竟引起身后无数人的指指点点和观望,顿时心中怒火更甚。可是性格再莽撞冲动,也懂事的知道不能在他家门口闹事,那样会让他丢人,更让自己丢人。我狠狠跺了下脚,气愤离去。
回去后立即收拾东西要走,整理了一半却忽然停下,虚望着半空发起了呆。
杨修夷不会这样待我的,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是不是他受伤严重,脑子也被伤到了,或如卫真那般痴傻了呢?又或者他伤势太重,至今昏迷不醒,而那守卫偷懒,跑了一半就回来了?
我怎么那么心急,竟忘记问他伤得多重了?其实我来这儿就是想知道他伤势怎么样,严不严重的啊。
我转身在软榻上坐下,懊恼的撑腮,越想越觉得害怕,于是又拉开房门去了杨府。但这次不敢再上去询问了,我在不远处的一家茶楼坐下,临窗而望,觉得丰叔肯定会出来的,他很喜欢到处走,买买花鸟,看看虫鱼,总能等到的。
可是等到天黑他都没有出来,伙计早对我不满了,我讪讪离开,浑身冰冷的走在繁华长街上,不知如何是好。
抬头望着远空星云,杨修夷,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想你。
184 两处天涯
一连数日,我都执着的坐在同一位置。
每天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却什么都没等到。中间试着在守卫换班时去门口询问,皆被冷声逼退,心也随之一寸寸绝望了下去。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和杨修夷之间的差距会大到有一天连想见他一面都难的地步。
四日过去,始终没见到丰叔的身影,我的盘缠用得所剩无几,不敢再去茶楼,便连夜去城外摘花挖芽提着花篮扮作卖花的姑娘,偶尔也把络腮胡贴脸上帮几个小贩看摊。混在芸芸众生里,抬眉望着高大的杨家门楣,我低声安慰自己,他们一定不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不知道。
这期间我也试着去找过独孤涛,独孤府直接说拒不见客,我求了多少次都没有。
有时我会自己吓自己,怕杨修夷伤势太过严重,这让我心慌意乱,夜不能寐,常常半夜爬起给师父写信,寄去的流喑纸鹤越来越多,直到流喑露被用的一滴不剩。
第八日,我终于身无分文,除了这套衣服,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了。我抱着干瘪瘪的包袱离开客栈,不知道该去哪儿。漫无目的的逛了半日,我走进一条巷子,找了块矮石坐下,摸出在街边买的两个蜜豆糕,干巴巴的咬着。
本打算得到杨修夷的近况我就离开,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在盛都停留这么久,可若还要再等下去,我得去找份短工养活自己。
想了许久,我会的只有巫术,应能找到几个巫师打下手,或看看有没有人需要我帮忙,能赚多少都好。同时心里也在委屈,将杨修夷和丰叔大骂了一顿,狠狠的咬着蜜豆糕。
心情烦躁的起身离开,转弯时撞到一个人,我不满抬头:"长没长眼!没看到有人过来..."我一顿,双眸大亮,"丰叔!"
找了他近十天,全然没想到竟会在这偏僻巷弄遇见。
他穿着一身素衣青衫,仍是轩举隽爽的模样,四个身着玄色劲装武服的高大男子跟在他身后,还有一个锦衣月衫的中年女人,正打量着我,目光略带冷厉。
丰叔摸出一条手绢:"擦擦,嘴角可脏了,你这丫头还真是凶悍,分明自己撞了人,还在那边骂人。"
我随意在唇下一扫,兴冲冲的抱住他的胳膊:"丰叔,杨修夷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现在好了没?"
他面淡无波,低低道:"嗯,少爷没有大碍了。"
我欣喜无比,忙道:"那快带我去见他呀!"
他双眉微皱,将手抽了回去,摇头:"不行。"
我一愣:"不行?"
"丫头,丰叔不能带你回去。"
"为什么?"我了然,笑道,"哦,你们可算是知道那几个守卫的事情了吧,放心,杨修夷病刚好,我不会任性跟他发脾气..."
"丫头。"丰叔打断我,"你以前的那些念头,如今都忘了么?"
我不解:"什么念头?"
他眉眼凝重,眼角余光微望了眼那名女子,良久,望向我身后长巷,徐缓道:"你应该知道,少爷肩挑许多责任要事,并非如你那般轻松。他绝不能再跟着你四处乱跑,到处胡闹了,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你都不要来找他了。"
巷口幽风吹来,寒意那么刺骨,我打了一个冷颤,怔然道:"所以,他,他是真的不想见我?"
"是我擅自做..."
"对。"那女子忽然出声打断丰叔,"少爷不想见你,田姑娘请回吧。"
我朝她望去,她没什么表情的望着我。
我说:"我跟丰叔说话,你是谁,要你插嘴和离间我和杨修夷。"
她双眉一皱,丰叔忙道:"她是夫人派来服侍少爷的画袖姑姑。"
"那与我何干。"我脆声道,"丰叔你不记得了么,我和我师父当初不也天天和你对着干,别说你,杨修夷的泻药我就下了多少?"
"丫头!"
我咬住唇瓣,微垂下眼睛:"说吧,不想让我见杨修夷是因为什么?因为我没钱没势没本事,你们看不起我这个野丫头对不对?"
良久没有得到回答,我已经快要哭了,隔着包袱握紧里面的木像,我硬声道:"好,我知道了,我走。"
百盟书
"杨家不是这样的人。"女子再又出声。
丰叔忙道:"画袖..."
我朝她望去,她盯住我:"你这番话说的像是杨家对不住你,你便没想过自己身上的问题么?"
"我什么问题?"
她的眼眸精明锐利,冰冷严酷:"少爷每次和你出去都惹了一身重伤回来,近乎命在旦夕,上次你们失踪的两个月,你知道夫人是如何熬过来的么?丰叔还说你懂事,可你现在怎么又这么想不通,还特意跑来找他?"
心沉了一下,我看向丰叔:"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眉心紧拧,定定的看着我,目光近乎残忍。
我几乎要透不过气:"可是,以前丰,丰叔不是还劝我放下心里的负担,不要胡思乱想,让我和杨修夷..."我一顿,忽的一笑:"我知道了,那时我只是一个短命鬼,如今我不仅是短命鬼,还是一个来历蹊跷,身世多舛,有着滔天深仇的短命鬼...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肩上所负的血仇,如果我懂事点,我就不应该拖他下水..."
"丫头,你回穹州去吧,或者去萍宵找你师父。"
我看着他:"你们第一天就知道我来了对不对,我坐在茶楼等你,还在门前...你们也是知道的,是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略略点头。
"那他呢?"
"少爷不知道。"
"那他也不知道我来了..."
他又点了点头。
"可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来告诉我这些,我这几日等的多煎熬你知不知道?"
他双眉紧拧着,垂眸望着我的包袱,没有说话。
眼睛酸涩难受,我扬起一笑:"那就别让他知道我来过吧,我走了。"
急切想离开,实在不愿自己哭出,刚转过身子,被丰叔拉住了胳膊:"丫头。"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来:"这个拿着,路上用得到。"
眼泪滚了下来,我抽回手,背对着他们:"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么,我和师父就算山穷水尽也不会要你们的一分钱。"
"可你..."
"我身上有银子。"心痛越发加剧,我努力压抑着嗓音,"你放心吧,这些盘缠够我回穹州了,找到师父后我会让他给你写信报平安的。"
他又将我叫住,语声犹豫:"丫头,你会不会恨丰叔?"
我哽咽着摇头,手指都在发颤:"不会,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你知道什么对他才是最好的...若是连你都觉得我不该和他在一起,那我就是真的不应该..."
我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笑脸回过头去,泪光中看到丰叔心疼难过的神情,我抽泣道:"丰叔,其实,其实你应该知道我的,我这次来只是想知道他的伤好了没有,也不是非要见他不可的。既然,既然知道他好了就行了,我,我走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跟他见面了..."
"丫头..."
眼泪噼里啪啦直掉,我抬手抹去,胸口一时柔软,一时僵硬,快要把我痛死。
我抱紧包袱,哭道:"若以后他要和其他千金小姐成亲了,你们别让我师父来喝喜酒,最好,最好就别让我们知道...你要照顾好他,他的脾气真的很坏。你自己也要保重,你一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走路得仔细,晚上睡觉别再从床上掉下来了,你要残废了,就没人可以照顾好他了,他也离不开你的..."
他没有说话,眼眶泛起红圈。
我想这差不多就是诀别了,排山倒海般的酸涩苦痛快要将我淹没,我抽噎着再说不出话,幸好此时也没什么可说了,挥了两下手:"我走了。"
转过身,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丫头,你的衣服穿多些。"
点点头,眼泪掉的越发汹涌。
我怎么好意思告诉他,我是故意穿得这么少,只是想给杨修夷的父母留一个好印象。可是没用了,无论我想表现的怎么好,怎么乖巧,都没用了。他们不喜欢我。
抹掉眼泪,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分明背上那么沉痛,似压了千斤磐石,却能被我挺得那么笔直,真是怪事。
抬起头,太阳再大些就好了。
低下头,那边的石头真漂亮。
转过头,盛都就是盛都,巷口都比宣城要气派。
...
这边想想,那边想想,努力不让自己感到悲伤和无力,但拐过一个转角后,终是忍不住了。
靠着巷墙蹲坐在地,我把头埋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却一定要咬着唇舌不让自己出声。
怀中包袱硌的胸口好疼,疼的像在剜肉一般。
若挖出心脏就能不疼了,那该多好。
若我从来没被师父捡走,那该多好。
若我不是月牙儿,那该多好。
可是不可能,我就是她,悲伤过后,大哭过后,我得起身擦掉眼泪,要用姑姑给我的这条生命,替爹爹娘亲族人们找出凶手,报仇雪恨。
但其实,我为什么要伤心呢,没什么好伤心的啊。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从没想过要真的依赖谁,仗着谁。我可以很独立,很自主,可以夜宿荒郊,可以身无分文,可以独当一面,对于这么一个我,有什么事情可以伤心的。
擦掉眼泪,攀着墙壁爬起,可这番故作的坚强没能撑上多久,在我迈出步子的时候随着再度涌出的眼泪一起土崩瓦解。
总是这样,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就同我经常说要挖掉自己的心脏,却从来没真的做过。
又一次崩溃让我嚎啕大哭。
杨修夷,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渗入肌理骨髓心脉血肉,不能自拔,难以剔除,除非生命结束,否则生生不息。
可是爱有什么用,我有什么用,只会拉你一次次涉入危险之境,看着你为我出生入死却束手无策。
我不想放手,真的不想,可是不得不放。
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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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望云山脚下有个半梦村,村民最擅编织芦苇,个个生得一双巧手。
有一年,经常看到一个脖子上挂满银圈圈的小丫头兴高采烈的抱着许多晒干了的碧云草跑下山,没多久,又哭丧着脸拖着竹筐离开村子。
终于有一天,小丫头抱着竹筐子,捏着银圈圈欢呼着跑出村子,去山脚等师父来接。
老人一下山,小丫头兴高采烈:"师父!我解九连环终于赢过赵师傅啦!"
听到消息的白衣老人没有她想象中的高兴,微愣了后,点头:"嗯,那以后不用再晒碧云草去让他跟你比赛了。"
"那我的糖人呢?"小丫头追过去,"师父,说好了的,六串糖人!"
"糖人?"老人眉头一拧,指向小丫头手里的大竹筐子,"我这个竹筐子怎么破成了这样?"
小丫头一愣:"啊?"
"你这丫头,怎么可以为了你自己的比试,就把师父的竹筐给弄坏,去去去!快去背书,背完了去后院把那些无尘灵草给收了。"
将小丫头送回到山上,老人又一溜烟跑到赵师傅家里:"老赵!我卖给你大半年的碧云草了,该结账了啊!快点!"
两个老人在屋子里你一文我一文的吵着架,小丫头趴在门外一脸沮丧:"师父怎么这样的..."
一个蓝衣少年斜靠在一旁,一脸得意,冷哼:"看到了吧。"
小丫头难过的轻叹了声,转身离开,蓝衣少年忙跟上:"你去哪。"
"回山上啊,我中午晒的无尘灵草还没收呢。"
"你还要收?"
"对啊,不收师父要生气的啊。"
少年头疼:"你还管他生气?"
"他可是我师父啊。"小丫头抬起头,望着远处的高山,"就是不知道他打算要我把无尘灵草给谁..."
少年气得快冒烟了:"我懒得管你了!"
185 临尘江畔
到底还是仗着杨修夷对我的宠爱,所以以往离开他时都不会这般难过,因为脑子里始终觉得,如果我遇到危险,或者我想他了,我可以随时跑回来躲进他怀里。就算他真的生我的气,只要跟他拼命的撒娇讨好,他就会心软。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全因他太疼我。
如今却不行了。
仿佛听到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倒塌,我所有的软弱疲倦,悲伤苍凉皆无所遁形。可毕竟不能任由寒风一直横扫肆虐,没有他,自己也要为自己筑起一方僻安之所,哪怕蓬牖茅椽。
丰叔派了不少暗人跟在我身后,过了城门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摆脱他们,虽不容易,却也摆脱了。
站在华金门外,阳光很好,云白天蓝。回首望着高大城门,城阙坚实,耸立如山,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门都要庞然雄伟,八十一颗鎏金门钉嵌在暗色城门上,这是帝王和权力的象徵,威仪无上,肃穆崇高。
十日前我站在这里,心里是那么开心,纵然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四处周折也没觉得丝毫辛苦,啃着冰冷透骨的雪梨反而觉得温暖甜蜜。
现今站在同一个地方,却只有铺天遮地的疲倦和寒冷,似乎支撑生命活下去的力量被抽了大半,唯剩仇恨,我的所有悲喜都易云淡散,虚无缥缈,归为宁静。
转过身,宽阔官道上皆是人群,我衣衫单薄,饥肠辘辘,举目四望,心底生出好多迷茫和怅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不能跑去找师父,所有和杨修夷沾亲带故的人事都不能触碰,这样才好一干二净。也不能去找陈素颜夏月楼和卫真,乔雁因我而死,宋十八也因我而死,身后跟着这么一大群想捉我的家伙,真是活生生把我变成了走哪害哪的不祥之人。
在路旁捡了两块阴阳双色的石头,抛落在地,两面皆阴,为西。
于是我便向西而去。
身上没有文碟户籍,也没有打点的银两,走不了官道,我绕路从天下文人墨客最喜爱的秋风岭穿过,径直踏入风平关。
沿路景色不错,但无心欣赏,只记得都是吟诗作对的才子佳人,他们的锦衣玉衫和端丽容貌比那枫叶流丹更好看些。
走了半日,在路边摆了一个涤尘阵挡风,我靠在树下休憩,因寒冷睡得半梦半醒。有几片红叶落下,飘到鼻尖上,细细痒痒的。我举起一片对着阳光,看着其上被秋意落下清晰叶脉,眼泪又落了下来,满心皆是凄凉和心酸。
从望云山下来到如今,不知不觉已过去大半年了,逝水如斯,真快。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了,之后是重阳,再之后是霜降,寒司,腊八,春节,上元...
去年中秋,杨修夷带丰叔回杨府,我和师父别提多开心了,打算趁他不在去他房里设几个机关暗阵。没想一进去就中了陷阱,被困在阵法里整整两天,别说金色月盘没看到,就是香喷喷的月饼都没吃上一口。师父骂我粗心大意,说我巫术白学了,一气之下让我跑去千里之外的杜凉县给他买杜月坊的脆皮红豆月饼。可是我懒惰,不想跑那么远,在半梦村的小店铺里随便买了两盒。因怕回去太早被他怀疑,所以在江畔芦苇丛里捏了一天的泥人玩。乏了趴在石头上睡觉,再醒来却是在杨修夷的床上,赶忙逃走,在门口撞上了刚回来的杨修夷和丰叔。丰叔正提着锄田的篮子,同我说他们恰好路过,看到我就顺手拎了回来。他还特意用篮子兴高采烈的比划一番:"看,就是这么拎的,把你脑袋都磕了好几下,没想到你睡得跟头死猪一样,这都没发现,因为太讨厌你,我还用脚把你的头发像这样踩来踩去..."我被气得半死,杨修夷却在旁边哈哈大笑,于是我们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当然,我惨败而归。
这笔仇我一直记恨到重阳,那日师公带我们所有人去云雁潭赏菊。我故意让杨修夷带我去云雁塔上玩,却趁他不注意,把身上的翠绿丝绦隔空挂在了塔顶翘角上,脑子那么笨,说一只鸟儿衔上去的。他当时穿着一袭白衣,轻摇折扇,眉目含笑盯着我看了许久。其实应该清楚,高约百丈的云雁塔顶只有仙鹤,没有小鸟,而仙鹤多半不理游人,哪会衔走我的丝带。我脸皮再厚也架不住奸计败露的羞愧难当,正想着转身逃走不理他好了,他却悠悠合起折扇:"算了,我去帮你拿。"因为故意整他,所以我缠了一个难解的梅花扣在檐下翘角上,他解得辛苦,我想想就这样算了,却隐约听到他低声嘀咕:"这死女人,缠得够紧。"因这句话,我顿时双手架在唇边大喊:"哇!尊师叔你看,那边好多仙鹤在云里,好美耶!"塔底的师公和友人果然纷纷仰头,看得到的正是杨修夷单膝跪在这所仙灵祥瑞,风水至高的云雁塔顶的场景。虽然他衣袂临风,白衣如仙,风流蕴藉,很给师公长面子,但还是逃不了责罚,我很自然的被他拖下水,跟他一起罚跪在紫薇阁里三个时辰。
我常被师尊罚,早就习以为常,这次有他陪我,别提多开心了。他却没我想象中的不悦,好几次偏头看他,冉冉檀香中,他眉目如洗,黑眸浮着淡淡笑意。触到我目光后,凉薄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以为他要嘲讽我,他说的却是:"没有你那个讨人厌的师父,真清净。"不等我顶嘴,他话锋一转:"我父亲差人送了好些重阳糕上山,你要吃么?"
抬手擦掉眼泪,心痛的快要死掉,过往影像在脑中越来越清晰明朗。那段荏苒时光里没有血海深仇,没有人心诡测和生死险关,每日都开开心心,笑语欢声。那时的愤怒生气在如今看来都是幼稚小事,从来就不知道何为撕心裂肺,何为肝肠寸断。
可是回不去了。
再美好,再不舍,都回不去了。
暮色四合,秋夜降的很快,起身继续往西,透过枫林的千枝万叶,看到一条静谧大江拦在三里之外。
是与长流大江天下齐名的临尘江流,传闻它波澜壮阔,涛声滚滚,水势浩大宛若从天而来,冲天江烟可蔽日遮云,因此得名临尘。如今看去,它却寂寞萧条的如死了一般。
但江风还是很大的,冻得我行步艰难,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避寒,可是好饿。我往江桥附近走去,想看看有没有满载而归的渔民收船回帆,说说好话,讨条小鱼来烤。
问了半日,没有要到小鱼,但一位好心老人收留了我,给了我半块干粮和一碗米粥。
坐在低矮的船舱里,就着昏暗油灯,我双手捧碗咕噜咕噜一口喝光。老人的孙女小玲扎着两根小辫,肉呼呼的小手递来一块花糖,奶声奶气:"姐姐,给。"
我伸手接过:"谢谢。"
她凑过来,坐在我旁边:"你很难过吗,别伤心了。"
我笑起来:"嗯,我不伤心。"
她伸手搭在我手背上,却在触及时一个战栗缩走:"姐姐,你好冰啊,是不是被吓坏了,我让爷爷过来给你看看吧。"
把手缩回衣袖里,我说:"我没有被吓到,我生了个小病。"
"生病吗?"她歪了歪头:"我还以为你是从兖华庄那边过来的。"
"不是的,我从盛都那边来的。"
"那幸好。"她严肃道,"我和爷爷前几天遇到两个姐姐,她们就是从兖华庄逃过来的,听说那边好惨,好多年轻姑娘在晚上被人挖掉了眼睛呢。"
"挖眼睛?"
"是啊,她们听说是一个独眼姑娘干的,爷爷现在都不给我去那边玩了...啊,姐姐,你怎么出鼻血了?"
我伸手一摸,果然,忙用衣袖捂住鼻子。
她跳下长板凳,转身往舱外跑去:"爷爷,爷爷!你快过来看看,姐姐她流鼻血了!"
我捂着鼻子将滴落在船板上的血用力擦干,飞快跑出船舱,对老人家道谢后,不顾他们在身后喊我,匆匆离开。
唇边濡滑,狂涌而出的鲜血打湿衣袖流下,我手忙脚乱擦着,奔至岸上,跑出好远后,胸腹和脑袋的剧痛蓦然袭来,随即一口浓郁鲜血从嘴中呕出。
我抬眸望着天幕,双目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一阵强烈剧痛,我浑身痉挛,撑着溃散意识,用石头摆下许多阵法。木像从包袱中掉出,滚满了鲜血,我慌忙捡起擦净,却又被鼻血打湿。
鲜血越流越多,如似生命在渐渐流逝,我害怕的哭了:"十八,我该怎么办..."
蜷缩在树下,我抱紧木像,越渐模糊的视线里仿若能看到一双疼惜的幽深黑眸,白皙的清俊容颜苍白如雪,他无助的将我揽在怀中,不断的重复:"还痛么初九,这样会不会好点?"
我大哭,我好想他,要是他能再抱我一次就好了,闭上眼睛,眼泪汹涌而出,我再没有了撑下去的力气。
186 切骨之骇
滚烫的热水扑面而来,我尖叫着从黑暗中挣出,皮肉被烫烂烫卷,血泡外溢。我缩成一团,半响后恢复神智,抬手擦掉额上的热水,看到身处之地是阳光和暖,清风闲散的一方小院。
"砰。"
木盆被扔在地上,一个纤瘦女人背对着我走向一方木桌,烟霞琼瑞束腰罗裙逶迤拖地,披着件绯红惊鸿长衫,极广的水袖。她从桌上捡起一把剪子,回过头来望着我,肤色莹白如玉,上着雅妆,堪比花娇。我却吓得掩唇惊呼,她的另一只眼睛诡异的吓人,眼珠圆瞪,毫无神采,不会眨眼,不会流转。
我怔怔的望着她,心生骇意:"你是君、君琦?"
她把玩着剪子,毫不犹豫的将一支开得正艳的紫云花剪下,语声轻淡:"挖了那么多只眼睛,就我脸上的这只最为匹对,却还是被你一眼看出是假的了。"
风吹起满庭芳菲,是座建在山上的竹苑,能看到山下有泊清澈湖光,不是烟波浩渺的临尘江面,我望着湖水:"这里是哪?"
她侧眸望去,一双秀眉微挑了下,妩媚一笑:"安生湖。"
心中不无惊讶,我抬起头:"我昏了多久?"
她心情似乎很好,淡淡道:"今日中秋。"
看来昏迷了不少时日了,我从地上爬起,望着她:"我落在你手上了,你想如何待我?"
她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我,我不躲不闪,和她对望,她"啪"又剪下一支紫云花,讥讽道:"初九妹妹,你如今的模样可怜的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你那年少多金,俊逸潇洒的小师尊不要你了么?"
我立即回嘴:"你如今的模样恶心的连路边野狗都不愿理你,你那器宇轩昂,风流倜傥的老相好怕是躲你不及了吧?"
她莞尔一笑:"躲我倒没有,一直找你倒是真的,你知道离开地宫后的那段时间我有多煎熬吗?我被你毁了容貌,他却还时常在我耳边提你,我稍有不满,就会引得他不悦,他是真的对你有意思了吧,可他素爱美人,而你有什么?"
我冷冷的看着她:"喜欢这样的男人,你真是可怜。"
她抬手随意拂过高盘的精致发髻,斜插着一支扭珠翠绿玉簪,再仔细看,她耳坠脖间手腕皆佩戴着不俗的首饰,加上这一袭大红衣衫,可谓盛装华贵,珠围翠绕。在这样的山野竹苑,打扮出这个模样,我能想到的只有原清拾要来。
她又剪下一枝花枝,声音好笑的说道:"哦?我哪里可怜了,你还想说出什么话来激怒我?"
我垂下眉,心中泛起苦涩:"至少我爱的那个男人根本不会让我有猜疑的机会。"
他不风流,不拈花惹草,性情孤高清狂,对其他女人永远客套有礼,淡漠疏离,自我明白他的情意后,我就再不会胡思乱想。多想知道他以后的妻子会是谁,那女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幸运的女人。可是又不敢知道,更不敢去想,我会嫉妒的生死不能。
对我的话,君琦微微扯了扯嘴角,以为她在表示不屑,她却落寞说道:"我终于知道清拾为什么老惦记着你了,因为他太骄傲,总认为没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而他花了那么多年以入魂香去你梦里,到头来你却不把他当回事,满心都是那个男人,连提起他的眼神都不一样。"
她以这么恬淡的语气跟我说这些,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更令人悚然的是,我跟她分明应该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斗到不死不休,却在这里像对老朋友一样吹着清风,聊着感情,谈着男人。
就在我要开口划下一条道时,她纤手撕下一片花瓣,轻轻把玩着:"听说紫云花液在巫阵里涉及颇广,有一个阵法也需用到紫云花液,不知你听说过没,它叫焚玉醉云阵。"语毕指尖一紧,脆嫩的花瓣被捏碎,饱满的浓紫色花液顺着她白嫩纤指滑下,两种颜色相映,我虽不乐意,却真的只能用美来形容。
未待我说话,她一笑:"你自然是没听过,这个阵法是《苍梧澜》上所记,据说是上古之巫,想试试它的功效么?"
心下微颤,我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你想对我做什么?"
"中秋佳节,真是个好日子。"她抬头望着碧蓝天幕,笑道,"到处举家欢庆,团圆和睦,而你却要永远的生不如死了,这比起你带给我的那些伤痛,还是挺划算的。"
"生不如死?"
我如今就已经生不如死了,身上滚烫的热水散去温度后,是冻骨的寒冷,一缕缕清风掠来,几乎要把我寸寸冻死。可即便如此,我仍不想在她面前伏低,我冷声道:"你带给我的伤痛不比我带给你的少,只是我运气好,留不住伤痕,若我能留下,我能比你好到哪儿去?更何况,你给我心上人的那两刀,是你拿命都赔不起的!"
她眉眼弯弯,朝我望来,一只眼睛满含笑意,另一只假眼却始终狰狞的瞪着我。
"你可听过安生湖?"
享誉天下的安生湖,怎能没听过,早年和师父走南闯北时路过几次,不过皆是在南岸,与此处风景大不相同。
安生湖为临尘江流一脉分支流经处,位于天岁山东脉与帝陵山之间。其盛名天下原因有五:一是白玉无与伦比,如羊脂凝霜,尽管年年盛产,却千金难求;二是临近帝陵山,风水奇佳,附近大大小小帝陵共计三百多座,历代帝王都喜葬于此处,包括开创文明初祖的农帝炎黄;三是一千多年前,楚国才女穆月君在此沉湖殉国,临死前留下六大古曲之一,天岁倾,也是杨修夷最爱的曲谱之一;四是此处风景实在绝妙,湖面如镜,湖水清澈,湖畔岩石晶莹光滑。有南北两处风景,既有江南烟雨之美感,又有北方萧索之大气,美称"两处天伦"。南岸绿树翠叠如海,掩映青山绿水间,如人间瑶池;北岸景色旷野辽阔,一派苍凉,大有长河落日圆的万钧之势;五是六百年前,东黎末年最为著名的********之一"陌细之战"在此决胜,奠定了天下格局,同时也成就了一名旷世战将颜城安,至此,安生湖就以他的表字"安生"命名,荣冠天下。
我点头:"自然听过。"
她一笑:"你觉得,将你葬在那里如何?"
我也一笑:"不如何,为何你不自己去死?"
语毕看向庭院木门,大怒:"原清拾!"
她微愣,我后退一步,地上土石刹那凌空,朝她飞去,伴随的还有满地被她剪下的紫云花瓣,在空中纷扬,佐以图谱星序相垒叠加。
薄弱神思将阵法落定,她却未有躲闪,从始至终眸色含笑,在如烟花瓣中淡淡望着我。
这般淡定自若令我颇为不解,下一瞬,她莲步轻移,一步步走来,抬脚迈出了我摆下的紫云困阵。
我僵在原地,难以置信。
这可是紫云花阵,不说师公,就是连拂云尊者都要耗上一阵才能破开的阵法。
脑袋嗡的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再看君琦原先的丰腴身姿此时清瘦如竹,我恍然大惊,脚步一个踉跄,身子撞在身后花架上,却无力爬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近。
她在我跟前一丈站定,娇媚语声低哑笑起:"初九妹妹,亏你还是个常跟死人打交道的巫女,你难道没看出来么,我已经不是活人了。"
"行尸,行尸咒...?"
她莞尔一笑,微微抬手,拉下红衫外的衣带,曼若纤指一层一层将衣衫脱尽,最后露出的却不是她的白润胴.体。自修长脖颈往下,是开膛剖腹的胸腔肚腩,五脏六腑尽数不在,空空如也,只剩血淋淋的皮囊和骨架。
骇意浸透我的四肢百骸,我寒冷如冻,艰难的攀住一旁的花架来稳住身形,脑袋发懵空白,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淡淡道:"为了对付你那些杂七杂八的巫阵,我给自己施了行尸咒,反正上古之巫皆要以人命献祭,我已做好了准备。"
我怔怔的望着她,想起很早以前师公跟我说过一句话,初九小儿,你要当心那些一无所有和将一切都豁出去的人,他们能做出任何超出你想象的可怕疯狂的事情。
她会做出什么?我不知道,但一种莫名恐惧超出了我对死亡的害怕,我甚至想要夺路而逃,可几日的昏厥和滴水未进却让我毫无气力。
她偏头望向庭院左侧,道:"你看看那边。"
循着她的视线缓慢回过头去,看清花簇草丛下所掩何物后,饶是见惯腐尸妖物的我也终是忍受不住,恶心的感觉翻江倒海,一张开嘴巴,胃中的酸液苦汁不受控制的大口大口呕出。
她穿好衣衫,踱步朝那数十具扭曲到极致的女尸走去,捡起一颗面目惊恐狰狞的头颅,温柔抚着上面浮肿发烂的皮肉,目光冰冷的可怕:"我本来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找到你的,可老天待我真好,让我在江边捡到了你,恰好今日又是中秋圆月,我迫不及待便将她们杀了,然后将自己变成了行尸走肉。你知道我多么想看到你受尽苦难却无力摆脱的模样吗,初九妹妹,你可想过自己会有今天?"
我投去一眼,语声发颤:"你要杀我很简单,甚至可以将我魂飞魄散,你何苦拉这些无辜的女孩下水?"
"杀你?"她勃然大怒,回眸瞪着我,再无冷静可言,语声怒如秋日幕风,将一树残败的枯枝烂叶无情刮下,"我为何要杀你,你难道听不懂我的话么,我要让你生不如死!"将头颅猛的砸在我脚边,表情比女尸更为狰狞:"我喜欢清拾,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人,他身后那些翠娘卿湖紫君都跟我无关!他们舍不得杀你,将你视若珍宝,我却不会!非但如此,我要让清拾也永远找不到你!我要让你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会受尽折磨,尝到什么叫真正的轮回之苦!"
"你疯了!"
她疾步朝我冲来,我隔空抓起她方才用过的剪子,却被她以诡异手法夺下,"砰"的一声,反手插向一旁的树桩。
双手被她反背在后,我用宋十八教我的脱身招式成功解困,拔腿朝庭院木门冲去。电光火石间猛的脚步一凝,认出外边被布下了海棠迷阵,我转向右侧的篱笆栅栏,是几乎垂直的斜坡,我咬咬牙,闭上眼睛,翻身坠下。
187 焚玉醉云
我知道篱笆崖下定也被布了阵法,可着实不甘心就此落入她的手中。
半空有紫光交织的细密悬网,撞上的一瞬,强劲冲入体内,震得我神魂俱散。我睁着眼睛望着碧云蓝天,眼皮渐渐沉重,它们在我眼里被黑暗寸寸模糊。
再醒来是在湖边,月色如水,寒风萧瑟,我卧趴在一地的紫云花瓣上,双手双脚被铁链缚住,十根手指皆被缠在铁环中,难以挪动丝毫。
周身横陈着数百种巫器药材,以某种见所未见的序列所摆,多为阴邪之物。我的右侧躺着六具女尸,六为阴爻,女尸为寒,又是月圆时分,如果没有猜错,这六具女尸八字命格应都是极阴。
君琦背对着我,手里捣着木冲子,一下一下,十分清晰,伴着潺潺水音,在此处静谧湖畔听起来着实诡异。好在今日中秋,人们多去合家团圆了,再不济也得找个地方对月感怀一番,若不然有人路过这里,定要被吓到了。
微微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脚,铁链发出细微动静,她回过头,眸色冰冷,淡淡道:"醒了?到底还是害怕了,否则也不会逃跑,却偏要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真令人倒胃。"
我嗤笑:"挨打不还手,挨骂不还口,知道要死还不跑,那是蠢货。"
她回过头去继续捣弄,道:"虽然我更想看到你撞入海棠迷阵后被万虫啮咬的模样,但你跳崖是对的。我刚才在捣药时才想起,你的血太过古怪,若是引起别人的注意,被他们知道你在这一带我就功亏一篑了。"
心下一沉,想起收留我的那位好心老人和他的小孙女,我忙问道:"你在哪捡到我的?有多少妖怪?可有人死掉?"
"你觉得呢?"她一笑,"若只有几只小妖,怎么能引起这么大的动静让我找到你?我又何必将你带到这?"
我怔然道:"知道死了多少人么..."
"你关心那些人做什么?有这功夫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脑袋嗡嗡作响,我茫然虚望着,浑身发寒。
在师尊的严词教导下,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无辜百姓因我而死,更何况那老人待我还有一饭之恩。
唇瓣动了动,还想再问她些话,她却放下了木冲子,修长手指端起微冒着寒烟的碗盅。
杏花酒香溢出,她浅酌了一口,舔着唇瓣,嗓音凉凉的:"若我是你,我应该更想要他们的那种死法,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我沉声道:"是手刃仇人,夫妻百合,子孙满膝,天伦之乐。"
"哈哈哈!"她仰头大笑,"你倒真能打趣。"捧住碗盅回身端坐着,她望着碗里的酒液,目光有些迷离:"焚玉醉云阵,焚玉,焚香断玉,醉云,醉卧云阑,这阵法若配上你的重光不息咒和这湖底的寒潭,真是世间最严酷的刑法了,你可听说过忘尘尊师黄参子?"
我冷冷的看着她:"你想学她一样,变成女鬼么?"
"女鬼?"她眉眼微阖,蕴出些凄凉:"我以前确实想过,清拾修为高深,百年不老,可我毫无修仙之姿,连最简单的术法都学不会。我若想陪着清拾地久天长,我只能去当女鬼,人心虽难以下咽,但总能习惯。可是,"她眸色一狠,忽的激动道,"你将我变成了什么模样?我如今这样子,就算当了女鬼,也是个丑陋的鬼魄!我没了眼睛,我的容貌也被你毁了!"眼泪从左目滚出,她摇头,痛声道,"我不想去投胎,我舍不得忘了清拾,我不能忘了他..."
她擦掉眼泪,怅惘一阵,将碗盅里的汤汁喝光,放下后捏着一个小瓷瓶走来:"田初九,如果我只当一个没有魄体的天地游丝,将你受苦受难的模样尽收入眼底,倒也是不错的..."
我往后挣着:"你想干什么?"
"你觉得什么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强装的镇定再难维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你不要过来!"
"我说过的,是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她一步一步走来,带着狞笑,一只眸子微眯,一只眸子圆瞪。我宁可她丧心病狂的虐打我一顿,也好过这般诡异疯癫。
"怎么,终于知道怕了?"
"你别过来!"
"没有人知道你在这。"她笑得冰冷,"你还能活多久?五年?十年?以前我巴不得你快点死,如今却真想要你长命百岁啊。"
我继续往后挪去,不断大骂着让她滚开,却只能暴露自己的恐慌和无助。
她极缓的走到我跟前,弯身捏住我的两颊,苦涩难当的汤汁从瓷瓶里强行灌入我口中。我不断扭着脑袋,咬着牙关抵死不从,她微蹙起眉,忽的抽出一把匕首刺在我腰侧。极致的剧痛令我仰首惨叫,汤汁终被她尽数灌入。
她捏着我的脸,恨声道:"你会被不断的淹死,又从枯死的躯体中活过来。从今之后,你的生命只有死去和重生,万劫不复!"
她狠狠甩开我,将一旁的九戮真结和以火焚烧,再捧起一沓泛黄的旧纸吟念咒语。
我奋力挣着,却无济于事,她伸出右臂,手掌朝下,念的极缓极慢。
渐渐有幽蓝萦光在我身边凝聚,说不清是清冽还是浑浊的盛气将我的身子托起,悬浮空中,压得紧迫难当。胸腹间的剧痛比腰肢更甚,我痛的浑身发颤,被那团蓝光牢牢控制住身形。
迷乱的光影和眼泪斑驳了视线,心绪一层层翻涌,我终是哭着声音破口喊了出来:"杨修夷,师父,救救我!我好痛!我不想死!"
可再声嘶力竭,再不断挣扎和拼尽全力,仍是抵不过身上的铁链和包围我的蓝光。
身子随着挣扎和哭喊越飘越高,依稀可见荒野尽头的天幕燃起了盛大烟花,斑斓多姿。我眷恋的望着它们,哭得越发厉害,此时多希望我的身子也如这烟花一样,碎裂成星,倾洒四方。
但却没有。
身体猛然失重,急速下坠,重物落水之声在耳边猛然响起,砸碎了静如平镜的湖面,也淹没了我的所有哭喊。
最后一眼应该好好看看湖光山色和万顷星河,仓促间却是惊恐的看向了君琦。她倚着月色而立,身形渐息透明,身侧是巫器药材消尽灵力后腾空升起的袅袅白烟。她冷冷望着我,嘴角挂着毫无温度的媚笑,这抹笑将是我这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漫天湖水如洪水猛兽,将我一口吞没,我渐沉渐下,眼睁睁的望着湖面离我远去。晕散的涟漪缓缓聚拢,归为平静,仿若合上了一扇巨门,门外是人世清欢,百态苍生,门内是孤寂深渊,幽冥旷地。
铺天盖地的窒闷袭来,犹如沉钟罩顶,我开始挣扎摇头,拼尽全力却无法摆脱这份溺水之苦。比寒冷更甚,比骇意更甚,我无暇去想其他,无暇去管胸腹的剧痛,只知道要挣扎,要离开这里。
终于沉到湖底,意识溃散昏迷,在死亡之前,隐约看到昏暗流光里,一个小女孩捏着本书探出头,好奇道:"杨修夷,你在看什么呀?"
窗外的绝顶孤峰静立着一个紫衣少年,闻言回眸,暮色中眉目清朗如月。他冲小女孩抬起手,俊美容颜浮上淡笑:"过来看看,那边有一对稀有的雪瓷鸟。"
小女孩望了眼:"就一对鸟,有什么可看的,我还是背书吧。"
少年浓眉微皱:"那些你不是背过了么?"
"因为我笨啊,老是记不住。"小女孩撇嘴,翻着书页,"师尊晚上要检查的,我不跟你说了。"她靠着木窗转身,一字一句的背着,"巫者,不可与天地斗巧,不可与人道相悖,不可与小人同谋..."
巫者,不可与天地斗巧,不可与人道相悖,不可与小人同谋。
巫者,不强求为苍生谋福,却要以天地为仁。
巫者,习术先当人,修法先修心...
188 重见天日
临尘江发源自雪青山和昆仑南境,万年霜雪汇滴成江,自西向东奔流,日夜不歇。
安生湖落于天岁山东脉与帝陵山之间,为临尘江一脉分流经处,阔达千方,深至百丈,湖水清澈幽绿,湖畔风景如画。
崇琰二十三年六月一十四日,晒了两个月的太阳,浩尚一片火热,城外安生湖畔乘凉踏风的人较以往多了三倍。
有许多笑声从湖边传来,两个眉目俊朗的锦衣公子各使劲的踩在一个小厮背上,眼睛发狠的瞪着对方。
旁边看热闹的人已悄悄开了盘口,等着他们快些分出胜负。
终于,孔庆成脚下的小厮承受不住了,惨叫一声,人群顿时几家欢喜,几家叹息。
两个随从各自爬起,朝自己的少爷跑去,萧睿一掌拍在周薪的头上:"你这没用的家伙,叫得这么快!存心看我丢人是不是!"
又揉头又揉腰的随从委屈的瘪着嘴:"谁叫你自己没本事,脚劲不如姓孔的,他踩的可狠了。"
"哈哈!"孔庆成摇着折扇,从一旁提起墨笔,"萧睿,今天可到我咯。"
萧睿恶狠狠的瞪着他,牙一咬,眼一闭:"来吧!"
一只王八很快爬上了他的脸,周围传来阵阵哄笑,孔庆成放下笔,忽的瞅到萧睿今日腰上的佩玉。
有些眼熟,他皱了皱眉,这不是刘家小姐的玉坠子么?前几日还跟他眉目传.情,现在就把贴身之物送给这姓萧的了?他一把伸手扯下:"这是你骗来的吧?"
"你干什么!快还我!"萧睿立时叫道。
论起拳脚功夫,两人都是三脚猫,这就比谁今天带的小厮多了,孔庆成顿时落了下风,情急之下,一把将玉坠子抛进了湖里。
连日酷热让安生湖水位降了一丈有余,露出大片没有生息的暗色苔藓,缀着红色珑线的玉坠在水面晃了一下便轻轻的沉了下去。
萧睿大怒:"你!姓孔的!你...你们还杵着干什么!"他扯过近身的一个小厮,"快去捞啊,去啊!"
手下纷纷忙起,好几个跳下了水,自知理亏的孔庆成赶紧带着一干人匆匆扎进了人堆。
周薪带人去附近找来了据说水性最好的几个渔民,一捞就是两个时辰,有几个小厮不理解一块破玉有什么好捞,那刘家小姐论及貌美在浩尚还不如春楼里和少爷常来往的那几个姑娘呢。
周薪当然不能说这是自家少爷特意骗来准备拿去拜师用的月灵玉,此玉当世稀少,比极泪瑄琛多不了哪去。怕就怕一说出口,湖边看热闹的人要通通往下跳,也就刘家那一脑子草包的姑娘不识真货。
"有人溺水了!"湖面上忽的传来大喝。
正在听萧睿喋喋不休,骂骂叨叨的周薪顿时翻了个白眼,还水性好呢,这就溺水了。
没多久,一个脸色灰白的男人被两人架着胳膊拖上岸,眼珠子快瞪出了眼眶,脸色惨白惨白。萧睿过去拍拍他的脸:"喂,没死吧,没死下去继续捞啊!"
另外两个男人喘着粗气,同样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鬼,下面,有,有女鬼!"
人群顿时哗然,好几个男人皆按捺不住好奇,都潜了下去,结果爬上来皆是面如土灰,一个个话都说不出来了。人群里有人提议:"要不请大陈村的陈二麻子来吧,他专管捉鬼的。"
萧睿不耐烦的摇着扇子,对周薪使了个眼色,白嫩的随从没反应过来:"?"顿时小腿挨了一下:"你倒是去叫啊!"
陈二麻子一来就烧了几张符水在碗里,几个胆大的男人咕噜咕噜喝下,陈二麻子又用桑木沾水敲打他们的衣服和手心。
这种事理应避之不及,没想凑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附近几个村的全都闻风而来,将安生湖南岸挤得水泄不通。
过去良久,那几个男人浮出水面换了好几口气,终于在众人的翘首里拖上一个人。
"是个姑娘!"有人叫道。
远远看去,面貌平平无奇,淡如水,静如渊。
鼻子有些俏,但鼻梁不高,嘴巴小巧,唇形有些可爱,却苍白的吓人。
眉毛掉了好大片,剩下淡淡的墨痕,像男人的青色胡渣。
有个男人恰好拽着她的头发上岸,一路掉了一大捆,他正在骂骂咧咧的扯开缠了他一手的黑丝,软的一撕就断。
萧睿和周薪点着小碎步捂鼻猫了过去,她的手脚都被铁链铐着,手指缠着铁环,像公堂上用的拶指,露在外面的指甲整个翻了出来。身上的衣服烂的差不多了,小腿和前臂全露在了外面。
"这,死了多久啊?"萧睿用扇子指了指。
周薪放下手嗅了嗅:"少爷,一点都不臭。"
"会不会是中毒死的?"一个大汉拧着湿嗒嗒的衣服问道,"她皮肤都没烂,颜色也没变,看这样子湖底的鱼一口都没咬过她。"
萧睿摇头叹气:"反正肯定是被害死的,哎?孔庆成哪去了,叫他家老头来收尸啊!"
孔庆成的父亲是鄞州刺史,与萧睿父亲鄞州折冲都尉同为正四品官,虽然一个掌政一个掌军,但同在鄞州官场自然少不了一番疏通往来。奇的是,两家家境出奇得像,皆一妻三妾,一儿四女,偏偏这独子还都是纨.绔子弟,成天街头巷尾的斗事耍狠。把两位当父亲的弄得焦头烂额,常常互相诉苦,惺惺相惜后反成了莫逆之交。
陈二麻子在旁边捏着两撇八字胡思量,如果是女尸,那就没他什么事了,那如果是女鬼呢,岂不是可以扬名立万了?
他老神在在的拦住跑去报官的一个小厮:"不急。"
从道褂口袋里摸出一截黄沙木,点燃后放在了女子旁边,随意摆弄两下,他回身严肃道:"我认识这个女子,她是我师父二十年前用铁链捆住扔进湖里的鬼魄,吃了不少心脏,想要毁去她的形体看来还得..."
"咳咳咳咳..."
清脆稚嫩的咳声忽的响起,所有人都惊了大跳,陈二麻子一愣,心想没这么倒霉吧,真是女鬼?忙哆嗦着手抽出口袋里的匕首。
萧睿慌忙拉住他:"这,这要是个活人怎么办,你不是杀人了啊。"
沉重的锁链轻轻挪动,摩擦声刺耳难听,少女睁开眼睛,茫然的望着天空,渐渐有金霞覆上云层,湖风吹来,每一阵都像要抽走她的灵魂那般,冻得她说不出话。
额间忽然传来尖锐剧痛,她不大却明亮有神的双眸一瞬睁大,艰难的喘息后再度沉入黑暗。
鲜红的血液从她的眉心缓缓流出,萧睿颤着手:"你,你这牛鼻子老道,女鬼会流血吗,会流这么鲜艳的血吗,你,你杀人了!"
人群顿时吵开,周薪悄声咕哝:"可是少爷,要是大活人,她在湖底最少三个时辰了,怎么还会有气啊。"
陈二麻子惊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拔出匕首后把手指放到她的鼻下,冰凉一片,没有呼吸,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不少人跑去报官了,算算来回路程,就算骑马也得一个时辰,萧睿叫人围着陈二麻子,不给他走。
没想,才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锁链轻轻摩擦地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所有人惊恐的望去,那姑娘微抬起手臂,轻声嘤咛:"不舒服..."
她撑起身子,眉间的窟窿消失不见,鲜血从她苍白的脸上流下,将两只眼睛都染的通红。她眨了两下,看向陈二麻子手里的匕首,轻柔的声音像没睡醒:"你刺了我?"
只是随意一问,却将陈二麻子吓得扔了匕首夺路而逃,不止是他,那些挤进来看热闹的人皆纷纷跑开,有不少人被挤到了湖里。
她呆呆的坐在地上,低头眨着眼睛,顿了顿,抬起眸子看向前面,躲在树下的萧睿顿时倒吸了口凉气,拉起周薪:"快,快快,快跑快跑!"
"快,快快,快跑快跑..."她轻轻重复着,声音软的像含了糖。
看着他们的背影,她困惑的皱起眉心,脑子一片沉痛,良久,低低道:"杨,杨,师父,田,杨..."
瘦骨如柴的手挣不开铁链,她慢慢朝老道士扔下的匕首挪去。
一些胆子大的人还未跑掉,正远远藏在林木山丘后,他们好奇的看着她,接下去所有人都掩住了嘴巴,她竟用匕首反手割掉了自己的手腕!
瘦弱娇小的身子在湖风里瑟瑟发抖的站起,像株一吹就倒的新嫩小枝,她抬起眼睛四下望了一圈,朝着人少的乡道缓缓走去。
一连六十多天没下雨的浩尚在这夜下起了磅礴大雨,被雨声吵得睡不踏实的***忽的从床头坐起。
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她伸手推了推一旁呼声震天的男人:"当家的,当家的,楼下遭贼了!"
一个身影缩在土灶台后面,一口一口艰难的咬着手里的东西,***把擀面杖悄声递给丈夫,然后把手里的纸糊灯笼给点燃。
光线忽而亮起,小姑娘惊了一跳,慌忙回头。
"哟呵,居然还是个女贼!"男人挥了挥手里的棍子:"说!偷了老子什么东西!"
"是,是木头..."她举起手,***倒吸了口气,还真是根木头,被咬的残缺不齐,跟老鼠啃了一样。
"我,我不敢吃你们的东西,等雨停了,我给你们捡干燥的回来,你们不要生气好不好?"
"还是个疯子!"男人一棍打在了她的肩上,"快给老子滚!滚出去!"
她吃痛的缩成了一团,低声乞求:"可是外面下雨了,我求求你们收留我一个晚上,我没有家..."
气急败坏的男人又一棍打在她头上:"给我出去!快起来!大晚上的别让我送你去官府!"
"可是我怕冷,我怕水,我还好饿的,我明天一定给你们捡回来,求求你们了..."她大声哭了起来。
"少罗嗦!给我出去!快滚!"
姑娘缩在角落,哭着哀求:"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别打了!"***忙拦住丈夫,她叹了口气,"闺女你等等。"
她上楼拿了件自己的素布葛衣,又从竹菜罩下拿了两个馒头:"诺,这些给你,闺女你还是出去吧,大晚上的真不能留在我们家,快走吧,啊。"
小姑娘的模样确实可怜,可她丈夫毕竟是个男人,现在对她是凶了点,但气消下来了,看到这么年轻的小姑娘,谁保不会出点一一二二的。
***拉开门,天地皆为大雨,小姑娘捏着馒头,在门口回头,嘴唇微动,什么都没说出,终是走了。
189 寄人篱下
白芒铺成天地,倒灌的江水从天而来,大地被撕裂,万钧之力将我压入地底,而后被幽深的水顷刻淹没,待我拼命挣开一切,从水底破出,入目是满地的血肉尸骸和森然白骨。
这是一个梦,我清晰的知道,却不知道怎么出来。
从水里爬出,对岸有抹清瘦窈窕的背影,在猩红湖风中遗世独立。
我缓步走去,有些害怕。
她静静的坐在玉台上,手边放着许多书,听到我的动静,她回过头来,年轻的眉眼出尘若仙,绝代之美。
"牙儿。"她看着我,微微笑起。
我没有说话,她抬头望着宽广山壁,笑道:"这里是初杏山涧,牙儿害怕吗?"
我点了点头,低声道:"娘..."
绝美的眉眼浮上几许悲凉,她轻叹:"我也好害怕,可是娘亲出不去。"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怀上你。"她抬眸望着尸骨累累的洞壁,"若强行出去,我们族人会肢体溃烂,被万虫破体而出,从里面开始吃光,这是,先祖的阵法。"
我瞪大眼睛:"为什么?为什么先祖要这么对我们?"
"是啊,我们。"她望着我,淡笑,"牙儿以后也要来的。"
我摇头:"不,我不要..."我望向那些尸体,冲过去拉她,"我带你离开,娘,我们走。"
"不能走。"她拉住我,"牙儿,你想至全村人的性命于不顾吗?"
"可为什么啊。"我哭道,"先祖为什么要这样啊!"
她将我的鬓发别到而后,眸光温柔:"牙儿,我们没有上辈子,我们是初杏山涧最古老纯净的灵,先祖踏遍河川万土才将鸩骨修罗场选在这,只有这样的我们才不会受月家近亲成亲所累,才不会变蠢变傻,才能得以承钵月家血脉,我们死后,也不会有来世的。"
"那我们会烟消云散吗?"
她弯唇浅笑:"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珍惜,也要感谢先祖,我们能生而为人,这一世来之不易。"
"来之不易?"
"嗯,来之不易。"
"来之不易..."我轻轻说着,睁开了眼睛。
身下是一张木板床,简单朴实的木房有着清雅皂香,一床一桌四凳。
我微撑起身子,屋外雷声轰鸣,大雨磅礴。
小心踩在地上,脚步仍有些踉跄,脚踏实地的感觉那么不真实,但我能真真切切的感觉得到,自己是活着的。
轻轻推开小木窗,是个宽敞的小庭院,雨水已积了满满一地,快没了台阶,天色昏沉无光,院子里的蔷薇和玉兰被大片淹死。
我皱眉回顾方才的梦境,却越渐朦胧和模糊,最后连人音都难以记起,彻底忘净。
但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做梦了。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躲闪不及,僵愣在原地。
一个朴素高大的中年妇人在门槛上跺着鞋底的泥巴,烦躁的嘟囔:"这鬼天气,两个多月不给下雨,一来就是七八天,要是再下下去,关东那边又得被淹了。"
说着抬头,目光落在我身上,一喜:"姑娘,你醒了啊。"
我往墙壁靠了靠。
她笑道:"别怕,是我家小姐在大陈村外的村道上捡了你,你就叫我齐大娘吧,过来,把这姜汤喝了。"边走到桌边,将手里的汤碗放下。
袅袅热气从碗里汤汁中升起,一丝辛辣和甜香钻入鼻子,我饥饿的肚子更加饥饿,脚步却仍往后贴着,不敢过去。
她过来拉我,故作嗔怒:"怕大娘是坏人吗?就你这眉毛都掉没了的丫头,卖到勾.栏.院里给人家当丫鬟人家还不要呢,怕什么!"
气力不如她,她一使劲就把我摁在凳上,笑起来特别爽气:"来,喝了吧,对了,你还没告诉大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想了想,摇头。
她一愣:"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喉咙很干涩,我轻声道:"现在不记得,但是很快就能想起来的。"
"那你多大了?"
我摇头。
她舀了一勺汤水喂到我嘴边,笑着说道:"罢了罢了,想不起来就先不勉强了,把这个喝了吧。"
看了一眼勺子,我仍是摇头:"我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喝?"
"有人跟我说过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喝了,我会还不起。"
她哈哈大笑:"倒是个懂事的姑娘,这又不要你还,就一碗不值钱的姜汤嘛。"
我仍是抿着嘴巴,想了想,轻声问她:"大娘,这里是哪?"
她抬头在房内扫一圈:"是曹府,我家小姐救你回来的,你的身体真是少见,都昏迷四五天了,要不是还有呼吸和脉搏,真要以为你死了呢,那走方的郎中都说没见过你这么古怪的身子,可比死人还冰。"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指甲,苍白柔软,有几个已经剥落,新生的软壳像透明的蝉翼,看上去一点都不漂亮,反而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好在你这头发不会痊愈,不然就麻烦了,还有这指甲,我当初还在想你以后拉屎怎么擦腚呢,哈哈!"
"可是师父,师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让我剪头发。"
"不剪谁给你打理啊,剪了以后自己拿根发绳捆一捆,不剪的话,别人就用它勒着你的脖子捆一捆了。哎,我看姓杨的那小子有几根发绳特别好,你去帮为师骗几根来?"
"不要,要去你去,我懒得跟他说话。"
"嘿,你这死丫头!"
齐大娘在我面前挥了挥手:"好不好啊,我说叫你阳儿,怎么样?"
我讷讷的看着她:"阳儿?"
"一来保你身体温暖,二来也让这雨天快些过去,嗯?"
"阳儿..."我点头,"嗯。"
她将姜汤喂入我嘴里,温烫的姜汁灌入冰冷的身子,像温泉淌过心口,熟悉的暖意让我的眼眶莫名湿润,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碗:"大娘,我自己喝。"
她双臂叠在桌上,笑眯眯的望着我:"那还记得你的家人吗?他们住在哪?"
我摇头,一无所知。
她叹了声,有些心疼:"那这些日子就先跟大娘住着吧,咱慢慢想,不急,啊。"
我感激点头:"谢谢大娘。"
雨水一直下,连续几日都没有歇过,我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每日能见到的人只有齐大娘和秋草。
秋草是齐大娘的侄女,二十来岁,手劲很大,干活很勤,很喜欢和我坐在一起,却常问些让我疑惑发懵的问题。
当我苦思后回答她,她会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有次被齐大娘路过遇见,齐大娘怒斥她:"又在作弄阳儿了,仔细这雷公劈了你。"
秋草笑吟吟的擦着眼泪:"哪有诅咒自己亲侄女的,只是这傻子太好玩了,哈哈哈!"
这时还不能理解傻子是什么,但即便知道她在嘲笑我,我也无法做到彻底不理她。
我一直在等天晴后离开,齐大娘问我要去哪儿,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秋草笑我,就这样的脑子我去到哪儿都要被骗,干脆就别走了,留在这里给她们打下手。我摇头,一定要走,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觉得有一件很紧要的事情在等我,比我的生命都重要。
可惜这雨却一直不停。
接下去几日,齐大娘和秋草每日撑着伞将雨水一桶一桶的往门外泼,我因怕水怕冷,从不敢出去。时间一久,齐大娘待我再好也不由有些不满。
我想在其他事情上好好表现,可是任何跟水有关的活儿,比如洗菜洗碗刷粪桶,我都做不了,就连洗脸漱牙的水都要微微烧开,她们明面上没有说我的不是,但眼神已经让我抬起不起头了。
我的记忆开始慢慢汇积,虽不能想起很多事,但一些简单的人情世故我渐渐明了。
秋草再问我为什么猫和狗生出来的孩子叫猪,我不再问她为什么,也不再苦思答案,被她不满的骂有出息了,我也不予理会。
更多的时间,我时常在想自己是谁,她们捡我回来时穿得那套素布葛衣又破又旧,一看便不是什么大家门户出来的女儿。更不提我的容貌,我照了眼镜子便再不愿看,整个人瘦骨如柴,像具骨架,脸色苍白无血,眉毛几乎脱光。用秋草的话说,我像只拖了毛的癞痢狗。
无论如何,我这样的模样和气质,身世无外乎就是家世贫贱的孤女,有可能是与家人赶路时遇上了强盗劫匪,也有可能是天岁山上的妖魔鬼怪让我遭了难。
想清这些后,我越来越明白为什么齐大娘开始讨厌我了,我不是大富大贵的命,却生得一副体弱多娇的身子,这样的人若是让我遇上我也会讨厌。而且我做什么都笨,女工刺绣,炒饭切菜,除了烧开水和端热汤,几乎帮不上什么忙,因身体虚弱,我连扫地都是有气无力。
磅礴的雨势如股如潮,这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样只喝半碗稀粥,放下碗后匆匆离开,齐大娘的筷子在桌上重重敲了好几下:"回来,再多吃点,明天一起扫水去,总不能一直吃喝供着,不干实事吧?"
我轻摸着肚子:"我吃饱了。"
"这么点哪能吃饱?我们是干粗活的,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你不把自己吃壮实点哪有力气?"
秋草嚼着空心菜,凉凉道:"她哪能壮实,她那身段比大小姐的都纤瘦,这么弱不禁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给了你亏吃呢。"
齐大娘横了她一眼,她不满的撅起嘴巴:"怎么了嘛,我说错了啊,为什么不让我说?还给她取名什么阳儿,你就没发现自她一来,这雨就没停过嘛,就是个祸害人间的灾星。"
"什么灾星不灾星的,每每夏至我们这一带都得起洪涝,这么牙尖嘴利的刻薄一个傻子,你也不怕被大小姐听到。"一个娇俏姑娘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好些碗盘,经过我身边时打量了我一眼,将托盘放在灶台上,"齐大娘,小姐刚回来,被淋了一身,你烧些姜汤再准备热水吧。"
齐大娘点头:"知道了。"
秋草冷笑:"我牙尖嘴利和刻薄了吗?"她朝我看来,"阳儿,你说有没有?"
我没反应。
秋草看向那姑娘:"人傻子都没生气,你倒是跳出来了,多管闲事!"
那姑娘嗤笑,转身离开。
我一顿,举步跟了过去,她忽的回头,厌恶的斥道:"你这傻子,跟过来做什么,给我老老实实在后院呆着!"
不待我说话,齐大娘道:"她找大小姐好几日了,她一直想去找大小姐道谢。"
"一个傻子的谢恩有什么用?"她上下扫了我一眼,"小姐刚回来,长途跋涉的,你让她省省这功夫吧。"
她转身走了,我呆呆的立在门口,齐大娘唤我:"阳儿。"
我回过头,她道:"你先不用去了,小姐刚回来,那边准忙的要死,没工夫管你的。"
"可是..."
"待会儿给小姐送热水的时候跟大娘一起去吧,来,听话,再吃碗。"她将碗盛满,"明天就跟秋草一起去倒水,一定得干活的。"
190 只是傻子
浩尚为鄞州都府,坐于天岁山下,四大主城区,三十二长街,纵横小巷如棋盘密集。
曹府在西城正大道,齐大娘说曹老爷原为国子监丞,三年前不幸卷入了皇子夺嫡,被革职黜免,回乡开了言志堂教书,浩尚有头有脸的大家子弟和一心向学的文人才子皆纷纷投其门下。
秋草提着灯笼,烛火在其中明明杳杳,我和齐大娘担水跟在后面,一路幽暗潮湿,极不好走。
府宅很大,但府里的粗使婆子只有齐大娘和秋草。
秋草说曹家值钱的物件都拿去当了,为在盛都的长子开了家酒楼,剩下的银两勉强维持家用。那些付工钱的护院杂役早就辞的一个不剩,而齐大娘和秋草是早年为秋草她爹治病时签的卖身契。
澡房很大,滚烫的热水一桶桶倒进浴池里,傍晚喊我们烧水的那个丫鬟试了试水温,满意的点了下头:"你们下去吧。"
我正要开口问她曹姑娘在哪,齐大娘拦住我:"走吧。"
回后院的路上,秋草大咧咧的拍着我的肩膀:"你的道谢又不值钱,夏荷那女人肯让你见曹琪婷就怪了,别想啦。"
我闷闷不乐的说道:"师父说过,君子不轻受人恩,受则难忘,不轻许承诺,久则寡信。受恩必言谢回报,许诺必谨记达成。"
"师傅?你还有师傅?"秋草噗嗤一笑,"你这么笨,什么都不会,你那师傅教了你什么呀?瓦工木匠,种花栽草?该不会被你气死过去了吧,哈哈!"
我真的生气了:"我师父才没那么容易被气死!"
"哈哈哈,那就是气了个半死是吧?对了,他教你受恩回报?那你还想起来他说了什么没?是不是说如果救你的不是曹琪婷,而是什么公子哥,你就要恬不知耻的以身相许了?"
这语气实在讨厌,我瞪了她一眼,加快脚步离开。
齐大娘在身后斥责她。
秋草不屑冷哼:"还不让说啦,这么开不起玩笑,她一个路边捡来的有什么资格在这耍脾气啊,切!"
回到小木房里,我贴着门背站着,饶是脑子愚笨,我也明白这种寄人篱下的尴尬,在这里每时每刻都不自然,处处别扭,可大雨不歇,我无处可去。
"师父,我是不是真的很笨,一无是处?"
"笨人自有笨福,你师尊骂你的那些话你须好好记着,他要你看什么背什么你不用多想,照做就是。"
"可是师父,好难啊,我脑子疼,我能不能去那边吃点蜜豆糕。"
"再不背就是屁股疼了,快背!"
师父...
我虚望着半空,总会想起来的,已经一点一点清明了,不是么?
大雨初霁是在三日后,这期间我依旧没有去扫水,并非不愿,实在太寒。
终于**日出,我抱着装满了的水桶,小心翼翼的爬上木梯子倒在墙外。
曹府外是宽阔的街道,街上空无一人,一片水泽,积水约达四尺,汩汩向南奔去。
齐大娘在门口垒了半丈来高的砖石,这样倒出去的水不会流回来,就算渗着石缝也是极慢的。
"慢慢吞吞,就不能快点!"
秋草在我旁边架起了木梯,身手比我利索的多,三两下就倒了一桶。
我没有理她,昨天她找我吵了两次架,我强忍着没有回嘴,结果她越骂越凶,还伸手打我,如若不是齐大娘及时拦着,我一定揍回去了。
"喂!"一泼水花淋了过来,"你耳朵聋了是不是,叫你快点,你上辈子当乌龟的啊!"
冰冷的雨水浇到身上,像刀子割开我的皮肉,我一阵猛颤,险些摔进水里。
怒火在胸口一拱一拱升起,我瞪着她:"当乌龟也用不着你管!"
"你不是说雨停了就走吗,你怎么不滚啊,滚啊!"
"外面都是水,我怎么走!"
"呵呵,下雨了说雨停了走,雨停了又说都是水,那水流光了又有什么借口,游手好闲,蹭吃蹭喝,不要脸!"
我握紧拳头,手心快要被指甲戳出血窟窿,我深深呼吸,抱着水桶爬上去。
"贱东西,白眼狼,别人救了你还要伺候你,又不是什么..."
"你够了!"我怒道,"欠你们的饭钱和药钱我一定还给你们,但是你没资格打我骂我!"
"切,就你,你拿什么还,丫鬟不像丫鬟,丑成这副模样,倒贴给人家做个贱妾都没人要!"
我气得快哭了。
她嗤笑:"你那师傅教的该不会是要饭吧,现在街上的乞丐确实会拉帮结派,他收你多少回扣,你..."
"不准说我师父!"
"说了又如何?你师傅肯定跟你一样是个下贱的..."
"哗啦"一声,我桶里的水将她浇的通透。
"你敢泼我!你这个贱人!"
她暴怒,俯身过来打我,我伸手还击。
混战里,她忽的拉住我的木架,狠狠往一旁推去,我措手不及,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冰冷刺骨的雨水将我彻底包围,巨大的恐惧钻入大脑,我尖叫着爬上廊道。
她的木桶紧跟着扔下,砸在我身上,我捡起木桶扔回去,她侧头躲开,木桶撞在围墙上,"砰"一声朝外面弹去。
"唉哟!"
一声痛呼响了起来。
"少爷!...哪个不长眼的扔的!找死啊!给我出来!"
过去一阵,后院的门似被一根木头狠狠撞着:"给我滚出来!王八羔子!出来!"
秋草探出脑袋,忙惊缩了回来,对我压低声音怒道:"你干的好事,快去!"
去就去!
我深吸了口气,踩在院中土石过到门边,秋草又低声喊我:"阳儿!"
我抬起头,她神情不悦的往下爬:"算了算了,你回去吧,我来。"
"用不着!"
"这可是萧睿,你长得这么丑,你找死啊!"
我困惑的看着她:"跟长得丑有关吗?"
她直接踩着水过来:"当然有关,他要说你太丑吓了他,你以后的日子别想好过了。"
院门被拉开,齐大娘垒的土墙外一片**,浑浊的雨水上漂着一舶小舟,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衣公子和他随从坐在舟上。
秋草连连点头,赔礼道歉,那随从抄着手,很是神气:"就是你扔的?"
"是是是,我不是故意的。"
随从看向那青衣公子:"少爷,是个女的,长得一般。"
青衣公子烦躁的揉着额头,打量了秋草几眼,随手捞起那个木桶,打了些水:"让她喝了。"
我一愣,秋草也一愣。
随从把木桶递来:"耳朵没聋吧,喏,喝了!"
秋草为难道:"萧公子,这里是曹府,我家老爷还是你的先生呢..."
随从眉梢一挑:"叫你喝就喝,废什么..."
"等等。"青衣公子忽的出声,抬眉道,"你说曹慕禾是你家老爷?"
秋草忙道:"对,是的!"
青衣公子回头望了圈,嘀咕:"这水大的,都冲昏我的头了,居然跑这来了。"
他打了个响指,勾勾手,随从忙把水桶递回去,青衣公子把水桶灌满:"让她喝光。"
秋草:"..."
随从拍了拍水桶:"接啊!我手都酸了!"
我忍无可忍:"接接接,接你个头!"
我冲上去夺下水桶,"哗啦"一声倒掉,因我站在高处,他们二人被我浇湿了大半。
我扔掉水桶,冷冷道:"对不起,这是我扔的,但我不是故意针对你们的,就算我有错在先,也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错,完全没必要受你们的羞辱!"
狭长小舟微微下沉,青衣公子擦掉脸上的水,怒气冲天:"好你个..."
话音戛然而止,他愣愣的看着我,伸手拉住一旁的随从,语声结巴:"周,周薪,这,这不是,那个湖边的女,女..."
随从停下骂骂咧咧,细细打量着我:"看着像,看着又不像..."
秋草奇怪的抬头看我,我缓缓皱起眉心,同样纳闷不解。
"啊!少爷!你看她的眉毛!是她!"
青衣公子顿时脸跟衣裳一样绿,一掌拍在小厮后脑上:"叫什么叫!还不快跑!快走啊!"
主仆二人手忙脚乱的划走了。
秋草扯了扯嘴皮,冷笑:"这两人怎么回事,撞见你跟老鼠见了猫。"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摇头:"我不认识他们。"
吃晚饭时,秋草将我和她打架的事情告诉了齐大娘,齐大娘盯着我看,目光锐利。
我低着头。
齐大娘沉声道:"阳儿,就算你不呆在这了,也要改掉自己的坏毛病,这次是遇上了我们,还会纵容你,若是到了别家,你可知你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我难过的说道:"大娘,我说过了,我不是好吃懒做,我也不想偷懒,可是我怕水和怕冷,也碰不了..."
"那怎么办?怕就可以不做了?就可以饭来张口,等着别人为你劳动了?阳儿,你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家千金,这样的世道对我们这种人而言是没资格说怕的,我和秋草还怕苦怕累呢,我们不照样起早贪黑的忙着,更别提你还动手打人,像什么话!"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低头静静的喝粥,稀薄的汤水刹那间酸辣的灼喉。
屋子里静悄悄的,良久,齐大娘低叹了一声:"大娘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我们不可能一直照顾你,等路通了你就走吧,我会给你备点盘缠的。"
"嗯..."
眼泪悄悄的顺着鼻翼滑下,我几乎要把头埋进了碗里。
191 我有师父
"静以养身,俭以养德,善以养心,水以养性..."
我躺在床上轻声回忆着,窗外夜色晴朗,透薄的上弦月被云烟轻轻遮过,像有什么情绪在我心底静静流淌。
梦境和现实交接,勾勒出无数镜像,许多东西像要拨开云雾,冲水而出,却常常在最后一秒化为虚空,让我无端的感觉到几丝悲凉与无助。
微微侧身,抱住齐大娘特意为我准备的厚被褥,她斥责我的模样历历在目。
世人以水比喻柔情,但在我眼中,水是最可怕的东西,比森寒剑刃,迅疾刀光更为可怖。
齐大娘不了解我对冷水的恐惧,更难以体会我这样的身子不是克服恐惧就能近得了水的。
但是我解释不了这些,因为我确实寄人篱下,不干实事。
半睡半醒时,一阵水声溅起,我撑起身子,是院子里的声音。
"你个蠢货!我都说了要你小声点!"
声音有些耳熟,略作回想,是秋草口中的萧睿,透过门缝细看,至少有六个人。
我皱眉,秋草说他出生官宦,在浩尚是数一数二的贵胄子弟,可他大半夜的来一贫如洗的曹府做什么。
就要拉开房门去问个究竟,听到一个男音颤声道:"大哥,我们这么进去杀得了她吗?她,她可是个女鬼啊..."
我微微一愣,眼见他们朝我的房间而来,左右张望了下,我裹着被子在门背后蹲下。
"...现在说不进了?不是你们几个嚷嚷着来么,没出息。"
"那是胡天明的馊主意啊。"
"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光和任学德也想来的。"
一个男音低声怒道:"别吵了!把曹母猴吵出来,明天的抄书你们给我包了去!"
"少爷,那女鬼就住在那间房,小心点啊。"
"用得着你说,本少爷心细的很。"
零碎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缩成一团,不敢出气。
门闩被一根匕首轻轻挪开,声音在黑暗里尤为清晰。
大约有六个人进屋,还有两个守在门外,他们朝四足板床走去,手中明晃晃的剑刃上涂着一层薄薄的汁液,气味熟悉入鼻,我愣在那,一个学名几乎要脱口而出。
"师尊,这种草好香啊,可是形状好奇怪。"
"嗯,这叫苍羽草,多长在棺材菌旁,可以用来杀鬼魄。"
"鬼魄?是什么?"
"就是鬼,他们以吃食人心来修炼形体,法力很高,以后你若遇上了要仔细些,来,过来看看这个草,它叫抜苗..."
苍羽草,又名鬼哭草,多年生草本,高一尺三寸,主根肥厚,茎直立,多产于江左剑庵,柳州匡城,清州禾城,重筱旧里等地。有清热,祛风,止血,保肝利尿之功效,将其捣烂,汁液涂于利刃上可砍杀鬼魄,汁液浸于香囊佩戴可避妖邪...
我皱眉,这些凭空忆起的语句就像烂在了我心头一般,鲜活明亮。
"她不在!"
"都说了是女鬼了,会不会跑出去杀人了啊..."
"杀人啊..."一个男音颤道,"月黑风高,一个女鬼飘来飘去..."
"闭嘴!"另一个男人咽了口唾沫,握紧刀柄,踢了旁边的人一脚:"你,去,去床底看看!"
"不要!阿福,你去!"
一个略显沉稳的男人轻声道:"三弟,女鬼怎么会躲在床底?应是出去了。"
"就,就是啊,方少爷说的对..."
"少爷,好像有人来了!"一个随从在门外轻声喊道。
所有人一愣,萧睿低声道:"大家快藏好!待会儿直接出来砍!"
我仍躲在那,混乱里有人踢到了我,在我背上摸了摸:"虫子,过这来!"
他拉着另外一人扶着一旁的木柜半踩在我背上。
我半趴在地,被褥缝隙里,一豆清灯缓缓行来,仿若洇染着一圈薄暮黄光。
两个绵软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半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吱呀声缓慢冗长。
一个清瘦身影迈入,几乎同时,我的背上一轻,那些公子哥们全冲了出去:"上!"
思路客
"小姐当心!"一个姑娘从门外跳入。
场面再度混乱,我忙掀开被子,恰好一个男人被踢来,撞上我的目光后傻了片刻,而后尖声大喊:"大哥!无眉怪在这!"
我一脚把他踢开,朝门外跑去。
总共十个人,五个公子带着五个随从,齐齐跪在了曹家大堂,一个个鼻青脸肿,衣衫不整。
我站在青竹帘后,在曹府将近半个月,还是第一次见到曹慕禾,齐大娘口中的曹老爷,萧睿口中的曹母猴。
容貌普通,中衣外披了件简单青袍,气呼呼的坐在正椅上,两撇八字胡在明亮烛光下一翘一翘。
胳膊被人轻轻一拉,秋草低声道:"阳儿,曹琪婷喊你过去。"
我点头:"嗯。"
路上漆黑,秋草提着盏灯,小心引路,走了许久,入了一座大院,她上到门前轻叩:"小姐,阳儿带到。"
"进来吧。"
屋内宽敞明亮,一个少女坐在书案后抬头,与曹慕禾近乎扁平的五官不同,她的容色晶莹如玉,眉眼深邃,眼睛亮的像月夜下的雨水。
那经常喊我傻子的丫鬟指了指桌旁的姜汤:"小姐让你压压惊。"
我没动。
曹琪婷道:"喝吧,暖暖脾胃。"
我认真道:"谢谢你救了我,两次了。"
她面淡无波:"救人是天经地义的,无需言谢。"顿了顿,道,"你是怎么得罪那些人的?"
"不知道。"
秋草端起姜汤塞到我手里:"喝碗汤都拖拖拉拉的,你快点!我还要睡觉呢。"
我看了眼姜汤,凑到了唇边。
曹琪婷一直望着我的手,若有所思。
待我喝完,她道:"阳儿稍等。"
她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宝奁,宝奁里呈着许多木偶,铁环,泥人和尺格。
她挑了会儿,拿起一个绳结走到我面前:"阳儿,你能解开么?"
我有些不解,秋草对我点了点头。
我接过绳结,看了眼后,下意识用小拇指微拉扯出一根细绳,从一个结扣中穿过,几下摆弄,绳结登时松了。
曹琪婷一愣,道:"好灵巧的手指。"又拿起一个九连环扣,"这个呢。"
我接过来,熟悉的感觉从心头冒出,几乎不由大脑思考,手法快的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九个连环顷刻便被我拆开了。
她目露欣赏,又拿了一个组木暗格,这下我犯起了难,解了半日都没有拆开。
她拿回去,端详许久,一个一个将它们解开,排在桌上。
那丫鬟赞道:"小姐,你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我捡起一个木格子,苦思道:"我好像认识一个人,他可以解得更快,一眼就能拆开。"
丫鬟嗤鼻:"瞎说什么,哪有这么厉害的人?这组木暗格是最难的,它虽然只由九个格子拼成,但每个格子有凹有凸,组法有上万种,极费逻辑脑力,就你这样的傻子..."
"夏荷。"曹琪婷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她努了努嘴巴,不再说话。
曹琪婷又让我玩了下泥人和木偶,并让人拿了一套皮影戏出来。
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但乖乖照做。
她捡起我最先解开的结扣,淡淡道:"这些东西看似简单,但颇费脑力,一些我需要研究很久才能解开,可你却不费吹灰之力。"她望着我,"听齐大娘说你记不起自己的来处,我方才瞧见你手指莹白,指骨纤长,不像是什么粗俚下人,才想着拿这些来试试你,你的手指很灵巧,你可还会写辞作赋,琴棋书画?"
我想了想:"不会,但是我会写字。"
她看向那个身手一流的丫鬟:"夏芝,拿笔墨来。"
生宣铺在案上,我捏起笔杆,手臂颤得厉害。
曹琪婷拿了本书,随意翻开一页:"你就照上边抄吧。"
我点头:"好。"
笔锋落下,歪扭的可怕,写了几页后终于工整,她拾起纸张,端详一会儿:"字迹秀美端雅,胜过许多文人了,经常练的么?"
我看着纸上的字:"忘了。"
她放下纸,容色始终淡淡,沉吟道:"失忆,巧手,纤字,素净,无眉,断甲..."
她抬头看向秋草和夏荷:"她是汉东口音,等街道通了,你们和林伯去绣房布坊那些做手艺活的地方问问有没有从汉东过来的女工或管记账的掌事。一些专编草帽竹篮的作坊也别漏了,城里几个有名的牙婆也去问一问,但留点心,仔细让人骗了。"
"是。"
192 雨下光了
半个多月的大雨,让临尘江水位急涨,鄞州,亦州,重筱,江左,长明皆受其害,尤以鄞州倚阳,长明秋风岭,江左剑庵,重筱旧里为重灾区,倒灌的洪水冲垮房屋,崩塌的山体造成流民千万,失所流离。
齐大娘和街道巷尾的妇人们被官府招去照料灾民,秋草说今年的雨量是往年的三倍,幸好停了,要是再下个几日,浩尚也要保不住了。
街道仍然水满为患,却已渐渐热闹,卖菜卖粮的踩在高处吆喝,因良田被淹,粮价较以往贵了十倍。
几日后太守审户灾民回来,对哄抬物价的商贩严加惩处,却屡禁不止。
又过去十日,终于路清水干,这夜我打扫房间,烧水清洗自己穿过的衣衫和被单,问曹琪婷讨要了纸笔,就着灯火细细算账。
住宿费一夜八十文,每日两顿饭各半碗稀粥,算一日三文,还有药费,姜汤,柴火...
秋草摇着芭蕉扇进来,凉悠悠的看着我的账单:"我以为我够没人情味了,想不到你比我更绝。"
我没有理她。
她继续道:"救命恩情可以当账来算么,换我,早就委身为奴了。"
我抬起头:"被人救一命就要给她为奴为婢?"
"难道不是?"
我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她斜撑起腮帮子,清秀的脸上似笑非笑:"阳儿,我发现你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是不是慢慢恢复记忆了?"
我一声不吭,埋头将纸张誊写第二份。
她悠悠一笑,轻描淡写的声音:"生什么气,方才是我说错了,哪有救一命就当奴的呢?"
"你很闲吗?"
她不以为然的笑笑:"可想好要去哪了没?"
我一顿,垂眉道:"找师父。"
"你这傻子,你真打算去找?上哪找?"
我瞪了她一眼,还是不要跟她说话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夜风从窗外灌入,激起我一身凉意,月光倾洒,如水银泻地。
她轻叹道:"看你年龄也就十六七岁,比我还小,却可以游山历水,自由自在的,兴许你路过哪村哪乡时,还能碰上个眼斜口歪的家伙看上你,成亲后生娃生子,有滋有味。而我呢,锁在这儿,成日粗活累活的干着,别说眼歪口斜,就是断手断脚的也看不到我啊,你看看我姑姑,熬成这个年纪了,多辛劳。"
烛火啪的爆出一串清花,满室烛香,我抬起头看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院外有细微动静,她微微侧头,皱了皱眉:"真讨厌,那群家伙又来了。"
她说的是萧睿他们。
自那日跑来杀我却被狠揍一顿后,这段时间他们跟疯了一样,几乎夜夜都来,但都败兴而归。
第一晚仍是被夏芝揍成了猪头。
第二晚被秋草泼了菜油,差点没把火折子扔过去。
第三晚我们拉了好些绳子,他们一个个掉下来像扯铃上的圆柱。
第四晚以为他们不会再来了,没想到跟我们卯上了,从墙外扔来好多蛇,虽然拔了毒牙,但仍将平日彪悍刁蛮的秋草吓得连连尖叫。
我将那些蛇全收到一筐,等他们跳进来时"哗啦"一下泼过去,反将他们吓得哭爹喊娘。
第五晚他们装神弄鬼,我不想理会了,秋草却兴致勃勃。
她披头散发,一身白衣的爬到后院和中庭的垂花门上,又把他们吓得半死。结果她不小心摔下,十个怒不可遏的男人拉住她一顿狠揍,终于扳回一局。
第二天一早,秋草顶着鼻青脸肿将这事传遍了西城的大街小巷,所有妇人都在怒骂,十个男人夜半翻墙打一个姑娘?
呸,不要脸!
于是第六晚,他们终于消停了。
但不过三天又卷土重来,气势汹汹的要跟我们下战书,声称整座浩尚没人能让他们吃亏。结果又被秋草泼了一身油,挥着火折子给轰了出去。
跟他们的仇怨其实结的一头雾水,但毕竟因我而起,明日一早我就要走了,这件事一定要了断的。
我搁下笔,跟着秋草从窗户轻轻跳了出去,刚猫到后院一角,一个陌生男音响起:"在那边!"
秋草大惊:"是陈二麻子,快跑!"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转身就跑,秋草却没能跑掉,被两个随从一把抓了过去。
这次来了七个人,萧睿,方笑豪,**光,他们的三个随从,还有一个术士模样的中年男人。
秋草被强行拖去,不断破口大骂,那术士忽的上前,"噗"的一口浓稠汁液喷在了秋草脸上,在她发怒大叫时,他抽出银针在她指上取血,滴在布偶上,随即秋草便没了动静。
我双眸一凝,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从脑中滑过,控魂咒!
**光兴冲冲却又担忧的问道:"这样不会有事吧?"
术士摇头:"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一个时辰后她就正常了,几位公子,这钱..."
周薪抛出一袋银两,他忙伸手接住。
萧睿冷笑:"跟本少爷斗,今晚她死定了!"
他们要干什么?
我四处张望,想找个钝器,忽的胳膊一紧,**光的随从将我强拖了出去:"少爷!这还有一个!"
周薪忙朝我一指:"就她!陈麻子,你看看这无眉怪跟湖边那个女鬼像不像?"
术士斜瞅了我一眼,淡淡道:"是挺像,不过那女鬼几日前已经被老道收了,这个绝对不是。"
说着喝了口汁液走来,眼看就要喷我,我扬脚踹在他胯间,他面色涨红,咕噜一声,全咽了下去。
我转身想逃,他怒吼着揪住我的头发,抬手将一葫芦的汁液全泼了过来。
"你们放开我!"
我使劲挣扎,几个随从将我的胳膊扭转在后:"二麻子,没有布偶了!"
术士痛的龇牙咧嘴:"没有就用你!"
一把拉过那个周薪,在他手心抹上一层紫砂。
银针扎破我的指尖,术士将我的血滴了进去,随着紫砂一起消失。
他痛的不行,对周薪道:"抬下你的手。"
周薪微微抬起,我没有反应,陈二麻子一耳光抽在我脸上。
我大怒,下意识又一脚踹了过去,他痛声惨叫,捂着裆部瑟瑟发抖。
中庭院中立时有了动静。
萧睿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叫你个头啊!快跑!"
他们扔下术士跑了,秋草随着那布偶一起被带走。
我追出后门:"你们站住!"
秋草忽的回头朝我撞来,我摔倒在地。
**光叫道:"你要不老实点,我就把她..."说着使劲捏着布偶,秋草被摆弄的左摇右晃。
我怒道:"你住手!"
他的随从叫嚷:"你别废话,给我乖乖跟来!"
我气恼,看向跟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的秋草,终是跟了上去。
走出后门巷口,长街变得宽敞,不知他们要往何处去,又要如何对付我们。
走了大约一盏茶,**光忽的低声喊道:"大哥,那边!"
话音刚落,一个男音凉凉响起:"萧睿,你的口味越换越差了啊。"
四个锦衣玉袍的公子摇着折扇而来,神态悠闲,眉目生得都白白净净。
萧睿停下脚步,眉梢一扬,同样气定神闲的步子走去:"你不在东城呆着,跑西城来鬼混,你也看上这一代的姑娘了?"
"哈哈,我是听说西城有几个公子夜夜翻墙,以为有什么绝色佳人,结果..."为首的公子目光扫了眼我和秋草,做出失望的模样,"听说你一直想去珝州缦山城学炼丹制药,到时记得看看你这双眼睛啊。"
萧睿笑了笑:"你大老远从那边跑来就是来关心我的眼睛的?摇着尾巴拍我马屁的人还在那排着长队,你也想来凑个热闹?"
"倒真像是条狗。"**光冷笑。
另一个公子叫道:"说起萧睿身边的狗,就属你姓孙的尾巴摇得最勤了吧。"
**光背在身后的手指这时一动,就见秋草径直上前,扬起手,"啪"的一下在那公子脸上扇了下去。
身后那几个随从呆了一呆,登时冲来:"你干什么!"
周薪更快,一把将秋草拉回。
那公子捂着脸:"姓萧的!你竟敢让人打我!"
"关我何事?"萧睿一耸肩,"你丑的人家姑娘都看不过去了,我可说什么了?"
"跟他们拼了!"
另一个公子最先捋起袖管,那些随从随即扑来,萧睿他们不甘示弱的冲了上去。
我忙也跟上,去夺**光手里的布偶。
混乱里那布偶被人撕扭拉扯,压在了身下,毫无人样。
"快松开!"我叫道,"你们快让开!会死人的!"
一个拳头啪的砸在了我的脸上。
我气死,抡起拳头砸了回去,手脚并用,不管是谁,张嘴就开咬。
"让开!"
我拼命推攘,终于从底下捡到那只布偶。
还未爬起,听到周薪的惊呼:"少爷快看!"
我忙抬头,秋草侧卧地上,捧着肚子,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萧睿叫道:"别让她咬到舌头!"
扑过去以手指塞入她嘴里。
秋草直接将他的手咬出了血。
方笑豪爬起,惊道:"我去喊大夫!"
"陈,陈二麻子!"**光忙推身边的随从,"快去找陈二麻子!"
我推开压在我身上的几个人:"秋草!"
她忽的挣开萧睿,孔庆成身边的一个公子极快上去扯她,却差点没让她将眼珠子给挖出来。
秋草龇牙咧嘴的凶开他们,双目通红如血,转身朝另外一条巷弄跑去。
所有人都愣了。
我忙追上去:"秋草!"
萧睿疾声道:"快追啊!"
夜凉如水,风吹得呼呼作响,月色在地上结了一层白霜,街道两边民舍只剩几盏零星烛火。
193 骨肉尸骸
浩尚西南为绵延崇山,多日下雨,山脚泥石土块杂乱不堪,广袤的郊地上深深浅浅无数积水,到处斜横着病怏怏的树木浮萍。
秋草已经跑得毫无踪影,远远跟着一大群叫停的锦衣公子。
虽说男女体力天生有差,但秋草干惯粗活,而那群纨绔子弟成日游手好闲,如此一比,要能追上就怪了,我则更是被远远抛在后头。
等我气喘吁吁的踩着高石土丘追上他们时,一行十几人气喘吁吁的撑膝张望:"人呢?""看到她的影子了没?"
夜云遮月而过,冷风吹的我颤颤发抖,我心急如焚的站在磐石后,同是这轮明月,曹府后院它如霜如玉如银盘,如今换了处场景,它森寒森冷森凄凄。
四下望了又望,没有看到秋草,万一她要出了什么意外,齐大娘回来我真不知该如何交代。
"快看!她在那!"
**光忽的指向山上,秋草今日穿的粗布紫衣一晃而过,萧睿喘了口气,挥手:"追!"
我瞅到一条小路,回身绕过土丘跑去。
泥石坑洼的山道极不好走,我尽量挑干燥的地方落脚,许多嗡嗡的小虫子围着我,隐隐有股恶臭。
山腰的风呼呼而过,阴冷的月色落在树影婆娑间,我攀上土坡,冻得寸步难行,颤声喊道:"秋草,秋草你在吗?"
脚背上蓦然一重,我忙后退,又有东西蹿了过去,细细痒痒,消失的极快,借着月光终于看清,是肥大臃肿的老鼠。
我舔了舔冻得发僵的唇瓣,折下路旁树枝,甩净水后打跑它们,就在这时,含糊不清的咆哮忽的响起,我忙循声望去。
"就在前面!我听到声音了!"胡天明叫道。
一根中天露被人抛来,恰好落在我前面,莹蓝芒光里,秋草抱着粗壮的树干,缩在角落里,正冲我横眉怒眼,是随时向我进攻的姿势。
我艰难的咽了口干唾沫,她又闷声咆哮,紧跟着冲我扑来,我忙闭上眼睛,她却对我视而不见,从我身旁一跃而过。
我怔怔望着她的背影。
"初九,学术不精者,切勿滥施控身术,对人对己,皆可造成意乱癫狂之象,知道了吗?"
"师尊,师公说过,控制人心非良善之举,我不会用的。"
"嗯,这就对了。"
"那,我可以跳过这些不背了么..."
"两百遍,一个月内抄好,惰性之罚。"
"呜呜..."
"秋草!"
我撑地爬起,捡起那根中天露,循着脚印追进了一个极窄极高的土洞。
"秋草?"
洞穴很深,洞壁土泥上粘着许多昆虫尸体和腐烂的蛇皮,越往里面,恶臭味越重,洞壁上千疮百孔,密密麻麻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秋草...啊!"
我低呼一声,忽的捂住嘴巴。
几只老鼠猛然蹿来,肥硕毛绒绒的身躯丝毫不怕我,从脚边奔过。
细细碎碎的动静传来,空洞里钻出越来越多的老鼠,不安分的打量着我。
我鼓起勇气,沿着甬道继续往前,粘滑松软的地面终于干燥平坦了,空间却没见得更大。
肚子咕咕叫着,浑身乏力,我抬手擦掉额上冷汗,忽的听到几声窃窃私语。
"大哥,让一个女人在前面为我们探路,不是什么好事吧?"
萧睿低喝道:"女人怎么了,你还是女人生的呢,探个路嘛不就是,遇到危险了又不是不救她,你瞎嚷嚷什么,看不起女人啊。"
"可她是个傻子啊。"
"傻子胆大嘛!"周薪叫道。
没想到他们会跟到这儿来,我抬头看了圈,把中天露塞到袖子里,踩着那些老鼠洞几下爬了上去。
约莫一刻钟,他们一行人拿着火把和中天露蹑手蹑脚的经过,另一伙和他们作对的公子也在。
待他们离开后,我悄然跳下,轻声跟了上去。
甬道尽头光线大亮,是处宽阔溶洞,他们十几人渐渐停下脚步,最后僵直在那,纹丝不动,气氛安静的诡异。
我不敢贸然上去,悄然探出视线,结果只一眼便也僵直在地。
空地极高极广,四周点着八盏白纸灯笼,地上堆满腐烂的尸体,正中呈着一口大油锅,锅内沸腾煎炸的正是人肉尸骨。
更令人惊颤的是,一个白发老翁正一根一根往那油锅下添柴禾,手旁一柄刀子挂满了肉丝和内脏。
"是找那个姑娘吧?"老翁淡淡开口,伸手指向另一个甬道,"她往那边跑了。"
那些公子许是被吓傻了,都没有说话。
老翁随意笑笑:"别怕,这些都是我捡的死人,我可没杀人。"
萧睿语声发颤:"你,你是人还是鬼?"
"老头子当然是人了。"他用长筷从油锅里捞起一根发烂的手臂,放在一旁的大盅里,用石锤子碾压捣碎。
骨头声咯吱咯吱碎开,血肉喷溅,那群公子哥齐齐呕吐,我的胃也一阵酸痛。
"给我住手!"萧睿抚着胸口大喝,"你这老东西,就算不是你杀的,你凭白糟践人家尸首,你简直是个畜生!"
孔庆成吐得弯了腰背:"这些人死的够惨了,你还不放过他们,你当心有报应!"
"就是!快住手!"
"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
老翁"啪"的一砸石锤,怒道:"你们这群年轻怎人么那么不识好歹!都说了这些已经是死人了,老头子我拿来炼炼尸油,捣捣骨渣碍着你们什么了?"
萧睿捏着鼻子,没好气道:"你家在哪?"
"怎么?"
"我去你家砸门敲窗啊,反正你都不嫌这地方阴森了,我去你家砸砸门,摔摔碗碍着你什么了?说啊,你家在哪啊。"
老翁眉头一皱:"你们是存心找事么!"
方笑豪道:"这本就是一个理,那些死者皆有父母家人,他们就算死了尸首也与你无关,你这是强夺。"
老翁眉目阴郁,不再理他们了,侧身时葛布拖过捣弄尸骨的大盅,竟是一口紫色玉碗。
血肉气骨,八灯紫玉,亡魂聚众...
我愣怔的眨着眼睛,刹那有回忆云卷浪涌般骤闪而过。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吾自命清高,绝立于世...吾实不堪扰,遂愤而为之,以血肉尸骸为因,八灯紫玉为辅,借九天八卦星阵谱以琴曲,炼绛珠以欺世人,而实则,亡魂聚众不过笑语尔尔..."
孔庆成叫道:"你住手啊!你还来!"
心中一热,我推开众人挤了出去,不理会他们的讶异,我望着那老翁:"你,你是不是认识我师父..."
他偏头朝我望来,眉梢一扬:"你师父?一个女流之辈你拜什么师父?"
我看向那些尸骨,再看向那八盏灯笼,外罩的白色灯纸上隐然有金粉描着细微的星纹图花。
我愣愣道:"可是那些,我很眼熟..."
"放屁!"他目中满是不屑和鄙夷,"这些你会眼熟?轮不到你!给我滚出去!"
"你吼什么吼!这是你家啊!"**光拉起我,"走,我带你去看看,不就是几个灯..."
"给我站住!"一根柴禾扔来,老翁勃然大怒,握着一根木棍冲过来。
萧睿一指:"喂!你干什么!"
说着扑了过去,那些公子纷纷跟了上去。
·
小剧场
一名合格的巫师,不能怕妖怪,不能怕鬼,更不能怕黑。
师父又出远门了,田初九托腮坐在石阶前,眼睛茫然的望着院中桂树,想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想出克服的办法,决定硬着头皮去找师尊。
没走几步遇见了丰叔,丰叔抱着一叠书册,笑嘻嘻的:"小丫头去哪儿啊?"
田初九四下望了望:"杨修夷没在吧?"
"少爷练剑去了。"
田初九看着丰叔,思量了一阵,觉得他虽然阴险,但至少比师尊要慈眉善目,她抬着头:"那我等下问你的东西,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好。"
田初九拉着丰叔在路边坐下,将心里的恐惧说了出来。
丰叔认真听着,也认真的在想办法,田初九忽的道:"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可恶的杨修夷,他会笑话我的。"
可恶的杨修夷?丰叔眉梢一挑:"丫头,你很怕少爷吗?"
"不怕,但是师父说他很讨厌。"
"那你觉得他讨厌吗?"
田初九很果断:"当然讨厌了啊。"
"哦..."丰叔叹气,"那就不好办了呀。"
"嗯?"
丰叔苦思道:"你怕妖怪,怕鬼,怕黑,那你只要找到一个比妖怪、鬼、黑还怕的东西,再克服掉就行了。可是你又不怕我家少爷,你又不怕你师公,又不怕你师父..."
田初九忙道:"我怕师尊!"
丰叔强忍着笑意,肃容道:"比妖怪,鬼,黑,还怕吗?"
田初九神色认真,忙不迭点头。
丰叔摸着下巴:"那就好办了,只要你不怕师尊了,那妖怪,鬼,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好像有点道理,田初九皱眉:"那我要怎么做?"
丰叔不知从哪摸出一根擀面杖:"来,从背后敲他脑袋!"
小丫头抱着擀面杖离开了,丰叔奸计得逞的耸着肩膀窃笑,叫你骂我家少爷。
但没多久,小丫头就垂头丧气的回来,懊恼的看着丰叔:"我因为够不到,问师尊可不可以蹲下来让我从后面敲,他问我从哪听来的,我说丰叔告诉我的,他让你去紫薇阁用膝盖抹净蒲团,什么意思呀?"
"..."
194 血色绛珠
老翁虽伛偻驼背,老态龙钟,但可以见得,他绝非寻常老人,六七个成年男子丝毫不是他的对手。
我尚未来得及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便见到紧跟着萧睿的绯衣公子被他锁住了喉咙,好在其余人分散极快,拽手拽胳膊掰手掌,萧睿甚至跳到他背上,反手戳他鼻孔往后仰。
**光松开我冲了过去,我回头望向那些灯笼,越发觉得眼熟,似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
但这老翁在混战中竟还有心思留意我,怒喝:"贱女子!给我站住!"
我微微皱眉,萧睿大喝:"这些灯笼一定有蹊跷!孔庆成,快把那些灯笼都拆了!"
"好!"
"住手!"老翁一脚踢开死抱住他右腿的绿衫公子,又挣开另一人。
孔庆成此时已将一盏灯台摔翻,灯纸刹那燃起,即刻烧尽,化为寒烟,腾升不见。
老翁大怒:"我杀了你们!"
萧睿叫道:"快!"
我跑过去将最近的那盏灯台推倒,孔庆成也在推着,洞中光线一时暗下大半。
"住手!!"
老翁暴喝,声音大得惊人,岩壁筛筛掉下许多石块,老翁猛然一震,像抖面粉一般甩开了那些公子哥,冲孔庆成奔去。
孔庆成一惊,慌忙逃走,却被老翁先堵住了去路,绯衣公子和萧睿匆忙赶去。
老翁抓住孔庆成的发冠,将他的脑袋朝崖壁猛的撞去,那绯衣公子猛然跃起撞在老翁背上,连带着孔庆成一起摔在地上。
也在同时,布料撕碎的声音清晰响起,萧睿动作不及绯衣公子快,在他们摔倒在地时,他只来得及抱住老翁的腿。
我们齐齐望向老翁,劣质的葛布长裤被萧睿一把拽下,连带最里面的一截灰色里裤,白花花的松弛皮肉耷拉在大腿上,布满老年斑,还有上面的屁股...
老翁回过身,方笑豪一手遮住我的眼睛:"非礼勿视!"
我拉开他的手,老翁已将裤子拽了回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愣愣的望着他,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居然是个太监..."
萧睿趴在地上,清俊脸上血色全无,他咽了口唾沫,仰着头,眨巴两下眼睛,睫毛纤长的黑眸里满是无辜。
甬道的风轻轻吹来,极弱极弱,但因迂回拐弯,似女人在低声呜咽。
萧睿低低道:"前,前辈,我不知道你是..."顿了顿,"你割的时候疼不疼?"
众人:"..."
"我杀了你!"老翁盛然大怒,伸手去捉萧睿,孔庆成和**光扑上去拦他,老翁一把掐住了**光的脖子,扬手扔向了油锅。
我瞪大眼睛:"住手!"
"阿光!"
"少爷!"
...
"啊!!!"
滚油四溅,凄厉的惨叫震破头皮,**光跌撞着爬出,后背皮肉模糊,触目惊心,衣衫黏在外面,被表皮下咕噜咕噜翻滚的血泡顶起。
我和几个男子急忙跑过去,我捋起衣袖用手和胳膊替他降温,连我的手也被烫出血泡,他痛的将手边一具尸体的皮肉抓烂,嚎啕大哭:"大哥!二哥!我好痛啊!"
与此同时,老翁的手锁住了孔庆成的咽喉,萧睿双目通红的扑上去:"我跟你拼了!"
又有数人朝老翁扑去,场面一团混乱,我们扶着**光后退到岩壁前,血淋淋的皮肉和衣衫模糊在了一块。
我再替他降温,直接便触到了他的血肉,他叫声更惨,我不敢再碰了。
**光大哭,方笑豪紧紧抱着他,半身是血。
我抬头望了圈,朝油锅跑去,想抽掉下面的薪火。
"住手!你这个贱人!"
老翁暴然大喝,足尖挑起一根木柴,扬手冲我挥来,萧睿厉喝:"当心!"
我躲闪不及,被瞬间刺穿肩胛。
我跌摔在身后的尸骨上,鲜血淌得极快,将衣衫浸染。
我忍痛拔出木柴,爬起来将油锅下的木头全部抽光,转身去打翻其它灯台。
"贱人!我杀了你!"
"快拦住他!"
"姑娘你快点!"
...
老翁一把扯开绯衣公子的手,拎起他的衣襟,再下一秒,他抓住他的脖子,撕拉一声,竟将他的脑袋活生生的扭了下来。
鲜血喷薄而出,一跃数尺,溅上那些公子的脸,所有人都僵愣原地,面露惊恐。
我彻底傻了,从脊背麻到头顶。
老翁甩掉绯衣公子的尸体,脑袋咕噜噜滚落,被鲜血打湿,一条鲜活的生命,顷刻消失不见。
全场噤然无声,我几乎站不住双腿。
老翁转身去抓绿衫公子,被萧睿和另一个男子紧紧抱住胳膊,纠缠躲避时,老翁蓦然停下,抬头张望,一脸警惕。
隐隐有细微声音传来,地面和岩壁都发着轻颤。
离甬道口最近的一个随从僵硬着身子缓缓转过头去,惊惶大叫:"老鼠...好多老鼠!"
老翁大力嗅了几口,猛的朝我瞪来:"你身上带着什么!"
我下意识后退,他看向我的左肩:"是你的血!"
动静越来越大,如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萧睿指向另一处甬道:"大家快朝那跑!笑豪,你先背阿光出去!"
老翁朝我冲来,孔庆成双目通红的扑上去:"先杀了这老头!!我要给阿颛报仇!"
老翁大怒:"竖子滚开!"他将绿衫公子大力扔来,"还有你,你这贼女子!毁我阵法,引老鼠捣我炼药之地,我今天一定生炸了你!"
萧睿从身后死死抱住老翁,冲我们大喊:"你们先出去!"
"你们找死!"老翁暴喝一声,一把拎住孔庆成的衣襟。
"老大!"
"少爷!"
"别杀他!"我冲口喊出,"绛珠亡魂曲对不对!你在炼血绛珠!"
他一顿,霍的朝我望来:"你怎么知道的?"
眼角余光瞅到绿衫公子正小心的挪动脚步过去,我努力镇定心神,沉声道:"我知道的多了,看你模样便晓得你并未炼制成功,你可知你********?"
"你知道?"他看着我,"你倒是说说。"
血绛珠,血绛珠,绛珠亡魂曲,分明很鲜明的印象,却只能忆起一些模糊片段。
我想了想,索性胡编乱造:"天时地利都不对,你选的气候,你挑的尸体,还有这地方环境,都不可能炼出血绛珠。"
"哦?"
"你杀心太重,戾气太重,你若要我帮你,除非,除非..."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绿衫公子贴地滚了过去,握着方才老翁刺我的木头,猛的从后边扎进他抓着孔庆成的手上,并往下垂直拉去。
鲜血喷出,老翁大声惨叫,手掌顿时脱力。
孔庆成摔落在地,我忙跑去扶他,萧睿和绿衫公子相扶着逃了过来。
老翁瘫倒在地,痛的脸色惨白,也在这时,密密麻麻的老鼠像倾塌的堤岸一般从甬道口喷出。
萧睿气喘吁吁的爬起,朝孔庆成看去,目光相接,两人同时爬起,疾奔向那锅宽六尺有余的尸油。
绿衫公子拉起我:"快走!"带着我朝甬道跑去。
我回过头,老翁已被老鼠狂潮淹没,他尖叫着甩开它们并愤恨怒骂:"住手!给我住手!老夫做鬼都不放过你们!"
萧睿和孔庆成将油锅里的尸油倾倒一地,萧睿背起绯衣公子的尸首,孔庆成掏出怀里的火石,熊熊烈火顷刻燃起,将老翁绝望的嘶吼和铺天盖地的老鼠吞没其中。
我们往外跑去,被猛冲而来的烈焰给掀了出去。
甬道外围是浩尚城外,除我之外,所有人都伤的不轻。
萧睿他们顾不上休息,方笑豪背起奄奄一息的**光,拔腿朝山下跑去。萧睿跑在一边,紧握着**光的手,一群人不停叫着他的名字,不让他昏睡。**光艰难的撑着一口气,孱弱声音断断续续的在交代后事。
另一边,孔庆成和那几个弟兄正抱着绯衣公子身首异处的尸体痛哭流涕,我安静的坐在一旁石下,他们的哭声让我心里难过发酸。
月色怅卧在白石上,树影寥落,远处天际微有泛白,大约快卯时了。
坐了良久,他们抱起尸体离开,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恢复了一些力气,同时寒意也渐次回到身子,从袖中抽出中天露,我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195 一场瘟疫
日头高悬,山上水流汇成数渠,往日疏隔的它们,涌至谷底却奔涌成汤。
我抱膝坐在河谷磐石上,隐然忆起某种说法,世间万象,百家粮养百家人,但死去入阴司后,不管天上飞鸟,地上走兽,都如山上溪流汇入江海那般,是与人无异的亡魅。
不管生前如何潇洒恣意,来自哪处河道,哪片树荫花海,死后都洗尽铅华,化一缕浮生殇魂,聚成这滔滔水流。
身前身后事,皆作渔唱三更付笑谈。
坐了小半刻,我捡起一旁洗净的树枝,六月艳阳晒得极快,干后有股淡淡清香。
我边啃树枝,边继续赶路,乘着迤逦清风走出绵山丛林,遥遥可见远处几许人烟。
这几日循着秋草的脚印找了很久,没能找到她,算算齐大娘应该已经回来了,她一定会很难过,我得回曹府告诉她一声。
循着人烟走去,又消磨半日时光,没见到城阙高楼,却看到了冲天而下,气势雷霆的浩渺江涛。水花飞浪,激起翻腾的江雾,两岸相隔百丈,青山碧衬,青山之下,断壁残垣,伏尸千万。
许多士兵在抬尸体,一个脸色黝黑的小伙子经过我身边时,指指前面:"往那边走十里,有个立义谷,会有人收留你的。"
我冲他比划:"有没有见到这么一个姑娘,长得清秀,比我矮一些,穿着紫色的..."
"你要是认尸的话就别想了,都得烧光的,要是找人的话,你还是去前面吧。不过你小心点,最近瘟疫严重,到了那边领了粥就躲远点。浩尚就别去了,流民太多,城门设防很严,没带户籍资料的一律不给进,乡下几个..."
"陈源!你别借着这功夫偷懒啊!快点!"远处一人怒喊。
小伙子不耐烦的皱了皱眉,边过去边嘀咕:"说会儿话都不行..."
巨大腐臭随着江烟冲来,这应该就是秋草说的临尘江流了,看地形滩涂,这一望无际的尸体是从上流冲下来的。
生命如蜉蝣,顷刻湮灭,我抿了抿唇,掩下心底凄惶。
到立义谷时,日头还未褪下,背风坡下搭了三千多顶帐篷,沿路无处落脚,躺满累得发昏的士兵,满是汗味。
我踯躅,不知道秋草到底在没在这,这时有人喊我,我回头,是齐大娘专门问他买木柴的黄老头。
他的柴禾比木炭署要便宜十三文,多出来的钱齐大娘和秋草偷偷的攒下了,向林伯报账时却仍是木炭署的价格。
我跟他只见过两面,称不上熟络,他挑着两筐木柴,兴冲冲的跑来:"快,来的真是时候,跟我来。"
"去哪?"
"你不是来找齐大娘的?"
"齐大娘?"我一愣,"齐大娘在这?"
"你不知道?"他笑道,"没事没事,快来,我带你去。"
我将信将疑的跟了上去,他将木柴交给一个妇人,领了几十文,而后提着扁担领着我朝南走了三里多路。
地方愈渐偏僻,出现大片荒置已久的低矮土房,分别被许多尖栅栏包围着,栅栏之外,士兵森立。
我们在其中一片矮房大门前停下,黄老头让我等着,他去到门前找了一个男人聊了很久,终于招我过去:"阳儿,来!"
男人个头不高,体型偏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极不乐意的给了黄老头两钱银子。
一个妇人抓住我的胳膊:"走吧。"
我愣了下,看向黄老头,他笑着摆手:"去吧去吧,齐大娘就在村子里!"
说是村子,大约就四十来户矮房,村道萧条荒凉,偶有人影端着汤水路过,皆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我四下张望着,跟着妇人在一个矮房前停下,妇人推开木门,浓郁药气掺着尿.骚恶臭扑面而来。她捂着鼻子指了指:"你要找的人就在这,还有很多活要做,你快点!"
"干活?"
"去吧,见完了沿那条路过来找我,叫我燕儿姐就行,我这人性子急,要骂你了你可得忍着,你快点吧。"说完她便转身走了。
土房昏暗潮湿,点着一盏油灯,气味很难闻,地上铺着杂草和破被褥,大约躺着九人。齐大娘在最里面,脖子肿胀发脓,布满红斑,双眸充血,头发杂了许多稻草,旁边都是血痰。
心下一惊,我忙奔去:"齐大娘!"
伸手扶她,她烫的可怕,从手背上去,是一圈一圈的疱疹,被她抓的皮肉溃烂。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阳儿...?"
我难过的快要哭了,双手微颤,不知落在何处:"齐大娘,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出来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她迷离的望着我,忽的眉头一拧,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阳儿,你怎么也来这儿了!你也染了病?"
"是黄老头带我来的。"
"黄老头?"她睁着眼睛讷讷的看着我,忽的猛烈咳嗽,咳出几口血痰,气急败坏的怒骂,"这黄糟鼻子!他哪是带你来啊,他是把你卖进来了!"
我慌忙摸出手绢给她擦嘴:"你先别急,我会没事的,我带你回浩尚,我们找个好大夫看病!"
她拉下我的手,凄笑:"说你傻,你还真傻,这地方进来了,你还想出去吗?"她微撑起身子,"阳儿,这里的人都快死了,大娘也快了。好大夫,还有什么好大夫?这可是鼠疫!"
我一愣:"大娘也会死?"
她靠在土墙上,微微喘着气:"每天死那么多人,大娘这条命早就无关紧要了..."顿了顿,眸光落在我脸上,"秋草呢?"
"秋草..."
我咬着唇瓣,半响,轻声道:"她很好,一直在曹府,我是看街道干了才出来的,她没事,你不用担心。"
"咳咳咳...没事就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
"她也放心不下你的...如果被她知道你现在这样,她..."
齐大娘一笑,长出了一口气:"这丫头牙尖嘴利,脾性泼辣,但心肠还是好的。不过,"她拉起我的手,轻道:"阳儿,不是我你也不会认识黄老头,更不会被他骗进来,说到底,这条命是大娘亏欠了你。"
我正色的看着她:"大娘,我这条命是你救的。"
她看着我,眼中泛出泪光,忽的抽走手轻推了我一把,声音低沉的徐缓说道:"出去吧,不要在这呆太久,你去找燕儿,问她要些药草喝着,兴许还能留住一命。"
"大娘..."
她闭上眼睛,再不理我。
暮色四合,天野低垂,遥遥可闻临尘江浊浪滔滔,奔腾咆哮。
那名叫燕儿的妇人不在,一个老妪给了我一个竹筐,要我跟另外一个姑娘去收拾一间刚死过人的土屋。
如齐大娘所说,这里进了便再出不去,染病死掉的人都被拖到村后土坑里烧的一干二净。
派给我的任务是每日送三碗稀粥给那些病人,还有端汤上药,因身体着实无法碰水,打理不了那些浓痰以及清洗他们的污秽物,其余人便借故将送粥上药的任务都给了我。
齐大娘不知从哪知道的,义愤填膺的指着地上的浓痰:"你不打理,她们就打理了吗?看你新来的好欺负,这些接近病人的活全要你干了!都是要死的人,她们以为自己好端端的,曲大仁就能放她们出去了?笑话!不过也罢,这样的鬼地方,早死了早好,每日拖着都是折磨,气就气在有人拿我们试药,若在重筱那边,一染病就马上被杀掉,那样多痛快!"
我抿着嘴巴没有说话,将她身旁的浓痰清理掉,她霍的踢开我端来的热水盆:"阳儿!大娘不想欠你什么,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听到没有!"
我红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将水盆端起,她忽的伸手扯打我,将我拽过去后猛的推倒在地:"你怎么这么老实!谁都可以欺负你的啊,啊?以后不准过来了!"
我顿了下,爬起来将凌乱发丝别到耳后:"大娘,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吧..."
她怔在那儿,我不安的望着她,她别过头去一笑,眼泪哗哗掉了下来,她抬手抹掉,这一天都没再跟我说话。
接下去的日子仍是每天早起晚睡,忙进忙出,我一有得闲就跑去找齐大娘,陪她说话解闷。她的性情越发暴躁,有时会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与之一起的还有她恶化的病情。
拖了六七日,她终于撑不下去了,那天阳光清和,我在为其他病患送粥端汤,燕儿姐跑来喊我,等我过去时,齐大娘正好被人从屋子里抬出来。
清风徐徐吹来,阳光打在她脸上,往日红润健康的肤色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健壮丰腴的身子枯瘦如槁,眼眸半闭着,嘴角微张。
我说不出是什么心绪,呆呆的看着她被人抬走,一个妇人顺手捡走她头上的稻草扔在地上,被风吹来我的脚边。
燕儿姐扶着我,大约是以为我会悲痛的站不住脚,我却比任何时候都立得挺拔,因为身子已经僵硬。
酸楚终于破开麻木,泛上鼻翼时,村后土坑已烧起了熊熊大火。
我痛哭出声,掩着嘴巴任眼泪直下。
我喝的第一口姜汤,驱散我长久的冰寒,是她亲手喂入我口中的。
我所盖的厚厚被褥,是她翻箱倒柜找出来,一针一线缝补好后替我铺上的。
我含泪望着烧上天幕的浓烟,远方云层迭迭,青山墨色,伴着沧江横流声,一番阔狂悠然。
燕儿姐轻声道:"阳儿,起来吧,还要继续做事呢..."
我抽泣的看着她,认真道:"燕儿姐,我晚上会离开,你要不要一起走?"
她一愣:"说什么傻话呢?"
我来这本就是因为齐大娘,可她已经不在了,我也厌恶和害怕见到每日那么多人死去。
我垂下眉,没有说话。
燕儿姐却忽的一笑:"好,我跟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