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别定亲
陆执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情,他的表情迅速的阴沉了下去。
这种不高兴的情绪来得突然又激烈,甚至压过了一切,使他遗忘了先前楚家小姐见他时迅速逃走的丢人事。
多日前发生的事浮现在他脑海中:他上一次去温家接姚守宁时,她与温景随站在一起。
现在想来,两人家世相当,容貌相配。
姚若筠与温家大小姐定了亲,亲事就定在后年春。
世子突然开口问:
“你要十六了吧?”
姚守宁不明就里,听闻他这话,点了点头,突然想起:
“还有两天。”
大庆女子成婚较晚,十六谈亲也不算迟。
如果没有发生西城案件,两人之间没有交集,兴许她十六之后,柳氏便会与温家商定姚守宁的亲事。
再过两年,她就会成亲,到时怎么称呼她?
温太太?
呸!
陆执想到这里,突然暴躁,但又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高兴。
“你放心——”
姚守宁看他面色难看,又听他提及自己生日,当即猜测他是不是因为要苦恼于要送自己生日礼物而不高兴。
“我娘说今年我生日不请人、不收礼。”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
“我也没觉得生日有多重要,你不提起,我都忘了。”
这话倒是出自真心。
今年家里发生的事情多,柳氏原本想替她置办几桌,宴请亲朋好友,但现如今家里闹起妖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氏也没了那个办酒庆祝的心思。
陆执没有理她,还在专注想温景随的事。
此人颇有名气,顾焕之十分爱材,数次提起这个人。
在此之前,陆执还有意想招揽他,但此时想到温景随,竟心生抗拒。
有才?他坐靠将军府、公主府,身边有罗子文、徐相宜等出自神武门的能人异士。
长相?神都之中,陆执不认为有哪个男子长相能比得过自己。
他先前隔着马车也看了温景随一眼,当时觉得此人斯文俊秀,现在再一细想——陆执厌恶的皱起眉,不屑一顾:不过尔尔!
“你不要乱来。”
他想了半天,最终慎重的跟姚守宁交待:
“我不允许你改变历史。”
“???”
姚守宁话题都换了几茬,没料到他竟还在想这事儿。
“听到没有?”陆执见她不说话,伸手想去捏她的脸。
她神情迷茫,带着一种天真的不设防,陆执指尖还没碰到她的肌肤,就想起先前她手腕处的红痕,于是手腕一转,指尖抓住了她一缕头发,扯了扯。
“哎呀!”她原本蹲在地上,被他扯得一歪,险些坐倒在地。
关键时刻抓住轮椅的一侧稳住身形,冲陆执怒目而视。
但对上世子眼光,又急忙挤出笑意,假惺惺的道:
“世子不要拉我嘛,不然我摔倒了,不小心把你也拉倒就不好了!”
她暗含威胁,希望陆执明事理一些。
“我在问你话,你听到没有?”陆执没有理她威胁,伸手拉她起来,弯腰替她拍了拍裙摆,又问了她一句。
“听到了,听到了。”她点了点头,小声的道:
“我只是看你不太高兴,想安慰你。”
陆执愣了一愣:
“我看起来很不高兴吗?”
“对啊。”姚守宁诚实的应道:
“如果不能改变历史,你的名声可能无法挽回——”
他疯过的事、死而复生,都会成为神都城中许多人嘴里的谈资。
虽说他出身不错,长相也好,文武双全,可是名声败坏之后,将来对他的影响是极大的。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想到了代王地宫一行时,陆执十分自信的提起神都城中不少闺秀见了他便围着不放。
现如今,那位曾经追捧他的楚家小姐再见他时,却满脸嫌弃,如同活见鬼。
“将来,将来你怎么办?”她声音变得更小:
“如果事情没有改变,将来我怕你说亲事都难成——”
她这样一说,陆执恍然大悟,终于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对对对!”
他受邪气影响,将来可能婚事不顺,没道理姚守宁却能顺利谈亲嫁人。
陆执想到这里,连忙补充:
“我身带妖蛊,你表姐又对我虎视眈眈,让我声名尽毁。”
他理直气壮的看着姚守宁:
“你也说了,我将来亲事都难说,在我没有定亲之前,你也不应该定亲!”
这样一说,他心里的那股无名火顿消,一双眼睛盯着姚守宁:
“你应该对我负责才对!”
他胡搅瞒缠,姚守宁被他说得一愣一愣。
“我问问我娘——”姚家的事都是柳氏作主,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见陆执眼神锐利,连忙改口:
“好,好吧。”
世子如今声名尽毁,说来说去也和柳氏有些关系。
虽说长公主曾安慰过她,说这一切都是陆执命中注定,可姚守宁性格善良,仍很难将这种负罪感抛弃。
再者说她年纪还不大,情窦未开,定不定亲对目前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如果答应世子便能让他心情好点,她也愿意。
“我回去就和我娘说,你没定亲之前,我绝对不定亲,好不好?”她哄世子。
“嗯。”
陆执满意点头,觉得心中郁气一扫而空,想了想补充:
“你回去就跟你娘说,你的亲事暂时不能说,就是跟温家也不行。”
说完,他假模假样的安慰姚守宁: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他十分阴暗的揣测:
“据说越是得不到手的,才会越珍惜,说不定温景随是奸险小人,你拖一拖,还能再挑挑他人品。”
“温大哥不是这样的人!”姚守宁辩驳。
“男人都是这样的人!”他听不得她辩驳,再次诋毁温景随:“没有人比我更懂!”
“我爹不是,我外祖父、我大哥也不是!”她举例再驳:
“温大哥也不是!”
她与温献容交往多年,对温家的人自然也十分熟悉。
跟温景随之间虽说往来不多,但能令柳氏上心,自然温景随的人品是不可能差的。
“我娘又不可能害我……”她小声嘀咕,陆执越听越不高兴,说道:
“男人的品性我最清楚,你是男人还是我是男人?”
“……”
姚守宁无语。
她有些不大高兴,觉得世子自己丢人现眼,就胡乱说其他人的坏话来发脾气。
不过温小姐刚走不久,她想起世子饱受打击,因此就没有再辩驳他的话,只是沉默不语。
两人正各自别扭之时,突然长公主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一个个狗皮膏药似的,烦死人。”
“呼——”姚守宁松了口气,连忙高兴的大喊了一声:
“公主!”
朱姮蕊闻声过来,杜嬷嬷跟在她身侧,见到姚守宁与儿子,不由眼睛一亮:
“守宁。”
她快步过来,姚守宁就问了一句:
“公主怎么过来了?”
她想起长公主先前被陆管事拉出去打发其他前来奔丧的人,应该去了外院才对,不知为什么此时又会回了内院。
长公主过来之后先看了儿子一眼。
他先前死活留在棺材中不肯出来,显然是觉得今日丢了很大的脸,心中那口气咽不下去。
也不知道姚守宁使了什么方儿,竟能将他哄出来,还在园中乱逛。
不过这两人好像闹了别扭,她就是再粗枝大叶,也看得出来儿子臭着一张脸,仿佛在发脾气。
姚守宁性格很好,为人大方又可爱,肯定不是她招惹了陆执。
想到这里,长公主随即不管他了,转头跟姚守宁道:
“我留了他爹一人应付外头的人,先进来陪你玩会儿。”
她这样一说,姚守宁突然觉得有些委屈,眼圈一红——
朱姮蕊可没遇到过这样的情景,见她要哭,顿时有些紧张:
“这是怎么了?”
她一喊话,陆执也抬头去看姚守宁。
少女被这母子二人一看,又见世子先前无理取闹,此时还沉着脸发脾气,这会儿望着她时,还似是有些疑惑不解的样子……
她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
一听长公主关切的问她,顿时告黑状:
“是世子欺负我!”
她伸手指向陆执。
“……”陆执面露疑惑,长公主闻言提手,往儿子后脑勺拍了过去:
“你为什么欺负守宁!”
朱姮蕊的动作一气呵成,速度快得惊人。
‘啪’的声响中,世子被拍得差点儿摔下轮椅。
他倒也不是无法躲闪,只是他本来余毒未清,又中咒杀之计,躺了三天身体不大灵敏,再加上姚守宁突然告他状,他还有些困惑未解,因此才被长公主打了个结实。
这一掌下去,不止是陆执没反应过来,姚守宁也吃了一惊。
她眼里的泪水一下被吓了回去,连忙去扶世子:
“世子没事吧?”
长公主的力道可不小,她有些心虚。
“娘,你为什么打我!”
陆执有些生气。
他倒不是生气姚守宁告他黑状,但他有些气长公主当着姚守宁的面打他,不给他一点面子。
“……”
姚守宁不敢出声。她跟世子争执,见长公主委屈才一时没忍住告状,没想到长公主却这么干脆,直接出手打儿子。
“你欺负守宁。”长公主还想打他,他这次十分灵活,低头闪了过去:
“我怎么欺负她了?”
“你要没欺负,她怎么哭了?”长公主不信他,还恶意揣测他:
“是不是因为你丢了脸,把气往她身上泄了?”
“我……”陆执原本想说自己没有,可他转头看到姚守宁双手紧握,十根细指相扭,看他与长公主起了争执,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顿时忍气。
长公主见他这样,觉得他是心虚,一拉姚守宁:
“走,我带你去其他地方玩,不要和他说话。”说完,又吐槽:
“这小子年纪小的时候就小心眼,又心机深,但长大就会装模作样,不中妖蛊都不知道他仍是这性情。”
她拉了姚守宁的手,拖着小少女走:
“杜嬷嬷会留在这里照顾他的,回头子文、长涯也会过来看他,不会有事。”
“可是——”
姚守宁还有些担忧,甚至心虚得不敢去看挨打后陆执的眼睛,深怕他将这笔账算在自己的头上。
只可惜长公主不听她说话,拉了她就走,甚至陆执想要来拽她时都没能得逞。
“我还有话要跟姚二说!”
陆执不服气,想要来抓姚守宁的手,但长公主早有准备,提脚一踹轮椅——
‘哐’的声响中,椅子的两个轮子转得飞快,顷刻之间带着陆执滑离丈许,拉开了双方的距离。
“……”
陆执恨得直拍扶手,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娘带了姚守宁远去。
姚守宁走得远了还有些不安,问朱姮蕊:
“我们这样丢下世子,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长公主大大咧咧的道:
“这是自己家里,反正丢不了的。”
她这样一说,姚守宁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点了点头。
接着又想起先前世子发脾气的样子,觉得心里又生出几分底气:她也不算是故意告陆执黑状,他在楚小姐那里受了打击,就胡乱编排人,是他先不对。
“对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是楚小姐。”姚守宁听长公主问话,就将先前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长公主听到这事儿,‘噗嗤’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难怪臭着一张脸。”
陆执容貌美丽,自小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及至年少,更是姿容出众,雌雄难分。
他出身非凡,又因长相、武功备受人追捧,养成他心高气傲的性格。
神都之中追寻他的女孩儿不知凡几,他都看不在眼内。
如今因为这场灾厄,他声名败坏,地位跌落。
以往追着他跑的大家小姐,如今避他如蛇蝎,想必令他大受刺激,难怪脸色难看成那个样子。
“不要管他,他自小受宠太过,没受过挫折,再多几个见他就跑的小姐,他就会习以为常,慢慢学会接受现实。”
朱姮蕊没将儿子的‘小情绪’放在心上,转而道:
“这楚小姐是来奔丧的,想必走错了路,才会转到这里。”
说到这里,她有些烦闷:
“有些人倒是好打发,有些人像是苍蝇见了血,‘嗡嗡’吵着不肯离去。”
姚守宁听她这样一说,想起先前长公主过来时骂骂咧咧的样子,不由心中灵光一闪:
“是王室的人吗?”
朱姮蕊有权、有地位,这个世界上能让她烦闷的,除了王室中人,恐怕神都中少有人能缠她。
长公主点了点头:
“那些外地进神都的藩王,想要拱我出头,制止皇帝。”
第二百五十六章 时间错
“阻止皇帝?”姚守宁听长公主这样一说,不由一愣,跟着重复了一句。
朱姮蕊点了点头,大有深意的看了姚守宁一眼:
“先前代王地宫被人闯入,守陵的士兵听到了动静,破开陵墓大门进入,在里面发现妖邪痕迹一事,你听说了吧?”
姚守宁听她提起这桩事,不由心虚。
何止听说?她与陆执更是亲身参与了此事呢。
这会儿她回悟过来,为何长公主连府中‘杂事’也吐槽给她听,原来是因为她与陆执便是始作俑者。
“听说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总觉得长公主的眼神带着戏谑,却偏偏只能装作不懂的样子:
“前几天镇魔司的人来我家时,提过此事。”
朱姮蕊对于儿子干的好事儿也心中有数,毕竟陆执身上被蛇所噬咬的伤口才刚结疤呢,余毒未清,如今还在坐轮椅。
她面色转而变得严肃,说道:
“皇帝召集了各地王侯入京,如今已经拟了一批名单,准备开棺验尸。”
此举虽说师出有名,可毕竟要挖的是王室先祖的坟,不少甚至是王侯的后代,自然极力反对。
“他们都认为代王地宫之事只是巧合,毕竟当年妖族占据天下,鱼肉人类的时候,是七百年前!”
人类的寿命短暂,一些伤痛便会被遗忘得很快。
若非此次柳并舟入神都,逼出了潜伏在姚家的妖邪,相当于向世人敲响了一记警钟——“恐怕这些王室后代还会醉生梦死,以为妖怪只是传闻之中,世人杜撰出来的存在而已。”
朱姮蕊性情直爽,说话也荤素不忌、喜怒随心,可她提起这件事时,脸上却罕见的露出哀怜之意。
不过这种情绪只是在她面上出现了瞬间,很快她又换成讥讽之色:
“这些人各个都以为自己就是天之骄子,认为妖邪要祸害的,绝对不可能是自家老祖宗,因此反对开棺。”
‘哼!’她冷笑了一声,故意逗姚守宁:
“上一个如此自信的,还是我的儿子!”
‘噗!’姚守宁顿时被她逗笑,意识到自己这样对世子不太厚道,连忙又双手交叠,捂住了嘴。
不过她一双大眼睛笑弯弯的,仍是看得长公主也跟着勾了勾嘴角,接着才道:
“趁着我儿子今日大殓,便都死皮赖脸缠在这里。”
姚守宁也听清楚了朱姮蕊话中意思,不过她有些好奇:
“既是不想破坏陵墓,为何不跟皇上请奏呢?”
“皇上?”
朱姮蕊听她这样一说,接连笑了数声,眼神既是不屑,又有厌恶之意:
“他跟着陈太微,一心修道成仙,妄图长生不老,哪管朝政、天下、百姓。”
两人并肩而走,长公主在姚守宁面前直言不讳:
“可是朱定琛此人治国不行,抓弄权柄却是玩弄得炉火纯青。”
朝廷之中,共有四大派系,顾党、陆党、楚党及一个刑狱司。
除开刑狱司外,明面上三党对立,相互牵制,可实则长公主与陆无计夫妇是与皇帝真正离心离德。
而顾焕之是神启帝的岳父,楚孝通又是神启帝当年一手提拨的。
两党表面不和,实则背地里沆瀣一气,都是神启帝朱定琛手中的势力。
再加上完全属于神启帝的刑狱司,事实上神启帝这些年来,将朝内外权势抓得极稳。
他喜怒无常,行事残忍,又有楚孝通、冯振这两条走狗替他办事,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无不闻风而丧胆,又哪里有敢与神启帝叫板的勇气?
“他们不敢去跟皇帝说这样的话,便想拱我去当出头的人。”
朱姮蕊本身就是神启帝的眼中钉,但她手握十万精兵,当年先帝临去之前,给了她诸多权柄,如今二十多年过去,神启帝已经对她越来越无法容忍。
在这些外地进京的王侯们看来,朱姮蕊有权有势,为人又跋扈,跟皇上本来就不对付,由她出面是最适合的。
到时仇恨既拉不到他们身上,说不定神启帝还会碍于朱姮蕊手中的兵力而隐忍。
姚守宁原本对朝中势力、派系不大关注,可此时听长公主这样说来,又觉得这对夫妻处境似是艰难无比。
“那公主怎么办?”
她仰头去看长公主,眼中露出几分担忧,看得朱姮蕊一下心软,伸手来搓她脸:
“哎呀,守宁真的好可爱。”
她感应力敏锐,擅于察觉人家的喜怒之情——换句话说,就是姚守宁共情能力极强,此时的一句安慰令得长公主好感更是倍增。
“要是你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哎呀,公主!”姚守宁被她搓得脸颊通红,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按住她的手,整理自己的头发丝。
“我就看他们闹,反正关我屁事,挖的也不是我的祖坟。”
朱姮蕊笑了笑,任她将自己手拿开,满不在乎的说了一句。
就是她敢提议挖自家的坟,恐怕神启帝都不敢答应。
“我爹才去世二十八年,才进昭陵没几年呢。”
她说到这里,姚守宁突然想起了一个事!
前些日子,柳并舟才到神都姚家那天,逼出了隐匿于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妖蛇之影时,他在召唤儒圣人之前,曾说过一句言咒:大庆神启二十九年冬,南昭儒圣人门下弟子柳并舟,于神都兵马司指挥使姚翝府邸,斩杀妖魂!
当时事态混乱,先是妖邪现世,接着儒圣人之影宛如神迹一般出现在姚家上空,大家慌成一团,压根儿没有注意过柳并舟话中细节。
姚守宁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可这会儿时过境迁,今日与长公主突然谈话,听她提到先帝去世二十八年,姚守宁才突然惊觉:神启帝竟才登位二十八年而已。
如今才大庆二十八年,外祖父当日怎么记成二十九年了?
柳并舟只读书、不入仕,记错也有可能。
说不准正是因为时间记错,所以才使那狐妖当时蒙混过关——亦或当时外祖父受了那狐王蒙蔽。
毕竟陆执说过,狐妖擅长蛊惑人心,隐匿行踪。
她心中想着事,长公主说完,见她沉默不语,神色像是若有所思,不由唤了她一声:
“守宁?守宁?”
“嗯——啊?”她突然回神。
“想什么呢?”不知为什么,长公主看姚守宁真是越看越亲切,恨不能将她长留府中,不让她回家去。
此时看她呆呆愣愣,不由摸了摸她脑袋:
“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事。”
姚守宁也不瞒她,就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给长公主听:
“……我外祖父当日说完之后,儒圣人随即现世,杀死了妖邪。可是今年是大庆神启二十八年,并非二十九年——”
朱姮蕊听闻她是在思索这个事,不由也沉吟了片刻:
“儒家的浩然之气我了解也不多,但当年也曾听我的老师提过几句。”
因今日柳并舟认‘师姐’一事,也算是全了长公主与张饶之之间的师徒名份,她便当众口称张饶之为‘老师’,说道:
“儒家以浩然之气催发言令,这种术法,与辩机一族的力量有些相似。”
都是言出而法令行。
但相较于辩机一族与生俱来的本能,及以自身力量为主,儒家的力量是有所限制的。
他们以儒学为依托,将才气化为浩然正气,才能请出‘儒圣人’之影,借力行事。
既是‘借’力请神,那么且必须要集齐数大要素,才能真正诛杀妖邪。
“这几大要素之中,时间、地点、所做之事都缺一不可。”
长公主解释着:
“如此一来,方能精准杀死妖邪。”
她话音一转,又道:
“可能当时初见妖邪的情况下,你外祖父一时嘴误,喊错了时间,不过地点未错,姚家又现了妖邪,且那蛇妖不大成气候,所以最终有惊无险,就是有些小意外,也不影响最终结果的。”
朱姮蕊的解释也算合情合理,姚守宁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解释。
长公主说完,又露出笑意:
“无论如何,当时那蛇妖已死,儒圣人现身,你外祖父打出声名,也让天下人警惕,使得妖族悄无声息卷土重回的诡计被扼死,也算一件好事。”
姚守宁应了一声,突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公主,太祖当年——”
她想起姚婉宁说过的话,猜测‘河神’的出生年代久远,可能与当年的太祖有所瓜葛。
这个事情本该与世子商议才对,可最初人多眼杂,不方便跟陆执多说。
后面两人好不容易独处了,世子不知为什么,又发起了脾气,闹了别扭,她也就还没来得及说。
此时正想问问长公主,想从她口中问出大庆太祖一些生平之事,话说到一半,突然听到了小孩的声音。
“你们追我呀!追我呀!”
长公主眉头一皱,转头去问:
“哪来的孩子?”
姚守宁侧身去看,两人身边有一丛矮藤,藤后有条青石铺的小道,不远处有个小孩从八角亭的一角冲了出来,踏上小道,往二人方向飞奔而来。
那小孩约五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穿了一身宝蓝厚锦袍,剃了头发,戴了貂皮帽子,跑得双颊通红,气喘吁吁。
一边跑的同时,小孩一边调头去看,转过一丛草木,往两人方向撞了过来。
孩子还在调头往后方看,压根儿没防着前面有人。
眼见即将撞上之际,长公主伸出一条长腿去勾,那小孩短腿一下踢中朱姮蕊探出去的腿,顿时绊倒失衡,眼见摔倒之际,朱姮蕊伸手揪他后衣领,将他高高提起。
那小孩被提在半空,初时惊惶失措,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来抱住长公主稳住身形。
只是下一刻,长公主伸手长臂,他探出的手落了个空,一双小手划了个圈,身体吊在半空,晃晃悠悠,一双小腿蜷缩,荡个不停。
“喂,你们是谁?”
他长得粉雕玉琢,倒是十分可爱,但说话时语气神态却有些骄横。
长公主可听不得这样的语气,不管对方是不是孩子,双眉一拧,眼神已经有些不善了。
“哪来的孩子!在府中横冲直撞的!”
“大胆!”那小孩见了两人,也不畏生,听长公主这样一说,反倒喝了一声。
接着他大眼珠子‘咕噜’一转,目光落到了旁边的姚守宁身上,眼睛一亮:
“漂亮姐姐!”
长公主忍无可忍,手上一抖——
那小孩如腾云驾雾,一上一下,先是一惊,接着四肢乱蹬。
只是他人小腿短,后颈又被吊起,无论手臂还是双腿俱都踢不到人。
朱姮蕊只将他举在半空,他乱踢打下,身体转起圈圈,还在大声喊: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坏东西!”
长公主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她对人向来一视同仁: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小,看不顺眼的通通一顿捶。
见那小孩顽劣,她一手提人,一手抡起巴掌,掀起小孩厚实的衣摆,几掌往他屁股大腿打了下去!
“哇——”
兴许是没有想到会被人打,那先前还凶狠的小孩顿时泄了气,放声大哭,身体挣扎:
“放开我,我是简王世子的嫡长子,你敢打我,我让我爹杀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长公主打得更重。
几掌下去,小孩顿时嘴巴老实,只是央求:
“别打了,别打了。”
孩子的哭声很快引来了一大群服侍的人,几个侍候的乳母、下人赶了过来,见到长公主后,众人俱都一惊。
此时的长公主不再是姚守宁面前爽朗可亲的模样,而是说不出的威仪。
她将手一松,那被打的小孩摔落下地。
好在这是冬天,他穿得很厚,落地之后在地面打了个滚,爬坐起来捂着屁股喊疼,哭得十分伤心。
其他人可不敢在这会儿哄他,认出了长公主后,一群人乌拉拉的跪倒在地。
“我这位王叔真是越老越糊涂,上梁不正下梁也歪,养的下人也是没有规矩,连个孩子也看不稳!”
长公主对简王没什么好印象,说话时并不客气,训得一干人不敢出声。
那先前还抽抽噎噎的小孩也会看人脸色,此时收了声,老实揉着屁股,躲到了姚守宁身后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谁生的
朱姮蕊身材高壮,目光冰冷,看人时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仁慈,也并没有因为自己已经为人母的身份,而对别人家的小孩爱屋及乌。
她的目光冷淡,神情严厉,令得躲在姚守宁身后偷看的小孩心生畏惧。
“在府中乱冲乱撞,半点儿没有礼仪。”
她双眉皱起,右手整理着袖口,不怒而威。
“不要躲在别人身后。”
长公主看不惯小孩躲在姚守宁身后,一把将他揪了出来,往简王府的人方向推了过去。
这边闹出的小动静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远处有喊声传来,似是在找这孩子。
经此一闹,长公主的谈兴被打断,看了姚守宁一眼:
“我先让人把你送回家去。”
这些王府的人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愿归。
此时这孩子明面上是贪玩乱走,实际还不知道是不是简王家中的人有意放出来借故寻人的。
朱姮蕊的心情一下变得恶劣,拳头握得‘喀喀’响:
“我去会会这些人!”
姚守宁点了点头,看了长公主一眼,心中又是遗憾,又是忐忑。
不知是不是受了苏妙真身上的狐妖之言影响,她听到‘简王’二字的时候,心中有些反胃,也不愿跟这家人打交道。
先前将军府中姚守宁与朱姮蕊行走说话间无人打扰,此时随着长公主一声令下,一个女官随即旁侧一座屋子之后闪身而出。
“送二小姐回去!”
朱姮蕊大声吩咐,那女官应了一声。
姚守宁向长公主行了一礼,接着才往那女官而去。
两人还未离开,就听到简王府的人过来了。
姚守宁察觉有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令她如芒刺背,接着就听到有道男声在问:
“不知公主在此会客,实在失礼,刚刚那位是……”
后面的话姚守宁听不到了,她与史女官出了庭院大门,那群赶过来的人被朱姮蕊尽数缠住,再脱不了声。
走得远后,姚守宁这才下意识的转身往后背看。
此时她自然看不到先前那道目光的主人,但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却又十分不舒服,令她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将军府已经替她备下了马车,史女官亲自送她上车,两人也算熟人,再加上不知是不是受长公主态度的影响,这位史女官对姚守宁恭敬之余又不失亲近。
姚守宁本身也是活泼外向的性格,很快与她熟悉,双方倒是聊得也算投机。
交谈之中,姚守宁很快得知了史女官的来历。
她的祖上细数之下也算是大庆王室血脉传承的后人之一,只是在前两代时已经没落,到了她父辈的时候,家中已经穷困。
家里父亲身体弱,一心读圣贤书,欲考功名,全靠母亲支撑。
母亲生了四女,人到中年才终于拼出一个儿子。
到了小儿子出生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史女官便自卖其身,将自己卖进了公主府邸。
大庆朝有雇佣皇室后裔为管事的习俗。
毕竟大庆传承至今已经七百余年,皇室从最初的太祖建国至如今,子子孙孙无穷尽。
许多王室支脉在时光的洪流中逐渐从辉煌走向颓势,虽说提起祖上时仍与有荣焉,实则已经不成气候,仅剩一个空架子。
但这样的人家祖上好歹也皇室沾亲带故,大多也有些见识,较重规则,说出去也颇体面,许多有钱、有势的人也乐意雇佣这样的没落王室后人为仆。
史嬷嬷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唯独罕见的,是她遇到的主人是长公主而已。
她入府时年纪还小,长公主募招亲随女兵,她出身清白,且自小帮助家中做活,有满身力气。
再加上她胆大心细,也对练武有兴趣,因此从一干仆从中脱颖而出,被长公主瞧上,亲自选在身边,从此翻身,从一般的体面奴仆,变成有品阶、在册的女官。
姚守宁听她提起过往,对史嬷嬷这个人倒是佩服又更觉亲近。
只是说到史嬷嬷出身来历,便令姚守宁想起了先前自己欲询问长公主时,却被打断的问题:
“嬷嬷,您既然出身皇室,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她眼中带着好奇,看得史嬷嬷爽朗的笑,点头就道:
“守宁小姐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又不涉及公主秘密,我都能告诉你。”
姚守宁听了这话,不由大喜:
“我想问太祖的事。”
“太祖?”史嬷嬷倒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到这个事,不由愣了一愣。
姚守宁却有些兴奋,点了点头:
“我想问太祖身边有哪些人!”
她想打探‘河神’身份。
自开了天眼之后,她看到‘河神’跟在姚婉宁身后,便越发觉得时间紧迫,恨不能立即打探出‘河神’生平,解决姐姐的困境。
“我向来喜欢看话本,也听了很多关于太祖的传闻,所以对他身边的人和事十分好奇。”
‘河神’一事关系到姚婉宁,姐姐在梦中与‘河神’成亲,她不太愿意将这些事与旁人细说,只得随意找了个借口。
也不知史嬷嬷信不信,反正她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
“太祖一事我也知道不是很多。”她面露歉意,说道:
“我们祖上虽说与皇室也有沾亲带故的关系,但毕竟已经没落——”
再加上此时距离大庆开国之初已经七百年时间,许多资料、记载早就失传,她也只知一个大概而已。
“据我所知,太祖早年出身市井,不大如意,后在梦中悟道,得天道传承,学会《紫阳秘术》,自此踏上斩妖立国之路。”
这些消息世人皆知,且衍生出无数版权,光是姚守宁所看过的话本及听过的说书人讲的故事,便有好几种传奇。
但她并没有打断史嬷嬷的话,而是双手托腮,听史嬷嬷接着说道:
“当年跟在太祖身边的,有四位名士,儒、道、武,及一位传闻之中的辩机先生。”
她提到太祖杀妖成名,平骊县之妖祸,逐渐打出名望,四方能人异士来奔,继而逐鹿天下。
事情的大概她都已经听过了,虽说当日南安岭之下罗子文说得不如史嬷嬷详细,可姚守宁此时提到这件事,也不是为了听故事。
她听着史嬷嬷的声音,思绪略有些恍惚之间,突然激灵,一个疑惑浮现在她心头:
“太祖之后传承帝位的这一支脉,是谁生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现端倪
“什么?”
史嬷嬷正说得来劲,突然被她打断,不由愣了一愣。
“后来继承太祖帝位的皇子,是谁生的?”姚守宁见史嬷嬷面露不解,又问了一声。
事实上这个问题她也是随兴而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生好奇。
直到问出口后,她才真的生出几分探究之心。
对啊!
自古以来关于太祖的传闻很多,有他如何得天授奇术、斩除妖邪,也有他立国安邦,建立大庆。
种种传闻衍生出无数或离奇,或玄幻的话本故事,但姚守宁细想起来,好似并没有关于他后宫记载的。
“太祖当年娶了哪些嫔妃?当时的太子之母又是谁?”
“……”她这个问题像是一下将史嬷嬷难倒了,她竟也像是思索了片刻,才有些苦恼的道:
“兴许是前朝宫中留下的女子?”
妖魔乱世的时候,百姓过得水深过热,但贵人们依旧纸醉金迷。
那时甚至有权贵豢养曾被妖邪寄生的少年男女,用于享乐,宫中皇帝也是妃嫔无数。
“太祖立国之后,放出来的宫中女官便不下万人。”这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哪怕是大庆立国七百年来的历史中,再是荒淫无道的君主,宫中女子多的时候,也不过三四千人。
“记载之中,太祖并没有正式娶妻立国。”史嬷嬷猜测:
“应该是忙于大事,误了自身,最后纳宫中女子为妃,生下子嗣。”
姚守宁点了点头,也觉得这个猜测最接近事实。
只是理智上她虽觉得史嬷嬷说得不错,但心中却又隐隐有些不安,可她前思后想,又实在想不出来怪异之处在哪里。
又详细问了史嬷嬷关于太祖身边人的一些事,问及了这些人的家世来历,及人物生平,甚至大不敬的怀疑了当年跟在太祖身边的那位辩机一族的先辈——
可惜史嬷嬷虽说也算有些见识,但姚守宁问的问题太过刁钻,她所知仍是有限,大部分问题回答不上来。
看到少女失落的神情,史嬷嬷心生愧疚,便答应她回去之后恶补知识,若是查到什么消息,下回见面的时候再说给她听。
这样一路闲聊,时间过得也很快,马车绕过跪满了前来参拜学子的大门,停到姚家后门口的时候,姚守宁还有些依依不舍:
“嬷嬷记得回去之后替我查一查。”
“守宁小姐放心,你问过的问题我都记得,回去我好好查一查,若实在查不出,我去问公主、将军。”
史嬷嬷点头应她,姚守宁才放下了心。
她下了马车,史嬷嬷见姚家下人打开门后,看她进了屋子,这才放心令马车调头,准备回去复命。
姚守宁回家之后,准备先见母亲,却在柳氏院门前被自家的小丫环截住了去路。
“小姐。”
冬葵已经在柳氏大门前等了大半个时辰。
今日姚家前往将军府吊唁,因马车有限,冬葵等人便未能同行。
柳氏等人回来的时候,神色惊疑未定,同行的表小姐昏迷不醒,柳并舟也似是面色苍白.
从众人话里行间,冬葵似是听出将军府发生了大事,又出现了妖邪。
原本死去的世子好像活了过来,并且发了场疯,大闹灵堂,苏妙真也受妖邪冲撞……
种种事件听得冬葵心中好像猫抓一般,好奇得要命。
可偏偏与她关系要好的逢春等人也跟她一样没去,曹嬷嬷倒是去了,却口风很紧。
平日朝夕相处的姚守宁不知为什么留在了将军府中没有回来,直令冬葵抓耳挠腮,一直偷偷藏在柳氏屋外,直到这会儿终于等到了姚守宁。
“你可算回来了!”
冬葵一拉姚守宁:
“今日将军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太太说世子死而复生了?表小姐中邪了?我看先生脸色有些不对,是不是在将军府诛过妖邪?”
她一连丢出好几个问题,姚守宁往屋内看了一眼,听到屋里乱糟糟的,大门敞开着,门口似是围了好几个人。
“我娘在忙什么?”
“表小姐昏迷了,太太请了大夫过来,又使大爷出门去青峰观请道士,说是晚上要做法事。”
冬葵也知道如果不先令姚守宁安心,她恐怕没耐心与自己说话,便将柳氏回来之后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先生已经回了房,大少爷与潮平大爷在照顾他。”
“我姐姐呢?”姚守宁又问。
“都在屋里,等着表小姐苏醒。”冬葵努了下嘴,应了一声,接着无声催促姚守宁接着说下去。
“唉。”听到家人暂时无恙,姚守宁心中先是一松,接着又想起今日发生的事,颇觉头疼,揉了揉眉心,接着才道:
“是真的!”
“什么?”冬葵瞪大了眼,姚守宁快速道:
“世子死而复生,表姐中邪,外祖父除妖,全是真的!”
她说完,提起裙摆迈入中庭。
“可是——”
冬葵先前只是听了个大概,此时得到姚守宁回应,既觉得震惊,又十分好奇。
可惜此时不是她问话的时候,姚守宁进了内庭,便见到了屋中的姚婉宁。
她站在柳氏身侧,身后站了个高大沉默的影子,那身影将她环抱在内,几乎托着她前行。
“……”
姚守宁眼眶有些酸胀,强行忍下心中的不安,大声唤了一句:
“姐姐。”
姚婉宁闻声转头,那将她‘抱’在怀中的‘河神’之影也转过了头来,一双银色双眸盯着姚守宁看。
虽说知道眼前的‘河神’恐怕只是一缕分魂,但被那目光一瞧,姚守宁也不免心中一紧。
她未开天眼的时候,恐怕每次与姐姐说话的时候,这‘河神’都在盯着她看,在这妖影眼中,恐怕与以往无异,‘它’甚至都不一定知道自己已经发现‘它’的存在一事。
姚守宁正心中忐忑之际,姚婉宁已经起身出来,见妹妹归来,问了她一句: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世子好些了吗?”
因苏妙真出事,柳并舟又有些不对劲儿,因此姚家人在见到世子不再发疯之后便离开了,并没有见到世子清醒。
“我有些担忧家里,就先回来了,世子已经恢复正常了。”
她说到这里,往屋中看了一眼: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家里下人好像都聚在正堂之中,郑士手提棍棒,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姚婉宁也往屋里看了一眼,又拉了妹妹避到人少清静之处说话:
“妙真不是又撞了邪祟吗,此时还没有醒——”
她深深看了一眼姚守宁,才道:
“爹想找个道士替她驱一驱,又怕她突然惊醒,所以才多请些人过来镇一镇。”
当日柳并舟逼出了苏妙真身上的妖蛇,闹出极大动静,震惊了整个神都城,姚家上下不少人都以为苏妙真身上的邪祟尽去。
但今日在世子‘灵堂’之上,苏妙真现身之后,陆执死而复生,接着胡言乱语,哪怕就是迟钝如柳氏,也意识到了苏妙真身上的不对劲儿。
之后柳并舟虽说不声不响,但长公主牵进那条大黄狗后,狗离奇受伤,接着柳并舟脸色煞白,苏妙真吐血昏迷,而前一刻还疯言疯语的世子随即安静。
这种种情况,都说明世子的疯病可能与苏妙真有关系。
“娘有些担忧,不知道长公主会不会责怪我们。”
“不会的。”姚守宁摇了摇头,两姐妹目光相碰,便都心中有数。
姚婉宁松了口气:
“那就好。”
她说完这话,接着又小声问:
“你说,妙真身上的妖邪真的被彻底驱除了吗?”
今日灵堂之上苏妙真身上虽未现妖影,看起来并不如当日姚家闹出的阵仗大,但苏妙真吐血之后世子发疯的症状立止,再加上柳并舟所说的话,看似妖邪已经被彻底驱除。
但不知是不是同为妖邪所困,姚婉宁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了结。
“我不知道。”姚守宁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仍是老实道:
“可能并没有彻底的被消灭,极有可能另寻附身之体。”
如柳并舟所说,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狐王,身有九尾。
当年太祖都未能彻底杀灭它,今日柳并舟也未必能彻底将它除去。
两姐妹相对无语,半晌之后,姚守宁打破沉默:
“你——”
她看着姐姐,强行逼自己的目光不要往她身后去看,深怕引起了‘河神’注意。
“怎么了?”姚婉宁见她欲言又止,神色似是有些不对劲儿,不由关切的问了一句。
“姐姐,自你喝了药以来,有没有感觉到,那‘河神’的存在?”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我是说那妖邪既在你身上打下烙印,有没有可能,就一直隐匿在你身侧?像,像表姐的情况一样?”
姚守宁话音一落,姚婉宁便身体一颤,面色雪白。
她甚至都不用说话,姚守宁就已经从她脸上的神情看出了端倪。
看来‘河神’的存在她也应该有所察觉。
想起她与陆执探代王地宫那日,她觉得心神不宁,总感觉‘河神’会再度现身,当时防范了半夜,哪知这邪祟就跟在姐姐的身侧。
“你放心,我跟世子约定了,等他伤好,我们会再探陵墓,必能查出‘河神’身份!”
姚婉宁的心思还在她无意中说出口的‘邪祟’身上,眼圈微红,心情似是低落至极,闻言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
两姐妹说了话回屋,苏妙真这会儿还没醒,被柳氏暂时置放于西厢的一处软榻上。
往常一直替姚婉宁看病的大夫此时正替她把脉,面色十分凝重的样子。
姚守宁进来的时候,柳氏忧急如焚,来不及与她多说,只示意女儿自己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她也不打扰柳氏,而是绕开众人,目光往苏妙真看了过去——
这一看之下,却是大吃一惊。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
当时在将军府的时候,事情实在太多,姚守宁又才开天眼,只知苏妙真身后的妖影已经消失无踪,却因表姐被母亲抱在怀中,没来得及细看她的脸。
此时再仔细看她,却发现怪异。
姚守宁才进屋的时候,以为苏妙真是装晕不起,试图逃避。
可这会儿见她,却发现她恐怕是真的出了事。
只见此时的苏妙真腮颊、额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毛,那嘴唇乌紫,两根尖锐的獠牙从嘴皮之中顶出,若隐若现的。
她这模样,分明不是姚守宁先前所见幻影,仿佛身体已经化为妖怪。
但离奇的是,身边曹嬷嬷、柳氏,以及请来的大夫等人似是全无察觉。
她转头往姚婉宁看去,姚婉宁的目光落在苏妙真的身上,注意到妹妹的目光,问了一声:
“可有什么不对劲?”
“……没事。”姚守宁摇了摇头,看姐姐神情,就知道她看不出来苏妙真诡异。
此时苏妙真已经出现半妖化的情况,但不知为何,周围人看不出端倪。
她早有预感这狐王不会轻易死掉,只是没料到苏妙真竟会半妖化。
姚守宁先前的吸气声引起了柳氏注意,她定了定神,强压下内心因见到苏妙真的面容而受到的冲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一侧。
……
另一边,史女官送了姚守宁回到将军府的时候,长公主已经打发了前来吊唁的人,正与丈夫、儿子及徐相宜等人在议事。
见到史女官回来,她顺口问了一句:
“将守宁送回家了吗?”
史女官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我亲眼看到她入了家门。”
说完,又将路上发生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长公主听姚守宁问起太祖生平,倒是有些吃惊,接着道:
“妖王可能没死。守宁今日跟我说过一件事,我那师弟,在诛杀妖邪的时候,提到大庆神启29年斩杀妖邪。”
大儒的言令不可能出错。
当时她为了安抚姚守宁,装作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这会儿说了出来,想使丈夫、儿子心中有底。
“我怀疑我这位师弟另有布置……”
陆执听着父母议事,心思却已经飞远。
他想起了今日与姚守宁说话时,无意中问起她的生辰,她提到还有两日。
她已经十六了啊……
世子心中别扭的在想:自己要不要送她什么礼物呢?
……
姚守宁并不知道将军府此时正在发生的事。
傍晚的时候,姚翝从青峰观归来,说是已经与青峰观约好了,法事定在后日。
自妖邪现世之后,世间百姓心中都十分畏惧,原本就香火旺盛的道观近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根本腾不出人手。
若不是知道姚家有位大儒存在,哪怕就是后日也请不来人。
柳氏听到这个时间,面色有些歉疚——后天是姚守宁十六岁的生辰。
十六岁生日是女孩的大日子,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这些事,兴许在姚守宁生日的时间里,柳氏会如同计划中的一般,从温家借来几个奴仆、桌椅,请相熟的朋友坐上数席。
温、姚两家会亲上加亲,将温景随与姚守宁的亲事提上议程……
可惜没有如果。
妖邪已经现身,姚守宁的这一场生日宴只能暂时往后推。
柳氏看着女儿的脸,心中十分愧疚的想:等到明年十七的时候,一定要大办一场,弥补小女儿。
苏妙真并没有苏醒。
照理来说她身上的妖邪已经被柳并舟‘杀死’,大夫也替她把过脉,说她脉象平稳,兴许是妖气影响,所以才一直昏睡。
柳氏看着侄女儿,数日不敢多闭眼睛。
她担忧苏妙真出事,怕对不起已经去世的妹妹,又怕受到苏文房的谴责。
姚家的气氛十分紧绷,两日时间一晃便过去。
………………………………………………………………………………有点卡文,这一段尽快跳过~!
以下小剧场。
世子自从死而复生后,有点忧郁。
江湖传言:他发疯后向苏妙真表白,因此惹怒姚守宁,在灵堂前向姚二小姐下跪。
陆执:……(我没有,我不是,别乱说!我只是腿软了而已!)
第二百五十九章 生辰至
姚守宁醒得很早。
外头天还未大亮,窗边透出青光,但隐约有嘈杂的声响。
她躺在被窝里没有动,床幔垂落下来,将四周围得严实,给她营造了一个小小的安宁世界,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隔绝在外了。
外头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有道玲珑的身影靠了过来,接着一只手探入帐中,轻悄悄的将床幔拉开了。
“姐姐——”
她唤了一声,姚婉宁的脸出现在床榻上方。
姚婉宁见她已经醒了,似是并不意外,顺势坐在了床侧,摸了摸她脸颊:
“守宁十六啦。”
说完,又轻轻的道:
“愿你这一生顺顺利利,没有烦恼。”
她说话的时候,眼角晶亮,仿佛将近来眉梢间的愁绪一扫而光。
可是姚守宁却总有一种似是抓不住姐姐的感觉,她下意识的将姚婉宁抚摸她的手握住,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慌张。
‘河神’悄无声息站在她的身后,将她抱在怀中,高大的阴影将姚婉宁笼罩着。
姚婉宁额心间那粒红色的朱砂痣越发醒目,她抿了抿唇,焦虑感又涌上心头了。
不过她不想说出来令姚婉宁难过,只是强压下心里的感受,极力想要露出像以往一样无忧无虞的笑容:
“我能有什么烦恼?”
但话音刚落,那嘴角却似是直往下垂,她深怕姚婉宁看出,连忙转移话题:
“外头什么声音,怎么那么吵?”
姐妹连心,姚婉宁哪里不知道妹妹心中的担忧。
她其实也有不妙的预感。
自前几日夜里,‘他’突然失控消失后,便再也没有在梦中现身,仿佛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
近来她夜里睡不安寝,两姐妹共住一屋,她听到姚守宁晚上翻身的声响,知道她心中担忧。
想到此处,姚婉宁眼眶一湿,低垂下头。
她知道姚守宁想要转移话题,但她又何尝不是怕妹妹看出自己也在担忧,因此顺着她的话题道:
“是青峰观的道士来了。”
姐妹俩说话的功夫间,冬葵已经听到这边的动静,知道姚守宁醒了,替她取来了要穿的衣服。
“妙真一直不醒,爹娘为她请来了驱邪的道士,”姚婉宁说到这里,将衣裳抖开:
“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了么?快起来,我们瞧瞧去。”
那衣裳冬葵已经提前用汤婆子捂过,此时暖乎乎的,她亲自替姚守宁穿衣,不假他人之手。
“……”姚守宁挤出笑容,原本想说自己不想看这样的热闹,但又怕姚婉宁多想,最终便什么也没说。
今日柳氏很忙,早膳便两姐妹自己在房中随意吃了。
早膳之后,姚婉宁拿出一个锦袋,递到了姚守宁手中:
“今日你生辰,我送你的礼物。”
虽说前两日姚守宁还跟陆执说过,今年生日不收礼物,但此时接过姐姐送来的东西,脸上却不由露出笑容。
她年纪还不大,只是近来遇事多了才沉稳些,这会儿收到东西自然开心。
“姐姐送了我什么?”她先是把玩着那袋子,袋子上绣了字样:长命无忧。
那字显然是姚婉宁自己写了后绣上去的,姚守宁以指腹摸了摸,隐约觉得这字迹十分熟悉,似是在哪里看到过。
姐妹两人朝夕相处十多年,纵然姚婉宁以往病弱,读书写字的时候不多,但她的笔迹,姚守宁自然也是认得的。
只是奇怪的是,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字十分熟悉。
“到底在哪里看过?”她摸了摸那袋子,皱眉沉思。
“怎么了?”
姚婉宁见她许久不说话,不由轻轻拍了她手一下。
姚守宁一下惊醒,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犹豫着,说出心中的感受:
“就是觉得这个字,好像什么时候看到过。”
她这样一说,顿时就将姚婉宁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的笔迹,你还不认得了?”
其实除开两人是姐妹,彼此十分熟悉、亲近这一点来说,姚婉宁的字也并不难认。
她的字写得一般,因病了多年,柳氏哪里舍得她劳心劳力,写字的时间不多,字还没姚守宁写得好看。
再加上她手腕力量不足,勉强夸奖,也只称得上端正小巧罢了。
“看看里面装的东西,喜欢么?”
她这样一说,姚守宁就只好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疑惑,乖巧点头,解开了丝带,见到里面装了一把木梳。
那梳子仅有巴掌长,上面也刻了‘长命无忧’的字样,从字迹看来,也是出自姚婉宁之手。
“半个月前,我让清元出去找人帮我定做的。”
她看着妹妹取出梳子,拿在掌中把玩,笑眯眯的道:
“你出嫁之时,会梳头绾发,到时……”
姚婉宁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莫名就觉得心中有不详的预感,将她余下的话打断,漫不经心道:
“我出嫁还不知道是几年之后了,还早着呢。”
这话一说完,姚婉宁一下怔住:
“是还早,到时定亲梳头,也是一样的。”
“定亲也没影。”姚守宁想起两日前陆执所说的话,随口就道:
“世子不允许我定亲。”
她说者无心,但这话听进姚婉宁耳中,却令她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笑容。
可惜姚守宁还未开窍,正偏头研究着梳子上刻的字,若有所思,仿佛完全没将心思放到‘世子不允许她定亲’这事儿上头。
她又套了两句话,姚守宁对她并没有防备,便将前两日的事都说给她听,姚婉宁便心中有数了。
“算了,今日你生辰,家里事多,反正你也不想看热闹,不如我们出门上街,玩耍一番好了。”
姚婉宁觉得陆执与姚守宁之间的相处倒是有趣。
这两人之间近来相处很多,世子少年心性,兴许还没察觉异样,姚守宁更是懵懂纯真,估计还拿‘喜欢世子’当借口糊弄柳氏。
可从她话中听来,世子既然不允许她定亲,还特地强调不允许她和温景随定亲,显然已经生出懵懂好感。
她抿唇而笑,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准备坐壁上观瞧这场热闹。
姚守宁听闻出门玩耍,把玩梳子的动作一顿,先是下意识的点头,接着脑海中似是响起吹锣打鼓的声响——眼前出现幻境,仿佛有大批人马上姚家的门,耳畔响起一个婆子高亢刺耳的尖笑声:恭祝姚二小姐生辰快乐。
这个念头刚一生起,她心生厌恶,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
“恐怕我们出不了门了。”
她见姐姐笑意一滞,面露疑惑,主动解释道:
“今日我们可能有访客。”
“访客?”姚婉宁心中不解,姚守宁也觉得有些疑惑。
姚家未出妖邪之事前,她出门的时间不多,交往的朋友也少,认识的人就那么几个,她生辰一事,柳氏已经不准备大办,又有谁会来祝贺?
但不管是谁,姚守宁回想起那一句祝贺声,心中不喜,连带着对这还未谋面的来访者都心生防备了。
她说得不清不楚,但姚婉宁对她预知能力却是格外信任,见她面露不快,也在猜测这来访者身份。
不管出不出门,姐妹两人总要去柳氏房中先说一声。
二人出了庭院,径直往主院而去。
今日家中众人神色紧张之中又带着几分兴奋,原因是青峰观的道长要来姚家驱邪。
家里地方不大,能办道场之所便唯有柳氏的正院了。
这几日因苏妙真昏睡不醒的缘故,柳氏不愿意迁动她,便将她暂时安置在主院之中,姚翝便唯有暂时避开,这几日搬到衙门居住。
院里已经布置起来,架了香案,姐妹两人过来时,烟火缭绕,两个身穿道袍的身影此时正在院中准备着。
院里摆了大缸,公鸡、狗血等都准备妥当了,柳氏正在庭院之外,昏睡不醒的苏妙真此时被人抬了出来,睡在院中摆着的凉床之上。
见到两个女儿到来,柳氏连忙起身,先是问了姚婉宁身体,接着又问二人吃饭没有。
姐妹俩点了点头,柳氏看了姚守宁一眼,眼中露出歉疚,一面喊曹嬷嬷取荷包出来:
“今日你与姐姐出门玩耍算了。”
家里腾不出手,她为苏妙真驱邪,除了是担忧外甥女身体,想寄望于道术驱邪外,也有想要做出态度给将军府看的意图。
毕竟当日陆执发疯之事明显与苏妙真脱不了关系,柳氏心感愧疚,又想起女儿仰慕世子,深怕长公主因此而心生厌恶,便试图以这样的方法‘告知’将军府,苏妙真之所以如此做,是受邪祟影响,而非出自她的本心,希望长公主夫妇不要因此而记恨姚家。
“妙真还没醒吗?”
姚婉宁问了一声,柳氏忧心忡忡的摇头:
“没有。”
两日了。
自从将军府回来,苏妙真便一直没有醒过,眼见脸色越发苍白,若非她还有气在,柳氏都担忧她会死了。
姚守宁的心思没有放在娘与姐姐的交谈上,而是落到了苏妙真的脸上。
她脸上的红毛越发的明显。
若说一开始只有腮颊、下巴处有,此时鼻梁、额头都长满了,只是绕开了眼周与嘴唇处。
前日见她时,她的嘴唇乌紫,但还算正常,可此时再看,她的唇都变了形状。
只见她鼻尖下方出现一条裂痕,顺着原本的人中处直连上唇,几乎使她嘴分成三份,两根犬齿越来越长——苏妙真兽化更加明显了。
正常人的头顶上方本该有把火,可此时她头顶上方并无光明,双肩两侧倒是隐约可见火星,只是那火星呈碧绿色泽,看上去倒像传闻之中的鬼火,且格外的暗淡。
而柳氏请来的两个道士像是并没有察觉,显然不是什么有真实本事的。
“娘!”
她出言打断了柳氏与姚婉宁之间的对话,拉了母亲走到角落:
“您请这两个道人,花了多少钱?”
道士在大庆向来吃香,现在妖邪现世,更是受人追捧,非高价请不动。
只是她一向心大,对家中财物也没大上心,此时突然这样一问,柳氏心中有些好奇,猜测她是不是吃了醋。
“五十两银子……”
她想起今日女儿生日,自己却并没有大办,反倒出了钱替苏妙真做法事。
自苏妙真入神都进姚家以来,姚守宁好像并不喜欢她,此时问起此事,不知是不是心中不大舒服。
想到这里,柳氏正要解释:
“你表姐情况特殊,这钱是不得不花的,你生辰一事,娘也放在心中,明年必定……”
她话没说完,姚守宁正要说这道士可能只是招摇撞骗,只是话没说出口,就听外头有人在喊:
“老爷、大少爷!”
是柳并舟与姚若筠过来了。
一听外祖父过来,姚守宁眼睛一亮,接着又心生疑惑。
外祖父修的是儒道,虽说不是专门画符、捉鬼的道士,可从他数次手段看来,分明也有驱邪之法。
苏妙真也是他的外孙女,照理来说表姐不醒,他也有办法能将表姐唤醒。
可柳并舟为什么眼看着柳氏折腾,净花冤枉钱,却不制止她呢?
“外祖父!”
想到这里,姚守宁连忙往柳并舟迎了过去。
今日的柳并舟穿了一件雪青色的儒衫,他已经一把年纪,却仍身长玉立,容貌俊雅,一头长发挽起,长须垂及胸侧。
不知是不是姚守宁错觉,总觉得外祖父的须发似是比他才进神都时要白了些。
“守宁十六了,愿你快快长大呀!”
柳并舟一见姚守宁过来,眼中一亮,不等她说话,伸手先揉了揉她的头,话中带着一丝期许,仿佛意有所指:
“快了,快了!”
他说完,从袖口之中掏出一方小卷,递到了姚守宁手中:
“这是外祖父送你的东西,你可要收好了!”
那小卷约有巴掌来长,中间系了细细的丝络,她伸手解开,见上面以行楷写着:岁月无虞,来日可期——愿守宁朝夕福绕前,无灾无难度一生。
落笔是:大庆神启二十八年,柳并舟祝外孙女姚守宁十六生辰。
初时看来,柳并舟的这张纸笺上写的只是祝福姚守宁的话语,但不知为什么,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的这张纸笺上的话似是大有深意。
“大庆神启二十八年……”
她看向了外祖父,微微有些出神。
柳并舟也在含笑看她,仿佛带着些期许。
“守宁,我也有东西送你。”
一旁姚若筠打断了妹妹的沉思,从袖口的荷包之中也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白玉,雕刻成了书的样式,竟与当日柳并舟送姚若筠的那块玉样式相似,只是要小了许多。
“是我找人刻的,等你大哥多读书,将来悟出像外祖父一样的神通,我就能保护你了。”
因柳并舟还在身旁,姚若筠说这话时有些羞涩,耳朵通红。
那玉书首尾俱都被钻了一个小孔,分别编了丝络,可作为腰饰,挂在身侧。
“谢谢大哥。”
姚守宁有些心喜,见那玉书小巧可爱,不由爱惜的抚了几下,随即挂在腰侧。
“爹呢?”
她挂好玉书,又拨弄了两下,随口问了一句。
“爹去了衙门,说是傍晚回来,等送走了两位道长之后,再买些酒肉,我们一家人为你庆生。”
姚若筠见她喜欢自己送的礼物,心中也很开心,应了一句。
提到那两位道长,姚守宁拨弄玉饰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道士。
两人一老一少,年长的大概六十来岁,年轻的可能二十许,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年长的眯了下眼,年轻的露出讨好的笑意。
“我觉得这两个道士像是骗子。”
她含糊的小声提醒:
“外祖父,您是不是提醒一下我娘,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救表姐?”
一旁的姚若筠听得分明,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下意识的往柳并舟看去。
柳并舟听闻她的话,眼中露出几分遗憾之色,似是也有些失落与难受,目光越过姚守宁,落到不远处躺在竹床上的苏妙真身上,叹了口气:
“时也,命也,运也。”
他的神色黯然:“性格决定命运,妙真的选择是因,如今只是承受果而已。”
“……”柳并舟说话似有玄机,姚若筠不明就里,却仍死死将外祖父的话记在心里。
姚守宁听得似懂非懂,既觉得外祖父的话像是有感而发的随口一说,又觉得他好像是在暗示自己。
选择?
苏妙真选择了什么呢?她皱眉苦思,不知为什么,想起外祖父到家时的那一***出表姐身上的妖邪之后,表姐装晕时,与狐妖交谈的事。
那时狐妖问她:可愿付出代价,换她与陆执身上的蛊咒相连,掌握陆执‘生死’的命运。
当时的表姐是怎么说的?
苏妙真道:她愿意!她愿付出一切代价,只要陆执不要爱上姚守宁。
而这代价,是一缕精魂!
想到这里,姚守宁险些跳了起来,既感不安,又感遗憾。
她终于明白表姐身上的异变缘自于何处,恐怕就是因为被这妖狐取走了一缕精魂的原因。
那妖狐当年被太祖所斩,以断一条尾保命,四处藏身。
它蛊惑了苏妙真,寄于她身体中,如今又借着蛊咒,骗走苏妙真一缕精魂,说不定借此寄占她的身体。
可惜苏妙真不知妖怪真面目,懵懂之中便答应。
但她哪里知道,自己与世子之间并没有情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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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心不满
姚守宁在想:若表姐没有遭狐妖附体,若她心志坚定,有话与家人好好商议,秉除误会,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后来发生的这些祸事?
那时苏妙真不会被狐妖欺骗,失去一缕精魂,此时身体妖化,现出妖怪特征?
这样一想,她又想起了柳并舟所说的:性格决定命运。
苏妙真被狐妖所害固然可怜,可她性情偏激,对姚家心怀怨恨与戒备,又因一己之私,险些害世子性命,才会掉入狐妖的陷阱。
如此一来,正应了外祖父说的话:有因才有果。
三人俱都沉默了片刻,正各自心有所思之时,外头突然有人站在庭院外,喊道:
“太太。”
姚守宁迅速回神,顺声望去,见是守门的良才,他见到柳并舟三人,先拱手行礼之后,见柳氏往他看去,才答道:
“温太太带了温小姐过来了。”
柳氏看了姚守宁一眼,眼中露出头疼的神情。
温太太今日过来显然不是巧合,应该是为了姚守宁的生辰。
可是现在柳氏已经存了要成全女儿与世子的念头,自然就绝了将姚守宁嫁进温家的心。
她选在今日办法事,未偿没有想要避开温太太试探的意思。
哪知温太太与温献容仍是来了。
两家未来是姻亲,柳氏自然不愿意将彼此关系闹得太僵。
因此她心中虽说头疼,但仍是吩咐曹嬷嬷:
“嬷嬷替我亲自走一趟,去接温太太与献容。”
听到温献容要来,姚若筠眼睛一亮:
“我也去。”
柳氏点了点头,目送姚若筠与乳母离开,转头看姚守宁望着苏妙真出神,仿佛对温太太要来一事半点儿没有反应,心中不由暗啐:真是个迟钝的丫头。
这边柳氏还有些头疼要如何与温太太提及双方亲上加亲的事作罢,那头温太太满脸笑意,借着与女儿整理衣裳的动作,轻声的道:
“真是儿大不由娘。”
她细声细气,看上去笑意吟吟,语气里也似不带半分埋怨之意。
但温献容熟知母亲性情,自然明白她此时内心已经不快至极。
“姚家有事要忙,都说了不愿意再办姚守宁的生辰酒席,我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过来讨嫌的。”
温献容垂眸不说话,温太太‘唉’的叹了声气:
“偏他多礼,说什么我们要拜柳先生为师,你与若筠又定了婚约,双方都是自己人,无论如何不该如此失礼,非得让我们走这一趟。”
温太太向来以儿子为傲,平时半点儿不肯说他不是,此时却忍耐不住吐槽,可想而知她内心对于今日出门一事是十分抗拒。
对于自己母亲与大哥的心事,温献容还是能猜出几分的。
——几日前,母亲听闻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意外猝死的时候,心怀怜悯。
虽说有些不道德,但温献容当时内心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她意外窥探得大哥心事,知道温景随对姚守宁有意,可姚守宁与世子近来过从甚密,引起了大哥危机,也令温太太对此不满至极。
世子‘死亡’的消息传来时,温太太的不满烟消云散,甚至温献容听到过父母商议,说是想趁着大哥拜师一事,便索性将亲事定下,以免夜长梦多。
可哪知温家还未准备,到了世子吊唁那天,满神都突然都传起了世子‘死而复生’的消息。
据说世子不止灵堂复活,还与姚家小姐拉拉扯扯,说了些疯言疯语。
这些传闻中,有人说是姚家表小姐,也有人说是姚家二小姐与世子关系甚密——如此一来,可算触了温太太逆鳞。
她为人表面宽和,实则严厉至极,又重规矩。
管理自己女儿的时候,温太太都十分严格,深恐将来嫁去姚家,柳氏指责她不会教导女儿,更何况对未来的儿媳?那只会更加苛刻而已。
温太太只生了一子一女,但女儿不用说,自小聪明懂事,年长行事越发沉稳;儿子更是出类拔萃,将来说不定会位极人臣,光耀温家门楣。
她对儿子的将来看得很重,不容温景随的人生有半分瑕疵。
那时看中姚守宁,自然是因为姚家家世清白,柳氏出身书香门第,姚守宁长相极其美貌,被柳氏看管得很紧。
唯一让温太太有些不满意的,便是姚守宁性格有些娇气,行事、说话不太稳重——不过姚守宁十分听话,再加上年纪又小,温太太想着将来成了婚,自己还能教导儿媳。
可后来姚家来了表亲,惹上官司,姚守宁与陆世子有了往来,令温太太心中十分不喜。
之后她再三试探,又曾令身边的孙嬷嬷敲打过柳氏母女,可姚家并没有断了与将军府的往来。
后面的传言温太太也听说了,那不喜便化为怒气。
今日姚守宁生辰,她原本备了礼物,却在听到世子复活,胡言乱语涉及了姚家的小姐之后,恨恨的与身边嬷嬷发了一通脾气。
温献容心中想着事,没有回温太太的话,就听她道:
“有什么好走的?我们眼巴巴的来这一趟,说不准人家已经攀上了高枝,偏你大哥自作多情!”
她气得昏了头,连儿子也舍得用言语糟蹋。
温献容叹了口气,唤了一声:
“娘——”
温太太脸上笑意不减,实则眼神凌厉了几分。
“这里是姚家。”温献容小声提醒了一句:
“我们来都来了,您就不要发脾气了,不然柳姨太太若看见,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柳氏教导出的女儿都是这副德性,还怕人说吗?”温太太内心强忍的怒火此时被女儿三言两语的劝慰一下引了出来,道:
“还未成婚,便与男子往来从密,满城传得风言风语,简直不知羞耻!也就现在风气不好,旁人不管这些闲事,若早些年,这种事会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的。”
“您不要这样说,守宁不是这样的人。”
温献容一听她这样说,心中有些不舒服,不由反驳了一句。
“我哪一句话说错了?”
见女儿竟敢回嘴,温太太怒不可遏:
“她没有与世子牵扯不清吗?明明与你大哥这边都快定亲了,还与世子传出这种流言,我看着就像是要攀高枝。”
说完,心中气还未消,又恨恨的道:
“不是这样的人?你懂什么?我看你是人还没嫁来姚家,胳膊肘就往外拐,生个女儿果然没意思,养到大了就成了别家的人!”
温献容见她怒火中烧,说话已经口不择言,正欲再解释两句,却见远处良才已经回来,同行的还有姚若筠。
她忍下心中的不满,以肘轻轻撞了母亲一下。
温太太正满脸怒容,收到女儿提醒,往远处一看,见到姚家来人,迅速将怒容掩去,变成满脸笑意。
“若筠。”
她热情的招呼了一声,仿佛先前的抱怨、不满只是温献容的幻觉,看得她直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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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出闹剧(第二更)
姚若筠一听温太太招呼,连忙快步上前行礼。
他性格端正,又好面子,向温太太鞠躬时半点儿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而是一丝不苟,这倒正合了温太太心意,令她心中的恚怒稍解。
“怎么是你过来,你娘呢?”
姚若筠本来想与温献容说话,听到温太太发问,连忙解释道:
“我娘正在忙着准备法场,一时脱不开身,所以让我亲自来迎接您。”
温太太的眉梢轻轻皱了皱,随即又松了开来,笑眯眯的道:
“你娘也是读书人家出身,柳先生如今也是名闻天下的大儒,怎么你娘还偏信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
姚若筠愣了愣,没有出声。
温献容听了这话,心中大急,又撞了母亲一下。
这一下撞得有些重,温太太转头瞪了女儿一眼,却也回过神来,自己是在管姚家的闲事。
柳氏可非姚守宁,她与自己平辈,无论行事、说话,还轮不到她来置喙指点的。
之所以温太太心中不快,无非是认为自己儿子乃人中龙凤,姚守宁原本配他就有高攀之嫌,如今还声名不佳,自然令她心中生气,连带着对柳氏也有些不满了。
好在姚若筠性情敦厚,并没有多想,怔愣片刻后就答道:
“事关表妹性命,我娘也只是想尽力而为。”
温太太就点头:
“说的也是。”她话音一落,又若隐似无的道:
“不过若筠,你表妹毕竟也是女子,年岁又与你相当,你还没有成亲,男女大防应该要守的。”
“娘!”温献容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提高音量喊了一句。
“你这孩子。”温太太露出笑容,眼神却有些凌厉:
“我也只是提醒若筠,偏你护得紧。”
姚若筠心中一凛。
他在某一方面继承了柳氏的粗枝大叶,压根儿没听出来温太太话中意有所指。
此时听到温太太如此一说,他不免既是心虚,又感忐忑,猜测着:莫非温太太听了表妹之前的胡言乱语,所以才好心出言提醒?
想到这里,他有些羞愧不安,点头道:
“您提醒得对。将来我定会谨言慎行,注意分寸。”
温太太满意的点头,温献容却叹了口气,嘴唇动了动,无声的道:“傻子。”
话虽是这样说,她心中却有些心疼姚若筠,又埋怨母亲无端发这通脾气。
姚若筠敦厚,看不出来温太太的心中想法,她却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借着教训姚若筠,在指桑骂槐的发脾气。
温太太又说了几句,姚若筠一一答应,她心中舒服了,才笑着说自己的来意:
“今日是守宁的生辰,我们是过来看看她,也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她发作完后,心中邪火一去,倒生出了些善心,终于想起眼前的人是自己未来的女婿,关切的道:
“你表妹好些了吗?听说她之前受妖邪冲撞,至今昏迷不醒。”
“还没有好。”姚若筠摇了摇头,毫无心机的将当日将军府中发生的事说给了温太太听。
温太太听到世子确实死而复生,却表白的是苏妙真,而非与姚守宁有所瓜葛,心中不免松了口气。
只是又听姚若筠说后来姚守宁因长公主喜欢而挽留,晚了一会回府,便道:
“公主与我们之间是不同的人,守宁又何必去强攀亲近呢?只会让人背地里说三道四,知道的,明白她少年心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攀龙附凤,对她名声有损。”
温太太说姚若筠时,他可以虚心接受,并再三保证。
可此时她说到姚守宁时,姚若筠终于听出了不对劲儿,脸色一下变了。
见此情景,温献容心中暗自叫糟,正欲开口说话,姚若筠却道:
“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心中没有鬼,又何惧他人闲言碎语?”
他这几句已经算得上顶撞,只是碍于温太太长辈的身份,而有所克制。
不过就算如此,温太太的表情已经不好看了,姚若筠却接着道:
“守宁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家都清楚,外人不清楚内情,便指指点点说闲话的,不过是庸人而已,又何必在意?”
他有些不高兴:“长公主为人爽朗,与我外祖父也有同门之谊,她喜欢守宁,才留她说话。”
“若是因为闲人的指点便疏远长辈,岂不是如了外人的意,伤了自己人的心?”
“……”温太太勃然大怒,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
“娘!”温献容扯了扯她衣袖,大声唤了一句。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吹锣打鼓的声响,有个女人的尖利笑声传来,大声的喊着:
“喜事、喜事!”
声音像是从外头的街道传来,且听着像是有好些人,越离越近。
正在说话的几人俱都一愣,温太太大口呼吸,暂时忍下心中的气,却烦闷异常,恨不能立即告辞。
温献容见气氛僵持,不由向姚若筠使了个眼色,趁着母亲去往外看,拉了姚若筠,低声的道:
“对不起,我娘她不是有意这样说的。”
姚若筠收回注意力,看她一脸忐忑,不由道:
“我知道,我不会怪长辈,只是不愿搭理这些背地里说三道四的闲人。”
他正欲宽慰温献容的时候,那外头的队伍越走越近,女人声音远远传来:
“姚太太在吗?可给您道喜来了!”
“姚太太?”
温献容听闻这话,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是你家的客人。”
姚若筠满脸疑惑,良才打开大门,几人探头出去望,就见一队约七八人的队伍抬了不少东西,正浩浩荡荡往这边而来。
这些人中有人吹着唢呐,有人抬着礼箱,敲着铜钵,阵仗不小,身后跟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
兴许是姚家大门紧闭的缘故,外头还围散着一些不死心的,想要拜见柳并舟的学子,所以这些人便转往后门而来,一路甚至吸引了一部分学子注意力,围了一大堆,一股脑的往后巷涌来,瞬间堵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的一人是个身材矮小却又十分丰腴的婆子,约六十来岁,化了浓妆,穿了砖红袄子,下身配墨绿色长裙,如今十二月底,天气冷得屋檐的雾水都要结冰了,她却像是一路疾走后热得出了汗,拿出一方红色帕子,在手上扇个不停。
见到姚家后门敞开,那婆子大喜,连忙举着拿帕子的手招了数下:
“还不快些过来,我们是要拜见姚太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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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真的很卡文,状态也不好,进度不快非我所愿,我只能尽力而为~~~
网文没有办法让我停下来细细的思考,每天双更的保持让我没有充足的时间来调整改正。
所以这段时间剧情进度慢也实在很对不起大家,在这里给大家道歉哈~!
我也会尽快调整心态,不好意思!
第二百六十二章 打架了
“你们是谁?”
不等姚若筠开口,温太太先问了一句。
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那婆子一见屋中出来数人,又听温太太问话,见她长相和善,肤白丰腴。
穿着打扮非同一般,似是官太太的作派,温献容、姚若筠都跟在她的身边,顿时眼睛一亮,高喊了一声:
“姚太太!”
说完,她大声的回头骂:
“你们这些手脚不利索的懒鬼,慢吞吞的,没见贵人就在前面,还等什么呢?”
众人被她一骂,俱都加快了脚步。
姚若筠皱眉,问道:
“你们是谁?”
那婆子见他神色严肃,连忙快步上前,招呼着众人挑了礼物要进屋内。
姚若筠一见不妙,连忙将手往门框两边一撑,不让人进。
“你们到底是谁?”
他又问了一句,语气逐渐严厉,眼神有些防备,甚至示意良才关门。
“我们是来给姚家送好消息的。”
那婆子一见下人挤不进去,便索性自己挺胸上来,要往屋中挤。
她脸皮倒厚,欺姚若筠面相斯文,又是个年轻人,便要往他身上撞。
这个作派吓得姚若筠不轻,温献容急得跳脚,哪里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未婚夫被其他人占便宜,当即头脑一热,拉开姚若筠,自己将那婆子往后一推,嘴里喝斥:
“你干嘛呢!不要动手动脚的。”
那婆子被推得一个踉跄,后退数步才站稳。
还来不及抱怨,抬头便见到温献容柳眉倒竖,怒染双颊,似是生了气,心中猜测她的身份,末了忍气吞声赔礼:
“姚小姐别生气,我们是简王府中的人,听闻今日是您的生辰,奉了简王爷的令,特地来为您庆祝的。”
说完,伸手往身后一指:
“您看,这都是简王送您的。”
“简王?”温献容被她一唤,知道这人恐怕是错认了自己身份。
她还来不及解释,又听这婆子说的一番话,不由面露疑惑,回头看了一眼姚若筠。
大庆传承多年,皇室之中王侯多不胜数。
尤其是近来各地王公进神都,这样那样的王爷,就是温献容一时之间也有些分不清。
倒是温太太,一听‘简王’这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什么简王?认都不认识,怎么无端来送礼?走错门了。”
姚若筠有些警惕,只想迅速打发了人离去。
“怎么能不认识呢?”那婆子脸上笑意不变,说道:
“前几日我们家王爷说,在定国神武将军府里见过二小姐,自此惊为天人,茶饭不思……”
她这话说得没脸没皮,惊得姚若筠一时之间竟忘了喝令她闭嘴。
“简王?”
温太太越听这些浑话,越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闭嘴!”姚若筠终于回过神,听这老婆子胡言乱语,惊怒交加:
“你不要乱说,坏我姚家名声,前两日我们去将军府吊唁,是全家同去,根本不认识什么简王,你要再是胡说,我要抓你见官去!”
“姚少爷不要生气,我们家王爷说了,既是当时不认识,后面多见面,自是认识的。”
那婆子被人骂了也不气,只笑嘻嘻道:
“一回生,二回熟,将来大家都好走动。”
“简王!”
在姚若筠与那婆子说话的功夫,温太太终于想起了这简王是谁!
此人在三十多年前也算是名闻神都的一位人物,出了名的好色如命。
曾因为纳妾收房玩女人闹出不少风波,后被忍无可忍的王妃剪了命根子,当时沦为大庆笑谈!
只是这件事发生在几十年前,后来皇室嫌弃丢人,禁止人讨论,再加上事发之后,简王远赴封地不敢回神都,时间一长,许多人便渐渐忘了这么一号人物。
若非今日温太太撞上,恐怕都想不起这桩丑闻。
这样一个不要脸的人,此时竟会与姚守宁拉上关系。
温太太心中又惊又怒,甚至觉得自己此时站在姚家都嫌丢人!
“我们走!”
她沉下脸,此时拉了女儿的手,要拖她回去。
温献容下意识的拒绝,温太太发了火:
“我们不要掺合这淌浑水里。”
“娘,这人是谁?一来胡言乱语,我们……”温献容话没说完,温太太就厉喝:
“你管他是谁?这是姚家的事,与我们何干呢!”
“您不是姚太太?”那婆子一听温太太的话,先是一愣,接着又看了温献容一眼:
“那你也不是姚二小姐了?”
说完,又想往屋里钻:
“那我们要见姚太太,要跟她说一桩天大的好消息。”
姚若筠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家里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他哪里允许这队来历不明的人进屋。
今日是妹妹生辰,这婆子嘴里胡说八道,他也不愿放人进去气到姚守宁。
“不准进!什么简王,我们不认识,你速速离去,我爹是兵马司指挥使,若再不走,喊人抓你们!”
他这会儿死死将门撑住,那婆子撞来他也打定主意不让。
温献容被温太太死死抓住,只看那婆子往他身上挤,顿时气得双颊通红,恨得直跺脚:
“娘,您拦我干什么?”
“哎呀,这位少爷,我们自来,是有好消息告知姚家人。”那婆子见姚若筠耳朵通红滴血,却也寸步不肯让。
周围人逐渐围得多了,她便故意大声的道:
“我们家王爷对二小姐一见钟情,想讨她过门,这些都是贺礼!”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皆惊。
温太太是听到‘简王’名讳时,就已经猜到不对劲儿,但真正听这婆子说出话后,心中依旧作呕,面露恶心。
姚若筠又惊又怒,气到极点,他瞪大了眼,怔了片刻。
那婆子面露得色:
“所以还不快快让开——”
“滚!”
姚若筠回过神来,大喝出声。
暴怒之下,他甚至忘了对方年纪不步,伸手用力一推。
那婆子‘噔噔’后退,‘扑通’一屁股摔落到地。
他推完了人,气得双眼通红,接着才自言自语: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是被逼的……被逼无奈的,儒圣人在上,一定不要生弟子的气。”
话是这么说着,他一双手却是抖个不停。
“哎哟?怎么打人了?”
那婆子摔落倒地,便拍腿大哭。
她想起来时简王吩咐:姚家出了个大儒,如今名满天下,是十分要脸的。
若王府中人到来,能进屋门便好说,若不能进屋,便令她大闹,闹得越凶越好,最好败坏姚守宁名声,使她嫁不出去。
这个色老头儿深知自己名声不好,又知道柳氏出身书香门第,怕读书人家臭规矩多,不肯卖女儿,便想以这样的方式将人弄到手。
姚家无根无基,姚翝父母双亡,也不是什么大门户的人。
柳并舟虽说是大儒,也展现非凡力量,但他倨才自傲,不肯归顺皇帝,早惹神启帝心中不喜。
自己就是闹他一闹,欺他姚家无人,事情闹得大了,神启帝手中的板子说不准是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
——简王活到这把岁数,年纪不小,脸厚心黑。
当年王妃闹得满城风雨,他都能苟颜熬过去,如今受皇帝训斥又算什么?到时被骂上一顿,他却能得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子。
好事!好事!
他打得如意算盘,吃准读书人家好脸面,因此在遣人过来时,就吩咐下人,要死皮赖脸,不怕闹事。
婆子摔落倒地,满地打滚,一面喊:“自己是简王府的人,来为姚二小姐庆生送礼。”一面又大骂:“姚家欺人太甚,大少爷枉为读书人,出手打笑脸人!”
她这一番胡闹,门前本来就围的人多,很快就引来了一大堆人看热闹。
温太太开始不想管这桩闲事,又心中不高兴姚守宁不懂规则引来灾祸,后见这婆子不要脸,越闹越来劲,胡言乱语污蔑女孩名声,还欺辱自己未来女婿,哪里还忍得——
当下便将女儿往丫环身上一推,自己上前劝那婆子:
“你不要在这里闹事——”
她话没说完,那婆子爬地起身,飞快冲她脸上一吐唾沫:“呸!”
那口水喷了温太太一脸,将她的体面规矩撕了个粉碎。
……
柳氏在屋中准备稍后的道场法事事宜,过了一阵,却想起儿子去迎温家母女久久不归。
姚家又不大,这点时间,早该将人迎进家中了才对,莫非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她眼皮一跳,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接着似是听到了外头若隐若现的锣鼓、唢呐声。
声音似是从后门方向传来,今日温家母女前来,好像就是从后门进来。
正有些怔忡间,突然见良才飞奔而来,一面跑一面喊:
“太太,太太,打,打起来了!”
“……”
姚守宁的脑海中浮出不妙的预感,她突然想到了早晨与姐姐聊天时,‘看’到的那一幕未知之事。
此时唢呐、锣鼓声正与那预知之事相吻合,显然预感已经发生。
柳氏听得云里雾里,但见良才一脸焦急,又听说打起来了,心中一跳,顾不得扔下两个道士,急急便要往外行去。
“娘,等等我。”
姚守宁总觉得事情与自己有关,她提了裙摆,姚婉宁也觉得不对劲儿,与柳并舟及曹嬷嬷等人面面相觑之后跟了上去。
柳氏急得上火,一面跑一面问:
“谁和谁打起来了?”
今日过来的就只有温太太母女,而姚若筠去迎接她们,至今未归,柳氏猜测——不可能是儿子跟人打起来了吧?
这个念头一浮现在她脑海中,都激得她后背发毛,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姚若筠是君子,不可能跟人动手,更何况对方还是他未来妻子及丈夫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是,是世子!世子跟人打起来了!”
柳氏只觉得混乱,眼前发昏:
“世子?世子怎么来了?”
“世子和谁打起来了?”
姚婉宁听得不对劲儿,连忙追问了一声。
“世子和简王府的人打起来了。”
良才忙回。
“世子怎么和简王府的人打起来了?”
柳氏脑海里的血管‘突突’乱跳,只觉得这些讯息乱如线团,令她根本分不清。
姚守宁听到‘简王’二字,却想起了当日自己大病苏醒之后,听到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狐妖道:……名声败坏,最后嫁简王为妃。
接着长公主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老色、鬼……被王妃剪了命根子。
她脚步一顿,身体晃了两晃,胸口翻腾,觉得有些恶心。
“今日简王府的人吹锣打鼓上门,一番胡言乱语惹怒了大少爷。然后大少爷与人起了冲突,温太太为了护他,跟人打了起来。”
“……”
这话中的信息量太大,柳氏以手撑额,久久不语。
说话功夫间,几人已到后门前。
只见后门大开,外头看热闹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一群陌生人被打倒在地,地上还有散碎的箱子等,里面装的布缎、杂物被撕了出来,此时身穿黑氅,本该鹤立鸡群的世子在哀哀直叫的人群中蹦来跳去,嘴里大喊:
“玩捉迷藏喽!”
喊话的同时,手中提着长剑挥舞,劈破空气,发出‘呜呜’声啸,直打得几个身穿家丁服的人满地滚:
“躲起来,快躲起来!”
话音一落,他将长剑一收,神色严肃,接着他一条腿点地,另一条腿一收,足尖点膝:
“看我金鸡独立!我打!”
说完,又一剑劈打出去,打得一个躺在地上身穿红袄的老婆子如垂死的鱼,‘嗷’的嚎了一嗓子,又弹跳起身:
“救命——救命——”
这就像是一场闹剧!
温太太头发散乱,没了平时沉稳、庄重的模样,那身衣裳也被撕得松松垮垮的,还面带恚怒,姚若筠站在她身侧,安抚着她的脾气。
“……”柳氏的脚晃了晃,觉得头有些发晕。
“怎么回事?”
她快步过来,目光往外看了一眼。
世子这会儿‘疯’的厉害,正追着几人打个不停。
期间有人想跑,跟在陆执身侧的罗子文、段长涯便都出面,嘴里一面劝着世子,一面却借机将几人踩倒在地,使其难以逃出去。
偶尔有人撞到倒地的锣鼓,发出‘哐哐’的响声。
柳氏看着远处人指指点点,感觉头胀眼疼。
“世子,世子没事吧?”
她扶了扶额,有些胆颤心惊的问。
当日陆执死而复生那日,柳并舟斩除邪祟后,看他当时的样子,分明已经恢复了。
事后柳氏也问过父亲,确认世子的妖蛊暂时被压制,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发疯才对。
但柳氏这会儿看他蹦来跳去,嘴里念着戏文打人,像是疯得不轻。
第二百六十三章 算了吧
“打人啦!打死人啦!哎哟!哎哟!”
那身穿红袄的婆子头发被扯乱了,被陆执以剑作棍,打在腿上、手上,钻心的疼。
她要想起身逃跑,但前有罗子文、段长涯二人挡路,后有陆执追打,一时在姚家门前被驱赶得团团转,如无头的苍蝇。
远处众人在看热闹,只是从一开始看姚家的热闹,后面变成了看陆执的热闹。
“……定国神武将军府……”
“听说世子发疯了……”
“……死而复生。”
……等种种闲言碎语不时传入众人的耳朵,陆执只当充耳不闻。
柳氏觉得自己的脑袋一抽一抽的疼,尤其是她转头看到温太太的时候,就更加头疼了。
她向姚若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问问将军府的人情况,自己则是向温太太走了过去,伸手将她扶住。
“温太太……”柳氏一上前,温献容便让开半步。
柳氏的手掌一碰到温太太胳膊,便感觉她身体都在抖。
除了她头发散乱之外,她脂粉有些晕开,脖子一侧有两条细长的伤口,有点点殷红的血迹渗出。
“这是怎么了?”
她拿了帕子,想去替温太太擦脖子上的血珠,温太太将肩膀一缩,下意识的躲过。
此时的温太太不见平时的架子,反倒掩饰不住的怒容。
她身侧的孙嬷嬷抢先开口:
“还不是那遭瘟的婆子……”
孙嬷嬷以护崽的姿态挡在温太太的身侧,将简王府派了人大张旗鼓上门来闹,后温太太气不过上前与她理论的话说了。
“守宁毕竟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自然不能与简王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温太太自己伸手去摸伤口,疼得直吸凉气,又气恨的道:
“那简王是什么样的人物?一把年纪,当人祖父都嫌老了,半点儿不知羞。”
柳氏的脸色铁青,拳头握了又握。
她在南昭长大,进入神都的时候,简王的事已经过去了多年。
平日姚家的生活圈子离王公贵族又远,偶尔听人说些闲话、八卦,也说不到几十年前的事去,大庆王侯又多,初时听到‘简王’这号人物,竟完全不知道。
但温太太所说的‘年纪大’、‘打守宁主意’柳氏却听懂了,她心中一股无名火‘轰’的就蹿上来了!
“什么!”
柳氏一声大喝,当即什么头疼、烦恼全都忘了,眼里只能看到那些被陆执打得满地滚的人,眼中喷出怒火!
“竟然敢羞辱我的女儿!”
她目光四处转悠,姚守宁一见此景,就知道她娘要打人了!
柳氏虽说出身书香门第,可嫁的是武夫。
跟姚翝打交道久了,觉得有时跟有些人讲道理确实不如动手好用!
门后搁了一把长长的大扫帚,是以细长竹条缠成,以木棒捆住,柳氏怒从心中起,恨从胆边生,提起扫帚就加入战局之中!
她提了扫帚冲出去就劈头盖脸的乱打,半点儿不讲武德。
陆执装疯打人,心中自是有数。
他从小习武,手上力道极重,为了不出人命,都是往人腿上、手上招呼。
而柳氏心中极恨,出手全无章法,打的不管是不是脸,反正乱打了再说。
两人相互配合,一个专打脚,一个则是打脸、头,而罗子文、段长涯两个长随则负责拦人,直打得简王府的人鬼哭狼嚎,满地打滚起不了身。
“……”
温太太被柳氏举动吓了一跳。
她平日见柳氏行为、举止虽说有些高傲,但也是讲规矩的,从未见过她打人时的这彪悍一幕。
此时见柳氏挥得扫帚‘嗡嗡’作响,打在皮肉上发出‘砰砰’声音,既感出了一口恶气,又觉得有些怵。
温献容眼睛发亮,痛快道:
“该打!”
“哎哟……哎哟……”简王府的人抱头鼠蹿,不停痛呼。
罗子文、段长涯喊:
“世子,世子,你快醒醒——咱们回家该吃药了——”
“妖怪!哪里走!”陆执全当没听到,一脚将一名长随踢倒在地,长剑套着剑鞘,用力往他大腿一杵——
“啊!”那人发出撕心裂肺惨叫,直喊:
“骨头断了,骨头断了!”
……
现场一片闹剧,姚若筠深怕老娘吃亏,连忙也紧跟上前。
姚婉宁眼珠一转,喊道:
“娘,您先将世子护住,别让世子受伤了!”
柳氏闻弦歌而知雅意,纵然心中怒火如焚,却依旧咬牙切齿的喊:“世子没事吧?我来将这些无赖赶走!”
她十分勇猛,拿出当初打‘河神’的劲头,打得简王府的人捂脸抱手。
姚守宁觉得心中那口恶气随着柳氏打人而出,她见世子嘴里唱念有辞,心中狐疑,不由跟在姚若筠身后,靠近陆执:
“世子,世子——”
她声音被柳氏等人的喊声及哭嚎声淹没,唯有离她最近的陆执听到了。
“妖怪!妖怪!”陆执喊了两声,踢了一人两脚,侧身一转,靠近姚守宁身侧,与她头脸相并:
“今晚我来寻你,出门探墓。”
他开始胡言乱语,姚守宁还真当他再度发疯,此时听他口齿清晰,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显然是在装疯卖傻了。
她心下一松,飞快点头,来不及说话,就听陆执又道:
“晚上见面时再说。”
他话音一落,接着将长剑一收,弯腰往地面一抓,将那瘫软在地上的人如提鸡崽一般拎了起来:
“我抓到妖怪了!”
说完,提起人往段长涯的方向一扔:
“我要将妖怪送入镇魔司之手!”
那人被摔得七荤八素之间,正浑身疼痛难忍,接着听到陆执的话,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剩余的人一见不妙,连忙大喊:
“我们是简……”
不等他们将话说完,柳氏抡起扫帚,一把将人拍倒在地,剩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有了陆执等人帮忙,柳氏打了人出气,柳并舟含笑收拾善后,令人取了绳索来,将这些闹事的人按世子所说,一一捆上,将给他们带走。
围观的人看了一波热闹,各个摇头晃脑,叹息着定国神武将军府完了。
……
事情一了,姚家下人出面驱散看热闹的人群,良才机灵的将屋门掩上,柳氏收了扫帚,气喘吁吁:
“先进屋再说!”
温太太犹豫半晌,按着脖子,似是下了决心一般,站着没动。
“娘——”
温献容见此情景,有些焦急,催了她一声,见温太太转过了头来,她目光闪了闪,看着母亲道:
“我们来都来了,有什么事,先进屋再说吧。”
“对,先进屋坐,您脖子上有伤,家里正好也有大夫。”
姚若筠也跟着劝了一句。
苏妙真昏睡未醒,柳氏担忧她,这几日请了大夫留在家里,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
就在这时,姚守宁察觉到温太太的目光似是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转头望去,就见温太太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遗憾,又像是有些解脱,再看姚守宁的眼神,竟比从前多了几分真心和温和。
姚守宁不明就里,下意识的往柳并舟看去,却见他微笑摇头,像是对眼前的一切早有了解,并不见慌乱之色。
外祖父真是有大将之风!
姚守宁心中暗赞,更觉得外祖父神秘莫测。
温献容还在满脸央求的盯着温太太看,温太太却并没有理她,而是深吸了一口气,令孙嬷嬷拿出早为礼物:
“今日是守宁生辰,我们才过来走了这一趟。”她挤出笑意,脖子上火辣辣的痛,使她表情显得有些勉强:
“知道你家近来事多人忙,又哪里还敢打扰呢?反正两家离得也不远,将来得空的时候再进去坐就行了。”
她这样一说,柳氏就是再傻,也听出她言外之意了。
“娘!”
温献容急了,大喊了一声。
若是先前的时候,温太太见她这样不懂规矩,定会发怒。
此时听到女儿喊自己,她只是微微一笑,握紧了女儿的手,温声的道:
“献容别闹,有话我们回头再说。”
柳氏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也不看孙嬷嬷手中举的东西:
“既然这样,我们也不强留客了。”
说完,她唤姚若筠:
“附近人多,你领了良才,亲自将温太太与献容送回去。”
姚若筠也察觉到了大人之间气氛的不对,闻言点了点头。
这下温太太倒也没有推辞,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孙嬷嬷将东西递过去,柳氏站着没动,曹嬷嬷一见此景,忙上前将东西接过。
柳氏这才道谢,温太太也坦然承受了。
屋门打开之后,外头的人还没有完全散开,有人在喊‘柳大儒’。
众人也不理睬,姚若筠护送着温家人离去,等到房门重新关上时,柳氏的脸色一下便难看了。
少了打闹的人,温家的人又离开之后,原本吵闹无比的后门一下安静得有些诡异了。
她心中烦闷,看了一眼女儿——只见姚守宁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仿佛压根儿没有意识到温家人的态度。
温献容离开的时候,她还快乐的向这位未来的嫂子挥了挥手。
柳氏一扫先前打人时的勇猛,像是力气用尽般,肩头一垮:
“这下可算将温家得罪了。”
“怕什么?”
答话的是柳并舟:
“这不正如你意么?”
知女莫若父,柳氏心中的打算,柳并舟也清楚。
柳氏苦笑了两声,说道:
“爹说的也是。”
温太太来前,她还在苦恼姚守宁的婚事,要怎么跟温太太提及,两家约定作罢的事。
如今从温太太的态度看来,这件事情恐怕不用她再提,自然便不了了之。
“可我还是不甘心。”
人都是这样。温景随再好,可柳氏也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儿被别人挑剔、嫌弃。
“贪心。”
柳并舟摇了摇头,抚了抚自己垂及胸前的银白胡须,笑着说道:
“我们家守宁乖巧可爱,将来大有作为,这桩姻缘结不成,证明两人无缘,此时断了也是好事。”
姚守宁懵懂未知,她还在想世子跟自己约了晚上见面一事,不知道怎么话题又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柳氏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见她这未开窍的样子,有些怀疑:这个女儿傻呼呼的,怎么就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世子?
她忍下心中的念头:
“希望如此。”
姚婉宁听着长辈说话,又笑眯眯的看了姚守宁一眼,目光往后门的方向移了过去。
房门已经关上了,先前大闹此地的世子等人也离开了。
姚家住的地方又不是什么观光胜地,世子一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
恰好今日又是妹妹生辰,恐怕世子是特意来此,看到了简王等人,问清缘由之后才出手的。
“娘,外祖父说的对。守宁年纪还小,急什么呢?”
她抿唇笑:
“守宁性格好,又有外祖父在,没了温太太,将来也会有其他更适合守宁的人。”
趁着众人先前打闹的时候,她问了温献容始末,知道简王府的人来意。
世子为了替姚守宁庆祝生辰而来,得知简王府的人来讨她,必定恼怒生气。
只是若就此驱赶人,对姚守宁名声有碍,恐怕会惹人闲言碎语。
因此世子顺势装疯打人,将众人的注意力引走,装疯捆走了简王府等一干人,把事情处理得十分干净。
再联想到之前姚守宁提过世子不允许她说亲,姚婉宁猜测陆执恐怕在与妹妹相处的过程中,已经对她倾心却又不自知。
想到这里,姚婉宁既是开心,又有些不舍。
开心的是,她如今身缠‘河神’的烙印,未来如何不得而知,能活到几时也不清楚,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家人。
而家人之中,爹娘不用她担忧,两人夫妻恩爱,姚家家境也算殷实,自己早年身体孱弱,就算突然死去,时间一长,柳氏应该也能接受这个现实。
父亲向来沉稳、冷静,便如家中的定海神针,有他在,娘必能走出伤痛阴影。
外祖父身为大儒,身手非凡,活到他老人家这把年纪,许多东西总会看破的。
再者说了,姚守宁提到的‘应天书局’中,柳并舟也承认了曾在书局上认识了一位朋友,从那朋友口中得知了许多未来会发生的事。
说不准,说不准她死于‘河神’一案的事,外祖父他老人家早就得知……
至于大哥,他知书达礼,与温献容已经定下了婚约。
温家小姐聪慧大方,与大哥早有情意,自己母亲也不是性格苛刻的人,将来成婚之后,大哥定是家庭和睦,父母慈爱,儿孙孝顺的情景。
唯一令姚婉宁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妹妹。
以前温、姚两家有默契的时候,她便有些担忧。
温景随样样都好,可他有一个不太容易相处的母亲,以及严厉、古板的父亲,她总是害怕姚守宁嫁到温家会受不了那个氛围。
现如今倒是好了。
姚、温两家的亲上加亲眼见是结不成了,而世子哪怕还没有意识到,却已经表露出对姚守宁有意的心。
若将来世子与姚守宁之间彼此有意,以长公主性格,必会善待姚守宁,妹妹的日子恐怕会比嫁进温家更加舒心。
只是有些遗憾,那一天她不知还在不在,能不能看到妹妹出嫁时的情景。
想到这里,姚婉宁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第二百六十四章 生埋怨
姚守宁似是没心没肺,全然没将先前的闹剧放在心上。
大女儿倒是温言宽慰,可柳氏还是无法全然安心。
她想到了先前疯疯癫癫的世子,也不知世子这妖气几时能清除干净……
“希望上天保佑,让我的女儿顺顺利利。”
柳氏长长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姚婉宁,最终喃喃应了一声。
而此时另一边,姚若筠送了温家人回去,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温太太唤他:
“若筠……”
他转过身来,神色间带着几分疑惑,令得温太太有些不忍。
姚若筠是个性情敦厚的孩子,温太太对他向来都是很满意的,此时她要说的话,可能会使这个孩子伤心。
可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再想到先前姚家后门发生的那一场闹剧,咬了咬唇,心中一狠:
“若筠。”温太太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露出温和的笑意:
“你回去也好好的劝劝你娘,让她不要生气。”
姚若筠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温太太又道:
“简王府的人不要脸,我们何必跟这样的人一般计较呢?守宁乖巧可爱,长得又出色,将来要找夫家,凭借柳先生的声名,多的是人排着队挑选……”
“可是……”
姚若筠闻言,心中一惊。
他先是下意识的想要反驳,欲提及姚、温两家的口头约定,可话没说完,就听到温献容惊怒交加的喊了一声:
“娘!”
“你这孩子,怎么今日毛毛燥燥的。”温太太轻描淡写应了一声,又不痛不痒的教训了女儿两句。
刹时之间,姚若筠一下就明白她的心意。
他只是性情好,不是一个傻子。
此时温太太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要他给柳氏带话,暗示两家亲上加亲的事就此作罢,从此男另娶,女另嫁的意思。
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若非面前的人是个长辈,温献容也一脸为难之色,他恐怕当场就要拂袖而去。
“我明白了。”他强忍怒火,点头应了一声:
“回头我自会跟我娘提起。”
温太太见他应答,心中如同一颗大石落地。
事情圆满解决,她再想起姚守宁时,便没了以往的挑剔与苛刻,反倒有些怜惜:
“你也好好宽慰你妹妹一番,简王本来就是浑不吝的性格,神都城的旧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德性。今日又有世子意外打岔,就是有人嚼舌根,事情也会很快过去。”
温献容神色怔呆,双目含泪,几乎不敢去看姚若筠的眼睛。
“我明白,多谢您的提醒。”
姚若筠神情木然,说完这话,又看了温献容一眼,想要安抚她几句,说‘事情与她无关’这样的话。
可看温献容满脸难过,又有温太太在一旁,他便忍下心中的念头,决定之后再托人代话便行。
他告辞离开,温家的下人关了门,温献容便随即发作:
“娘刚刚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没有规矩!”温太太听她发怒,不由喝了她一句。
“你明知道守宁性情天真无邪,也知道我们两家有口头婚约,如今正是她被人为难的时候,您这样不是落井下石吗?”
温献容平时在母亲面前收敛着真性情,此时愤怒之下却忍无可忍:
“我与若筠还有一年多就要成婚,你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让我为难?将来姚太太会怎么看我?”
她越想越气,把心中的不满一股脑的说给温太太听:
“甚至你还故意让若筠带话,你就不怕将来我嫁去姚家,夫妻感情离心?”
“小姐……”
孙嬷嬷看她发火,不由有些吓到,轻声哄着她:
“你有话跟太太好好的说。”
“你让她说!”温太太从来没被女儿如此指责,此时听她发火,既是有些羞恼,也有些不大自在:
“女孩儿家家的,大庭广众就发脾气,真是没有规矩……”
刚出了这种事,温太太竟然口口声声还是规矩!
温献容心中既是觉得悲凉,又觉得无语。
她突然有些羡慕姚守宁。
以往就羡慕她。
柳氏为人虽说强势,可不是不讲理,她极其护短,虽说偏心长女,可也不像温太太这样的笑面虎,说话做事处处拿捏规矩。
今日简王府的人上门闹事,柳氏出来之后没有找女儿麻烦,而是提了东西就打别人。
若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温太太纵然会怨恨他人,但说不定首先便是怪女儿不大安份,招惹了简王这样的浑人。
这样一比较之下,她就更加生气:
“娘如果讲规矩,就不应该今日做这样的事。”
“我做了什么事?”温太太有些气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你大哥有远大前程,名声清白,不应该卷入这样的麻烦里。”
“可是守宁是无辜的!”温献容大声的道:
“娘也说了,简王自己就是个卑鄙无耻的人,人家闹事,怎么能怪她呢?”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温太太也恼了,答道:
“若她不去将军府,又怎么会见到简王这样的人?”
“娘说这样的话又是什么道理?不怪简王那种为老不尊的人,反倒怪别人不应该遇上这样的人。”温献容既是难过,又觉得不甘:
“再说守宁去将军府又有什么错呢?当日姚太太在西城出事,是世子救了她的命。后面姚家出事,也是将军府帮忙捞人。”
世子当时传出死讯,于情于理姚家人都应该去。
这个事情中,姚守宁又没有任何的错,错的明明就是简王这个老色胚!
“您之前不喜守宁与世子传闻,总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您今日也看到了,世子发疯不是假的。”
她满脸失望:
“娘明明知道,守宁不是那样的人,传闻未必尽信,可您还是因为这些消息而决定毁约。”
“……”温太太被她说得哑口无语,半晌才道:
“你大哥与守宁本来就不是良配。”
现在想来,她不喜欢姚守宁活泼的性格,觉得不太庄重。
再者说了,姚守宁太过美貌,纵然她无心,也会招来祸患——今日简王府的事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那也不应该借题发挥,而是堂堂正正说清楚。”温献容没有否认母亲的话,只是正色道:
“您也教导过我们,不要行小人之举。”
可惜温太太大道理都懂,涉及到自己亲生儿子时,却又不愿落人口舌,想占据道德至高位。
她不喜欢姚守宁性格,又觉得自己儿子是人中龙凤,可挑选更好的大家闺秀。
偏偏她不好意思言明,怕让人指点自己背信,所以便借着今日这一场闹剧,把事情推给姚家,仿佛是姚守宁的错,她才被逼无奈的断亲。
“我不要你来教导!”
温太太被女儿一通说,面上哪里还挂得住,当即斥了一声:
“就算没有今日的事,守宁跟世子之间的传言已久,我打退堂鼓有什么不对?”
她不快的道:
“当日妖邪现世,你大哥去姚家拜师那日,守宁就出了门。”
温太太又道:
“她柳氏不说,但我猜人可能去了将军府,这种情况下,人家心都不在我们温家这边,我们强求又有什么意义?”
温献容说不出的失望,摇了摇头:
“您也知道,守宁去将军府,可能是与妖邪有关。”
她近来找姚守宁玩耍的时候不多,但从世子中邪发疯,再到姚家妖邪现世,多少猜出了些端倪。
“如果娘觉得守宁与世子走得太近,您可以直接了当的问,而不是每次借故试探,既是不满,又装大度。”
“你闭嘴!”温太太被女儿教训得面上挂不住,直接喝斥:
“总而言之,这桩亲事不了了之。本来就是双方口头约定,又没过八字,也没下聘,如今只是说清楚,以免耽搁别人而已,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说完这话,她不敢去看女儿的眼睛,匆匆忙的别开头:
“我也知道守宁无辜,但你大哥将来会入仕,你也看到他自小苦读,是多么用心,我又怎么忍心他将来因这些事,受人非议?”
她爱惜儿子至极,舍不得污了儿子名声,便宁愿自己来做这些事。
“是我对不起守宁,将来若姚家有事要我帮忙,我定尽当全力,绝不会推辞。”
话说到这个地步,事情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温献容喃喃道:
“娘只想着儿子,却没想过女儿将来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
她噙着眼泪低垂下头,‘呵呵’笑了两声:
“说是为了儿子,还不是为了自己。”不等温太太说话,她又道:
“不然真要是为了大哥好,怎么不问问大哥自己的意思?”
温景随喜欢姚守宁,甚至为此将姚家亲戚数代都调查得十分清楚,摸清姚守宁喜好,就为了想要讨她欢心,深怕自己将来出了差错不如姚守宁的意。
偏偏温太太自以为是,不顾儿子心意,强行做决定,末了还说都是为了儿子好。
若温景随知道她的举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你——”
温太太被她的话气到,正欲说话,温献容终于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脆声道:
“真想早点嫁去姚家,不要管家里这摊烂事,我可太喜欢跟姚太太相处,有事说事,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以往这样的话她是不敢说的,说了就会被温太太骂她‘不知羞耻’。
她以前羡慕姚守宁有话就说,此时自己也这样大声说出心中想法了,才觉得心中爽快无比。
“你真是不知羞耻!”
温太太目瞪口呆,温献容一不作二不休:
“我羞什么?若筠是我未来丈夫,喜欢他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一句话顶得温太太嘴唇哆嗦,指着她半晌,才颤声道:
“你给我回屋,抄写《戒言》、《慎行》!”
温献容的心里涌出一个念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与守宁同病相怜。
两人是闺中好友,她时常听姚守宁诉苦被柳氏罚抄书。
相较之下,温献容表面温和顺从,温太太一向以女儿为傲,自然是极少受罚——如今可算是体会到姚守宁的感受。
“抄就抄。”
温献容转身离去,温太太气得直抖,指着女儿背影:
“反了天了……”
……
温家母女这边翻了脸,而姚若筠回了姚家之后,看着两个妹妹都在,便忍了满腔怒火没说,直到午时之后,找了个空闲,才将温太太的意思跟柳氏说了。
柳氏对这个结果早就料到,只是没想到温太太竟不敢自己将拒绝的当面说,而找了自己的儿子来提,心中对她印象不免又差了许多。
“娘……”
姚若筠见柳氏面色冷淡,不由担忧的唤了一声:
“守宁那边……”
两家欲亲上加亲的事儿不是秘密,姚守宁自小便清楚将来可能会嫁入温家,如今陡生变故,姚若筠怕妹妹脸上挂不住。
柳氏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你妹妹的心不在温家那边,婚事退了也好。”她脸上露出嫌恶:“她这脾性可不好相处,为人近于苛刻,守宁若真嫁过去,恐怕要吃苦头。”
她叹了口气:
“我以往总想着景随出色,却忘了嫁人之后总是避免不了要与婆婆朝夕相对的。”
而姚翝无父无母,柳氏嫁人之后万事都自己作主,便疏忽了这一点。
如今想通之后,便不再觉得遗憾,反倒觉得豁然开朗了许多。
姚若筠想起温太太那张笑眯眯的脸,也点了点头。
姚守宁总觉得家里气氛有些不对,大哥看她的眼神带着些怜悯之色,仿佛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莫非是因为简王来闹过?
她倒没往温太太身上去想,只猜测姚若筠是怜悯她遇到这桩恶心事了,反倒找了机会安慰了大哥几句。
白天的时候家中请了道士开坛作法,一整天时间很快过去,苏妙真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柳氏强打精神掏出银子送走了两个道士,等人一走,她肩膀一垮,脸上露出疲倦之色。
姚翝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少酒菜,曹嬷嬷拿到厨房烹煮之后,一家人坐了两桌。
本该是热闹无比的情景,但姚守宁半点儿没有过生辰的自觉——她还想着世子白日时与她说的话,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的。
而其他人也是各有心事,柳氏与姚若筠为了她的婚事而烦;姚婉宁抚着肚子,忧心忡忡。
苏庆春原本是生苏妙真的气,如今姐姐受妖气所害,昏睡不醒之后,他又替苏妙真感到担忧。
唯独最放松的,反倒是柳并舟。
众人各自用膳之后,静默了半晌,柳氏见姚守宁一晚心神不宁,便叹了口气:
“今日闹了一天,守宁与婉宁先回屋歇息算了。”
她不知道女儿与世子有约之事,只当姚守宁在为简王的事烦忧。
姚守宁松了口气,应了一声,与姐姐一道站起了身来。
两姐妹向长辈告辞,相互扶持着出屋。
今夜乌云遮月,寒风‘呼呼’,可见明日不是一个好天气。
姚婉宁一踏出屋门,寒气袭来,只觉得脸上、手上针扎似的痛。
她呵出的热气化为白雾,冻得直将脸往斗蓬内缩,身后清元、白玉要上前来扶她,她摇了摇头,拉了妹妹的手:
“我与守宁说说话,你们先走。”
两个丫环应了一声,便先回屋准备热水等洗漱之物。
冬葵未被打发,提了盏灯远远的照亮,留了两姐妹在后面慢悠悠的走。
“今日这样一闹过之后,你与温家的事恐怕就要算了。”
姚婉宁挽了妹妹胳膊,轻轻的道。
她年纪长了两岁,但身段娇小瘦弱,站在姚守宁身侧,仅及她耳畔罢了。
姚婉宁说话的时候,将头轻轻一偏,靠到了妹妹肩头上:
“你觉得遗憾么?”
“有什么遗憾的?”
姚守宁有些吃惊,接着反应过来:
“原来今日大家看我的原因,是因为这个。”
她想起父母的眼神,及大哥数次欲言又止的神态,不由失笑:
“算了就算了,反正我也只是听娘的安排罢了。”
以前柳氏的安排她习惯性听从,而今她答应了陆执,在他未定亲前,也不能先定亲。
若温家因为今日简王这样一闹而生出双方亲事作罢的念头,对姚守宁来说倒是再好不过,省了她向柳氏多嘴的功夫。
她有些庆幸:
“如此也好,世子至少不会怪我。”
“若世子没怪你呢?”姚婉宁试探的问:
“如果世子没有跟你提过,不允你定亲的话,你觉得遗憾么?”
“没有如果。”姚守宁有些意外的转头,看了一眼姐姐,接着摇了摇头:
“我答应了世子,就不会反悔的。”
“答应了又如何?这世间信守承诺的人不多,反复无常的小人才是多数。”姚婉宁嫣然一笑,觉得与妹妹这样的闲聊十分有趣,故意拿话来逗她。
“那不一样的。”姚守宁认真的道:
“长公主安慰我,说世子中妖蛊一事,是因为他生来带大气运,本身就会受到妖邪的觊觎。”
她将自己与朱姮蕊说过的话此时讲给姐姐听,话音一落,姚婉宁的眼中便似是蒙上了一层温柔的薄雾,似是对长公主的话感到满意极了。
“所以公主让我不要在意,说就算世子没有救我娘,他迟早也会受妖邪盯中的。”
“对。”姚婉宁点了点头:
“长公主恩怨分明,性格又光明磊落,她这句话说得不错。”
“但是姐姐……”姚守宁低声道:
“凡事没有如果。”
她神色认真,远处灯笼照出朦胧的微光,夜色下,她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是两颗洗净了尘埃的明珠:
“世子就是因为救我娘而中蛊的。他为人虽说小心眼,性格又很记仇,还有些幼稚……”
姚婉宁怔了怔,听她数落陆执缺点,嘴角边的笑意便慢慢的掩饰不住,却并没有开口打断她的话。
“可他嘴硬心软,人又不失善良。他救了娘是不争的事实,我怎么能当没有发生过?”
长公主所说的假设,那是她深明大义,所以出言安慰。
“如果我也以此话作挡箭牌,自此心安理得,那我便不知所谓了。”她摇了摇头,说道:
“世子因妖蛊影响,数次受制于妖邪之手,每次发疯之后名声尽毁。”
说着说着,她就有些难过:
“他说以前神都城中不少大家小姐见了他便走不动路,但那天吊唁时,以往追着世子跑的楚家大小姐一见世子,便如见了鬼一样,转头功夫就溜得不见影了。”
“……”
明明十分悲伤的事,可姚婉宁听她说来却几乎要笑出声了。
姚守宁却还没有察觉,仍一脸怜悯:
“世子这么惨,他又小心眼儿,怎么可能允许他在未成婚前,便见我定亲呢?”
姚婉宁忍笑点头:
“嗯嗯嗯,你说的对。”
“所以没有如果,我答应了世子,就不会反悔的。”
她说这话十分坚决。
才刚满十六的少女,这两个月以来褪去了以往的天真幼稚,变得沉稳了许多。
姚婉宁有些感慨的看着妹妹,既感骄傲,又有些不舍。
不过她还有些事想要问清楚,因此又道:
“那除开此事不谈,你对温家大哥印象好吗?”
“好啊。”她虽不知道姚婉宁为什么这样问,却仍是毫不犹豫点头:
“温大哥是献容的大哥,又是好人,之前我打听应天书局的时候,他帮了很大的忙,我很感谢他的。”
更何况双方彼此将来都是亲戚,“大哥成亲之后,温大哥也是我们的大哥,他又拜了外祖父为师,两家更亲近……”
“我是指你对他个人的印象。”不等妹妹说完,姚婉宁便将她话打断。
姚守宁就道:
“他也很好啊。他聪明又厉害,读书也好,娘也时常夸他。”
她说得虽多,但神色坦然,眉宇间不见半分少女羞涩。
姚婉宁试探着问:
“那你觉得,若是今日的事情没有发生,将来你与他要是成了婚,你会觉得高兴吗?”
她这话一问出口,姚守宁顿时皱了皱眉头,沉思了片刻。
她是认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隔了许久,才略有些谨慎的道:
“我觉得不是很高兴。”
姚守宁靠着姐姐,小声的道:
“许多时候,娘骂我时,都说温大哥如何如何,让我不要行差踏错,将来被他听到了……”
说这话时,她皱起了眉头:
“我说什么话,娘都觉得不妥。做的事,娘也觉得不能让温大哥知道我这样不庄重。”
她与温景随相处的时间不多,对他不大了解,但柳氏数次三番的数落她,却让她对于跟温景随之间的婚事产生了几分抵抗的心情。
今夜如果不是姚婉宁问起来,恐怕她自己都没察觉。
此时说起这个话题,她就接连抱怨:
“上回你跟娘去看孙神医时,我留在望角茶楼,听了说书先生的故事,讲了两句话也被娘教训,姐姐也是听到的。”
她小声吐槽:
“动不动就是别让温大哥知道了,以免嫌弃我。”
“既然会嫌弃,那就证明不是良缘了。”
被柳氏数落就已经够惨了,将来若是成婚,还得被丈夫数落——姚守宁想了想,用力摇头: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婚事没了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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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剧情走得缓慢,我卡文严重,所以尽量多更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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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我娘呢
姚婉宁听妹妹不停的碎碎念,一时之间觉得有些新奇有趣。
姚守宁向来活泼可爱,仿佛心中没有烦恼似的,以往她还十分羡慕过。
可此时听她娓娓道来,也知道她无忧无虑的笑容下也掩饰着自己的烦恼。
只是那时自己受苦于身体、病痛的折磨,以至于忽略了家人许多,对于妹妹的了解,也只是浮于表面罢了。
姚婉宁怅然若失,心情有些低落。
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奇怪极了。
前十八年,她困守闺中,饱受病痛的折磨,而后这几个月,却又因喝下‘神药’,而被‘河神’打下烙印,虽行动自如,却能活到几时都不知道。
“对了。”
正当姚婉宁神色怔忡之间,姚守宁说道:
“今夜世子约我出门,再查‘河神’下落。”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到了跟在姚婉宁身后那尊高大而沉默的黑影上。
提到‘河神’二字时,姚守宁的心紧紧一缩。
但她猜想得没错,这个托着姚婉宁走的‘河神’应该并非本体,对她的话半点儿都没有反应,仿佛一尊泥塑的人偶。
“什么!”
姚婉宁身体一震,满腔愁绪被她这话震了个稀碎:
“你们还要出门?”
她并没有问这两人是几时约好,毕竟世子今日白天才来过,当时情况混乱,这两人趁机说一两句话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对。”姚守宁点了点头,跟姐姐道:
“你的情况危急。”她目光越过姚婉宁,落到‘河神’身上,直言不讳:
“但我总有预感,姐姐,这件事情并非没有回旋余地的。”
她的力量逐渐在强大,预感远胜以往许多。
天眼一开,在姚婉宁的身上,她看到了那漆黑的浓雾,仿佛重重死气将自己的姐姐包裹。
但在绝境包围之中,她又仿佛感应到了一线生机,好似蕴藏在那浓雾之中,等待着她去寻找属于姚婉宁的生路。
“你相信我,我可以救你一命的,姐姐。”
她伸手将姚婉宁的手掌紧紧握住。
姚婉宁的手冰凉而柔软,不知是因为对未来的忐忑、对妖怪烙印的害怕,还是因为她的话,而微微在颤抖。
姐妹俩掌心相握,一个温暖而坚定,一个冰凉而颤抖,在这一刻温度相互传染,仿佛心意相通。
就在这时,姚守宁的眼前异象再现:
眼前景物一扭,她心急如焚,怀里似是抱了一物,破开迷雾,撞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之中。
有人正在远处等她,那人影十分高大,见她的刹那,便迫不及待将她怀里的‘东西’接走。
一道沉稳中带着威严的男声有些兴奋的响起:
“我大庆朝至今终于……有人了!……我必不负她所托……都是我的错……她还好吗?”
那双眼睛望着‘她’看,眼神中似是有无尽压迫,一股强大的慑人威势盖压而来,姚守宁刹时只觉得眼胀头疼,嘴唇微微一动,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娘呢?”
一道稚嫩孩童的天真声音响了起来,有些急促的问:
“我娘呢?”
这句话像是一道魔咒,接连响在姚守宁耳中。
她既觉得莫名,又觉得惊悚,偏偏自己像是陷入了这一段诡异的循环里——
眼前再也看不到幻像,耳中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什么男人身影、重重黑雾全都消失了,耳畔来来回回只听到稚童的询问声:
“我娘呢?我娘呢?”
“我娘呢?”
“我娘呢……”
“我娘呢……呢……呢……”
姚守宁越想越是害怕,却无处可躲。
直到有人推了她一把,轻轻的喊:
“……守宁!守宁!”
接着夜风吹来,冻得姚守宁打了个哆嗦。
陷入幻境的意识回悟过来,片刻功夫,她只觉得脸、手刺痛。
夜色雾蒙蒙的,远处提着灯笼的冬葵转过了头,似是有些诧异这两姐妹怎么说着说着,便站在原地不走了。
身旁姚婉宁有些担忧的望着她看,关切的问:
“……怎么了?叫你半天了,也不说话。”
家里接连发生邪祟之事,姚婉宁也知道妹妹血脉有异,深怕她是受妖邪所害,先前见她眼睛直愣愣的,仿佛魂魄离体,吓得浑身紧绷。
此时见姚守宁眼睛逐渐有了光采,她心下一松,接着双腿发软,说话声音都在抖: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姚守宁犹想着先前那诡异的稚童声响,仿佛十分焦急的催着她问:“我娘呢?”
她见姚婉宁吓得脸色煞白,犹豫了一下,没敢直说,只是道:
“我似是做了个梦,梦到……”
她说到先前所见的幻境,一时又有些语塞:
“似是梦到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什么模样她看不清楚,只觉得身材十分高大,眼神有些吓人,听着声音像是上了年纪……
除此之外,他好像说了些话,‘大庆朝’、‘有人’、‘不负她所托’、‘是我的错’、‘她还好吗?’。
凭借着强大的预感,姚守宁察觉到这些话中蕴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可她力量不足,先前的幻境一闪即过,声音若隐若现,压根儿听不清楚。
她思索半晌,想不出来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便牢牢将这些话记在心中,总觉得终有一日能将这迷底破解。
“男人?”
姚婉宁听她迟疑半晌,说出这么一番话,不由有些吃惊。
妹妹仅仅出神片刻功夫,就说做了一场梦,还梦到了一个男人……
她也并非蠢人,更何况近来经历了不少离奇之事,顿时就意识到姚守宁这样的情况恐怕并非一般做梦,说不准是‘看’到某些异象了。
“他可说了什么?”
“他说,说大庆朝终于……有人。”
姚守宁也不瞒她,将自己听到的那番话都说给姐姐听。
她还在皱眉苦想,却没料到姚婉宁听了她这番话后,脸色雪白的同时,一只手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腰腹。
姚婉宁的嘴唇微微哆嗦,眼睛悄悄湿润,听了妹妹的话,像是一颗大石落入心底,眼神之中却逐渐生出希望。
自上个月梦中成婚之后,她与梦里的那人夜夜相会,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了。
虽说她没有证据,也不敢请大夫把脉,甚至这样的事说来玄幻至极,可姚婉宁却总觉得——
她的身体之中,仿佛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之中。
“如果是这样——”她的嘴唇动了动,将剩余的话含在嘴里:
“我就放心了。”
他说的是:大庆朝后继有人了!
对此她十分笃定,心里一甜,双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嫣红。
“守宁,守宁。”
姚婉宁伸手死死将妹妹的胳膊抱住,脸颊贴在她的肩头,有些欢喜,又有些惶恐不安:
“你说我能活得过这一年吗?你说我还能再活一年吗?”
姐姐似是突如其来的有些悲观,她的举动一下将姚守宁的思路打破了。
少女忙不迭的转身将瘦弱的姐姐一把抱入怀里,她来不及去细思姚婉宁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只当她是因受妖邪骚扰,突然有感而发,害怕早死,才这样一问罢了。
可姚婉宁为什么会对‘一年’这个时期如此在意呢?
姚守宁皱了皱眉,却仍是抱着她哄:
“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不止一年,我要你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好不好?”
她带着美好的祝福:
“熬过这一劫后,你将来定会幸福美满,说不准儿孙满堂,后世子孙福寿无穷。”
这一刻她说的话出自肺腑,全然忘了其他——也忘了世子说过:辩机一族拥有言出法随的力量,说过的话,便带着其血脉力量特有的祝福。
她话音一落,有些东西便悄然变动。
那抱着姚婉宁的‘河神’之影微微一动,坐在他肩头的那细小的影子也跟着扭了扭,似是受到了世间最有力量的祝福,只见那影子之上逐渐生出五官的雏形,仿佛一个小小的婴童。
可惜此时姚守宁的力量还未达到极致,她‘看’不到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这一幕,只隐约感到那‘河神’肩上的影子闪了闪,耳畔像是响起了‘嘻嘻’的笑声。
听着声音,像是稚童。
她转头一看,周围冷冷清清的。
身后是柳氏的庭院,她与姚婉宁姐妹相拥。
远处冬葵提着灯笼,耐心的等着两人上前,满脸迷惑。
除此之外,四周空荡荡的,又哪里有什么孩童?
“好!好!”
姚婉宁双眼含泪,望着妹妹:
“你既然说了,那必是极准的。”
她不敢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只求可以活过这一年。
若她腹中真有孩子,只要能将这孩子生下来,便再好不过!
“我们先回去屋。”
姚守宁觉得姐姐的神色有些怪异,见她一哭,便伸手将她眼角的泪珠抚去:
“肯定准的,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妖伤你性命,姐姐你相信我。”
“我信的,我信的!”
姚婉宁用力点头。
两人说了这一阵话,各自收拾了心情,都不再提这事儿,相扶着追上冬葵,回了屋中。
今日一天发生了不少事,姚婉宁身体虽说不累,但心神紧绷,却有些熬不住。
她已经好多天都没睡好了。
这些日子以来家中发生了不少的事,令她暗自担忧。
除此之外,从上次镇魔司来人,她夜里在梦中询问‘他’,使‘他’勃然大怒后,那梦中人便离奇消失,至今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样的情况令姚婉宁感到不安,夜里睡不安寝,已经好些天没休息好了。
她心事重重,神色憔悴了许多。
今夜与姚守宁一番对话之后,姚婉宁像是得到了一个令她感到安心的保障,洗漱上床后,竟倒头就睡。
“大小姐睡着了。”
清元帮她掖了掖被子,小心的替她理了理头发,见她睡得香甜,甚至发出细细的鼾声,不由‘啧啧’称奇:
“从没听到大小姐睡得如此香甜过。”
她以前病痛,睡得不大踏实,后来‘病愈’,却又夜夜梦境缠身,自然是十分耗精气神的。
白玉点了点头,也看了姚婉宁一眼,向清元比了个手势,二人端着洗漱后的水盆悄悄退走。
几个丫环侍候了两位小姐躺下,也都觉得疲累,各自睡去了。
姚守宁想着白日时与陆执之间的约定,不敢真的闭眼睛,只躺在被窝里听着四周声音安静下来了,才慢慢起身,强忍寒意,从柜子中取了衣服穿上,躲进了温暖的被窝里头。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她原本猜测世子恐怕要子夜时分才来。
哪知不到亥时中,姚守宁便听到窗外传来‘咄咄’的两声敲击声响!
她开始还以为是夜风寒凉,窗户没有上锁,接着又听‘咄’的一声,这下她听得清楚,是有人在门外敲击。
此时时间不早可也不算晚。
她竖起耳朵,依稀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响动。
“世子?”
姚守宁掀开床幔,翻身下床,寒气钻入帐内,冻得她直打哆嗦。
她喊了一声,外头就传来一道轻轻的咳嗽。
那人虽没说话,但那声音分明就是陆执的。
姚守宁急忙弯腰穿鞋,起身时飞快将头发撩到后背处,跑到炕榻边跪爬上去,见那窗户紧锁。
她将锁一拉开,把窗提起一截,外面那人弯腰低头,露出陆执的面容。
因苏妙真身上的妖王暂时受到了克制的缘故,陆执身上的妖咒也跟着被压制,短时间内,他的诅咒应该不会再发作。
所以他这一趟出行,并没有再作女子装扮,而是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薄薄夜行衣,头发在脑后挽了厚厚一把,看上去竟不似要约人一同出门盗墓,反倒像是一位风流不羁的少年等待着与人约会出游。
‘噗!’
姚守宁双眉一弯,笑得眼睛下方两抹卧蚕似是两弯小月,被自己的想像逗乐了。
“你笑什么?”
世子不明就里,皱眉问她。
夜色下,她皮肤白得发光,笑起来一双眼睛像是盛满了光辉,令他心中痒痒,总想上手将她眼睛盖住。
“我觉得你像是要出门跟人有约似的。”
姚守宁将窗户推得更开,接着上半身爬了出去,世子抓住她手肘,以免她摔落,听闻她这样一说,便自然而然的道:
“我是跟人有约啊。”他扶着少女爬出来,一手还有余力去将那窗户举起托住:
“不是跟你有约了吗?”
“不不不,我不是……”
姚守宁先前还想否认,但话才刚说出口,突然意识到世子说得不错,他确实是跟自己相约出门盗墓。
“……”她顿时闭嘴,将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咽回腹中,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哄她笑
“你怎么……”姚守宁借着陆执的力量,从窗户里爬出落地,正欲开口问他怎么来得这样早。
但话刚一说出口,陆执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远处有脚步声响起,是姚家的下人收拾之后准备回房歇息了。
两人听到声响,不约而同的弯腰低头,尽量将身体隐入阴影之中。
等到脚步声远去,陆执才动了动嘴唇,无声的说了一句:
“走!”
他习武多年,耳聪目明,走在前头。
姚守宁紧随其后,见他绕了个弯子,并没有往两人之前爬墙的方向走,不由面露疑惑之色。
陆执摇了摇头,领她迳往后门处。
此时后门已经上了拴,守门的良才不知所踪。
两人打开后门出去,陆执走了数步,才小声的道:
“那边的墙被人封了。”
墙上打满了铁钉、碎瓦等物,看着泥还未完全干透,兴许是柳氏才令人加固不久。
世子倒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只猜测姚家近来事多,柳并舟的到来使得姚家声名大震,时常都有人围在姚家外头,柳氏这样做,应该是为了安全的缘故。
反正走哪条路对他来说都一样,区别只在于一个省事,一个略微有些麻烦罢了。
“我让人观察过了,你家守门的人每晚这个时候都会去洗漱,约一刻来钟才会回来,我们这个时候离开,天亮之前回来就行了。”
陆执这话说者无心,姚守宁却听着有些心虚。
——她想起前几日自己去将军府时,因姚家被神都城的百姓围住,便提议爬墙而走。
兴许正是因为那日的事情,娘才让人将墙封了。
她点了点头。
世子依旧准备了一辆马车,且就停在离姚家不远处。
二人上了马车,她挨着陆执而坐,才问: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陆执往四周看了一眼,接着一抖马缰绳:
“我们今晚要做的事情很多,我怕时间不够用。”
姚守宁又看他身体,问道: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在他被咒杀之前,因中了蛇毒的缘故,姚守宁上次去看他,他还坐着轮椅,不良于行的样子。
死而复生之后也没有恢复,需要依靠轮椅才能行动。
如今事情还没过去几天,她有些担忧。
“自然是好了!”陆执单手执绳,一拍大腿,神色间难掩自得:
“我说过,我身强体壮,区区蛇毒算什么?”他冷哼,眉梢一扬,气势张扬:
“若非我受妖蛊所制,被咬第二天我就能下地行走!”
“……”
这话姚守宁没办法去接,她想起世子两次放话,一次中咒杀倒地,一次才从棺材爬起来便跪下去了。
陆执吹完牛,没有听到她的捧场,转头看她,就见姚守宁一脸强作平静的模样——这才想起自己几次丢脸,都被她一一看在眼中。
世子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我说真的!”他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解释:“我有气运加身,本来受伤复原就要比旁人快了许多。”
上次被蛇咬后,虽说蛇毒入体,当时看着情况严重,可如果没有妖蛊影响,事后由徐相宜施救了,本来三五天便该恢复如初。
他说完,见姚守宁挤出讨好的笑意点头:
“对对对。”
她这模样,陆执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带着一丝应付的虚假之色。
“可恶!”
世子握紧了拳头,赌咒发誓一般的道:
“终有一天,我要铲除妖族!亲手杀死那妖王,一雪前耻!”
“对了。”世子说完狠话,不欲再在自己的丢脸事上打转,迅速转移话题:
“上次你来看我的时候,说是生了病……”
他看着姚守宁,问道:
“镇魔司的人还上门了?”
听到‘镇魔司’三个字,姚守宁心中一惊,终于顾不得想世子糗事,连忙抓了头发捂脸,拼命的点头:
“对!”
她将自己从代王地宫归来之后,便随即高烧三日不醒,事后失去了力量的事情说了一下。
因中间陈太微刺她手腕一事陆执已经知晓,姚守宁便一语略过,只大概说了程辅云过来审问她一事。
陆执见她捂脸,‘嗤’笑了一声:
“看你胆小的样子!这一次出门不会再有问题了,我已经提前交待过了,让子文、长涯二人找了十数辆马车,各乘一对男女,相继出城。”
他嘴角露出笑纹,眼中闪着不怀好意之色:
“我们到时夹在其中,一道蒙混出城,我让镇魔司的人去查个够。”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疑惑:
“你就不怕镇魔司的人守在城门逮人?”更何况还有陈太微这么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存在。
此人来历成谜,身后的阴影也透出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且像是修出了身外分身……
提到了‘陈太微’,那种似是被窥探的感觉便浮上心头。
姚守宁吃了一惊,接着道:
“若,‘他’也分出一道分身,守在城门口处,到时我们不就被认出来了?”
说到这里,姚守宁心脏紧缩,不过在紧张之余,她又生出一股明悟:
此人十分危险,且实力强大,而且只要提到‘他’的存在,仿佛就会被他察觉——不过他并非无所不能的。
这个念头倏然生出,使得姚守宁再提到陈太微时,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名讳,只以‘他’替代。
再往下问时,那种被窥探的感觉一下便消失了。
显然只要不提到‘陈太微’的名字,自己便不会将他惊动。
这种感觉玄妙非凡,但姚守宁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的力量,对自己的直觉十分信任。
她随即又猜想:陈太微是这样,那么‘河神’,以及附身在自己表姐身上的那只‘狐王’情况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细想起来,以前她与世子提起‘河神’,欲将其斩杀时,却似是落入对方陷阱。
后面也提及过,要再防备‘他’,这妖邪便十分狡猾,再也没有明面上现过身了。
可见她的猜测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些大妖邪修炼到一定程度,便对于关于自身的感应越发敏锐,稍微提及‘他们’的存在,便如踏入‘他们’的禁区之中,使他们第一时间便心生警觉。
不过姚守宁虽说对自己的推测有一定信心,但又想起晚间时候与姚婉宁提起‘河神’时,站在她身后的阴影仿佛并无动静。
她皱了皱眉,不知道是自己的想法出错,还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所以导致有意外发生了。
“你放心。”姚守宁还在想着事情,陆执就道:
“我娘与我兵分两路,已经想办法替我缠住了陈……唔!”
他还没有说出‘陈太微’这三个字,姚守宁眼疾手快,抬手一下将他嘴捂住。
世子被她动作惊住,话音戛然而止,接着注意力便被唇上的触感惊住。
冬夜寒凉,她的手冰凉凉的,却越发显得软绵细腻,带着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气,与他嘴唇相贴,令得世子心中仿佛生出了一把火,‘轰’的顺着胸腔爬满脖子、脸颊处。
“你干什么不让我说话!”
他羞得耳朵通红,欲大声喝斥,但说出口的话却轻飘飘的,如同失去了底气,眼睛也四处转动,不知为什么,世子莫名有些心虚,连姚守宁的脸都不敢去看了。
少女的手被他拍了手腕移开,可那触感却像是留在了他脸颊上头。
有些轻痒、有些酥麻,使他不停拍打嘴唇四周,仿佛像是想将这种感觉拍走。
心脏‘砰砰’乱跳,声音大得将他说话的声音都要压过。
世子偷偷以眼角余光去看姚守宁,深怕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故意用力的大声咳嗽了两下,以此来掩饰自己此时内心的异样。
“你别提他!”
姚守宁面露急色,小声的提醒:
“可能会被他发觉的。”
说话的同时,她神情紧张左右观望,深怕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两人身周。
好在陆执可能没有将他名字说完,因此两人说话时,陈太微并没有突然现身。
姚守宁松了口气,接着后知后觉的感觉手腕有些刺痛。
先前她见世子要提到‘陈太微’的名字,情急之下伸手捂了他嘴,而他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她手腕拍开,力量没有收敛,此时将她手腕拍红。
她伸手揉了揉,虽说世子此举情有可原,但她仍小声嘀咕:
“力道这么大,我又不是故意的。”
世子的脸红得滴血,却敏锐的捕捉到她的声音,强行辩驳:
“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突然,突然来摸我?我以为你要对我不轨,当然要将你挡开了!”
“谁摸你了?”姚守宁一听这话,顿时恼怒:
“我只是怕你提到‘陈太微’的名字,才想将你拦住!”
她话音一落,陆执顿时提醒:
“你说了!”
“……”
姚守宁伸手捂嘴,胆颤心惊转头眺望四周。
此时夜深人静,不少人家已经熄灯睡觉了。
自闹妖以来,街道上静了许多,偶尔可见一些人家中门缝处传来的点点灯火,却十分微弱。
马车穿街过巷,走得极快,姚守宁深怕一些黑暗巷道之中,突然钻出陈太微的身影,与两人打招呼。
好在她再看了一圈,四周静默无声,偶尔听到远处有人夜里争吵,中间夹杂着数声犬吠,但却并没有看到陈太微的身影。
‘呼——’
姚守宁长长的喘了口气,回过神来,又冲世子怒目而视:
“还不是你气我。”
“……”陆执见她反咬自己一口,‘哼哼’两声,摸了摸自己下巴,眼睛从她手腕上扫过,不知为什么,就想起那日她说陈太微不知用什么扎她的事了。
当时她自己搓了两下,手腕便通红,刚刚他一时慌张,拍出去的手劲也不知道重不重。
想到此处,世子心中已经后悔,嘴上却不肯服输:
“我也不是故意的……”他有些心虚,辩驳着:
“你也可以提醒我一声,突然伸手来摸我,谁知道你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色……”
姚守宁突然觉得世子还是中妖蛊的时候最惹人怜爱了,她深呼了一口气,别开了头,不停安抚自己,暗示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生气了?”
世子等了半晌,见她也不说话,不由壮着胆子转头看她——却见姚守宁别开了脸,瞪大了一双眼睛望着远处,一副不想理他的神色。
夜色之下,几缕黑发被风吹得飞扬,缠在她脸颊一侧。
她未戴首饰,但少女莹白的皮肤便已经胜过一切华丽的点缀了。
她下颚小巧而圆润,线条柔美,脸颊的弧度连接小巧白净的耳廓,其下是修长纤细的脖颈,看得陆执又有些脸红。
奇怪,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姚守宁长得还挺好看的?
“真生气了?”
他伸出一只手去推她手肘,姚守宁双手抱胸,警告他:
“你别乱摸我!”
她这样一说,世子就是再傻也知道她生气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
“别这样了——”世子又拉她胳膊,道:
“你看我今日装疯卖傻,替你赶走简王家的人——”
他知道姚守宁心软,话音未落,便见少女那微撅的嘴唇慢慢的就落下来了,他再接再厉:
“你也知道,我最要面子了,今日当众发疯,也是牺牲很大的,那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吗?”
姚守宁扬起的下巴逐渐就低下来了。
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柳氏将她的性格养得很好,活泼开朗的外表下,是强大的同理心以及容易心软的性格。
“好嘛。”
她转过身来,低垂着眼眸,有些闷闷不乐:
“最后你将那些人送回去了?”
“我将他们打了一顿,抓着游街了。”陆执见她不大高兴,故意逗她:
“他们不是吹锣打鼓来的?我就让他们吹锣打鼓的走。”说完,又补了一句:
“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也不怕他们告状,疯子打人又犯什么法呢?”
‘噗嗤。’
姚守宁闻言,没能绷住,忍不住笑出了声,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太快被逗笑,又连忙伸手将嘴捂住。
陆执见她笑眼弯弯,也觉得心情飞扬,极力仰头看前路,不去看她的脸,装作漫不经心的问:
“他们是在我家碰到你的?”
照理来说姚家在神都只算普通官宦之家,她长得美貌,可柳氏将女儿管得严,若非西城事件将两人拉到了一起,陆执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过姚守宁的名声。
简王封地不在神都,照理来说双方不应该有交集才对。
唯一可能会使简王知道她存在的,便是几日前长公主为他举办的那一场‘葬礼’了。
兴许在‘葬礼’之上,双方碰过头。
而这件事情微不足道,他又才中妖蛊醒来,家里人便没有与他说。
想到这里,陆执的眉宇间笼上一层阴霾,又觉得今日那一顿打太轻了。
他不应该打下人,而应该想办法教训这简王一顿才对。
此人为老不尊,已经一把年纪了,却仍贪花好色,真是令人作呕。
世子心中无名火起,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恨不能立即调转车头,冲入简王府中,将简王府搅个天翻地覆。
他接连深呼了好几口气,终于将心里那股突然生起的戾气压了下去。
姚守宁不知他心中所想,沉默了一阵,轻声开口:
“你说,这世界上真有前世今生一说吗?”
第二百六十七章 是假的
“前世今生?”陆执一听这话,顿时汗毛直竖。
传闻之中的辩机一族是有通天之能,但自古以来,却并没有记载过前世今生一说。
兴许是辩机族人的力量已经可以推算出前世、今生,但此时姚守宁提起这茬,却令陆执生出一股不好的念头。
两人正提及简王,她又说到‘前世今生’,莫非姚守宁觉得,她与简王之前,还有前世今生的渊源纠葛?
他想到这里,捏着缰绳的手一下握成了拳头,指节‘喀喀’作响,心中有些慌,又没来由的有些愤怒。
“什么鬼话连篇的,没有!”
先前与姚守宁打闹后生出的羞涩、忐忑及那种旖旎的氛围瞬间被打破,陆执不知为什么,心情一下变得低落。
“你也不要去听信这些假话,听到没有!”
他觉得姚守宁傻呼呼的,又对人没有防备之心,别人说什么她就信,兴许是有人在她耳边胡说八道,她就信了。
想到这里,世子的心思顿时浮想联翩,回忆起当日西城案件的时候——
那时张樵中邪撞剑而死,他瞧出姚守宁神态不对,想要试探于她,于是扶她上车,与她拉着她说话,现在想来实在举止不妥,但她完全没有防备过。
只是在陆执心中,这自然不是姚守宁的错。
两人往来多时,她的性格如何,世子自然一清二楚。
他心中有些酸溜溜的想:姚二乖巧可爱,又心软好欺负,才会引来一些人纠缠不休。
“若有人说,你跟谁谁前世有缘,那肯定是假的!”陆执见她不出声,试探着:
“尤其是简王!”他加重语气,眼角余光还去偷觑姚守宁的面容。
以世子对她了解,若自己冤枉了她,姚守宁必定会急得跳脚,立即反驳。
但他话音一落,却见姚守宁低垂下头,似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这个念头一涌入陆执脑海,姚守宁没着急,世子便头脑发热:
“谁在胡说!谁说的?谁?谁?谁!”
“谁——谁——”世子心中还在思索是谁在姚守宁耳边乱说,便听她幽幽道:
“是狐妖。”
“谁……什么?”陆执一下怔住。
姚守宁深呼了口气,胸脯微微起伏,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世子,重复了一遍:
“是狐妖。”
“你不是一直都好奇我怎么知道你身上的蛊毒,我表姐对你的诅咒吗?”
陆执神色严肃,点了点头。
他确实好奇过姚守宁身上的秘密,也怀疑过她为什么能对苏妙真的举动如此清楚,但在猜出她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后,这种好奇心便已经淡了。
既是辩机一族,自然有她独特之处。
说到这个地步,姚守宁也不瞒他。
“我听到的!”
她坐在车板上,一双小腿交缠悬空,那脚尖随着马车前进,一晃一荡的:
“我能‘听’到我表姐的心声。”
说完,她偷偷看了陆执一眼,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向他招了招手。
“你过来一点,我悄悄跟你说。”
她表情有些神秘,看着陆执的眼神带着几分雀跃之意,仿佛将两人之间先前的小闹剧已经抛到了脑后,一心想跟他分享自己的秘密。
陆执总觉得她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但见她相招,仍是侧头偏了过去。
“你说。”
“我怀疑我表姐可能记得前世之事。”她靠在陆执耳边,小声的说出自己所知。
“什么?”世子匪夷所思,有些不敢置信。
“你小声一些!”姚守宁一拍他胳膊,警惕的提醒。
此时虽说不算夜半三更,但已经入夜,许多人家早就吹灯歇息。
马车行走本来就有声音,陆执的音量一提高,便传扬开来,恐怕能将两旁屋舍中歇息的人惊醒。
“你表姐记得前世之事?”
“对。”姚守宁点头,将自己闻道悟后,力量大增之事说给了陆执听:
“一开始只能听到‘它’的声音,后面便能听到表姐心声。”
她避开了‘九尾狐王’这样敏感的称呼,转而以‘它’或‘妖邪’称之。
“我表姐说,前世她过得十分凄凉,好像与你有情缘瓜葛……”说到这里,她眼珠一转,目光落到了陆执身上:
“你到底对我表姐做了什么事?”
“……”
任凭世子能言善道,此时被她一问,依旧哑口无言,一时间觉得心中万马奔腾,仿佛有许多怒骂要宣泄于口,却不知道先从哪里开始骂起。
“她好像认定了你,所以西城的时候才冲着你来的,就连下蛊的时候,都抱着想与你百年好合的心。”
“……”陆执的脸顿时漆黑,眼皮急速跳动,拳头捏了又捏。
“真好奇,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姚守宁叹了一声,接着察觉到世子有些不对劲儿,仰头一看,见世子的脸隐于夜幕之中,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压,可以感应到他此时内心并不平静。
“我只是随口说说啊,我表姐讲的话,也未必是真。”
她暗道不妙,这才想起苏妙真几次下咒,结果都并不如意。
妖法邪术并没有使得世子对她一见倾心,反倒使世子如今形象败坏,名声一点儿不剩。
“她还说我虚伪愚蠢、撒谎成性……”她为哄世子,将自己一直极力隐藏的妖狐评价说给他听,说完还有些愤愤不平:
“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陆执一时不察,险些被她逗笑,幸亏他及时警醒,不过虽未笑出声,但满腔怒火却化散了个干净。
“那妖怪还说我大哥贪花好色、下流无耻,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这些话姚守宁一直隐藏在心中,从未与人说起,此时终于能与世子提及,便有种同为‘苏妙真受害者联盟’的感觉,一吐槽起来觉得十分尽兴。
“我大哥一看就是老实人,平时除了献容之外,从不跟女子独行,哪有贪花好色嘛?”
“世子,你说对不对?”
她偏头望陆执。
西城案件之后,将军府是调查过姚家人的情况的,可查人生平是一回事,他与姚家人往来并不多,最熟悉的就是姚守宁。
姚若筠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仅有资料之中寥寥数语,但陆执听到姚守宁发问,根本来不及细想,身体的反应比意识更快:
“对!”
说完回神,觉得有些不对,可还没来得及反驳,又想起她的问题——苏妙真说姚若筠是个卑鄙小人!
苏妙真数次害他,使他声名扫地,这样的人便是自己的敌人。
她既然厌恶姚若筠,那么姚若筠便是苏妙真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不是对手,他反应过来,用力点了一下头,加重语气:
“对!”
一句话哄得小少女喜笑颜开:
“我就是说嘛。”
“我怀疑是妖邪作祟。”陆执看得眼睛一亮,接着强敛心神,又将问题拐了回来:
“你接着说简王的事。”
他不在意姚若筠怎么样,也不想去计较苏妙真,就想知道简王的前世今生!
姚守宁的笑意一滞,提到简王,令她拧了拧眉:
“我上次昏睡醒来之后,我表姐也在,就听到‘它’在说,前世的时候,我追求你被厌弃,温大哥嫌弃我沦为笑柄,所以我最后……”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主要得知了简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之后,她觉得有些恶心。
不过就算她没说完,世子也能猜得出来后面的情景。
“假的!”
世子想也不想,反驳了一句。
“肯定是假的!”他听到姚守宁说追求自己被厌弃时,心中一跳,否认:
“我可没有厌弃你啊。”
这话一说完,仿佛满心的纠结与陌生的感觉刹时找到了宣泄口:如果姚守宁来追求他……
他下意识的咧开嘴角,“嘿嘿嘿……”
但笑声刚起,世子又觉得不对劲儿,搓了把脸,以手掌抚着下巴,故作高深:
“我觉得其中有诡异——”
他想听姚守宁把追求他的事展开说说,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姚守宁道:
“我也觉得是假的,我怎么可能会追求你呢?”
“……”
少女这话一说出口,如同兜头给陆执泼了一桶凉水,将他满心不知名的别扭浇了个透心凉。
“你怎么不可能追求我?”
世子有些不高兴,当即恨不能将缰绳一收,找个地方停稳车子,先与她扯清这事儿。
“我怎么可能追求你?”姚守宁有些好奇,反问了他一声:
“这就是不可能的事啊!”
“为什么不可能?”世子不服气:
“我长得好看,身材高大威猛,武功盖世!”
“你才刚甩开轮椅——”姚守宁小声提醒。
“那是因为妖邪所害,而且这更证明我力量非凡,你看我中了蛇毒,不到半个月就下地行走,健步如飞!”
说完,他将手中缰绳一收:
“你看我跑给你看——”
“世子别这样!”
姚守宁一见他作势欲跳,顿时吓得小脸泛白,连忙伸手抓他胳膊,怕他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下去摔断了腿。
“我说了我能走会跳,你又不信。”
“我信的,信的。”她连忙点头,接连保证。
“除此之外,我也粗通文墨,四书五经我也会背,道德大义我也懂——”说到这里,他立即拉踩温景随:
“像我这样的人,能文能武,难道不比一些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强吗?你看看,你打‘河神’、抓‘妖邪’,是跟谁在一起的?是谁保护你?”
“是你是你——”姚守宁的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接连应声。
“那你为什么不可能追求我?”陆执说到这里,还有些不服气。
也不知为何,他一听到姚守宁这样讲就觉得心中不快乐,总想矫正她的心思。
“因为我娘会打我啊!”
姚守宁小小声的道:
“我娘不允许的。”
她的回答倒也有理有据,可陆执还是意难平:
“那你前两日还说,我长得好看,武功又高,出身还好,你见了我就会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原来都是骗我的!”
他脸色平静,眼里却有些失望:亏他自那日之后心中还苦恼了许久,幻想姚守宁如果真围着他转,他要怎么办才好——毕竟两人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彼此也算朋友,又不是外面那些不熟悉的闺秀,到时他若拒绝,多伤她面子。
没想到全都是骗他的!
“果然女子都会骗男人,我上了你的当了!”
“……”
姚守宁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骗子!骗子!”
“骗子!”
“……”
姚守宁听他愤愤不平的念叨,心中不免胆颤心惊的揣测,是不是世子疯了几回,声名尽毁之后,以往围着他转的女孩儿如鸟兽散,他不再享受众星拱月的机会,便将自己当日的客套话当成了真……
“还说对我负责,说不定亲也肯定是骗我的……”
“不是不是。”
姚守宁连忙否认,“都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呀?再说了,今日这样一闹,温太太连我生日都没过完。”
她只是天真,又不是傻。
纵然柳氏等人不说,但从家人的神色,及夜里与姐姐的聊天便能猜得出来,姚、温两家的口头婚约恐怕是要作罢了。
好在她只是将温景随当成亲戚,并没有什么遗憾,反倒隐隐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是她没眼光!”世子听她这样一说,心中既是大石落地,又觉得温家没有眼光。
“总之我不会忘了我说过的话,世子你放心吧。”
她好声好气的保证,好不容易将陆执安抚了下来。
“假的。”世子话音一落,姚守宁额心一跳,冲他怒目而视……
陆执转过头看她:
“那妖怪说的话是假的!”
姚守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他,连忙挤出笑容来。
“你表姐可能上当了。”
他闹了一场,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从姚守宁口中获得了承诺,此时便如抚顺了毛的猫般,不跟她一般计较:
“所谓的前世今生一说,恐怕只是妖怪编造出来的谎言。”
陆执不再纠缠无关杂事的时候,还算靠谱。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也算是饱读诗书,对于一些怪异杂谈信手拈来:
“传闻之中,天妖一族的‘大妖’拥有迷惑人类的力量,擅长制造幻境,使人陷入其中,无法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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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援兵至
陆执特意强调了‘大妖’二字,姚守宁明白他意有所指,显然陆执理解了她先前不让他提到‘陈太微’名字的缘由,此时故意避开了‘九尾狐王’的名讳,使得两人的谈话不会被妖邪窥探。
“就算真有前世今生一说,那就涉及冥府归管。”
而自古以来,关于神仙、冥府的传闻不绝于耳,可却从未听说有人真正窥见了神域。
就连太祖当年梦中受神仙所授《紫阳秘术》已经是传奇至极,七百年来再也无人可以复制这样一的奇迹,所以许多人其实也在猜测,这世间之中,到底有没有神仙、冥府呢?
陆执冷静道:
“这种事情,属于神仙、传闻,不是区区一个妖怪可以涉及的领域,它又是如何得知的?”
说完,他又吐槽:
“更何况我看你的表姐能被妖邪附体,受其驱使,不像是有那个所谓的重生仙缘,十有八九是那妖怪施了术法,编造了谎言骗她,让她认为自己经历了前世今生,所以才生出癔症来。”
他说话毫不客气,可姚守宁听着却似是有些道理。
再想到表姐受那妖邪所惑,献出一缕精魄,如今变得不人不妖,便觉得陆执所言恐怕就是事实。
“倒是简王的事……”他皱了皱眉,道:
“我觉得不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法?”姚守宁问了一声,陆执想了想,回答道:
“你在此之前,可曾‘听说’,你前世有这桩麻烦?”
陆执以前并不知道姚守宁可以‘听’到苏妙真身上附身妖狐的声音,这会儿听她说完前因后果,迅速就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姚守宁偏头一想,将自苏妙真入神都后的事前前后后一想,半点儿不敢遗漏,接着摇头:
“没有!”
她回答得十分笃定:
“那妖怪只说我诸多缺点,但从没说过简王。”
也就是说,简王是在她昏睡之后,才发生的变故。
而在她昏睡之前,才与陆执前往过代王地宫。
“代王地宫!”姚守宁与世子想到这里,眼睛一亮,相互看了一眼,如心有灵犀一般:
“四百年前!”
两人在代王地宫中,曾穿越时间,回到了四百年前。
此后为了杀死蛇灵聚而形成的那头妖蛇,姚守宁频施术法,将陆执送回蛇群合聚之前。
长公主说过:每一次穿越时空,搅乱时间,可能都会出现一些细微的变故与意外。
当时姚守宁只是将这样的话记在心中,此时终于明白过来——简王的存在,就是那个因她频繁穿越时空而带来的意外。
“……”
两人沉默良久,吃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姚守宁此时终于得知事情原委,同时简王事件的出现,也算是间接的印证了陆执所说的话,苏妙真并没有重生,寄居在她身上的狐妖,兴许只是编造出了一个天大的谎言,使她陷入进了那些虚假的记忆里面。
“不论如何,这种穿梭时空的事,还是尽量少做为妙。”
陆执皱了下眉头,看了一眼姚守宁:
“这种事情,不能走捷径。”
姚守宁没想到自己惹上简王的麻烦,竟跟当日代王地宫穿越回了四百年前改变了历史有一定关系,此时也心有余悸,听到陆执的叮嘱,自然点头应承:
“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
她话没说完,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这个意念一出,令得姚守宁莫名惊恐又心虚。
“……如果我下次仍然穿越时空,你说会发生什么事?”
陆执顿时就想起她曾说过,想要改变西城案件的历史,心中刹时生出一股警惕:
“你想做什么?”
说着,又觉得有些委屈:
“你还想回到西城,改变当日发生的事?”
“不是。”姚守宁摇头。
她确实因为愧疚而生过这样的念头,但与陆执聊过之后,已经完全打消了这样的主意。
“我总觉得,我将来可能还会做一件大事。”
这种感觉朦胧又模糊,但随着她话一说出口,这个念头却逐渐变得清晰,姚守宁万分笃定:未来的她一定还会再次穿越时空。
“我控制不了。”
世子一听事情与自己无关,顿时松了口气。
他感觉到坐在身边的少女身体轻颤,不由抽空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昏暗的夜色下,她神色忐忑,紧咬着下唇,面露不安。
“放心。”陆执安慰她:
“我会陪你。”
他说完这话,还觉得有些不够,手心痒痒的,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他年纪不大,对于‘情愫’懵懂未知,并不能完全知晓自己内心的感受,只得紧握了缰绳,再次保证:
“我会保护你!不管发生任何事!”
话音一落,异变陡生!
‘咕咕——咕——’
不知何时,街道两旁的灯影已经完全消失,四周雾气升起,前路茫茫,街道、屋子全被淹没在黑气中,只能从黑暗的光影中,隐约见到尖耸的屋顶。
犬吠声、说话声已经几不可闻,四周静谧得有些诡异,仅能听到马蹄踩踏街道的清脆声响,及车轮滚动的‘哐哐’声。
马车走动间,车厢体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响,在这暗夜之中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声音远远传开,黑雾内似是传来若隐似无的回音。
在这诡异至极的静默黑夜里,那屋檐顶上不知何时停了数只身形漆黑的鸟,喉间发出‘咕咕’的鸣叫。
黑鸟冷冷望着缓缓走近的马车,一面低头以嘴喙整理自己的羽毛,那豌豆大小的黑眼睛正窥探着马车上乘坐的两人。
世子一瞬间就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脸上轻松的神色一下变得凝重,身体瞬间紧绷:
“进马车!”
姚守宁犹豫了片刻,接着二话不说爬进马车之中。
“把门关好。”
陆执轻声的道:
“不要看外头。”
他的语气轻松,但说话的时候一手按到了腰侧的长剑上:
“不会有事的。”
姚守宁点了点头,关门之前,下意识的仰头。
她目光所眺望之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可在那黑暗之中,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窥探着二人位置所在,静默的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是谁呢?
姚守宁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高大而诡异的黑影,有些‘眼熟’。
这样一想,接着那黑影前面便有一道虚影逐渐出现,那影子化为人形,身穿单薄的青色道袍,窄脸细眼,眉目清秀,鼻似刀削,嘴唇略薄。
陈太微!
她想起自己先前与世子打闹,提到陈太微的名字了!
姚守宁伸手一推车门,‘砰’的声响里,车厢顿时紧闭。
车门一关上,车子微微颤动。
‘嘶哈——’
远处传来尖锐的鸣响,仿佛野兽发出的可怕咆哮。
接着大地震动,陆执的长剑出鞘,‘嗖嗖’疾风声响不绝于耳。
‘嘶卬——’拉车的马匹传来惊恐的嘶鸣,‘轰轰’的冲击声中,好似有不少东西正在冲击车厢,马车厢内壁被冲得不住响动。
车体‘哐哐’左右撞击,有古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抓挠着车厢的每个角落。
姚守宁死死咬住嘴唇,想起陆执先前吩咐:不要看外头。
他说了,不会有事的!
‘嘶喀。’有抓挠声从她后背处传来,仿佛有指甲在抓扣着车厢外头。
那尖锐的声音给她一种下一刻好似那爪甲会刺破车体的木板,扎破她的后背心。
但这尖甲在刺破木板之后,似是被一层坚硬之物所阻。
她惊得一转身,惊恐交加之下,姚守宁的五感被放大到极致,哪怕是黑暗之中,她也清晰的看到声响所指之处,车体内部突然‘凸起’一个尖锐的棱角。
那尖角往内一钻被马车夹层的钢板一挡,微微停滞片刻,接着再往里入。
姚守宁眼睁睁看着那尖锐棱角‘越长越大’,正惊骇交加之际——
下一瞬,疾风声掠过,‘砰’——有东西落到了车顶之上,陆执的厉喝声响起:
“滚!”
接着剑气划破残空,一道似兽非兽的惨嚎响起,最终那抓挠声化为虚无,正疾速长大的尖角一下动静止住。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之后似是知道了姚守宁所在,接二连三的抓击声不停的响起。
掌印、爪印,接连刺破木板,形成凸起的印痕,钻入马车之中。
车内的木板在这股力量之下层层破裂,露出中间夹层的钢板。
随后撞击声不绝于耳,钢板上如同浮现了处处浮雕一般,不停的印子接连出现。
有时是掌爪,之后则是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配合着尖锐刺耳的惨叫,冲击着姚守宁的耳朵与视线。
“……啊——”她死死咬住嘴唇,但仍被这种恐怖的画面吓出叫声,死死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嘿嘿嘿——”
“哈哈哈——”
妖怪的狞笑声,车厢底部、顶部、四周浮现出来的鬼脸出现在姚守宁的面前。
她往左躲,左侧便有声响,接着有印痕出现。
往右靠,右边鬼脸未消,新的烙印便替盖了原本的脸印,出现在她的面前。
……
逼仄的马车瞬间化为鬼域一般,恐怖的情景一现再现。
她惊恐交加,喘息躲避。
但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内,仿佛避无可避,她被困锁在里面。
到了最后,她只能强忍恐惧,坐在车体中间,死死的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脚底原本坚硬的板层软得像棉花一般,各种脸印不停的变幻。
有妖邪隔着车体,勾挠着她足底,她脚趾蜷缩成团,骇到极致,不免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今夜没有出门就好了——”
之前盗墓顺利,使她出门毫不犹豫,没想到会夜遇妖邪。
此时世子还在车外,她看不到外头的情景,但从车厢内惨烈的情况看来,车外的情况更加恶劣。
“世子——呜——”
姚守宁双手握拳,牙齿紧咬拳头,以忍住到嘴边的呜咽。
如果不出门就好了。
如果不出门就好了!
这个念头便如魔咒,一入她脑袋,便生根发芽,再也无法将其剜除。
她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可以逆转时空,回到事情发生之前。
最好是回到早晨的时候。那时简王的人还没有出现,她说不定可以提前通知爹娘,看能不能想办法避免。
如此一来陆执就不会装疯卖傻,不会与她今晚约见。
没有出门,便不会夜遇妖邪。
她不会被困在马车之中,看到鬼的脸印接连不断的出现。她会睡在家中温暖的被窝里,有郑士巡逻,有外祖父守候——
在危急时刻,这种逃避的念头便如毒药一般,迅速腐蚀着她的意志。
只是就在同一时间,姚守宁的心中又想起陈太微的那张脸。
此人来历神秘,诡异非凡。
今夜自己擅自提到了他的名字,将他惊动,他便多次试探。
之前珠子巷那一次,他突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后镇魔司拜访姚家,他也紧跟着出面。
世子‘大殓’那日,他也曾出现过。
今夜的妖袭,可能是陈太微的又一次试探!
如此一想,姚守宁内心的迷障顿破,逃避的心理被她强行驱散,警惕心同时浮了起来。
“不能逆转时空!”
时空逆转,必会因果乱。
涉及到了她自身,时空一乱,许多事情会更加的不受控制。
她骇得发抖,但目光却逐渐坚定——有些事情逃避无用,恐惧只会影响她的思维,唯有直面相迎,才能想出办法解决。
“不通躲、不能躲!”
她今夜出门,不是游山玩水,不是与人私会,而是为了挖坟,为了解决姐姐的‘河神’烙印。
“我娘呢!我娘呢!”
她想到了那一夜听到的诡异呼喊,想到了从姚婉宁身上感应到的一线生机,心中除了恐惧之外,又生出坚定的信念。
“我不会死在这里,我不会死!”
姚守宁颤声自言自语,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一般,说话的时候,她紧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一幕幕诡异的图案。
“今夜我没有感应到危机的存在,”她脸色煞白,身体冰凉发抖,极力蜷缩成团,强行让自己忽略脚底心处的声响、动静,“……证明今夜之行,有惊无险。”
陈太微此人是很危险,可她不能怕!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姚守宁不停念叨,“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姐姐……呜……”
少女小声的啜泣,‘砰砰’的抓击声在她哭音之中,逐渐猛烈。
夜深人静之时,妖气冲天而起,笼罩了这一段街城。
黑雾之上,此时有位年轻的道士负手而立,望着下方的情景。
妖气席卷,街道正中间,一辆马车被妖邪逼停。
年轻的世子手执长剑,斩杀妖邪!
“……”
只是妖朝源源不绝,争先恐后往马车之上扑爬而去。
眼见那执剑的少年即将被黑气淹没,道士探长了脖颈,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微微往前踏了一步——
但他渴望看到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
‘轰隆隆!’
地面震响,道士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他抿紧薄唇,脸上露出怒意,杀机冲天而起。
“世子!”
段长涯的声音响起,一队人马冲破妖气的封锁,闯入战局!
‘啊嗷——’
尖厉的兽嚎声中,那道士踏出去的脚步一顿,只见段长涯抽出后背双戟,往一头向他飞扑而来的妖怪斩杀而去!
神武门如今气候自然是不如当年,段长涯的身手也与那年的故人无法相比。
可他在年轻一代之中,仍是佼佼者!
那双戟划出银光,将妖影斩碎!
罗子文紧随其后,一把长剑抽出,如游龙般与他左右配合,杀出一条重围,看到了被妖怪围困的马车。
他俩只是开路的先锋,在他们之后,一队黑甲宛如长龙,骑马飞冲入阵!
这是陆无计的私军。
“……”
道士感应到那股冲天煞气,脚步往后一退,轻轻的叹了口气:
“唉——时机已失!”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为什么
马蹄声震天,妖魂发出尖厉的叫声。
这些后来者受陆无计调教多年,随他镇守西南边境,时常与妖邪打交道,杀妖多时,煞气极深。
今夜围攻马车的妖魂多不成气候,为的是吓唬姚守宁,想要逼她施展手段,露出真身。
但黑甲军一来,不少妖魂甚至承受不住这股煞气,维持不住魂体,尖叫着纷纷碎散于夜空里。
马蹄震得大地颤抖,罗子文、段长涯杀出通道,直达马车周围。
黑甲围护左右,将剩余妖魂斩杀殆尽。
激荡的气流冲得世子头发乱飞,他手执长剑,跳下马车顶,撞开车门,喊了一声:
“守宁!”
车内漆黑,内饰几近全毁,可见先前大战的惨烈。
最为可怖的,是车厢之中,浮现了一张张的鬼脸、爪掌之印,有些脸印狰狞可怖,黑夜之中,活生生将车厢衬映得如同人间鬼域。
世子心急如焚,目光一转,才在被撞得歪斜的箱柜后面,发现了抱膝而坐的姚守宁。
她蜷缩成团,脸埋在膝间,抖个不停。
“守宁!”
陆执钻进马车,轻拍她的肩背。
掌心刚摸到她肩膀的刹那,她便重重一抖,像是受了极大惊吓,接着听到世子呼声,仰头一看,半晌眼珠终于找到焦距,认出了世子。
“呜——”她哭出声音,含在眼眶中的泪珠这才夺眶而出:
“世子!”
自陆执与她相识以来,看过她娇俏可爱的模样,也与她打闹斗嘴,从未见过她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心生怜意,越发怨恨今夜捣乱的妖邪。
“别哭、别哭。”
他见姚守宁紧抓着自己袖子,小声的抽泣,心中感觉新奇又陌生。
‘砰砰砰——’
心跳好似越来越快,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涌进他脑海之中,他小心翼翼揽住姚守宁的肩,将她拥入怀里:
“别哭。”
她身体软绵绵的靠在他胸膛之间,她刚经历过惊魂一幕,手足发软;而他肩宽力壮,仿佛有强大的力量蕴含于体内,足以为她遮风挡雨。
世子的身体形成一方小小的阴影,将姚守宁笼罩在内。
两人身体相贴,体温透过他身上薄薄的衣裳传来,令她被吓得发凉的手足回温。
姚守宁轻声抽泣,伸手抓他手臂。
“我害怕。”
说话的时候,她还小声的抽了下鼻子,声音颤颤巍巍,带着丝娇气。
可先前妖邪来袭时,她为了不使世子分心,一声不吭。
马车内被邪祟冲撞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她受了多少惊吓。
陆执心中生出一股煞气,恨不能将外头的妖邪全部再杀一遍,令她不再受恐惧的袭击。
他的一只手揽在她肩头,另一只手握着长剑,此时低头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肩头的人——‘哐铛’的声响中,世子将长剑一放,坐落在地,把手搭在了她肩头处,犹豫了两下,才轻轻拍了拍:
“别怕,我在这里,我说了会保护你的。”
话虽说是这样,但他护得住姚守宁不受妖邪所害,却没能使她不受妖邪侵扰、惊吓,陆执的眼中蒙上一层阴影。
“嗯。”
姚守宁应了一声,将头靠近他肩窝之内。
这个动作令她感到安心,尤其是在饱受惊吓之后,陆执怀抱所形成的包围圈给了她极大的心理安慰。
她的头顶抵蹭到了陆执的下巴,呼吸吹抚在他颈侧。
一种莫名的心悸涌上心头,世子下意识的松手想后退。
他这才意识到两人靠得很近,绝对已经超过了正常朋友的接触距离。
怀里的人柔若无骨,对他有全然的信任。
世子心慌莫名,将手一松,身体后仰退去。
姚守宁一时不察,没能稳住身形,也跟着往他身上一倒。
陆执见她摔倒,连忙又来扶她,但自己也未能立稳,二人摔成一团,直到世子的后背撞上散裂的箱柜为止。
“你干什么躲啊。”
姚守宁手撑地才稳住身体,她的掌心摸到被冲击后的妖印,仿佛摸到了一只妖爪般,吓得忙不迭收回了手,拼命揉搓自己掌心。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而已。”
“没有。”黑暗之中,姚守宁看不清世子的脸,错过了他此时满脸的红晕及慌乱而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听得到他吱吱唔唔的声音。
“妖邪没有冲进马车,只是吓到我了。”
她吸了吸鼻子,爬坐起身。
世子明明是自己先躲,可见她坐开,仍旧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是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目光左右一看,见到落在马车上的长剑,便将其抓起,紧紧握在掌心,以压下心中的失落感觉。
“世子!”
“世子!”
外头的罗子文、段长涯与黑甲队将残余的妖魂清理了,围住了马车。
“罗大哥!”
姚守宁一见罗子文,不由眼睛一亮,唤了一声。
今夜的罗子文不复之前的儒生打扮,外罩软皮甲,手中握着长剑,英姿尽显。
而段长涯长发高高扎成一束,与他装扮差不多,与罗子文略显文雅的气质相较,他气势更彪悍些,手持着双戟,看上去杀气腾腾。
“段先生也来了。”
“守宁小姐。”
罗子文见她也很高兴,脸上露出笑意:
“我们其实一直都是跟在周围的,察觉到妖气变异之后,才疾速赶来,您没受伤吧?”
“难怪你们来得这么快。”姚守宁一见熟人到来,一扫先前的颓废,眼睛发亮道:
“世子一直在保护我,我没有受伤。”
陆执的心情有些不大愉快。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不高兴。照理来说妖邪被驱走,姚守宁又未受伤,本应皆大欢喜才对。
可他就是觉得十分不爽!
罗子文的出现令他觉得有些碍眼,仿佛他一来就抢走了自己的光辉,姚守宁一直在跟他说话,遗忘了先前保护她的是自己。
对了!就是这个原因!
陆执恍然大悟,当即面色一沉,冷声道:
“你们几时察觉到妖气弥漫的?”
“约大半刻钟前。”罗子文听到世子问话,敏锐的察觉出他情绪不对劲儿。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只当世子今夜遇袭,所以不大愉快而已。
“半刻钟前——”
陆执听到这里,回头看了看姚守宁。
这场妖邪来得莫名其妙,也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事实上就是罗子文等人不来,以陆执实力,最多一刻钟也能将这些邪祟处理干净。
不过他们来得迅速,清理邪祟动作也快,只用了一会儿功夫而已。
而在半刻钟前,他与姚守宁在做什么呢?
两人坐着马车,当时正在斗嘴,并且提到了陈太微!
‘陈太微!’
‘陈太微!’
年少的二人想到此处,相互看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浮现出相同的名字。
姚守宁想起自己当时与陆执打闹,提到了‘陈太微’的名字,说完那话的时候,她还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四周,害怕那个年轻的道士会出现呢。
后面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才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太过警惕,所以才疑神疑鬼。
此时看来,这场妖袭来得实在诡异,说不准正是因为提到了‘陈太微’的名字,碰触到了他的禁区,才引来了这一场祸事。
“世子想起了什么事?”
罗子文心思细腻,一见自己说完时间后,马车上的两人神色微变,便意识到大半刻钟前,这两人兴许做了什么事,才导致了妖邪冲击马车。
可他与段长涯一直各领了小队黑甲隐伏于四周,并没有感应到车上的异动,这两人究竟是干了什么呢?
“是想起了一个事,今夜的事,可能与——”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大急:
“世子!”
今夜已经遇过一场妖邪,使她对于‘陈太微’这三个字都产生了心理阴影。
陆执向她施以稍安勿躁的眼神,接着避开了‘陈太微’的名字,而是一指钦天监的观星台方向:
“——那位捣鬼。”
他这样一说,罗子文瞬间就懂了。
“有些不对。”罗子文想了想,道:
“今夜的邪祟全是不成气候的亡魂。”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到了车上,“这种妖邪、魂体,若遇到的是体弱多病,阳气不足的凡人,兴许有能寄身的可能。”
可此时马车上的姚守宁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而陆执更是武艺非凡,气血雄浑,不可能受妖邪所侵。
世子想得到的问题,罗子文也想到了——纵然没有将军府的人出现,以世子能力,迟早也能将这些妖魂解决,最多就是花些时间而已,不会使两人有损伤的。
陈太微驱使这么一群邪魂攻击马车,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个念头一出,陆执与罗子文的目光都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被注视的人一下就注意到了二人视线,并肯定道:
“他是冲我来的。”
陈太微今夜发现两人行踪,驱使亡魂前来,为的不是伤人,而是想要吓唬姚守宁。
妖邪鬼哭及满车古怪、恐怖的烙印,都是为了吓唬涉世未深的少女,想要逼她逃避或是出手清理邪祟。
一个觉醒的辩机族人,若是逃避,可能会回到事情未发生之时。
她想到了代王地宫,想到了自己拉着陆执的手回到四百年前,想到了墓穴之下满棺的蛇尸。
若陈太微与妖邪勾扯极深,对妖族大计必也有所了解,通过代王地宫事件,必能推演出此事有非凡人物参与,并且极有可能施展了时空逆流的能力。
今夜他现身,可能就是想逼出姚守宁的身份!
也就是说,当夜他与镇魔司前来,以妖王试探过她,并且极有可能伤害了她,还取走了她的东西,却并没有令他安心。
纵然当时的姚守宁真的失去了力量,也没能瞒过他,还是让他对姚守宁产生了怀疑。
想到此处,姚守宁不由心生寒意:
“他想要逼认出我的身份。”
为什么呢?她心中浮出这个念头,并觉得浑身发冷。
她眺望四周,见随着妖邪被驱除,笼罩街道的黑雾逐渐散去。
那种望不到前路,回头不见退路的‘鬼打墙’式的雾障已经破开,街道两旁的店铺、房舍逐渐出现,偶尔甚至有一两点灯光,及远处的犬吠声,有人的说话声都再度传来。
照理来说已经安全,可姚守宁却依旧感到一种寒意如影随形。
黑暗中,仿佛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
陆执也在猜测陈太微的目的,为王朝?为妖族?
众人陷入沉思,就在这时,远处有一队疾行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若隐似无的血腥气。
先前还在说话的人声及狗叫随着这队人马的到来,像是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镇魔司!”
段长涯鼻子动了动,接着开口:
“老远就闻到了他们身上的血腥气。”
“先离开这里!”
陆执按下心中的杂念,沉声说了一句。
镇魔司的人一来就如疯狗一般,到时被他们缠上,将军府的人就罢了,姚守宁恐怕会有麻烦缠身。
“我们先护送您与守宁小姐出城,把镇魔司的人引开。”
罗子文迅速想出方法:
“到时或回或走,世子再自行决定。”
陆执点了点头。
他身体蹿出车厢,坐回赶车的位置,喝了一声:
“守宁坐回车里!”
姚守宁此时可不敢坐回车中,车里乱糟糟的,又浮现了奇形怪状的妖鬼之影,她每见一次便觉得胆寒,因此跟着世子一样爬出马车:
“我要坐你身边。”
陆执见她余悸未消,猜出她心中所想,嘴唇动了动,没有再劝,只是道:
“那你可要将我抓紧。”
她似是受这种气氛影响,也有些紧张,闻言点了点头,乖巧坐到陆执身边,死死抓紧了他的衣裳。
两人一坐定,陆执一抖缰绳,嘴里轻喝了一声:
“走!”
其余人等翻身上马,以段长涯、罗子文二人为首,各领一队黑甲护在马车两侧,往前驰骋。
此地离城门不远,众人打的主意是先出城,之后的事如何做,也要等脱身之后再决定。
‘轰隆隆——’
马蹄疾驰声响中,后面的追兵似是也听到了动静,竭力在喊:
“镇魔司办案,前方的人即刻停留原地!”
“镇魔司办案!”
陆执听这些话才怪,一扬马鞭,那马吃疼,四蹄撒得更急。
高大的城墙门出现在众人视线内,夜里街道无人,十分清静。
今夜将军府早有准备,城门至今未闭,仅有几个守城的兵俑无精打彩的靠着城门而睡,却被马蹄声震醒。
接着听到了后面镇魔司的人声嘶力竭的喊话:
“前方有逃犯,拦住他们!”
才刚清醒过来的兵甲听到声响,回过神来往前一看,便见一队黑甲护持着一辆马车直冲城门。
那队人马黑压压的,隐于暗夜中,仿佛人数不少,声势震天,当即有人吓得胡言乱语:
“有人造反了,有人造反了!”
“拦城门!拦城门!”
“快关门!”
城后接二连三有人出现,可那队人马来得极快,此时要拦,哪里还拦得住。
有人慌乱去搬路障,但不等东西搬来,那队人马便近在眼前。
关城门已经来不及了,那门重达千钧,守夜的几人慌乱之下根本推不动。
骏马飞奔落地时,大地都似是在颤抖不迭,那股气势无人敢阻,所有人吓得疯狂躲蹿,哪里敢拦。
无论是关门的,还是取障的,此时都忘了原本的打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队人马护持着车辆冲出了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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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昨晚忘了上传,今天修改了一下,耽误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