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码头打工
钟山写信详细告诉了父母自己在学校的情况以及考试和放假具体时间,也得到了父母家中一切都好不必挂碍的复信。期末考试结束后,钟山却改了主意,决定这个暑假不回青山了,留在江城与王忠恕和李展两名同学去码头当搬运工。给家里写信谎称,学校要组织同学们搞社会实践活动,所以放假就不能回家了。
本来在家里一天天数着日子,终于盼到了放暑假,盼着儿子马上就可以回到身边来,接到的却是这样一封来信,父母自然是很失望的,特别是母亲,一连好几天都唉声叹气的。父亲也想念儿子,却装作十分大度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孩子大了,就让他在外头闯吧,如果总拴在父母身边,就像是把鹰的两只翅膀绑住,也就永远飞不高了。”
母亲说:“你的心可真够大的,放了绳子,再也不飞回来了,咱们两只老鹰咋办?”
“不回来就不回来呗,只要外面的天空足够大,就让他在那里飞吧。你不是还有我这只老鹰陪着吗?”
李春花笑着捶了一下丈夫的肩:“谁稀罕你这只掉了毛儿秃了爪儿的老家雀!”
听钟山异想天开地说放假要留下来跟自己打工,王忠恕笑道:“钟山,你小子是阔少爷忆苦思甜体验生活么?码头上的活儿很累的,不是你这双细皮嫩肉弹吉他的手能吃得消的。”
钟山不屑地说:“你也甭忽悠我,你我不敢比,李展那个瘦猴子我还比不过么?”
“你还真不一定比得过他,李展扛起包来很有长劲儿呢!”
钟山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内心中是十二分的不服气,心说,是骡子是马,明天出来蹓蹓再说。
第二天早晨,钟山在睡梦中被王忠恕唤醒,挣扎着起来,去水房用冷水洗了脸,精神不少。
王忠恕说:“早饭一定要多吃,否则干活没有劲儿,也顶不到中午的。”
钟山嘴上答应,却只能就着稀饭免强吃下一个馒头,另一只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王忠恕抓起碗中剩下的馒头说,“这个拿着,你一定不到中午就跟我讨要的。”
在王忠恕的指导下,钟山换下了平日里穿的西装短裤T恤衫,换上了已经准备淘汰的旧牛仔裤长袖衫,头上戴了一顶长舌帽,并带了一只空水杯。王忠恕说,户外劳动,一定要做好防晒工作,水也要勤补充,否则会中暑的。
三人乘公共汽车来到码头,走到一处简易红砖房前,一个络腮胡黑脸膛的中年男子嘴里刁着烟卷儿,远远地见他们走来,就热情地打着招呼:“大学生又来啦!”
李展说:“不但来了,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战斗力量。”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络腮胡。
络腮胡也不推辞,揣了烟,上下打量了一眼钟山,说:“这小伙子细皮嫩肉的也能做苦力吗?”
王忠恕用眼睛看着钟山,意思是瞧吧,不光我一个人对你表示质疑。
钟山信誓旦旦地说:“我比他们俩还年长两岁呢,多吃那两年饭可不是白吃的!”
络腮胡说:“好吧,那我就给你记上了。说罢,拿出个封面十分肮脏纸边都已卷起的软面抄小本子,问:“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钟山报了名字和年龄,络腮胡一笔一划认真记下来,说:“今天的活不太重,就是把那一船的面粉搬下来,一共是1000袋,25吨,30元,你们自己记件吧。”
王忠恕望着李展,李展说:“我们三个就伙在一起干吧,不费神记件了,劳力又劳心的。”王忠恕点头称是。
三人来到停靠在码头上的货船边,走进舱门,开始搬运面粉。钟山本想每次搬一袋,因为父亲从街角粮站买面粉就是这种50斤一袋的,搬上他家住的二楼还很吃力呢,可是看到两位同学都是每次扛两袋,只好咬牙扛到肩上两袋,走到半路就脱了手。
王忠恕见状,忙说:“钟山,你刚上手干,用力不要过猛,一次就一袋吧!”
钟山本想坚持扛两袋,可是四肢和肩膀都不给自己作主,只能每次搬一袋,不到十个来回,嗓子眼儿里已经像冒烟儿,口渴难耐,忙拿起空杯子到水龙头边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凉水。胃里已经感觉到水荡来荡去了,可还是觉得口渴。见王忠恕李展两人,依旧有条不紊地来来往往。
太阳当空,江边空气又潮湿闷热,钟山满身满脸都是汗水,一蹲一起的过程中,眼前金星乱飞。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王忠恕说“该吃饭了”。三人打开水龙头洗了手,杯子里装满了水,走进那间简易的红砖房里,从背包里取出早晨在食堂买的馒头、鸡蛋、咸萝卜丝,还有李展早起从菜市场买的黄瓜西红柿,见两位同学吃得津津有味,钟山却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李展说:“不吃饱饭补足能量可不行的,下午还有那么多任务呢!”钟山只能就着凉水撕着馒头一口一口慢慢吃。
下午的劳作依旧是千辛万苦,来来往往的搬运变成了机械运动,人在这个时候真的就沦为了劳动工具,钟山觉得自己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是苦难中的崇高。
直到太阳偏西,天光快要暗下来,一船的面粉才搬运完毕。三个人已经成了“雪人”,除了眼珠是黑的,连眉毛、睫毛都挂着白霜,在水龙头边好一通清洗才现出“英雄本色”。
王忠恕从络腮胡手中接过三张“大团结”,一张递给李展,一张递给钟山。钟山缩手不肯接。李展说拿着嘛,兄弟三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钟山说我干的那点活儿还不及你们的一半儿,哪能跟你们平分劳动果实,今天就当是义务献工了。李展说那怎么可以,我俩不成了地主老财了?王忠恕也点头表示赞同。钟山只得不情愿地把钱揣进口袋里,像是装进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第二十九章 重返码头
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透,他们知道,食堂早就过了晚饭时间。钟山坚持要请王忠恕和李展二人在校门口的馄饨铺吃馄饨和生煎包,表达自己对于拖团队后腿的歉意。
吃罢晚饭,回到五舍,简单冲了个冷水澡,三个人钻进各自的床铺,倒头便睡。
半夜里,钟山被一阵剧烈的肠绞动疼醒,冲进卫生间,竟拉起稀来。到了下半夜,又开始发烧。
早晨,王忠恕喊他起床,钟山迷迷糊糊地说:“你们去吧,我今天怕是去不成了,浑身肌肉和骨头节都疼。”
王忠恕说:“也好,刚开始干体力活儿,身体不适是自然的,你就歇两天吧,歇好了再干。”
快到中午的时候,拉肚子停下来了,可是高烧依然没有消退。钟山强撑着起床,晃晃悠悠地来到校医院。
医生量了体温,询问了他的饮食起居情况。得知他前一天去码头当搬运工出了许多汗,晚上回来又洗了冷水澡,中年女医生充满爱怜地望着这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龄的学生娃,心疼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呀,这大热的天去码头干苦力,挣钱不要命了啊!应该是汗出得太多没有及时补充上,脱水了。”就开了补充生理盐水的点滴,配了治肠炎的消炎药。又说:“我的女儿可是养尊处优的主儿,如果能有你一半儿的吃苦耐劳精神我都要高兴死掉了。我回家一定拿你去教育她。”
得到女医生的怜爱和夸赞,钟山心里暗自感动,也有几分得意。
钟山挂完点滴回到宿舍躺下,到了傍晚的时候,烧退了,胃里也有了饥饿感,从床上爬起来去食堂吃了晚饭,浑身的骨头节和肌肉还是疼痛,走起路来仍然头重脚轻。
这种亚健康状态持续了将近一周,钟山浑身的疼痛慢慢减轻,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力气。
这一周时间,王忠恕和李展两个每天都早出晚归去码头找活儿干,钟山知道,这样的大热天,码头上临时工不好找,他们找活儿应该不难,也一定获得了可观的收入。他在心里暗下决心,过了这周,身体也恢复差不多了,就再与他们一同去码头,坚决不能当逃兵。
周日,钟山去班里的信箱取信,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以及一张100元的汇款单。信中无非还是叮嘱他吃好休息好注意身体之类的话语,说怕他参加社会实践活动钱不够用,特意再汇去100元,不够还可以写信跟家里要。
面对父亲的来信和汇款,钟山的第一反应不是感激涕零也不是兴高采烈,而是既烦躁不安又愤愤不平,为王忠恕和李展两个比自己年龄还小两岁个子比自己还矮半头的同学所承受的不公正的命运,隐隐地也为自己虽衣食无忧却来路不明的特殊身世。
回到405,他铺开信纸给家里写了封回信,告诉父母来信和寄来的钱都收到了,因为社会实践活动安排内容非常多,所以没什么事相当长时间内就不给家里写信了,并措辞坚决地说钱绝对够用,千万不要再寄了。
下一个周一早晨,不等王忠恕叫,钟山早早就起来了,洗了脸刷了牙,先去隔壁寝室叫醒李展,回来后又叫王忠恕。
王忠恕笑道:“老大,你这场病后脱胎换骨了嘛,非但不懒床,居然还能叫早了。”
三个大男生嘻嘻哈哈地来到食堂,吃了早餐,备足了午餐,就回到寝室整装奔赴码头。
还是与络腮胡交接的那一套程序,今天搬运的是尿素化肥,一袋100斤,络腮胡帮他们借来了一辆小独轮推车,一次运六袋,一个人在后边推,两个人在前面拖拽,三个人搭配着劳作,更体现出集体的力量。
今天不像上次感觉那么累了,钟山脑子里居然闪现出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那首著名的《码头工人歌》,并情不自禁地哼唱出来,王忠恕和李展两个也跟着唱起来:“从朝搬到夜/从夜搬到朝/眼睛都迷糊了/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搬哪/搬哪……”唱着歌,跟着节奏干活,居然感觉不那么累了。
中午,钟山与两位同学一样大口吃馒头大口喝水,短暂的休息后继续劳作。下午四点钟不到,一天的工作任务全部完成了。今天的工钱是每人8块钱,络腮胡说要给借小车的人几块钱的好处费,明天如果小车闲下来,还可以借用的。
回学校的路上,三个人欢快地唱着叶佳修的《踏着夕阳归去》:“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打着一朵细花洋伞/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半掩去酡红的脸庞
我仿佛是一叶疲惫的归帆/摇摇晃晃划向你高张的臂弯/苍穹有急切的呼唤在回响/亲亲别后是否仍无恙……”
此时,夕阳正将江城大学的校园染成一片金黄,建筑、树木、花草,还有三个年轻人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都镀上了一层金黄。
一个暑假里,钟山与两位同学去码头当搬运工,竟有170元的巨额收入,算计着花的话,够自己三个月的生活费了。一个多月时间,他的身上晒脱了一层皮,脸也晒得黑里透红。开学后,在同学们眼里,钟山整个人看起来比过去结实许多。
第三十章 悲欢离合
教室,操场,寝室,舞厅,浩月,细雨,友谊,爱情……大学校园里,五彩缤纷的世界中,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故事,有欢喜也有悲愁。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这两年里,钟山已经完全适应了大学里的生活节奏,所以感到时间过得飞快。
大二暑假,他又与王忠恕和李展两人去码头上做了一个假期的苦力。这次,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只要有活儿干他就不辞辛苦不惜体力,非但没有拖团队的后腿,甚至已经成为三人中的主力。假期结束时,他已经差不多赚足了大三上学期全部的生活费所需。用磨得粗糙的手数着浸满汗水的一张张面额不等的钞票,钟山内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成就感,所以给家里写信时,底气十足信心满满地说:这学期不用再寄钱来了!
父母收到来信,自是百感交集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终于长大成人懂得担当了,忧的是这只放飞的鹰真的翅膀长硬离他们越来越远了。这几乎是所有父母面对长大成人的子女常常会发出的慨叹,于他们而言,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夹杂在其中。
又一个夏天来到了,钟山已经顺利地完成了大三的学业,即将进入大学的最后一个学年,而何荷王丹宇这一届学生马上就要毕业离校了。
听五舍毕业班的男生说,何荷分到了所在家乡的省报工作,王丹宇则决定去内蒙古,具体工作单位还没有最后敲定。钟山还听说,王丹宇是追随农业大学的宝音去的,毕业前夕,两人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
得到这个消息,钟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似乎王丹宇的选择都是因为自己,因为他没有给她任何希望,因为宝音的外形酷似他钟山。她一个诗性女孩儿,如何能与一个学畜牧兽医专业的人般配呢?有那么多沿海大城市可供选择,她又何苦要去大草原那样的苦寒之地?
心里揣着这些疑问和不安,星期六晚饭后,钟山信步来到一舍楼下,犹豫了片刻,上楼,敲响了203寝室的房门。
开门的正是王丹宇,见来者是钟山,王丹宇的表情有些诧异。钟山越过王丹宇的头顶举目朝寝室里张望,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不等王丹宇相让,便径直走进宿舍,在王丹宇的床铺边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常客。
王丹宇是个特别爱干净的女孩子,床铺边总是搭一方洁白的浴巾,平时是不允许别人乱坐的。
见王丹宇还站在那里发愣,钟山说:“你们快毕业了,我过来看一看,有没有行李需要我帮着打包。”
“谢谢你还想着学姐,不用啦。农大的宝音上周日过来一趟,大件行李已经帮我打包托运走了,剩下的小件就装在旅行箱里随身携带。”王丹宇的言谈比过去明显从容淡定许多,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忧郁跟害羞。
“祝贺丹宇学姐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钟山言语中故意表现出调侃的意味,内心中却有一点点酸酸的醋意。
相识三年,钟山第一次以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王丹宇有些不适应,无言以对,只得报以浅浅的微笑,放下了手中正读的英文原版惠特曼的《草叶集》。
“丹宇,有一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你真的爱宝音吗?还是故意跟谁赌气?”钟山有些激动地问。
“这话,你当然不当问,因为这不属于你应该关心的问题。”王丹宇怒怼道。
“那好吧,算我无事生非。你到内蒙古具体做什么工作呢?”钟山又恢复正常的情态和语气,关切地询问道。
“联系了一家出版社,对方答应可以接收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先过去看看吧,如果不适合我,再另寻出路呗。”丹宇也平息了一下情绪。
“明天白天你有时间吗?我想帮你拍几张在江城的照片,毕竟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年,有忧伤也有欢喜,留个影,做个纪念吧。去了内蒙古,山遥路远的,再回江城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钟山一脸真诚地望着王丹宇,等待她的答复。
王丹宇沉吟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那好吧,明天早晨八点半,我在一舍楼下等你。”钟山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王丹宇来到窗前,从楼上望下去,望着钟山的背影渐渐走远。三年时间,他的肩背比刚入学时明显宽阔了许多,人也更加成熟稳健了,只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内心中又是一番惆怅。
第三十一章 在水一方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十,钟山就背着相机提前来到一舍楼下等候。不一会儿工夫,王丹宇也下楼了,穿了条白色乔其纱长裙,戴一顶白纱花边太阳帽,长发自然下垂,人显得有些飘逸,像下凡的仙子。
二人乘坐公交电车去往江边,一路无话。车上人多,又上上下下地频繁流动,钟山时时处处保护着王丹宇,拥挤时,用胳膊为她围起一个安全的小区间,有座位了,又急忙示意她坐下来。这些细小的动作和心思,王丹宇完全感知得到,感叹这浇灌了整整三年的心血和眼泪却只能昙花一现的美丽。
来到江边,倚靠在江堤上的防洪墙,江风吹起了王丹宇的裙裾和长发,青春,飘逸,令钟山想起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句。心想,世界上的女孩子各有各的美丽,都有她们的可人之处啊!只可惜不能把自己的一颗丹心分成几瓣给她们。王丹宇抬手把被风吹散的头发掖到耳后的一刹那,钟山不失时机迅速按下快门,将这一美好瞬间收入镜头。接下来,又抓拍了几张低头沉思、仰望蓝天、俯身戏水的照片。新闻摄影学科的优等生,又自带艺术天分,而且投入了个人的情感,这一组人像摄影自然颇具艺术品质,参加摄影比赛也是拿得出手的。
下江堤时,王丹宇因穿了半高跟皮凉鞋,走起斜坡路来就不那么利落,钟山忙伸出手搀扶起她的手,动作显得极其自然,王丹宇意欲抽手,又觉得那样的话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心里不干净。只好任由他牵着,慌忙中闪了一下脚差一点跌倒,钟山已经手疾眼快地将她揽入怀中。站直身体时,王丹宇红了脸,钟山则若无其事地继续搀起她的手向前走。
离开江边,钟山说来江城上了四年大学,南郊的钟山景区应该留下印记,就自作主张在小卖部买了面包、汽水充作午餐,二人又换乘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去往南郊,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王丹宇像个听话的孩子,任由钟山指挥摆布。
这里钟山也只是大一时跟同学们野炊去过一次,转眼已是三年。眼前长发长裙的学姐让他联想起那一泓清泉,正是创作“在水一方”主题摄影的绝佳背景。
车在终点站停下来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翠绿,瀑布的声响引导着钟山,钟山引领着王丹宇,很容易就找到了那片潭水,因为是雨季,水面比那年秋天来时更显宽阔。钟山让王丹宇在水边的白石头上坐下休息一会儿,王丹宇刚一坐定举目远眺,钟山就快速按下快门,留下这美妙的瞬间。
望着眼前忙前忙后年长自己一岁的学弟,王丹宇的心里爱与怨交织在一起,爱他的风流潇洒风度翩翩,怨他的清高自傲态度决绝。从拒绝陪她赏月的那个寒冷冬日的傍晚起,她就确信他是不爱她的,不爱就是不爱,没有原因也讲不出道理,更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不爱而发展为爱。单相思的爱是卑微的爱,像张爱玲说的,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花是孤芳自赏的美丽,她一厢情愿的付出得不到他一丝一毫回应,怨不得又恨不得,折磨的只能是她自己,这样的折磨伴随她差不多三年时间。这三年的大学时光里,她的世界总是阴雨绵绵不见天日。
最后一学年,何荷每次去农大见老乡都要拉着王丹宇,王丹宇心里清楚,何荷是积极撮合她与宝音两个在一起。作为好朋友,何荷不希望看到王丹宇整日里哀伤忧郁的样子。对于这个宝音,王丹宇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有些陌生,好像两个人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好在宝音是热情爽朗的,与他在一起时,王丹宇会暂时忘记灵魂深处的诗性,像太阳出来了,雾霭就会散去。
正如钟山猜测的那样,王丹宇最终选择宝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宝音外形实在太像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钟山了,她知道,这样的选择不够理智,可是她别无选择。与宝音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常常觉得对他不公平,不该将这个心地纯正的蒙古族男孩子作为另一个人的替代品,所以,她极力表现出温柔体贴的样子,以弥补对宝音的亏欠。
钟山此时心里也极其复杂,他不会选择王丹宇做自己的女朋友,但他也不想伤害她。而事实是,他伤害了她。他伤害了一个王丹宇,下一个或许就是林美惠。他胡乱地想,如果上天将他生在韦小宝那样的年代,也许他就不会感到如此难以取舍,爱她的姑娘也就不会伤心难过了。
第三十二章 发生龃龉
暑假前,父亲接连写了三封信到学校,让钟山这个假期无论如何要回青山,不要再出去打工了,母亲思念儿子,心疼儿子,都哭了好几次了,说如果他不回去,老两口就会买火车票来江城看儿子。父亲陈述的全是实情。儿子这个假期再不回家,他担心自己的老伴儿会精神崩溃的,因为她一生的心血全部倾注到这个养子的身上。
钟山无奈,只得放弃去码头打工的念头,踏上返乡的列车。
暑假里,钟山与父母产生了矛盾,假期没有结束就提前返校了。
回到家里,钟山看到母亲愈见消瘦,父亲愈见苍老。林美惠成天忙着演出,在校时两人一学期能通两三封信,放假时两人也是聚少离多,自然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摊牌自己另有恋情的事实。钟山其实也是在逃避,不敢面对这样的现实,他无法预知与林美惠摊牌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潜意识里,他还有些感谢林美惠忙东忙西没心没肺,以至于他不必刻意去隐瞒与方静的恋情。
这天晚饭后,母亲收了碗筷,一家三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剧《上海滩》。
母亲说:“这个程程跟咱美惠还有点连像呢!”
父亲点起一根香烟,也不搭言。钟山发现,他上大学这三年,父亲的烟抽得比过去明显频了。
一集电视剧结束了,插播广告的工夫,母亲回房间去取给儿子打了一半的毛裤。
钟山说:“爸,有件事情我想跟您说一下,我在大学里处了个女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学,叫方静,老家是安徽黄山的,已经相处两年多了。”
钟山说话的声音小得父亲只能勉强听清楚他所要表达的内容。
母亲听到这番话,吃惊地愣在那里,看丈夫的脸色不说话。
父亲掐灭了还剩下少半支的香烟,高声问道:“美惠这孩子犯啥错误了吗?”
“那倒没有,我们俩文化水平差异大,在一起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胡说!我跟你妈还文化水平差异大呢,怎么没有共同语言了?我看这辈子过得就挺好。”
“你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嘛,还是奶奶包办的婚姻呢。现在都八十年代了,婚姻自由都讲了多少年了?而且,与美惠分手,对她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她完全可以选择自己更合适的对象。”
“什么更合适的,如果有更合适的她为什么还一直跟你相处没有提出分手?可见她一心喜欢的还是你。钟山,我今天郑重地跟你说,以爸爸一辈子的经验,人活一世,特别是男人,社会上的各种诱惑会很多,就看你吸纳什么,排斥什么。总之,你不能什么都想要,那样,到头来可能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住,或者失去了最美好的,抓住的却是最糟糕的。”
钟山知道父亲又要讲他的大道理,不再辩驳,内心中却丝毫也没有动摇自己的意志。
父亲见儿子无语,以为自己的一番话说服了儿子,又放缓语气说:“学校里,男同学女同学在一起时间长了,感情有亲有疏,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做人一定要有底线,超越了底线就是对彼此的伤害,也是对合理社会秩序的破坏。”
钟山又想起了隐隐约约听说的父亲与邹静之的旧事,心说:不知您老人家有没有坚守住底线维护好秩序,一边哄着妈妈,一边又跟女下属搞暧昧,出了事,自己脚底抹油,却让女下属一个人背黑锅。这话他只能在心里暗自嘀咕,当然不敢当面对老爷子讲。
见父子两个都不说话了,母亲憋了半天的话终于得机会说了:“你和安徽那丫头处对象,将来毕业分配准备去哪里呢?”
母亲的话切中了钟山的命门,他一时不好回答,只含糊其辞地说:“还有一年才毕业呢,一切都得听从国家安排。”
“我和你爸岁数都大了,你还是回咱青山城吧!”母亲近乎哀求地说。
父亲对此倒不很在意,又说了一通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大道理,但落脚点还是在“好男儿”上,既要立下报国志向,又要不失齐家情怀,上孝敬父母下善待妻儿。这些话钟山从小到大听了太多遍,耳朵都磨出茧子了,自然也没有入脑入心。
有了这次谈话,钟山感觉父母看自己的眼神与过去比有明显的异样。特别是母亲,跟他说话时总是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伤了他,吓跑他,这种疏远令他感到极大的心理压力。他谎称放假前已经与同学约好要去搞一组人像摄影创作,就提前离家回校了。
第三十三章 草原婚礼
青山——江城,三年求学,数次往来,钟山对这趟火车已经非常熟悉。他拒绝了年迈的父母前来送站,怕看到车窗外母亲瘦弱的身躯和凄苦的表情,只身踏上了南行的列车。
火车夜半抵达江城,天又在下着绵绵细雨。冒雨回到学校,浑身上下已经湿透。
这个暑假,王忠恕入学三年来第一次回了自己的山东老家,虽然只给自己挤出可怜的一个星期。钟山被雨浇成了落汤鸡,一身狼狈地回到405时,寝室里空无一人,满屋是一股难闻的发霉气息。他打开窗户,放进新鲜的空气,去水房洗了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冲了个冷水澡,一通折腾,竟不觉得困倦,直到外面天已经放亮,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外面雨过天晴,阳光明媚。钟山起床洗漱,在校门口的小卖铺买了只面包抓在手上,便去班级的信箱里取信,意外地收到了王丹宇寄自内蒙古的信。拆开信,钟山惊呆了,这个暑期,王丹宇做了件惊天大事,她竟然把自己嫁出去了。
信封里夹了一张新娘王丹宇与新郎宝音的合影,两人被亲戚朋友簇拥着,手牵着手,身着民族盛装,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两厢摆着婚礼盛筵,背景是宝石一样的蓝天和绿毡子般的大草原。钟山注意到,王丹宇的长发编起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头上戴着红色尖顶帽子,缀着红绿蓝色的珠链,身穿宽大束腰镶金色花边的红色长袍,因为服饰过于华丽,人就显得越发瘦小,与高大威猛的宝音比,丹宇看着有点小可怜。
王丹宇毕业后随宝音去内蒙古后,并没有马上到出版社报到,而是先去了宝音在牧场的家,家是一幢传统的蒙古包。正赶上草原上一年一度的那达幕大会,赛马、摔跤、射箭、棋艺、歌舞等精彩纷呈的娱乐游戏活动让王丹宇目不遐接,赛马场上策马奔腾的宝音比篮球场上扣篮得分的宝音更加英武神勇。蒙古族人的热情好客让她阴郁的精神立即晴朗起来,在这里她丝毫不会感到孤独寂寞甚至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孤独寂寞。特别是宝音一家,阿布(爸爸)、额吉(妈妈)、阿哈(哥哥)、额格其(姐姐),每个人都对这个远道而来的汉族姑娘视若珍宝,她每时每刻都被浓浓的爱包围着。
王丹宇在信中说,看来烟雨江南不适合她,这四年的梅雨让她精神都跟着发霉了。来到大草原,经过炽热的阳光晾晒,她蜷缩的精神终于伸展开来了,宝音一家对她的热情包容让她像掉进蜜糖罐里的蚂蚁,进去了就不想爬出来。这里就是她的天堂,她梦中的故乡。因为宝音的工作单位是牧场,他也准备把自己的小家安在牧场,所以,她到自治区人事部门办理了改签手续,把工作关系落到了牧场中学,做一名汉语语文老师。
那达幕大会结束后,宝音陪她回了趟白山老家接来了母亲。双方老人商定,就选在大草原美丽的八月给两个年轻人举办一场盛大的蒙古族婚礼。
王丹宇说人生之路说长很长说短也短,她不想再等待观望,她要抓紧时间充分享受长生天赐给她的幸福,就将此生交付给这片美丽的大草原,交给这个乐于接纳她的蒙古族大家庭,还有,她的爱人宝音。
放下信,钟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想像着,那个美丽的大草原或许也是他的家乡,是粗心的父母不小心把他丢在了千里之外的青山城。那个深爱过他为他哭为他笑的姑娘本来也可以成为他的新娘,是他自己被各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爱缠绕着才选择了漠然处之。他仍然坚信,王丹宇之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决定嫁给宝音,还是把宝音当成了另一个钟山,不然为什么要寄来这封信,告诉他这些情况,向他晒自己的幸福?可见她心里并没有放下他,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他看,让他内疚引他难过。
想到这里,他从抽屉里翻出了那张由他拍摄的王丹宇在江畔一袭白裙长发飘飘的照片,当时刻意多洗了一张,内心中给自己的理由是作为艺术照保存着。仅仅两个月时间,这个白衣少女与那个红衣嫁娘已经判若两人。
他情不自禁地摘下挂在墙上的吉他,弹奏起《蓝色的爱》,指尖流淌着的,是忧伤的情绪。由于过于投入,又是背对着房门,竟没有注意到方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自己的身后。
第三十四章 怜香惜玉
因为事先互相通了信,所以钟山和方静两人都是提前三天返回学校的。这三天,没有外人干扰,是完全属于他们自由支配的时间。
见方静进来,钟山停止了弹奏,把吉他随手放在床铺上,从桌子下边拉出木櫈让她坐下。
方静把木櫈又推进桌子下边,直接坐到床铺边上,坐在了钟山身旁,拿起桌上的照片仔细端详起来,忽然惊呼道:“我半天才看出来,是王丹宇和宝音嘛,这么快两人就结婚啦!”又拿起来信,望着钟山的脸,意思是想问是否介意她看。两人虽然是男女朋友,但这毕竟是他的私人信件,这样的礼貌她还是懂的。钟山会意地点点头。
方静就一字一句读起这封字迹娟秀洋洋洒洒三页纸的来信,满纸流露的都是幸福和惊叹的情绪,内心中对这位学姐的才情暗自佩服。读完信,又拿起那张江畔白裙飞舞长发飘飘的照片,她知道这张照片是钟山为王丹宇拍的,却不知是钟山暗自留下来的,就问:“怎么这张也一同寄回来了?”
钟山没有回答,而是转身把吉他挂到墙上,把信和照片统统收进信封,说:“屋里挺热的,咱们出去吃口饭,然后到大操场走圈赏月吧。”
两人来到校门口的小吃部,各要了一碗凉拌面。方静发现,一顿饭时间里,钟山都是心事重重、神情恍惚的,甚至有一些郁郁寡欢。
三年相处,方静总感觉摸不透自己男朋友的脾气,他比班里其他男同学都表现得更加深沉,并非仅仅因为他比他们年龄大一两岁。
比如家里的事,钟山去过黄山脚下方静的家,见过她家里全部四口人,每个人的情况方静都不厌其烦地讲给他听。而问起钟山家里的情况,他却不愿意多说,只说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都退休了年龄比较大。他吃的穿的用的都很不错,家里应该不会缺钱,却选择假期到码头打工而不是回家陪父母。
再就是他们两人的相处,钟山对她总是表现得若即若离。除那次钟楼听雨两人忘情地相拥,后来钟山跟她单独在一起时,连手都不怎么拉。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心爱自己。他好像对身边每一个女孩子都怀着一颗怜香惜玉之心,特别是对学姐王丹雨。
“怎么王丹宇要写信特别告诉你自己结婚的消息啊?”方静好像是随口这么一问。
“我们是同乡嘛!有喜事了,自然要分享的。”钟山也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感觉丹宇学姐好像也很喜欢你的,在一舍她看我时,眼神就有一种仇恨在里面,虽然我们两个从来也没有说过话。”方静歪着头调皮地看着钟山,好像是故意说笑。
“净胡说,怎么可能?她就是那么个自命清高的人,跟谁都那样儿。”
“才不是呢,她对别人都表现得清高,为什么对你就不是那样子的?”方静不依不饶。
“你们女孩子,特别是学文学的,就是多事,多愁善感,无风也会掀起三尺浪。”钟山说罢,不等方静反驳,就放下筷子站起身,说天快要黑了,可以去操场走圈了。
二人来到操场,走着走着,天慢慢黑下来了。当晚正值中元节,天气晴好,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如牛乳般倾泄到地面。还没有开学,操场上别无他人,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曼妙世界。
钟山又回想起了大一那年中秋节后与王丹宇从舞厅里仓皇逃脱,来大操场走圈的那个夜晚,王丹宇哭着向自己倾诉她的苦难童年,他当时是那样的冷漠无情,辜负了一个孤苦女孩子对自己的信赖和希冀。其实,他当时完全可以告诉她,他的心其实也是很苦的,甚至更苦,竟然不知自己的来处,不知谁是他的生身父母。他也可以给她讲从小到大困扰自己的梦魇,那或许就是他人生最初的记忆。可是,那个时候的他还是那样的青涩,他宁愿把所有的苦难都深埋在自己的心底,对周遭的人甚至亲人过多的是冷漠,不愿意向别人敞开心扉倾诉,不想让任何人去分担他的愁苦。
他已经辜负和伤害了一个女孩儿,不能再辜负和伤害另一个女孩儿了。想到这里,钟山张开手臂揽起方静瘦削的肩膀,方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动,也将身体紧紧地靠近钟山的前胸,转过身,仰起脸,迎接男朋友火热的唇。
这个吻,他们两个好像都已经酝酿了很久,等待了很久,所以是那样的热烈,深邃,长久。两人顺势在操场中央的草坪里坐下来,方静柔弱无骨的身子倒在钟山的怀中,轻声说:“钟山哥哥,我们,毕业后也马上结婚好吗?”
钟山头脑中立即闪现出林美惠的模样,心头像一团烈火猛然浇上一盆冷水。
第三十五章 难舍难分
同学们陆续返校,新学期又开始了。
大四第一学期,新闻班的同学主要任务是分到各新闻单位实习。大家都很清楚,实习单位有可能就是毕业后的工作单位,所以对这件事情都格外关注。
开学第三周,万达民又开了一次班务会,公布实习单位分配名单。
现在的万达民已经不像他们刚入学时的样子,打扮得衣冠楚楚,讲话时激情飞扬,满口的排比句,而是例行公事似地宣布分配名单,目光只落在手中的一页纸上,也不看大家的脸。着装也变得不修边幅,一件宽宽大大颜色发黄的白T恤衫,一条松松垮垮的红色运动裤。眼睛总像睡不醒的样子,三七开的头发界限也不像过去那么分明了。如今,他与杜芳菲的关系已经差不多完全公开化了,好多同学去老万的单身宿舍谈事,都撞见两人在那里烧饭做菜,过起了小日子。杜芳菲还是一脸长不大的痴痴傻傻的笑,身形比刚入学时更显丰满,好像个子也长高了不少。
班里25名同学,有一半留在了江城实习,405的“江南七侠”也只有钟山和郭志鹏两个被打发回各自的老家。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班干部身份,方静都有条件留在江城,或者推荐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发展,却被安排到老家安徽,去一家离自家所在的小镇很远的地市级报社。钟山则回到老家青山电视台,青山电视台组建时间不长,百业待举,正在全国各地广撒大网招揽人才。
班务会后,钟山愤愤地对方静说,老万明摆着是挟私报复,故意把我们两个分开。方静也说,谁说不是呢,亏他还是个老师,心眼儿比针鼻儿都小,竟想出这种办法整治我俩。想到即将到来的实习生活,本来是一件多么令人向往的美好事情啊,可感情刚刚升温的这对恋人不得不各分南北,两个人心里都感到很压抑
晚饭后,老七徐建设拉钟山离开405,来到楼下僻静处,说:“老大,我知道你不想离开方静,我把在江城的实习名额让给你好吗?虽然你们两个还是不在一个城市,总归是更近一些。”
钟山诧异地望着徐建设:“老七,那怎么好?”
“没事的,我毕业后本来也不想留在江城,是要回深圳老家的,父亲已经在老家帮我联系了实习单位,江城晚报的实习名额正好让给你。你的摄影技术了得,晚报正需要这样的人才。不过你先不要跟大家说,免得老万知道了坏了你的事,等你已经到实习单位报到,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也就无计可施了。”
钟山望着这个宿舍里身材瘦弱年龄最小却又如此善解人意的小兄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伸出右手与老七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左手禁不住又拍了拍他的后背。
钟山去火车站送方静到安徽实习是在一个阴雨的午后,站台上,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方静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好像这一去便是永诀。坐在车上,依旧哭泣不止,好像有一肚子委屈要在这一刻倾倒。
坐在旁边的大姐关切地问:“小姑娘,车底下送你的人一直向你招手呢,是你爱人吗?”
方静朦胧的泪眼望向车窗外焦急的恋人,愈加难过起来,俯下身体趴在小桌板上,以至泣不成声。
不知为什么,自从那次在大操场上献出自己的初吻后,方静总有这样的预感:她跟钟山两人终究可能走不到一起。她觉得钟山对她的爱总是不那么全情投入,而是有所保留,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想到这样的结果,方静就难过得不行,她爱钟山爱到了骨头里,她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个男孩,她生活的天空该是怎样的暗无天日。她想改变这样的状况,却又感到无能为力,钟山强大的气场让她只能一切顺从他的召唤和安排。这次实习,老万故意把他们分开,在她与钟山之间又设置了一道障碍。
方静的痛哭也搅得钟山心神不宁。每次寒暑假分手,也要一两个月时间不见面,也有依依不舍的情绪,可她从来没有如此伤心难过。也许方静隐隐约约感觉到美惠的存在,意识到毕业后如果分不到一起,他们更是很难最终走在一起。他想起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过自己已经有了女朋友的事,可是两年相处,她从来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他也就没做什么更多的解释,其实这件事情一直都存在于他们中间,两个人都在掩耳盗铃回避矛盾而已。
第三十六章 报社实习
钟山在江城晚报的实习工作紧张而忙碌,充实而愉快。
说是实习,老师只带了钟山一周,就放出去单飞了。报社刚刚组建,记者本来就比较少,哪有多余的人力去带新人。钟山又是学新闻的,文字功底也扎实,还会新闻摄影,而且自带相机,上手非常快,几乎就是个成手的记者。而且,实习生只干活不拿工资,白来的精壮劳动力,报社领导更是窃喜。
因为对江城的街巷都不陌生,晚报采写的又大都是社会新闻,所以钟山很快就适应了这项工作。几乎每天的《江城晚报》都有署名“实习生钟山”的文字或摄影报道。其中一条《农民奋不顾身勇救落水儿童》的报道是他在江堤上散步时偶遇的突发事件,配了施救全程图片,新闻稿也写得声情并茂,在一版发了多半个版,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反响。获救儿童的父母除感谢那位救人的农民大哥外,还领着孩子专程到报社送来锦旗,感谢钟记者的报道让好人精神得以发扬光大。
其实,那天钟山心情有些烦乱,本来打算给自己放一天假,到江边吹吹风,整理整理思绪。
当天,他收到了林美惠的来信。与以往的来信干巴枯燥地描述自己的演出盛况和家里情况不同,这封信写得情真意切,从他们补习班的初相识说起,谈到春日杨树林里第一次牵手,说到那个夏日早晨献出的初吻,说到火车站的难舍难分,说到一别三年的聚少离多,她说自己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满心都是对他的思念。美惠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美惠,一个温柔体贴情感细腻若方静的贤淑女孩儿。
这封来信令钟山心里十分矛盾。他本想选择适当的时机告诉林美惠,他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是自己的大学同学,他内心的感觉告诉他,这个大学女同学与自己在一起更合适。他想请求美惠的原谅,祝愿美惠找到更好的伴侣,他们虽然分手了,但是还可以保持一份美好的友情,他还会把她当成妹妹一样看待。可是,美惠的这封来信好像一下子封住了他的口,让他不知该如何向她坦白自己的移情别恋。
与此同时,他更牵挂哭着在火车站与自己分手的方静。方静的眼神告诉他,她好像有许多话要向他说,可是万恶的老万却把他们生生地拆开了。方静一直没有写信来,更增加了钟山对她的担心,不知她在实习单位过得怎么样。
正在胡思乱想着,不远处江边玩耍的一群孩子纷纷高喊“救命啊”,钟山见一个人顾不得脱衣服,飞身跳进江中,用手托起小脑袋一起一浮的落水儿童慢慢向岸边划动。专业教育和职业习惯驱使他端起脖子上挎着的相机,迅速调焦,拍下了救人的全过程。接下来,又走到近前,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和施救与被救者的身份,一篇突发事件报道已在头脑中勾勒出轮廓。回报社后,自然很快交稿,排到当晚报纸的版面上。
这篇报道在报社内外产生了良好的反响。加之钟山在实习过程中的一贯表现,报社方面已经作出决定,向江城大学提出用人申请,如果这个实习生钟山本人愿意,毕业后就可以来报社工作。
放假前,钟山给家里写信,说报社实习工作任务繁重,寒假就不回去了。他在心里盘算,要利用春节假期去安徽探望方静,甭管她在家里还是实习单位。火车站送别时方静痛哭的场景一直在钟山脑海中浮现,他一定要见到她,安慰她。给方静的信已经发出去了,只等着她回信确定相见地点和时间。
可是春节前夕,他忽然又接到林美惠的来信,说母亲生病了,病得还不轻,总跟她念叨想儿子的话,希望他如果不是太忙就抽空回趟家看一看,哪怕过了年就回实习单位也行啊。
钟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无奈,只得又写信给方静,说春节不能去安徽了,母亲病重盼他回去,春节后回来再找时间去探望她。
方静接到信后,立即拍了封电报过来,告诉钟山“以母为重,孝道莫违,情爱再叙”,还是那个温柔、善良、体贴,相处不累的方静。
报社为鼓励实习生的辛勤付出,年底也给他们象征性地发放了些稿费,钟山得的最多,竟有120元。拿到自己工作挣来的钱,与在码头靠出卖体力挣钱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钟山好一阵子小激动,连夜就去街上的食品商店买了江城的土特产,准备春节带回家,回报父母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关于身世的烦恼漫上心头,又是一阵恍惚。
第三十七章 梦里看海
钟山是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早晨回到青山的。因为是临时决定回家,又赶上春运,钟山没有买到座号票,所以一路几乎都是站着的,只有夜晚的时候,实在困倦难耐,才蜷缩在车厢连接处稍微眯上一会儿。
林美惠去火车站接的他,穿着件墨绿色长款羽绒服,头上是白色针织羊绒帽,脚上是棕色长统皮靴,显得成熟而高贵。见面后迎接他的又是一个热烈的拥抱。
走出站台时,听到城市上空响起此起彼伏的“噼噼叭叭”的鞭炮声,钟山脑海里又浮现出儿时过年的情景,胡同里的小伙伴们拿着从一整挂鞭拆下来的小鞭,边跑边放。常常,他们会拿着点燃后滋滋冒着火星的小鞭吓唬他,因为他没有哥哥们帮衬,胆子最小,从来也不敢自己放鞭。
美惠见钟山有些愣神,捅了捅他,问:“大学生,想啥呢?”
钟山朝她笑了一下,并不作答。
进了家门,钟山感到奇怪,他的母亲正像他每一次回家时看到的情景一样在厨房里忙活着,并没有像美惠描述的病得那样严重。就问妈妈身体咋样了。母亲踌躇了一下,说还是胃疼的老毛病,吃了几服药,现在已经好多了。
美惠放下行李,就脱了大衣摘下帽子,在洗手间洗了手,钻进厨房帮妈妈准备早餐。厨房里,两个人有说有笑,气氛极其融洽。在钟山的印象中,这样的情景过去是没有的,可以看出近一时期她俩接触不少。他似乎明白了,这次催他春节回家,其实就是母亲跟美惠两个设下的“调虎离山计”。
吃过早饭,依旧是按照母亲的指令,上床补充火车上缺失的睡眠。美惠说晚上钟山的发小儿全子、柱子两个带上他们各自的女朋友要为钟山接风,让钟山白天休息好,晚上才好与大家应酬。
晚饭安排在食为天大酒店的“玫瑰厅”包房,是柱子请的客。柱子辞去了街道小五金厂的工作,跑广东倒腾服装,腰包已经开始鼓起来。柱子的女朋友,是他开的服装店里雇的售货员,因为来店里最早,由雇工而转为店长再到准老板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人长得小巧玲珑,性格也开朗活泼。全子的女朋友是他爸爸吴主任诊所里的小护士,吴主任已经辞去了市立医院的工作,开了自己的诊所,这个小护士颇有几分全子的继母马护士当年的威仪,只不过比马护士同比小了一圈儿,人就显得丰满而不臃肿。三位女士里,自然还是林美惠最抢眼,既美丽又时尚,因为有舞台经验,所以说话做事更是大方得体。
酒过三巡,三兄弟都有了醉意,回忆起小时候住在一条胡同时的悲欢往事,钟山和全子柱子三个都感慨良多,说与过去比,现在真是天堂一样的生活,最主要的是天堂里还有三位仙女姐姐相伴左右。于是就扯出了各自与女友相识相恋的过程。谁交待不清草率应付就罚谁的酒。
全子说:“我有一次发烧去诊所打针,她狠狠往下褪我的裤子,既然看了我,就得嫁给我。”
柱子说:“她不动手,眼睛却会说话,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老用小眼神儿勾我,这谁能受得了啊?”
与全子、柱子两个工人兄弟表达浅白直露相比,大学生钟山表现得过于保守含蓄,自然要多喝酒作为惩罚。
酒席至午夜才散,钟山送美惠回家。美惠挎着钟山的胳膊,因为有些头晕,钟山就势靠近美惠。到了楼下,美惠说钟山你送我上楼吧,楼道里很暗的,我有些害怕。相识几年,钟山还是第一次来美惠家,又是午夜,不免有些迟疑。美惠看出了钟山的心思,说没事的,我爸妈都回老家去了,奶奶病了需要照顾,他们年底才能回来。
二人又相携着上了二楼。美惠掏出钥匙开了房门,按亮了客厅里的灯,见钟山还站在门口不动,就笑着推他进到自己的房间,命令他先躺一会儿休息休息,她给他烧点水泡杯茶醒醒酒。酒醉的钟山像是被“拍了花子”,脱了鞋,听话地躺在粉色碎花床单上。
朦胧中,方静来到身旁,拉着他的手说,“钟山,我带你去古镇看海呀?”钟山心说,“你老家的古镇又不靠海,哪里可以看到海。”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不出来,又一想那次钟楼听雨,方静的奇思妙想总能带给他意外的惊喜,就顺从了她的召唤。来到海边,他摸到一块长满浓密青苔的圆滑的白石头,有泉水从泉眼中汩汩地往外流淌。方静说,“这里就是大海了,你把衣服脱了,我们下去游泳吧。”钟山顺从地脱了衣服下海,他小时候在游泳馆学过游泳,自然是不惧怕水的。海浪一涌一涌,海水是温热的,他自由自在地划动双腿双臂,有些头晕,心情却极度兴奋愉悦。游着游着,忽然被一股巨浪掀到天空,又重重抛下来,沉到了波谷中。
一觉醒来时,林美惠正背对着钟山,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往脸上拍雪花膏,身穿淡粉色睡裙。钟山忙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裸露的身体。
听钟山有动静了,美惠也不回头,问:“方静是谁呀?你喊了一晚上这个名字。”
钟山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有些气恼,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大学里的同学,现在的女朋友。”
林美惠忽地转过身子,怒视钟山因宿醉而惨白的脸,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第三十八章 紧急任务
在家里陪父母过了年,钟山去火车站排长队买了火车票,准备大年初三返回江城。
父母虽然心有不舍,但是念及儿子实习事大,也便不再拖他的后腿。他们年纪大了,又天冷路滑,不便去送站,钟母安排林美惠中午来家里吃饭,饭后去火车站送钟山。发小儿梁家柱自告奋勇借了辆轿车来送,钟山美惠两个提着行李下楼时,轿车已等候在楼下,车内烘得暖融融的。而外面,正纷纷扬扬下着鹅毛般的大雪。
因为还在春节放假期间,所以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很稀少,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钟山透过前挡风玻璃望着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巷,想到不久的将来也许就要与这些统统说“再见”,内心中不免涌现出一种失落感。
在站台上告别时,林美惠紧紧拥抱了钟山不肯撒手,眼里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在他耳边喃喃地说:“你一定要回来,不许抛弃我,不许欺负我……”钟山被林美惠弄得心里乱糟糟的,站台上再无其他乘客,乘务员已经开始催乘客上车了,他忙推开美惠,头也不回地踏上火车。
钟山本打算回江城后跟报社请上几天假,去安徽看方静,可是一到报社,人就被扣住了。春节期间,江城遭遇了历史罕见的冻雨灾害天气,报社记者组成六路报道组,奔赴救灾前线采访报道。正愁缺少人手,钟山就回来了,主任大喜过望,把钟山安排到灾情最为严重的乌县报道组采访,临行时叮嘱他务必多拍些照片,这组报道准备冲击一下中国新闻奖。
钟山从小在北方长大,暴雨、暴雪成灾的事都听说或见过,不明白冻雨还能成灾。来到现场,他才真正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报道组乘坐报社的吉普车走走停停,辗转一天一夜才赶到乌县。沿途看到不少汽车耽搁在路上。电线杆倒伏,电线绷断,断了电的乌县夜晚一片漆黑,近乎处于瘫痪状态。许多大树枝杈被压断,小树被压倒,还有一些简陋的房屋被压塌,据说还有人员伤亡。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部队官兵昼夜奋战清理道路,电力工人不眠不休抢修电路,爱心人士捐钱捐物以解燃眉……灾区里每天都发生着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
近半个月时间,晚报记者也奋战在新闻采访第一线,与灾区干部群众和部队官兵一道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工作,报纸上每天都有关于受灾情况和救灾进展的文字和图片报道,有力地推动了抗灾减灾工作的开展。
每天忙于采访写稿传稿,钟山全身心投入到抗灾减灾报道中,把自己小儿女私情的烦恼完全抛到了脑后。
冻雨灾害报道结束后回到江城时,学校新学期也已经开学了。按照系里的安排,毕业班学生实习暂时告一段落,同学们要陆续返回学校,在毕业前完成毕业论文撰写及答辩任务。有了上学期的实习经历,特别是这次紧急采访的历练,结合三年时间里书本上所学的知识,钟山毕业论文撰写有如神助一般,进行得非常顺利,不到半个月时间就列出了写作大纲,完成了第一稿,只等着再充实些实例,认真修改一遍,就可以誊清上交了。
这学期摆在他面前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就是毕业分配去向。因为在《江城晚报》的突出表现,报社领导已经公开跟钟山谈过,可以接收他来报社工作。钟山提出女朋友方静的问题,报社原本不想要女记者,理由是将来要生孩子,影响工作,去偏远地区艰苦环境采访也不好安排,很麻烦的。因为钟山一再坚持,管人事的同志到江城大学翻阅了方静的学生档案,见是学生干部,学习成绩也很优秀,回去跟领导一汇报,领导同意方静也可以到报社工作。因为当时新闻专业人才的确稀缺,全国名牌江城大学毕业生更是难求。
毕业去向基本有了着落,又可以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方静不再像上学期那般苦闷,与钟山在一起时总是开开心心有说有笑的。
大四了,大学生活已经有了相当的资历,不再像大一新生那样充满不安与惶恐。恋爱中的人,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表露关系,而不是偷偷摸摸掩人耳目。这学期,钟山和方静已经完全处于形影不离的热恋状态。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写毕业论文的间歇,两人会逛逛街,尝尝街边的风味小吃,到江边吹吹江风,去南郊的钟山看梅花拍照片,参加大学生倶乐部的周末舞会,到大操场走圈赏月。或者就择校园里一处小亭子坐下,畅想共同的未来,话头只要一扯开,就说不完道不尽。
第三十九章 母病速归
转眼间到了清明节,春风又绿江南岸,正是江城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钟山与方静约定当天去南郊的钟山踏青,趁着这大好春光,多拍些照片。还没出发,就收到了家里的电报,“母病速归”四个字如晴天霹雳,惊得钟山目瞪口呆。
钟山匆匆忙忙去一舍告诉方静家里来了电报,母亲病了,看来情况挺严重,自己得马上买火车票回老家。见钟山慌慌张张样子,方静也跟着着急,提出要陪他一起回去。钟山想到方静的出现可能会遭到父母的反对,或者与林美惠发生不愉快,总之会造成家里的混乱,而且老万那里也未必请下来假,就劝阻她这次先不要去了,以后去青山的机会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方静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内心中有些失望。
钟山心急如焚一路奔波回到家时,见母亲躺在床上睡着了,脸色惨白,这次是真的病倒了。父亲坐在沙发里,脸上布满愁云惨雾。见钟山回来,表现出有些惊讶,小声问:“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学校里没有事了吗?”
钟山心中疑惑,不是您给我发的电报吗?
父亲把钟山拉到他的小屋,小声说,春节后,你母亲胃疼又犯了,吃了吴大夫开的中药也不见好转,就去医院做了胃镜,结果竟然是胃癌,她自己还不知道呢,只告诉她是胃里长了息肉。按照吴大夫的说法,癌症发现了就要及时手术根治,否则等到扩散就麻烦了,所以手术就定在下周三。父亲知道钟山毕业前学校里的事情会比较多,并不想惊动他,应该是林美惠自作主张给钟山发的电报。
见儿子难过地落下眼泪,父亲劝说道:“医生说胃癌治愈率相对较高,你不用太伤心,让你妈看到了又要着急上火了。”
周三那天,李春花换上病号服,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她左手拉着丈夫右手拉着儿子,想说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
钟树林强忍住悲伤,故作轻松地劝道:“老婆子,没事的,就是胃里长了块息肉,切掉了这个坏家伙胃也就不疼了。你就想想我当年上战场,枪声一响,就什么都不怕了。疾病就像小鬼子,你怕它,它就跟你逞强,就欺负你,你坚强,它就软弱,就会败下阵来。”
李春花被老伴儿的一番话逗乐了,放开了丈夫和儿子的手。
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医生悄悄跟钟家父子说,能不能复发不敢肯定,不过所有的疾病都跟情绪有关,希望他们在以后的生活中尽量让病人保持愉快的心情,千万别让她生气上火。父子俩连连点头。
母亲的身体在一天天康复中,有老伴儿和儿子相伴左右,情绪也极好,从渐渐有了血色的脸颊就可以看得出。钟树林已经催了几次儿子,说学校有事你就赶紧回去忙吧,你妈有我跟美惠照顾呢,放心吧。
母亲说:“山子,毕业后去哪里定了吗?我跟你爸都希望你能回青山,将来结婚有了孩子,我们也可以帮着照顾。”
钟山本想说已经定了江城晚报社,可是想到医生的一番嘱咐,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含糊其辞地说还没定呢。
父亲说:“如果想回青山,到电视台工作完全没有问题,我有一个老同事现在担任电视台台长,我说了你的学历和专业,她当即表示非常愿意接收。”
傍晚,钟山安顿好母亲。父亲说:“钟山,你都累了好几个晚上了,今晚我在医院照顾你妈,你回家洗个澡,睡个好觉吧。”
回到家里,在卫生间洗了澡,刚套上睡衣准备上床休息,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见是林美惠,钟山表现出有些惊愕。
美惠越过钟山,径直走进里屋,在钟山的床边坐了下来。钟山犹豫了片刻,只得跟进来,他想,今晚父母不在家,正好可以跟美惠摊牌,把两个人的关系彻底做个了断。
见钟山不冷不热的表情,林美惠收起了原本挂在脸上的微笑,问:“钟山,你毕业后到底准备去哪里工作?”
“已经定了,去江城晚报社,方静和我在一起,也分到了报社。”钟山没有抬眼,每个字却吐得清清楚楚。
林美惠一双忧郁的噙满泪水的大眼睛望着钟山,良久,打开小皮包,拿出一张纸片递给钟山,是一张医院开具的诊断书,“早孕”两个字若五雷轰顶,惊得钟山呆若木鸡。他猜,这一定是春节前那次在林家“梦里看海”的结果。
第四十章 痛苦抉择
钟山半夜里从老家回到江城时满身疲惫满脸沧桑。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听邓家国说昨晚钟山回来了,方静奇怪钟山回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回来后也不去一舍找她。跟在邓家国的身后来到五舍405室时,方静眼中的钟山瘦了一圈儿,头发凌乱,脸色灰暗,眼窝都塌陷下去了,猜想他一定是连日来不眠不休照顾生病的母亲累的,便善解人意地说:“钟山,你好好休息一天吧,明天我再来找你。”
钟山说:“今晚吧,今晚六点半我在一舍楼下等你。”
方静说:“这样吧,六点半南芳园楼下见,我请你吃小笼包子补一补身体。”
钟山没有回应,算是默认方静的提议。
六点半钟,钟山来到南芳园楼下时,方静早已经等候在那里,穿一条豆绿色真丝长裙,白色无袖一字领真丝衫,脚穿黑色拉带布鞋,一头长发简单地束起一条马尾巴,整个形象似出水的芙蓉。脸上,好像还化了淡妆,五官看起来更加清晰,人也就比平日里显得更有光彩。
二人在二楼小隔断坐定,依旧是两笼包子,一碗蕃茄鸡蛋汤。刚出笼的包子吃起来烫嘴,钟山好像嘴很急的样子,埋头只顾吃,两只包子下肚,已经是满头大汗。方静抽一张纸巾给钟山擦汗,然后才小心地夹进面前盘子里两只包子,在面皮上咬下一个小口,吸了汤汁,欲将包子里的肉丸子挑给钟山,钟山忙伸手制止,说:“你吃吧,我不是很饿。”
一顿饭时间,两人几乎无话。方静见钟山心事重重的,想到他母亲得了重病刚做过大手术,又是疲惫又是忧心,也就不便过多打扰,只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不时看一眼恋人一张无精打采的脸。
饭后,方静打开钱包欲买单,钟山伸手制止,喊了声“服务员”,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张10元的票子递给服务员。
离开南芳园时天已经擦黑,蓝蓝的夜色给人一种如梦似幻般的不真实感。初夏的江城是令人沉醉的温热,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十分舒适。校园里,女孩子们早已经换上了花色不同款式各异的裙装,像花蝴蝶一样各处飞舞。
钟山说:“咱俩去大操场走走圈儿吧!”
方静默默点头,紧随其后。
今晚,天有些薄阴,月亮是朦朦胧胧的,围着一圈浅浅的月晕。有时,月亮干脆躲进云层后面,半天,又露出半边模糊不清的脸。方静将手臂轻轻挽在钟山的手臂上,像以往许多个夜晚两人一同外出散步一样。
来到大操场,两个人只是慢慢地向前挪动着脚步,一圈又一圈,依旧都不说话,好像今晚他们忽然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又走了许久,钟山突然停下来,低着头看月光下暗灰色的操场跑道,轻声说:“咱俩,分手吧!”
这细小的声音像炸雷在方静耳畔响起,她松开挽着钟山的胳膊,瞪大双眼望钟山棱角分明五官朦朦胧胧的脸:“为什么?是你母亲不想让你留在江城吗?我也可以跟你去青山的,做什么工作都没关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不光是母亲的事,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的。”
“可是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从来也没有再提起过她呀,我以为你们早已经断了。”
钟山不语。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不负责任,脚踩着两只船,为什么你最终选择的是她,伤害的偏偏就是我。”
方静此时已经乱了方寸,事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视钟山的滥情而更在意他最终的选择对象,她已经语无伦次,边说边用两只手臂狠狠地摇动钟山的左胳膊,语调中已经带了哭腔。
“她——怀——孕了。”
“你混蛋!”
钟山吞吞吐吐说出的这四个字彻底击毁了方静的幻想,她放下钟山的胳膊,倒退一步,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怒吼。钟山从未见过她如此震怒,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方静忽然大哭起来,边哭边跑,裙摆在微风中混乱地舞动。朦胧的月光下,这画面映在钟山模糊的视线中,像小时候小伙伴们放蝴蝶风筝失控,风筝落地时的挣扎摇摆。
钟山想追过去拯救这只断线的风筝,可是两条腿好像有千钧重,寸步难行,心更像刀割一样难受,滴滴答答流着血。眼见着方静从眼前彻底消失掉,他才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405室,一头扎在床上,躲进蚊帐里无声地哭起来。
第四十一章 痛彻心扉
班上25名同学毕业论文答辩全部结束后,学校毕业分配方案很快也下来了,捏在万达民手中,还没有向同学们公开,几个平时与他走得比较近的同学已经提前知道了分配结果。
因为钟山放弃了江城晚报社的职位,万达民悄悄找到自己的老乡邓家国,问他想不想要这个位置,因为苏晓红家在江城,自然要留在江城的,邓家国回江西老家工作没有问题,留在江城还是有些难度的。邓家国当场表示同意,并对万老师的精心安排千恩万谢。
邓家国与苏晓虹在毕业前确定了恋爱关系,两个人保密工作做得好,邓家国在宿舍里宣布两人的恋情时,一屋子的人都炸开了,纷纷说“老邓你这是暗渡陈仓啊”“老邓你捉到了咱班的小百灵嘛”“老邓你得请客呀”。邓家国说:“好,好,请客请客,就今晚,在南芳园请大家吃小笼包子好不好?”
张海洋说:“客是一定要请的,二嫂子也是一定要来的”,又看了一眼钟山,说,“大嫂子方静也一定要来的,大侠二侠创造了我们405‘江南七侠’四年大学生活的传奇,是一定要热烈庆祝的!”
钟山面色十分难看地说:“老六你以后别再胡说了,没有什么大嫂子,我们俩已经结束了。”
一屋子的人闻听此言,都惊得目瞪口呆。看钟山的表情,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不是玩笑话。大学毕业前,情侣因为分配不到一处而分手的并不罕见,可钟山和方静本来是有机会分到一起的啊?大家猜不出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晚上在南芳园,邓家国和苏晓虹两个做东,请405舍友吃饭,当然除了包子,还有各色菜品,一顿饭差不多要吃去邓家国两个月的伙食费,好在马上毕业工作,就要有工资拿了,这都不算什么事。苏晓虹还特意从家里拿来爸爸珍藏的两瓶洋河大曲。晓虹的父亲是江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苏有明,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她已经决定留在学校,师从父亲的老同学莫怀远副教授,读系里的古典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虽然她满心的不愿意,说自己根本不是个做学问的材料,说她就想当个记者或节目主持人,但是最终还是没能拗过固执的父亲。
开席后,先是邓家国苏晓虹两个敬大家,然后是“七侠”按年齿一一敬酒,能喝酒的就口大一些,不能喝的就象征性地抿一口。钟山却逢敬必喝,每次都是狠狠的一大口,一圈下来,已经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了。大家又纷纷互敬,气氛十分热闹。
苏晓虹起身,绕过邓家国来到钟山身旁,举起酒杯,说:“钟山,你必须老老实实交待,为什么跟我们方静分手?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天晚上她从外面回来,整个人都垮掉了,只是哭,问什么都不肯说。这两天,饭也不好好吃,人眼见着瘦下去。”
一桌子的人都停下来,望着脖子脸已经通红的钟山,等待他的回答。
钟山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站立不稳,又坐回椅子,口齿有些含糊地说:“方静,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女孩,都是我——不——好,我混——蛋,我该死,我对——不起她,你回去告诉她,尽快把我——忘——了吧。”
“这是什么话呢,四年时间,投入多少感情,哪能说分手就分手,说忘记就忘记呢?如果因为什么原因必须得分手,你也该跟她讲清楚,不该那样伤她的心。”
“啥也别说啦,钝刀——快刀,长痛——短痛,总归要痛一次的。刀子不光剌她,也剌——我的心呀!你们不知道,我这里好痛啊。”钟山用拳头“咚咚咚”地敲打着自己的胸脯,然后端起酒杯,把半杯酒一口全干了,竟“鸣鸣鸣”地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男孩子的痛哭让人看着格外心酸。钟山的悲痛感染了在座的“六侠”和晓虹。
邓家国悄悄拉一把苏晓虹的手,小声嗔怪道:“好好的我俩请客,提人家的伤心事干嘛呢?他们既然说分手,自然会有原因的,他不愿意说,你何苦逼他。”
苏晓虹自知闯了祸,闭了嘴尴尬地站在钟山身旁,见钟山依然不住地痛哭流涕,又赶紧拿纸巾帮他擦鼻涕眼泪。
钟山渐渐收住了悲声。邓家国举起酒杯,说:“老大,我自罚一杯,替不懂事的拙荆给你赔个罪。”说完将半杯酒一饮而尽,饭桌上的气氛又渐渐活跃起来。大家都清楚,眼见就要离校各奔东西了,毕业后难说还能有机会像今晚这样一个不少地聚在一起,所以对这样的欢聚倍加珍惜。
闹到小半夜,七个人互相搀扶着回到五舍时,正好是宿舍关门熄灯的时间。
第四十二章 各奔西东
第二天上午,万达民让邓家国和方静分别通知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同学,下午一点半钟去教学楼202教室开班务会,那里正是他们入学时第一次开班务会的地方。
通知说,最后一次班务会共有两项任务,一是给同学们颁发毕业证书,二是宣布同学们的毕业分配结果。
学校的毕业典礼已经于前一天结束了,上台领取毕业证书的只是毕业生代表,大部分同学的毕业证是要由班级统一领取分发的。
下午一点钟刚过,25名同学就早早来到教学楼202室坐好,每个人都端坐在那里,表情有些凝重,不再像平时上课前或课间那样吵吵闹闹。四年前全班同学的初见,还有导员万达民的首秀,仿佛就在昨天。一条路,走过我,走过你,走过春天,走过四季。四度春秋,寒暑交替,一张张年轻的脸由青涩而成熟,一颗颗年轻的心中又装着多少悲欢故事?
比约定时间晚20分钟,万达民才急匆匆地赶来,脑门上浸着汗珠,着装打扮居然与四年前新闻班第一次班会一模一样,浅灰色西裤配皮带、白色的确良半袖衬衫、棕色三接头皮鞋,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衬衫上衣口袋里没有别钢笔。头发依然是左三右七开的分头,这次没有打发蜡,显得有一点点蓬松散乱。
万达民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俨然要做大报告:“同学们,经过四年的刻苦努力,今天,你们终于结束了江城大学新闻专业的学习,圆满地毕业啦!万老师在这里对大家的成长进步,结大家终于学有所成表示热烈祝贺!”
待稀稀拉拉的掌声停下来后,万达民接着说:“我这里要告诉大家的是,与大家一样,我也结束了又一个大学四年的生活,即将走向新的工作岗位。我的工作是江城市委办公厅秘书处,因为市里要召开党代会,急需会议工作人员,所以今天起我就得去市委办报到了,余下来的时间,就不能陪伴大家一起度过了,请邓家国和方静两位同学组织好同学们的离校工作。万老师希望你们毕业后,在各自的岗位上辛勤努力工作,取得优异成绩。昨天你们因母校而光荣,明天母校因你们而骄傲!”
掌声落下来后,万达民就开始给同学们一一发放毕业证书,叫到谁的名字谁就到讲台前拿,每个拿到毕业证书的同学都向万达民深鞠一躬表达谢意。轮到钟山时,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万达民也稍稍露出一点点龅牙,两个人都有几分尴尬。
接下来就是宣布毕业分配结果。邓家国和方静去了《江城晚报》社,钟山分到青山电视台,郭志鹏去的是山东老家的日报社,孙海洋分到新华社驻海市记者站,徐建设去的是深圳的一家金融机构……
万达民宣布完班务会结束,就又急匆匆地离开教室忙自己的大会筹备要事去了。同学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大家纷纷扭转过身体,与前后左右的同学热烈地讨论起来,核心内容是各自的分配去向和未来的发展前途。
邓家国来到坐在最后一座不与同学们搭言的方静身边,在她对面的空位置坐下来,笑道:“我俩以后可就是同学加同事,是肩膀头上的补丁,又厚了一层。”接下来,邓家国就与方静商量余下来的几天时间如何安排,一直是邓家国在说,方静只是偶尔点个头。
商量完后,邓家国走上讲台,用黑板擦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大声说:“同学们请静一静啦!”喧闹声渐渐停了下来。“现在距离毕业离校还有几天,我们要珍惜大学生活这最后的美好时光,开开心心地玩儿,开开心心地乐,有想表白没有表白的男女同学,也可以抓紧时间表白,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儿啦!”
有同学说:“老邓你这个村儿可没有白过,你这个店儿住得正当其时啊!”
大家哄笑起来,都将目光投向坐在第一排正仰着脸看邓家国演说的苏晓虹。苏晓虹也跟着大家一起笑,并不觉得有什么尴尬。
邓家国又说:“我跟方静同学商量了下,现在天气太热,白天郊游肯定是不行了,只能是晚上行动,咱们就选在晚上开篝火晚会吧,系里给我们拨了点活动经费,只要不太铺张,应该是够用的。余下这几天晚上,就让我们夜夜笙歌,尽情地把酒言欢吧!”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