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无情道
之后的事情,众人都知道了。
‘青云观’名扬附近村落只是孟松云人生的开始,他后来追随太祖,大杀四方,杀得妖邪闻风丧胆,所到之处妖邪避逸恐惧,连报复的念头都不敢生了。
“当年封印天妖一族狐王的时候,也是由张辅臣将其困住,孟松云重伤狐王,最后由太祖、顾敬联手,将狐妖之王打出本体,将其逼入异界之中封印。”
由此便可以看出,孟松云实力之强,非同一般人物。
长公主说完这些话后,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遗憾至极的神色。
周荣英叹道:
“可惜这样一位传奇人物,最终会疯癫入魔,屠杀了他的师门。”
那时的‘青云观’可远非初时的‘青云观’能比拟的,无论是名气规模,都远胜当年明阳子在世时许多。
因为孟松云的缘故,‘青云观’名声响彻天下,许多人慕名而来,拜入‘青云观’下。
据记载,‘青云观’实力全盛之时,观内的记名道士便有两千人之多。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不记名的道士,上香求庇佑的百姓络绎不绝,俨然已经有天下第一观的架势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孟松云突然之间发疯,将整个道观杀了个鸡犬不留。
此事成为了大庆王朝的一大丑闻。
一夜之间,昔日那个道门天才如流星般闪现,继而被浓重的阴云遮住。
大庆王室开始抹消他的存在,极力想将此事压住。
记载之中没有了关于他的文字,在此之后的时间里,层出不穷的新鲜事逐渐将当年的这桩血闻掩盖了。
而‘青云观’后世再无人提及,仿佛这个如昙花一现般出现的道观从来没有出现过。
皇室之中,孟松云一派系成为了一个禁忌,道门的人既崇拜他,又畏惧他,这个人最终只存在于传闻中。
“自此之后,再没有人讨论过他。”周荣英道:
“但我知道,如他这般行事极致的人物,定有拥趸。”
这种追随者,不止是一般的崇拜者,极有可能是异常狂热的信徒。
毕竟孟松云行事极端,仿佛大善与大恶的结合体,形成个人鲜明至极的特征,难免会引起许多人模仿与拥护。
“齐王地宫里,阿执发现的墓穴中的那些铸币上的道术,极有可能就是孟松云的追随者所留下的。”
因为事情涉及到了陈太微,长公主虽不惧陈太微,但也不想为姚守宁惹来麻烦,因此便将她的名字省去了。
如此一来,纵然陈太微暗中窥探,她也不怕他听到什么。
“大庆历史上,也曾出过几个这样的行事不端的邪修,十分难缠!”长公主正色道:
“这些人大多都是天份非凡之辈,自命不是一般人物,轻易不服人,看不起道家,也看不起皇室,仅以孟松云传承信徒为豪。”
他们行事偏激,偏偏又道法高强,在历史上也惹出过几次祸乱的。
“最近的一次,是一百二十三年前,记载中的血莲教。”
这教派打出的口号是:大庆朝气数将尽,血莲应运而生。
当时凭借非凡手段,积累了大量的信徒,险些动摇了大庆根基。
而据说当时组建了血莲教的掌教自命血莲真人,乃称是孟松云第X代徒孙,梦中得祖宗指点,因此前来拯救人世的。
后来的历史又臭又长,朱姮蕊也没有兴趣去一一诉说,只讲了个大概:
“之后这些教派的人甚至打入了皇宫,险些杀死了当时的庆帝,后幸亏镇魔司拼命护主,宫中侍卫拼死反扑,才将情况控制住。”
此后庆帝被吓破了胆,自请宣告退位,由他的长子登基为帝,便是后来的德昌皇帝。
德昌皇帝行事与他的父亲不同,他展现了非凡的才干,先是杀贪官豪绅、减税赋、重农耕,以安抚民生为主。
他的出现变相的为大庆皇朝续了命,百姓安居乐业之后,名盛一时的血莲教便逐渐销声匿迹,此后一百多年再没出现过。
“长公主的意思,是怀疑陈太微与当年的血莲教一样,都是孟松云的拥趸?”徐相宜问了一声。
“不错。”朱姮蕊说得口干舌燥,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不仅如此,我怀疑这三人可能是同一人的化身。”
一旁的陆无计看到妻子手边已经干了的茶盏,默不作声的将其拨开,把自己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放到了妻子手边。
朱姮蕊毫无察觉,顺手端起一杯就饮尽了。
“我也觉得很像。”
柳并舟其实对这些历史也很熟悉,他师从张饶之,得到消息的途径并不比长公主差许多。
但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听朱姮蕊娓娓道来之时,他便在心中将所有的信息串连起来,也有所收获。
“先不提这三人是否同一人,假设他们不是,那么无论是三百五十多年前的‘孟青峰’,还是公主提到过的‘血莲子’,亦或是如今的陈太微,也有一个共同之处——”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卖关子,很快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们都跟在一个残暴昏庸的无道君主身侧。”
这三位帝王,除了庆帝才干平庸,不止是治国不见建树,连作恶也有限之外,其余两位君主,无不是闹得百姓离心离德,险些酿成大祸。
“……”朱姮蕊听到‘残暴昏庸的无道君主’时,虎躯一震。
她心里先是掀起了波澜,接着又怔了一怔,发现柳并舟说得并没有错。
神启帝的所作所为,无不印证了‘残暴昏庸’几个字,甚至远比这几个字的形容更要恶劣得多。
他加重税赋,敛财无度,只为自己修道成仙之梦,敲百姓髓骨,使得许多人走投无路。
大庆神启二十九年,全国百姓户籍统计,竟比当年先帝在时数量少了四成之多!
这是一个血淋淋的数字,无不控诉着神启帝的罪行。
长公主沉默不语,柳并舟接着说道:
“他们的行为,像是有意辅佐在昏庸君主身侧,似是意图颠覆大庆的根基——”也就是说,这三位皇帝是受到了这几个人有意挑选的。
他说到这里,眼中露出焦虑之色。
“当年,”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事,话刚说了一半,便歇了声。
他手里端了杯茶。
屋外雨声潺潺,寒风凛冽,屋内人聊的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
柳并舟想着事情出了神,掌中握了杯茶,那茶并没有冒起白雾,显然已经失去了热气。
在场众人并没有催促他,都收敛了呼吸,深怕打断了这位大儒的沉思。
“——对不住了。”柳并舟自己回过神后,意识到了失态,连忙呷了一口冷掉之后略微有些苦涩的茶水,凭由那微苦的清香顺着喉咙滑入胃中,接着才毅然道:
“当年,老师有过一个猜测。”他提到了张饶之后,长公主等人面露喜色,身体微微前倾,听他说道:
“老师怀疑,这几人的目的恐怕并不是完全为了颠覆大庆。”
这一点并不稀奇,长公主等人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出声。
‘咄。’柳并舟轻轻将茶杯放到了桌上,很快道:
“公主的猜测与老师一致,无论是孟青峰,还是血莲子,亦或是陈太微,都极有可能是孟松云的拥趸,这些人行事风格极端,且修的都是无情道。”
道教之中,分为许多派系,但‘无情道’是道派之中亦十分受人争议的修行方式之一。
人有七情六欲,修无情道的人,则会断绝人的情感,许多修无情道的人,会杀死父母至亲血脉,以此斩断羁绊。
七百年前,孟松云就是屠杀了师门上下,修的无情道。
“老师生前最后一年,一直在研究道教的无情道,他老人家费尽一切心力,终于找到了道家之中一则关于无情道的法门。”
柳并舟快速道:
“大道无情!修行之人斩去世间羁绊后,会进入无情之境,无欲望、无妄念、无红尘、无血亲,再借天地之灵,便能飞升成仙!”
“仙人?”长公主听到这里,愣了一愣。
柳并舟点了点头,又道:
“不过在临终之前,老师又觉得这个猜测未必是真。”
‘唉——’他长长叹了一声:
“道家所谓的无情,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情’。”
张饶之认为,‘大道无情’是指世间法则没有情感,也无偏私,而道家的无情道,是指淡泊名利、地位,不受世间儿女私情的牵扯,随心而欲,终有悟时。
只是后来有人走了极端,便认为许多血缘情感,是羁绊、是束缚,便有了道家的‘无情道’是杀死血亲以断羁绊的一种,才形成了后来所谓的‘无情道’。
正因为如此,修‘无情道’的人都心狠手辣,没有寻常人的感情,随心所欲,不将世间生灵性命放在心里——这在张饶之看来,已经有邪修的潜质。
而七百年前的孟松云非同一般人物,他乃天纵之姿,又是道门魁首,这些道理他不会不明白的。
“老师当年也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些想法,也能算思路之一。”
长公主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柳并舟话题一转,问了一声:
“‘大明宫’是陈太微的栖息之地,既然派药,必是他的意思,这些药派出去后,可有效果?”
毒蚊蛊之害非同小可,在‘她’的话中,神都城后来可是尸横遍野。
“有效。”长公主说到这里,神色有些凝重:
“我就是觉得奇怪。”
徐相宜补充了一句:
“不止有效,且免费赠送,并不限供应。”
他皱眉道:
“我也曾领了一份药,发现这些‘药’中并没有药材,只是普通的水,但不平凡的,是水里蕴含了三气!”
柳并舟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了端倪:
“妖气?龙气?生气?”
“对。”徐相宜应了一声。
“紫丸。”柳并舟叹息道,想起了那枚顾焕之自姚家取走的紫丸。
丸里只有死气,不见生机。
当时柳并舟猜测这生机是救了苏妙真,如今看来,这丸中的‘生气’恐怕已经被吸走,仅留下死丸而已——也就是说,顾后吸走了丸中的死气,留出了纯粹的生机,而这丸中的生机,则被陈太微用于救神都城的百姓。
“他到底想做什么?”
长公主在初时得知这个结果之后,也摸不清楚陈太微的想法。
此人蛊惑了神启帝,从某一方面来说,神都城的灾祸神启帝固然是罪魁祸首,但这陈太微亦推波助澜,罪不可恕。
若此事正如众人猜测,无论是孟青峰、血莲子还是陈太微都只是一个化身,那么这三人所图非小,罪行累累。
陈太微修的是无情道,如入了魔的邪仙,他玷污太祖尸身,与天妖一族合作,引来了这场洪灾,血蚊蛊之事自然也与他有关。
一面杀人、一面救人,他这样做必有目的。
“并舟。”长公主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出自己此行目的:
“你当年是应天书局的参与者之一,在书局之上,有没有打听到他的目的?”
“没有。”柳并舟轻轻的摇头,他的眼圈逐渐泛红,喊了一声:
“师姐,我做错事啦。”
他已经年近六旬,身为大儒,气度非凡,沉稳镇定。
可此时他说这话时,却似是内疚无比,像是要哭出了声。
“怎么回事?”
长公主闻言吃了一惊,连忙发问。
柳并舟就说道:
“其实我在应天书局之上,确实得知了这血蚊蛊之祸。”他毕竟非同一般人,初时情绪失控,很快就收敛了心情,眨了眨眼睛,强行将泪水压了回去:
“但此祸无药可解,唯有顺应天命。”
道消而魔长,魔长而道消,两者自有平衡。
他将自己听到‘她’提起神都先受洪祸,后受妖祸之事一说,提到了神都城死伤无数。
“老师临终时殷切叮嘱我绝不能妄动历史,可我仍未能坚守本心,想到灾祸将至,心中惶恐忐忑,于是思来想去,忍不住告知了你破解蚊祸之法。”
此法是大庆朝遭受血蚊蛊祸害后,百姓自己发现,便如死里求生,从尸山血海中刨出的一条生路。
他因为动了怜悯之情,妄自改变历史,使得这法子失效,血蚊蛊甚至远比‘她’所说还要厉害一些。
第三百四十二章 有客来
“历史自此已经改变,我不再清楚以后的事,师姐,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老师,我……”
所有人的努力或许会因为他的举动而毁于一旦,一想到这些,柳并舟近来惶恐得几乎夜不能寐。
“原来如此。”
长公主听到这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难怪当日守宁传信的时候,只提到了洪灾,你并没有说这事儿,直到晚间才飞鹤传书。”
“嗯。”柳并舟眼圈还有些泛红,道:
“我不该做这样的事,只是如今大错已经铸成。”他低声道:
“我不怕死,就怕我一己之私,害了旁人。”
他怕因自己的冲动,使得张饶之等人甘心赴死的举动失去意义,也怕自己的行为助长妖祸,使得天下重新落入妖邪之手,让人类沦为妖邪之食。
“胡说。”
长公主轻轻斥了一声。
她虽说是斥责的话,但语调柔和,带着安抚。
在场的人,唯有曾与柳并舟同门的她可以说这样的话,也唯有她说这些,才能消弥柳并舟心里的愧疚之情。
“你所作所为,只是人之常情。”长公主说道:
“更何况如今情况并没有更加恶劣。无论陈太微意欲何为,但此时神都城并没有如你所说,有人大量死去,他的药克制住了妖气的污染,救活了许多人,这是好事。”
她淡淡的道:
“事在人为,若能提前预知,及时避开固然是好,但若避不过,便唯有面对。”
长公主一扫以往给人的冲动、鲁莽之感,温声道:
“所有人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脆弱、无能,人类面对妖邪时,终将会置之死地而求生。”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逐渐明亮,大声的道:
“辩机一族的人所说的未来中,人们受妖祸所害,终于发现了驱蚊的法子;七百年前,受到妖邪残害的人中,也养出了太祖、孟松云等后来击杀妖邪的人。”
她坚定的说道:
“我相信,纵然历史改变,但法则不变,若大祸终将来临,大家仍会想到办法,置之死地而获得新生。”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柳并舟神色怔忡,还没有说话,突然就听到远处传来‘嗒嗒’的踩水声——有人正飞速往这边跑来。
“娘!娘!”一道清脆悦耳的喊声如同一股轻柔而鲜活的风,吹入沉闷的屋里,令得原本心情沉重的众人神色一振,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
长公主甚至眼睛微亮,认出少女声音后,她嘴角勾起,露出无法压制的笑意。
“守宁。”
“你这孩子!”
屋外柳氏听到呼喊,不由大感头疼,连忙挥手喝止:
“你喊什么,家里来了客人,你外祖父正在与客人谈话呢,不要吵吵闹闹的,打扰了他们说事。”
“是不是公主来啦?”
姚守宁人还未至,声音先到,说话的同时,她跑得更急,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庭处。
“我好久没见公主啦,就是听到她与陆将军、徐先生还有周爷爷来了,我才过来的。”
姚守宁撑了把伞,说话时眼睛还望向了屋子的方向。
她的声音如金玉相撞,因与母亲说话,不自觉的带了嗲气,便如撒娇,让人听得心中舒坦至极。
纵然是听习惯了女儿撒娇的柳氏,此时也不由得眉梢松展开来,露出笑意。
长公主更是惊喜,‘哈哈’笑道:
“守宁真是乖巧,竟然听到我来了便赶来见我,不枉我念了她多日。”
她说完,眼角余光看了柳并舟一眼,有些嫌弃的道:
“师弟,快点擦干眼泪吧,不要让守宁看到了,一把年纪,哪里来那么多的多愁善感,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呢?”
“……”柳并舟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情感被她的话冲击开来,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提袖压了压眼睛,果然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长公主起身出屋,喊了一声:
“守宁来了。”
柳氏原本想拉着女儿去旁侧的厢房坐一会,接着就听到长公主的呼喊声,不由叹了口气,拉了女儿一把:
“长公主喊你。”
姚守宁收了伞,快乐的进屋。
“公主,陆将军,徐先生,周爷爷……”她一一行礼,接着又恭敬道:
“外祖父——”
‘咦。’
她看到柳并舟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外祖父的眼圈红红,似是哭过。
姚守宁顿生不安之感,笑意一滞,迟疑的问:
“我打扰大家谈正事了吗?”
“没有的事。”长公主摇了摇头,拉她近自己身侧,仔细打量她:
“我们先前是有谈话,但已经说完了,就闲聊了几句而已。”
若只是闲聊,那外祖父怎么像是哭了?
姚守宁仍有些忐忑,下意识的想去看柳并舟,但长公主已经拉着她的手问: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也忙得抽不开身,好久没见你了。洪灾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啊?感觉守宁好像瘦了些。”
同时,她的心声道:守宁真是可爱,喜欢守宁,要是守宁是我女儿就好了!
“……”
姚守宁初时听到她说话,又听到长公主的心声,先是愣了愣,接着一股热气从心口生出,顺着脖子爬向双颊、耳根。
她的力量才升阶不久,对于别人的心声也并不是听得完全准确。
据她这两日观察,一般若是心思重的人,有意隐瞒,以她如今的力量,也未必能完全听得到。
除非别人对她全无防备,亦或信任至极。
“公主——”姚守宁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顿时将外祖父的异样暂时压进心中,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瘦呀。”
长公主笑眯眯的道:
“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你让人来告诉我,我让儿子给你准备。”
姚守宁点头应好,见她面前放了两个空杯子,连忙伸手去摸火炉上的水壶,替众人沏茶倒水。
气氛因她的到来迅速热闹了些,她倒好了茶,递给长公主:
“公主喝茶。”
“守宁好乖。”长公主接过杯子。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她脚上,见她身上泥泞未干,其余诸人身上也是差不多,连忙道:
“我去替大家打点热水——”
“不用忙了。”长公主连忙拦下她:
“我们只是行至此处,顺便进来坐一坐,与你外祖父说些事,如今事情说完了,呆会就走。”
“近来神都城乱得很。”陆无计也对姚守宁十分满意,见她体贴自己的妻子,心中也很开心。
不过他留了胡须,又为人严肃,让人很难看得出来他此时喜悦的心情,但从他主动开口说话,朱姮蕊就知道丈夫对姚守宁也是很喜欢的。
“蚊虫未灭,洪水倒是褪了些,但这雨不知几时才停——”如果雨水不停,并不是好事。
“很快就要停了……”
姚守宁顺口接了一句嘴。
“真的?”
陆无计眼睛一亮,问了一声。
姚守宁说这话时,只是顺势而答,甚至心思还放在长公主的‘心声’之上,根本没去多想。
此时听到陆无计再问,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无意识时倒答得肯定,此时陆无计再问,略一迟疑,还没说话,徐相宜就大喜道:
“看来雨果然要停了,果然天不绝我神都百姓。”
‘辩机一族’言出必应,越是答得随心,越有可能出自本心。
众人都难免欢喜,就连心情抑郁的柳并舟也觉得这是多日以来听到的一个真正的好消息。
他虽说从应天书局中已经得知大雨在不久之后便会停,给予神都城的人短暂的喘息,但自他改变了注定的历史后,他便心中格外忐忑,害怕自己的举动招来更坏的后果。
此时从姚守宁口中得知确切的回答后,柳并舟才觉得心中连日来积压的那口气稍稍松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
姚守宁初时还有些紧张,但看屋中众人对自己似是极大信任,她不免闭眼偏头沉思了片刻。
她的内心十分平静,姚守宁再睁眼时,眼神中充满自信:
“这场雨很快就要停了!”
众人得她这个回答,不由更是欢喜。
“雨停之后,洪水便慢慢就会退去,一切暂时都会好起来——”
朱姮蕊也清楚,这种‘好’只是暂时而已。
她点了点头,姚守宁又问:
“世子呢?”
提到陆执,长公主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去找陈太微了。”
“啊?”
姚守宁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她想到上次齐王地宫之中,两人被陈太微追得狼狈逃蹿的情景,心中替世子捏了把冷汗,眉梢跳了跳:
“我还跟世子约了三月出门,他可不要……”
情急之下,她没藏住内心话,正巧柳氏端了瓜子点心进来,听到这里,双手一抖,不由感到有些头疼。
姚守宁是有感而发,对长公主等人又很亲近,说话少了顾忌。
可当着人家的母亲说这样的话,心眼小的人可能会觉得不大吉利。
经历过温太太这样的人,柳氏担忧女儿说话百无遮拦会惹长公主不喜——
她还没出声,就见长公主点头如捣蒜:
“对啊对啊。”
这一下头疼的不止是柳氏,连陆无计也露出有些伤脑筋的神情。
“我跟他说让他不要去自找苦吃,毕竟陈太微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长公主拼命吐槽儿子:
“可他说当日陈太微弄丢了他的佩剑,他这把剑,是当年学剑的时候,在神武门中所领,用顺手了,换了不大习惯,因此他要陈太微赔他损失……”
“……”姚守宁一脸无语,就在这时,长公主又问:
“对了,你们约了三月出门?”她似是并不知道这个事,饶有兴致的问:
“准备去哪玩?”
要是正事,陆执就算不说清楚,也会提个大概,让长辈们心中有数——就如先前两次挖先王墓穴。
但他三月约了姚守宁出行一事竟半点儿没提,长公主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我们准备上巳节的时候,去河边放花灯。”姚守宁老实的道。
若一般人听到这里,定会察觉端倪。
可长公主非同一般人,她听闻这话,点了点头:
“你们要小心,这次涨水只是一个开端,查询时若觉得不对,即刻退回。”
周荣英、徐相宜也喜道:
“三月上巳节若能出行,想必神都城必已恢复正常,那可太好了。”
柳氏却面现愧疚之色,心中想道:守宁与世子出行必是为了查找‘河神’下落,都是我的错,才使得她收拾善后。
唯有柳并舟嘴角抽搐,与陆无计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都十分有默契的没有出声。
朱姮蕊等人坐了一阵之后,因还有公务要忙,便起身告辞。
柳并舟三人起身相送,直到目送长公主等人骑马离开后,柳并舟站在大门屋檐下,似是并没有回屋的意思。
柳氏见父亲心情似是松快了些,不由也跟着欢喜。
这些时日柳并舟虽说掩饰得当,可父女连心,柳氏看得出来柳并舟不大开心,但她又不知缘由,便心中暗暗着急。
今日长公主等人一来,与柳并舟说了会儿话,柳并舟就高兴了些,她转头与女儿道:
“看来你外祖父是有些孤单了,家里没有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他这几天都不大高兴。”
“胡说什么。”柳并舟听女儿这话,不由笑着斥了一句:
“你若得空,让人收拾收拾屋子,准备午膳。”
“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柳氏突然听父亲说起这话,有些诧异的道:
“我们家早有准备,灾后也没损失什么东西。”
姚家提前储存了粮食、酒水,柳氏得知血蚊蛊之事,勒令家人不得外出,因此姚家很是太平。
闲着无事,便整理家中物品,趁着退水的这几日时间,几乎将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了。
柳并舟向来不太管家中这些杂事,没想到此时竟会吩咐这话。
柳氏还在猜测是不是因为自己打趣了父亲一句,他想转移话题,就听女儿喊道:
“娘——”
柳氏转过了头,看姚守宁仰头看柳并舟,笑着道:
“外祖父的意思,是说我们家可能会来客人呢。”
说完,姚守宁问道:
“外祖父,我说的对不对?”
“守宁儿真是聪明。”柳并舟‘呵呵’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柳氏开始还没当真,但听柳并舟这样一说之后,便有些奇怪:
“客人?”她十分纳闷:
“这洪灾才退,我们家哪来什么客人?”
一家人并非神都人士,姚翝入京任职近十年时间,往来的朋友倒有,但此时大家恐怕家里事情都多,又哪来闲心走亲访友呢?除非像长公主等人先前那样,途经之时,进来坐坐便罢。
可柳并舟吩咐自己收拾屋子、准备午膳,柳氏也反应过来,柳并舟所说的客人恐怕是要在姚家暂居。
这个时间点,又有谁会来呢?
第三百四十三章 解心结
“守宁既然猜到有客人会来,必定已经猜到来者是谁。”柳并舟此时心情好了些,跟女儿笑着说道:
“与其问我,不如你问问你的女儿。”
“守宁?”柳氏心中好奇,转头去看姚守宁:
“谁会来我们家做客?”
若是以往,柳氏恐怕对父亲的话是半信半疑。
但不知是不是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姚守宁又逐渐变得成熟懂事,尤其是‘河神’一事中,她有担当、又聪明,表现沉稳,使得柳氏早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对女儿的态度,柳并舟一说姚守宁猜出了来客身份,她便一点儿都不怀疑。
她自己没有注意到自己心态的转变,但姚守宁却敏锐的察觉到了柳氏的变化,她的美眸生光,笑意吟吟道:
“娘,您前些日子不是因为表姐、表弟的事,给姨父写过信吗?”
柳氏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对对对。”
她终于反应过来:
“你,你的意思是说,你姨父入神都了?”
“应该是。”姚守宁笑着点头。
虽说她并没有将话说死,但心中已经十分笃定。
因为此时在她眼中,已经‘看’到了一位身穿青色旧袄,双手揣在袖口中的一位瘦弱的中年书生,坐在一辆板车之上,一面与赶车的人说话,一面往姚家的方向前进。
虽说她没有在现实之中见过苏文房,但她曾在幻境里看到过姨父的身影,知道这位就是苏妙真姐弟的父亲。
“哎呀,我竟然没想起这事儿!”柳氏抚了抚自己的头发,低声说了一句。
“娘每日事情多,又要照顾爹的伤,又要管家里人的事,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姚守宁笑着安慰她:
“我是没事嘛,就喜欢东想西想的。”
柳并舟含笑看着这两母女,眼神温和。
他能感应到自己这个脾气倔强的长女近来性格改变了些,她将姚守宁教得很好,心性善良,世故却又不失天真。
以她聪慧,必能明白柳氏以往的忽视,但她并没有养成睚眦必报的性情,也不记仇,还体贴的给柳氏留了面子。
“也不是——”柳氏被夸得心花怒放,觉得女儿说话真是好听。
她扭捏了一阵,有些不好意思,轻声的道:
“其实是你自己很聪明。”
“娘以往,以往——”柳氏想要道歉,但她毕竟身为长辈,就是心中觉得自己以往做得不对,但道歉的话却似是横哽在喉间,试了几次,仍无法顺利说出口。
气氛微沉默了一会儿,柳并舟心中叹了口气,突然喊了一声:
“来了!”
他一说话,便将空气中的安静打破。
柳氏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转头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连忙问了一声:
“哪里来了?”
话音一落,果然就听到远处有‘嗒嗒’的踩水声,车板在水中滚动时发出沉响,她精神一振,探头往外看。
声音是从左侧巷子尽头传来的。
在雨雾之中,一辆由牛拉着的板车逐渐出现在三人面前,赶车的人是个顶了斗笠、身穿蓑衣的矮瘦男子,从下巴处花白的胡须可以看出,此人已经上了年纪。
而这老人身边,则坐了另一个同样身披蓑衣的身影,只是斗笠挡了脸,看不大清楚面容。
“这是,这是——”柳氏踮起脚也往远处看去,但她看了半晌,实在不敢辨认:
“这是道元(苏文房的字)?”
“嗯。”柳并舟点了点头。
有他发话,柳氏再无迟疑。
她即刻转头喊了一声:“良才!你立即前往表少爷的屋子,通知他与妙真一起过来。”说完,又吩咐良才喊了人后,便去寻郑士,一道收拾苏庆春旁侧的书房,搭张床榻。
“家里地方太小了……”柳氏叹了一声。
神都城以往寸土寸金,她与姚翝攒了多年的钱,买下这间屋子。
原本一家人倒刚好够住,但随着家中人来得多了,便逐渐有些拥挤。
就连姚婉宁的屋子都暂时腾了出来,不然真不够居住的。
“等事情过后,得攒钱再买间大房子,也不知钱够不够——”柳氏心中盘算着银子的事,柳并舟就叹道:
“到时房屋恐怕还会降价。”
一场灾情之后,许多人熬不过去。
洪灾、虫劫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粮食、木碳、布匹等物才是民生急需。
柳氏原本因为亲戚到来而有些雀跃的心情,听了父亲这话之后也有些低沉。
柳并舟却道:
“不说这些了。”
柳氏点了点头,强挤出笑意。
远处牛车之上的那人似是听到了柳氏先前的喊声,他伸出一只手,推了推遮面的斗笠。
那斗笠一推起来,露出一张消瘦而白皙的面容,一扫他装扮给人的第一印象。
姚守宁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姨父。
他年约三旬,长了一双柳叶似的细长眉,丹凤眼,鼻梁高挺,留了短须。
纵使身披蓑衣、斗笠,但却毫不掩饰他通身文雅气。
苏文房的真实年纪已经四十,但时光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印记,多年贫寒的生活并没有折磨到他,他看上去儒雅而温文,仿佛饱读诗书的雅士,身上柔和与洒脱的气质相并存。
难怪当年小柳氏一见他便倾心,自此甘愿放弃富足的生活,随他浪迹天涯,纵使早逝也不后悔。
“岳父大人!”
苏文房见到门口站着的三人之后,不由眼睛一亮,面现激动之色。
他与柳并舟其实已经多年未见,此时一见面,脑海里就已经浮现出了当年翁婿相处的情景。
苏文房二话不说跳下了牛车,他动作有些急促,石头底下的泥泞经过潮水、雨水多日浸泡,早就软烂,此时一滑之下险些没能站稳。
但苏文房这些年来走来闯北,也并非一步三喘的书生,他很快站稳了脚跟,接着大步前来。
“玉姐!”
他飞快及至近前,目光与柳氏相对时,眼中逐渐浮现水意。
“道元,可算把你盼来了。”柳氏嘴唇轻颤,也是激动无比。
眼前的这个中年文士既陌生又熟悉,逐渐与多年前那个儒雅俊美且略带着害羞的年轻人形象相重叠。
柳氏曾无数次想像过两人再度相逢的情景。
如果依她以前的脾气,她想的是:若能再见到苏文房的面,她必定要对他破口大骂——这个厚颜无耻的穷书生,拐走了她一手带大的妹妹,使小柳氏一生颠沛流离,吃了数之不尽的苦头,人生才匆匆过了几十年,便香消玉殒。
现如今,柳氏已早非之前的脾气。
姚婉宁中蛊一事磨灭了她的暴躁,再加上与父亲的关系逐渐缓和,又受到了父亲的指点教育,她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以往的错误。
再见到苏文房时,不止是生不出痛骂他的心思,反倒愧疚无比。
“多年没有见面——”
苏文房嘴唇嚅动,目光落到了柳并舟的身上,定定看了他半晌。
他记忆之中的柳并舟风华正茂,身材高大而气质如兰,行走间似是带着不沾人间烟火之气。
那一年他与自己的妻子初相识,少女藏在柳并舟的身后,偷偷露出半张脸看他。
她的眼睛与柳并舟相似,美眸间带着天真、懵懂与好奇,以及若隐似无的羞涩,待到他转身与她相望,两人一见钟情。
纵使事隔多年,苏文房依旧记得当时致珠脸上的红晕。
想起往事,苏文房眼中泪珠滚滚,轻轻喊了一声:
“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柳并舟感应得到这个女婿内心的激荡之情,也不由受他感染,伸手拍了拍他肩头,说了两句。
“我,我——”苏文房听了他的话,如同饱受委屈归来的孩子,低下了头,垂泪道:
“我能回来,却无法将您老人家的女儿带回来,我——”
他提到小柳氏,柳并舟及柳氏的眼中露出哀色。
“玉姐,我对不起你……”
“说的什么傻话。”柳氏摇了摇头,她的心结已经解开了大半,剩余的那些残余的情绪,此时随着苏文房的话,而彻底消弥。
“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她有些痛苦的道:
“如果不是我性情固执,这些年多打听你们的消息,兴许致珠也不会……”
两人内心都有遗憾,因为同一个女子。
“不,致珠离去之前,并没有怪姐姐。”苏文房泣声道:
“她后来时常回忆少年之时,说您带她踏青捕蝶,教她管家理事——”
小柳氏生性豁达浪漫,并没有因为姐姐的冷漠、疏远而心生怨恨,反倒只记得了生命中的那些美好而已。
“她说她命好。”苏文房眼圈通红,边流泪边说:
“虽然早早没了母亲,但爹和玉姐给她的爱,使她并没有感觉到童年缺失。”
正是柳氏当年的娇养,给足了小柳氏安全感,让她在成年之后,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支撑着她随丈夫周游大庆,过完了充实的一生。
两人默默流泪,提起小柳氏,既觉得心痛不舍,却又奇异的找到了一种共鸣。
在他们谈论中的,是大家都爱的那个人,柳氏心痛如绞,又觉得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恨苏文房呢?
小柳氏死后,他是被折磨得最重的人。
妻子的离去之于他来说,便如剜去了他心底的一块肉,令他从此灵魂好像都不再完整。
他爱小柳氏毋庸置疑。
能多一个人疼宠小柳氏,本该是一件好事,自己以前为什么会反对?
柳氏想到了父亲当日所说的话,突然醒悟,自己当日之所以不满意这桩婚事,也只是因为掌控欲作祟。
她想要小柳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却忽略了妹妹真正想要的东西。
直至此时,柳氏才终于理解了父亲的心。
“爹,我错啦。”她哭着低声认错,柳并舟的眼神温和,听到这话的时候,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屋外雨势渐小,柳并舟深呼了一口气:
“看来雨果然要停了。”
如今水退、雨停,家里人终于齐了,“这是一件好事,有什么好哭的!”
柳并舟心中的阴霾彻底散开,他说道:
“走,有话进屋再说!”
苏文房点了点头,捏了袖子压眼睛,接着看到了一旁好奇看他的少女,恍然惊觉自己在晚辈面前失态,连忙转过身去整理了一番仪容,接着才道:
“这是守宁吧?”
柳氏生了两个女儿,但长女病弱,时常无法下床之事苏文房是知道的。
他远在江宁,与姚家通信不便,再加上后来姚家事情多,柳氏忘了再给他捎信,他并不知道姚婉宁已经病愈的事。
“对。”柳氏点了下头,拉了女儿一把:
“快叫姨父。”
姚守宁就行礼道:
“姨父。”
“好孩子。”苏文房伸手欲摸身上,却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装什么东西。
他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一时与大家相见欢喜,倒忘了我的东西。”
说完,他让柳并舟等人稍候,自己匆匆往牛车的方向赶去。
那赶车的老汉抬起了头,知道这边是官老爷的府邸,面现畏惧,不敢前来,见苏文房折回去,才松了口气。
牛车上摆了一个包裹,苏文房与他说了几句话,回身又指了指。
他身为文人,却并没有瞧不起赶车人的意思,与人说话时站在地上,笑得很是开心的样子。
末了,又从包裹之中掏出一个荷包,万分珍惜的将袋子打开,从里面拿了些碎钱出来,递进了车夫手里。
柳氏见此情景,连忙唤来逢春,让她快去厨房准备些干饼子与钱,送给这车夫。
逢春跑得快,提了东西过来时,苏文房那边才说完话。
东西递过去的时候,那老汉有些恐慌,又怕又想要的样子。
这个时节粮食珍贵,直到苏文房说了话,他才欢喜接过,又要给柳氏等人叩头。
许久之后,将车夫送走了,苏文房才提了自己的东西回来,有些喜滋滋的从自己的包中摸出一个油纸包的小东西。
拆开后里面摆着一小串干草编织而成的镂空小圆球,球里都装了小巧的铃铛,提起来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草编铃铛精致无比,带着淡淡的香气。
第三百四十四章 告状了
苏文房有些不好意思:
“守宁,这是我当年与你姨母在南安县的时候发现的一种草,发现晒干后有香气,可以安神、宁心,我们便收集了些。”
他这些年来没有入仕,囊中羞涩,所有的钱在妻子去世之后,便一半用来置办丧事,一半用来送儿女入京。
收到柳氏信的时候,知道一双儿女出事,便又急又慌,变卖了所有的家产赶往神都。
想到姚家的三个孩子,怕自己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便在路途上编织手中,赶制了些礼品。
“我真喜欢!”
姚守宁眼睛放光,连忙伸手接过:
“谢谢姨父。”
她出生于殷实之家,不愁衣食住行,也不爱珠宝首饰,柳氏怕她长得美貌,平日不允她打扮,她喜欢的就是些精致小巧的玩具及话本。
苏文房的礼物恰送到了她心坎上,她爱不释手的把玩,不时摇着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见少女是真的喜欢,苏文房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
“走,进屋再说。”柳氏解开心结,心中也很欢喜,连忙招呼大家回去。
众人回屋之后,还未坐定,就听到远处有奔跑声传来,夹杂着曹嬷嬷的喊声:
“表少爷慢些。”
一听这话,苏文房才刚坐下,又连忙站起了身。
身为父亲,他自然惦念自己的一双子女,只是之前当着岳父、妻姐的面,不好意思提及。
此时听到自己的孩子到来,他满心欢喜,连忙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他先前虽说穿了蓑衣,但头发、衣裳都湿了些,长途跋涉之后,难掩面容上的疲惫,但他的眼睛里带着亮光,听到苏庆春应了一句,接着看到了儿子的身影出现在了庭院之外。
父子俩隔着远远的距离看到了彼此,苏庆春大喊了一声:
“爹!”
话音一落,他飞奔而进。
“好、好、好。”苏文房一见儿子,接连说了几个‘好’字。
隔了几个月未见,儿子长了些肉,原本柴瘦的身材逐渐结实,肩膀宽了些,双颊带着红晕。
苏庆春以前胆小懦弱,苏家又贫穷,供不起他饭食,他又常年穿的是苏文房改小的衣裳,便显得更加矮瘦,那衣裳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但这几个月以来,他显然过得不错,枯黄的头发泛黑,梳得齐齐整整。
穿的衣裳虽不是什么昂贵的绸缎,但却也是好料子。
小柳氏当日做的决定并没有错,姚家并没有亏待自己的儿子。
最重要的,他虽仍是害羞,但却并不是以前那样的胆怯,苏文房越见越欢喜,心中有许多的话想说,最终却温声的道:
“你近来长胖了些。”
“嗯!”苏庆春拼命的点头,有些想哭,但却又强行忍住,说道:
“我最近多吃了些饭,力气也大了些,前些日子姨父在家时,教我练拳,姨母对我很好,给我买了文房四宝,由表哥、外祖父近来教我读书。”
苏文房的眼中露出感激及惭愧,说道:
“真是给姐姐、姐夫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柳氏道:
“庆春是真的乖,比我那个儿子还要听话孝顺。”
她话音一落,便被不知何时到来,正巧要进门的姚若筠听了个正着。
“???”他满头疑问,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母亲不高兴,夸庆春表弟就算了,还偏要踩他捧人。
“若筠来了,快叫你姨父。”柳氏丝毫没有说了儿子坏话被逮到的尴尬,连忙向他介绍苏文房。
屋里热热闹闹,很快姚婉宁也过来了,就连屋内正在养伤的姚翝听到声响,也想起身,可碍于他断了骨头,便唯有卧在床上,不甘心的隔着墙壁喊苏文房的名字。
看到姚婉宁下地行走的时候,苏文房有些惊讶,但他并没有急着发问,而是与大家说了一阵话,又进屋看了姚翝后,才从内室退出。
大家各自坐下,接着苏妙真才姗姗来迟。
“爹!”
她身后跟了逢春,两人跑得匆忙,裙摆间溅满了泥水。
苏妙真的脸上蒙了薄纱,自当日柳并舟从她身上‘驱出了蛇妖’后,她嘴角撕裂留下了两道伤痕,伤愈后疤还未消,所以一般时候她都是以薄纱蒙面。
自顾焕之来的那一夜,她与姚家人撕破了脸,后被曹嬷嬷出言教训之后,苏妙真深以为耻,回去越想越愤怒,近来推说身体不适,极少出现在柳氏面前。
柳氏知道她有心结,也不勉强,每当吃饭之时,便令人为她额外再准备一份,私下并嘱咐苏庆春多去看她一些。
苏妙真心中积怨难平,她也理解。
今日苏文房来后,她唤了良才去叫人。
良才毕竟是男子,不便去她屋门前喊人,便唯有先通知了苏庆春,又大声喊了表小姐,通知她苏文房到来一事。
与姚家闹了别扭后,苏妙真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性情,对姚家人心生不喜,良才喊她的时候,她充耳不闻,只当是假的。
所以苏庆春先来,她一直呆在屋里。
直到柳氏久等她不来,才让身边逢春再跑一趟,好说歹说苏妙真才肯相信。
过来一看,果然见到了父亲的身影。
“爹,您来得好晚啊!”
苏妙真一见父亲的身影,顿时泪眼涟涟。
苏文房也实在是想孩子了,一见苏妙真哭,连忙便柔声哄她。
这个孩子是他与小柳氏的长女,两人那时新婚不久便有了骨肉,对这个女儿看得如珠似宝,自小便格外心疼。
“您若再不来,我恐怕死在神都您也不知。”
苏妙真初见父亲是激动、是欢喜,但末了这种感情又变成了委屈。
她想起‘前世今生’的种种,顿时悲从中来,说话便没了分寸。
话音一落,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
曹嬷嬷心中不快,深怕脸上显出愠怒,让苏文房瞧出来,还以为姚家刻薄了他闺女,便强忍不满,向柳氏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去厨房帮忙,懒得看眼前这出大戏——眼不见为净。
第三百四十五章 告黑状
柳氏面露无奈之色,先前还因为父亲的到来而满脸笑意的苏庆春顿时脸色微白,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姚守宁偷偷看了姐姐一眼,见姚婉宁嘴角微勾,垂下眼皮望着掌心里捧的茶杯,似是没有听到苏妙真的话。
但她心里却在想着:妙真这话真不要脸!上次顾相前来的时候,她就十分失态,症状一次比一次严,恐怕她身上的邪祟并没有清除干净,否则怎么会这样不知分寸的胡言乱语?
姚婉宁心中所想,也是在场许多人心里的怀疑。
苏妙真仍无察觉,还在抱怨:
“爹,您好狠的心,娘一去世,便将我与弟弟当成累赘,把我们打发出来。”
她想起‘往事’,哭哭啼啼:
“我们姐弟二人一路上京,发生了许多事,还进了大牢,险些就见不到您——”
苏文房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他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不要再说了。”
屋里一片静谧。
大家不约而同的低头喝茶,尴尬在空气中传递。
外头的雨声逐渐变小,打在屋顶上发出轻响,越发显得气氛压抑。
苏妙真停止了哭泣,有些诧异的去看父亲。
在她印象加,苏文房温文尔雅,从来都不会发脾气。
生活的困苦、仕途的不如意,并没有磨灭他身上的浪漫气息。
小柳氏的存在弥补了他的一些缺失,让他人至中年后,也不显落魄,反倒更添另类的风采与惬意。
他对待一双子女,从来都不是严父,而是温柔又慈和,从不喝斥。
但此时的他表情有些严肃,并没有疾言厉色,但那双温和的眼睛中却透出一种沉沉的责备,让苏妙真有些不安的将头低了下去。
她心中有些忐忑,总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惹了父亲生气。
“大人——大人——”
心中一慌之下,苏妙真下意识的就想求助于附身在她体内的妖狐,可她唤了两声,那红影却并没有出现。
她面纱之上,尖凸而出的鼻尖顶着面纱动了动,似是有些着急。
“是我的错。”
苏文房站起身来,向柳氏作揖行礼,又向姚家三个孩子也躬身弯腰,最后正色对柳并舟道:
“没有教好孩子,使她说话无礼,伤了玉姐与姐夫,还有岳父您的心。”
姚守宁对这位姨父印象更好了。
他看似文质彬彬,但他勇于认错,甚至并没有执着于长辈的体面与自尊,现场如此多人,包括了姚守宁等晚辈、丫环的面,他也坦然认错,也没有责怪乱说话的女儿。
“我初进神都,许多事情还不清楚,还请岳父告知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文房这些年来仕途不如意,但他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眼睛,看得出来苏妙真与姚家人之间关系似是有些僵硬,并不如苏庆春跟姚家人一样亲密。
有些话,柳氏恐怕不便说出口,但柳并舟是最大的家长,他能直言不讳。
苏文房话音一落后,柳并舟就点头:
“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他看了苏妙真一眼,苏妙真脸上露出瑟缩之色,咬了咬下唇。
她对这位大儒外祖父既敬且怕又夹杂着一丝怨恨,尤其是柳并舟能收妖,她总觉得自己的秘密在这位长辈面前无所遁形。
“妙真受了妖邪影响,有些行事、说话,身不由心。”他说了这句话,苏文房便不由一怔,不等他开口,柳并舟再道:
“这不是她的错。”
苏文房便强忍心中的疑问与不安,点了点头,恭敬的应了一声‘是’。
“孩子年纪不大,难免会说些气话。”柳氏见苏文房有些愧疚的看向了自己,也开口道:
“我也养了孩子,都差不多的年岁,也会有被孩子话气到的时候——”说到这里,柳氏顿了顿。
“……”
“……”姚守宁与姚若筠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母亲这话像是在指自己,心中不大服气。
姚婉宁抿唇忍笑,低下了头没有出声。
柳氏也觉得有些好笑,接着又道:
“若真要跟孩子计较,恐怕气都气不完了。”
她说这话也是出自真心,苏文房点了点头,暂时忍下了不安,向柳氏郑重赔礼。
接下来的时间,苏妙真一直沉默着没有再开口,大家被打扰了说话的兴致。
柳氏看得出来苏文房此时满心疑惑,恐怕这父子三人有许多话想说,便干脆让苏文房先回去洗漱更衣,有什么话吃饭时再提。
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苏文房连忙道谢。
三人相继离开之后,柳氏才像是卸下了心头大石一般,坐倒在位置上。
她喘气声太大,引起了三个子女注意。
“你们姨父来了,我也算是交差了。”柳氏被几个孩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释了一句:
“妙真的情况不大对劲,她爹来了,自然有人管理。”
她当时接到孩子,只知心疼,差点儿被苏妙真的表现蒙蔽。
后面苏妙真露出真性情后,她才知道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别人家的孩子不好管,既不能打也不能骂,说多了也招人恨,如今总算是交差了。
姚守宁听得无语,姚若筠却是十分认同母亲的话,脸上露出头疼之色。
……
而另一边,苏文房带了一双子女先去苏庆春暂居之处。
他并没有急于与孩子说话,而是打量着屋内的摆设。
苏庆春所住的房间地方并不是特别大,约有内外两间厢房,一间起居室,另一间稍小些,看得出来是书房的摆设,供他读书习字。
但因为他突然到来,这里临时改搬过,将书桌收开,搭了一张小床,显得有些狭挤。
书桌上摆了文房四宝,以及一些书,从卷边的情况看来,都是时常翻阅过的。
下方抽屉中,卷着苏庆春写过的字,他的字十分工整,字体细瘦,模仿的是苏文房的笔迹,从字看来,他近来没有放松学习,苏文房面现满意之色。
除此之外,家里的家具有些新、有些旧,但都收拾得干净。
时至初春,但天气仍旧寒冷,床铺上的被褥不是名贵的丝绸,但都十分厚实。
柜子里摆了几套衣裳,用以换洗。
……
这种种一切,都证明了苏庆春的话,姚家并没有亏待他。
苏文房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这才转身示意一双儿女搬了凳子坐下。
他问道:
“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您不信我?”苏妙真听闻这话,顿时如受了刺激,尖叫了一声,眼中露出受伤之色。
苏文心定定的看她:
“我愿意信你。”他的目光温柔如水,与以往一样柔和的口吻逐渐抚平了苏妙真内心的尖刺。
自她入神都以来,她满身都是锐利的防备。
因‘前世’经历,她对不能保护自己的弟弟失望,对姚家人充满了怨恨,觉得柳并舟处事不公,也埋怨父母不顾自己的想法,强行将自己送入神都里。
可‘前世’的时候,苏文房未进神都,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一次许多事情都不相同了。
想必父亲得知她与弟弟入狱的时候,心急如焚,赶进了神都。
此时在父亲温柔的面容与关切的眼神下,她心中的怨恨逐渐沙弥,慢慢变得平静。
“但是我也想听听你说,你弟弟说。”他道:
“如果你姨母一家确实苛待了你——”
他说到这里,苏庆春有些着急,‘腾’的站起身来,小腿甚至撞倒了凳子,落在地上发出‘啪’的响声。
苏文房有些意外。
他的儿子性情如何他最清楚,此时见他着急,显然是想维护姚家人。
而屋里就苏家三人,又无旁人在,他用不着做戏,可见他与姚家确实处出了感情。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儿子先别急。
“那么爹纵然再穷,也要带着你们搬出去,不受这些气。”苏文房看向女儿:“但如果你误会了姨母,爹希望你能向他们道歉,不要寒了长辈的心。”
“我没有错!”苏妙真斩钉截铁的道,甚至因为父亲的话,赌气的别开了头,表示自己的坚决。
苏庆春冲她怒目而视。
苏妙真此时将他当成了叛徒,也不理他瞪视,便将当日自己进入神都后的事先说起:
“……事发之后,姨母独自带走了姚守宁,留了我跟庆春受盘问。”
“那是因为当日涉及到了案子的就是我们——”苏庆春连忙发声。
苏文房示意他稍安勿躁,并示意女儿接着再往下说。
苏妙真提到柳氏偏心,又说她讨好将军府,出门不带自己……
苏庆春越是听她说,越有些不敢置信,几次三番欲说话,却都被苏文房制止。
屋里苏妙真想起‘前世、今生’的种种,越发怨恨,说的话都带了哭音。
她提到了后来柳氏背着自己让女儿与世子出行,又说自己被刑狱抓走之后,姚家无能为力;说姚守宁针对自己,言语刻薄,连带着温献容也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当日外祖父来了之后,也是针对我,说我中了邪——”
苏文房沉默不语。
“我后面晕了过去,醒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说话的同时,她用力的将自己面纱扯了下来,露出嘴角留了疤的样子!
第三百四十六章 受冲击
苏妙真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戴了面纱,神态偏激,苏文房便猜测女儿是出了事,但他实在没有想到,女儿竟会成为了这个样子!
她长相秀美清丽,在江宁时,便是远近驰名的美人儿,此时脸上的伤痕破坏了她原本的美貌,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显得格外狰狞。
“妙真!”他眼中露出心痛的神情,伸手想要去摸女儿脸上的伤,但这个动作将苏妙真激怒,她后退一步,眼中露出怨恨。
“我都成了这个样子,爹,您说这些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越想越气:
“这些我都不说了,前些日子,顾相来家中求药,是我帮了忙,顾大人当时感激,还因此而释放了温庆哲。”她十分激动的道:
“是我帮的忙,凭什么算姚家的人情?而且后来也没人感谢我,姨母还怪我多事,她身边的那个老奴,当着众人的面指责我不懂事!”
“不是这样的——”苏庆春连忙开口,深怕父亲信了苏妙真的话。
但他才刚一张嘴,苏妙真就厉声喝斥:
“庆春,你到底是姓苏还是姓姚?我看你是中邪了!”
“中邪的是你!”苏庆春涨红了脸,鼓足了勇气反驳:
“爹,姐姐说的事确实发生过,但都不是这样的。”
他抬头与苏文房对视,强迫自己不要懦弱的转开脸躲避:
“当日西城的时候是这样的——”他从马车出事,冲击人群说起,再到世子救了柳氏,沾上人命官司:
“当时二表姐坐在马车中,事发之后担忧姨母才赶过来,事情本来就与她无关,因此镇魔司、刑狱司的人来了之后,就让姨母和二表姐离开了。”
他忐忑的解释:
“至于之后向将军府道谢,姨母带了我跟姐姐一起,只是当时将军与公主不在府里。”
苏庆春年纪小,不知其中端倪,但苏文房却明白,姚翝不过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若不是世子救了柳氏,双方根本没有交集。
长公主夫妇纵使不愿见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这一生处处碰壁,知道求人的滋味,听儿子说到这里,便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后来姨母再去将军府,是受了公主邀请。”
有了父亲的点头鼓励,苏庆春胆子大了许多:
“当时公主没有邀请我跟姐姐,所以姨母只带了二表姐去。”说完,甚至问了一句:
“爹,姨母这样做没有错吧?”
“对。”苏文房点了点头。
有了他的认同,苏庆春顿时心中踏实了许多,再道:
“至于刑狱之事,姨母已经尽力了。”他解释道:
“当日刘大死后,案子有疑,姐姐当时受妖邪蛊惑,将刘大之死说得不清不楚的,才导致我们进了刑狱,一切与姨母一家又没有关系。”
之后柳氏出钱打点狱卒,几次带来衣裳吃食。
“你说得那么好听,张口闭口姨母,你不要忘了,我们能出刑狱,是靠了楚家大公子,是爹当年的关系!”
苏妙真心中大恨,忍不住怼了弟弟一句。
“楚家大公子?”苏文房怔了一怔,看了女儿一眼。
苏妙真与父亲视线交对,隐约有些心虚,低头摆弄衣袖不肯说话。
“庆春你说。”苏文房已经隐隐有不妙的预感,又转头问儿子。
“是入了刑狱后,姐姐说您与楚家大公子当年乃是故交,让姨母帮忙递信,才救了我们出来的。”
苏庆春有些不安的说道: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姨母为了送这封信,变卖了嫁妆首饰,凑齐了打点银子——”
“一个老奴说说而已,谁知道是真是假呢?”苏妙真不以为然,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天真得有些愚蠢。
话音一落,向来温和的苏文房罕见的生了气,大喝了一声:
“妙真!”
“爹您凶什么?!”苏妙真有些不敢置信,眼圈一红:
“娘去世之后,您就视我跟弟弟如累赘,迫不及待将我们打发出门,如今我受了伤,脸也毁了,您还这样凶狠。”
她一哭,苏文房脸上便露出愧疚又无奈的神情,连忙安抚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妙真扭转开身体,不去看父亲。
苏文房叹了口气,温声哄她:
“妙真,不是这样的。”
“爹与楚少廉——”苏文房提到故人名字,语气有一瞬间的感慨与叹息,最终他定了定神,道:
“当年我们确实是同窗好友,也曾关系亲近。”
兴许是回忆起了年少时光,苏文房的眼里逐渐出现了光彩:
“我们时常出游、踏青,吟诗作对,最初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出自楚家。”
那会楚孝通还不是像现在这样大权在握,只是展露了头角而已。
楚少廉喜好交友,也爱读书,两人兴趣相投,关系便格外亲近。
“可惜好景不长,我们便因为一件事情关系破裂。”
本来正默默流泪的苏妙真听到这里,擦泪的动作不由一顿。
“关系破裂?”
她只从妖狐的口中得知父亲与楚少廉的交情,却不知道两人当时已经断交。
狐妖对她影响极深,使她现在性情极度多疑,闻言竟然第一时间怀疑父亲是说了假话来诓骗自己。
“是。”
苏文房点了点头:
“这事说来也与我跟你娘的婚事有关。”
说完,他便将当年的事一一道来:
“我与少廉交好后,他看中我人品才学,认为我将来必是大有作为,因此道出自己身份,试图想招我为楚家婿。”
那时的楚孝通正值官运亨通之时,他家境贫穷,底蕴太薄,手中没什么可用之人,因此便想通过联姻的方式扩展势力。
“但楚家是身受皇恩而起,而皇上则是对长公主有防备之心,特意扶持势力,为的也是想巩固皇权。”
苏文房虽然并没有真正踏入官场,但却将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
“我那时年少,不欲卷入这些是非中,便以暂时不考虑终生大事的借口将他拒绝了。”
本来这只是一桩小事,不影响二人之间的友情。
楚少廉当时也极有风度,对苏文房的拒婚一笑了之。
但这之后,苏文房无意中结识了柳并舟,继而见到了他的小女儿。
“你娘之于我,便如上天的恩赐,我们一见钟情,自此我心中便再也容不下旁人。”
两人很快议亲,消息传进楚少廉耳朵里的时候,他当日便拜访了苏文房。
面对好友,楚少廉心中虽说有少许不快,但却能理解他的选择。
“少廉知道你外祖父在南昭很有名气,便想通过我作中间人,劝你外祖父投奔楚孝通,作楚家门客。”
柳并舟生于南昭,一生不入朝堂,可他师从张饶之,自是身怀傲气,哪里肯低身服侍人?
“我碍于友情,也曾向你外祖父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你外祖父当时就拒绝了我,并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一个问题。”
苏文房说话语气温柔,语调不疾不徐,如一阵清风,缓缓吹来,将当年的事说得清楚分明,使得原本满腹怀疑的苏妙真也压下了心中的念头,认真听他说话,并被勾起了好奇心。
“什么要求?什么问题?”
苏文房见她不再执意偏激,反倒对自己说的话感了兴趣,眼中露出笑意:
“你外祖父说他此生绝不会为楚家做事,并认为楚孝通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甘愿成为皇上手中的一把刀。”
这样的人心狠手辣,能成大事,但却非大庆百姓之福。
苏妙真听到这里,不由撇了撇嘴。
在她看来,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事事都瞻前顾后,又能干得成什么事?
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出声。
“他要求我绝不能成为楚家的幕僚,并要我与楚家划清关系。”
“爹!”苏妙真听到这里,不由急急的喊:
“外祖父怎么能这样子呢?”
她爹有青云梯,本该自此飞黄腾达,却可能因为外祖父的话,错过大好时机。
“您听他话了吗?”她问了一声。
“听了呀。”苏文房笑道:
“不听他的话,他不会允许我娶走他的宝贝女儿。”
他说起当年事,不见半分失落委屈,反倒沾沾自喜。
“……”苏妙真又气又恨还有些生气,见她爹欢喜的样子,直想流泪。
苏庆春倒觉得有些好笑,又好奇的催促:
“爹,外祖父还问了您什么呢?”
苏文房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与儿子对视:
“你外祖父问我,如果因为致珠,而切断楚家联系,自此可能会遭受楚家报复、打击,我平生所学,恐怕无法得以施展,我想要报效国家,想要入仕的想法,兴许只是一场镜中花,水中月,他问我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后果,怕不怕自己将来后悔?”
“您怎么说?”苏庆春心中莫名激荡,又追问了一句。
苏妙真虽说直流泪,但也很好奇这个问题,不由也支起耳朵去听。
“自然不悔!”苏文房这话说得很轻,很坚定。
“现在呢?”苏妙真抹了下眼睛,也问道。
“也不悔。”苏文房摇了摇头。
他说完,又笑了起来,眼角出现几条皱褶,这不止无损他的风采,反倒增添了他身上温柔之气:
“不能做官固然遗憾,可我的才学并没有白学,这一生我也辅佐了数位良主,做了好些事。”
他美滋滋的道:
“闲暇之余,我与你娘可以吟诗作对,出门踏青,走遍大庆河山,看遍天下美景。”
他结识了许多的朋友,生活虽不富裕却也自有趣味。
“若是因为仕途,放弃了你娘,没有了你们,我这一生纵然高官厚禄,也是无趣。”
苏文房坦然道:
“你外祖父不知道,我心中根本没做过选择。”
能被放弃的,就不是值得他惦念的。
这才是小柳氏当年执意要跟随,并为此放弃一切的人。
“……”
苏庆春心中想着父亲的话,不免有些出神。
而苏妙真则也是受到震撼,没有出声。
“自那之后,我与少廉便割袍断义,再无往来,楚家恨我,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打压我——”
说到这里,他面现愧色:
“你姨父为人与我不一样。”
姚翝这个人讲义气,也很圆滑,同时有很强的事业心。
当年在南昭的时候,他出身不如人,却心眼灵活,能攀到上司,拉住交情,事后步步高升,十年前被调入京城。
以他能耐,本该早就升官,可他在京中一呆十年,便再也没挪过位置——
“想必也是受我连累。”
说完,他的眼圈微红,面对儿子瞪大的眼睛,他并没有回避,而是道:
“你们年纪小,不知事。但你姨母、姨父是个明白人。”
他叹了口气:
“妙真,你向你姨母提到我与少廉当年交情的时候,你姨母恐怕就已经猜到了端倪。”
若是至交好友,为何不出手提携。
而且苏文房又不是无才,分明就是怀才不遇。
大庆虽说腐朽,官场腐败,但以苏文房的才华,无论怎么也不至于混到这般田地。
唯一的可能,“便是我得罪了人,受到了别人的打压而已。”
苏文房提袖擦了擦眼角:
“能做到这样的事,并非一般人,又与我旧,以你姨父聪明,必能猜到这些年他无法升官,是受楚家打压之故。”
而楚家之所以如此斤斤计较,又是因为苏文房当年与楚少廉交恶的缘故。
“原来如此——”苏庆春神情复杂,转头看了一眼苏妙真:
“姐姐,你真的误会了。”
苏妙真神色怔忡,眼中露出挣扎之色:
“我,我误会了吗?”
她还有些不愿意相信,可她心中又隐隐感觉得到,父亲说的话并非假的。
家里人的话与她脑海里的‘认知’开始打架,让她一贯以来坚信的东西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前世’柳氏凶恶的脸庞在她脑海中浮现,那些说出口的话像把刀子,凌迟着她的内心;
而同一时刻,苏文房的话也在她心中响起:与楚少廉交恶……姨父受了连累……
‘前世、今生’的柳氏两种截然相反的面孔同时出现,一面对她尖刻的怒骂,一面温声问她饮食起居。
第三百四十七章 想清楚
“不……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苏庆春听到姐姐喃喃自语,以为她仍执迷不悔,连忙道:
“姨母、姨父都很聪明,必定猜到了!”
他说完,又有些愧疚不安:
“但他们猜到了,却仍愿意出钱打点,救我跟姐姐,可见姨母、姨父对我们是真心真意的好。”
“对。”
苏文房点头应了一句:
“姐夫猜到这一切缘由,却并没有迁怒你们姐弟,对你们一如既往,可见两人品性极好,你娘当初将你们托付给玉姐,是很对的。”
他提起亡妻,神色凄凄:
“妙真,爹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大的怨气,但从这些事看来,你姨母并非量小之人。”
他温柔的看着女儿:
“好孩子,你是不是对姨母有误会?”
“不不不——”
苏妙真连连摇头,还有些不敢置信:
“这些也就算了,那,那我的嘴呢?世子呢?”
“什么世子?”苏文房来得匆忙,柳氏当日的信中也只提到了两姐弟惹了官司入狱一事,因此他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种种。
苏庆春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当日柳并舟进神都后的事情说了出来:
“……外祖父驱了姨母身上的妖邪,发现姐姐不对劲儿,便施了术法,姐姐身上钻出一条妖蛇之影。”
说到当日的情景,他脸色煞白,心有余悸:
“那妖蟒怕是有十丈长,腾飞上空,当日神都城的人都是亲眼所见的!”
“姐姐的脸是妖蛇所伤,姨母请了大夫来医治。”他又说到苏妙真两次遇到世子,都使世子发疯,招到了长公主忌恨。
“后来姨母替姐姐请了道士施法,才将姐姐救醒。”
苏妙真嘴唇动了动,正欲反驳他的话,说自己是受‘神喻’相救才醒的。
可话到嘴边,她又突然想起‘神喻’的存在只是一个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便又强行将话咽了回去。
只是此时旧事重提,许多以往她没注意到的疑问又浮现在心头。
陆执大殓当日她突然昏迷,事后也醒得稀里糊涂,‘神喻’只跟她说,花了极大代价救她。
但现在苏妙真细细一回想,自己昏迷本来就是莫名其妙,她隐约感到自己恐怕是受了‘神喻’连累。
若真是如此,那么‘神喻’救她又有什么稀奇?
“至于世子——”苏庆春说到这里,偷偷看了姐姐一眼,她毫不客气:
“我也喜欢世子,但姨母只支持自己的女儿,对我十分排斥。”
“才不是!”
苏庆春为姐姐的话而感到脸红,反驳她:
“世子本来与姐姐就不熟悉,跟二表姐几次出行,关系本来就亲近,更何况长公主也不喜欢你,你跟世子之间本来就只是陌生人,根本不可能啊。”
苏庆春的话如一根尖刺,刺入苏妙真的内心。
怎么可能?她与世子有‘前世’姻缘,缺少的只是机会——
她脸色煞白,正想反驳,苏庆春还有些疑惑道:
“你几次与世子遇到,都让他丢脸,他怎么可能喜欢你呢?”
苏妙真开始还想反驳,可嘴唇刚一动,她就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不安之色。
苏庆春偏向姚家,讲话自然对她无利。
要是稍早之前,苏妙真认为这个弟弟胳膊肘往外拐,自然不肯听他多言。
不过父亲的到来缓和了姐弟俩之间的矛盾,屋子中只有苏家三人的时候,让她隐隐有种回到了当日一家人小聚时的感觉,令她心情放松,不再满身尖刺。
她听到了苏庆春的这番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细想之下,她与世子除了‘前世’的牵绊,确实这一生并没有碰到过几次。
每次相见,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恐怕陆执未必记得住她的名字。
不——他可能记得。
正如苏庆春所说,陆执每次遇到她都没有好事。
第一次遇到,他杀人中邪。
之后北城门碰到时,自己施展‘陆执的一见钟情’,使他当众出丑,沦为笑柄。
后来他中咒而死,大殓之日死而复生,复生之后再度发疯,胡言乱语……
当时长公主冰冷的眼神苏妙真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她突然像是大梦初醒。
对啊,这样的情况下,世子不恨自己都算好事,怎么又会喜欢自己?
她开始感到害怕,觉得自己之前种种确实像是中了邪。
世子的大殓之礼上,突然死而复生,醒后便表白自己——这种事无论怎么看都有些不正常。
恐怕像苏庆春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为什么自己当时全然没有觉得不对劲儿,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认为世子的喜欢天经地义?
以往妖狐为她编织的美丽幻境被撕开了一条小小的缺口,久违的理智回归,她回忆过往,终于发现了这些‘记忆’中的问题。
“那,那——”苏妙真心乱如麻,“那姚守宁对我恶语相向,姚婉宁之前还打我,这些庆春你又怎么解释?”
“打,打你?”
苏文房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迟疑的看向了儿子。
苏庆春连忙道:
“爹,您听我说。”
他连忙将些前些日子顾焕之前来求药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并提到柳并舟说这‘紫丸’的奇异之处:
“外祖父说这紫丸吃了可能会死人。毕竟这药是为皇后娘娘而求,大家都怕出事之后承受不起——”
说到这里,苏文房心中已经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想起女儿先前提到过‘献药’之事,脸色微变,再听儿子又道:
“当时外祖父便说没有这药,欲送顾大人出去,结果姐姐却坏了他老人家的事。”
接着,他将苏妙真喊停了顾焕之,结果与姚守宁起了冲突,继而咬伤了二表姐,最后被大表姐情急之下打了耳光的事说了一遍。
“苏庆春!”苏妙真瞪大了眼,喊弟弟的名字。
苏庆春毫不畏怯,转头与她对视。
“妙真!”苏文房沉了脸,问她:
“你弟弟说的话是真的吗?”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不是他一开始所想的姐妹之间相处的矛盾。
苏妙真先是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她想了想,却发现苏庆春说的并没有错。
父亲的目光之下,她不愿撒谎,只好不甘的点头承认:
“是……”她一点头后,便看到了父亲失望的眼神,苏妙真心中一慌:
“但是爹,我没有咬姚守宁,根本没有咬到她,姚婉宁就打我。”
苏文房没有说话,他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第三百四十八章 换真心
收到柳氏信件之后,苏文房心急如焚,当即快速处理了家中一切,辞去手头的职务,赶往神都。
只是恰好被洪灾所阻,未能进城。
皇后去世当天,宫中敲了丧钟,他亦有所耳闻。
当时他只叹大庆如今是多事之秋,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竟能跟自己的女儿扯上关系。
“爹,我——”苏妙真看到父亲神色不对,正欲说话,苏文房却道:
“妙真,顾后去世了。”他语气温柔,不带指责。
但是这种无形的包容,却给苏妙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她别开头,咬了咬嘴唇:
“顾后,顾后本来就病了,未必是药的原因——”
说到这里,她又补充了一句:
“就算是药的原因,但当日外祖父已经提醒顾大人了……”
“……”苏文房的眼神逐渐变得严厉。
“妙真。”他轻轻喊了一声,苏妙真的身体一颤,下意识的就想躲避。
她脸上涌出红光,那尖凸的嘴唇一抖一颤的,可惜此时苏文房父子看不破她脸上的障眼法,无法窥探到她的真实面容。
“你年岁不小,应当知道这件事情严重性。”
苏文房见自己喊了一声女儿名字,她便面露畏怯,心中不由又生出怜悯。
他示意女儿坐下,叹了一声:
“我一生飘零,连累你娘与你们姐弟随我吃苦,是我对不起你们。”他脸上露出内疚之色:
“送你们到姨母家,也是希望你们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不必再随我这个父亲东奔西走。”
他这些年不如意,辅佐了许多位朋友,但这些人一旦升迁,便是双方分别之时。
苏文房深知自己这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也并不怪罪于谁,只是一双子女眼见年纪渐长,将来总要说亲,不欲因自己的缘由断了子女前程。
因此思来想去,才厚颜将一双儿女送入神都城。
“在送你们前来神都之前,爹娘没有考虑过你们的感受,是爹的不对。”说到这里,他起身长揖一礼:
“爹在此向你赔罪,希望你不要生爹的气。”
他这一行礼,惊得苏妙真连忙起身要躲,但苏文房以眼神制止了她,仍是坚持行礼之后,才示意女儿又坐回去。
“这只是其一。”
苏妙真心中忐忑不安,见父亲整理衣冠,越发害怕,见他站定之后,又道:
“顾后已经去世,无论她的去世与你送的药有没有相关,但你任性妄为,险些致你姨母一家于险地——”
苏妙真下意识的摇头:
“不,不是我的错,我没有——”她还想反驳:
“当日顾大人也说过,生死有命,吃了药丸若皇后仍是……”她余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她看到了父亲的眼神。
苏文房怜爱的看着她,没有因为她再三辩驳而愤怒,也没有因她闯祸而头疼,他的眼神如浩瀚大海,将她所有的任性与偏激全都包容在内。
“爹——”
她眼圈一红,耳中顿时有尖利的声音响起:
“他骗你,他与柳氏是一伙的。”
“不是!”苏妙真一听这声音,顿时心中恼怒,尖利的反驳了一声。
她面容之上,狐妖的眼中露出一丝怪异之色。
它以前无往不利的蛊惑之术这一次似是并没有取得想像中的后果,遭到了苏妙真激烈的反对。
仿佛家里人就是她的软肋,她对于苏文房的信任远胜于妖狐的想象。
“我爹并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做错了。”
她心中这样想着,以往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一下清明。
妖狐认为她本性自私自利,此时见她坚定,不免有些怪异,但它只是无声的呲了下嘴,又冲着苏文房吐出一口红气。
在场三人都只是普通人。
苏文房有才,却没有修出浩然正气。
它的妖法厉害,尤其擅长蛊惑之术,既然此时无法说服苏妙真,它便准备从苏文房入手,从姚家挑事。
那股粉气一吐出去,便将苏文心脸庞罩住:
“姚家苛待你的女儿,柳致玉瞧不起你,柳并舟误你一生——”
它念着咒法,试图将这样的念头刻入苏文房心里。
妖狐的妖气轻易入侵,苏文房的心里似是半点儿防备也未设。
但他的‘心’远比妖邪想像的要更加纯净。
受妖气影响,妖狐可以轻易看穿他的内心。
他在听到妖咒喃喃低语的刹那,心中却想的是:我将一双儿女送进神都,劳烦玉姐一家照顾,女儿还不懂事,时常与守宁几人发生争执,这真是我教养不严之过;
姚翝因自己的原因,蹉跎十年未得提升,也难怪玉姐看不起自己;
至于岳父,他老人家将小女儿交到自己手上,自己却没有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反倒连累妻子变卖嫁妆,以供一家人吃用,自己真是无能。
“……”妖狐听到他的‘心声’,顿时无语。
苏文房在片刻的怔愣之后,醒过神来,又愧疚道:
“是我的错。事已至此,也无法躲避,若顾相怪罪,我们三人一力承担,力求不要连累姚家便是。”他看向女儿,温声的道:
“但你这件事情确实错啦,妙真,你姨母对我们不薄,出了这样的事,你姨母今日见我,半句不提,对你跟庆春也没有责怪之意。”
他越说,苏妙真便越是低垂下头。
“妙真,你该向姨母一家道歉,不要伤了亲人的心。”
一旁的苏庆春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苏妙真身体一颤,苏文房的手落到了她发丝之上。
父亲的手如她记忆之中一般温暖,轻轻的摸了摸她脑袋,带着怜爱,苏妙真心中的怨恨、倔强在这抚摸之下,如阳光之下的水雾,迅速散去。
“……好。”半晌之后,她轻轻应了一声。
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正如父亲所言,这一世姚家人并没有对不起她,兴许‘前世’只是她命苦,怪不得别人。
父女二人说了一番话,苏妙真解去了内心的心结,三人如恢复了以往的亲密,说了些自分别以来的种种事。
苏庆春见大家重归于好,最是开心。
提到了自己最近学的东西,又提了些生活中的开心事,听得苏文房不时发出笑意,眼露欣慰之色。
轮到苏妙真时,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确实不大对劲。
这些日子以来,她似是活在了仇怨之中,没有注意到弟弟的改变,也没有发现生活中的趣事。
对她来说,试图得到世子、怨恨姚家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使她逐渐脾气怪戾、刻薄,惦记的不再是生活的美好,而是表姐妹之间的争执,及种种负面的东西。
“我错了。”她若有所思,这话说得比先前更真心一些。
苏文房见女儿真心认错,这才松了口气,露出笑意。
三人说了一阵话,柳氏那边令人为苏文房送来了两套干净的衣裳。
这些衣裳并不合身,但看得出来都是新的。
苏文房来得突然,来时大雨,随身带的包裹已经湿透了,里面装的衣物也自然湿了,柳氏先前注意到了这一点,便让人取了儿子未穿过的衣裳送来。
“……”苏文房抚着衣裳,久久不语。
待他换了干净衣裳,稍加休整之后,父子三人重新回到正屋时,姚家人正围着火盆而坐,一面说着话。
见到苏文房几人的时候,大家说笑声一顿。
姚守宁好奇的转过头,率先看向了苏妙真。
令她有些吃惊的,是表姐脸上的红光竟然暗淡了下去,露出的那张半妖化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忐忑、畏怯。
她精神有些不大好,眼圈微红,像是哭过。
但她身上的妖气却似是受到了压制,一下消失。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表姐——”
吃惊之下,姚守宁一下站起了身。
苏妙真有些茫然的抬头,看到是姚守宁望着自己时,她又羞又怕,同时心中还隐隐感到别扭,转过了头去。
“妙真。”苏文房轻轻喊了她一声,她身体一颤,迟疑了半晌,上前一步,往柳氏走了过去。
“姨母——”她轻唤了一声,声音细如蚊蝇。
柳并舟抬起了头,看了苏文房一眼,见他的目光全在女儿身上,似是有些担忧、有些愧疚,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注视。
柳并舟弯了弯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柳氏看着垂头丧气的女孩,轻轻应了一声。
其他人屏住了呼吸,都似是猜到了苏妙真接下来要说的话,直直望着两人。
恰在这时,曹嬷嬷端了饭食进来,一来便见到了这幕情景,她放轻了脚步,打了个手势,示意跟在后头的人暂时不要走动。
“我与弟弟入京以来,给姨母增添了许多麻烦,劳您费心,而我不大懂事,做错了一些事,也说错了话,伤了您的心……”苏妙真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了父亲一眼。
苏文房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见此情景,连忙向她点头鼓劲。
有了父亲的支持,她增添了些勇气,再道:
“我错了,还惹下了祸事,姨母——”
印象之中,柳氏性情强硬,对待自己的小女儿时,也没多大耐性。
她闯了祸,还惹了柳氏一双女儿不喜,此时自己这样道歉,恐怕柳氏也会厌烦她的。
纵使碍于情面,必定也是嘴上一套,心中一套——人便是如此的虚伪。
想到这里,苏妙真眼圈发红,低垂下头,泪珠‘滴滴答答’往下掉。
可下一刻,柳氏站起了身来,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好孩子。”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欣喜:
“你外祖父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知错,我再开心不过。”
柳氏的话出乎了苏妙真意料之外,她‘倏’的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望着柳氏。
那双杏眼之中,有水光逐渐汇聚。
“哪有孩子不犯错的,你守宁表妹——”
“娘!”姚守宁一听到这里,不高兴的喊了一声:
“您跟表姐说话就说话,提我干什么?”
众人皆忍不住笑,柳并舟也点头:
“是,你娘此时说话头头是道,她错了也没有认过呢!”
“……”柳氏的脸颊微微胀红,父亲话中的意思她心里清楚,看了看小女儿,却鼓不起当众向孩子道歉的勇气。
大家都笑了起来。
没有苏妙真想像中的嘲讽、鄙夷,仿佛这些日子以来的矛盾与纷争,只是苏妙真一人牢记于心。
她有些不安的抬起头,看到的是柳氏含笑却怜爱的眼神。
柳并舟也在笑,苏文房的眼中则是带着骄傲与赞许。
弟弟也似是松了一大口气,本来紧板着脸的曹嬷嬷也神色松缓,以往在苏妙真眼中最是可恶的姚婉宁也抿唇而笑。
‘前世’时好色如命,纠缠自己的姚若筠正转头与姚守宁说了句话,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了头,与她目光交汇的刹那,先是向她点头示好,接着又如避嫌般,忙不迭的将头低垂了下去,好像十分不好意思。
……
这一切种种,都与‘前世’时她印象中的姚家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妙真心中备受冲击,手抖个不停。
她慌乱的眼神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记忆中,这个嚣张跋扈,‘前世’不知廉耻勾引世子,最终受世子、温景随厌弃,继而嫁给简王的少女也在好奇的偏头看她,眼中带着一种令苏妙真感到不安的探究神情。
她低垂下头,耳旁听到的是大家欢喜的笑声。
屋外雨潺潺,寒意逼人。
而屋内却燃了火盆,带来暖意。
姚家才遭了水灾,处处都还残留着洪灾到来过的痕迹,许多家具都被修补过,看得出来姚家近来确实不大富裕。
以往那些无论别人怎么说都听不进耳中的话,此时随着苏妙真的视线转动,一一浮现在她心里。
她想到了父亲说过与楚少廉交恶,因此害得姨父仕途不如意。
想到了曹嬷嬷的话,说柳氏为了求楚家帮忙,变卖首饰。
还有顾焕之来求药的时候,柳氏哀求的眼神——那时她心思偏激,一心只想报复姚家人,哪里管后果呢?
父亲让她认错的时候,她是碍于苏文房的颜面,勉强被说服。
可此时看到屋里修补的桌椅,看到柳氏头上的一根素银首饰,姚家的几兄妹穿的都是平常旧衣。
反倒是她与苏庆春今年到来,柳氏当时还让人替姐弟二人裁了好几套换洗的新衣。
自她与弟弟来了之后,给姚家带来的是麻烦,使得姚家付出了不少银子。
而她以前怎么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心中只剩怨恨而已?
苏妙真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那道一直以来禁锢着她的枷锁断裂。
她的良知开始苏醒。
“苏妙真!苏妙真!”
有什么声音在她脑海里尖叫,张牙舞爪喊她的名字。
“你……不要……”
那声音有些耳熟,又似是十分陌生,带着一种令她畏惧且厌恶的气息,让她下意识的封闭了自己的心神。
她有些害怕这道声音。
“妙真,怎么了?”
柳氏原本正在说笑,突然意识到怀中的孩子有些不大对劲,她低垂下头,关切的摸了摸苏妙真的脑袋,又似是怕她生病,下意识的以手贴她额心。
这个动作,小柳氏在生时,也曾做过。
苏妙真内心最后一挣扎与不甘,随着柳氏的动作而轰然瓦解。
“娘——”她低喊了一声。
柳氏怔了一怔,接着泪如雨下。
而这两人情感交融的刹那,姚守宁见到苏妙真的身体中突然有大量妖气泄逸。
一道若隐若现的狐影被挤出了半个身体,一只红狐尖利的喊叫着:
“你……不要后悔!”
苏妙真靠在柳氏怀中,眼泪大股大股的流。
随着妖气的泄出,她那张雪白的面庞逐渐扭曲变异。
那曾被妖蛊之术掩盖的异象,在妖邪被驱离之时,慢慢显出真正的样子。
“你会后悔的,会后悔的!”
妖狐大声尖叫,不肯放弃苏妙真的身体,那爪子牢牢抓紧了苏妙真的手臂,试图重新钻入她的身体。
“外祖父!”
姚守宁见此情景,不由大喊了一声。
此时哪里还用得着她提醒,柳并舟早就已经感应到了妖气的出现。
苏妙真此时低垂着头,头脑之中只闻那‘神喻’尖叫怒骂,似是气极败坏的样子。
“你我本一命,你是我的寄生之躯,以一缕神魂来请的,岂能轻易将我赶出身躯去!”
妖狐怒喊着,那尖嘴与苏妙真的嘴唇相重叠。
偌大的狐脸穿过苏妙真的脑袋,从她的面容之上钻了出来,欲将她取而代之。
她的面庞扭曲,现出挣扎之色。
“来了!”
柳并舟不慌不忙,喊了一声:
“若筠,借你的儒意一用!”
此时有妖气影响,大家看不到苏妙真的真实情景,但却也知道她情况不大对劲儿。
姚若筠正在紧张的时候,听到外祖父的话,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
但他应完之后,便有些慌乱:
“外祖父,我,我没有儒意啊——”
他甚至不知道这儒意为何物,正有些不知所措之时,柳并舟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虚空并点他额心,喊了一声:
“起!”
话音一落,姚若筠就感觉身体之中似是有什么东西‘腾’的自肚腹升起,顺着脏腹而上,自眉心之中蹿出,‘嗖’的化为一道白光,落入了柳并舟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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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现原形
姚若筠吃了一惊,后知后觉的捂住了额头,却并没有觉得疼。
那光点落入柳并舟手里,化为了一枚玉佩,姚若筠一见此景,不由失声喊道:
“我的玉书!”
这正是当日他那枚失踪的玉书。
虽说后来听家人说,这玉书隐入他身体之中,但姚若筠一直耿耿于怀,此时再见,不由惊喜交加。
柳并舟神色凝重,用手将那玉书一捏——那玉书顿时碎成一团光晕。
姚若筠还来不及发出心痛的惨叫,柳并舟双手将那光团交握于掌心,如同捏泥一般,很快将那光团捏着一块玉印。
柳并舟将玉印一抛,他身后阴神迅速伸手,将那玉印接在手里。
在姚家众人看来,便如那玉印飞于半空,接着飞快往苏妙真的方向疾蹿而去。
“啊!”妖狐一看到那玉印飞来,顿时发出一声怒恐交加的惨嚎,加速了占据苏妙真身体的进程。
苏妙真的脸上露出痛苦、挣扎与犹豫的神情。
“苏妙真,你想想,是谁一直在以来帮助你——”妖狐尖利的叫喊在她耳边响起,浓浓的红雾包裹住了苏妙真的脸颊,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我帮你打听消息,送你奖励……”
“不,不是的。”苏妙真摇头,挣扎着:
“我做了错事——”
她想起苏文房先前说的话,心生愧疚之意。
但妖狐之前在她身体之中寄居了许久,妖邪之气影响了她的意志,此时再受妖术蛊惑,脑海里竟逐渐开始遗忘苏文房说过的话,将他的影子一一抹去。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有些惊慌失措的道。
她记忆之中,年少的生活贫困却又温馨,可是这种关于父母、弟弟的记忆竟在消失。
脑海中父亲的模样逐渐模糊,隐约只残留下一个影子。
‘嘿嘿嘿——’
妖狐尖声大笑,“我替你抹去不该记得的东西,你顺从内心,不要抗拒。”
它嚣张的道:
“人类生来自私自利,且愚蠢的贪生怕死,你也不例外。”
“你受妖邪附体,人尽皆知。”它每说一句,苏妙真脸上便露出怯意。
“你挣扎什么?你做了坏事,行迹曝露,难道以为你家人还会原谅你?”它胡言乱语。
若是苏妙真还清醒,自然知道其中有诈。
但她受妖气所困,听它这样一说,自然便畏惧。
“你喜欢世子,可你对他数次下咒,若没有我的帮助,朱、陆二人可不会放过你!”
妖狐又威胁:
“不如顺从我,与以前一样,跟我合作,一切就跟以前一样——”
苏妙真听了威胁,心中更是害怕不已。
“外祖父——”
姚守宁听到这一人一妖的‘对话’,心急如焚,再度喊了一声。
“别急。”
柳并舟气定神闲的回了一句,但从他紧绷的脸颊便可看出此时他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妙真、妙真——”
柳氏见到父亲举动,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儿,低头去看怀中的外甥女。
苏妙真此时神色茫然,最可怕的是一双眼珠先是剧烈抖动,接着往上翻,露出眼白,配着她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格外诡异。
她的喊话并没有引起苏妙真的反应,她只是缓缓咧开了嘴,配着嘴角的两道伤,笑得份外瘮人。
“妙真!”
苏文房也吃了一惊。
他之前虽说听儿子说过苏妙真中邪,但耳听远不及自己亲眼所见那般震撼。
“妙真——”他大步上前,去拉女儿的手。
关切的话语、温热的掌心化为一把利刃,破开妖邪的迷障。
苏妙真那双白眼瞳抖了一下,眼睛的中心撕出一条裂缝,钻出一道细长的窄缝。
缝中似是有另一双眼睛正在与他对视,似是在向他露出求救的眼神。
“爹——”一道若隐似无的呼喊声在苏文房耳中响起,可这声音轻得就像是他的错觉。
眼前的人仍在咧嘴无声的大笑,眼里的那道狭长的眼瞳重新关闭,化为纯白的眼珠,牢牢的盯着他,使他后背直冒寒气。
‘嘿嘿嘿——’苏妙真的嘴里发出古怪的声响,妖气眼见重新要将她彻底占据之时——
“让开!”柳并舟喊了一声。
他话音一落,苏文房下意识的侧让开身体。
苏妙真还在咧嘴大笑,柳并舟的阴神带着玉印已至。
“我有她一魂,她自愿让出身体,待我与她身体契合,使她成为我的活行尸,我看你这仅剩了半成实力不到的老酸儒如何将我驱赶出去,嘿嘿嘿——”
“南昭柳并舟、张饶之,借儒圣先贤之力——”
柳并舟不理睬这狐妖的话,嘴里飞快念道:
“驱邪!”
最后两个字一说出口,他手掌打出一道儒光,飞入那玉印之中。
那玉印已至苏妙真面门,闪着莹白光晕,在那儒光一注入的刹那,更是璀璨无比,似是帮着阴神往前一推。
妖狐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印中的浩然正气极浓,远超过它对柳并舟实力的预估。
它下意识的想侧身后退。
若是以前,苏妙真与它同心协力,这具身体它指使得自然如意。
可现在,苏妙真有心抗争,在被它邪气蛊惑后,本来要放弃的心,又因为苏文房的一唤、一握,重新唤起了她的挣扎之力。
要是寻常时候,它自然有办法将这丝抵抗之力抹去,可此时紧要关头,她的挣扎使得一人一妖的身体、魂识并没有协调,这躲闪的动作便微微一滞。
这一滞仅只片刻,但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
受到柳并舟浩然正气轻轻一推的玉印顺势往前,阴神的力量破开妖雾的阻挡,玉印烙在了苏妙真的脑门。
印章一落,便大局已定!
柳并舟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就在这时,苏妙真的嘴中发出尖锐刺耳的惨叫声。
她的额心正中,烙印下了一个小小的‘儒’字,而那玉印在盖下的刹那,便已经化为一道清气,融入了那字里。
姚若筠还来不及心痛自己的东西消失,便听到了表妹凄厉的惨叫声,当即也有些紧张,牢盯着面前的情景。
只见那‘儒’字之中乳白的光华如同水流一般涌动,化为细细的力量,融并进苏妙真的血液里。
她的脸颊表面出现一道道亮光,继而这白流分布至她周身。
白流所到之处,邪气被尽数驱尽。
苏妙真嘴里的惨叫越发尖利,苏文房听不得女儿痛苦,连忙想要上前扶她,柳并舟向他打了个手势:
“你别动她——”
他气喘吁吁,说的话苏文房却不敢不听。
浩然正气很快流转苏妙真全身,把她笼罩在内,助她与妖邪抗争。
原本与她融为一体的妖狐之影再度出现,数条蓬松的大尾化为阴影,飞扬在姚家正屋的上空、屋顶,无声的与柳并舟的阴神相搏。
“妙真,你在等什么,还不快快苏醒!”柳并舟强撑着,厉喝了一声。
他的话音如同惊雷,顿时将苏妙真震醒。
少女脸上露出挣扎之色,倏地睁开眼睛。
‘啊!’
惨叫声中,一道红光从她后背弹射出去,化为一道红狐之影。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那狐影张牙舞爪,大声咆哮:
“你不要以为你还是人,没有了我的庇护,这人类社会可容不下你这样的妖邪!”
此时妖怪没了人类肉身的庇护,这样的尖叫自然被所有人听在耳内。
“哼!”柳并舟冷哼了一声:
“死到临头,还敢多嘴!”
他喝声一落,苏妙真身上外散的儒家力量又开始飞快往回而走,在她额头的‘儒’字汇聚,最终重新化为一枚小箭,‘嗖’的穿破那妖狐身体。
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响起。
姚守宁见到家中头顶上方飞扬的狐尾有一条再度碎裂,那妖狐阴影淡去,留下恶毒的诅咒:
“终有一天,我本体会重新回归人类,到时我要生吞了你!”
“柳并舟!柳并舟——”
它两次大意,以阴魂之身被柳并舟断去两尾,心中恨他至极。
但柳并舟的强大超出了它的预期,狐妖怀疑他隐藏了实力,此时失去了肉身庇护,不敢再滞留,受伤之后迅速遁离。
吼声仍环绕,但那股妖气却已经淡淡的散去。
苏妙真的身体软软的靠进了柳氏的怀中,那穿破红狐身体的小箭重新化为一道白光,飞入姚若筠的身体。
屋内气流涌动,化为疾风环绕,吹得纱帘撞动,发出响声。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都僵立原地。
“走了。”
姚守宁小小声的说了一句,打破了沉默。
柳并舟脸色煞白,满头都是汗水,吃力的点了点头,阴神回归身体,他晃了两下,一旁的姚若筠连忙扶住了他的身体,牵着他坐回椅子。
“可算是将这妖神打发走了。”
他喘息着:
“自此之后,妙真算是真正不受妖邪控制了。”
柳氏惊魂未定。
她此前猜测苏妙真仍受妖邪影响,所以行事不由心,但这种猜测在今日得到了验证。
“妙——啊!”
柳氏低头去看怀中的孩子,这一看之下,却吓得胆颤心惊。
没有了妖邪的障眼法迷惑世人,她之前自愿取出一魂送于狐妖的恶果已经显现。
众人随着柳氏的视线看去,见到的是一个红脸毛嘴的‘人’。
从脸看来,这已经不能算是‘人’的模样,苏妙真的面容妖化格外严重,她的嘴唇外突,与鼻尖相连,唇上长满红黑的细毛,与狐嘴相似。
两根犬齿人家唇肉之间钻出,十分狰狞。
大家吓得不敢出声,苏文房看到女儿这模样的那一瞬,心痛如绞,几欲落泪。
“姨,姨母?”
一道细弱的声音响起,苏妙真在此时苏醒。
此时她的声音轻细,带着忐忑与恐惧,与以往那种刻意的细柔又不一样,令得柳氏意识到怀中的这个‘妖怪’模样的人可能才是自己真正的外甥女。
她心中的怜爱与痛惜占据了上风,将内心对于‘妖邪’的害怕压了下去,柳氏一把将苏妙真抱进了怀里,泣不成声:
“妙真,妙真。”她可怜的妙真,失去了母亲之后,又被妖邪祸害成了这个样子。
“爹,您一定要救救妙真。”柳氏哭着喊道。
柳并舟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若是能救,他也想救,可有些事情早就注定。
“受妖邪附体之后,会产生异化。”被附体的时间越长,这种异化的改造就越深。
七百年前,许多人类都曾异化,生不如死。
这种异化是妖邪为了将人类的身体改造得更适应自身而施展的一种邪术,被附体后的人类再难恢复如初。
附在苏妙真体内的,是当年天妖一族的天狐王,狡诈阴狠,它控制了苏妙真的身体,迷惑了她的记忆,勾起了她心中的阴暗面,使她受它影响之下,贪、嗔、痴三念被放大到极致,最终献出了一缕神魂,险些灵魂化为妖狐养份。
苏文房的到来唤醒了苏妙真的理智,使她意识到了不对劲,最终才有苏醒的契机。
三十三年前,‘她’曾与柳并舟提过此事。
他本来早有防备,可想要驱除这个狐王,便得等到苏文房到来的契机。
这狐王狡猾又难缠,机会只有一次,他在此之前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外孙女步步滑入深渊,心中怜爱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好在人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柳并舟摇了摇头:
“至于容貌长相,若有自然锦上添花,若没有也不要强求。”
他的话使得苏妙真心生不妙预感,她惶恐不安的去看自己的父亲:
“爹,发生了什么事?”
苏文房从声音、眼神便已经知道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女儿,他心中大痛,泪水涟涟,想要与女儿说话,但看到她的那张脸庞,又痛苦的出不了声。
“庆春,庆春,你来说——”
苏妙真喊自己的弟弟,但苏庆春已经哭得面红耳赤。
“姨母——”
她越发慌乱,又喊柳氏,抬头与她对望的刹那,从柳氏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那已经不能称为人。
“啊!”
她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伸手摸自己的脸:
“我的脸,我的脸——”
手指碰到了突出的犬牙,柳氏眼里的影子也做出了相同的举动。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她拼命捂住脸,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第三百五十章 解心结
此时没有人敢轻易说话,大家初时的惊恐之后,便有些不知所措——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驱妖成功后的喜悦荡然无存,众人眼里的惊恐刺痛了苏妙真的内心。
她原本长相清丽,在江宁时便是知名的美人儿,此时嘴脸突变,形同‘怪物’,心中的恐惧可想而知。
柳氏抱着她哭,她先是流泪,接着怔忡,许久之后突然伸手向柳氏推了过去。
柳氏一时不察被她推开,苏妙真踉跄着往外冲。
“妙真!”
“妙真——”
“妙真。”
众人接连大喊,苏文房与柳氏想要去追,但她跑得飞快,身影冲入雨中,很快消失了踪影。
柳并舟也接连起身走了两步,扶着门板而立,看着她离开,他摇了摇头,神情难掩疲惫,道:
“妙真此时心中难受,恐怕不愿与人说话,反正都在家中,不妨让她静一静。”
大家也知道苏妙真此时内心并不平静,她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对她将来影响极深,她此时恐怕并不想要见到任何人——尤其是大家同情的眼神。
“都怪我,是我疏忽了她——”苏文房心中十分后悔,连连捶打自己:
“是我的错,庆春说她在路上就有些不对劲,我竟然在她离家时半点都没察觉,将来我到了地下,致珠也会怪我疏忽了女儿……”
“我也有错,该早些发现有问题,想办法将这妖邪驱除,也不至于——”柳氏也自责不已。
柳并舟摇了摇头,没有告诉女儿,苏妙真身上的妖邪非同一般,她已经被附体,又自愿献祭了一魂,如果她自己内心不醒悟,旁人纵使再着急也是无用的。
姚若筠、姚婉宁也是一脸婉惜。
以往姚婉宁与苏妙真有嫌隙,那是因为她针对自己的妹妹,如今看苏妙真是受妖邪蛊惑,这种仇视自然便散去了,只剩下对表妹的怜悯。
众人都在叹息,姚守宁的心中却觉得十分难受。
她想起当初,自己与柳氏吵了架时,也是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大家都想让她冷静,她委屈得吃不下饭,后来是有了姐姐来哄,才重新开心。
此时表姐受了刺激,独自一人躲起来固然是好,可她心中纵使害怕、委屈,也定然是想要有人陪的。
一念及此,她提裙起身:
“我去找表姐。”
说完,不等众人出声,便冲出了屋子。
“守宁——”
柳氏一见女儿也跑了出去,想起之前这两个孩子相处得并不愉快,怕她与苏妙真起了争执,连忙要喊住她。
但她动作不如姚守宁敏捷,等反应过来时,姚守宁已经跑入雨中,听到她的喊声,向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放心。
“你回来。”柳氏喊道,心中又急又慌,正欲不顾一切也要去追时,柳并舟道:
“你让她去。”
“爹……”
柳氏情急之下低喊了一声:
“这两个孩子以往相处得并不和睦,我怕……”
“你怕什么?”柳并舟看向女儿,不满的道:
“守宁是你的女儿,她什么性格,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他皱了皱眉:
“更何况,这两人是表姐妹,亲如一家人,身上都流了柳氏的血脉,以往不和并非私怨,而是因为有妖怪挑拨,如今妙真身上妖邪尽去,又怎么可能还吵得起来呢?”
柳氏还想说话,柳并舟摆了摆手:
“她们年纪相当,守宁乖巧懂事,有她去哄,总比你我去说好些,放心吧。”
他这样一说了之后,柳氏只好苦笑一声作罢。
……
而另一边,姚守宁冲出雨中之后,全然靠预知力去寻苏妙真,最终她追到了姚家柴房的门口处,感应到了表姐的气息。
“表姐。”
柴房门半掩着,屋门上还有一个湿漉漉的手印。
她小心的推门进屋,看到地上的水迹,沿着直往角落,那里的柴堆有被扒开过的痕迹。
听到她呼喊声后,有捆干柴动了动,发出细细的摩挲声。
“表姐……”姚守宁本来是想劝她别难过,但刚喊了一声,自己却又哽咽。
苏妙真受了妖邪迫害,如今脸成了这副模样,自己站着说话腰不疼,劝说两句又有什么用呢?
将来要面临他人异样眼光的是她,又不是自己。
她越想越觉得难过,不由小声的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柴堆里,苏妙真先还有些伤心,以为姚守宁会劝自己几句,心中已经生出几分烦闷,却没料到她喊了自己两声,话没多说,倒先哭起来了,仿佛受伤的是她似的。
没有了妖邪的侵扰,以往两姐妹之间发生的种种事一一浮现在自己心头,苏妙真又尴尬又伤心,想起姚守宁的长相,不免生出一股自卑。
如果是以前,她定会尖酸刻薄的损这表妹两句,认为她此时追来不怀好意。
可这会儿恢复本性之后,她嘴唇一动,还没说话,有些念头才刚浮现在心中,便已经吓了她一跳,连忙紧紧的抿住了嘴。
“我替表姐难过。”姚守宁在原地站了半晌,见她没有激烈反抗,便又试探着往前靠近了些。
“你难过什么?变成怪物的是我又不是你——”
她觉得自己命苦,说到这里,又哭出了声音。
“表姐不是怪物,是那怪物害你。”姚守宁急忙哄她:
“有错的是那妖邪,它有意施法,故意害人。表姐本性善良,所以才能挣脱它的控制,配合外祖父的术法,将它驱赶出身体。”
“……”
她说完之后,苏妙真沉默了许久。
姚守宁也不说话,只是小心的走到柴堆旁坐了下来,陪她流泪。
半晌,苏妙真才伤心的道:
“现在驱赶了有什么用,我变成这个样子……只怪我自己命苦……”
“怎么能怪自己?明明是妖怪的问题!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替表姐报仇!”姚守宁想到妖狐,心生愤怒,便说了一句。
苏妙真没有说话,接着轻轻抽泣了两声,许久之后才低声道:
“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不怪我吗?”
“那又不是你的问题,你也是受妖邪蛊惑了而已。”姚守宁毫不犹豫的道。
苏妙真听到这里,满身防备松懈了一些,心中觉得很是羞愧。
想起自己以前对这个表妹充满了恶意,认为她愚蠢自私,又觉得她要和自己抢世子,心中恨她至极,在柳氏面前数次挑拨,看她不顺眼……
此时听她安慰自己,又陪自己说话,还说要为自己报仇,越发觉得过往错怪了她,自责得很。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前只是气不过……”她吸了吸鼻子,小声的说道。
“为什么气不过?”姚守宁心中一动,问了一声。
也不知为何,不再受妖邪影响后,苏妙真觉得姚守宁可爱又真诚,与她说话不知不觉就容易让人放下戒心,觉得对她格外亲近,甚至愿意说心里话给她听。
此时听她问话,那些隐藏在苏妙真心中的秘密翻腾,一种想要将所有的事全部告知姚守宁的冲动油然而生。
苏妙真犹豫了半晌。
这些隐秘藏在她心里,像她豢养的一条毒蛇,蚕食着她内心的善良,此时在姚守宁的陪伴下,内心的防备被打开一条细微的口子,苏妙真终于忍耐不住,她小声的开口,说起‘前世’的事情。
“……后来,温献容看我不惯,趁着我惹了姨母厌弃,将我送进了山里,我在那里遇到了世子……”
再次提到‘世子’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复杂。
没有了妖邪的影响,她回忆‘前世’事情时,纵然还有世子的记忆,但她却像是失去了那种对陆执势在必得的偏执,反倒像是提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颇觉怪异。
姚守宁之前就已经‘听’到过她与妖狐对话,对许多事情也有了解,只是第一次听苏妙真提起,自然了解更真切。
她强忍想要辩解的冲动,安静的听她说完,听她自己停顿,没有出声打断她的思续。
许久后,姚守宁才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脚步,靠苏妙真更近了些。
两人隔着柴堆相靠,她试探着小声的问了一句:
“表姐,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些话,全是妖怪骗你的?”
“什么?骗我的?不可能吧……”
柴堆之后,苏妙真将头抬了起来,露出一双泪蒙蒙的眼睛。
她捂着唇鼻,目光与姚守宁相碰的刹那,又连忙将脸低垂了下去,避开了她的视线,下意识的摇头:
“不可能,这些全是我的记忆……”
“可是这种记忆是不对的啊。”姚守宁说道:
“我娘脾气不太好,但她心中对于你跟庆春表弟的到来是期盼已久的,她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想姨母的。”
她说到了‘应天书局’对柳并舟的影响,再提到了小柳氏的婚姻,使得姐妹生出嫌隙的始末:
“我娘之所以不联系姨母,估计也是赌气,姨母去世后,我看得出来她很后悔,她绝不可能厌恶你。”
姚守宁语气逐渐坚定:
“我不知道有没有前世今生,但我知道一个人的性情是不会改变的,我大哥性情不可能拈花惹草,对献容也是一心一意。”
苏妙真没有说话,安静的听她道:
“就算我大哥中了邪,纠缠于你,但以我娘性情,绝不会怪你,她只会怪我大哥不守规矩,说不定会让我爹打他一顿。”
这才是柳氏的真实性情,她极要面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情况下,她会更怜爱失去了母亲的苏妙真——从之前姚守宁与苏妙真交锋,数次被柳氏喝斥就能看出端倪。
苏妙真的心再一次动摇,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至于献容,我与她相交多年,知道她的为人。”姚守宁对自己闺中好友很有自信:
“如果我大哥变心,她绝不会怪你,只会恨我大哥不忠,与他疏离。”
她说道:
“献容说过,男人若是移情别恋,不是张三也会是李四。”在温献容的观点中,外人纵使有错,但外人毕竟与她没有关系,若不是与身边人有了关系,根本是伤不到她的。
唯有被她信任的身边人才能重创她的心,“所以若真有这种事,她纵使恨你,但绝不会与你相争,只为抢回我大哥,这绝不可能。”
苏妙真开始细想过去,发现一切确实如姚守宁所言。
她已经知道附身在自己身上的‘神喻’只是妖邪,‘前世’种种,莫非真是假的?
就在这时,苏妙真想起了自己在刑狱中时,妖狐曾过渡过一段苏文房的记忆给自己,那时她似是透过‘眼睛’,看到了苏文房的过去。
年少的父亲与楚少廉交好、出游,她明明没见过楚少廉,却能看到他的样子。
这一幕幕如同自己曾亲眼见证过的场景,凭空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那时她不觉得有问题,此时再一细想,却觉得毛骨悚然。
“我,我可能真的被骗了——”
也许没有‘前世今生’,只是狐妖编造了个幻境,放入她的脑海里,让她对幻象中的情景信以为真,以为自己真受了姚家的伤害,进而心生怨恨,使得妖狐有机可趁。
“这,这太可怕了……”苏妙真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找我……”
她有些想不明白。
姚守宁却道:
“可能是想要寻找‘辩机一族’的血脉!”
她将三十多年前,外祖父参加应天书局,继而有传闻说‘辩机一族’的血脉会在柳氏的后人身上觉醒的消息告知了苏妙真。
“……我姐姐也是受害者,如今身上还有‘河神’的烙印。”
她叹息了一声。
这些话苏妙真之前也听妖狐提过,可那时她满心欲望,心中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血脉的继承人。
可此时清醒后再听这些话,感受又大不相同。
她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些传言,才给自己带来这样的祸事。
“我不是……我不是……”
苏妙真拼命摇头,轻轻的抽泣。
姚守宁的手小心翼翼的穿过柴堆,试探着碰到了她的手,小声的道歉:
“对不起,表姐。”
她才是那个传闻中的‘辩机一族’血脉觉醒者,但不知为何,祸事并没有降临在她身上,反倒是自己的姐姐、表姐俱都受了妖邪算计。
姚守宁心中愧疚不安,苏妙真的身体一颤,却并没有将手收回,而是任由姚守宁将手伸了过来,缓缓握住她的手心。
两个少女的手相交叠,一只手温热柔软,一只手冰凉入骨,掌心相贴的那一刻,都似是能感应到彼此的心情。
苏妙真回忆过往,既羞愧又害怕,她本该将姚守宁手挣脱,可是此时天寒地冻,柴房的光线昏暗寒冷。
表妹的手掌温热,带给她阵阵暖意,使她下意识的握紧。
她以前果然是中了邪,怎么会觉得这个表妹可恶又烦人?
“这怎么能怪你?”苏妙真摇了摇头,含泪道:
“我也错,以往总是刁难你,你不要生我的气。”
“不会的。”姚守宁把她握得更紧,同时伸手去推开盖在她身上的柴堆。
这个动作让苏妙真有些恐慌,她害怕姚守宁看到自己的脸,连忙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守宁,不要拉开这些柴,我害怕。”
她害怕别人怜悯的神情,害怕看到怪物一样的自己,害怕面对世人异样的眼光……
“别害怕表姐。”姚守宁正色道:
“我没有外祖父的聪明,说不出来那些大道理安慰你。”
她顿了顿,接着道:
“但我知道,人活着就要面对现实,妖邪有阴谋,这世上受妖怪祸害的肯定不止是你。”
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眼睛一亮:
“你看看世子。”
她想起了可怜的世子,拿他作例子:
“他几次发疯,还有一次是在闹市,丢人极了,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苏妙真虽说受妖怪祸害,毁了容貌,可陆执身为将军府的世子,长公主唯一的独子,几次受妖蛊影响,干出丢人现眼的事,如今名声尽毁,从某一方面来说也比苏妙真好不到哪里去。
“他大殓那日,以往见到他就纠缠的楚小姐就像见了鬼,可世子还是很坚强的。”
“……”
苏妙真不敢吭声。
她这会儿终于想起来自己干的好事,伤害得最深的不是姚守宁,而是陆执。
种种回忆涌入她的心头。
如果没有‘前世’,她与世子也并没有所谓的‘宿世姻缘’,那么这位将军府的世子纯粹只是倒霉的冤种而已。
北城之中他因为‘陆执的一见钟情’而发疯,又受了诅咒倒地死,大殓当日死而复生……
这样一想,苏妙真开始尴尬又后悔。
“世,世子没事吧?”种种情绪堆积在苏妙真心头,让她根本没有功夫再去想自己未来的事。
她脚趾扣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事。”姚守宁道:
“他现在穿女装出行,暂时没人认识他。”
‘噗——’
苏妙真被她这话逗得破涕而笑。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厚道,连忙捂住了嘴。
“表姐,别想这么多,这些都不是你们的错,是妖怪坏呢,不管是世子丢脸也好,还是妖怪害你也罢,我们唯有先想办法驱赶了妖邪,才能去烦恼之后的事,你说对不对?”
她又哄又劝,目光真诚。
苏妙真想起以前自己做错的事,自己还要向柳氏等人道歉,若有机会,也应该向世子忏悔……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姚守宁将她身上盖压的柴禾拉开,这一次她虽说有些瑟缩,却并没有再躲避。
姚守宁以往就看到过她受妖邪祸害后异化的面容,因此再见的时候,并没有像柳氏等人那样受到极大冲击而面露惊惧。
她的反应让忐忑不安怕看到她厌弃、害怕眼神的苏妙真心中好受了许多,姚守宁端详了她半晌,接着松了口气:
“没事,异化就是嘴唇,眼睛没受影响呢。”
她笑着说道,眼里带着庆幸。
受她影响,苏妙真的心情也觉得好了许多,这才庆幸自己在妖邪附身之下捡回了一条性命。
至于脸部被毁,只有先走一步看一步,未来的事……未来再去烦恼。
两人拉着手离开柴房,先回了苏妙真屋里一趟取了蒙脸的厚巾,等两人再回到柳氏房中时,苏妙真虽说心中仍旧惶恐不安,但至少表面已经恢复了平静。
第三百五十一章 儒道心
“……只能暂时先将脸挡住,家里人不会多说。”姚守宁拉了苏妙真的手,与她说话:
“将军府里有一位徐先生,是神武门的传人,擅长医道、妖蛊,世子体内的妖蛊便是由他稳住的……”
她是真心在为苏妙真的情况担忧,也在替表姐想办法。
可提到‘世子体内妖蛊’的时候,苏妙真的脸上露出尴尬而又心虚的神色——她如今算是清醒,想起当日西城事件许多疑惑之处,心中暗自猜测世子的妖蛊恐怕也与她是有关的。
想必就是那附身在她体内的‘神喻’所为,这样一想,她更觉得对不起世子了。
但姚守宁拉着她的手,满脸都是担忧,苏妙真忍下心头的惶恐不安,点了点头:
“嗯。”
“不过近来洪灾很严重,又有血蚊蛊现世,徐先生忙着要研究医治人的解药,表姐可要等一段时间了。”
姚守宁察觉得到她的心情并不平静,隐约也猜得出来一些她的心思,但苏妙真没有主动提及,她便也不点破。
“守宁,我……”苏妙真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的将姚守宁的手掌握住,想要说什么。
但话到嘴边,便被姚守宁打断了:
“表姐,不要担心。”
她捏了捏苏妙真的手,转过了头,笑着道:
“长公主人真的很好!”姚守宁强调着:
“又明事理,当日世子救了我娘才中蛊,但她并没有怪过我。”她的笑意真诚,语气柔软带着安抚:
“等这些事情过去,徐先生得空了,公主一定会请徐先生帮忙想办法的,就是,”姚守宁欲言又止,最终道:
“就是可能要等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少女表情有些歉疚:
“还有,我也不知道徐先生能不能完全治好的……”
苏妙真听完她说的这些话,心情倒是比姚守宁预料的要好了许多。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鼻,神情黯然:
“等倒没什么——”
她不怕等待,就怕长公主对她有成见,不愿意与她打交道——毕竟当日陆执死而复生再度发疯与她有关,朱姮蕊定是一清二楚,说不定早猜到了缘由。
谁又会对一个害了自己儿子的人有好感呢?她怕将军府的人不喜欢自己,不愿意帮忙,如今听姚守宁说长公主性格不错,心中倒是放松了许多。
“至于能不能治好……”她眼里含泪,摇了摇头:
“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的,我愿意等,谢谢守宁帮我。”
两人说话功夫间,已经到姚家正屋门口。
苏妙真离这屋子越近,心中便有些害怕。
过往一切从她心中一一掠过,她脚步变慢,定住了足,迟疑的喊了一声:
“守宁——”
“怎么了?”姚守宁转头看她。
她正想说自己还没做好进屋的准备,恰在这时,兴许是屋里的人听到了外头的响动,有人将厚重的棉布帘撩开,逢春探出了头来,一眼就看到了撑伞的两个少女,高兴的喊:
“二小姐和表小姐都回来了!”
这话音一落,帘子便被拉开,屋里人尽都起身出来了。
如此一来,苏妙真自然便不能再躲了。
屋中柳氏等人都在,就连伤筋动骨之后本该躺床休养的姚翝听说出了事都连忙爬了起来,强撑着浑身疼痛坐在大厅等着姐妹二人。
“妙真回来了。”柳氏惊喜的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姚翝撑了拐杖,连忙点头。
柳并舟没有说话,但从他眼神看来,似是松了一口气。
众人迎着两人进屋,苏妙真被姚家众人团团围住。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苏妙真的身上,姚守宁无形之中被冷落。
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愤愤不平,反倒露出了笑容。
苏文房的注意力一半在女儿身上,一半则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女儿回来之后,他心中欢喜,对于劝说并哄好了自己女儿的姚守宁,他就格外关注。
两个少女此时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但姚守宁并没有争风吃醋,她神态自若坐到了桌子边,倒了杯茶在喝,似是注意到苏文房的视线,转过头看他,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苏文房想起女儿此前曾对这个表妹格外不满,听苏庆春说苏妙真中邪期间,与她关系紧绷。
但她并没有记仇,而是心怀坦荡,性格远比苏庆春所说还要好得多。
“谢谢。”
苏文房无声的道谢,姚守宁笑眯眯的摇头。
“……妙真,是姨母疏忽了你,你千万不要怪我。”柳氏还在自责,苏庆春也道:
“我也有错。”
苏妙真先是再次向柳氏道歉,接着又安抚弟弟,众人七嘴八舌说话,不知不觉间,这些日子以来的隔阂便逐渐在关切声中被弥补。
柳氏原本不敢提苏妙真妖化的事,倒是她主动提及了灾会姚守宁会帮忙请徐相宜为她看脸,倒令柳氏等人心中大石一落。
今日妖邪被驱,苏妙真不再受妖邪困扰,这是天大的好事,柳氏心中欢喜,说是今晚要置办宴席,好好庆祝。
姚守宁的话语再一次应验——晌午之后,下了许久的雨竟然停了。
神都城的百姓高声欢呼,排在大明宫前求药的人更加多了。
因陈太微研制了克制血蚊蛊的方法,一个月后,血蚊蛊逐渐减少,这收割了神都城不少人命的妖蚊终于逐渐消失。
洪水已经褪去,留下满目疮痍。
许多人失去了房屋、亲人,无家可归,流浪于神都城的角落处。
随着血蚊蛊一少,大明宫前求药的人也逐渐减少了许多。
一切似是在恢复正常,但平静之中又像是有风暴在酝酿着。
以往还算热闹的街道此时纵然是白天也充满了死寂,沿街的许多店铺已经关闭,门板破裂,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街道之上弥漫着一股若隐似无的腐臭味,每个人都像是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动作,甚至听不到小儿啼哭。
到了夜里反倒热闹一些。
街道之上流民游走于黑暗中,他们闯入沿街空无一人的房舍,寻找安身之所或是食物,不安的气氛笼罩在每一个侥幸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心中。
神都城内司天监的观星台上,陈太微站在那里,俯瞰整个神都。
大雨之后的天空似是被洗净,今夜满天繁星,一点儿云层也无,可见明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他身体高大而消瘦,两侧肩骨似是锋利的刀刃,将薄薄的青色道袍挑起来了。
夜风‘呜呜’的刮,将他两片衣袖灌得鼓胀,吹卷至他手肘处,露出他雪白如玉的小臂。
一条黄色的细长络子勾勒出陈太微细瘦的腰身,腰侧挂了一条雪白扶尘,那扶尘随风而扬,如烟似雾。
“唉,真是败兴。”
他鼻子动了动,似是闻到了什么,接着那张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嫌弃之色,转过了头。
夜风之中,不知何时卷起了薄薄的红雾。
随着他话音一落,那雾气之中突然显出数道黑影,妖气狂涌,化为飓风,卷向陈太微的身体处。
他站立着未动,只是冷笑了一声,待那黑色的妖卷风吹来时,一手握拳用力轰出!
拳风穿破黑色飓风,深入风眼之中,用力将那妖风之中的一道黑影抓住。
‘吱汪!吱汪!’
一道尖利的惨叫声响起,一只约两尺来长的红毛狐狸被他掐着脖子,抓在了掌中。
那狐狸呲牙咧嘴,四肢拼命蹬踢,但无论如何用力,却根本逃不脱他的挟制。
狐狸身下,有一道阴影如流水般涌动,随着红狐惨叫,顷刻之间化为一道高达两丈以上的恐怖黑影。
黑影宛如小山压顶,其上有六条长尾如海中藻荇般在半空中蔓延开,化为阴云,牢牢密布于陈太微的头顶上空,将星光完全挡住!
“为什么——”
那阴影低垂下来,黑暗之中,阴云化为一只可怖的巨兽头影,围绕着陈太微看。
他仰头看那黑影,带着饶有兴致之色,与那黑暗对峙,‘啧啧’有声:
“看来老皮是被人扒喽!”他话语之中带着戏谑,顿时将那黑暗激怒。
“你闭嘴!”
阴风环绕,无数阴魂、怨鬼从那黑影之中扑出,张牙舞爪的往陈太微飞扑而去。
这些恶鬼是当年狐王占领人世时,吞食的人类炼化,与它相伴七百年,早成气候。
若是修行差些的,被这些恶鬼一冲,三魂七魄便要散体而出。
可陈太微并不将这些鬼魂放在眼里,他只是冷笑。
鬼魂冲入他身体的刹那,将他外在的障眼法冲破!
一个身穿红衣的艳鬼怀抱着一具玉白的骷髅出现在妖狐面前,那被红衣艳鬼抱在怀中的骷髅伸出了一只玉白的骨手,将一只‘吱唧’直叫的红狐抓在掌中。
众鬼一见他现出真身,顿时大惊失色。
红衣艳鬼身上血光冲天,浓重的煞气顿时将这些怨毒的鬼魂冲散了。
须臾之后,鬼影消失,红衣艳鬼与那骷髅消失无踪,身穿青袍、腰系扶尘的陈太微抓着已经垂死吐血的红狐重新出现在观星台之上。
他一脸厌恶之色,将那红狐一丢——
“畜生就是畜生,不堪一击!”
狐王大怒。
陈太微却并不理它,而是手捏成印,飞速捻出一道御水诀,召出一股手流洗手。
那水流之中蕴含着强大的法力,清凉的气息令那愤怒的妖王一下清醒了许多。
“我劝你不要太冲动。”
陈太微一面洗手,一面温声与黑影说话:
“你本体还未出来,不是我的对手。”说完,他又看向那黑影:
“又断一条尾巴了?”
他一脸幸灾乐祸,气得狐王牙关都咬紧了。
“你早知道了?”
“知道什么?”陈太微反问了一声,抽出腰间别着的帕子擦手。
“那南昭的老酸儒手里,有一颗儒道之心!”
狐王想起前些日子吃过的大亏,心中怨恨翻涌:
“他实力不济,但有了那颗儒道之心的帮助,将我重创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时代不止是皇室的紫阳秘术在消失,修习武道的那些人的修为也大不如前了。
儒家更是落魄,已经没有什么人修出浩然正气,仅有的一个年迈老衰,力量远不如七百年前的张辅臣,竟然已经被捧为了儒林的领袖。
天妖一族的狐王当**试出柳并舟修为的时候,心中狂喜,认为世道混乱,人类实力减弱,妖族的时代已经重新降临——
正当它狂傲大意时,却没料到会在柳并舟手里吃一个如此大的亏。
接连在一个老儒手里断了两尾,这对它来说简直是个奇耻大辱!
柳并舟手中的那枚儒道之心与一般的儒家力量不同,它更加纯粹,更加圣洁,其主人在世之时,必是德高望重,且又学识渊博之辈,必是受天下人尊崇,才会修出功德。
七百年前,儒家的人修出浩然正气的不在少数,但死后能留下儒道之心的人,却是寥寥无几的。
佛家得道高僧临终坐化之时,会留下舍利子,而儒家真正修为成圣的学者,在死后则会留下儒道之心,作为他的传承种子。
可是要想成圣,又谈何容易?
那已经不仅仅是修为、学识,还需要天下归心,受人尊敬。
越是被人真心爱戴、尊重,越是功德逆天的人,死后留下的儒道之心力量才会越强。
天妖狐王想起那枚儒道之心打在了自己身上,又开始觉得额头隐隐作痛。
两位大儒的力量击打在它身上,强行将它逼出苏妙真身体之中。
它取了苏妙真一魂,将她的身体当成容纳自己神魂降临的‘魂器’,欲与她强行合而为一,被拍出的刹那受了重创。
后又受儒家力量一击,逼它再断一尾逃生。
想到当时的情景,狐王心中便说不出的怨怒。
“哦,原来你也感受过那枚儒道之心了。”陈太微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
“那是张饶之当年留下的,这年轻人真不错,我从他身上,竟感应出当年辅臣的几分风采了……”
他想起过往种种,脸上露出感慨之色:
“可惜就是命太短了。”
说完,他看向狐王之影:
“你与柳并舟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这儒道之心就挂在他的外孙身上当饰物,你难道没见过?”
狐王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心中大怒!
它当然见过。
第三百五十二章 煞气吞
柳并舟第一次与妖狐交手时,便借用了这个器物。
但当时这东西并没有展现出非凡的力量,看上去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儒家物件罢了,谁能想到是儒道之心呢?
“哦,我想起来了。”陈太微见它不说话,又开口:
“这东西之前没有激活,还是上次我去姚家的时候,柳并舟拿它降我才激活的。”说完,他有些吃惊的看向狐王:
“我没跟你说过吗?”
半空中如小山般大的妖影愤怒的咧开了嘴角,露出两根尖利的犬牙,垂落至陈太微头顶处。
尖牙的阴影处,有两滴唾沫顺着牙尖滴落——
“当日我施展神降术,就是被柳并舟以此物强行驱走,威力非常不错。”
他似是并没有察觉,仍是抱着怀中的骷髅。
狐王心中愤怒至极,但它却并没有动。
在它眼里,陈太微的身上有冲天的血红煞气,靠得稍近一些,竟然连它的魂体都受到了影响,杀戮、暴戾等情绪在它心里冲撞,似是想要找个突破口。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它强行将心里的戾气压了下来,将头抬得高了些,离陈太微远一点后,才摆动长尾,阴声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陈太微偏头反问:
“你是指哪一件事?”
“……”若不是本体不在,实力大损,狐王想抬爪往他拍去。
它一忍再忍,将心中的杀气压下:
“施药。”阴影处的头颅转动,狐王诘问:
“我们合作,你的事我们天妖一族从未插手,为何此次你要坏我好事,截断血蚊蛊猎食呢?”
狐王暂时将儒道之心的事放下,它今日前来是为了前些日子大明宫布施药物一事。
妖族借血蚊蛊吸食人类精血,收割人类的怨气、恐惧为己所用。
本该是天妖一族降临前的一大杀招,妖族为此已经部署许久,却没料到血蚊蛊才刚开始不久,便被人坏了好事。
若这坏事的人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坏事的是自己的合作者!
“合作?”
陈太微挑了下眉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们只是相互利用,你只是畜类修炼成精,我堂堂修道之人,又岂会与妖类合作?”
黑影头顶处耳朵一立,那黑影之中突然闪现两点红光,不多时,那红光化为狭长的眼眸状,冷冷的望着站在观星台上的陈太微。
空气凝固,若隐似无的杀机在空气之中传递着。
“嘿嘿嘿。”
气氛一触即发时,妖王突然冷笑出声,打破了沉默:
“你也配称为人?瞧瞧你此时的模样吧,你比我身上的邪气更重,为何不加入天妖一族?”
先前还满脸轻松的陈太微顿时收敛了笑容,眉眼阴沉了下去,被他抱在怀里的骷髅抖动着,骨头架子撞击间发出‘咯咯’轻响。
就在这时——
妖王话音一转,幽幽的道:
“大事将成,我们又何必在这样的小事上争执呢?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同心协力,你取你的大庆王朝气运,我要我的族群重回人间之中。”
陈太微单手掐腰,指尖在拂尘上搓了搓。
少顷,他终于笑着将手移开:
“你说得对。”
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暗光:
“血蚊蛊的事,早就已经曝露。”
陈太微转过身,忍下心中嗜血的冲动:
“经我卜算,血蚊蛊现世初日,便应该造就杀孽,但这卦象并没有出现——”至于其中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血蚊蛊现世那天,柳并舟出手,施展了铭书,保护了神都城整整一日。
说这话时,陈太微的脸上露出若隐似无的笑容。
这头愚蠢的狐狸,自大又盲目,瞧不起人类,将其视为圈养的食物,从没有将人类正视过。
哪怕是七百年前它曾因此而吃过大亏,但七百年后,仍是如此狂妄,果然畜生就是畜生。
他的声音被夜风一吹,似是带着寒意:
“而且朱姮蕊夫妇提出了烈酒加火把驱虫,似是早有应对之策,可见你们一族血蚊蛊的弱点早就曝露。”
妖王没有说话,这一点它也猜到了。
“三十三年前的应天书局上,柳并舟应该窥探先机了,辩机一族的人都该死!”
狐妖之影先是阴声诅咒,末了又自傲道:
“不过我族的妖蛊,并非如此轻易便能破除,不吸够怨气,是不会彻底灭绝的,纵然提前窥探先机又如何?”
妖蚊蛊数量庞多。
魔化的大庆太祖朱世祯吸纳了数百年的怨气,早成绝世魔物。
他生活在江河之底,这些魔气便是妖物最佳的温床。
整个白陵江底全是妖蚊蛊,足以将整个大庆朝搅得腥风血雨的。
如果不是陈太微意外搅局,使得妖族在摸不清他想法之前不敢轻举妄动,暂时压迫了妖蛊退却,此时的神都早就已经尸横遍野了。
“妖物终究是妖物。”
陈太微皱眉,“七百年前的失败,就没有令你们醒悟吗?”
“一味的屠杀,会激起反击。”
人类的性情,他最清楚。
“历史总是相似的,绝境之中总会滋生英雄。”他转过身,眼神幽幽对半空中狐王的眼眸相对视:
“你们天妖狐族总是自诩诡计多端。”
狐王听出他话中的鄙夷,心有不服,但想起七百年前的往事,却仍是将到嘴边的反驳压下了。
“可论起复杂,你们怎么比得过人心呢?”
“与其一味杀戮,不如驯养人类。”他说道:
“妖蛊蚊虽退了,但你们也留了后手,这些曾被妖蚊吸血的人类体内都被留下了印记吧?”
“不错。”狐王点了点头:
“妖蚊吸血的时候,便同时产卵,一旦卵熟,人体便会沦为寄生之体,以供妖族复苏。”
“既然如此,又何必杀人呢?”陈太微笑着问道:
“不如留一半人性命,人体被寄生后,不要急着剥夺他们的神智,吞噬他们的神魂,由他们自己作主。”
妖王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人类贪生怕死,自会想办法活着。妖化的人初时如过街老鼠,但人一多,便不会再一味躲闪,而是会想办法争生存了。”他漫不经心的说道:
“到时何须你想尽办法回到人间?恐怕这些人都会急着迎回‘圣主’。”
陈太微露出淡淡的笑意,但说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妖化的人会仇视同类,说不定还会想尽办法将正常人也拉下水呢,到时这些人自相残杀,死的人一多,自然怨气就足。”
他微笑着说出自己的看法:
“怨气冲天,自然容易将结界之门冲破。正如你所说,到时我收我的气运,你回你的人间,不是皆大欢喜吗?”
妖王之影愣了一愣,半晌之后才甩了甩长尾,内心既是欢喜,又有些警惕:
“你们人类果然狡猾,心狠手辣不输我妖族,你说的计划确实不错——”
它低垂下头:
“不过,你可不要骗我。”
“骗你又如何?”陈太冷仰头与它脑袋相对视,手按到了腰侧的扶尘上:
“给脸不要脸。我愿意说几句好话哄你,是今夜心情好,再多啰嗦,你便要有再断一尾的心理准备!”
他先前还笑嘻嘻的,说着说着便立即翻脸。
狐王心中既烦且惧,觉得此人果然是疯了,不愧是当年屠杀了自己师门的怪物。
它大事未成,肉身未曾降临这片土地,失去了附身的皮囊,仅剩阴魂并非陈太微的对手。
因此狐王强行忍气吞声,装着没有听出他话中威胁:
“说到张辅臣,你寻到他遗骨了吗?”
“没有。”
陈太微听到此处,有些烦躁的摇头:
“辅臣当年受儒家思想影响,胸怀天下,与‘他’的感情最是深厚。”
当年太祖立国后,徐昭乃辩机一族的人,不愿过多插手俗世事务,因此飘然远离。
顾敬先是任镇魔司之首,后隐身于太祖身后,晚年离开朝廷,成立神武门,也算是与朝廷半切割。
而他……
陈太微怔忡了片刻,想起了当年的一段往事。
那一年他意气风发,师承明阳子,师父天赋不行,道术不普通,只是一个和善到近乎有些懦弱的老头儿。
可就是这样一个从不与人为恶的老人,养大了他,对他如师、如父,弥补了他童年失去亲人的惶恐,给了他一个家,使他自此有了栖身之所。
他成年之后,道术非凡,与太祖为伍,斩妖除魔,快意恩仇。
正当以为未来前途无量,满心报负想要大展拳脚,开创道家一派的盛世之时——他听到了一个噩耗,自此入魔。
那一天,他赶回青云观,屠杀了满门师兄弟及同门。
自此,曾经的道门天之骄子坠入魔道,他变相的被这世间放逐。
……
陈太微的目光闪了闪,强大的自制力令他很快将思绪抽回现实之中。
太祖当年的四人去了其三,仅剩了一个张辅臣,一直跟在他的身侧。
学而优则仕。
但到了张辅臣这样的修为,他在乎的不再是名、利,而是真心想一展胸中报负,想要将生平所学运用到治国之上,想要为天下人打造出一个更好的制度、更好的大庆。
他这样的人物,胸怀、想法早非一般人了。
张辅臣一直陪在太祖身边,直至太祖死后,他也辅佐于新帝身侧,终身未娶,最终死后,丧事是由天元帝一手操持的。
“张辅臣死后,必定留下了儒圣之心。”
妖狐有些不安:
“这该死的老东西,活着杀我族人,死后也要给我们留下后患!”
它话没说完,陈太微便提脚踩到了地上垂死的红狐身体之上。
他足下运力,将那红狐脑袋踩爆,血肉喷溅开来,独尸本能抽搐。
狐王大怒。
但它能感应得到陈太微此时杀意极盛,显然自己先前的话触到他的逆鳞了。
“装模作样!”它心中恨极了,但嘴却笑道:
“生气了?”
“呵呵呵——”
“提到了你的故人,就不高兴了?不要忘了,你当年杀灭同门,这些所谓朋友早与你割袍断义了。”妖狐笑道:
“再说了,你都已经冲故人下过手,此时又何必动怒?”
陈太微没有说话,而只是转身往观星台走去,半晌之后在观星台前站定,话音冷冷传来:
“他们与我割袍断义又如何?在我心中,我仍拿他们当朋友。”
“朋友?”妖狐冷笑。
陈太微盗走了太祖尸身,任由这位曾经的开国英雄受妖气亵渎,最终沦为绝世魔物,天下有这样对待‘朋友’的人么?
它心中不屑,却并没有开口刺激陈太微。
只见观星台延伸出去丈余,那石板路屹立于半空之中,如凭空支出的一根独木。
他独自站在那里,夜风吹来,他衣袍猎猎。
头顶满天星空,他身侧萦绕着若隐似无的煞气。
月光下,他的身体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寂之感,似是被排斥于这世间之外。
“我提醒你,张辅臣与我的想法不同,‘他’既然葬在这里,那么辅臣死后,定也会陪葬于君王身侧。”
一君、一臣,共同守护这大庆气运与山河。
“但我寻到了龙脉,带走了‘他’的遗躯,这几百年我几乎挖空了神都地底,却并没有发现儒圣之心,这始终是个隐患,你要小心了。”
陈太微说完,回头看了狐妖一眼:
“不要谋划几百年,最终百密一疏,毁于一旦!”
他说完,露出笑意:
“既然你说是合作者,这算是我给你的一个忠告吧。”
话音一落,他脚步一迈,身体直往下坠落。
司天监的观星台高达十数丈,若是凡人掉落下去,必会摔个粉身碎骨。
纵使陈太微自恃艺高人胆大,身怀不世修为,但此时的观星台之下已经黑云滚滚。
这是近些年来,神启帝昏庸治国后引发的民愤、不满,在洪灾、妖劫之后,这些不满化为怨气冲天,弥扬于神都城的上空。
普通人看不到这些景象,但不意味着这股怨气不在。
这些怨气此时尚在蛰伏,一旦到了它们爆发的那一天,天地都将为之震怒!
纵使自傲如狐王,也不敢惊动这些煞气,怕引发煞爆裂,到时将自己撕碎、吞噬了。
而陈太微此人实在疯癫无比,竟在此时主动跳入这些煞障之中。
他就不怕‘激活’了煞气,被煞气吞并吗?
第三百五十三章 母女俩
狐王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
这个祸害活了多年,早该够本了。
他喜怒无常,脾气反复,若是此时死了再好不过。
虽说知道这种猜想并没有可能,但半空中的阴影仍旧化为一阵疾风,飞往陈太微的上空。
只见那年轻俊美的道士直坠而下,束好的发冠在疾风之下散开,满头乱发飞扬。
地底原本沉寂的煞气开始翻涌,如同被惊醒的云雾。
黑气挪移,如奔腾的海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势往上扑。
陈太微张开双臂,袖子被风灌满,他的目光与狐王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似是透过那猩红的双目,看透了妖狐内心的打算,脸上露出一丝讥讽。
煞气层层攀升,似是欲将陈太微‘接’住,他并不反抗,任由那黑气缠到自己身侧。
“不好!”
狐王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这些煞气十分恐怖,可看陈太微样子,似是没有半分畏惧之色。
他自己本身便是最大的煞气源头,两者相结合的刹那,继而合二为一,他任由煞气吞没,与这些黑气相融合。
“可恶!”狐王知道他是借此遁走,不过此时已经失去留下他的机会了。
黑气往上翻涌,中间似是夹杂着阴魂厉鬼的嚎哭。
哪怕是天妖一族的狐王,在这些积攒了多年的怨气之下,亦不敢掠其锋芒,唯有趁着黑气席卷而来的刹那,身形一闪,消失于半空之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神都城也在慢慢的恢复中。
因顾后之死,神启帝‘怜悯’顾焕之夫人先逝,后痛失爱女,特允他放下朝中大事,在家休养,等到养好身体再重新回来——这算是变相的夺取顾焕之手中的权限了。
神都城内,本该因血蚊蛊的出现而造成伤亡的局面也并没有发生,大明宫中陈太微施舍的药物效果绝佳,使得许多人捡回了一条性命。
一时之间,国师陈太微之名传遍整个神都,大明宫取代青峰观,成为了香火鼎盛之处。
时间到了三月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姚翝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已经可以扔了拐杖独自行走。
他躺了许久,觉得身体都似是不如以往灵活,便按捺不住,想要练武。
姚翝当年就是行伍出身,习惯了舞刀武枪,这一次受伤让他伤了筋骨,在柳氏眼皮底下足足将养了两个多月,躺得他骨头都发痛。
院里本来摆了石锁,但洪灾的时候家里遭了水淹,被柳氏用来铺在院中垫脚。
洪水褪去之后,院里的石头被清理走,姚翝练功的石锁便也被堆到了角落处,此时已经生出少许苔痕了。
长时间不使弄,这石锁早被淤泥糊住,与地面相连。
姚翝伸手想去拽那锁链,手刚一动,便被姚守宁盯住:
“爹,您干什么呢?”
洪灾褪去之后,柳氏便忙起来了。
家里受灾的房舍要修补,缺失的东西也需要购买,随着苏文房的到来,家里人手也不太够用。
她忙得团团转,便顾不上姚翝。
但夫妻多年,她深知姚翝性格,临出门前便令姚守宁将父亲盯住,不允许他练武,以免将好不容易养好的骨头重新练出问题来了。
“我就是看看——”姚翝被女儿一叫,动作一顿,弯腰将那锁链握在掌中,姚守宁苦口婆心:
“爹,您忍一忍吧,骨头才刚养好呢。”
她劝说着:
“娘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此时不养好,将来留下后患就麻烦了。”
姚翝讪笑:
“我早就已经好了,就是你娘爱操心,你要不信,我给你表演一个……”
他话没说完,便见姚守宁定定看他。
少女神情坚定,显然得了柳氏嘱托,不会允许他任性妄为的。
他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锁链一丢——
‘哐铛’声响里,那东西砸落回地上,姚翝有些苦闷道:
“躺了两个多月,这也不能走,那也不能动,我感觉我力气都变小了。”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可不能是个病秧子,是要与一些匪类、地痞打交道的,若是这样休养下去,到时重新回衙门,身手都不如以往灵活。
姚守宁知他闲不住,上前想去扶他,眼角余光往那石锁的地方看了一眼,有些惊喜的道:
“爹,那里发芽了。”
姚翝顺着她的话转头去看,便见石锁靠着一株小树。
那是一株白玉兰树,是前几年种下的,如今已经丈多高了,每年到了开花时节,香气扑鼻,隔很远都能闻到。
只是今年经历了暴雨、水灾的冲击,树枝早就已经折断,大家都以为这树已经枯死,柳氏前两日还在叹息今年恐怕再闻不到香气,却没料到树底之下蹿出一株新苗。
姚翝看了一眼,对这树苗不大感兴趣,但见女儿开心,也就跟着露出笑意,点了点头:“这树的生命力竟然如此旺盛。”
“真好。”姚守宁蹲下身来,小心的看了看那新苗,回头瞧见父亲弯腰低头看她,不由心中一软,笑着说道:
“爹,您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不能练武,但可以练大哥呀!”
姚翝愣了一愣,姚守宁就出主意:
“大哥常年读书,疏于锻炼身体,正好跟您学学打拳习武,强身健体嘛,娘不会怪您,反倒会认为您做得好呢。”
她这话一说完,姚翝随即反应过来,面上露出喜色。
“你说得不错。”他来了精神:
“若筠近来没事,天天蹲在家里,读书虽然重要,但男子汉大丈夫,瘦得一阵风就能刮跑也是不行的。”
他说完,还补充了一句:
“庆春也可以练一练,我去找他们,你自己玩着吧。”
话音一落,便如一阵风般跑出去了。
“……”
冬葵看着姚翝离开,有些同情的道:
“可怜的大少爷。”
姚守宁正欲说话,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她。
“二小姐,二小姐。”
来客是温献容身边的玉茵,她一见姚守宁便十分亲热,先说了一番话后,才道出来意:
“后天就是上巳节了,我们家小姐听说今年上巳节会格外热闹,想邀你一起出门游玩呢。”
今年因为大雨影响,过年的时候都不大热闹。
后来又经历了重重灾劫,使得城中死的人许多,至今还没有恢复生机。
朝廷认为不大吉利,便想置办一场祭祀,欲在三月三日的时候以三牲为祭品,祭祀‘河神’,末了便将祭品当众分给围观的百姓。
祭台半个月前就在搭了,消息早就传开,许多人都在盼着这一日的到来。
温家今年也不太平,温献容这半年已经很少外出参加活动了,温太太怜爱女儿困在家里久了,如今好不容易家里景况好些,便允她外出。
她就派了身边的玉茵来邀请姚守宁同行,玉茵说道:
“到时人多你也不要担忧,我们家大少爷会同行,保护两位小姐安危,不会出事的。”
若是其他时候,姚守宁恐怕就要答应温献容的邀约了。
但她早就答应了陆执要在三月三的时候与他出行,继续查询‘河神’踪迹,自然便唯有拒绝温献容了。
“我可能没办法与献容同行。”她摇了摇头。
玉茵的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二小姐是不能出门吗?”
柳氏严名在外,对女儿管教向来严格。
姚守宁摇了摇头,认真的替母亲辟谣:
“不是的,我早跟人约好,上巳节要一同出行,所以不能跟献容一起。”
玉茵闻言,便笑眯眯的道:
“若是如此,可以大家一起呀,人多热闹……”
姚守宁再度摇头:
“这可能不行。”
她与世子出行为的是办正事,人多反倒不大方便了。
姚守宁这一拒绝,玉茵的脸上就露出好奇之色。
出于礼貌,她并没有再问下去,但心中却道:奇怪,守宁小姐约了谁呢?她最好的朋友就是我家小姐了,如今拒绝了我家小姐邀约,是答应了哪家小姐同游?
她心中想着:守宁小姐不愿大家同行,可见要与对方独处,莫非,莫非不是哪家小姐,而是哪家公子了?——我可怜的大少爷……
“……”
姚守宁听到她的心声,脸颊瞬间爆红。
她想要解释自己与陆执的情况并非玉茵所想的这样,但玉茵心中想想,嘴上又没说,她若主动提及,恐怕要将玉茵吓住,只好又羞又窘的道:
“我,我跟朱小姐约好了!”
姚守宁重点强调‘朱小姐’,语气重得冬葵与玉茵都偷偷交换了个眼色,看出她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头。
“这位朱小姐是公主身边的人,上次冬葵也知道的,他,她,她初来神都不久,有些害羞,不好意思与人同行,所以我才,我才不便答应与献容同行的……”
她结结巴巴的解释,没想到越描越黑,这一次冬葵心中也在呐喊:这位‘朱小姐’不就是世子吗?小姐与世子有约,为什么不跟温小姐说?她俩关系亲密,向来无话不说,此时小姐选择隐瞒,可见是想与世子独处,又有些害羞了,看来后天我得自己想办法约人游玩,不能跟在小姐身边碍她的眼了……
玉茵心中也道:守宁小姐说话结结巴巴,一看就是说假话,这未免太看不起我玉茵的眼力了。她脸色通红,可见是羞的。这位朱小姐一定有问题,回头我要告诉我家小姐,打听打听这所谓的‘朱小姐’是谁,真是好奇……
“……”
姚守宁脸红得滴血,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见玉茵与冬葵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神情,玉茵就恭顺的道:
“既然守宁小姐有约,那就算了,反正都在城中,说不定到时还能遇到呢。”
姚守宁无奈点头:
“嗯嗯。”
送走玉茵之后,姚守宁转头看了满脸好奇的冬葵一眼:
“你……”
“我到时也跟人有约。”冬葵一双圆眼睛转了转:
“太太说,我们年纪还小,这段时间在家里也呆闷了,到时也能出去玩,只是要多约些人,不要走丢了。”她看着姚守宁:
“小姐容我告个假,我跟厨房的蒋婶以及良才哥、郑叔他们都约好了要去的。”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想:我才不去碍世子跟小姐的眼呢。
“……”
姚守宁捉住垂落在胸前的一缕发丝,咬紧了牙关,挤出两个字:
“……好吧。”
……
到了三月三日这一天,柳氏早早的就催姚守宁收拾打扮了。
得知女儿与世子约了三月出行之后,她在二月头就召了裁缝进府,让人给家中的孩子们裁制春衣了。
为姚守宁准备的新衣此时取了出来,柳氏亲自帮着女儿穿上了。
姚守宁已经梳好了头发,虽未上妆,但她以前刻意压制着美貌,穿着老气横秋,此时不过稍作装扮,便已经十分出众。
“真好看。”
柳氏望着铜境里的女儿,含笑赞叹了一声。
“娘——”姚守宁有些无奈:
“我都说了,我只是跟世子出门查‘河神’,不是要……”
她剩余的话没有再说了。
镜子里映出少女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容。
柳氏替她将头发梳起,挽成发髻垂挂在头顶两侧。
额前留了少许刘海,露出一双弓儿似的眉。
眉下双眼似是含满了水,眼神清透,黑白分明,鼻尖下嘴唇不点而朱。
而最令姚守宁怔住的,是柳氏为她裁制的新衣。
此次柳氏为她裁衣,一扫以往的克制,上衣是淡鹅黄色,配枫叶红的齐胸衫裙。
姚家近来钱财颇紧,衣裳料子自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可就是这样的棉布衣裙,却已经使得少女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脖子细长,淡黄的衣领与她肌肤相映,越发显得她皮肤细白如玉,散发着珍珠似的光泽。
身下长裙并没有什么刺绣,但纵使如此,艳若朝霞的颜色就已经是最好的点缀了。
姚守宁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直视镜中的自己,摸了摸脸颊:
“娘……”
柳氏看她动作,心中不由一软,眼中露出愧疚。
她俯下身,将女儿缓缓抱住。
铜镜里映出母女两人的面容,二人目光在镜中交汇,都下意识的一怔,不约而同的别开了头。
两人似是都没有办法面对这样亲密的时刻,仿佛有些尴尬、有些别扭。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守宁美
柳氏随即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女儿许多。
这是她最小的女儿,只是生她的时候,因为姚婉宁身体不好,她便精力不足,对姚守宁没怎么上心过。
幸亏姚守宁争气,自小到大,没出过大问题,性格也很好,开朗活泼。
柳氏强逼自己抬起了头,正好此时姚守宁也转过了脸来,两人的视线相碰,这一次二人都没有再躲。
镜中的两个人影,一个明眸皓齿,一个已经年近四旬,疲态显露。
近来姚家事多,柳氏憔悴了不少。
光滑的铜镜里清晰的映出她眼角的皱纹,她头发仍是浓密,可却能看得到那发丝之中夹杂的几许银白,她体态丰腴,皮肤微微有些松弛了;
相较之下,姚守宁正值韶华,小脸水润光泽,如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两相对比,才更加明显了。
母女两人目光相望,细看之下,二人的脸庞还是有细微的相似之处。
看着看着,两人的眼圈不由自主便开始泛红。
柳氏惊觉女儿已经长大,远非自己印象中的孩子了。
在此之前,她好像一直在忙,从来没有这样静下来认真的打量过孩子。
面前的女儿乌发如云,面似芙蓉,柳氏知道她美貌,却似是第一次意识到姚守宁如此的美貌。
“守宁长大了,真好看。”
柳氏的眼眶湿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之处。
她让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在本该最天真浪漫的年纪,穿得老气横秋,压抑她的天性,打压她的种种。
“对不起——”
柳氏下巴紧抵着女儿的额角,原本以为面对晚辈很难说出口的三个字,轻而易举的从她口中滑出。
有了开头之后,后面的话便好说多了。
她哽咽道:
“娘忽视了你,不相信你的话,从小又偏爱你的姐姐——”她越说越是愧疚,却又奢望得到女儿的原谅:
“你会不会怪我?”
这话一问出口,柳氏便意识到自己的阴暗之处。
纵使姚守宁还没有说话,但答案她已经心知肚明。
少女的眼中带着全然的信任,对她还没有生出隔阂与防备。
“不会怪娘啊。”姚守宁果然摇头。
柳氏愧疚的问:
“为什么?”
“因为您是我的娘啊。”姚守宁轻声的道。
她感知力强,此时镜中的柳氏双眼含泪,却欲言又止,心情复杂,但此时母亲纵然一言不发,姚守宁依旧可以感受到她心中的种种复杂的念头。
“其实是有生气过的。”姚守宁拉了柳氏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之上:
“可是气完就还是很爱娘的。我也理解娘,每天有很多要忙的事。”
她是成年人,每日要操心的事多。
“您担忧姐姐的身体,关心大哥的学业,还会为爹提心吊胆——”姚守宁嫣然一笑,但对上母亲怔愣的泪眼,接着又微微一笑,低垂下头:
“家里事情又多,您的精力有限,有时自然会为小事生气。”
她越是懂事,越令柳氏感到心痛后悔,姚守宁转过了身来,伸手环住柳氏腰身:
“但我现在已经长大,有时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她说这话时,神色略有些迟疑,将脸贴到了柳氏腰腹上,低低的道:
“可能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听话,可我爱娘的心,是不会变的,如果有什么事惹您生气,也希望娘能多信任我,听一听我自己的心声。”
柳氏的神情百感交集。
眼前的少女明明一日没离过她的眼睛,却在她忽视的地方逐渐长大,不再是当初懵懂娇憨的样子。
她既心酸又有些欣慰,最终抱了抱女儿:
“……好。”
‘咚——咚咚——’
母女俩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外面有锣鼓声。
“太太!”
冬葵的高呼声传了进来,接着她冲入屋中,喊道:
“鼓声响起来了,应该是祭台那边传来的。”
神都城为了这一场祭祀准备了一个多月,听说备了三牲,早上的时候就运往了白陵江侧。
江边派了重兵把守,城中大半的人都围了过去。
“世子也来了。”
逢春也跟着进了庭院,柳氏闻言,连忙擦了眼泪,催促女儿快快起身。
“不要让世子久等。听说下午还有游街,河边还要跳神、祈福,热闹得很,你跟世子早点去玩,免得去得晚了到时人多,挤都挤不进去。”
她说完,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件灰粉色的小袄:
“穿上这个,夜里天冷,别着凉了。”
说话时,将衣裳展开,看姚守宁将手臂穿了进去,这才将衣襟中间那条绳子系起。
柳氏满意的打量了女儿一眼,心中道:守宁真是好看,世子见她,必定也会喜欢,看来等空闲之后,应该打听长公主的意思。
“……”
姚守宁听得分明,连忙强调:
“我又不是跟世子去玩,是去查‘河神’,查‘河神’。”
她脸儿发烧,一双耳朵红得滴血。
柳氏心不在焉点头:
“对对对,查‘河神’。”心中却道:我女儿与世子外貌真是登对。
“……”姚守宁脸颊绯红,柳氏推着她出门。
冬葵进屋时正好碰到母女二人,见到姚守宁的刹那,她立住脚跟,瞪大了眼,发出‘哇呜’声。
“小姐今天真好看。”
逢春也赞不绝口,柳氏眉眼间难掩得色,又问:
“若筠他们呢?”
“都在外头,招呼世子。”
柳氏拉着女儿出来,果然见外间庭院内十分热闹,陆执背对着正屋,与姚翝说着话。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下意识的转过头,姚守宁提着裙子出门的身影撞入他的眼里、心里。
“……”他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脑海里将所有的喧嚣尽数屏蔽,他瞪大了眼睛,耳中听到了血液‘汩汩’的流响,以及越来越重的心跳声。
“守宁!守宁!守宁!守宁!”
姚守宁提裙出来,听到了有人在大声的喊自己的名字。
她转了转头,却见家里人都在看她,脸上露出笑意。
父亲、大哥、姐姐,还有外祖父、姨父及苏庆春。
世子嘴唇紧抿,神色十分严肃——但一股红潮自他脖子处蹿起,不多时功夫,一张脸便通红。
“守宁!守宁!守宁!”
还有人在喊她。
但没有人说话,姚守宁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又听到了别人的心声。
“守宁真好看!”
“玉姐的这个小女儿实在出色。”苏文房心道。
“守宁以前不应该穿老气横秋的颜色。”
“不知道我姐姐的脸还能不能医好,到时也穿漂亮的衣裙,也能和表姐一样好看。”这是苏庆春的声音。
“玉儿早该让守宁穿这样的衣裙。”姚翝心中也感到满意。
“守宁真好看。”姚婉宁也赞叹。
姚守宁还没有恢复如常的脸蛋又微微发热,所有人这一刻毫不设防,心中的夸赞如潮水般往姚守宁涌来,令她来不及去寻找谁在心中大声喊自己的名字。
“守宁!守宁!守宁!”
她脸颊红红,姚婉宁等人已经围了过来,与她七嘴八舌的说话。
先前与姚家侃侃而谈的世子此时罕见的没有出声,柳氏盯着两人看,越看越是满意。
“咳。”柳氏咳了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
“大家也别围着。”
‘咚咚咚——’就在这时,远处若隐似无的鼓声再度传来,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兴奋。
“我看祭祀快要开始了,许多人都在往城南而去,大家也各自出门玩耍就是。”
她说完这话,又道:
“守宁与世子一道,婉宁则与你郑叔他们一起……”
柳氏安排着,有些遗憾:
“可惜若筠不能一起去,否则他与庆春一道,人多也更安全些。”
她说到这里,姚若筠神色木然,转头去看姚翝,眼里带着指控。
前日的时候,姚翝闲不住,非要逼他练拳,还让他拖石锁,说是锻炼他的体魄,第二日他与苏庆春都浑身疼痛,险些连笔都握不紧。
这样一来,他跟苏庆春都觉得今日不宜出门。
可此时听到鼓点声一响,年轻人难免爱热闹,他又接到了温家那边的邀约,说是温献容也要出门,姚若筠心中的念头动摇。
他回头看了看苏庆春,见表弟脸上也露出向往、渴望之色。
自苏氏姐弟入神都许久,家里便一直不大太平,这两人都没有好好出门逛一逛,姚若筠想到这里,连忙就道:
“我跟庆春干脆都一起去。”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手臂、大腿,疼得呲牙咧嘴:
“我们好多了,正好跟婉宁他们一起。”
柳氏闻言,有些诧异:
“你们能走吗?”
苏庆春也忍着疼痛,挺直了胸,道:
“能——”他语气没有姚若筠坚定,说话时还看了看大表哥的神情,见他冲自己点头,接着又稍壮了些胆子,大声补了一句:
“能。”
柳氏还有些犹豫,苏文房就笑道:
“玉姐放心,我们都一起去,走慢些就行,不碍事的。”
“好吧。”柳氏瞪了姚翝一眼,这才应了一声,没有扫孩子们的兴。
“妙真呢?”她随即又想起苏妙真,苏文房连忙道:
“妙真说她手上的绣活还没做完,今日就不去凑热闹了。”
因为有陆执在,他随意找了个借口。
柳氏有些遗憾,但也知道苏妙真不愿意出门的原因,今晚热闹,她留在家中还是更安全一些。
“我们也去吧。”
姚翝被妻子瞪了一眼,却并不以为意,反倒笑眯眯的道:
“我这几年忙于公务,很少陪你转一转,反正我如今闲赋在家,正好趁着这机会出门走走。”
柳氏闻言,先是有些意动,接着又摇头:
“不行。”
她自然也想与丈夫单独出门走一走,说说话,可是她想起家里,又熄了这个心思:
“近来神都可不大太平。”
洪灾之后,造成了大量的流民,许多失去了房屋、亲人的百姓,走投无路之后化身为贼盗,流蹿神都四处犯案。
“本来这边算是太平,但前些日子听说隔壁赵大人家里也有人翻墙进了院子,偷了不少东西,全家人都没有察觉,报了官也没人理。”
姚家是经历过‘河神’一事后,全府上下都十分警醒,所以这才没有给人可趁之机。
今日上巳节,神都城的百姓许多都要前往白陵江畔看热闹,家中恐怕无人,这个时候蟊贼也定会趁机作案。
柳氏将儿女们放出去玩耍,也舍不得将下人拘在家中,便打定主意与姚翝留着看家,以免贼人闯空门。
“不要担心。”
这个时候,柳并舟开口道:
“你们自管去耍,家里有我在,进不了贼。”
他这样一说,柳氏倒有些迟疑:
“爹您不去吗?”
柳并舟摇了摇头,含笑看着女儿:
“你是不是当家作主久了,也忘了自己?”
他捻了捻长须:
“爹在这里,哪有你留家看守的道理。”
柳氏惦记孩子,可在柳并舟心中,她也是他的孩子。
“跟翝儿去好好玩一玩,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他说道:
“我年纪大了,对这样的热闹也不大感兴趣。”他见柳氏还要说话,连忙道:
“等将来更热闹的时候,我自是会出门,但不是现在,你们去就是。”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姚翝一听大喜,连忙拉柳氏的手:
“我们也去。”
“那好吧。”柳氏初时还有些不大习惯,但她受热闹气氛的影响,再加上看丈夫一脸温柔,想起夫妻俩这些年确实没什么独自出游的时光,不由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扭捏的应了一声。
她应完之后,看到了苏文房有些羡慕又有些感慨的神情——此时的他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怀念夫妻二人那时相伴相游的情景。
姚翝一脸开心,柳氏愣了一愣,接着抿唇而笑,也反握住丈夫的手掌。
就在这时,姚婉宁突然道:
“娘,我也不跟大哥他们一起出门。”
“啊?”
她的话令得众人吃了一惊,忙都转头看她。
姚守宁抬起头来,盯着姐姐看,却见她神情温柔,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们去玩吧,我就留在家里。”
姚守宁定了定神,发现先前还能听到姐姐内心的夸赞,此时却听不到她半点儿心声。
她好像将内心关闭了——这证明她此时心防极紧。
这种防备并不只是针对自己,恐怕姚婉宁今日另有打算。
她心中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接着就听柳氏有些紧张的道: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女儿病了多年,养成了她一惊一乍极易焦虑的性子,说话的同时她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摸姚婉宁的额头。
姚婉宁并没有躲避,而是温顺的任由母亲摸自己的额头。
“算了,我也不去了。”柳氏当即反悔,准备放弃丈夫,专心陪女儿。
姚婉宁连忙就道:
“娘,您去吧,我就是不想去江边,想独自一人静一静。”
柳氏还欲说话,姚翝也来劝:
“婉宁病还没好几个月,今夜人多,她向来喜静,不想去就算了,你留她在家,有爹陪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姚婉宁也点头:
“我想独自一人,清元、白玉也跟大哥他们一起去玩。”
两个丫环一听这话,都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
柳氏虽说仍有些放心不下,但柳并舟却看了姚婉宁一眼,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接着转头看女儿:
“婉宁说得对,你自己去玩耍,留她一人,不会出事的。”
“那,那好吧——”
柳氏迟疑着答应。
第三百五十五章 喜欢你
就在这时,陆执在姚家人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中,终于勉强控制住了自己。
原本不受控制的心跳逐渐趋于和缓,他咳了一声,道:
“柳姨,我可以先带守宁出门吗?”
他来了一阵,原本预计是想与姚家人先好好打交道,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让大家对他更喜欢、更满意,继而再让姚翝夫妇放心将姚守宁交到他手中。
但他一见姚守宁,就再难以照原本预计行事。
“守宁好美——守宁好美——”
他根本没有办法再与姚家其他人说话,心里来来回回就是这样一个念头。
陆执一直都知道姚守宁好看,她天生丽质,就是再难看的衣裙也压不住她的美丽。
但他自恃长相也不差,察觉自己心意之后,觉得自己喜欢姚守宁也并非是因为她的长相,而是源于她非凡的力量,两人数次出生入死而生出的感情,还有她的内心、她的性情。
他以为美色本该只是锦上添花,可他没想到姚守宁今日一改以往装扮,竟会是如此明**人。
“守宁好美!”
“守宁真美。”
他内心不停的念叨着这两句,姚守宁一开始还在猜测是谁在喊自己名字,此时听到世子说话,终于确认了声音来源地,紧接着就听到了世子接连不断的夸奖声。
“……”
姚守宁怔了一怔,转头去看世子。
她自小到大就时常听到夸她长得好看的声音,今日罕见装扮,家里人自然也是赞美的心声——可却也没有像世子一样赞个不停。
“她看我了。”世子的心跳如鼓擂,目光闪烁,想要看她,却又不敢与她对视。
姚守宁忍不住想笑,觉得今日的陆执怪怪的。
两人经历磨难,是合作者,也是朋友,她看他有什么好惊奇?
就在这时,柳氏笑眯眯的应了一声:
“好。”
说完,她见女儿转头盯着世子看,不知在想什么事,似是出了神,不由轻轻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到了陆执身侧:
“那就麻烦世子多照顾,今夜人多,不要走散了。”
姚守宁还在想世子的心声,正觉得有些好笑,却被柳氏一推,站立不稳,倒向了世子身侧。
“我会的。”
陆执连忙伸手拉她胳膊,将她扶稳。
后又怕她摔倒,索性手顺势下滑,拉住了她的手牢牢握紧:
“今天我都会拉住守宁,不会放开,怎么将她接走,就会怎么将她安全送回家里。”
两人数次同生共死,不要说是拉手,更亲密的接触也有。
他拉得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并没有感到别扭。
而姚守宁也不以为意,甚至手指反将他抓紧。
但这一幕落进了姚家人眼中,却都是吃了一惊。
柳氏强忍欣喜,心道:我只当守宁喜欢世子,如今看来,世子也不像是对守宁无意。这两人年岁相当,容貌般配,若是彼此爱慕,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姚翝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勉强的神情:我早就知道这小子不怀好意,当日西城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偷看我的女儿。
他心中想道:西城——唉,世子救了我的妻子,可见人品倒也不差……
姚若筠则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男女授受不清,我与献容定亲多时,还没有当着她娘的面拉她手呢……
……
除此之外,还有冬葵等人心中的惊呼声,虽说没有真正喊出来,但表情却显露无疑。
姚守宁听到众人心声,正欲将世子的手甩开之际,接着又听到了姐姐的心声。
此时的姚婉宁紧守的心防仿佛被这一幕打开一丝缝隙,她眉眼之间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心道:在我死前,若能见到守宁定了终身大事,那也不算遗憾。
听到这里,姚守宁一下呆住,竟忘了挣脱世子的手掌。
她曾极力要遗忘的那种不详预感此时又浮现在她心头,耳畔好似又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怔愣之间,柳氏已经与陆执说完了话,他拉着姚守宁想先告辞,但走了一步,却发现她并没有动。
“守宁?”
世子回过头,喊了一声。
他声音一响,那哭声顿时戛然而止。
“嗯……”姚守宁先是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接着又转头往四处看去:
“啊?”
她视线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
今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阳光洒落下来,姚婉宁正含笑看她。
在姐姐的身后,‘河神’的阴魂如影随形,高大的身影与她相伴,如她忠实的影子,对她半步不离。
“姐姐——”
她喊了一声,姚婉宁就笑道:
“去吧,好好和世子去玩一会,没事的。”
姚守宁心乱如麻,却再听不到那阵古怪的婴儿笑声。
她回过头,却见世子正拉着她的手,耐心的在等她,两人目光汇聚,她从世子的眼睛里看出了其他的东西。
姚守宁心生疑惑,接着听到世子的心声:
“好喜欢守宁!”
少年的心十分赤诚,还没有学会隐瞒自己的心声。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已经出卖了自己,见姚守宁看他的时候,还向姚守宁露出一个笑意。
“真喜欢守宁!”
他的‘心’又十分诚实的道。
这一句话来得又急又猛,打了姚守宁一个措手不及。
她瞬间懵住,脑海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们快走吧。”柳氏心情极好,笑眯眯的道:
“早些出去,占个好位置。”
“好。”
陆执点了点头,摇了一下手臂,喊了一声:
“守宁。”
“啊?”少女怔怔愣愣,还在饱受他心声刺激,压根儿没有反应过来,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只是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我们走了。”世子又道。
“好……”她本能的点头,世子拉着她走了几步,迈出中庭。
“怎么感觉守宁傻呆呆的?”姚若筠一脸深沉:
“她有些不对劲。”
“你才不对劲!”柳氏回头看他,吐槽自己的儿子:
“昨日说不出门,今日看人家出去又眼馋,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人家出门。”
“我……”
姚家人的声音逐渐消失,陆执拉了姚守宁出了内院。
他来时乘坐的马车停在后院的空地处,直到两人站定,姚守宁终于反应过来:
“你,你——”
“怎么了?”
陆执低头看她,她的脸红得很。
此时才刚刚春季末,纵使阳光明媚,可天气还有些冷。
但她一张俏脸红得冒烟,目光左右移动,似是不大对劲。
“怎么脸这么红?”
陆执伸手想去碰她额头,她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噔噔’后退。
“你,你怎么……”姚守宁的脸又红了些,见世子被自己闪避之后并不死心,还想来贴她额头,她偏头避开,有些尴尬的问:
“你怎么……”
她说不出后面的几个字。
世子喜欢她,只是心声,他并没有说出来,若自己点破,岂不是两人都要落得尴尬无言的结局?
她欲言又止。
陆执却没有她这样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他只知道几天不见,姚守宁好像避他如蛇蝎,仿佛他的手是会咬人。
他见少女躲闪,索性伸出长臂,将她身体一把夹住,拖回自己身侧,使她难以挣脱之后,这才伸手去摸她额头。
“哎呀放开我——”
姚守宁双手拼命的推,陆执有些忧心忡忡:
“你的脸好烫啊,该不会生病了吧?”
“你好烦啊,快放开我。”
姚守宁闻言,脸更红了一些,却听世子有些委屈的道:
“我发现你这次对我不好。”
他没有松手,反倒问:
“是不是因为我二月时没来找你玩?”
“不是,不是!”她拼命否认。
“你生气了?”他又问。
“没有!”姚守宁摇头否认。
但世子心中却想起段长涯传授的秘诀:很多时候,女孩就是口是心非,说不生气的时候,若男人信以为真,那真是傻子!
他心中警惕,决定将姚守宁的话反着来听:
“我一、二月份的时候,带了我娘的手令,去了一趟晋州,运了一批粮食回来,耽误了些时间。”
晋州是长公主的封地,长公主这些年虽说留在神都的时候居多,但并没有放弃自己封地的掌控权。
神都出事之后,急需大量粮食安抚灾民。
晋州民风彪悍,又驻扎了朱姮蕊的私兵,被她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防的就是神启帝。
这次借粮,为防止节外生枝,朱姮蕊索性派了自己的独生子前去,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多救一些灾民性命。
“我知道,我没有生气——”姚守宁又再度否认。
世子却半信半疑:
“你没生气,怎么不看我?”
她目光左躲右移,脸蛋绯红,果然不敢看世子眼睛,如掩耳盗铃,深怕再听到世子心声。
“我只是因为……”曾受妖狐肯定的‘谎言’技能此时在陆执面前失效,姚守宁推不开世子手臂,“你好烦。”
她这话对陆执造成极大杀伤力。
“我哪里烦?”他有些受伤的松开手臂,看姚守宁随即后退数步,神情有些不大自然,靠在马车旁边,有些警惕的样子,不由往前迈了一步。
哪知姚守宁见他一来,想起柳氏等人先前的心声,深怕他再度动手拉自己,忙不迭的推开马车门爬了上去。
她关门有些急,门缝甚至压住了一条系在衣襟上的带子。
“我赶着三月前回来,就是跟你约好了三月出行。”
他有些郁闷,也跟着爬上马车前坐好,一抖缰绳:
“哪知你突然生气。”
陆执有些不解,心中暗忖:果然女孩的心思晦暗难猜。
姚守宁一进马车,便背靠车门席地而坐。
世子没有强推车门进来,这令她大大松了口气。
虽说隔着薄薄的门板,她看不到世子的脸,但是敏锐的感知能力却让她感应得到此时的陆执心情有些低沉。
她咬了咬手指,心中内疚顿生。
世子好像瘦了也……
他一路餐风露宿,定然是不如在神都城的将军府里那样舒服的。
正如他所说,他急赶回神都,就是为了赴与自己的三月之约……
而这三月之约本来是两人说好了要查‘河神’下落的,如今在他看来,自己却像是没给他好脸色。
她有些不安,又有些不忍,觉得自己的举动好像伤了世子的心。
一种想要开门解释的冲动生起,随即她就想起世子喜欢她——世子怎么能喜欢她呢?
她再咬了两下指甲,又重新坐了回去。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点害怕。”
“我相信。”世子假惺惺的道,心中却想:骗子!
姚守宁咬了咬牙,强调了一声:
“真的。”
说完,她等了半晌没得到陆执回应,终于忍耐不住,跪坐转身,拉开了车门,又冲世子背后喊:
“我说的是真的!”
陆执回过头,挤出一丝假笑,但那以往飞扬的眉梢却垂落了下来,眼神黯淡,显得有些丧气。
“真的!真的!”
她伸手去搭陆执的肩膀,摇了两下,又再度强调了两声:
“我承认今天我是有点不对,但绝对不是因为你两个月没来找我玩的原因。”
她的性格陆执也清楚,此时听她这样一说,就真的信了。
不过一个疑惑刚平,另一个疑惑又生:
“不是因为没来找你玩,难道是不想与我一起出门?”
他才确认自己的心意,正是患得患失之时,脑海里如刮起了风暴,拼命去想姚守宁反常的原因。
“你与温家比邻而居,温家那位小姐邀你出门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眼神有些锐利。
姚守宁被他盯得莫名心虚,点了点头:
“对,献,献容是约过我……”
“她要出门,定是与温景随同行吧?”世子的语气更加深沉。
“好像是……”姚守宁又点头,总觉得陆执的神情不大对劲儿。
她偷偷挪开搭在他肩头的手,他再道:
“所以你想和温景随出门,但答应了我,又不好反悔,因此生闷气?”
他说着说着生了气,心中想:该死的温景随,想挖我墙根。
“你胡说什么!”姚守宁闻言,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
当日陆执死而复生,长公主打他的情景浮现在她心头,她想起也不想,伸手往陆执头上拍了过去——‘啪!’
一声脆响,打得世子缩了下脖子。
这一下痛是不痛,他常年挨打,皮粗肉厚,就是在长公主的铁掌之下却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被打就想躲。
他躲完之后才觉得不对劲儿:
“你为什么打我!”
长公主当日说要教姚守宁练武强身的话在他心中想起,他警惕无比,捂着后脑勺:
“你别跟着我娘学!”
“谁让你胡说!”
姚守宁初时被他一指责,还有些心虚,但想到他胡说八道,心中还腹议温景随,便想再给他一下子。
“我说什么啦?”世子有些委屈,连忙将她手腕抓住。
姚守宁另一只手又往他打来,他偏头躲掉,那手掌软绵绵落在他肩头之上,他‘啊’的叫了一声。
“又没把你打痛,你干嘛叫这么大声。”姚守宁心中的怒火随着他这一声‘惨叫’淹熄,她有些想笑,却怕世子得寸进尺,便故意板着脸问。
世子连忙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板着小脸,一双美目含怒,似是真的动了肝火,心中一动,已经知道自己小人之心。
姚守宁道:
“献容确实约了我出门,温大哥也确实要跟她一起,毕竟今日人多,女孩出门,总得要家人同行。”
她说完,看世子的耳朵悄悄通红,却抖了抖,显然是在认真听她说话,便不由抿了抿嘴角,再说话时,声音有些委屈:
“但我当日就拒绝她了,说了跟人有约。你不分青红皂白冤枉我,还坏温大哥名声。”她理直气壮:
“你说我该不该打你?”
陆执心中像是炸开了烟花,欢喜的泡泡从心中生起,‘咕噜噜’往外涌。
他连连点头:
“是我的错,该打,该打,你再打我。”
说完,他将姚守宁松开,还体贴的低垂了头,让她再打两下。
“……哼!”
姚守宁举了手,见他这样,却又打不下去,只得轻‘哼’了一声,坐在了自己的后脚跟上,不再出声。
“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看你不理我,心中有些难过而已。”
世子连忙哄她:
“下次再也不说了。”
“我没有不理你,只是……只是……”
她想到先前听到的陆执‘心声’,脸颊顿时又爆红,嘴唇嗫嗫说不出话来。
世子却接着道:
“我见你这样,自然胡思乱想,长涯又说,女孩子……”
他说了一堆,姚守宁原本尴尬又害羞的思绪又被他转移,闻言就好奇道:
“段大哥可成婚了?”
“没有——”
“那他可有爱慕的女子?”姚守宁再问。
陆执摇了摇头,解释:
“我们其实早知大庆将亡的预言,所以神武门这一代的人几乎都没有考虑过儿女私情……”
段、罗两人追随在他身侧,就是为了保护他,使他不受妖邪所害。
“那他怎么知道女孩子心中想什么,还说得头头是道的?”姚守宁笑意吟吟的反问。
陆执如遭雷击。
“噗——”
姚守宁看他这样,不由想笑。
气氛逐渐轻松。
两人之间因为误会而生的扭捏随着这一笑尽数散去,陆执心中的别扭化为欢喜,先前才生出的烦恼变成了甜蜜。
他也跟着笑,觉得这一路以来的疲劳在此时与姚守宁的说笑中尽去。
她似是掌控了他的心,使他喜怒都被她情绪所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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