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商主
鲜血将胸口染的通红,但尚来不及感受疼痛,所有的感官已被一阵燥.热所淹。
那些人紧追不舍,宋十八强撑着一口气击退他们,忽的推我:"初九你快走!"
她的脸色红得异常,如抹了整合的胭脂,两鬓汗湿,喘声粗重。
我扶住她:"十八你怎么了?"
她回身踢向一个大汉:"你快走!"
我努力睁着眼睛,身体渐渐也有了明显变化,小腹和腿.根.深.处有股怪异感觉令我浑身有说不出的难忍之感。说书先生最爱的那些猎.艳段子在我脑中冒出,我再没见识也知晓了方才那包粉末所为何物。
我咬牙上去扶她:"快走!"
蓉姑娘怒道:"别想跑!"
我急拉神思牵起一道护阵,扶着宋十八往前跑去。
她彻底没了力气,瘫软在我肩上,双颊越来越红,在秀净玉脸上,仿若雪海映梅。
我紧紧扶着她,好在我身上的燥.热很快退散,血液骨肉重又变回严冬霜寒。最后为了维持热量,我索性将洒在衣襟上的白色粉末重往自己脸上抹去,身体一阵热一阵冷,着实难熬。
但更难熬的是,宋十八越来越不对劲了,她不断喊热,扭动着身子,甚至将自己的衣襟整个拉开,我几次阻止都没用。
终于奔出巷口,街道不如白日热闹,却运气颇好的让我撞见一辆马车。
宋十八越发难受,我掀开两边车帘,她靠在那揪着衣襟,我喊了她几次都不理我,我凑过去推她:"十八,十八,你清醒一点!"
她抬眸望着我:"别,别碰我..."
我冲车外叫道:"师傅,再快一些!"
宋十八眉眼紧皱成一团:"我难受,初九,你下去。"
"去哪?"
"下去!"
"十八!"
她浑身发颤,紧紧抓着衣襟,双手渐渐往自己的胸口和小腹摸去,我拉住她:"你再忍忍!"
她哭了:"初九你下去,别让我难看!"
我解下我们的衣带,将她的双手双脚绑成了一团,她歪靠在车厢里,难受的咬住唇瓣,紧紧闭着眼睛。
过了许久,马车终于停下,我解开宋十八脚上的绳子,在车夫的帮忙下将她连拖带抱的挪下马车,轻鸢不知在门口候了多久,忙迎来:"姑娘,你去哪了!啊,宋姑娘她..."
"快去叫杨修夷过来!"
"少爷和花公子去城外找你们了!独孤公子刚从外边回来,我..."
我打断她:"那快去准备冷水和醋,快!"
她神色惊惶,连连点头:"好,好..."转身跑走。
天色已彻底暗下,一轮明月悬挂于星云中,宋十八在我怀里越发狂躁,我拖着她朝后院走去,身子因寒冷而渐渐力不从心。她俯身去咬手腕的束缚,我阻止她,大叫:"轻鸢!轻鸢!"
连吼了数声,一个清冽低沉的男音响起:"田姑娘?"
我赶忙回头,欣喜道:"独孤涛!"
他抱着一把古琴走来,一袭白衫一如往日风雅,墨发微绾着玉簪,庸闲垂落,随风舞着。
他浓眉微拧:"发生什么了?"黑眸看向宋十八,一愣,"宋姑娘她..."
宋十八彻底没了神智,疯狂的啮咬着腰带,我忙将她推入他怀里:"快把她抱到..."
话音忽的一顿,我怔怔的看着宋十八,她瘫在他怀里,清澈双眸里不见往日的英气飒爽,地上银石散着芒光,将她一张扑着彩妆的俏脸更添几许朦胧妩.媚。
我咬牙,别开眼睛:"你,救救十八吧,她,她被下媚药了..."
"媚药?那快..."
"不行!"我忙叫道,"她一定要那什么,不然她会死的!"
他一愣。
宋十八微仰起头,贴在了他的锁骨脖颈处,双手不知何时挣开了衣带。
独孤涛僵在原地,神色清沉。
我指着自己的衣襟上被蓉姑娘砍出来的血:"她在路上吐了好多血,她..."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撒谎而害怕,我浑身发颤,哽咽道,"独孤涛,十八是我的好姐妹,我不想看她死,我求求你救救她..."
宋十八抱住他,口中低声喘着,因夏日衣薄,轻易便露出大片肩膀,她肌肤本就欺霜赛雪,如今衬着月色更加白皙嫩滑。
年轻男子没有说话,望着宋十八的眼眸不算复杂,却令人难懂,月光银珲,落在他脸上,依稀如那日清晨宋十八跟着他从悬崖上出来的面色,秀净淡泊,若安生湖畔盛产的白玉。
他抬起头朝我看来,轻点了下头:"好。"
我上前接过他左手的古琴,看向地上的石子,双眸一凝,石子凌空飞起,在他们周围萦绕盘浮,最终落定,他们的身影随之消失不见。
我抱着古琴转身,徐步穿过花径,微抬起头,整好是银白月色,满地如霜,娥树婵庭把月照,半笼霜色清宵长。
杨修夷回来时,我呆坐在宋十八的房间里,轻鸢跟在他身后:"姑娘,少爷回来了。"
我抬起头,他那双黑眸静静的望着我。
今日穿着深绿长衫,淡绿纹线在衣上滚出鹤纹花边,腰上束着暗金色锦带,腰身极瘦,几缕发丝垂散在宽阔双肩上,如似绸缎。
我垂下了眼睛,他对轻鸢道:"你下去吧。"
"是。"
"初九。"他走过来。
看他神情我便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我低声道:"你骂我吧。"
他轻搂住我。
我眼眶泛红:"对不起。"
"别怕。"
热量如潺潺暖泉,从他身上涌来,熨烫着我的四肢百骸,我的心里却越发难受。
我对独孤涛说宋十八是我的好姐妹,我不想看她死,这番话的私心那么重,分明在以情谊去压迫他,不是我和宋十八的情谊,而是他和杨修夷的情谊。
而更自私的是我的做法,我只考虑到宋十八,却置独孤涛的身份于不顾。除却将军之子,他还是百姓的衣食父母,他们的身份立场注定要对立两面。我将一个完璧无暇的宋十八推到他怀里,也将他推入了两难之境。
可我真的心疼宋十八。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命不好,可至少我有许多疼爱我的人,而她呢,宋积那个混蛋毁了她的一生。
被自己崇敬爱戴的人欺骗和追杀,该有多心痛?
说出"我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时,该有多悲戚?
可她总是一副无所畏惧,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所以我越发心疼。
杨修夷没有说话,安静坐在一边抱着我,晚风从窗外吹来,他的衣衫轻动,带起淡淡的杜若清香。
过去好久,我渐渐平静,他轻拂着我衣襟上的血:"在哪被下的药?"
"一个赌坊。"
他轻点了下头,又道:"饿吗?阿雪今天特意买了许多排骨,说给你煲汤的。"
"不饿。"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你不怪我吗?"
他柔声道:"不要伤心了,独孤不是小孩,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没人逼得了他的,如若他们真的...他会有最好的办法去处理。"
"真的?"
他一笑,抬手整理着我凌乱的头发:"先洗个澡吧,我去让轻鸢给你烧水。"
"等等。"我忙拉住他,"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
"我可能被祝翠娘他们盯上了。"我道,"我和宋十八如今的名号仍是叫二一添作五,祝翠娘也许注意到了,今天十八接的那单生意特别古怪,我觉得她开始给我下套了。"
他面色微沉,顿了顿,道:"那日回来,我便已经让宋十八停掉这个名号了,但到底还是被她察觉到了,他们下的是什么单子?"
"是蒋才晨的一个破单子,应该不是祝翠娘的主意,挺乱七八糟的。"
他"嗯"了声,没再说话。
晚风阵阵吹来,屋内烛火轻晃,杨修夷俊容略显严肃,
我问:"在想什么呢?"
他若有所思道:"你姑姑会上古之巫,你族人应也不简单,但他们能在一夜之间屠杀你们全村,这伙人的本事不容小觑。若只是一个长虹戏班,我明天就能将它端了,但它不过一个幌子,怕就怕会打草惊蛇。初九,"他看着我,"你要答应我,不能独自一人跑去找他们,更别想着要去绑个人来问话。"
我没说话,他黑眸有丝凌厉:"初九。"
我是有这个打算,当初我离开辞城,是为了去宣城找真相,之后和杨修夷一起去陷活岭,也是想找宋积问话。如今误打误撞在崇正郡碰上这些人,恰好就是我的心心念念。
他右掌轻捧起我的脸,认真道:"今日这单生意应该是他们的试路石,蒋青禾和蒋才晨也不过只是棋子,祝翠娘肯定没想到我们已经知道她和蒋青禾的关系了。离出阵还有两个多月,我们被困住了,他们也是,我们还有时间和他们周旋。"
我着实不愿将他卷入进来,可是蒋才晨既然都找上了门,祝翠娘岂会不知道我们住在哪,岂会不打探我们有哪些人。
安静一阵,我道:"他们会不会伤害到乔雁和乔大叔,比如要挟他们,或者..."我声音变低,"剥了他们的面皮来接近我。"
他安抚似的顺着我的头发,长指从发丝里穿过,一下一下梳着:"我会想办法保护好他们的。"说到这微顿,道,"先前我怕蒋青禾觉察到我针对他,所以办事尽量滴水不漏,准备循序而进,既然如今他先派人找上了门,我再针对他便有个台阶了。"
"什么办事?"我不解。
他一笑,在我额上亲了口,道:"明日有个商会,我带你过去,蒋青禾也在,我们先欺负欺负他。"
"欺负他?"
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脸:"折腾了一日,你先沐浴吧,我去给你端吃的。"
167 骂人
在热水里泡了很久才舍得出来,杨修夷给我端了碗排骨面,汤汁香浓,我坐在后院石桌旁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期间花戏雪来了,在杨修夷旁边坐了会儿就走了。
吃完漱口,杨修夷把我送到宋十八的房间门口,我好奇道:"怎么都不逮我回去了?"
晚风清凉,我刚洗完晾干的长发被吹得飘起,他轻轻拨弄着,黑眸隐着笑意:"等你身子再好一些。"
我踮起脚尖亲了他一口:"那明日早上来找我。"
"嗯,你早点睡。"
回房后我在床边的高脚小方案上点了盏烛火,就着灯火翻着杨修夷买给我的奇闻小说。
轻鸢端着炭盆进屋,推进我的床底,临走前犹豫了下,问道:"十八姑娘晚上回来吗..."
我望向窗外,枝桠随风摇曳,将落在窗台的月色晃的又细又碎,我怅然道:"起码要到寅时了吧。"
她点了下头要走,我叫住她:"轻鸢。"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我放下《生涯志》,问道:"你好奇过我们的来历吗?"
"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个?"
"今日十八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心上,她对谁都这样,也经常骂我的。"
她抿了下唇,低低问道:"姑娘,十八姑娘她...是不是杀过人?"
我诚实道:"不止一个,可能她自己都数不清。"
"她是杀手吗?"
"差不多是吧。"我问道,"你父母呢,我听说是乔达从一个牙婆子那里把你买来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她语声变轻,"不瞒姑娘,我也不是这崇正郡的人。"
我有些惊讶:"那你..."
"我只记得五六岁时,我被人贩子拐卖,受不了毒打和挨饿逃了出来,误打误撞就入了崇正郡,被一个妇人捡去做了义女。她教了我很多字,还教我背一些古文,但是不出三年她便去世了,我又被人拐去当了一个丫鬟,被卖来卖去很多次,乔大叔听闻我会识字,便又将我买来了。"
我愣愣的看着她,一笑:"没关系,我答应过你了的,我会带你出去。"
她也一笑:"谢谢姑娘。"略一皱眉,"不过今天那个古誊...姑娘,我觉得他很奇怪。"
左右是个路人,我觉得没什么可关心的,随口道:"嗯,怎么怪了?"
"我送他去就医时,他问了很多你的事,偶尔提一下十八姑娘,但是提着提着就把问题又绕到了你身上。"
"因为我穿得多么?"
"不知道..."
我双眉微沉:"好,我会注意的,你早些回去睡吧,明天早上穿漂亮一些。"
"明天早上?"
我笑道:"嗯,你穿得好看我会有面子呀。"
她微愣,但没有问什么,点了点头:"嗯,那姑娘睡吧,轻鸢告退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我又翻了会儿书,最后下床走到窗边。
夜风从窗外吹来,我裹成一团,望着靠近乔宅大门的那片空地。
宋十八现在应该已清醒了吧,她怎么面对独孤涛?
独孤涛会对她说什么?
还是...独孤涛可以沉若古井,面对香.艳.女.色而不动摇?
我微微抬头,望向远方天幕,真希望这三个月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
第二日醒来,宋十八已经回来了,正睡在软榻上,面容恬淡,两颊红润。
我睡眼朦胧的望着她发呆,说不出心中滋味。
一方面我怕独孤涛只看作寻常救人,待她如往日那般不温不火,克制守礼却疏离漠然。另一方面却又怕独孤涛与她就此毫**隔,相濡以沫。可一个刺史与土匪相交,定会被天下百姓唾骂,而更让我害怕的是他的父亲,杨修夷将他说的那般严厉,万一他要将独孤涛逐出门楣,那我的罪孽该有多深重。
躺了一小会儿,我轻手轻脚爬起来穿衣物,刚推开房门便看到了杨修夷的修长清影。
他一身爽朗衣着,俊秀挺拔,正在院中乘风吐纳,大约听到动静,他回头抬眸,嫣然一笑,颠倒众生。
和他一起出门吃早点,在东斜街露天早茶铺要了豆浆油条和酱菜馒头,我饭量大,又多要了三个茶叶蛋。他一手夺走,剥下后非要亲手喂到我嘴边。
我喝了两口豆浆,他淡淡道:"明天也早起吧,如今你腰身瘦了,学些武术应是没问题了。"
"可是我衣服这么多..."
"先扎马步和练些基本功来强身健体,对你的寒症会有帮助的。"
见他神情认真,我点头,道:"你知道我很笨,要是学不好,你不要凶我。"
他眉目含笑:"凶倒是不会,但以前被你说的那些风凉话,我一定要说回来。"
我叹了声,靠在他肩上,有些怅然:"杨修夷,如果那个时候能知道我会这么喜欢你该有多好,我肯定会好好陪着你的,每天为你端茶递水送巾帕。"
他搂住我:"现在也不迟啊。"
我抬眸望着他的俊美容颜,点头:"嗯。"
他抹掉我嘴角的馒头屑:"饱了没?"
"嗯。"
"那心情呢,好点了么?"
我轻皱眉。
"别多想了,"他柔声道,"不论发生什么,有我在,我会帮着独孤的。"
我点了下头:"好。"
他笑了笑:"你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一直未说,我现在告诉你吧。"
"嗯?"我提了些精神。
"我们在和官府谈一笔生意。"
"生意?"我困惑,"你们没钱没货,空手套白狼?"
他无奈:"你觉得这里的官府是傻子么?"
"好像是有点..."
他又笑出声,敛了笑后认真道:"初九,崇正郡与外隔绝,很多物资匮乏紧张,他们急需外界帮助,我给了他们一个承诺,我每月会派人依据他们的清单来提供所需,价格低于市价。"
"承诺?"我乍舌,"一个承诺就行了吗?可你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他们凭什么信你啊?"
他微微一顿,道:"因为我信杨。"
我一愣。
"初九..."
我抿唇,垂头拨弄了几口豆浆,语调轻松的说道:"原来你们家这么厉害,一个姓就能..."
"初九,关于我家..."
我打断他:"如此说来,他们应该想到这崇正郡不是与外闭塞的了,为什么不问你能要出去的办法,反而要问你买东西呢?"
他凝眸望着我,片刻,道:"在这里,一郡之官就等同于皇帝,谁掌握物资命脉,谁就能万人之上。而出了这里,一无所有不说,更有可能被世人当成异类鬼魅,你觉得对他们而言,哪条路为上?"
我若有所思道:"那想必知道你来历的人,也是为数不多了。"
"嗯,其余人都只当我是新任的大商主。"
我睁大眼睛:"大,大商主?"
这厮也太能混了吧!
他笑了下,起身道:"走吧。"
在东塘池边洗手,我不能碰冷水,杨修夷将手绢洗净熨烫后一下一下帮我擦着。
晨风惬意舒爽,从我们耳边拂拂而过,我坐在石上,看着他神情专注的模样,欲言又止。
彼此沉默着,他忽的出声唤道:"初九。"
"嗯。"我应道。
"其实,我不如你。"
我不解:"什么?"
他垂着眼睛,手绢细细擦拭着我冰冷的手指:"我靠的不过是我的家世,顺带依据人心耍了些心机手段,这才谋了份高位,但你靠的是自己的双手,你比我厉害。"
"那些手段也是你的本事啊...咳咳,嗯,你认识的还挺深刻。"
出乎意料,他没和我斗嘴,黑眸深深望来:"关于我的家世你从来不问,每次我要提起你都会插科打诨,含糊过去,你真的那么在意么?"
"啊?"
"不必跟我装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抿唇,别开视线:"我不知道。"
"初九。"
我是很想问他杨家究竟是什么来历,可我又不敢。
不知者方能无畏,一旦得知,之后如何再相处?
他将我的脸轻移回去:"你完全不用管我的家世,我跟独孤不一样,我父亲母亲管不住我,更左右不了我,家世门第对我们两个而言应该什么都不是,我们是山野之人,你忘了么。"
我认真的看着他:"可是,家族带给了你荣耀和财富,你应该为他们..."
他打断我:"这跟娶你并不矛盾,娶你跟维护家族是两码事。"
我顿时就愣了:"你说什么?"
他轻拂开我的头发,如玉俊容浮起两片酡红,眼神反而更加坚定,似浮起一层烟尘秋水,朦胧脉脉。
"初九,离开这鬼地方后,我们便成亲吧。"
心跳刹那狂奔,快不能呼吸,我眸光微闪,定定的望着他的俊朗眉宇。
我一直口口声声觉得自己不在乎世俗礼仪,然而他这么提起,我却莫名觉得那一纸婚书是那么的幸福和令人踏实。
他眼眸微闪,尽付柔情:"好么?"
"咦?"
一个斜挎着花皮学包,梳着两根麻花小辫的女童手捧糯米糕经过我们旁边,眨巴着明晃晃的眼睛好奇的停下脚步。
我们回头看她,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女童咯咯一笑:"姐姐,你这么大也要被打手心的啊。"
我忙从杨修夷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当然不是了。"
"这位俊哥哥待你可真好,我在学堂挨了打,回去都还要挨我爹娘的打。"
杨修夷唇角牵起一笑,清雅如月上琼光,伸臂揽住我的腰:"她是我娘子,我不待她好待谁好?"
我仿佛看到自己整张脸都红成了猴屁股,忙转身朝另一边走去:"我,我才不是你娘子..."
没几步便被他的长臂给捞了回去,牢牢扣在怀中:"跑什么?"
我忙道:"有小孩在啊!"
女童脑袋一歪,很神气的说:"我早看腻啦,我爹娘连睡觉都搂在一起的。"
杨修夷也很神气的说:"哼,我们两个睡觉也是搂在一起的。"
我怒道:"杨修夷!"
女童好奇的凑来:"那你们每天早上晚上都要亲嘴吗?"
我脸红的快要冒烟了,杨修夷朝我看来:"今天好像没亲?"
女童更神气了:"我爹娘就亲的!"
我:"..."
168 换位
商会在辰时,地点是城中青路大道的玉云酒楼。
我和杨修夷手牵手,沿着长街慢慢悠悠的踱着步。
天渐亮,街上摆摊的菜农和果农越来越多,杨修夷给我挑了几个新鲜的水蜜梨,说回去熬汤。我给他挑了不少荔枝,又另外买了一篮枇杷。
到了玉云酒楼,宽阔豪华的二楼大堂已没有位置了,许多人都站着,这一堆那一堆的围着,皆是身着绫罗绸缎,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和灰须老头。
花戏雪玉衣如月,风姿清雅,斜靠在金漆门上。
轻鸢跟在他身旁,穿了一条彩绣雨花衫,脸上画着浅妆,体态玲珑娇小,模样很是水灵,一见到我们她忙迎上来:"姑娘。"
"吃早点了么?"我问。
"嗯。"
我把果篮递给她:"馋了就吃吧。"摘了个荔枝递给花戏雪,"来。"
他睨来一眼,略有些嫌弃,顿了顿,接了过去。
我说道:"别成日想着吃鸡腿了,吃些果子多好。"
他嗯了声,看向杨修夷:"**派人说可能晚些时候到,独孤在里面开始对账了。"
"独孤涛来了?"我忙问,"他气色如何?"
他意味深长的朝我望来:"你觉得呢?"
这个还真不好觉得。
我微低下头,杨修夷牵起我的手:"走吧。"
跟着他们从大堂正中徐步穿行而过,迎面迎来许多探究的目光。
杨修夷身板笔挺,没什么表情时的俊美面孔略显清冷淡漠,我就没那么镇定了,脑中不由想起鸿儒石台下的那些紧紧盯着我的百姓。
他很快便觉察到我的不对劲,握紧我的手,低低道:"别怕。"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故作轻松的笑道:"我才不怕呢。"
他一副不信的模样。
我不假思索道:"他们又没有臭鸡蛋和烂白菜,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微微皱眉,我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抱住他的胳膊:"真的不怕了,经历了这么多,那些早就不算什么了,更何况,"我看着他的黑眸,"现在还有你在,你不会让他们欺负我的。"
他眼眸盈笑,语气却凉的很:"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我很爱看你出糗的。"
"那你现在舍得吗?"
"舍不得,"他笑道,"既然知道有我在,你完全可以不用逞能。"
我一撇嘴角:"我是真的不怕。"
他故作恼怒:"给我个怜香惜玉,好好哄你疼你的机会不行么?"
走在旁边的花戏雪忽然抱着双肩抖动两下,转向轻鸢:"你受得了他们?"
轻鸢:"..."
"我是受不了了,我先走一步。"
我咬着唇瓣笑起,往杨修夷靠了过去:"嗯,那我好怕,你来保护我吧。"
轻鸢一个哆嗦:"花公子,你等等我..."
大堂正上**整摆着十六张黄花梨木香椅,除了正中偏右侧两个挨着的位置,其他位置都被人入了座。
独孤涛坐在正中偏左侧,正翻着账册边和一个老者认真讨论着什么,他们身前还有十几叠三尺来高的册子。
独孤涛抬头朝我们看来,微微一愣,堂上的其他人都望了过来。
杨修夷看了独孤涛一眼,牵着我朝一旁明净的窗户走去。
不少人好奇的望着我们,低低议论了几句,好在没多久便又各自忙去了。
窗边光线明亮,底下是拥挤宽敞的大道,我低声问杨修夷:"那上面还剩两个位置,一个是给你的么?"
"嗯。"
"你不上去?"
他淡淡道:"还有一个是给**的,他的父亲是原崇正郡郡官,五年前因病去世,官位便给了**,**好大喜功,自封崇正侯,不过你见到他可直接唤他名字。"
"嗯。"
"在崇正郡,官大不如财大,有五个财阀一直是**的眼中钉。"他朝一个脑满肠肥长得像冬瓜的老头望去,"那是程家长主程树业,为人奸诈,无利不图,围在他桌旁的都是程家的掌柜。他隔座那个模样精瘦干练的中年男子看到了么?"
我点头:"嗯。"
"他是赵仙仙的堂兄,也是赵家的现任家长,脑子还算不错,很有见识,不过时运不佳,这几年生意亏了很多钱,落到了李家和曾家的人手里去了。"
我好奇道:"五大财阀...塘西蒋家是一个么?"
"还轮不上。"杨修夷讥讽道,"蒋家是这几年才发家的,你猜他们靠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莫非是翠娘从外面..."
"不错,还记得在天地面馆时,姚娘曾提过君琦要面粉的事么?"
我仔细回忆,摇头,但却理清了一些事:"他们是不是大量收购这里的泛滥之物,然后卖到崇正郡外面去,赚更多的钱?"
"对。"
"那那日在春杏戏场,你提到翠娘正月开戏,是自己算的?"
"嗯。"
我忽然觉得好玩:"那现在你成了大商主,岂不是可以打压他们了?"
他一笑,皓齿洁白:"你觉得呢?"
"哈哈哈..."我低笑出声。
他也笑得开心:"等下便让你喝一喝他们弄来的茶叶。"
我笑着点头:"好!"
简单嘱咐了几句,杨修夷去堂上了,几个俏丫鬟搬了桌椅过来,再给我添上茶水,很香的茶,是上好的一品青尧。
我找了一圈,没见到花戏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回头问轻鸢宋十八的情况,她说出门前宋十八还在睡觉,我心里有些担心,着实放不下。
堂下吵了很久,直到独孤涛开始说话,谈得是崇正郡主城和附近几个城池的官用。
从他话里了解到,崇正郡里现有人数大约是五万来个,官差却有三千多个,比重不小。
普通官差的月俸是四钱,管商户的那几个官吏是一两二,还有就是**自己,据说是五两,但实际有多少,账册上很含糊。
独孤涛将过去三个月的账本翻了出来,除却那些官差的月俸开销,还有监狱的维修和重建,城墙的修补,几条大道的维护。随后独孤涛令那几个售卖材料的商户将账册公开,和官府的账册对比,看看采购价钱是否一样,有没有人中饱私囊。不止那几个售卖泥石材料的,他还更深一层的去查他们的供货源头,一层一层,十分清晰。
听他这语气,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这主持商会了,我不由觉得生气,杨修夷就一直没告诉我他们究竟在忙什么,也才明白了,为什么前段时间他们会那么忙。
独孤涛讲完了官用,开始聊起各城区的民生,我支颐望着窗外,待他民生也讲的差不多了,我看向轻鸢:"把茶杯摔了,就说茶不好。"
她一愣:"什么?"
"摔吧。"我道。
她微微皱眉,拿起茶盏,顿了顿,忽的"啪"的一下摔在地上。
众人皆望来,她扬声道:"怎么回事,这么难喝的茶也敢端到我们家姑娘这儿!"语声虽跋扈,手却抖到了不行。
我亦觉得头皮发麻,尽量做出最淡漠的模样,扫了他们一眼。
蒋青禾身边一个中年男子望了眼茶叶,嗤笑:"这可是一品青尧,是郡里最好的几味茶叶之一,你是哪家的小姐,懂不懂的?"
轻鸢厉喝:"敢说我家姑娘不懂,你是谁啊!"
周围那些人纷纷议论开了,独孤涛叫道:"田姑娘。"
我抬起头,他一脸关心:"这茶水不对你的味?"
我弯唇一笑,故作高深,没说话,其实是怕声颤。
轻鸢声音带着委屈,骂道:"这茶叶真难喝,姑娘都快要吐了!"
杨修夷捏着本账册,眉毛都没抬一下,对一旁的典领淡淡道:"以后官用的茶叶换做舌雀。"
忙于摘录的典领和司录齐齐一愣,其中一个抬起头:"这样..."他朝我看来,"恐怕不好吧。"
独孤涛道:"有何不好,舌雀气清茶香,哪里不如青尧?"
"可是..."
杨修夷幽幽的瞥了他一眼。
典领一凛,点头:"好,好..."
大堂的议论一下子炸开了,但出乎意料,没人站出来指责他们假公济私,包括刚才被独孤涛查过账的那几个商贾。
我悄悄观察着,蒋青禾的脸色难看到不行,身边几人同他说话,他还要强挤出笑颜。
我侧首在轻鸢耳边又嘀咕了几句,轻鸢眼眸求饶,似要让我放过她,我更是哀求,我今天就是来端架子装清高的,哪能我开口呢。
她咬牙,顿了顿,脆声道:"雀舌有什么好,我家小姐最喜欢的是银针。"
杨修夷望向一个中年男子:"你名下经营银针么?"
那男子有些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对的!"
杨修夷看了眼司录和典领,不待说话,他们便齐声道:"是!"
杨修夷转眸过来对我一笑,清新俊逸如云上飞雁。
我也笑了,但很快敛去,正襟危坐,一副天下都欠我钱的欠打模样。
独孤涛继续对账,渐渐谈到了柴米油盐,几个商人说去年收成很好,余粮可以累放三年。杨修夷忽的问一个男子:"糯米卖得如何?"
男子作揖:"尚可,但不及去年。"
杨修夷点头,道:"你可以考虑做些新异的糕点,那些姑娘家应该会很喜欢。"
"新异?"
"我认识一对父女,他们的手艺很好,没人做得出他们的味道,你得空可以去跟他们请教一二。"
男子目含谢意:"好。"
杨修夷淡笑:"你若做得好了,以后官府逢年过节如果要采购礼品,定首选你的糕点了。"
男子一喜:"多谢商主厚爱。"
杨修夷笑着朝我看来一眼。
轻鸢叫道:"小姐,是不是因为你喜欢吃甜点的原因啊?"
169 不安
她这话说的声音不低,再度将那些人的目光朝我引来。
我努力镇定,淡淡抿了口丫鬟新端上来的茶水。
独孤涛揶揄道:"那干脆将这些丫鬟的衣裳都换成粉色的,官差的衣裳换成玄色的?"
杨修夷道:"你很闲么?"
"不是谁谁喜欢这两种颜色么?"
杨修夷失笑,垂下头翻了页账册:"行了,我们又不住官府。"
这一唱一和的,我心底直唏嘘。
他们继续查账。
频频朝我望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我终于坐不住了,看向轻鸢:"走吧。"
抬眸跟杨修夷对望了眼算是打过招呼,我们从一旁的侧楼梯下了二楼,在转角时瞅到了坐在一楼大厅里的花戏雪。
我走过去,他左手捏着筷子,正津津有味的啃着一个鸡腿,一旁放着一个画本,画得是乱七八糟的学堂,桌上还摆着一盘牛肉和酱排骨。
我坐到他对面,朝画本望去:"这个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顿,抬起头:"就知道你坐不住。"
我没回答,从筷筒里提起一双筷子。
"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我夹了片牛肉咽下后问道:"独孤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宋十八?"
"没。"
我叹了口气。
他双眉微沉,看了我一会儿,叫道:"野猴子。"
"嗯?"
"宋十八会被砍头么?"
我难过的点了下头:"会吧。"
他嗤声:"不就杀了几个人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杀过人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你们去一个个抓来。"
轻鸢当即道:"可若是抓到了,肯定会砍头的呀。"
"那没抓到的呢?就不管了?"
"哪能这样说。"轻鸢严肃道,"官府要忙的事可多了,不能只为一个杀人犯而忙得团团转。"
花戏雪将鸡腿骨头清脆咬碎,嘀咕:"狗屁官府。"
"别理他,"我对轻鸢道,"他是只狐狸,狐妖的狐,跟我们格格不入的。"
轻鸢一惊:"啊,花公子是..."
花戏雪怒瞪了我一眼,对轻鸢道:"她是只野猴子,正宗的。"
轻鸢双眸圆睁。
我也怒瞪了他一眼,夹了个鸡腿:"懒得理你。"
轻鸢低低咕哝:"土匪,刺史,狐妖,猴妖...少爷他,知道么..."
我随口道:"你要这么算,那他算是个捉妖的。"
轻鸢彻底傻眼:"啊?"
我咬着鸡腿,不说话了。
坐了一会儿,得知楼上的商会还要开很久,我问花戏雪要不要先走,他点头说行。
路上聊着我的那些单子,我忽然心血来潮,说他闲在商会这边也没事可干,干脆过来和我一起扛招牌算了。他想了一会儿,竟点头答应了,我忙乘胜追击,问轻鸢有没有兴致,她诚恳道:"少爷已经把我买下来送给姑娘了,姑娘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点头:"那你就加入吧,赚了多少要充公,再按照账册分成。"
回到乔宅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宋十八,刚到楼梯便听到楼上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待我推开门后,房里静悄悄的,桌子有些狼藉,一张月牙凳摔在地上,朝着衣柜的方向。
我走到衣柜前,敲了敲:"藏什么藏。"
一条小缝被推开,宋十八露出一只明眸,转了转:"就你一人?"
"嗯。"
她呼了口气,推门跳了下来。
心情本事恹恹,但见到她这副模样,我忍不住道:"你怎么就这点出息了。"
她脸红了红,将椅子扶正:"你懂什么..."
我在另一边坐下,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看了半天,她伸手捡起一个寸香果。
我道:"你们昨晚..."
她不自然的道:"没有。"
我一愣:"没有?"
她看了轻鸢一眼,轻鸢抿唇,揖了一礼,转身离开。
待房门被关上,宋十八顿然脑袋一轻,磕在了桌上,哀叹:"他怎么那么能忍啊!"
我乍舌:"你是说..."
她抬起头,眼眶整个红了:"他说不想委屈我。"
"那难道就让你在一边..."
她咬唇,似难启齿:"他用手指。"
我皱眉:"手指?"
她在寸香果上狠狠一咬,我忙道:"皮还在..."
她没理我,连皮带肉的嚼了下去,快气哭了:"老子好歹是个女人,好歹还有点肤白腿长,他,他什么意思!"
我说不出话了,深深觉得自己弄巧成拙,抬手倒了杯水。
孰料宋十八又话锋一转,有些羞赧道:"不过...他昨晚待我很温柔,还问我有没有被弄疼。"
"噗!"
正端着茶盏的我一口喷了出去。
我擦了擦下巴:"温柔的掐?"
她看着我:"..."
我看着她:"..."
又对视了半日,她问:"你以为掐人中吗?转移疼痛?"
"那是..."
"你和你男人没试过?"她诧异。
轮到我羞赧了,我摇了摇头。
"那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她皱了下眉,起身凑到我耳边,嘀咕嘀咕嘀咕,而后坐回去,看着我:"懂了么?"
我似懂非懂,呆呆的放下茶盏。
她垂下眼睛,又道:"他还对我说了好多。"
我顿了下,低低道:"问你舒不舒服?"
她面色大红,怒道:"田初九!你想什么呢!"
我:"..."
我能想什么...她都跟我说了这些了,我还能想什么...
她没好气道:"独孤是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双眸睁大,喜道:"他这么问你的?!"
她双眸浮起一丝难过:"他说会娶我过门,会待我好,会陪我用余生赎罪,建几座长生门,收留那些孤寡老人和流浪幼儿..."
"那你呢?"我忙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拒绝了。"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想拖累他,我一个人的罪没必要让他一起承担,我更不想让他也背负骂名。"
我愣愣的望着她,她咬了口寸香果,情绪很低落。
我轻声道:"十八..."
她忽的一下拍在桌上:"老子确实不想嫁给他,老子只是想睡他啊!"
我:"..."
杨修夷他们到傍晚才回来,我和宋十八一直呆在房里,吃晚饭时平日最话多的宋十八快要把脸埋进碗里,独孤涛给她夹了两次菜,她都不自然的顿了下。
气氛有些古怪,除了杨修夷偶尔问我想吃什么以外,便没人说话了。
宋十八很快放下筷子,低声对我道:"初九,我先走了。"
我点头:"你先去沐浴吧,乔大叔在柴房里热着水。"
"好。"
她转身走了,从始至终没看独孤涛一眼。
独孤涛放下碗筷:"我吃好了。"追了出去。
我登时鸡血沸腾,忙要起身,杨修夷按住我:"你凑什么热闹。"
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我十分激动:"我要去啊!"
花戏雪没好气道:"谁不想去啊。"
杨修夷轻叹:"人之心念易变,万一我们被发现了,说不定就会搞砸了。"
我难耐的咬住筷子,就在这时,乔大叔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初九!"
"嗯?"
"有两个人找你,在外院等着。"
"找我?"我看向杨修夷,嘿嘿道,"这下能出去了吧?"
扔下筷子就跑。
乔府很大,是乔大叔爷爷留下的,乔大叔的爹是个赌鬼,输了很多钱,到了乔大叔这儿已没什么积蓄了,除了这间宅子。
我找了圈,没找到宋十八,只得绕去大门,两个侍从打扮的男人正提着大包小包站在敞开的大门外翘首望着,我和杨修夷一下一上藏在树荫后观望了一阵,我抬起头:"好像不是坏人?"
他哼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撅嘴:"不是你给我引来的么?独孤涛也真能编,什么粉色玄色的,我明明喜欢水绿色。"
他捏捏我的脸:"你出去吧,把那些礼物收下。"
"嗯。"
我起身理了下衣装,绞着头发走了出去,他没有跟来。
那两人一见到我,忙奔了过来:"田姑娘!"
我看着他们手里包装精致的大盒小盒,笑道:"来给我送礼的?"
其中一人忙道:"我们老爷特意让我给姑娘送来这些冬裘和人参,他是现在才知道田姑娘的身子一直被寒症缠着,姑娘受累了,这些薄礼姑娘收着吧。"
我大大方方的接过来:"你们老爷是?"
另一人抢着道:"是东塘松岩墨坊的刘砚刘掌柜。"
"替我谢谢他了。"
"是,是,那小的们告退了。"
"天黑路暗,你们小心点。"
"谢姑娘,姑娘不用送了。"
我回身看向杨修夷,他黑眸含着笑,精致绝伦的下巴朝门外微扬。
紧跟着便有人和那两人擦肩而过,在门口探头:"有人在吗?田姑娘是否住在府上?"
我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就要过去,杨修夷身形一晃,拦住我:"行了,这些日后不需要你亲自面对,交给乔大叔和轻鸢就行,回去吃饭吧。"
"我不吃了。"我捡起一个礼盒,拍了拍,笑道,"你没闻到吗,很香啊。"
"吃这些哪成?"我皱眉。
"我又不会生病,我的胃更是铁的,"我俯首闻了闻,"真的好香啊。"
他没好气,却又不掩宠溺的看着我,叹了声。
把杨修夷推回去吃饭,我抱着这盒玉茶糕回房,宋十八已经躺在软榻上了,闭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我在书案旁坐下,挑了本书,边吃边看,大约半个时辰,轻鸢和乔雁抱了一大堆礼盒纸袋来找我,大大小小近四十来件,我被吓得不轻。
将礼盒放下,轻鸢道:"姑娘,好多人来拜访呢,乔大叔现在在门外贴了纸条,说太晚了,不接客了。"
"初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乔雁有些傻眼的坐了下来。
我翻开一个小盒,是一块精致玉雕,我轻叹:"说来有些话长,"我将盒子递去,"这个你喜不喜欢,送你吧。"
"送我?"她喜道。
"反正我也是不劳而获的。"我道。
轻鸢笑了下,道:"姑娘,我去给你换炭盆。"
"好。"
乔雁陪我稍稍清点了下礼物,送礼的人共十一人,没有发现蒋青禾的名字。
不过这才一晚呢,就送来这么多了,我吐了口气,看来今天那场戏演的确实不错。
170 死役
余下几日,送礼上门的人越来越多,有些掌柜亲自登门,有些是他们的夫人或女儿,还有一些一连送了好几次。
杨修夷另给我找了两个丫鬟和四个护卫,宋十八和那四个护卫过了数招,觉得他们的本事很一般,便将二一添作五交给花戏雪,她形影不离的陪着我。
接客之事我交给了乔大叔和这些丫鬟护卫,收来的礼物堆了满满一屋,其实很多我都用不上,挑了一大堆转送给了他们。
我像是很忙,但其实又很闲,有时和花戏雪讨论二一添作五的单子,有时跟在乔大叔旁边看他做糕点,但其实大多时间都搬了躺椅去花苑里和她们一起躺着听杨修夷特意为我请来的说书先生说故事。
我一直要乔大叔和那些护卫帮我留意着来访的人里有没有蒋青禾或者他的亲朋友人,他始终没来,直到第三日下午,他才终于坐不住了派了蒋才晨送来。
不能待他太特殊,我依然让这些侍卫去,他跟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说些客套奉迎的话,再顺带求我给些面子,把那些生意尽量还给他们之类的。
我觉得蒋才晨应该知道他当初雇的就是我和宋十八,所以我着实好奇他此番是以什么心情来拜访的。
宋十八猜测说,说不定蒋青禾很早就让他来了,是他自己不自在,拖上了几日。
蒋青禾的一品青尧一斤卖四十两,崇正郡里买得起的只有那些达官贵人,我们那么一搅,他少了官府这么大一个买家,不恨死我才怪。而且不止这茶叶,这几日独孤涛三言两语的,将他的面粉和布坊生意也弄没了。
崇正郡的物价和外面不同,如果仅卖这些茶叶和面粉布坊,他们是赚不了多少的。
但崇正郡以酿酒为名,自打它变为"鬼城"后,崇正郡的行藏老窖便成了绝品。崇正郡外,那些曾进有行藏老窖的酒楼酒庄们纷纷将老窖收起,贩以高价。所以蒋青禾将那些赚来的钱买酒,再让祝翠娘将酒运出去,这里面可以大赚一笔。
不止行藏老窖,所有崇正郡的特产,都是祝翠娘要收购的物品。不过蒋青禾不敢收购太多,毕竟崇正郡就这么点大,一次性买的太多,去向不明也会遭人质疑。
而这次蒋青禾的生意被我们搅了,当地许多商铺都不敢接他的订单了,唯恐他拿不出钱来买。所以我猜到他迟早会来的,他坐得住,祝翠娘可坐不住。
他送来的是一套胭脂水粉和一根玉簪,轻鸢说这套胭脂水粉很名贵,我连玉簪一起又送给了乔雁。
不是不喜欢这些女儿家的东西,而是我和宋十八都不用不来。
独孤涛要走了这些来送礼的名单,甄选一番,从中挑了几个给了他们不少甜头。
杨修夷说这是让其他人看到送礼的好处,刺激刺激蒋青禾,让他多来几趟。
蒋青禾也确实这么做了,这段时间几乎天天派蒋才晨来,而且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我的喜好的,送了一大堆的酱肉甜糕和烧鸡烤鸭过来,以至于我甚至盼着他来给我送礼了。
不知不觉快半个月了,杨修夷和独孤涛忙的不可开交,我每次去找他都只能坐在一旁看着一群司录和官吏围着他们激烈讨论。
我插不上什么话,只能安静在一边坐着,听他们聊着什么官银变革和良田章制这些我压根听不懂的东西。
而且他们还成日往外跑,有时到半夜才回来。
不过杨修夷现在见到我会很欣慰,因为我脸上长了点肉了,这段时间胡吃海塞,不胖才怪。
这日天气很晴朗,说书先生在后园里拍抚板,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日头太好,我很快就起了困意,躺在软椅上昏昏欲睡。
快要入梦的时候,轻鸢将我轻轻摇醒,手里拿着一个长方形的乌木小盒:"姑娘,一个小童送来的。"
我反应有些慢。
宋十八已坐起,道:"这盒子有什么特别,要你亲手拿到这?"
"他说跟姑娘的师父有关,还问我杨公子是不是姑娘的尊师叔。"
"我师父?"我的困意顿然消去许多,疑惑的接了过来。
宋十八一把摁住:"万一是什么暗器毒药呢!"
"我还怕这个?"我道,"不过你们躲远点吧。"
我避开她们一些,将盒子小心打开。
一个锦布包裹着一个小物躺在盒子里,我拿了出来,将锦布层层揭开,不由愣了。
"这小铃铛挺好看的。"宋十八好奇的凑过来。
我看向轻鸢:"这小童还有说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怎么了?"宋十八问道。
"这是我师父的。"
我放下盒子,起身朝门外跑去。
"初九!""姑娘!"宋十八和轻鸢追来。
几个护卫正在迎来送往,大门敞开着,门外等着许多人,我奔出去时他们纷纷朝我看来。
我找了一圈,目光有所感的落在了对面茶肆上,一个白衣老人正坐在那提壶倒茶。
我大喜,叫道:"风华老头!"
他摇着蒲扇回头望来,含笑冲我一挥。
我忙穿过宽阔街头,跑过去扑入他怀里:"臭老头!"
宋十八气喘吁吁的跟来:"初九,你怎么那么能跑!"
我站起身,介绍道:"老头,这是我的..."
"陷活岭风云寨的堂堂二当家,怎么变成了一副深闺小姐的模样?"老头笑嘻嘻道。
我愣了愣:"你怎么知..."
"我怎么?"他蒲扇在我头上狠狠一敲,"你知道外面找你们找成什么样了吗?躲在这里吃喝玩乐,你这丫头,你师父都快急疯了!"
我撇嘴,在他旁边坐下:"我不想让师父担心的。"
宋十八忙问:"我那小弟怎么样了?"
"你哪个小弟啊?"
"他光头的,又白又胖!"
"长生门里一大把光头的,我怎么知道?"
"你!"宋十八一怒。
我道:"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在陷活岭那一带听说过两个富家小姐和一个小白胖子啊。"
"我哪关注那些!"他满不在乎的说道,"反正我就知道,陷活岭那些个强盗是没几个好活了,我进来的时候益州的折冲都尉在调动兵营了。"
宋十八眉眼一黯。
我问道:"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赚钱呗。"他没好气道,"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气,老夫在这里开了个小店面,卖卖小物来换个酒钱,你们倒好,当了个商主就要把我的店面都拆了。"
"拆店?"
他越讲越气:"塘西都闹翻了,第五街上的商铺全被拆光了,要不是我嘴馋进来找酒喝,我那开了十八年的小店面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十八年!"我睁大眼睛,"你一直都知道崇正郡的古怪?"
"我有说过我不知道吗?"
"可..."
"别可可可了。"他气道,"你快去把那姓杨的叫出来,老夫要好好问问,他干什么要拆我的小店!"
"他不在,去玉云酒楼主持商会去了。"
他爬起:"商会?那正好,走!"
知道这老家伙说风就是雨,我无奈的看向十八:"你呆在府里吧,我和他一起去。"
"可是外边很多人在盯着你,你..."
我一笑,胳膊支在风华老头的肩上:"有他在我怕什么,你知道这老头多厉害么?就让那些人来好了,老头你替我打死他们!"
"哈哈哈!"他大笑,"好好好!"
上一次见到这老头都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他和师父租了条渔舟,在长流大江上随波而泛,两人喝的酩酊大醉,做了一连串乱七八糟的诗。
后来我们盘缠不够,我把他扔在了客栈里,抱着醉醺醺的师父连夜跑了。
师父醒来后非但没有骂我,还夸我机智,但没多久,风华老头写信过来将我们大骂一顿,还告到了师尊那,我就惨兮兮的被罚扫了一个月的清心阁。
长街辽阔,两旁商铺林立,我心情大好,不时过去翻翻看看。风华老头跟在旁边,不像以前那样老对着师父嫌我烦,反而笑呵呵的,心情看上去比我还好。
我忽的想到了那个和我有几面之缘的孙神医,小游以及那个师兄,忍不住问道:"老头,我记得你一直没有徒弟的,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三个徒弟?"
他磕着路边买来的花生:"你见过他们了?"
"嗯。"
"这事情你师父他们知道的,"他瞟我一眼,"你不知道说明什么?"
我不解:"说明什么?"
"说明你不常问起我呗,"他嘀咕。
"什么时候收的呀?"
"两年前了都。"
"一个姓孙?"
"对啊。"
我皱眉:"她医术很高明啊,绝对不可能是两年学成的,而且你的医术又不好。"
"是老夫道友的徒弟,"他懒懒道,"他死后我就强收过来了。"
"强收?"
"对啊,"他一乐,"人活于世,总得多长几个耳朵,老夫仙风道骨,哪能满江湖跑,她顶着个神医的名头,多省事。"
我点了下头,好像是有点道理。
一路闲聊,走了很久才到玉云酒楼,不同于上一次的祥和,这一次刚从街口拐过,就听到了那楼上传来的纷乱咒骂,还夹着凌乱的打斗声。
玉云酒楼门口挤满了人,抬头望着,神情各异。
待我们走到门口,一个锦衣男人和他的侍从被几个官差狠狠摔了出来。
男人面红耳赤,咒骂着爬起,忽的看到我,双目痛恨:"你!我杀了你!"
他朝我冲来,风华老头一扬腿,将他踹出去了三丈远。
那些官差正追着出来,将他架起,直接往另一边拖走。
"发生什么事了?"我不解的抬起头。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风华老头道。
171 界门
二楼大厅吵成了一锅,独孤涛和那些官员站在堂前和众商贾交涉,杨修夷捧着个账册歪在椅子里,一手支额,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我和风华老头坐在三楼廊道的楼梯口,风华老头摇着折扇:"你看到了没,都引起公愤了。"
独孤涛劝完身前这几人,捏着两本账册站到了一张矮凳上,清亮声音盖过满堂喧闹:"此事就这么定了,大家回去自行处理好财物,这几日官府的人会逐一上门,届时还望诸位好好配合。"
一个玄色衣衫的中年人勃然大怒:"你这样不是断我的后路吗!你让我一家老少怎么活啊?"
他身旁的富态男人紧跟着叫道:"那灯油都是我在特供,你凭什么让塘东的花家也掺和进来!"
"盐田在三十年前就是我程家的,如今要我分出来转卖,我告诉你,你做梦!"
"你要么杀了老子,想要我的商铺,你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
风华老头啧啧啧,忽的推我一把:"你也不出去帮帮他们,真没义气,跟你师父一个德行。"
我听着杨修夷和独孤涛被骂,心里正来气,我用手肘撞掉他的手,气道:"你这老头岁数真是白长了,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再爱管闲事也不能插手啊,而且他又不是处理不好,他是懒得计较,我现在出去撒气,只会害他丢人你知不知道。"
他一挑眉,嘿嘿笑道:"你真是玉尊老怪教出来的?怎么看都不像嘛。"
外人面前,自是要为师父争光的,我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我师父自谦敦厚,表现出来疯疯癫癫,其实为了掩盖他的不世才华。"
他满脸嫌弃:"啧啧啧..."
我哼了声。
待那些骂声渐消,独孤涛道:"我明白大家的愤懑,但不破不立,不废不兴,崇正郡为蔽塞之地,不管一家独大也好,平分秋色也好,撑了二十年,各位早该明白自己不过行将就木,如若不肯割舍,那不出五年,别说各位的家财保不住,怕是连命都要没了。"
"你少在那危言耸听!"一个富人叫道,"叫**出来!"
"就是,你们到底是哪跑出来的野小子!算个什么东西,我家祖传盐田凭什么要我转卖,**呢,**!"
一个官吏上前伸手安抚大家,叫道:"陈大人有事没在。"
"不管他在没在!我祖传的盐田是不可能交出去的!"
"商主,你让那些盐田茶园让出我能理解,可是这跟我的钱庄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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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叫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商主这做法我赞成!"
先前那人登时怒骂:"你.他娘的当然要拍马屁!花那么点银子就能得到百倾良田,你占了便宜能不卖乖么!"
那男人哈哈笑了几声,转向他,作揖道:"是啊,还要多谢常老板的出让,得闲记得来田间啜饮几杯。"
"你看看那小人得志的模样!"风华老头大怒。
我憋闷的托着腮帮子,也是不舒服。
"把人家祖传的良田抢走再去便宜那些个小人,谁受得了!这崇正郡里的百姓已经够苦了,你们还来搅局,不把他们逼死你们就不舒服是吧!"风华老头越骂越生气,"助纣为虐,你们真是给望云山丢人!"
我一顿,我本就受不了杨修夷被人说闲话,更不提这次还带上我的师门,我顿时就怒了,张口就道:"丢什么人了!你看看那个什么盐田的,秉州离海又不近,那盐田估计早枯了,让他转卖出去是为他好,过分你个头!"说到这忽然觉得自己很有理,我挺直了腰板,"再说了,这里要不是被施了什么鬼阵法,也轮不到那个卖盐的吃香喝辣二十年啊,估计他的盐卖得老贵了!你再看看这崇正郡,鸟不拉屎,屁大点地,物稀粮少,再看看那些人,卖灯油的搞特供,卖盐的搞垄断,价格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你让老百姓怎么活啊!他们这个做法哪里过分了!你说,哪里过分了!亏你还是个世外高人,见识就这么点,难怪我师父说你鼻孔插葱眼睛长瘤嘴巴起脓包!"
我气呼呼的望向那些人:"还有他们,你竟然觉得他们可怜?他们那么有钱,脑满肠肥,可怜个屁啊,我看至少一半在平日都有飞扬跋扈的时候吧,说不定你说的那个'小人';就是之前被他们欺负的惨了,现在抓到机会可以翻身做人来借机出气了!而且崇正郡是个闭塞之地,加上富人沆瀣一气,打压穷人,这里的穷人根本就没机会发家致富。这样下去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你说老百姓吃不上饭了要不要去抢了那些富人?独孤涛没有说错,他们要是舍不得这点家财,那就把命拿出来好了!"
风华老头没说话,斜眼看着我半日,嘀咕:"以前是个傻子,还在我身上抹鼻涕,现在居然瞪着眼睛来凶我,我告诉你师父去。"
"你心虚了吧!"
"我心虚什么?你们拆了我的店还有理了!"
我哼道:"谁没事去拆你家啊,肯定是有用处的啊,而且他们又不是不赔你钱,我前几天都听到了。"
"我懒得跟你吵了。"风华老头扑哧扑哧摇着扇子。
"我才懒得跟你吵!"我气道。
他摇了半天扇子,忽的塞来一团手帕,我从大堂收回视线,低下头:"什么东西?"揭开帕子,是几块桂花糖,我抬起头朝他看去。
他没好气道:"吃吧吃吧,老夫错了,刚才特意给你买的。"
我一愣,捡起一颗塞进嘴里:"偷偷买的?"
"对啊,我的小祖宗!"他没好气道。
我一笑,好吧,不跟他计较了。
堂下越闹越凶,又有两个人被摔了出去,我不想再呆在这了,问风华老头有事没,要没有就送我回去,现在我是越发不敢一个人上街了。
他在隔壁买了只烧鸡,边啃边走,路上忽的好奇起我和杨修夷的关系。
我自然是不敢跟他说的,这老头最喜欢添油加醋和唯恐天下不乱,要是跑到我师父跟前无事生非,那我就完了,毕竟师父对我喜欢上杨修夷可是相当不满的。
走到南斜街时,风华老头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看他时不时的捂一下肚子,我问:"你闹肚子了?"
他面色微讪,不自然道:"哪有!"
我凉凉道:"你跟我师父一样,就是不忌口,明明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吃饭的,偏偏一天吃别人十天半个月的量。"
他眉眼皱成一团,焦灼的四下望着。
我扶着他:"你赶紧去找个茅厕吧,附近很多酒庄饭馆的,我就在这等你。"
他捂着肚子,不放心道:"你可别乱跑!"
"我能跑去哪儿?"
"那你等着我,我没回来你可不准走!你要是有个好歹,我老脸没法搁了。"
"你快去呀。"
"你可千万别走啊!这些人没了钱跟没了命一样。"
"知道了知道了。"
我连连推他,终于把他推走了。
待他走后,我拐入一旁巷道,在墙角的石墩上坐下,含了颗桂花糖,捡起几块石头把玩。
不知不觉在这崇正郡已有一个月了,自打上次那商会后,我出门就少了,因为天气越发炎热,街上行人的衣衫一件比一件少,又薄又透。我穿的隆冬严寒,厚衣绵裤,走在街上不免怪异。
真不知道我今后拿这具身子该如何是好啊。
长吁短叹了阵,叹完发现自己已经坐了好久,而风华老头还没回来。
我将最后一颗桂花糖塞进嘴里,决定这颗化完就走。
又等了阵,我不想呆了,回到原地用石头在地上留字,刚写到第三个字时,一阵凌乱脚步声传来,我抬起头,蒋才晨停下脚步,身后跟着数十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我站起身。
蒋才晨咧嘴一笑:"真巧啊田姑娘,等谁呢?"
我皱眉。
他朝我走来:"大热天的穿成这样,要不要喝杯青尧解解渴?"
"别过来。"我道。
他冷笑着,加快脚步。
我急凝神思,却愕然发现我的真气不知所踪。
"站住,"我怒道,"你不怕死么!"
他凶相毕露:"你觉得今日会是谁的死期?"
我将手里的石头扔去,转身就跑。
"追!"
我拔出头上的发簪,狠狠刺向自己的颈部,鲜血随着剧痛而喷出。
头发很快被人抓住,一个大汉将我扯了过去,蒋才晨追上来,我掰着那大汉的手,怒瞪着他。
大汉眼睛微露怯色,另一个大汉叫道:"少爷,不能惹出命案的啊!"
"我知道!"蒋才晨道,上来拉开我的手。
我抵死不从,他使上力气,忽的痛叫着捂住后脑,一块石头砸在他头上,"咚"的落在了地上。
我抬起头,以为是风华老头回来了,却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五官硬朗如铁,冷声道:"放了她。"
"这里没你的事!识相的快滚!"蒋才晨叫道。
壮汉足尖一挑,又一块石头击来,随后拔刀冲来,刀锋比划,带出低啸风声。
蒋才晨带来的这些男人一看便是秃头阿三身边那些欺软怕硬的货色,见此一幕竟通通吓得缩到了蒋才晨身后。
男子挡在我身前,微侧头道:"姑娘姓月?"
蒋才晨大怒:"你是什么人!"
他重复:"是不是?"
是敌是友都未弄清,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看向来路,神色微变:"快走。"转身拉着我朝另一处跑去。
"站住!"祝翠娘的声音自那响起。
她纵身跃来,男子回身相迎,我趁机逃走,但身上衣裳太重,行动着实不便。
未出几步,胳膊一紧,男子追上来拉住我:"走!"
172 天晴
神思依然无法凝结,男子一路带着我,我不停撕掉自己沾血的外衣。
本是打算以血气引来就在近处的风华老头的,现在却反成为了暴露我的东西,而且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风华老头和那些尊伯是压根不知道我的血的香味的。
男子将我从一个后院带上一家客栈,让小二快些送来开水,然后出去给我找衣服。
怕他忽然回来会有不妥,我没敢在热水里泡太久,稍微恢复暖意后便擦干身子爬起。
穿回自己的里衣,我裹了床上的夏被去到窗边,窗扇外是条寂静巷弄,三楼来高,没什么人。
我双眉微皱,墙角一粒石头轻动了下,又恢复平静。
我不解,我的真气本就少得可怜,如今却几乎没了。
敲门声响起,我回过头去:"进来吧。"
男子抱了一套厚衣进来,放在桌上:"月姑娘,你先换上,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未待我说话,他便又带上房门离开。
衣裳很厚,有些烫,刚被香料熏过。
我换好没多久,他端了碗姜汤回来。
姜汤里打了个鸡蛋,放了不少红糖,特别的甜。
我用勺子轻轻搅着,他没坐下,站在一旁道:"月姑娘,称在下佘毅即可。"
我往嘴里喂了勺汤,没有说话。
"我不是坏人。"他又道。
我抬起头:"你为什么会认得月家的血?"
他反问:"姑娘入这阵法,是因缘巧合,还是有高人指引?"
"误打误撞。"
"那姑娘定不知道这是什么阵法了。"
我看着他:"听你意思,你知道。"
"姑娘来此多久了?可曾听过西南望乡石阵的传闻?"
这倒是听过,无聊时轻鸢讲的,因崇正郡与外隔绝,许多老人便说人死之后灵魂同样困禁难出,只能化为鬼魄在望乡石阵中徘徊。那是西城郊外的一处荒野,二十年前是一片桃林,如今草木萧疏,红花凋零,满是银石秃坡。
我问:"为什么问我这个?"
"东北的混沌死地姑娘又可曾听过?"
似在东城郊外,也是听轻鸢讲的,是个有去无回之地,很久之前一个采药的小童在那消失后,去找他的人没一个回来,包括官府的十几个官差。
我"嗯"了一声。
他认真道:"姑娘可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其实是相对的。"
"相对?"我不解:"相对该是天地,阴阳,男女,黑白,这两处都不像是正阳之地,怎..."
"其实根本没有望乡石阵和混沌死地,都是人言所传罢了。"他道,"东北那片确实可怖,布满躁畏戾气,会将人活活吞噬。你说的正阳之地则在西南,那边有一轮白芒,芒光太过强盛,寻常凡胎近它三里便会觉得心胸沉闷。"
我起了好奇:"那这是什么阵法?"
"天象白芒阵,最纯净的上古巫阵之一。"
又是上古巫阵,我说:"我没听过。"
"在西北和东南有两处界口,西北的界口是活的,而东南的..."他浓眉轻沉,"那里原有一座小村,名唤紫田,全村一千来口人,皆为上古十巫的后人,除了周姓,乐姓,青阳姓,其他七姓都齐了。"
我一愣:"你是说,这里住着上古十巫?"
他垂头望着身前桌子:"我若说上古十巫这千年来一直被人追杀,姑娘可会信?"
心下一紧,我忙问:"是谁?"
"太多了。"他冷笑,"上古曾为十巫的天下,我们先祖坐拥过一切,可如今我们却连生存都难。"
我想起了宋积说过的那些话,难道我们月家受到**正是因为我们是十巫之后?可为什么原清拾不杀我,反而舍不得我死?
"三百年前因为有人擅用巫术,我们被人发现,死了两千多人,剩余的逃到了这里,重建村户并隐姓埋名。这几百年来,那些稍微有点权势的地主都可以拿我们当狗。可是隐居避世,忍辱负重了这么久,我们还是被他们找到了。二十年前,我祖父他们在一个高人朋友相助下,我们用天象白芒阵将整片紫田村移入八盘之上。但是我们失败了,姑家和丁若家的八个巫师出现了严重失误,我们不仅死了九百多人,还将整片崇正郡都给移了上来。"
"九百多人,那岂不是快要一个村子了..."
"对。"他眉眼落寞,"我爹爹和我叔伯他们全死了,我娘当时怀了我六个月,我是遗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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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汤勺:"你离开过这里吗?"
他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血的?"我微顿,忽的欣喜道,"莫非你见过我的族人?!他们也在这里?"
"不是...这里本有两个界口,我们村子所处之地为一个,但在落阵时因为失误而彻底封死。"他声音变低,"我爹他们都被封压在了下面,魂魄不入阴司,我四岁时,那位高人入了崇正郡找到我们,说要破开封印救出他们,需借助你们月家的血。"他抬眸看着我,"月姑娘,我们找了你十六年了,这十六年里共出去了五十多人,没有一个回来。"
"我们的血?"我皱眉,"以血破阵不是没有,但要有牵系和相引之道,我月家同样避世千年,与这阵法能有何牵系?"
他摇头:"我并不清楚..."
"那位高人叫什么?他对我月家很了解?"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和来历连我娘也说不清楚。"顿了下,他双手作揖,"月姑娘,此事还望你相助。"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说的这些话我能信多少。
他似也看出了我的顾虑,语声诚恳:"我知道月姑娘在担心什么,月家这千年来不会比我们好过,姑娘是要小心一些。我先送你回去,待你考虑好再来找我,我住在城北,华顾油庄的后面杂院。"
我点点头,他起身道:"我这就去给姑娘雇马车,姑娘稍候。"
回去的路上经过春杏戏台,十分热闹,站着许多官兵,我放下车帘,看来杨修夷知道我不见了。
仰头靠着车厢,心里起了烦躁。
这半个月我故作骄纵善妒和飞扬跋扈,因为这样好大喜功的性格又愚蠢又好利用。
对一些经常来登门拜访的人,我已渐渐放下了架子,会和他们说话闲聊,甚至还和一些女眷成为了"闺友",因为这样我和蒋才晨"熟上"便不会让他们觉得突兀。
本是想顺藤摸瓜,到时旁敲侧击出他们知道的有关祝翠娘的一切,可是下午发生的这个意外令我完全没想到蒋才晨就和我们撕破脸皮,而祝翠娘竟也按捺不住的跑出来,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不想打草惊蛇,蛇却自己惊了。
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沉不住气了?
围着的人太多,马车渐渐停下,车夫有些歉意,在车外让我多等一会儿,我说好。
四处都是人语,吵闹不休,车夫跳下马车,似遇上了熟人,叫道:"老庄,**戏班犯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
"肯定是有事,今天中午人就跑光了!"另一人答道。
车夫奇道:"一个都没剩吗?那翠娘呢?"
"早走了!明明说好还有三场要唱的。"
我微皱眉,低声自语:"中午就走了?"
这时一声尖叫响起:"走水了!走水了!"
外边登时大乱,我忙掀开车帘,不远处一家茶楼的后院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直接烧向了隔壁两家,夹着浓浓酒气。
"怎么烧的那么快!"
车夫大叫,跑回来拉扯马缰,可乱作一团的人群堵着我们,根本回不了头。
"井在那边!"
"谁有水桶给我一个!"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去那边救人啊!"
"阿生,阿生!赵大婶,你有没有见到我家阿生啊!"
那些官差和许多围观的男子们皆跑去救火和疏通路道,妇人老人们带着孩子纷纷跑离。
火势越来越大,另一边也起了大火,车夫费劲拉着马车,怒道:"真不知道是哪个畜生放的!"
我从马车上下来,帮他一起推车。
人群越来越慌,车夫叫道:"姑娘你快跑吧!"
"我帮你!"我道。
话音刚落,我身子一僵,有所感的抬头朝对面高楼望去。
一个浑身黑衣的蒙面男人藏在一个窗口,手里举着把弓弩,直直对准了我。
他手指一松,我似乎能听到"嗖"的一声,射出来的却不是弓弩,层层剥落的木屑里,是一根刺目长针。
我想躲,转瞬却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一声娇喝忽的响起,一个清瘦人影掠来,在半空截下了那根银针。
我一愣:"十八!"
第二根银针又射来,我叫道:"十八当心!"
她打出一枚铜板,与银针清脆碰撞,第二枚铜板直击那男人,被他惊忙避开。
这时一声"轰"的巨响,人群惊叫,第一家起火的茶楼整个塌了下来,烟灰四冲。
宋十八抛出一袋银子给那车夫:"再去买辆好的!"
不容他反应过来,抓起我往马车上扔去,她随后跃上,扬鞭击开两旁人群:"不想死的让开!"
马儿冲开拥堵后,撒蹄狂奔,我紧紧抓着车厢,被颠的晕头转向。
又一根银针射来,被宋十八一鞭挥了出去。
"你怎么会在这?"我问道。
"我在找你啊!"她回头怒道,"你刚才干嘛不躲,那银针说不定会死人的!"
"我后面有很多人,我躲开了他们怎么办?"
"死他们总比死你好!"她气道。
"可是那银针是冲我来的!"
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没人应该替我去死。
"驾!"她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忽的一摸胸口,整个人顿时炸了:"妈的!老子刚才给那老头的钱袋是我们这个月赚的所有银子啊!够他买五六辆马车了!"她啐了口,"刚才那放暗箭的小贼,老子捉到了要把他活剥了!"
话音一落,一根银针又"嗖"的射来,她扬鞭劈掉,抬头怒道:"来得正好!"
正欲跳起时,身后忽的响起一个女音:"月牙儿!"
我大惊,宋十八回头,我大叫:"快跑!"
祝翠娘冷笑:"再不停下,便休怪我对你这姐妹不客气了!"
173 绑架
停不停下不是我说了算,而且以宋十八的性子,我要让她现在停下,她肯定毫不犹豫的回身给我一鞭,然后骂我把她当什么人了,她哪有这么不仗义。
我才不给自己找不自在。
又一道银针射来,长鞭破空将它挥开,周围路人纷纷避开,车厢猛的一震,我差点磕到,祝翠娘叫道:"月牙儿!我不想伤你,你自己出来!"
宋十八忙道:"初九,你没事吧?"
"没事。"我道。
车厢再被猛撞了一下,我差点飞出去。
"月牙儿!你若不识相,整个崇正郡都要被你毁了!"祝翠娘叫道。
"别听她的!"宋十八猛抽马臀,扬声叫道,"你们他娘的少拿别人的命来威胁我们,老子砍过的人没有三百也有八十,我稀罕这些个..."她一顿,忽的大叫,"初九护住头!"
我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她一脚蹬在马臀上,借力回身冲入车厢抱住我。
马儿哀鸣,一头栽在了地上,我们的车厢一歪,随之砸落了出去。
宋十八爬起扶我:"你受伤了没?"
"你的脸!"我惊道。
她抬头看向祝翠娘,随意摸了摸左颊上被木屑划出的伤口:"就你这杂皮是吧!来,老子让你三招!"
祝翠娘没理她,敛眉对我道:"月牙儿,我不想伤及他人,你过来!"
宋十八冷哼一声,冲了上去,灵活避开祝翠娘的两道光矢,匕首出鞘,猛攻了过去。
那蒙面的黑衣男子从楼上跳下冲来,宋十八忙回身:"初九!"却被祝翠娘缠住。
那男子朝我跑来,我抓起一块车厢木板扔去,他躲避的身法略显笨拙,可一身厚衣裳的我要比他更笨拙。
他扬臂打来,我想躲,身子却不听使唤,左肩被他推了出去,往后跌去。
他紧跟着拔出匕首,抓着我的肩膀一刀就捅进了我的小腹。
祝翠娘大叫:"别伤她!"
"初九!"宋十八暴怒,"我杀了你!"
周围路人惊叫,我虚抓着他,他拔出来又刺了一刀。
我呕出鲜血,艰难的伸手去推他,忽的手腕剧痛,他抓住我的右手用刀磨着,飞快将我的手腕砍断,然后一脚踢在了我的小腹上。
我抓住了他蒙脸的黑布,借着力道扯了下来。
我摔倒在地,他惊惶的伸手捂脸,还是被我看到了。
瘦黑瘦黑的脸,双目晶亮,颧骨嶙峋,是那日在草场羞辱过我们的古誊。
宋十八一怒:"是你!"
"快带我走!"他忙看向祝翠娘。
祝翠娘挣开宋十八,回身劈去一道光矢,宋十八忙避开,祝翠娘奔来抓起古誊,一跃跳上了高墙。
宋十八一脸惊忧跑来:"初九!"
我用外衣捂住断腕:"快走!"
她马上背起我,同样跃上高墙,却是往另一个方向。
身上的伤很快就痊愈了,宋十八满头大汗,我让她放下我。
她拔出右臂上的半截木头,啐了声:"真是亏大了。"
我看着她脸上的伤口,责备道:"你怎么不跳车,我受伤了顶多痛一下,你得痛几下?"
伤口流了很多血,被她抹得半张脸都是红痕,汗水渗进去,说不定还要留疤了。
她伸手触了触,痛的龇牙,瞪我:"痛一下不是痛?老子舍不得你受伤行不行?"
心口有些酸,我嘀咕:"你管好你自己吧。"
她垂下眼睛,烦躁道:"我本来就没什么机会保护你,以后更是没有了,不过你男人待你那么好,我应该不用担心的,我就是放心不下你这身寒症。"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扶我:"你怎么忽然那么没用了,连他都打不过?"
"我本来也没多有用啊。"我道。
身子冻成这样,行动本就不便,如今真气又被封住,除了任人宰割,我还能怎么样。
她叹了声,扶我:"走吧。"
已快戌时了,街上很多人,乔府门口人更多,宋十八一脸狞恶,那些人没敢靠近,只抱着礼盒低低喊着我的名字。
我谁都没理,跟在宋十八身后要进门,身后忽然响起风华老头的声音:"丫头!"
我回过头去,他仍坐在那个茶馆里,不同于先前的惬意,眼下的他鼻青脸肿,毫无风姿。
我气呼呼的走过去,他站起身,一脸焦急:"你去哪了你,遇上什么险事了?"
我没好气的倒了杯茶,还是热的,一饮而尽后啪的放在桌上:"你掉茅坑了吗?我差点就要死了!早知道不等你了,我自己回来都好!"
"怎么这么多血!"他拉着我的外衣,气道,"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我有些委屈:"说了你也不认识,反正是坏人。"
还以为有这老头护着,我能在街上横着走呢,到头来是被打得抬着走了。
"是谁救得你?我回去后看到你的衣服都急坏了。"
"一个姓佘的,说是上古十巫的后人,谁知道真假。"我转身离开,"你慢慢喝吧,我回去洗澡,冷死了。"
"丫头!"他叫道:"你袖子这里又是怎么回事啊!"
宋十八怒道:"能怎么回事,被砍断手腕了呗。"
"砍手!"他大怒,"哪个畜生干的!"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懒得理他了。
"别嚷嚷了!"宋十八骂道,"再嚷嚷我也揍你了!"
"丫头丫头!"他赔着笑追来,"洗完澡把这身衣裳也一起烧了吧,别跟姓杨的那小子说你伤哪了啊。"
我双眉略合:"怎么了?"
宋十八冷笑:"你看他那鼻青脸肿啊,你男人揍他的时候说了,你伤到哪了都得在他身上讨回去。真可惜你不是男的,不然你被阉了多好,我看这老头挨不挨刀子。"
我:"..."
风华老头咽了口唾沫:"..."
回房后我让轻鸢拿几支活血祛瘀的药膏送去给风华老头,然后我从柜子里拿出一袋君笑,抓了两捧扔在碗里,再倒了半碗流喑露,将花瓣浸湿后,我让宋十八帮我甩掉上面的水,再洒向窗外。
花瓣飞向四面,有些随风而舞,有些逆风倒行,半个时辰后杨修夷赶了回来。
我已把那些衣服烧了,跟他简单说了几句发生了什么,便不再提这件事了,宋十八也没跟他提我受伤的事。
但因这一日发生的所有事,我彻底讨厌出门了,杨修夷也严令下去,让他们盯着不准风华老头再来找我,并在乔府四周设下了数道护阵。
接下去两日,我心情变得特别糟糕,脾气也暴躁了,有时会无缘无故发火,自己都控制不住。
我干脆就躲屋里,捧着些游记翻着,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杨修夷和独孤涛越发的忙,整个崇正郡商户都被大清洗了一顿,那些家财多的被削去三分之一贱卖给他们为农的亲戚,这些亲戚若愿意接受这些产业,则他们的田地便分给那些没田没家产的亲戚。
吃晚饭时我问为什么要分给亲戚,独孤涛解释说若谁都能分到,那城里干活的人便没了,终究是需要有人挑担有人端盘子的。而且分给亲戚能让这些商户心里也好受一些,至于是否刚好碰上三姑六婆之间的恩怨关系,那不归他们管。
除了这个递亲的方法,还有许多方案,比如就近,比如能者,为了规章好新局面,他们又找了几个官吏讨论新的律法,给那些心有不甘的闹事商户和不知珍惜的受益者推出了严厉的惩罚。
乔府门前的人越来越多,皆是想谋好差事的人,给乔雁和乔大叔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得知后给我们换了处荒置的宅子,不及乔府大,却够我们几人住了。我和宋十八花了两天的时间将府宅整理打扮了一番,焕然一新。花戏雪在门口开了家名叫二一添作五的茶肆,卖起了鸡腿。
时间一晃过去大半个月,古誊和翠娘他们没有出现过,佘毅来找我过两次,他的事我始终没找到合适时机和杨修夷说,等到这日杨修夷终于稍稍不忙了,我在吃完晚饭后把他叫到了中庭。
月上梢头,蝉鸣夹在枝桠中,还有夜鸟的清脆啼叫。
我坐在美人靠上将那日佘毅说给我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他说了需要多少血么?"杨修夷问我。
我摇头:"不知道。"
"超过一茶勺就不答应。"他不悦道。
我被他的严肃神情逗笑了:"你怎么那么小气。"
"什么小气,"他沉眉,"你本来就没几斤肉几两血,上次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你补回来了吗?"
"但是他救了我。"
他顿了下,道:"这阵子我派人寻过他,也托**打听过,一直没有他的线索。"
"这里我们本就不熟,而且他是那样的身份,应该会把自己藏的很好。"我道。
"嗯。"他望向我胸前的吹发,伸出手指来轻轻绞着,道,"我一直都想答谢他,可我并不想让你以这样的方式去报恩。"
我笑了下,往他肩上靠去,道:"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同你说十巫的事,结果你却扯到了什么恩啊血的。"
他仍一脸严肃,道:"你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谁?"
"宋十八说一个叫古誊的把你的手腕砍去了,是真的么?"
我双眉一合:"她怎么背着我跟你打小报告,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额头顿时挨了一记,杨修夷气道:"你帮那老家伙干什么?而且你的手被砍了,这多严重,你也瞒着我。"
"不就一只手么。"我揉着脑门嘀咕。
他冷哼了声,话锋转了回来:"我听宋十八说他当时用匕首磨了好几下,看那个样子是非要拿走你的手。"
我垂下头轻抚自己的手腕,想起这个人便觉得一阵恶心。
"你觉得古誊拿你的手会去做什么?跟你的血有关么?"杨修夷又道。
我一愣,抬起头:"难道他也是十巫后人?"
"怎么不怀疑他是妖怪?"杨修夷挑眉。
"不可能。"我认真道,"他身手太差,身上也没有妖气,已有人形的妖怪没这么笨拙。"
"嗯,"杨修夷点头,"我之前也猜测过他是不是妖怪,不过我查过崇正郡,此地已经十五年没有发生过人员忽然暴毙之事,家畜也从未遭袭过。"
174 十巫
"如此说来,可能就真的是十巫的人了。"我道。
"可是他和祝翠娘在一起。"
说到这我越发不解了。
其实这段时间静下来我不止一次在想那天发生的事,可是我没往那断腕上想过,毕竟疼痛已过,也未留疤。
那天令我迷惑的主要是,为什么发生的一切都那么凑巧,若说蒋才晨刚好路过那里,我信,可是祝翠娘也是路过吗?还有**戏班,恰好在那之前搬走,绝对不是偶然。
而且,那天他们像是有足够信心能捉走我,毕竟若失手了,不止他们的关系藏不住,蒋青禾的生意会泡汤,更还要面对牢狱之灾。像如今,整个蒋家都在牢里蹲着了。
我不相信蒋青禾会为了一个祝翠娘而放弃他祖辈在崇正郡的产业,除非胸有成竹能将我捉走,并没人能发现他是干的。
可是当初他为什么能那么肯定?
我的心中生出一个可能,让我觉得难过和不安。
"想到什么了?"杨修夷问道。
我的胸口有些压抑:"轻鸢她...她出卖我了?"
"为什么怀疑她?"
"去草场放纸鸢是她提出来的,我第一次遇见古誊就是在那,也是因为她。还有那日街上的事,也许风华老头带我一离开乔府,她就让人想办法通知祝翠娘了,所以**戏班人去楼空。有可能那些人一路跟踪着我,并趁我落单时对我动手。"
"你只怀疑她一个人吗?"
我一愣:"你是说,乔雁和乔大叔?"
他深望着我,没有说话。
月色穿过夏木,疏落斑驳的落在他雪白的脸上,他向来清俊淡漠的面庞被徐风月光清冽成温柔。
他摇了下头,在我额上轻吻:"别想了,早点睡吧。"
他这模样就像是忽然有了心事,却藏着不予我知道。
我没强求要问,点头起身:"好。"
送我回去时,宋十八趴在灯下雕着木头,一见到我们她忙将木头藏起来。
我停下脚步,想要收回手,被杨修夷死死拉着。
"早点睡觉,不要胡思乱想,再过两****就清闲了,余下一个月定陪你好好玩。"他认真道。
我乖巧点头,胳膊扯了扯,没能扯回:"松开啊。"
他看向我的手,再看向眨巴着眼睛盯着我们的宋十八,忽道:"要不然,今晚去我那睡吧。"
"不,不了吧。"
他似有些不舍的松开,轻叹:"那我走了。"
我看着他离开的修长背影,其实很想答应的,可是我想多陪陪十八,能陪一日是一日。
**给我们的这个新宅子有很多房间,但是十八非要拉着我和她一起睡,我们就霸占了最大的卧房和院子,搬了两张床进去,一左一右的对着。
我转身进房,宋十八托着腮帮子,凉凉道:"你男人就是个假正经,看上去冷情寡欲不食人间烟火,一到你跟前就动手动脚,不时搂个小腰,亲个小嘴,他也不嫌腻。"
以往受她这番揶揄我会拿软枕丢她,现在我抱起软枕,闷闷的爬上床。
她皱了下眉,走过来:"你怎么了?"
我想了想,将轻鸢的事告诉了她,她愣了。
我掰弄着枕被:"我明天想去找佘毅。"
"找他干什么?"
"有一些事情想问他,"我道,"你明天帮我想办法支开轻鸢吧。"
"你知道他在哪?"
我抿了下唇,轻点头。
"你竟没同杨修夷讲!"她在我床边坐下,"你不知道前阵子他一直在找他么?"
这个还真不知道,我摇头。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不能像上次那样了,"她道,"明天我陪你吧。"
"嗯,可是觉得真乱啊。"我往后靠去,叹道,"我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
"是挺乱。"她点头,"以前你表面在明,实则在暗,现在你彻底在明了,而那些人还躲在暗处,你都不知道去哪找。不过祝翠娘他们应该比你更烦,他们可是一直想捉你的,现在指不定焦头烂额的在想办法呢。"
"也对。"我笑了下。
她起身道:"先别多想了,你看会儿书吧,我去让轻鸢她们端热水和炭盆来,你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好。"
杨修夷新雇来的两个丫鬟一个叫茹茹,一个叫松雨,话都不多。跟平常一样,她们送来东西我就让她们回去睡,明天早上再来收拾。
但这夜终是没能睡好,翻来覆去了好久,期间宋十八说了几句梦话,嘀嘀咕咕,听不清是什么。
起床很晚在预料之中,宋十八不在房里,松雨端了些吃的给我,我习惯性的问她一句轻鸢呢,她说宋十八一早就让轻鸢去街上买东西了。
我这才缓缓回忆起昨夜那些事,一时胃口全无,随便吃了点凤梨酥便出门去找宋十八了。
找到她是在前院的藤花下,似在乘凉,大片月涂花将她包围,清风一带,色如月银,而一身深紫劲装的她,是清决花簇中的一抹艳色。
她手里捏着昨晚那个木头,雕的很是专注,不时抬头朝路口望去。
几乎立刻明白她在做什么了,我停下了脚步。
过去一会儿,独孤涛捏着一本册子匆匆朝大门走去,身后跟着抱着几本册子的两个典领。
独孤涛不同杨修夷,杨修夷穿什么都是一身清贵孤狂,独孤涛却穿什么像什么。
白衫是温润如玉的琴师,官袍是意气风发的贵胄,如今这身淡黄偏白的玉带锦衣,则像个翻云覆雨的商场巨擘。
宋十八偷偷望着他,独孤涛走得很快,挺拔清瘦的背影不多时便消失在门口。
大门被轻轻合上,我挂在檐下的一串太湖五色铃在夏风中摇晃,音如碎玉。
宋十八看着那扇大门,不知脸上是何神情,良久,她垂下头,呆呆凝视手里的小木头。
我走过去:"十八。"
她抬起头,愣了下,道:"初九。"
我朝门口望去一眼,问:"他是回来拿东西的吗?"
她轻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吃过饭了吗?"她问。
"嗯。"
"那走吧,"她收起小木头,"我把轻鸢支走了,我们现在去找佘毅。"
"好。"
同松雨简单吩咐了几句我们要去的地方,我和宋十八从侧门离开,雇了一辆马车,直接去城北的华顾油庄。
宋十八一路没有说话,心不在焉的望着窗外,几次我想开口同她说些什么都咽了回去。
自那次事后,这一个月她和独孤涛之间并不平静,每次吃饭只要独孤涛在,她皆狼吞虎咽,匆匆解决,独孤涛不愿她再这样,便都等她吃完才过来。有几次在门口遇见她,伸手相拦却着实不是这女土匪的对手。
杨修夷不止一次对我提起,说独孤涛请他托我找个机会安排他们见一面,我试过几次,都被她敏锐的发觉。
期间独孤涛曾写了一封长信托我转交,宋十八直接就烧了,我半夜梦醒,却见她捡着那几张没烧净的纸灰努力辨认着。
那天晚上她一夜未睡,我也在床上睁了一晚的眼睛。
华顾油庄的店面很大,我最初以为是卖灯油纸钱香火什么的,结果是个卖猪油的,车夫说崇正郡最大的三个******,其中一个是他二大爷。
马车绕到后面杂院,是二十几间屋子围成的小院,皆两层,木头所搭,经年风吹雨打,有些破旧。几个男子坐在一口井边,光着膀子削着竹条,几个女人在一旁编织竹篮,三四个小孩追逐打扰,院子里晒满衣裳,有淡淡皂香。
他们望着我们的目光略带敌意,宋十八朝那几个男人走去,双手抱拳:"各位大哥,请问佘毅住于此处否?"
"你们是他什么人?"一个男人道。
"他有事托我们,我们现在来找他。"我道。
一个妇人干巴巴道:"不用找了,他死了。"
我一愣:"死了?"
她指了指门前最干净的一间小屋:"官府的人半个时辰前刚走,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我就要进去,宋十八伸手拉住我,问道:"是死在屋里么?"
"嗯。"
"尸体呢?"
妇人略有些不耐:"没看到。"
宋十八皱眉:"没看到?"
我说:"走吧。"
宋十八依然拉着我,我给她一个放心眼神,她顿了顿,松开了手。
小屋很暗,四扇窗板都上着,宋十八将它们一一卡下,堆在一旁。
阳光冲散黑暗,并带入清然夏风,我觉得冷,但也觉得舒服,因为这屋子里的气味着实不太好闻,浓郁的腐败霉味中夹着淡淡的腥味。
我鼻子不好,闻不出是不是人血,想问宋十八,她却忽然变得勤劳,将屋子里东倒西歪的东西一一规整。
空间很小,地上狼藉凌乱,宋十八捡起破了一个大口子的锅,指骨敲了敲:"这得多少年没烧饭了啊。"她把它随手扔回灶台上,"崇正郡屁大点地,没什么江湖少侠可言,这家伙带着把大刀上街,要么是个杀手,要么就是打手。"她又捡起地上的破碗碎片,回头朝我看来,道,"你刚才也太不小心了,万一外边那些是乔装打扮的坏人呢?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蹲在角落打量着屋子,道:"他们编东西那么熟练,没有一两个年头是练不出来的,一看就是经常做这些活的。"
"那也可能是被收买了啊。"
我问:"那你觉得他们像不像是被收买了的?"
她想了想,叹道:"是不太像,我要是跟他们一样穷了吧唧,有人花钱收买我,我一定坐不住,就算装也装不出那种凶巴巴的死人脸。"
我忙道:"你小点声。"
她将碎片捡到一堆,白了我一眼:"你拉屎吗,蹲在那边。"
我一脸严肃:"我在观察。"
她下巴微抬:"你脚边那个是图纹吗?"
我低下头,愣了下,伸手抚平上边的泥沙。
她走来在我旁边蹲下,托腮:"是佘毅画的么?"
我点头:"嗯。"
"你怎么不知道是别人画的?他不是被杀了么?"
我没回答,伸指认真的虚描着,半响,皱眉道:"他想让我们去救他。"我指着左半边,"这是九宫拜月,入了路障或迷阵时用的,他画的这部分没什么特殊标记,应该是想告诉我他还活着。"我又一指,"这是绛云苍玉谱的一部分,大概是右下角位。这个..."我指指几笔勾勒的画符,"这是玄元行令,那天他来找我时悄悄说过,如果有危险会以这个做标识。"
175 不说
整个图纹以四部分组成,皆是我认识的巫图,比之宋积对于上古之巫外的任何巫术皆不屑与冷视,佘毅这个困于崇正郡的反而熟稔。
图纹所指是在崇正郡东南,宋十八问我要不要去救,我点头,佘毅当初将我从蒋才晨手下救出,我若不去,那我置他不顾岂不是忘恩负义。
宋十八出门去叫马车,我搬了张小竹凳坐在院子里,有人进来,有人出去,由最初对我的打量慢慢变作视若不见。
宋十八过去好久才驾着一辆马车回来,气道:"一听老子要去城外就跑了一半,剩下的听到我要去东南偏角,跑的一个不剩。"
我乍舌:"你抢的?"
"给了银子了,上来吧。"
我扶着她爬上去,她熟练扬鞭抽在马臀上,越发气愤:"抢东西还给银子,老子这土匪当得真是憋屈!"
马车绕到前巷,一个车夫模样的人捂着脸冲我们大哭大叫,我叹了声:"你给了多少?"
她斜了我一眼,淡淡道:"够他买个车轱辘了。"
"..."
"驾!"她扬了一鞭,道,"我报了你的名字让他去报官,传到**那儿他会替我们还钱的,而且肯定会赔得更多,顺带让他给我们当个跑腿的,至少让杨修夷他们知道我们去了哪。"顿了顿,回头道,"你明明可以活得牛气冲天,偏偏不,当初在那山洞里,任清清那小贱人几句话就把你唬的一愣一愣的。后来在那洞底你提到那什么宗门,别说那小贱人,老子都被你吓了一跳。你说你师门来头这么大,你的腰板子怎么就直不起来?你知道杨家多威风么?不说你以后要当他们杨家的少夫人,你就是他家出来的一个丫鬟都得被人捧着拍马屁,可你看看你..."
我忙打断她:"我说你什么了没,你嘀嘀咕咕一大段。"
她哼了声:"你嘴上是没说,你心里肯定在说我怎么又抢劫了,对不对?"
我在膝盖上支颐,我满脑子都在想佘毅,哪有功夫腹诽她。
她兀自道:"说你迂腐不是,说你死板也不是,你就是觉得自己是捡来的,脑子也不好,对吧。那你以后会不会嫁给他?出了阵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爬进车厢里面,捂住耳朵:"我得睡了,你别烦我。"
听到马鞭狠狠响起,夹着她的淡淡嘟囔:"还烦你,以后你想老子烦老子都不在了呢。"
酸楚涌上鼻尖,被我忍了回去,我逼迫自己不准再想,虽然清楚明白这样与掩耳盗铃无异,不论想或不想,时间一直在悄无声息的流去。一个月后总要面对,那时她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们何去何从。
两个时辰后,马车在一条溪边停下,我就地用石头在马车周围摆了一个天灵困阵,和宋十八沿着小溪而下。
暮色渐浓,我们弃了平坦高阔的田野,捡了条葳蕤山路,幽暗中又行了两个时辰,倒不是山路有多陡峭,而是常年无人至此,满是飞禽走兽,不伤人却也恼人。
山月挂上云层,我们绕过一个崖壁,山谷豁然开朗,视野尽头出现一片绵长废墟,像倾塌的山体,从南至北长达数里,应该就是紫田村了,没有我想象中的颓唐,稍微低矮些的山坡上,有几抹蓝光从山石缝隙中隐隐透出,是中天露。
倦鸟疲惫飞过云际,荒月幽幽照着,我心里隐隐生出几丝不安,找了条僻静山道,带着宋十八猫了进去。
村外的屋宅保留的尚算完好,远远比佘毅住的那所杂院来的明亮,我们从村口绕向屋宇废墟最密集的村东,本打算翻一座土坡的,结果在那土坡之前,我们见到了一个死役。
脑子被砸没了一半,铜球大的眼珠子半吊着,身子发黄发枯,肤色跟我在亡魂殿下所见的那些一样。
我们躲进一堵坍墙后,我心里一股不安越发强烈。
宋十八拔出匕首,对我比了个手势,无声问我能不能用这匕首去伤它。
我觉得不妥,摇了摇头,顾盼了一阵,我看向左边阴暗残垣的小道,指了指:"去那。"
沿路又遇见不少死役,越朝村东越多,而整座村子本就不是建在平地上,几个起伏略高的丘陵加上倾塌的泥石废墟让我们越发难行。
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那几缕蓝光就在前面了,宋十八让我呆在原地,她身手灵活的穿过几座坍圮的矮房,无声的踩住一棵枯倒的大榕树,轻盈跃上长丘,清瘦身影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夜风大起来,凄白月光洒在那棵榕树上,幽森森的惹人发慎。
我裹紧衣衫,小心蹲在角落里,好在今日穿得是件不显眼的紫裘,不是平日毛绒绒的白衣斗篷。
等了一阵,隐隐听到一阵脚步声,我朝右斜角探出目光。
人影越走越近,脚步很慢,微微偏胖的影子微垂着头,一副沉思模样,我一愣,脱口就喊:"老..."
嘴巴忽的被人捂住并拉了回去。
宋十八紧紧压着我,伸指做了个嘘声。
风华老头回过身子,轻便灰袍同榕树一样,被月色染上几分惨淡。
他望了圈,本警惕的眉目变得迷惑,咕哝:"我是不是听见那丫头片子的声音了?"
我望向宋十八,她微微摇头,再回头,风华老道已不见了。
一个惊雷忽的砸在天际,风越来越大,我这才注意到宋十八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佘毅蹲在她身边:"月姑娘。"
宋十八拉着我的手,朝风华老头消失的地方望去一眼,朝另外一个方向而去:"走。"
黑压压的乌云愈聚愈多,本就黯淡的天光彻底无色,冰雨落了下来,在彻底沦为落汤鸡前我们奔入了山林。
身子冻得没了知觉,佘毅去取马车,我在火堆旁僵硬的烤着双手,宋十八将刚采的几个野果放在木架上热暖。
我抬眸看着她,牙齿打颤:"为什么不让我喊那老头?"
"我和佘毅惊动了那些人。"她垂下眼睛削着果皮,面露歉意,"我觉得那老头身手不错,留他下来应该能挡一阵。"
我一愣:"你拿他当替死鬼?"
她沉了口气,抬起头:"他自己不也跑得快么,不是回个头就不见了么?"
我看向火堆,有些放心不下,但想想,死役对付寻常人是可怕,可那毕竟是风华老头,遁地不行,上天还是可以的,那些死役再凶狠,也追不上他的速度。
我点头:"应该没事,那老头比我师父要厉害。"
雨水顺着树木枝桠淌落在地,泥土很快湿润,她将削好的果子递来,淡淡道:"刚才我看到一个很大的废洞,底下是密密麻麻摔在一堆的死役,有往上爬的,有彼此攻击的。洞壁上每隔十丈点着一支中天露,上面有三个很浅的壁洞,一个壁洞空着,一个壁洞睡着四人,祝翠娘和两个姑娘在另一个壁洞里看书。我和佘毅是在一个拐角撞见的,他对我说那些死役都是他们村子的人。"顿了下,她低声问道,"初九,会不会是古誊用你的血肉去破开了这个封印?"
"不是。"我边啃着果子边整理脑中思绪,啃完后抬起头,"我们被佘毅骗了。"
"什么?"
我敛眉,道:"他找邻居演了一出苦肉计,故意将我们引到这儿来看死役,我想他本来是想借官府的人通知杨修夷和我们的,可是我们自己跑去他家了。"我看向自己的手腕,"这说明他是最近几日才知道这些死役的,不然他早告诉我了,可能因为这段时间我始终没有给他一个答复,他又觉得事关重大,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吧。"说着轻叹了声,"看来他们被那个高人骗了。"
"哪个高人?"
我偏头看着她:"二十年足够一具尸首烂上几百回了,这山底雨水充沛,压在下边的尸体会变成只腐烂了一半的干尸么,所以跟我的血肉没有关系。"
"如此说来,他们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人做了手脚?"宋十八似自言自语,"那佘毅岂不是跟我一样可怜,被骗了十几年?"
"是吧..."我点了下头。
我被原清拾骗了四年已悲愤难承,他们却是从小到大,且我虽拿原清拾当未婚夫,到底对他没有一丝感情,而宋积却是宋十八的义父,佘毅提及"高人"时亦是满目崇敬。这样彻底摧毁一个信仰,于他们打击多大我不敢设身处地去想。
雨势越来越大,半个时辰后,佘毅驾着马车回来,斗笠蓑衣被淋了通透。
宋十八拍手爬起,道:"走吧,这么晚了,他们又得急坏了。"
我跟着起身,她去牵马,佘毅却始终站在马匹旁边,拉着马缰似不愿放开。
宋十八皱了下眉:"怎么?"
佘毅抹了下雨水,有些为难的看着我们,顿了顿,忽的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和宋十八惊了一跳。
"月姑娘,宋姑娘,你们救救崇正郡,帮帮我吧!"佘毅恳求道。
我和宋十八对看了一眼。
"方才我们已经惊动他们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倘若他们要先下手为强..."
我一愣,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我们能怎么帮?"宋十八问道。
"姑娘陪我去白芒岭看看吧。"佘毅望着我。
"去那?"我不解。
"死役太多,唯今之计只有借白芒盛力焚毁它们了,姑娘巫术远胜于我,姑娘肯定能想出办法引它们过去的!"
"用猪肉引行吗?"宋十八道,"我们可以马上回城,我去找那几个养猪的,初九,"她朝我看来,"你去问独孤他们借银子,如果那几个养猪的不同意,就让官府的人出面。"
"不行,"我道,"养猪的就那么几个,死役却有成百上千,一顿都不够它们吃的。"
"那怎么办?"
我这么晚没回去杨修夷肯定会来找我,他那么聪明,很可能已经找到紫田村了。
"就用白芒吧。"我看向佘毅,"你告诉我白芒在哪,我自己去找,你快进城去找独孤涛,让官差全城戒备。"
176 难逃
箭雨急唰大地,寒风从窗外阵阵灌入,远处天际下蒙着一层珲光,越往前跑越发浩大,最后将整辆马车抱拢其中,每一步都恍如踏月乘云。
这些银石我在乔府见过,说是银石,其实不过普通石子,吸光之后会持续七日,乔大叔经常去捡这些银石回来照明,我们就是被他顺带"捡"回去的。
马儿跑的越来越快,视野渐次明亮,我的胸口忽而变得窒闷不适,没多久浑身发痛发痒,脸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翻过一座长石坡,终于见到那轮白芒,遥遥高悬在崇峰孤崖上。由远至近,它逐渐变大,从白点到玉片,到月盘,盛大如泛着烟波水汽的湖潭。
我心下惊叹,不止因这蔚为壮观,更因它的清澈纯净和逴绝精妙。造阵者以星宿月奇为基,将玄术巫术相融其中,他的博采广学和真息修为堪称旷世少有,恐怕师公都难以与其相比。
疾跑中的马儿忽然长嘶,人立而起,我猝不及防,一头猛冲出去,从宋十八的左臂旁摔下,溅起满坑泥水。
"初九!"
她忙下来扶我,我难受的爬起,脸颊滚烫,浑身像被数万只蚂蚁咬着。
她拧着我衣上的雨水:"胸口闷吗,老子的胸口像是被石头压着..."话音顿住,她看着我的脸,双目呆愣。
大雨仍未歇下,我站在雨水里,浑身发抖:"怎,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通过她瞪大的瞳眸我隐约看到一张面孔,心下一咯噔,我缓缓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不由也傻了。
怔了怔,我回头朝来时路上的一条溪水飞快跑去。
"初九!"宋十八叫着跟来。
水流因雨势而湍急,溪面比积沙的雨坑要清澈许多,我愣愣的望着水里的女子,她也愣愣的望着我。
左眼大如杏核,眼白吓人,右眼红肿,小如绿豆,嘴唇以人中为界,一厚一薄。
右颧骨将脸高高撑起,拉的几乎变形,我最引以为傲的肌肤变得阴阳不均,满是红痕。
无论左半张脸还是右半张脸,都不是我田初九的脸,都丑到了极致。
不对,不是丑,是怪物。
宋十八跑来,呆呆的望着水里的影子:"怎么会这样..."
我害怕道:"我不知道..."
她忙道:"会没事的,一定是被施了邪术,你师父他们那么厉害,肯定能找到解决方法的。"
眼眶渐渐红了,我低声道:"这里芒光之净,丝毫容不下污秽邪佞,它能让一切返璞归真,所有的邪魔歪道和伏吟凶险都将无所遁形。"
她一愣:"那,你的意思是,你原本就是这个..."
我回身看向远处,雨水将浑身打得湿透,我抿唇,道:"先不管这个了,我们先去看看白芒。"
她担忧的看着我:"初九..."
"走吧。"我道。
她将佘毅留下的斗笠和蓑衣脱下,披戴在我头上,我衣裳足够多了,不想要蓑衣,力气上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白芒所在的崖壁光秃秃的,一片银亮,下面是四向交纵的宽敞石道,崇正郡没有出事之前,这里应是与官道接壤的乡郊。
宋十八去附近查看地形,湿嗒嗒的跑回来画在地上。
好比我只会画巫纹图谱,却不会水墨山河,她字写的难看,画起地形来却着实一绝。
三两下功夫,几个精要入口被她划出,她以树枝点着:"这一带可以分三层,这里。"她比划了下,"十里外的草木尚可,中间这里的草木稀疏的可怜,不过到了四里这,就这,从这到白芒岭,这一片的树木尤为繁盛。我觉得那些死役到第二层就差不多能被烧死了,所以我们不用管中间的,就从最外层开始吧。"
"紫田村到这我们花了多久?"我问。
她摇头:"不好估摸,我们先是走路去到那个丛林,然后坐马车过来,这就已经绕了一个大圈,而且这匹马时慢时快,进入这一带后越发不对劲。"
我抬眸望向山壁,其实引死役过来的方法我一个都没有,但是将芒光引出去的术阵倒是有无数个,但这地形着实不好列阵。
雨水顺着斗笠淌下,浸润我藏在斗笠和蓑衣里的脸,我抬手想抹,抬到一半,一声女音响起:"原来在这。"
这里鲜有人来,我诧然望去,是个陌生女人,撑着把青竹淡伞,身段柔软,丰腴娉婷,芒光下的五官娇嫩清许,只是神情略有些僵硬,毫无生气。
她走得并不扭捏,一步一步,极缓,唇边绽开一抹冷笑:"田初九,我在这等你很久了。"
宋十八霍的站起,以保卫姿势挡在我身前:"你是谁?"
她仍望着我:"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吗?初九妹妹。"
我一顿,道:"君琦?"
"是我。"她在脸上轻抚了两下,冷然道,"拜你所赐,我如今每隔半月就得换一张死人面皮了。"
我站起身:"先别急着谢,你还欠我两刀,胸口上的。"
"那我肩上的那一口呢,我什么时候咬回来?"清冽男音响起,君琦微侧过身子,山坡拐口缓步走出一抹秀颀身影,墨衣长衫,手执玄伞,周身蕴着淡紫微光,这层微光让他衣袂临风招展而不被风雨打湿。
他微微抬伞,俊朗眉目蕴出笑颜:"月牙儿,好久不见。"
我的双手紧握成拳,心中怒意如海,刹那汹涌翻滚。
宋十八回头:"初九..."
我双眸一凝,数十块石头砸了过去,拉起宋十八:"快走!"
神思将七块石头在身后叠出丹光嶂,但顷刻便被一股强力破开,原清拾长身掠来,我飞快回身,一道凌薇扇影狠劈了出去。
紫光如刃,断金削玉般纵开,打得不远,可所过之处,磐石树木皆一一碎开。
我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手,原清拾避开后轻笑:"厉害了这么多?"
他将玄伞一抛,蕴出长剑,我双手结印,叫道:"太清仙阵!"喊完便拉着宋十八跑。
太清仙阵是我瞎喊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却真将他唬的停下,就这一瞬,我边跑边以石头结阵,行路障法,光屏护阵,所有与石头有关又简单的术阵随着我的心念如花开般遍地生出。
小鬼难缠,这些琐碎阵法倒能拖上一阵。
穿过丛林,遥遥看到马车,我解开它周边的困阵,宋十八奔过去一跃跳上,转身将四肢冰寒的我拉上去,她扬鞭:"驾!"
马车撒蹄奔上草坡,宋十八喘气道:"初九,你刚才好厉害啊!"
我浑身痛冻,靠在车厢上:"是啊。"
"身子如何了?"
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那阵难忍的痛痒好像消失很久了。
"他们追上来了!"她忽的叫道,"快!你的阵法呢!"
我忙凝神,却发现神思没有方才那般清澈,结阵也不再得心应手了。
"月牙儿,站住!"原清拾的声音愠怒传来。
宋十八慌了,长鞭狠抽:"驾!"
我闭上眼睛,非但结不出一个阵法,连真息都无法凝集到眉心了。
马儿越过草坡,朝旷野奔去,原清拾彻底大怒:"月牙!!"
车身一震,一股巨力将马车整个掀起,我随着车厢摔了出去,车厢碎为残木,我被压在了最底下。
"初九!"宋十八惊叫。
有一身厚裳和外边这件蓑衣,我的腰幸免于难,可是其他地方多多少少被木头或戳或膈了几下,痛得我动弹不了。
"初九!"
身上的木头被一块块捡开,我微睁开眼睛,天上雨势减缓,似直接落入我眼眶。
宋十八飞快搬开那些木头,忽的一顿,诧然的望着我的脸。
"快啊。"我叫道。
我头上的斗笠不知道被摔到哪儿去了,摔散的头发被许多木头压着,大腿以下亦全部麻木。
她愣怔的看着我,点头:"对,快,快..."
伸手去捡那些木头,目光仍盯在我脸上。
"还要跑么?"原清拾追了上来。
宋十八伸手拉起我,挡在我身前:"站住!"
原清拾冷笑,朝我望来,忽的一顿,满含讥讽的眼眸一瞬僵凝。
我拔出刺在胫骨里的半截断木,站直身子看着他。
他双眸异常晶亮,定定望着我,我被看的极不舒服,怒道:"你看够了没!"
"这才是你,"他倏然一笑,"你一点都没变。"
风雨大起,宋十八微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挡在我面前的胳膊略略扬高,道:"再看一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喂狗?"原清拾笑了笑,手中长剑一转,随即猛冲过来。
宋十八迎上,他却直接避开,身形一晃便出现在我身后。
我尚不及回身,他抬手一掌,重重击在了我的脖颈上。
我眼睛一黑,不省人事。
再醒来已是白日,日头很好,长云一寸寸卷起,又一寸寸舒开。
我虚望了阵,视线拉近,缓缓对焦,眼下所处是一片竹林,一个身影盘腿坐在我身旁,正专注雕琢着手里的木头。
口干舌燥,我喑哑道:"十八。"
她望了过来,忙放下手里的木头扶我:"你可醒了,等我一下。"她起身朝一旁跑去,叫道:"我们要水和食物!"
我捡起那个木头,脸和着装已经很清晰了,这些时日一直不知道她在雕什么,只当是跟我没事就画画巫谱一样,现在才发现,她雕的是她自己。
我撑起身子,她很快从那边回来,将端来的东西放下:"先吃点吧。"
我微微举起木像:"为什么要雕自己呢?"
"当然是让你拜了。"她将糕点递来,"快吃吧。"顺手将木像拿了回去。
我看向糕点,其实没什么胃口。
她已拿起刀子继续刻了,道:"他们说不用等上三个月,待那个谁谁一来,他们就会利用一个道台来强行出阵,就这两天了。"
我惊诧:"这么快?"
"是啊。"她眉眼落寞,"老子都快没时间了,早知道前几天就不偷懒了。"她抬起眸子,"初九,能不能答应我几件事?"
我看着她:"什么?"
"倘若我们都能平安出阵,我会去自首,我砍头的那日,你能不能帮我想办法不让独孤去刑场,事后也尽快将我尸身收好,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身首异处。"她认真地说道。
我别开头,没有说话。
沉默一阵,她长吐了口气:"跟你说说原清拾吧。"
"好。"我心不在焉道。
"你跟他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我回头:"不是你跟我说说他么,怎么反倒问起我。"
她没好气道:"他待你可真好,昨夜非要抱着你过来,到了这里以后也不避讳老子在场,趴在你身上盯着你看了好半天,差点没亲下去,被我骂跑了。"
我一阵恶寒,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哈哈大笑:"老子骗你的!"
我气极:"你!"
"我什么我,"她哼哼,"我昨天真的是被恶心了一路,不让你也恶心恶心老子心里不舒坦。你知道那个女的多骚.气么,姓原的一碰你她就发.骚,他多看你一眼她也要贴上去摸他几下。摸胸膛和小腹不算,她还趁老子不注意去摸他裤裆,她以为老子没看到,切,老子弟兄哪个不是妓.院里嫖着长大的?"说到这她竟还得意了起来。
我说:"我们不说说他了,我觉得恶心。"
177 噩梦
不聊这个,剩下的几乎都是令人烦忧的。
气氛重又陷入沉默,我捧着手里的汤想着眼下处境,宋十八垂头继续刻着木雕。
安静了良久,我才恍惚想起自己的脸,伸手去摸,是平日的触感,我道:"我的脸恢复了。"
她抬起头,逐一细望着我的五官:"那个丑模样本就不是你的脸,你以后别想了。"
"我惯来不爱去想令自己生厌的事啊。"我如释重负的轻叹,"但若真是那张模样,君琦倒是给了我一个好建议,我可以去剥死人面皮来贴脸上。"
"你也不嫌恶心。"她撇嘴。
"恶心也比吓着人好,你当时有没有被吓到?"
"没有。"她垂下头,继续雕着,半响,轻声道,"就是难过和害怕,不知道以后你要怎么办,我怎么才能帮你,但是...你比我想的要勇敢的多,老子挺放心的。"
我微顿。
她手里的刀子停下,抬起头:"初九,跟我说说吧,出了这鬼地方你会有什么打算,别让我担心。"
我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就给老子想啊。"她眉头一皱,"老子现在在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就你了,你让我安心一些行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林间清风如许,将我们凌乱的头发衣衫吹得轻舞。
她吸了吸鼻子,吹掉木像上的木屑,刀子轻刨着衣上的纹洛:"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么。"
我摇头。
"我十二岁那年,我们寨和另一个帮派斗得很凶,有一天我带着吴献去后山玩,被他们的人盯上了。我用随身匕首将那几人杀了,当时场面太混乱,我什么都顾不上,只一心求生。事后才看到他们的尸体缺胳膊断腿,到处都是脑浆鲜血,其中死相最恐怖的那个,是我用刀子从他的太阳穴里戳进去,将他半张脸给横刮了,眼珠子悬在了眼眶外,还有黄色的脑浆和血。"她的声音本就清脆好听,如此委婉道来,如莲华静绽于水面般潺湲清绵,但讲得内容却是这么血腥可怖。
"我回去后一直做噩梦,义父知道了,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似乎不用想,我说:"他很虚伪的过来对你嘘寒问暖,然后每晚搂着你睡,为你讲睡前故事?"
她一笑,摇头:"他将我关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山穴里,每日只派人送来些食物和水,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我一愣:"为什么?"
"十日后他来看我,问我想不想出去,我说想,他扔进来一具男尸,要我将他切成六段,否则就得被一直关在里面。一开始我不肯,又过去三日,男尸开始腐臭,我着实受不了黑暗和噩梦了,我闭着眼睛将刀刺向了那具男尸。第一刀下去后我就疯了,我尖叫着将他砍成了碎片。自那之后,我杀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十五岁时为了当上副帮主,几乎每天都在杀人。"
我彻底傻了。
她伸开五指,垂首望着:"我的手背尚算看得过去,但是手心却有好多茧子,以前为了练好功夫常常三更天就要起来扎马步,跑平场,各种武器都要会用。练得最疼的是九节鞭,很容易抽到自己身上,但是义父不允许我有松懈,我只道他的严厉是待我好,所以心中有怨也总忍着,可现在我很不明白..."
她举起手,柔和林光中,从手背望去确实极美,曼若细腻,光滑如玉,若是提笔作诗,吟文写赋或抚琴奏乐,轻挑弦音,在视觉上似乎都是一种享受。
"我很不明白,既然义父已准备在我十八岁时取我性命,他何苦这么费心栽培我?让我好好过一个女孩子该有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何必陪我早起,监督我练武强身,又何必为我扫清障碍,将我扶上副帮主之位?如果,如果我没有杀那么多人,如果我不是土匪,也许今天..."她眼眶渐红,"我方才在想,在我手里死了那么多人,凌迟于我而言可能都算轻了,我未必有那么好的命会被判砍头。若我是凌迟,你也不要去了,我不想吓到你。"
"我不会让你被凌迟的..."我道。
她垂下头,忽的一滴眼泪落下,在木头上晕开,留了些许斑驳水渍。
她豪气的一抹,微醺着水汽的眸子红红的,在秀净白脸上别是一番楚楚动人,难得的娇弱。
"十八..."
她看着我:"初九,不论过去多久,别忘了我。"
我的鼻头也渐渐泛酸了。
大约是不习惯这么哭哭啼啼,她威胁道:"老子的木像你要一直带着,以后睹物思人,别给我弄丢了!"
我本想点头,却忽的一顿,抬起眼睛往她身后望去。
她皱了下眉,顺着我的目光回头。
林间风声飒飒,几片竹叶吹起,贴着独孤涛轻扬的长发和玄青衣衫落下。
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眉目如墨,静静的看着我们。
天地似乎只余风声,他微垂下头,缓步走来,修长身影如身后青竹,端直笔挺。
我和宋十八傻傻的望着他在我们旁边撩袍坐下。
祝翠娘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了。
我们三人就这么坐着,竹林的光线柔和清淡,将周围那些看守我们的人的影子拢了层淡淡芒晕。
我不知道独孤涛是怎么做到的,他毫发无损,没有一丝被虏来的气息,可不论是真绑还是假意自投罗网,他都不该出现在这。虽然他不会功夫,但这段时间他和杨修夷将崇正郡闹得满城风雨那些人不会不知道。可他们没有杀他,也没有另囚,而是让这个手段雷厉的年轻刺史过来和我们一起,似乎丝毫不担心会救走我。
气氛很安静,安静的诡异,仿若可以听到谁的心跳声。
短暂的沉默后,独孤涛抬眸望向宋十八,宋十八自他来后便一直垂着头,握着木像的手指却微微一紧。
"昨夜淋雨了么?"独孤涛开口问道。
宋十八轻轻点头,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对上了他的视线:"你怎么会被,被抓来的。"
独孤涛看着她,眼眸幽沉明亮,道:"因为时间不多了,我不想要你再躲我,只有进到这里你才无处可躲。"
我目瞪口呆,不止因为这理由,更因为一向古井无波,内敛低调的独孤大人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宋十八也石化在那了,愣愣的望着他的眼睛。
"我要你当我妻子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乎你的身份了,你过往所犯的罪错我都想和你一起承担。这些时日你一直躲我,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么。"他又道。
他竟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宋十八不知所措,我更是,我连脚趾都不敢动一下,唯恐被他惊觉原来身边还坐着一个家伙。
可偏偏这时,君琦的声音含笑传来:"初九妹妹,坐得乏了吗?"
178 美人
我气恼,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
她笑着走来:"我带你去松动松动筋骨吧。"
"不必了,我看到你就生厌。"我道。
她轻轻懒懒的看向宋十八和独孤涛:"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他们么?"
我咬牙。
她挑眉,挑衅望着我。
"初九。"宋十八握住我的手腕,起身看向君琦,"你不就仗着有那个男的在么,有本事我们两个真刀**干一场?"
君琦一笑,看向独孤涛,嘲弄道:"你们这不也是,有个男人?"她扬了下眉,"哦,没用的男人。"
独孤涛盘腿坐着,安稳如山,微侧首朝她望去,脸上并无波澜,神色淡如青山。
宋十八勃然大怒,轮到我拉她了。
"你气什么,"我道,"小人非要以己与君子相比我们干涉不了,可我们若当真那便真是有辱独孤风采,这种偷鸡摸狗藏身污渠之人,值得正眼待之?"
她一顿,朝独孤涛看去。
独孤涛回头对上她的眼眸。
我爬起身,看着君琦:"走吧。"
"初九!"宋十八随即起身。
"没事,"我道,"他们舍不得我死。"
毕竟受困于人,横竖都拗不过人家,而且君琦这样其实算得上是客气了。
"我跟你一起去!"
"去什么!"我生气了,"你别闹了!"
她胸膛起伏,怒瞪向君琦。
"你留着,"我放下了声音,"独孤也在,我会回来的。"
我朝君琦来时那条路先行走去,君琦嘲弄的哼了声,跟了上来。
一路通往竹林深处,顶上的竹叶繁茂密集,天光越发暗沉,前方一块小空地,一个人影正悠然坐靠于青竹下,曲着条腿,端详着手里的青瓷小壶,听到我们的动静,他抬眸望来。
君琦笑着上前:"人带来了。"
原清拾一笑,冲她伸手:"来。"
君琦却在我身边停下,道:"你承诺我的,可还记得?"
原清拾看了我一眼,往后靠去,笑道:"好。"
君琦挑眉:"不插手?"
"除非她求我。"
"求你也不许,"君琦撅嘴,"她今天是我的!"
说着转过身来,眉眼一狠,抬手朝我的脸打来。
我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头发却被她另一只手揪住,手臂一扬,将我摔在了地上。
我翻身爬起,衣襟又被她揪住,一个极重的清脆耳光落在了我脸上,打得我脑耳轰鸣。
我在地宫抓烂了她如花似玉的脸,她有多恨我根本不用猜,这顿毒打我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又揪住我的头发,我握住她手腕,猛一抬脚,朝她肚子踹去。
她往后跌了下,我借力后退爬起。
脸上火辣辣的疼,但也在消退。
我抬手摸了下,讥笑:"你何必呢?看到我的伤口会愈合,而你还顶着张烂脸,你岂不是更恼火?"
"你住口!"
她扑了上来,将我压在地上的同时,在我脸上用长指疯挠。
血水从脸上渗出,我一仰头,额头狠狠撞过去,将她撞的迷糊,我自己也头晕眼花。
我推开她想起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手腕一转,我被折的背过身去,还未感知到疼痛又被她往后一扯,摔了出去。
她爬过来又揪我的头发,我可怜的看着她:"拳头打在棉花上,棉花还会有点反应,而在我身上你能留下什么?你敢杀我么?"
她双目通红:"可是棉花知道什么是痛么!"
说着"砰"的一声,将我的后脑撞击在地。
我脑袋嗡然乍响,不忘挣扎推她。
她手一狠,又是一下。
似有大量血花从我后脑流出,我的鼻子和耳朵亦溢出了鲜血,倒灌进嘴巴,呛得难受。
我伸手去抓她的脸,她后退避开,又来抓我的头发。
"行了!"原清拾走来道。
君琦抬起头,怒道:"不行!"
原清拾将她扯开,伸手扶我。
我躲掉他的手:"别碰我!"
他抽出一条手绢,不容抗拒的固住我的头,轻轻擦着我脸上的血,低声道:"求我,我就帮你。"
"清拾!"君琦大怒。
手绢有股淡香,却令我作呕,我"呸"的一声,满口血沫吐在了他脸上。
他别过头去,伸手擦了下,忽的一改清和风度,一个远胜于君琦力道的耳光几乎要将我打飞出去。
"你别不知好歹!"
我摔翻在地,眼前漆黑无光,像是一瞬失明了,耳朵也什么都捕捉不到。
他又过来抓起我,待我缓缓恢复感官,他看着我的眼睛:"你再倔也没用,迟早一日,你会跟其他姓月的女人一样,乖乖服侍我的。"
我抓着他的手,无力的想要掰开,他却又笑了,眼波在我眉目上流转,半响,他语声变得轻柔:"月牙。"
"放开..."
"你知道你昨夜多美么?"他端详着我,"你们月氏一族出来的女子个个都有倾国之姿,但当年我初去月家村却第一眼就被你吸引。不说与你年龄相仿的姑娘,就是那些已长大成婀娜聘婷的女子也及不上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一笑,"因为你母亲姓月,你祖母也姓月,你祖上所有女人都姓月,你是如今世上血脉最纯正的月族之后。"
"放开!"我低喝。
他抬手轻抚着我的脸:"你先祖当年以那么多条人命喂养了那头畜生,他怎肯轻易罢手?自然要有纯正血统的月氏后人将它控住。你应庆幸自己离家早,否则等你来了葵水初潮,也要被关进初杏山涧,等生儿育女后喝了闭经汤才能出来。"
我一愣:"什么?"
他笑道:"可惜你娘亲被我们误杀了,你爹爹不配合,而你姑姑又因你而粉身碎骨,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费尽心思来找你。"
我用力抓住他的衣襟:"误杀?我娘是怎么被误杀的!"
"这有什么,她的死比起来算是最舒坦的,你还记得你爹是怎么死的?"他淡淡道。
我睁大眼睛,眼泪直直滚落。
他伸指抹去:"听过天尊翠珉剑么?他当时,就死在你的眼前。"
如若一道雷电猛然自头顶劈下,我垂下双肩,眼泪决堤一般涌出,可他的手指却扔抹在我的脸上。
我抬眸朝他看去,蓦然抓住他的衣襟去扯他的头发:"我杀了你!"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费劲挣扎,拿脚踹他,大哭出声:"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全家,你还我爹娘,还我爹娘啊!"
他紧紧抓着我的手:"可你毫无办法,你根本就动不了我,这天下到处都是捕你的陷阱,崇正郡这棋子是二十年前就为你们准备好了的,那时你都还没出生呢。"他笑了下,"甚至还有更久的,一千年前的都有,你知道为了你们死了多少人么?"
我悲痛哭着,死死挣着,他就那么轻懒庸闲的看着我:"你不是喜欢那个姓杨的男人么,我让他跟你爹一样在你跟前灰飞烟灭要不要?"
我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天象白芒阵强光之盛,所有死灵都要被灼成烟灰,不就是魂飞魄散么?"他捏住我的下巴,语声变狠,"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他被一口口咬死或一刀刀凌迟。"
我又要呸出满口血沫,他手下一重,将我整个下巴捏碎,寒声道:"你觉得还有第二次吗?"
"清拾尊上!"祝翠娘蓦然惊声叫道。
原清拾抬起头,祝翠娘疾步走来:"你们不该对她这样,若生出什么枝节,回去如何交代!"
"哼。"原清拾松开我起身。
祝翠娘扶起我,我抬眉看着他:"你刚才,说魂飞魄散?"
他双眸轻敛,一脸嘲讽。
我咬住唇瓣,手指紧握成拳,忍住了眼泪。
不能再当他们的面哭了,如果真要流些什么,应该是他们的血,而不是我的眼泪。
"月姑娘,我送你回去,"祝翠娘道。
我无力的点了下头:"好。"
她扶着我回身离开,我抬头看向青竹上被遮挡的碧空,得想办法从这逃出去,更或,要能直接想到办法在这虎穴里手刃了他们更好。
后脑的伤口渐渐愈合,黏在上面的血僵硬成块,我以身子不适要祝翠娘带我去一旁矮石上坐了会。
脑子里面很乱很乱,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月姑娘,"祝翠娘出声道,"回去吧。"
我抬起头看着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你无须知道。"
"我总得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里吧?"我道。
她抿唇,淡笑了下,没说话。
"你们弄这么多死役,难道就是为了捉我?"
她看了原清拾方向一眼,道:"可以这么说。"
"你们料到我会来这?"我又问。
"你不记得血猴了么,"她道,"就算你不来这,他们也会将它们带出去。"
我傻了眼:"你的意思是,这整个崇正郡,是你们的饲养场?"
"当初并非是我们将它变成这样的,"她道,"只怪这里隐居了十巫。"
"那,方才原清拾说要用白芒毁掉这?"
"嗯,离星位对上尚有月余,我们不想节外生枝,所以要引白芒织阵,打开一个界门,早日带你离开。"
我脊背发寒,四望了圈,道:"那这里会变成什么样?"
"崇正郡不变,"她淡淡道,"它仍在地宫之上,但这里的人能活多少便不知了。"
"就因为我?"
她没回答,抬头看了下天幕,道:"天色不早了,走吧。"
我伸手碰了下后脑,道:"我不去了。"
"不去?"
我这个样子回去,怕是会吓到宋十八,她的火气一上来不管打不打得过都会跟他们拼命,我是拉不住的。
想到这我忽的一愣,怎么我出来这么久了,她也没坐不住来找我?
一股不安生起,我忙起身往我们所待的空地跑去。
暮色被竹林剪得黯淡,疏落洒在地上的几具尸身上,血水浓郁,汩汩蜿蜒,还未凝结到一处,刚死不久。
我愣在原地,祝翠娘也是。
一个瘦巴巴的黑衣男子正在检查死尸伤口,听到动静抬头,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微微一眯,冷笑了下,抬手摘掉蒙面的黑布。
我一凛,古誊。
地上七个人,五具尸体,两个昏迷,是我醒后便一直在附近监视我们的人。
死的最干净的那人只有眉心一点红芒,他身边还留着一根细长竹签。
我捡起竹签,有些喜出望外,忙去翻其他尸体,并不动声色的去观察地面和角落。
没有留下任何记号,至少我还未找到。
但不论如何,他们逃走了!
祝翠娘上前检查了下那两个昏迷的人,忽的伸手,直接扭断了他们的脖子。
我愣了,被她抬眸望到,淡淡道:"没人有心思照顾他们,留着等死不如干脆一些,省得痛苦。"
179 白姓
尸体很快处理了。
原清拾和君琦还有其他人都赶来了,每个人的神情都不掩愠怒,除了君琦和古誊。
两人在一旁看热闹似的,君琦还不时对祝翠娘冷嘲热讽数句。
这个地方已暴露,对他们而言便不安妥了,简单收拾了下,他们押着我押着竹林离开,由古誊领路。
脚步声很轻,碎碎在土上,我捏着随手摘的竹叶把玩,祝翠娘几次故作漫不经心的望来,看模样似在防我用来做什么记号。
我自然不会笨到这么明目张胆,只是习惯性的手上闲不下来罢了。
同时也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挺微妙的。
祝翠娘虽叫原清拾尊上,却和他根本不亲,和君琦就更加疏陌了,连最起码的客气都没有。
而古誊根本不像是他们的人,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开口一定要提到自己的师父,且每次提起都是一脸神气,似丝毫没注意到原清拾和祝翠娘目光里隐含的嘲讽。
天色暗下,竹子越渐稀少,小道上泥泞积水,而月色恰又被几缕乌云所遮,前方山峦一片漆黑。
到了一条南北分路,古誊道:"我得去找师父了。"
祝翠娘点了下头,他转身要走,原清拾喊住他:"他究竟有几成把握?"
古誊回头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问道:"你是说出阵,还是说杀人?"
"一样,"祝翠娘道,"出阵和杀人,他胜算大否?"
"啧啧,"古誊蔑笑,"亏你们自诩威风,到这种时候了却要靠我们,有多少把握胜算又如何,我师父需要向你们担保什么吗?管好自己吧,连两个人都看不住,那独孤涛可是一点身手都没有的。"
"古誊,"祝翠娘大约终于忍不住了,"你讲话最好客气一些,连你师父都不会..."
"我师父又如何?"古誊打断她,"我师父他们将这田初九当宝,我不是照样砍了她的手回来?是你们太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宁可轻信独孤涛也不听我师父,你们好自为之吧。对了,"他又停下脚步,朝我望来,抬手抚在肚皮上,淡淡道,"你那手后来被我下了酒,自带甘甜,味道一绝。"
我手下一颤,将竹叶扯断,而他已冷笑离去。
祝翠娘道:"不必理他,得志小人罢了。"
我满身恶寒,敛眉道:"嗯,跟你们一样,放不到我心上的。"
翻过一座矮山,他们往上走去,戒备比先前更严,甚至在其中设了两个行路障法。
走了很久,在一个山腰落脚,一旁有个崖壁,黑凄凄的悬崖如似浩瀚黑浪,幽不见底。
祝翠娘摘了几个野果回来,递给我,我没理,她转向原清拾和君琦。
原清拾冷冷的看了一眼她的果子,道:"沧拂为人防心极重,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连个皮毛都没学会。"
祝翠娘没答话,收回了果子,走到一旁坐下。
君琦道:"而且还是个登台的戏子,戏文台本里的桥段,你怎么不学一点?"
"我是出于大局考虑。"祝翠娘道,"宋十八性子烈,心高气傲,好斗冲动,用她要挟月姑娘并不稳妥。独孤涛不会功夫,好对付,他来时我们搜过身,他身上什么都没带。"
"可他带了脑子。"君琦道。
"对,"我出声道,"这恰恰是你们没有的。"
"你闭嘴!"君琦喝道。
我冷笑了下,从祝翠娘手里拿了个野果过来,擦了擦,放在唇下一咬。
君琦看向祝翠娘:"一个宋十八就让你怕了?怎么,你怕她会拉着田初九一起抹脖子不成?"
"这是我们的事,"祝翠娘也冷下了声音,看向原清拾,"清拾尊上,我们的事还轮不到你带来的野女人指手画脚吧。"
"野女人?!"君琦大怒,"那你呢!偷人丈夫的娼姘!"
祝翠娘面色一沉。
我心念微动,看向君琦,笑道:"她是恬不知耻,你也差不到哪儿去,不过你如今这模样,就算去当娼姘也没人要吧,你知道你这张脸让我想到了什么吗?"
她上前一步:"轮不到你说话!"
祝翠娘立时挡在我身前,寒声对她道:"你想干什么?"
我站起来:"我要有你这脸,我以后上街就能吃霸王餐了,人见人跑,掌柜的也跑了的话,整家店可就归我的。"
"你!"
"你那些死人面皮是怎么割下来的?这些死人居然没被你吓活过来,你真是好命。"
祝翠娘微微回头看我,我看着她:"你也不用费心将我盯得这么紧,我已经被她的丑模样给吓得腿软了,你觉得我还跑得动么?"顿了顿,我摇头,"不对,也说不好,毕竟她现在还带着假面皮,倘若摘了下来,也许我会因为她面相狰狞而跑的更快,多吓上我两年,兴许我轻功都能练..."
"你给我住嘴!"
君琦盛怒扑来,被祝翠娘挡住,我隔空抓起石头朝祝翠娘扔去,她偏头避开,回头朝我望来,被君琦一脚踢了出去。
君琦冲过来揪住我的头发,将我往一旁石壁推去,我伸手撑住她,嘲弄道:"你就这么点能耐,我辱你至此,你却只会撕我的脸和扯我的头发?"
乌云被高处长风吹开,月色凄白,君琦气得双目通红,我猛一使劲,抓向她的耳根。
一张薄皮沿着额际脱落,欲坠般的挂了下来,薄皮之下是她的本来面貌,应是花妍月娇,眉眼妩媚,如今却疮痍如壑,凶狞如掉漆的石墙。
那些伤疤是我以指甲所为,当时心头激愤,倾尽周身之力去抓,比起刀剑之伤,丑的岂止一倍两倍。
她忙捂住脸,下意识回头朝原清拾望去,原清拾微有愣怔,她尖叫一声,回身朝我打来。
"住手!"祝翠娘和身边一个姑娘冲来拦她。
君琦回身转肘,被那姑娘挡开,她腰肢一扭,飞起一脚,翠娘直接拿住她的脚腕,往后扯去。
君琦身手很好,却不会玄术,眼下一打二,她完全不是她们的对手。
"够了!"原清拾暴喝,"什么时候了!"
她们退开,君琦朝他看去,对上视线后忙拉衣袖回身遮面,又气又恼的哭出了声。
顿了顿,她抬眼朝我看来,双眸痛恨。
"你觉得你还能打我么?"我微抬起下巴,挑衅的看着她。
她咬唇,回头望了原清拾一眼,忽的尖叫一声,以最快速度朝我撞来。
我的左侧两丈处便是茫茫黑崖,我故意引得她们动手,趁混乱悄悄退过来,本想跳下去逃走,可怎么都想不到君琦会对自己也起了杀心。
身子顷时失重,被她带着冲了下去,跌落时我急凝神思,用尽周身真息在崖上拉出一道护阵拦住他们。
极快落势被一棵倒挂的枯松拦住,沙石簌簌,君琦受伤不轻,却仍朝我凶狠扑来。
我抬手去挡,撕扭殴打时我摸到崖上一块石头,怒喝着砸了过去。
尖锐一面扎入她的右眼,她凄厉惨叫,失去理智,疯狂踢打我。
混乱中我被踢下枯松,落地时身子狠狠一撞,五脏六腑都在发颤,痛的我快要昏死过去。
待稍微缓过知觉,我撑地爬起,撕碎沾血外衣以神思朝附近扔去,再挑了一条谷道跑去。
夜鸟飞在路旁丛中,虫子唧唧叫着,我在黑漆漆的背风坡里蹲下,过去好久,仰头靠在石壁上,长吐了一口气。
仍是不敢停留太久,我折了根树干作杖,以石为阵,朝着崇正郡方向走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我拐过一条山道,远处似出现一个村子,村里黑灯瞎火,一片死寂。
我停下脚步,长风带着夜凉从天际吹来,冻僵的鼻子闻到几丝腥气,我握紧树杖,心底生出莫名惧意。
"丫头。"肩上蓦地被人一拍。
我惊了跳,回过头去。
风华老头皱着眉:"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了?"
他满脸淤血,受创不轻,左臂上简单包扎着,鲜血将衣袖全染了。
我心下一紧,忙道:"是那些死役伤得你吗?"
他看了看自己的伤,摆手:"无碍无碍,小打小闹罢了,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现在不太想提这个,摇了下头:"先别问了,你带我回城吧。"
"还回城呢,"他看向前方那座小村,"那边也别去了,三百多个村民一个都没逃出来。"
我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全死了。"他低声道。
"那那些死役呢?"
"杀不完,"他转身朝前走去,"走吧,老夫先带你去找那臭小子吧,我以为出事了他会保护好你的,怎么知道他会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我跟上去:"那附近还有没有其他村子?他们没事吧?"
"哪能不出事啊,"他叹道,"我们本想以困阵围住那些死役,再以火焚之,但那边气蕴太古怪,清灵与凶戾交缠,真气凝不到一处。"
"怎么会这样。"我惴惴道。
他回头:"丫头,你身子还受得了吗,流了这么多血,要不要老夫背你?"
"你也受伤了,就别管我了。"我道。
他打量着我,我停下脚步:"怎么了?"
他望回前方,摇了下头:"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玉尊那疯疯癫癫的老家伙能教出你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娃来,倘若当初是我捡的你,那该多好啊!"
我嗤了声,凉凉道:"你也就现在说说这话,若换做当时,我这么一个痴傻胡来的丫头,别说被你捡回去,就是在路边都不屑多看一眼吧。"
说不定我那一年的漫长流浪,还真就在路上遇见过他呢。
他大笑,忽的停下脚步,循着他的目光,我看到数个诡异扭曲的身影飞快奔来。
我下意识后退,风华老头立时蕴剑迎上。
几乎同时,我的耳后风声一倏,一只大掌搂住我的腰,将我回身往后带去,撞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身子被紧紧拥住,杨修夷略带责备的嗓音低声道:"还敢乱跑么?"
我愣愣的睁着眼睛,所有的不安无助以及坚强勇敢荡然无存,我伸手抱住他,如似倦鸟归巢。
他却轻轻松开我,抬头朝风华老头望去,语声微悲:"为什么?"
180 背刺
我不解的抬起头。
他的胳膊仍将我圈在怀里,定定望着已将死役尽数斩落的风华老头。
风兀然变得大了些,远处树木翻飞,风华老头微侧着身子,长垂至腿肚的银发和灰袍一起,被吹得剧烈翻动。
他回过头,神情平静的望着杨修夷,双眸冷冽。
心下一咯噔,似有凉意在我心头一寸一寸晃开,我不安道:"怎么了..."
杨修夷沉声道:"你与她师父有近六十年的交情,每年春耕和秋幕都要喝酒畅谈,她十一岁生辰那年你恰来望云山拜访,当时你对她说过修身高于习法,养性高于学道,宁疏于术,勿悖于心,你还记得么。"
风华老头眉眼冰冷:"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怀疑你不难,所有证据都指着你,只有初九从未困惑到你头上,你辜负了她对你的信任。"
我难以置信:"老头,你..."
他眸色复杂的望着我,没有说话。
"你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设下此上古之阵,那位高人是谁?长虹戏班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杨修夷问道。
风华老头垂下头,顿了顿,他忽的一笑,双手负后,抬起眼睛时已完全变了个人,淡淡道:"丫头,我方才便同你说了,如若当初是我捡到了你该有多好。我找了月牙儿这么多年,全然不知道她就是成日跟在玉尊身边的黄毛丑丫头。我若早早把你带走,不让你与他们生出师徒情谊,我也省得和玉尊撕破老脸了。"
我颤声道:"我爹娘,我族人的死...和你有关么?"
"老夫素来不爱沾染血腥,你无须担心,你现在若同我走,我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杨修夷冷笑:"你做梦。"
我身边倏然一空,抬头只来得及见长剑破空,风华老头仓猝避开,举剑相挡。
两剑交击,剑花铮亮,他猛的呕出一口浓血,被杨修夷一瞬挑掉长剑,直刺他脖子。
剑气凌厉,带着刚出鞘的龙吟清啸。
我看傻了眼。
长剑停在风华老头喉前数寸,他也傻了,回过神后笑道:"难怪玉尊天天要和你较劲,你这般天资,着实人神共愤啊。"
"你若还不说,我就没有留你活口的理由了。"
"哈哈哈..."他朝我看来,"丫头,你舍得老夫就这么死了吗?"
我挺着背脊,直直看着他。
他一笑:"你师父没跟你说过老夫为人奸诈,狡兔三窟么?"
我微愣,他朝北方望去,几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借着朦白月色,古誊抓着乔雁,道:"放了我师父。"轻鸢被另外一人抓住,拼命呜声,抬眸望着我。
我陡然回身朝风华老头望去:"你就是他师父?!"
师公曾说,立场不同而敌对者无好恶之分,站在我的角度,风华老头是敌对,可未必就是坏人。可古誊这样啃食人手,心狠手辣的,他绝对是穷凶极恶的歹人,我断然不敢相信熟谙修心修身之道的风华老头会教出这样的徒弟。
风华老头淡笑:"你舍得她们死么?"
古誊叫道:"我数三!"
我忙道:"等等!"
轻鸢的尖叫声却在同时响起。
我脸色煞白,隔得这么远,却仿若能听到清脆的骨骼声响。我睁大眼睛看着乔雁的脑袋以诡异姿势歪向一边,然后如抽掉骨架的娃娃一般,被扔在了地上。
"乔姑娘!"轻鸢大哭,"乔姑娘你醒醒!你不是说数到三么!你这个畜生!"
古誊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冲我叫道:"你放不放?"
杨修夷收回长剑,风华老头一笑,刹那掠至古誊身边,抓起古誊:"走!"
留下那挟制着轻鸢的男人懵在了原地,撞上我们的视线,忙将武器丢掉,往后退去:"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拔腿跑去,乔雁侧趴在土上,双目圆瞪,鼻下没有了生息,我抱住她大哭:"乔雁!!"
杨修夷足尖挑起地上的大刀朝男人抛去,男人忙伸手接住,颤颤发抖的看着他。
"挖个土把她埋了。"杨修夷寒声道。
我不解的抬起头:"不带回去给乔大叔吗?"
他拢眉,轻声道:"乔大叔已经死了。"
我如遭雷击:"乔大叔!?"
"城里大乱,我派去保护他的侍卫们也全死了。"
"死了..."我愣愣道。
他俯身抱住我,在我额上轻吻了下:"没有时间了,我们得快点把乔雁埋了。"
我点点头,看向已经在一旁开始挖土的男人,轻鸢扶起我:"姑娘。"
杨修夷转过身去,掷出长剑,双手结印,长剑凌空飞起,在我们身前轻比出一圈丈宽薄光,其上符咒如字墨晕水,随后一道光矢自那光阵中直上云霄。
男子有些身手,挖起土来不慢,我们将乔雁掩埋,杨修夷以剑刻碑,一座孤坟就此落在长野之上。
"你们也太嚣张了!"宋十八的声音远远响起,"直接用光阵暴露自己,你们不怕他们找上门吗?"
我回头看去,她朝我们跑来,独孤涛缓步走在她身后,被月光拉出修长身影。
"这是什么?"她看向墓碑,忽的一愣,抬眸望着我,"乔雁?!"
我难过的点了下头,眼眶通红。
轻鸢上前将事情经过简单同她说了,她立时看向我们身旁的男子:"你?!"
男子摇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就跟我说有个买卖,我...啊!!!"
空中刀锋划过,男子的左手腕和右脚登时涌出大片鲜血。
宋十八将从他手里夺来的大刀一把扔下:"你自生自灭吧!"
天幕渐渐泛蓝,我浑身疲累,杨修夷背着我,边同我说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他和独孤涛得知我们去了紫田村,便立时赶来,遇上了恰被死役攻击却还手极拙的风华老头。
他们没有说什么,更未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老头自己先道出是跟踪店里一个伙计而来,而这个伙计不知是给他的酒还是肉做了手脚,令他一身真气难以凝集,才被死役伤的如此之重。
这令我想起了他当初给我的桂花糖,杨修夷点头,说被下过阵咒,但不是什么伙计,而是他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想来他已经知道杨修夷怀疑他了。
他同他们说知道我在哪,将他们引去另一座山头,途中暗算他们,杨修夷假意被一群人引开,独孤涛则将计就计被祝翠娘捉去。
本来所作的安排便是由我一起配合,让独孤涛先带宋十八走,君琦却在他刚来便将我带走了,这着实让他省事不少。
远处村影渐渐疏落,黑影融入天际,每次风吹来都似能闻到淡淡腥气。
我一被捉他们便将死役放出,城中大乱,花戏雪留在城里陪**主持局面,官府组织了很多人手带着那些百姓逃向白芒岭,但几个去晚了通知的村子,已经无人生还了。
我心头道不尽的悲凉,呆呆的看着那座村子。
杨修夷微侧过头,轻声道:"幸好你当时不在。"
"你进到过村里了吗?"我问。
"很可怕。"
我搂紧他:"那不要想了。"
他停下脚步,抬眉望向天幕,微蓝晨曦与漆黑天澜拼成一条万里长线,昏暗模糊的微光下,他仰首的侧脸弧度俊美如天成,这般迎风而立,着实为一处绝美风景。
"我说了不要想了,"我道,"你在想什么呢?"
他顿了下,低低道:"在想你。"
"我就在这。"
他双眸微敛,道:"我赶去小路村已经晚了,全村血流遍地,我平生所见多为妖尸横陈之境,昨日看到的却是千具人肉血骨。我一直自认胆气过人见惯了大场面,但在当时却..."
"不想了,"我道,"听话。"
"我确实不愿再想那时的感受,可是,"他垂下头,"我想到当初你一个人在亡魂殿下面对那么多死役,并在太乙极阵里被血猴..."他顿了下,又道,"还有鸿儒石台。"
"初九,我我极少胆怯,让我害怕最多的人是你,让我变得勇敢努力的人也是你。"
鼻子微有酸意,我趴在他肩上:"杨修夷,我不会乱跑了,我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的。"
他回眸望我,清亮眼眸浮起温柔笑意:"好。"
现在所去之地称之铜镜道台,也就是原清拾他们要提前打开界门离开的地方,在我们被看押的那片竹林之前,是整个崇正郡的西北角。
我不想这么快出阵,我问杨修夷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去那,一直未出声的独孤涛忽的问我:"田姑娘,既然你们去过白芒岭,那可曾发现白芒所在的那座山岭与陷活岭中的禹邢山一样?"
我看向宋十八:"是吗?"
她摇头,心不在焉道:"没注意。"
"应该是半座禹邢山,另外半座在崇正郡东北。"独孤涛道。
"怎么会?"我不解道,"崇正郡属秉州,陷活岭属益州,那我们现在是在陷活岭还是在崇正郡?"
"哪里都不是,"杨修夷道,"此处绝出尘间,在地宫巽风之上,与禹邢山相似是因为每隔三月与尘间相接时与禹邢山下的太乙极阵相应,渐变而成。"
宋十八纳闷:"山还能随意变化样子?"
独孤涛朝我望来:"田姑娘,这个你来解释吧。"
我回忆了下,道:"这天地万象包罗,有六合之界,八荒之境,十方之海,山川草木水土无一不聚凝灵蕴,玄巫两术便是类物善恶。大成者周四方之气,可引江河倒灌,万川倾塌,昆虫兽禽皆殒气绝灭。莫说这区区山体,就是整个陷活岭和益州都能化为一片死地。"
"那有办法将崇正郡恢复正常吗?"
"很难。"我轻叹,"那些死役可能都是当初设阵的生灵祭引,集十巫后人之力之命所设的阵法,想要破掉得赔上不少人命。"
独孤涛又道:"田姑娘熟悉阴阳相对之道,既然天象白芒阵有太乙极阵了,你想过东北为何是一片死地么?"
我敛眉,刚到崇正郡时,宋十八提过,我们从太乙极阵入到崇正郡并非偶然,是杨修夷在千钧一发之际设下了界门。那时我便应该去联想太乙极阵和天象白芒阵的关系,可杨修夷太强大了,潜意识里有他的保护我就完全可以不用去细想那么多。
阴阳之道,我看向那座村子,那日佘毅也曾提起过。
整个崇正郡,西南是正阳之地,白芒所在。东北是戾境之地,会将人生生吞噬。
西北与东南则是两处界口,东南是紫田村,界口已死,西北的可用,就是我们所要去的铜镜道台。
所以我一直以为白芒岭和东北那片死地是相对的,如今又绕回太乙极阵,那最大的问题便是时间。
当初天象白芒阵是二十年前所设,早了太乙极阵数年,太乙极阵初落定时,没那么快就会有影响天象白芒阵的力量。但既然它能打破天象白芒阵的平衡,定是强过于它。
我若有所思道:"铜镜道台难道是一个回返术阵,为了加强白芒之力,抵抗太乙极阵?"
杨修夷和独孤涛齐齐微笑:"对。"
"就像照镜子一样?"宋十八好奇道。
我现在算是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了,我看向杨修夷:"我们现在是要去借铜镜道台引光阵去焚烧这些死役吗?"
他点头:"嗯。"
设一个引光阵其实很简单,但是铜镜道台所在的那方位置应该最佳的。
我若有所思道:"可是一定要控制好,若芒光太强,可能会伤害到无辜人。"
"那是自然。"独孤涛笑道。
轻鸢这时问道:"姑娘,他们为什么要放出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呢?就是为了杀人吗?"
我一愣,不知道要如何说。
独孤涛道:"是。"
"仅仅为了杀人?"轻鸢惊道。
"是杀我们,杀不死我们也能拖住我们,他们制造这场纷乱就是为了趁乱将田姑娘带走。"
轻鸢朝我看来:"为了姑娘..."
我垂下头闷闷的埋入杨修夷发间,尽管知道此难不该由我去承担什么,我没做过任何伤害崇正郡的事,可到底它出事正是因为我们来了这里。
一路再无话语,在一个石坡下休憩时,杨修夷和独孤涛去找食物,我疲软而乏力的靠着磐石,宋十八坐在一旁矮石上,惯有的男人姿态,分着腿,以树枝挑打着火堆,心事重重。
我很想问她独孤涛带着她逃走之后他们说过什么没有,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
晨露结在身旁草木上,凉意越发深重。
宋十八放下木枝,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像递来:"初九。"
我轻轻握住,抬起眼睛看着她。
星火起落四溅,映在她清澈明眸中,璀璨如光,她低低道:"我在想,提前一个月出阵对我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没有说话,手指摩挲着木像,略带着粗糙的粝感。
"初九...你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
她迟疑着,良久,道:"帮我留下独孤,在崇正郡多待上一个月也好。"
我一愣,她直直望着我的眼睛:"初九,我不想让他亲手给我判死刑,更不想看着他高高在上而我狼狈的跪在堂下...初九,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