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心态崩
姚翝提到的事情,给柳氏的冲击太大了,使她在惊呼出声后,便随即忡怔在了原处。
“这意味着皇室先祖的遗体被玷污,妖族不知有何阴谋。”
姚翝深呼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话可能会将妻子以往的认知全部推翻,甚至可能……
他的目光落到了三个儿女身上,姚若筠瞪大了眼,鼻翼急促的张阖;姚守宁咬住了嘴唇,垂下眼皮,浓密的眼睫毛挡住了眼中的思绪。
而姚婉宁神色平静,额心中那粒朱红小痣格外醒目。
“皇上已经先急召了一批皇室王公入神都,恐有要严查此事的念头。”
神都本身便不太平,先前暴雨使得白陵江决堤,江水冲垮了沿岸百姓房屋,使得不少人流离失所,在城中汇聚。
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消息迟早会传扬开来,到时神都城恐怕是会乱套的。
“因衙门人手不足,为维护神都稳定,所以我暂时回兵马司。”
除了维持神都治安稳定之外,还兼要配合镇魔司的人,查询三日前代王地宫被人挖掘一事,抓到犯事主谋。
“……”
姚守宁听到这里,不敢出声说话。
在场的人里,冬葵、清元及白玉三人是知道她三日前的夜里外出过,虽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她当时回来满身血污,时间上又与代王地宫之事吻合。
再结合先前程辅云的问话,哪里还猜不到真相呢?
姚婉宁因之前听妹妹提过,对内情更是清楚。
被蒙在鼓里的,便唯有柳氏夫妇、姚若筠及曹嬷嬷、逢春几人罢了。
但姚若筠心念一动,抬头看了看两个妹妹,却见二人虽说表情未变,可他总觉得此事两人应该都知道什么,就是瞒着自己罢了。
姚婉宁察觉得到大哥的视线,但她浑然不惧。
事发当日,她镇住了三个丫头,又将姚守宁所穿衣物烧毁,事情过去的时间越久,就算有人怀疑,也拿不到把柄。
柳氏则压根儿没想到事情真与自己的小女儿相关,她此时不关心代王的尸首有没有受到妖族的玷污。
她只听到了丈夫说的话:这世上是有妖邪存在的。
若真有妖邪,那么今晚程辅云说的话就不是空穴来风。
她浑身发冷,觉得一股寒气从心中生起,将她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冻住。
此时的柳氏想要转头去看自己的大女儿那张脸,但无论她如何着急,那脖子却僵硬无比,根本难以转动。
“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面上失了血色,整个人都在抖:
“我的婉宁啊,婉宁,不——不——”
程辅云说的话响在她脑海中:“……孙神医中邪……药引有问题……会带来灾祸……”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柳氏摇了摇头,声音虚弱:
“没有妖邪,没有妖邪!”
可是程辅云的话却像是在她脑海中生了根,发了芽:
“……长了红痣,就是中邪……”
“我不相信,不相信——”
姚翝知道有妖邪的存在对她来说冲击极大,见此情景,立即伸手将她揽住:
“别慌,别慌!”
柳氏的瞳孔都失去了焦距,此时姚翝无疑成为了她的主心骨。
被丈夫抱住的刹那,暖意迅速包裹住了她冰凉的身体,使她僵硬的脖子转了过去,第一时间望向了姚婉宁的面庞。
那里一粒朱红小痣格外刺目。
姚守宁曾为这颗红痣跟她发过脾气,当时柳氏不以为然,甚至认为这个女儿小题大作,故意找事情与自己闹。
可此时再看,铺天盖地的悔意一下将柳氏包裹。
她颤抖着伸手,想去碰触大女儿那张消瘦的脸,但指尖还没有碰到姚婉宁时,她便如触电一般,迅速将手收回来了。
她不敢,不敢伸手去碰!
“程辅云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柳氏突然抓住了丈夫的衣襟,大声的问:
“是不是真的?”
她原本就长得高大而丰腴,身体结实有力,此时情急之下,摇得姚翝都难稳住。
“你冷静一点。”
姚翝用力将她抱紧,柳氏大怒,又推他,尖声问:
“你告诉我,程辅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把婉宁害了,你不要瞒我!”
“……”
回应她的,是姚翝心痛的眼神。
事情发生当日,他就已经猜到可能会有这样的后果,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的。
柳氏对姚婉宁有多爱,明白真相的时候,就会有多痛。
“玉儿!”姚翝突然唤柳氏的闺名,将她用力搂入怀中,脸埋在她颈侧:
“这不是你的错。”
柳氏先前还神态癫狂,但听了丈夫的话,却如坠冰窖,止不住的发抖。
姚若筠隐约猜到姚婉宁的病情有诡异,只是没想到妹妹是中了邪了。
“我不想听这些。”
柳氏的面色白如纸,但她深呼了一口气,仍是十分固执的问:
“我只想知道,程辅云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突然平静了下来,一字一句的问:
“我给婉宁取的药,是带妖气的,使她中了邪,给她惹了大祸。”
“是不是?”她双手抱住姚翝的脸,目光与他对视:
“你告诉我。”
“你不要瞒我。”柳氏嘴唇动了动,像是想故作镇定,但偏偏她吓到极致,欲哭无泪,那表情显得更加难看。
姚翝沉默不语,柳氏眼中的光芒逐渐瓦解,脸上露出心碎、绝望的神色:
“呜——”
她喉间发出无法自制的呜咽声,整个人眼见即将崩溃,姚婉宁突然伸手,重重一拍桌子!
‘砰!’
那声音极大,屋里原本心情沉重的人皆被一惊,吓得一个激灵。
柳氏抬头茫然看她,她站起了身,问:
“我死了吗?”
她声音轻轻细细,气质温婉,但眉眼间却自带一股坚韧,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人敢贸然出声。
“别说这样晦气的话!”半晌之后,姚翝终于回过了神,先是看了柳氏一眼,接着回了女儿一句。
“既然我还没死,那娘现在这样闹是要干什么?”
姚婉宁再度大声的问。
“……”
柳氏咬紧了下唇,生平第一次面对女儿时,愧疚心虚,连看她的眼睛都没有勇气。
“那药不管有没有问题,能使我下地行走却是事实。”姚婉宁也不管柳氏看不看她,自顾自的道:
“我可不管我有没有中邪,将来会面临什么样的祸事……”
灯光下,她的眼中闪着水光,看上去既是柔弱,却又似是内藏坚强:
“至少我身边有家人,有爹、有娘,有哥哥,有妹妹,还有平时疼我、照我的曹嬷嬷发、清元、白玉等。”
大家静默无声,屋里落针可闻。
柳氏木然的表情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眼圈泛红,却倔强的没有使眼泪流出来。
“我的妹妹至今在为了我的事想办法,在四处奔走,还没有绝望,娘这样吵吵闹闹是要干什么呢?”
她提高了些音量,大声的问柳氏:
“是要让我来安慰你,说没事吗?”
“我不是……”
柳氏为人强势,平日在姚家是说一不二,生平第一次被人说得抬不起头来,嘴唇嗫嗫,不敢出声。
“不是什么?”
姚婉宁又问,柳氏被她气势所慑,缩了一下肩膀。
“婉宁……”
姚翝见此情景,连忙想要开口打圆场,但见到女儿额头的那点朱红小痣,最终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指头轻拍妻子的胳膊,以示安慰。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又还没死,不是没有改错的机会,娘平日也是这样教我们的,现在轮到自己,怎么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姚婉宁的话让柳氏既感心痛,又觉得羞愧。
“我累了。”
今晚事情发生得太多,姚婉宁心神一直紧绷,先是担忧程辅云对姚守宁不利,后又借故跟苏妙真吵了一架,如今又发作了一场,实在是身心俱疲。
“娘您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守宁病还没好,我先送她回去。”
柳氏不敢反对,只是点头。
“大哥!”
“到!”姚若筠一听她唤自己,下意识的挺腰坐直,应答了一声。
“你留着安慰爹娘,我们走了。”
姚婉宁沉着脸,吩咐了一声。
说完这话,她又换了个语气,温柔的去扶姚守宁的胳膊,柔声细语的问:
“守宁,能不能走得动?我让清元、白玉扶你。”
“……”
姚若筠有些羡慕的看着这一幕,只恨此时生病的不是自己。
“你们都回去吧,也不要谁陪了,我跟你娘说说话。”
姚翝抹了把脸,吩咐逢春:
“你替两位小姐打灯笼。”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看得出来大女儿情绪不稳,小女儿又在病里,深怕冬葵三人照应不来:
“若是守宁、婉宁那边忙不过来,逢春今夜辛苦一些。”
逢春应了一声,姚若筠也跟着站起了身来。
几人相继出来,等离开了院子,姚守宁才拉了拉姚婉宁袖子:
“真生气了?”
姚婉宁还沉着脸,看上去像是被气得不轻。
但‘河神’初现那日,她可是与姚婉宁说过话,知道她并没有怪责柳氏。
今夜说的那一番话,初时听来像是在发脾气,可句句都是在替柳氏开脱,使她不要自责的。
几个丫环噤若寒蝉,各个都不敢吭声。
‘噗嗤!’
就在这时,姚婉宁绷不住了,终于笑出了声来:
“可瞒不过你。”
若论揣摩柳氏心事,拿捏柳氏喜怒,姚家之中,姚婉宁若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但如果是论装腔作势的忽悠人,姚守宁自然更是经验丰富——全是以往在柳氏身边练出来的。
所以姚婉宁发脾气的时候,她就看出了端倪。
这会儿姚婉宁一笑,其他人怔了一怔,接着便都各自松了一大口气。
“大小姐原来是故意装的吗?”冬葵拍了拍胸,还心有余悸:
“可把我吓了一跳。”
“我也从没看到过小姐这么生气的样子……”
姚婉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抿了抿唇笑:
“我吓吓娘的,免得她哭哭啼啼。”
说完,低垂下头。
冬葵等人信以为真,都围着两人说笑,提灯笼的逢春也松了口气,紧绷的气氛一下松懈了许多。
而此时姚婉宁转移了众人视线之后,趁着无人注意,她扬起的嘴角无力的垂落了下去,眼睛中泪光闪烁。
姚守宁转过头时,恰好见姐姐悄悄伸手擦眼角的动作,不由抿了抿嘴角。
这边两姐妹离开之后,姚家正屋里,曹嬷嬷也借着催热水的事,退出了正屋。
柳氏靠着丈夫,神色怔忡。
姚翝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环抱着她。
半晌之后,柳氏轻声的再问了一句:
“今晚你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无论是程辅云说的话,还是姚翝承认代王地宫之事,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心灵冲击,令她心神恍惚。
“是。”姚翝知道她难以接受,却也并没有瞒她的意思。
两人夫妻多年,对彼此性情都已经十分熟悉了,他清楚柳氏性格坚强,迟早也会理解并直面这种乱局,绝不会退缩。
“婉宁真的是因为喝药之事,而中邪了?”
这样的话,在一个月前,柳氏压根儿都想不到自己会说。
“是。”
姚翝又点了点头,目光定定的看着她的脸。
她的目光呆滞,脸色泛白。
这几日她守着昏睡不醒的姚守宁,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的睡一觉了,眼底乌青,那眼袋如同两个鱼泡,颇为醒目。
今晚小女儿醒来本是好事,可接着镇魔司来人,她听到了许多的话,心中还没有完全消化,接着又去为一家人准备饭食,忙到现在,没来得及梳理自己,显得有些狼狈。
可在姚翝心中,却觉得她是再好看不过了。
“那额头的红痣,就是中邪的标志吗?”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姚翝叹了口气,再度点头:
“是。”
“程辅云说,说……”姚翝数次点头的动作,像是抽空了柳氏的力气,她几乎无法接着说出之后的话。
姚翝将她抱紧,温声道:
“你别着急,想听什么,我都给你说。”
“从哪里说起呢?”他动作温柔,勾起柳氏散落的鬓发,替她挽到了耳朵后:
“从西城案件说起吧。”
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他却始终态度温和而又从容。
这个向来以畏妻而闻名的男人,此时在柳氏心态崩溃时,以淡定的态度感染着妻子,使柳氏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安静的听他说:
“西城案件之后,守宁跟我说,她看到了死者张樵的身上钻出了两股黑气,一股……”
这些话是程辅云先前盘问姚守宁时说过的,但当时柳氏不以为意,只当程辅云胡说。
可此时再从丈夫嘴里说出来时,她才知道这些是真正发生过的,而女儿从未与她说过。
“当夜西城孙神医的门锁被人毁去……接着将军府闹蛇,世子中了妖蛊,昏迷不醒……”
姚翝语气不疾不徐,说到姚守宁唤醒世子,后又阻止柳氏取水煎药。
“……之后婉宁病愈,额心出现一粒红痣。”
为此母女俩吵了一架,姚翝看着柳氏: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
柳氏一脸茫然,嘴唇动了动,似是想问,这些事情为什么姚守宁都不跟她说。
可是话刚到嘴边,她突然想起,女儿数次似是想跟自己说一些话,可每次提到妖邪,她总是十分愤怒,对此反感异常,动辄喝斥,还将女儿骂哭。
她认为女儿话本看得多了,没了规矩,令她在家中罚抄书本,不允她外出。
之后母女二人便疏远了些,她还曾心中暗自纳闷,觉得这个小女儿不再与她亲近,也恐慌过。
想了许多缘由,却没想到症结就在自己的身上了。
“婉宁病愈的那日,我被刑狱司的人抓走,就在当夜,那邪祟便找上门了。”
姚翝摸了摸妻子的头发,将所有的事一五一十的跟她道来:
“只是你不明内里,又护女心切,阴差阳错之下暂时将‘他’赶走。”
他顿了顿:
“我原本令若筠找你要了那块蛇皮,想让他交到将军府的人手里,请将军府的人帮忙……”
可是姚若筠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将军府的人第二日便闻迅赶来了姚家。
“守宁央求世子帮忙,请他驱赶邪祟。”
他低声道:
“此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府中人中了妖法,睡得极沉,是世子帮了大忙,将婉宁保住。而守宁因此欠了人情,后面陪世子出城剿妖,都是早说好的。”
柳氏恍然大悟。
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经姚翝一解释后,便都想得通了。
她想起长公主一家三口来姚家那日,她看到姚守宁唤世子作‘爹’,当时羞怒难当,还要拿东西打她。
事后姚守宁下跪认错,姚婉宁也跟着哭声求情。
“……”
柳氏的手又开始抖。
若一切如姚翝所说,姚守宁之所以如此,是想求世子帮忙。
而她之所以求世子帮忙,一切都是因为她无意中使得姚婉宁中了邪术,女儿只是想要为她收拾善后。
那她发的那些火,说的那些话,岂不是使得两个女儿都受尽了委屈?
不知姚婉宁当时知不知道个中详情,若她早就知道一切,却在当日不声不响,替姚守宁下跪向自己认错,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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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梦醒了
“我怎么配当母亲呢?”
柳氏向来骄傲要强,性格固执,从不认错,此时却悔得心中滴血,欲哭无泪,一时之间痛苦到极致,却只能喃喃自责:
“原来当日世子约她狩猎,是这个缘故。”
她为此十分不快,后面还是丈夫宽慰她才勉强同意姚守宁出门的。
“那妖邪……”她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再问:
“是什么来历?”
“应该是白陵江的‘河神’。”
姚翝见她神色灰败难看,却倔强不肯哭的样子,拍了拍她后背:
“你还记得,家中闹了贼的那两夜,你做过什么梦吗?”
起初听了丈夫这话,柳氏还要下意识的摇头:
“我记不得……”
只是话刚一说出口,柳氏一下就僵住了。
闹贼的事已经过去好些时日,近来姚家发生的事也多,姚翝若问别的,柳氏恐怕早就已经抛到脑后。
可偏偏他问的是那两日柳氏做的梦。
她本来想说不记得,但夫妻二人的谈话却如一柄钥匙,打开了柳氏记忆,令她一下就想起那两晚发生过的事了。
她做过梦!
与姚守宁吵架那天,她还记得,小女儿晚饭后吵着要跟姚婉宁睡觉,她当时十分不快,事后与自己的乳母吐槽。
话说到一半,却不知不觉的就睡过去了。
梦中她听到了敲锣打鼓声,像是谁家有喜事要办似的。
她后来惦记两个女儿,硬生生从梦中惊醒,发现其他人都像是睡着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确实是一个诡异、古怪之处。
不过当时姚家进贼一事将她吓得不轻,她便下意识的将这些古怪事给忽略了。
而第二场梦境,则是在第二天夜里。
她同样梦到家中办起了喜事,本来应该在大狱之中的姚翝归来,二人身穿盛装,坐在正堂之中,长女姚婉宁与一陌生男子拜堂成亲了!
这件事情实在荒谬,而最荒谬的,则是在那之后,柳氏无意中听到家中有下人讨论,说是两夜梦到都在喝大小姐的喜酒。
此后柳氏询问曹嬷嬷,竟得知府里的人连着两夜都做了相同的梦。
柳氏那时对于妖邪存在一事十分反感,且事情涉及到了姚婉宁,再加上又担忧惹祸——那时姚翝、苏妙真姐弟接连入狱,她已经焦头烂额,深怕‘谣言’一传,引发了镇魔司关注,给姚家带来灭顶之灾。
因此从那以后,柳氏借着家中进贼一事,狠狠整顿了一番家中的仆从,勒令他们不得张嘴胡说,便将这事儿强行压下去了。
家中无人再敢讨论那两场梦中的婚礼,柳氏也刻意的想要遗忘这件事,哪知今日姚翝一提,那些往事便都想起来了。
“我……”柳氏语塞。
但姚翝与她夫妻多年,对她再了解不过,看她表情,便猜她已经想起了什么。
他目光落到柳氏的脸上,见她紧闭了眼,强作镇定。
但那眼睫却颤个不停,显然已经十分恐慌了。
“你取水之事,便如向‘他’下了聘礼,使他在婉宁身上打下了烙印。”
事情的真相十分残忍,但姚翝既然已经说开了,便没有再想瞒过柳氏:
“那粒朱砂痣,便是如此来的。”
妻子的脸色更白,那双手冰凉,紧紧将腿上的裙摆攥住。
姚翝心疼的去握她的手,怕她伤害自己,又道:
“那夜你遇到的‘贼’,应该就是‘他’了。”
“这怎么能作数呢?婉宁并不知晓,一切都是我的错……”
柳氏紧闭着眼睛,声音轻得近乎呓语:
“是我的错。”
见她如此,姚翝苦笑了两声:
“婉宁说得很对,事情已经发生了,自责也没有用。”
“最重要的,‘河神’两次前来都被赶跑,婉宁也好端端的,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总能想到办法应对的。”
他宽慰柳氏:
“再加上将军府的人也知道此事,因涉及到了妖蛊,所以你也知道,长公主、陆将军夫妇都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我们尽量配合,说不定能解决此事的。”
柳氏神情忧郁,没有说话。
姚翝与她成婚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必定是自责极了,这会儿也不可能被他三言两语便宽慰住。
他大声的唤曹嬷嬷进来,两人打了热水,供柳氏简单洗漱。
夜已深了,她忙了数日,早就已经累了。
今晚又发生了这些事,柳氏以往的认知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姚翝帮着曹嬷嬷一起服侍了妻子躺下。
曹嬷嬷一脸担忧。
她将柳氏奶大,又一直跟在她身边,她内心之中既拿柳氏当女儿一样疼爱,又拿柳氏当主人一样关心、敬重,见她这模样,实在担心极了。
只是她年纪也不小了,跟着劳累了这些天,站了一阵腿都在抖。
姚翝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自顾去睡。
曹嬷嬷知他性情,也对他十分信得过,见此情景,只得叹了口气,小心的将屋门关上,也跟着退出屋中。
屋里留了一盏小灯未熄,透过床幔照入床榻之中。
柳氏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事重重。
“你说,妙真她是不是也中邪了?”
她总是翻身,自然也知道丈夫还没睡,只是她不敢转身去看丈夫的脸,深怕看到失望与自责之色。
“我不知道——”
姚翝沉默了半晌,说了这样一个回答。
他不愿意说一个晚辈的坏话,可许多事情早有端倪,柳氏当初看不清楚的,如今应该也能想得清楚了。
西城案件牵扯出了苏妙真姐弟,而姚守宁与她不合的事,姚翝纵然不常在家,也隐约有所耳闻的。
他知道苏妙真十分讨柳氏欢心,原本以为这个妻子的外甥女是温婉而顺从的性格,可今夜听到她与姚婉宁吵架,便知她以往怕是压抑了真实性情的。
柳氏没有说话,却死死的咬紧了嘴唇,重重将手握住。
“你说,守宁会不会恨我?”
沉默了许久之后,柳氏突然再度颤声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不明事理,对她数次喝责。”
将军府之行,因她送画一事,对她大声责备,将她骂哭。
“……长公主来家里那一次,她唤世子作‘爹’,想必也是因为想讨好世子,请他帮忙的缘故……”
“……”
姚翝欲伸手出去揽她入怀的手听到这话时,顿时僵住。
什么唤爹?什么讨好世子?他怎么不知道呢?
柳氏不知他内心疑问,还在自顾自的诉说着心中的恐惧:
“事后我还险些打她……”
姚翝一脸凌乱,觉得自己也需要有人安慰了。
……
这边两夫妻集体失眠,另一边姚守宁姐妹回屋之后,都各自洗漱歇下。
姚守宁想起今日发生的事,既担忧已经被镇魔司盯上的世子,又想到回房时姐姐那抹泪的动作。
本以为今夜是个无眠之夜,哪知她高烧未退,先前本来就是强打精神应付,这会儿一躺床后,不知是不是心中积压了许久的心事终于痛快说出来了,发泄了心中压力的缘故,她竟不知不觉的就睡过去了,且睡得极香,连梦都没做半个。
而屋子的另一端,姚婉宁也很快进入梦乡之中。
梦里有个‘人’已经在等她,见她一来,沉声问道:
“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说完,‘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有些愠怒:
“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他的话音一沉,一股威压便扑面而来了。
“今日镇魔司的人来我家了。”
姚婉宁靠在‘他’的身边,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而‘他’在听到这话时,愣了一愣,仿佛有什么事触及‘他’的回忆了:
“镇魔司?”
男人缓缓的转过了头。
他长得十分高大,姚婉宁仅及他肩头,与他壮硕的身形相较,无疑要娇小了许多。
与姚婉宁在梦中成亲的‘河神’褪去了现实之中的阴森诡异的黑气,露出了那张方正的面庞。
他的脸颊方正,眉庭饱满,一双浓眉如刀,眼窝略深,鼻梁高挺,嘴唇紧抿,面上自带威仪,有种霸气内敛之色。
只见此时的他满脸疑惑,不住的念叨着:
“镇魔司……镇魔司……”
“你怎么了?”
姚婉宁一见他神色不大对劲,随即问了一声。
男子双眉一皱,面现痛苦之色:
“镇魔司?镇魔司?我怎么觉得好熟?”
“像是在哪里听到过。”男子突然伸手抱住了头:
“我在哪里听到过?镇魔司!镇魔司!镇魔司!我的头好痛。”
自与他梦中相识以来,姚婉宁第一次见他如此反常的情况,见他只是抱头喊疼,似是浑身威仪都不顾,就地一蹲,便直喊‘头疼’。
她心慌之下连忙蹲下了身来,伸手去替他揉头,连忙说道:
“怎么好端端的就头痛了?既是头痛,便别去想了……”
她温声安抚,一双柔软小手又替他按头,如此数下之后,男子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两人相互依偎,隔了许久,她才柔声问:
“好些了么?”
“嗯。”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拉了姚婉宁的手,示意她仍以手捂着自己的脸:
“再替我揉揉。”
他神色严肃,那模样不怒自威,仿佛天生霸主,此时却靠着姚婉宁,如撒娇一般,让她给自己揉头。
“好。”姚婉宁温声答应,替他轻轻的揉了几下,那男人索性坐倒在地,在他躺下的瞬间,地面幻化出一张软榻,将两人尽数接住。
他躺在姚婉宁的腿上,神色逐渐放松,隔了半晌,又问:
“镇魔司的人去你家干什么?”
“他们来我家,审问我妹妹,十分凶恶,说是要查一桩案子,若她不招,便要将她抓走——”
姚婉宁试探着说完这话,那先前躺在她腿上神色平和的男子却一下睁开了双目。
他的眼中迸出精光,握住了她的手,厉声喝道:
“他敢!”
“回头我要问问顾敬,是如何御下的!”
话音一落,他的眼神又像是被一层黑气蒙住,脸上的神情瞬间转化为怔懵:
“顾敬是谁?”
“……”
姚婉宁见他前一刻还十分清醒,下一瞬像是陷入了迷乱之中,不由有些无措。
“顾敬是谁?顾敬是谁?”
他抓了姚婉宁的手,迭声的问。
“我,我不知道……”
她见他神态逐渐狂乱,一双眼睛泛起猩红,心中一怔,先是下意识的摇头,接着又像是觉得这名字颇为耳熟,如同在哪里听过。
细细一想,突然就想起来了。
“顾敬,顾敬我知道他是谁!”
若在此之前,她可能真不知道此人是谁,可是今晚镇魔司来人,程辅云在审问姚守宁之时,提到了‘神武门’,而当时姚守宁说过:
“顾敬,是当年神武门的祖师爷,也是跟在开国太祖身边的四士之一。”
姚婉宁的神色一振,眼睛瞬时就亮起来了:
“我知道他是谁——”
她正欲开口,那男人抬起了头,眼中似是有片刻的清醒,有话想与她说——而下一刻,他在姚婉宁的面前随即化为黑气,离奇消失了。
“……”
软榻消失,姚婉宁的梦境陷入黑暗之中,她瞪大了眼,突然四处呼唤:
“夫君——夫君!”
“小姐!小姐!”
清元闻声而来,坐在床头,握住了姚婉宁的手:
“小姐。”
姚婉宁惊恐之下睁开双眼,却见映入眼帘的是青色床帐,半侧帘子被捞了起来,清元穿了一身寝衣,赤脚坐在她的床头。
“小姐是不是做恶梦了?我听到您在唤什么‘军’……”
她满脸担忧,伸手来摸姚婉宁的额头:
“是不是今夜镇魔司领人前来,将你吓到了?”
姚婉宁却不顾她的担忧,将她的手格开,推被坐了起来。
屋角一侧点了小小的油灯,这是她临时所住的姚守宁的闺房,夜半三更时分,白玉、冬葵睡得正香。
隔壁不远处,姚守宁也睡得很沉,呼吸极有节奏。
梦中与那人相处时特有的潮润感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摸了摸自己的手,有些微暖,她又去捏清元,也是温热的。
“这不是梦……”
她轻声自语,“是真实的。”
自梦中大婚以来,她夜夜入梦,那‘人’晚晚都来,她从来没有半夜醒过。
这一次那‘人’提到‘顾敬’,便化为黑气消失了。
没有了‘河神’术法,她半夜惊醒。
这种好事原本是先前的她渴望了许久的,可此时心中却无端有些失落。
“原来,我醒了啊……”
她叹了一声,本来该笑,也该觉得自己是从这一场噩梦中解脱,但那嘴角还未扬起,眼睛便觉得十分酸涩,眼泪‘刷’的便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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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爹来了(求月票)
“小姐,小姐……”
姚婉宁性格沉稳内敛,因病了多年,乖巧懂事,知道身边人替她担忧,极少情绪外露。
此时突然大哭流泪,一下就将清元吓到了。
“你是不是做恶梦了?”
清元想要披衣出门去唤柳氏,姚婉宁坐倒在床上,哭得肩膀直抖。
她双手捂脸,也说不清内心之中是个什么样的感受——没有相像中摆脱了这纠缠自己多时的古怪梦境的轻松感,反倒心中有些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不要惊动旁人。”
她不愿惊扰柳氏,也不愿将妹妹吵醒了。
大家都很不容易,柳氏今晚饱受刺激,不能再让她为自己再烦忧;而妹妹近来都为自己的事而奔走,累得病倒,高烧三日不退,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也不应该再被自己吵醒了。
“是,我只是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
她双手捂脸,深吸了几口气,强作平静的将这话说完,但眼泪却是流了又流。
……
这一夜姚守宁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将冬日的阴霾穿透,照过半撑的窗户,洒入屋中。
“冬葵——”
她刚一呼唤,就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有人伸手拉起帘子,冬葵那张满带笑容的脸出现在床侧:
“小姐醒了?”
“唔。”
姚守宁点了下头,随即便有一只手摸到了她额心之上,冬葵欢喜的道:
“已经退烧了!”
她这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休息好后,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双颊浮现出嫣红。
冬葵怜惜的替她拉了拉被子,以掌心将被角压实了:
“小姐饿不饿?”
“厨房准备了两种粥,都是补气养神的……”
她不提吃的还好,一提起来姚守宁迅速就饿了,还觉得饿得心慌。
躺了几天,昨夜也仅喝了些粥水,到了此时早就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听到冬葵这话,姚守宁直吞唾沫,拼命的点头:
“饿了,快给我准备。”
冬葵听她要吃东西,更是开心:
“我先替你找衣裳,倒了洗漱的热水就去。”
说完,立即便要去翻柜子。
姚守宁强忍饥饿,听她翻找东西,不由就好奇的问:
“几时了,我姐姐呢?”
她与姚婉宁暂时住在一起,近来姚婉宁身体好了许多,清元、白玉二人腾出手来,姚守宁若是忙不过来时,两人也会搭把手。
可此时屋里并没有旁人,四周安安静静的,显然就剩主仆两人在了。
“已经巳时中(十点左右)了,大小姐辰时一刻(约七点十五分)就已经洗漱好,去太太那边了。”
姚守宁一下愣住!
她睡醒之后头脑清明,一下就意识到不对劲。
最近一段时间,姚婉宁睡得很沉,夜里早早就泛困,而白天迟迟不醒。
今日竟起得这样早——“莫非是担忧娘?”
她嘀咕了一声,又有些失落自己的力量受到了限制,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
冬葵抱了一大堆要穿的衣服过来,往床上一搁,转身去兑热水,随口问着:
“小姐怎么才起来就叹气?”
“我想起了昨晚的事。”
说到昨晚,冬葵脸上笑容一收,也有些想叹气了。
“四日前,代王地宫真的出事了?这世上真有妖邪?”
姚守宁出门一事瞒她不过,也没有想过要瞒她。
这个世界恐怕很快就要乱套了。
妖族筹谋多年,恐怕不会甘心小打小闹的。
无论是‘河神’,还是代王被玷污的尸身,以及代王地宫之下那陆执口中提到的另一条通道,都使姚守宁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儿。
这也是她昨夜没有阻止姚翝告知柳氏真相的原因,就是因为天将大乱,姚家的人不能活在一无所知的假像之下。
想到此处,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是真的!”
“代王地宫中真的出了事,那代王尸身被妖邪玷污、占据,化为妖蛇。”
她每说一句,便令冬葵眼睛更瞪大一分,姚守宁愁眉苦脸:
“我怕……”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接着又想起了一个事:
“对了,那日我从世子手中拿回来的两本书……”
镇魔司昨夜来势汹汹,且程辅云竟能将她与姚翝等人私下说过的话复述出来,可见镇魔司耳目确实惊人。
代王地宫出事之后,世子那两本手抄可能会被人当成证据,继而对陆执不利。
“事发之后,大小姐令我们暂时将它烧了。”
冬葵说这话时,有些忐忑。
事到如今,她也知道四日前姚守宁是与陆执一道出门,珠子巷出事的马车上坐的就是这两人。
那日她不知内情,还当着姚守宁面胡乱猜测……
冬葵定了定神,将心思重新拉了回来,姚守宁此时提到那拿回来的两本书,想必也不是随意买到,姚婉宁既然吩咐烧书,说不定那书本是与世子相关,还涉及到了代王地宫的事。
现在姚守宁问起这书册,她怕众人举动坏了小姐的事。
“好!”
姚守宁一听这话,不由松了口气。
陆执当时抄这两本书给她,原意是让她大概了解一番王侯坟墓,让她心中对于挖坟顺序有个了解。
哪知两人运气如此之好,头一遭出门挖坟,就遇到了事故,引起了朝廷警惕。
自此之后,王室定将陵墓看得很紧,再想挖皇室祖坟可不容易了,那两本书烧得正是时候——就是有些可惜陆执抄写一番的心意。
“不对。”
姚守宁想到此处,心中一紧。
她自小到大运气虽说不坏,但也没有好到如此地步,一来就碰上大事,点破妖族阴谋。
有没有一个可能,是妖族谋划多年,早早的就已经破坏了大部分皇室陵墓,将这些皇室尸首玷污呢?
当夜两人遇蛇之事,并非两人运气来了,无意中发现了大秘密。
——而是陆执与她选中的代王墓,只是这些早就被破坏的皇室陵墓之一呢?
一念及此,姚守宁汗毛倒立!
她面色微微一变,冬葵已经备好了热水,唤了她一声后,便出门端饭去了。
姚守宁想到这些事,哪里还坐得住,掀开了被子起身。
寒气迅速将她包围,她打着哆嗦,自己伸手穿衣,下地时一个踉跄,险些跪了下去。
高烧虽说退了,可躺了几天,身体仍是虚弱,恐怕要养两日才能恢复平日的样子。
姚守宁头晕目眩,又静坐了片刻,这才匆匆将自己打理一番后,准备前往柳氏的房里。
冬葵提了食盒进来时,就见她抱着门框直喘气的样子,不由吃了一惊: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我要去我娘那边。”
她要去寻柳氏,让父母找人去将军府带个信,使世子提高警惕。
“可是,可是你不是饿了吗……”
冬葵有些诧异不解,姚守宁也不知道与她如何解释,只是道:
“你提着东西,我们去娘那边再吃。”
小丫环只当她是担忧柳氏,见她一脸着急,便也不坚持,连忙一手提了东西,一手上前扶她。
主仆二人急忙往柳氏房中赶,一到柳氏房中,便见到了满屋的人。
不止是姚婉宁三人在,大哥姚若筠也在。
屋里气氛有些怪异,柳氏脸色苍白,神色萎靡,仿佛一夜之间整个人丧失了精气神,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看到姚守宁过来的时候,她缩了缩肩膀,脸上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守宁——”
柳氏一向强势,为人又爱体面,家中出事那阵,无论情况有多艰难,她都将自己收拾得格外齐整,并不忽视细节。
可这会儿她竟没有涂脂抹粉,眼睛下方还出现了眼袋,仿佛一夜老了好多岁。
“娘!”
姚守宁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母亲,不由唤了她一声:
“您没睡好吗?”
柳氏扯了扯嘴角,想要说话,却有气无力的样子。
姚婉宁坐在她左侧下首的位置上,低垂了头,心事重重,见到妹妹进来,她抬起头,一双杏眼微肿,像是哭了许久。
一旁的姚若筠也有些不对劲儿。
他脸色发白,黑眼圈都溜出来了,一个劲的以手掩嘴打呵欠,好似昨夜没有睡。
“这是怎么了?”
全家之中,睡得最好的可能只有姚守宁。
她病了几天,但看样子竟然是几人之中气色最好的。
冬葵扶着她进屋,她目光一转,竟有些罕见的发现以往跑柳氏房中最勤快的苏妙真竟不在此。
“爹呢?”
她问了一声,柳氏抬了下手,竟似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曹嬷嬷就道:
“衙门有事,天不亮大爷就出门了。”
“你怎么不多休息一阵?若是饿了,就在房中吃就行……”
柳氏见她被冬葵扶着过来,有些担忧,先是念了两句,但话没说完,又露出不安之色,深怕自己多说了几句惹人厌弃。
“我来找大哥有事。”
“找我有事?”
姚若筠又打了个哈欠,冷不妨听到妹妹提到自己,不由用力挤了挤眼睛,眨出两泡眼泪,呆呆的望着她:
“什么事?”
“大哥,你昨晚挑灯夜读了?”
姚守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凑近了他一些,有些担忧的问了一句。
她这话音一落,姚若筠顿时一恍惚,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挑灯夜读’这几个字显得格外的陌生。
自家中出事之后,他便暂时放下了学业,一心为了家中奔走。
不过忙了一段时间,既没有帮上家里的忙,也没有读成书,两头都落了空。
唯一算是有所收获的,便是查到了‘应天书局’的端倪。
而明年秋闱可不远了,姚若筠想到上次柳氏训斥,顿时心中暗叫不妙,十分阴暗的猜测:莫非守宁看娘亲心情不好,有意想拿自己作借口,引柳氏来骂,好出一出气?
“我,我没有……”
姚若筠心中悲慌,却又想到父亲平日的叮嘱,身为家中老大,有些黑锅是他当仁不让该背起来的。
他含泪道:
“我昨夜只是没有睡好……”
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听到了妖怪的存在,不止对柳氏是极大的冲击,姚若筠也受刺激不轻。
他原本以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必定会梦到奇形怪状的妖怪吃人——哪知他真的是做梦了,却一晚都在梦到姚婉宁、姚守宁两姐妹一直不停的背着他说悄悄话,无论他怎么竖直耳朵听都听不到,真的急死个人!
姚守宁见他面色僵硬,一副纠结着不知怎么说话的样子,当即不再为难他,换了个话题:
“算了大哥,我有事找你帮忙。”
姚若筠松了口气:
“你说。”
“我想请大哥替我跑一趟将军府……”
她与陆执之间的交往,经过昨天程辅云一番审问之后,也算过了明路。
而且她这一发烧昏迷,柳氏还以为她是患了相思病,已经说过不管她与世子往来,姚守宁索性直接将自己的打算当众说出来:
“帮我探一探世子的病,同时告诉他,昨夜陈太微过来,可能刺了我一针……”
她总觉得陈太微昨夜替她把脉时,刺痛了她的手,兴许是对她做了什么手脚。
姚守宁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甚至手腕又觉得隐隐刺疼,正抚着腕间,心中思索着要怎么让姚若筠带话时,接着就听到外面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众人被这脚步声吸引,不约而同的抬头去看。
“郑叔怎么来了?”
来者是郑士。
只见此时的他满脸欣喜,因跑得急,头上见了汗,额头有些反光,直喘着粗气。
跑进院中之后,见到屋里姚家众人,他不由眼睛一亮,伸手唤了一声:
“太太,太太,大喜!大喜!”
他一句喊话,令得姚守宁心中一动,似是意有所觉。
若是以往,以她能力,此时应该已经‘看’到发生了什么事。
但力量耗尽之后,她预知之力褪化,对于未来之事,昨天并没有任何感知。
姚守宁本来还有些恐慌要如何恢复力量,没料到随着自己病好,又好像是有所感应,这对她来说无异于一件天大喜事。
“大喜?”
柳氏反应都像是有些迟钝,听闻这话,茫然的抬起了头来:
“有什么喜的?”
家里发生了这些事,从西城案件沾染官司后,便没一天太平日子。
大女儿因她的举动而沾染邪祟,侄女苏妙真也似是中了邪,而镇魔司也盯住了姚家——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什么大喜?
“老爷来了,老爷来了!”
郑士提了衣摆,一面大喊,一面进了院子:
“太太,老爷来了!”
他一连重复了好几声,一开始的时候,柳氏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但姚守宁的脑子转得快,迅速想起郑士出身。
他出身南昭,曾是跟在自己父亲身边的一个军士,后才在姚家为仆,跟着姚家人进入神都生活的。
细想之下,柳氏前些日子寄往南昭的书信约摸有一个月了。
再一联想到自己先前心中那一丝奇妙之感,她顿时大胆猜测:
“是不是外祖父来了?”
她喊得大声,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
柳氏失态之下仓皇起身,衣袖带倒了桌旁的茶杯,声音都变了:
“我爹来了吗?”
“是,是!”
郑士十分欢喜,声音洪亮的喊:
“老爷来了,老爷从南昭来了!此时恐怕进了二门,我送了大爷回家时,恰好在九弄堂撞上,险些没认出来呢!”
他高声道:
“我急于给太太报信,回家之后,便先让门坊的良才先陪老爷慢慢进来,我自己抢先一步回来的。”
这一消息令得众人大喜。
就连神态萎靡的姚婉宁也惊喜无比的站起了身,与姚若筠对望一眼,露出笑意。
姚家人一扫之前的低落心情,各个欢天喜地。
先前还郁郁不快的柳氏这会儿眼睛都亮了起来,身体颤个不停,迭声问:
“我爹真来了?真来了吗?不要骗我!”
“不骗人,不骗人!”郑士笃定的回应。
“我不相信!不相信!”柳氏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怀疑:
“信才送出去月余,照理来说,就是我爹收到信后便来,也不至于如此快呀?怎么也要开年才到啊?”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她有些焦躁的不停发问。
郑士还来不及回话,一道清雅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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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熟悉感(求月票)
那声音柔和温雅,又似是带着一丝笑意,听进人的耳中,仿佛将人心底的烦恼全都驱散了。
不知为何,姚守宁总觉得自己的记忆之中有一处尘封之地被轻轻的触动,那原本丧失的预知力有一瞬间得到恢复。
一种既是无比陌生,却又诡异的熟悉感涌入姚守宁的心头:她与柳并舟见过!
这个念头一涌入姚守宁脑海,将她自己都逗笑了。
柳并舟是她的外祖父。
幼年时期,她一直是在南昭度过,纵然当时柳氏与父亲之间生疏了不少,往来并不多,但作为长辈,逢年过节总是要碰面的。
姚守宁年幼的时候,与外祖父就算不是十分亲近,可自然是见过面的。
此时怎么会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她有些纳闷,却在知道自己的血脉力量后,又不愿意忽视这一直觉,而是暗自揣测。
正在她怔神的片刻之间,屋里众人已经站起了身来,柳氏踉跄数步上前,率先走到了门口往外望——
只见庭院的门口处,一条青石小道直通内庭,郑士的身后传来脚步声,数息之后,一道身材高大的人影映入了众人眼帘之中!
那人年约五旬,花白的头发梳得十分齐整,以一根毫不起眼的木簪固定于头顶处。
柳并舟身穿青色儒衫,腰系淡紫丝绳,外披黑色大氅,见到柳氏等人之后,便立于原处。
正如柳氏所说,他年少时长得俊美,此时上了年纪,也风彩依旧。
他留了长须,脸颊清瘦,眼角有皱褶,但那双眼睛却仿佛蕴含光华在其中,宛如剔去了满身庸俗,一派仙风道骨的洒脱。
柳并舟的目光在姚家众人脸上一一滑过,在姚婉宁身上顿了片刻后,最终落到姚守宁身上了。
虽说柳氏是他的长女,照理来说女儿应该肖父,可柳氏其实与他并不相像。
姚家三个子女,无论是姚若筠还是姚婉宁,长相并不算十分出色,唯独最出彩的,就是姚守宁了。
一般人见到姚家人时,第一眼的目光都是放在姚守宁身上,可此时柳并舟的眼神却与这样的目光并不相同。
姚守宁感应得到,外祖父看她的原因,并非是因为她长得最好看,也不是因为她与柳并舟样貌相似的缘故。
他的神情复杂,仿佛透过与姚守宁对视的那一眼,想起了许多的东西,目光逐渐的就湿润了。
“守宁啊——”
他突然叹息了一声,声音之中带着更咽,将他身上那种似是不食人间烟火气息的出尘脱俗之气瞬间就冲散了。
“又再见到了——”他若有所思,眼里蒙上一层水雾,却极力睁大了眼睛,将她的模样看入眼里,与记忆中的那个‘人’的影子逐渐相结合。
过往的思绪逐渐清晰,那些本以为遗忘的记忆又重新浮上心头。
柳并舟的手开始轻轻颤抖,他下意识的将大氅的边沿握住,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三十二年了……”
他强忍激动,不自觉的叹了一声,而柳氏等人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爹!”
以往姚家里,性情强势,说一不二的柳氏此时重重的一跺脚:
“爹!您怎么才来了?”
她埋怨的话脱口而出,说话的同时,那眼圈越来越红,大股大股的水意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
“给您写信都一个月了,您怎么现在才来?”
话没说完,她失声大哭,“我家里出事了,您知不知道?呜呜呜——”
自昨晚与家人谈话后,柳氏心中便憋了一股气,郁结在心中。
这股气丈夫的爱护无法令她释怀,儿女的宽慰与理解只会令她更加自责。
她一宿没睡着,闭眼就梦到当初取药、闹‘河神’的那一幕。
姚婉宁的话像是走马灯似在她脑海里来回的响,丈夫说是她取水的那一刻,白陵江的‘河神’便已经将烙印打在了姚婉宁的身上了。
她后悔、她自责。
她一直以来养成的性格,令她没有办法直视自己的过错,并轻易原谅自己做的事,便唯有自我折磨。
“我做错事了,做错事了!”
柳氏哭得涕泪横流,强撑的精神此时在意外见到父亲时,终于崩溃了。
她嚎啕大哭,伤心得根本站不住,曹嬷嬷见她痛哭,心中一慌之下想来扶她,却根本扶她不住。
“我害了婉宁,我怎么办?”
“爹啊——”
“……”
姚守宁兄妹几人目瞪口呆,第一次看到柳氏如此失态,不知所措间,因柳并舟的到来而生出的欢喜一下被慌乱冲淡了。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曹嬷嬷倒是松了口气,见她瘫坐在地,也跟着坐地陪她,取了帕子,替她擦泪珠,不时伸手拍柳氏后背安抚。
柳并舟的回忆被女儿的哭声打断,眼中闪过无奈之色,大步上前:
“哭什么!”
他伸手去拉女儿的胳膊:
“不就是做错事了?爹在这。”
柳并舟一句话,令得先前还哭得撕心裂肺的柳氏一下怔住。
她早年丧母,性情一直好强,身边有个柔弱需要她照顾的妹妹,自来担任的都是靠山一样的角色,极少听到这样的话语。
这对父女本来有多年心结,往来并不多,可柳氏听到父亲这话时,心中那股恐慌却得到了安抚。
“有什么话,进了屋再慢慢说。”
柳氏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刚刚一通大哭后,她情绪得到宣泄,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
那双本来已经如死灰般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整个人的精神都振作了不少,接过曹嬷嬷递来的帕子擦脸,又借着父亲的手爬起身来,一面转身吩咐逢春去打热水,以供自己与父亲洗脸洗手。
她的失态只是那一阵,这会儿又恢复了以往的精明能干,做完这一切后,她跟在柳并舟身后,任他坐了主位,自己则是坐到了他左手侧的另一张椅子上,接着才又擦了一下眼睛,声音沙哑的道:
“您怎么来得这样快?”
她先前哭着还埋怨柳并舟来得慢,这会儿又好奇父亲怎么才十二月下旬就到神都了。
“是一个人来的?怎么没找个人跟在身边侍候?”
逢春很快打了两盆热水进来,分别放在椅子两侧的柜子上。
柳并舟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伸手去拧帕子,看了屋里人一眼。
姚家留在屋里的都是自己人,侍候的丫环、曹嬷嬷等也都是熟面孔,虽说多年未见,但柳并舟依旧一一辨认出来了。
“这是逢春、这是冬葵……”
“爹!”
柳氏性情急躁,见他不回自己的话,不由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话音之间竟有几分当年还未出嫁时的娇纵。
“你看你,急什么?”
柳并舟摇了摇头,说了她一句:
“那脾气可跟你娘不一样,倒与你祖母当年差不多。”
父女二人之间寥寥几句对话,柳氏低头嘀哝的几句埋怨,顿时将二十来年的隔阂一下就冲散。
“我们十年未见,守宁的生辰也快到了,上个月我便寻思着入神都,说不定正好赶守宁的生日宴。”
他笑呵呵的,一派儒家文雅的风范。
“哪知在半路就接到了你的信,知道了家中发生这样多的事情。”
姚守宁围站在长辈身侧,听了柳并舟这话,心中略微觉得有些古怪。
她转头看了姐姐一眼,却见姚婉宁也正好也在抬头看她,姐妹俩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都有不解之色。
上个月家中发生了事后,柳氏确实写了信回南昭向父亲求助。
可送信的人是柳氏特地找的,怎么会这样巧,半路就遇上了呢?就是遇上,双方互不相识,怎么就这样阴差阳错搭上线?
姚守宁诡异的觉得外祖父说不定是特意守候,所以拿到了这封特殊的家书。
但他为什么会特意守候?除非他早就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所以才会这样巧合的截拦。
就在这时,柳并舟似是注意到了姐妹俩的小动作,目光转了过来。
姚守宁与他视线交汇的刹那,见他微微一笑,目光之中带着感慨。
那眼神不仅仅像是在看一个疼爱的晚辈,仿佛终于见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一般。
柳并舟对她微微一笑,刹时之间,姚守宁看到他头顶那支木簪发生异变。
原本是一支由木头打磨而成的簪子,却在片刻之中,在簪头鼓出一个个米粒大小的鼓苞来。
那些细苞舒展,片片嫩绿的新芽从中张开,一下春意盎然!
她蓦的瞪大了眼,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一般。
柳并舟见她如此动作,不由眼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丝笑意来。
“姐姐——”
姚守宁回过头,去唤姚婉宁,再看自己的大哥。
却见众人脸上神色如常,好似并没有看到外祖父头顶的木簪变化。
她再去看柳并舟,他头上依旧戴着那支木簪,只是那簪身之上已经钻出嫩绿新芽,那枝芽带着勃勃生机,随他说话转头,而微微颤抖,生动非凡!
柳并舟向她眨了眨眼,露出调皮之色,接着转头回应柳氏的话:
“潮平跟我一起来的,收拾了一些东西在马车上,他走得慢,就在后面,我是搭了郑士的车一道过来。”
他口中所说的‘潮平’是柳家的下人,跟在柳并舟身边许多年,对他忠心耿耿,又学了些武艺。
柳氏听到有人陪他出门,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她想到家中发生的事,不由又泪眼涟涟。
“爹。”她低声的唤了一句:
“自上月起,家中可发生了不少的事。”
事情要先从她接到了小柳氏托孤的信说起,“您也知道婉宁自出生时起,身体就不好,上个月,我听闻江南有位孙药王的子孙后代要来……”
柳氏为人虽说刚愎自用,性情也十分固执,可她知错便改,对于自身的错误半点都不避讳,哪怕是当着三个儿女的面。
她将自己冲动之下要砸孙神医的药馆,接着发生事端,使世子、孙神医中邪,姚家卷进官司及后来自己受孙神医蛊惑,令女儿与‘河神’结下姻缘,继而梦中成婚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不瞒您说,我这些日子暴躁无比,心中半点儿都静不下来。”
柳氏拿起热帕子,捂住了脸:
“昨夜我听闻妖邪存在,如五雷轰顶,我不信守宁,害了婉宁,又有负致珠所托,把好端端的一个家弄成这样,我,我……”
她又‘呜咽’着哭,“若非事情还没办完,我真是没脸见人,若婉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啦——”
“胡说!”
柳并舟听她这样一说,顿时一声斥责。
他慢条斯理的将双手擦了一遍,接着将帕子扔回盆中,自顾自起身将披风解了,并没有落坐,而是居高临下望着柳氏:
“不过区区一丝妖邪之气的影响,就使你慌了手脚,还说什么活不下去,真是孩子气!”
说完,他摇了摇头。
众人听闻他这话,正有些错愕间,柳氏不明就里,茫然不解之时——
就见柳并舟一手负于身后,抬起右手,三指包握,食指与中指并列伸出,虚空写字,嘴里喊:
“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每一个字听起来铿锵有力,在场几人也都是读书识字之人,知道这句话出自于孔圣人之口,可不知为何柳并舟此时会说这样的话。
唯有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这短短一句话中,仿佛蕴含了无穷的力量在里面。
“诛邪!”
柳并舟神色一凝,‘诛邪’二字说出口的刹那,大儒之力形成浩然正气,化为天地之间一种奇妙的束约。
‘嗷哈——’
在场众人耳中像是听到了一种似兽如蛇鸣般的诡异惨叫,好像十分凄厉一般,接着柳氏的面容扭曲。
细看之下,她的脸庞像是蒙了一层黑烟。
那黑烟如同被逼出体内,不甘的在她面庞盘旋,偏生她本人毫无察觉。
大儒的力量施展,‘诛邪’二字化为法言,姚守宁惊骇万分的见到她外祖父手指所划过之处,皆留下金影。
‘诛邪’两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浮于半空,眨眼之间变成两尾细长的金龙,直冲柳氏门面!
‘嘶哈!’
那黑气发出凄厉至极的警告,盘成一团,一只朦胧纤细的蛇影在黑气之中若影若现。
它正欲冲那两尾金龙张牙舞爪,却在刹时之间,两气相撞,黑气瞬间被冲散!
两条金龙轻而易举撕破邪雾的封锁,将那盘据其中的黑蛇之影击溃,隐入柳氏的身体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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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救世主(求月票)
金芒所化的龙影钻入柳氏的身体后,她脸上的那层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
一股黑气从她眉心之中弥散开来,随即众人都闻到了一股若隐似无的恶臭腥气。
她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珠逐渐变得清明,长纹的眼尾、眉梢间的凶戾,一点一点被抹平。
柳氏略微前探的颈椎抬了起来,枯黄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暗淡无光的蓬乱发丝也多添了几丝光泽。
她好像一瞬间年轻了五岁有余!
“……”
众人看到这一幕,不由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姚守宁见着此时的母亲,既是有些陌生,又觉得有些熟悉感。
“娘——”
她唤了一声,打破了满屋的沉寂。
柳氏如大梦初醒,伸手去压自己的脸,震惊得说不出话:
“刚刚,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是肉眼凡胎,看不到柳并舟以大儒之力催发出来的两条金龙,也看不到那条试图负隅顽抗的妖蛇之影。
可她却也隐隐听到了嘶鸣声响,及妖气被驱走后的轻松之感。
好似浑身卸下了背负多时的大石,让她整个人从心灵到身体都完全放松了下来,不再像之前一样满身心都是压力,稍一遇事,便浑身紧绷,寝食难安。
“你中了妖气。”
柳并舟收手回座,理了理自己腰侧挂的丝络,含笑回了一句。
若是以前,柳氏听不得这样的话,甚至听到‘妖气’二字时,便会暴躁异常,控制不住要发脾气。
可此时她再听自己中了邪后,心中却只剩茫然,喃喃重复:
“妖气?”
“我中了妖气?”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纵然亲眼所见,却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呢?”
众人之中,姚守宁与姚婉宁两姐妹是最镇定的,只是姚守宁对柳氏中邪一事感到懊恼又后怕。
她有些自责。
柳氏这一个多月以来性情比以前更加暴躁,她以为是因为偏心表姐的缘故。
而她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中了邪。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越发不安,眼睛酸涩,拼命的忍着,不愿让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
姚若筠则是目瞪口呆,与其他人一样,他是昨夜才听说了这世上有妖邪一事,可道听途说,又哪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呢?
他看到了柳并舟一句话后,柳氏身上传来的古怪嘶鸣及眉心中散逸开来的黑气,一切都像是幻觉。
姚若筠拼命的揉自己的眼睛,再盯着柳氏看个不停。
“怎么不可能?”
柳并舟摇了摇头,道:
“你再想想,你什么时候沾染了妖邪?”
“我……”
不知为何,柳氏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苏妙真的影子——
她欲言又止,看了父亲一眼,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姚守宁倒想起了一个事,匆匆抹了把眼角:
“娘,娘,西城,西城张樵死时!”
柳氏开始没明白她话的意思,姚守宁又道:
“张樵死的时候,血,泼洒到您身上的血。”
一句话令得柳氏恍然大悟,终于想起了当日的情景。
张樵死时,她站得很近,陆执抽剑回来的时候,血洒了几滴到她身上。
当时柳氏就觉得十分不适,可她以为是自己见了死人,又因苏妙真姐弟、姚翝卷入人命官司而担心,并没有多想。
自此之后,她便性情变得比以往更加恶躁,好似戾气逐渐加深,脾气也难控制,更听不得人提起‘妖邪’二字。
现在想来,柳氏以前虽说排斥妖邪一说,可也不至于像之后,听到便恨得咬牙切齿。
“是,是,我想起来了……”
她连连点头,随即醒悟:张樵死后身体果然钻出了黑气一分为二,影响了世子、孙神医,也间接性的令她也受了妖气的玷污。
“若当时就有妖气附在我身上,”柳氏一恢复之后,迅速想到一个事:
“那我当时拿药取水,岂不是——”
柳氏咬紧了嘴唇,心中懊悔万分:
“我不应该如此固执,若早听了守宁的话,说不定请了大师,便能驱邪,也不至于使我的女儿被妖邪打下烙印。”
亲自感受过妖邪附体之后,柳氏对这世间有妖邪存在一事再无怀疑。
但姚婉宁与‘河神’之间的事,已经成了她新的心结,使她难以释怀。
不过她想到父亲先前驱邪手段,眼睛一亮:
“爹。”她急急站起了身:
“您既然可以驱散我身上的妖气,那婉宁身上的妖邪,您有办法么?”
柳氏话音一落,柳并舟就转过了头,目光落到了姚婉宁的身上。
在他注视之下,姚婉宁也不知是为什么,生出一股心虚之感,下意识的低垂下头,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要掩盖额头上的那粒朱红小痣的动作。
最终柳并舟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怜爱、不舍。
姚守宁见他神情,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正欲开口:
“外祖父——”
柳并舟摇了摇头,以目光将她的话止住:
“婉宁的事情,我暂时没有办法,解决的契机也不在我。”
他这样一说,柳氏哪里还稳得住,当即便要出声,柳并舟抬了抬手:
“你的性格太急躁了。”
他说道:
“那附在你身上的妖气十分微弱,必是有人近距离以邪术操控,才会影响你的心神罢了。”
神都之中道观虽多,号称驱邪的手段也不少,但许多都是骗人的把戏罢了,根本辨认不出来妖邪,“更别提发现你身上的那道妖气,并将之驱逐。”
说完,他看了姚守宁一眼,意有所指:
“这妖气十分隐秘,若非有人提前告知我,恐怕我也不会察觉。”
“哦?”柳氏一开始听他话中的意思,像是对妖邪也不是能绝对克制,正有些失望间,又听他后面说了这话,不由眼睛一亮:
“是谁告知您的?”
她往前迈了一步,有些焦急的道:
“这人对姚家的情况竟然如此清楚,可有救婉宁的办法呢?”
她性情本来就急,又事关姚婉宁安危,此时不等柳并舟开口,拉了他的手,如幼时一般摇了两下:
“爹,您快说呀!这人是谁?若他/她有救我姚家的方法,我们想办法去求。”
“是一位小友!”
柳并舟沉默了一阵,那目光仍是望着姚守宁的方向,却像是透过了她,在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是一位三十二年前,见过的小友。”
他的话语之中流露出怀念、喜爱相交集的语气,并着重强调了‘三十二年前’。
柳氏没有听出他的暗示,姚守宁却一下怔住。
“三十二年前?”她抬头,问了一声。
“对。”
柳并舟目光与她对视,那眼里带着笑意,似有无尽的情绪包藏其中,他冲着姚守宁招了招手:
“守宁,过来。”
柳氏微微一愣,姚婉宁与姚若筠也面露疑惑。
曹嬷嬷见这一家人有话要说,便索性带了逢春、清元等人出来。
她向郑士招手,将人唤去之后,跟郑士商量:
“你去衙门给大爷传声讯,说老爷来了。”
哪怕曹嬷嬷不说,郑士也是要跑这一趟的,听她吩咐,便接连点头,二话不说转身往外走。
曹嬷嬷对其余几个丫环道:
“冬葵一人留在外面,盯着其他人不允许靠近,我们几个去厨房帮忙,今日太太恐怕顾及不上这些了。”
柳并舟一来之后,姚家热闹,必要整治两桌席面的。
昨晚镇魔司程辅云说的话将曹嬷嬷吓到了,她深怕家中藏有镇魔司的耳目,索性将下人一并带出来。
几人懂事的点了下头,将空间留给姚家众人。
姚守宁听从柳并舟的吩咐,来到外祖父的身侧。
他转头盯着少女看,那目光越发柔和,原本满眼的笑意,却眼见着慢慢就浮上了一层水雾,脸上露出感慨:
“守宁快要十六啦。”
“是。”柳氏不知道父亲突然说这话的用意,但却仍是点了点头:
“她生辰在二十五,今日已经十九了。”
“快了,快了。”柳并舟的眼神略有些恍惚,伸手出去似是想要摸她的头:
“当初见你的时候……”
外祖父的神情不对头!
姚守宁总觉得他话中意有所指,可惜她的力量受到了制约,根本无法透过柳并舟的话,‘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她本来想听外祖父接着说下去,但柳并舟似是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之下说漏了嘴,将话题一转:
“——还是你娘即将带着你离开南昭,才五六岁的样子。”
他的话毫无破绽,可姚守宁总觉得他提起的两人‘上一次的见面’,并非当年南昭分别的时候。
“外祖父,您说的这位小友,是在您32年前见过的吗?”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决定主动开口询问。
柳氏将她教养得很乖,性格活泼却又不失礼礼,坦然大方也不见扭捏拘束。
“对!”柳并舟含笑再回答了她一次,目光里带着鼓励之色。
“三十二年前,是当年您参加应天书局的时候吗?”
姚守宁再度发问,柳并舟笑意更深,点了点头:
“是!”
“应天书局?”柳氏惊呼。
“应天书局!”姚若筠也露出吃惊之色。
母子俩相互对视了一眼,姚若筠脸上的吃惊迅速化为心虚,下意识的看了看姚守宁。
幸亏姚守宁此时的注意力全被柳并舟吸引,并没有留意到姚若筠的表情,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些庆幸的同时,想到妹妹当时执意要查‘应天书局’的存在,显然可能她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可惜这样大一个好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却错过了解迷的机会。
姚若筠有些懊恼,柳氏却有些迷糊:
“当年的应天书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并不傻,回忆起自从自己跟姚守宁讲了当年的往事后,姚守宁应该四处探问过,甚至拜托了姚若筠帮忙查‘应天书局’的存在。
事后姚若筠不明就里,问到了自己处。
当时她一心为姚婉宁的病情而担忧,压根儿没功夫去细想这些,只以打发小孩的心态随意说了几句将姚若筠打发了。
现在细想,姚守宁对此事分明十分上心,甚至打听到了‘应天书局’是在三十二年前发生的,可见私下已经查探出不少东西。
再一回想当年父亲参与‘应天书局’后,曾含糊不清的与她道:会有特殊的血脉在他后代之中苏醒。
在以前的几十年时间里,柳氏自然将这当成无稽之谈,可现在再一回想,已经察觉出端倪了。
世子中邪昏迷,是姚守宁将他唤醒;姚婉宁两次险被‘河神’所害,是小女儿想办法请世子帮忙的。
陆执剿灭蛇妖的时候,邀请了姚守宁同行……
莫非,柳并舟提到的那个会觉醒的特殊血脉——“守宁!”
柳氏一声惊呼,将眼睛瞪大了。
“当年,我的师父亲自带我参与了应天书局。”
柳并舟提到已逝的故人,眼中蒙上怀念、感慨之色:
“那场书局的主持者,是一位特殊的人物,他老人家当时正在寻找一位后辈,已经寻了七十多年了。”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的内心像是被一种特殊至极的感觉撞动,她鼻子一酸,眼睛已经模糊。
“我的师父说,这位前辈感应到了与这位后辈之间存在的缘份近了,恰好当时他察觉到天下即将大乱——”
柳并舟的话令得屋里众人面色一变。
若是在此之前,柳氏对这些谶言是半点儿不信的,可此时她亲身经历了邪祟之事,又从丈夫、儿女口中得知了许多东西,想法早与先前截然不同。
再听柳并舟这话时,心中虽说有些不安,疑问重重,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去问。
“是封印妖族的大门结界被破坏了?”
姚守宁倒是早就心中有数,问了一声,柳并舟点了点头。
“……”姚家里,姚婉宁是知道妹妹秘密最多的人,听到此处还表情镇定。
但柳氏与姚若筠却是一脸凌乱,听得云里雾里的,仿佛有种母子二人均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什么封印妖族、什么大门结界,母子俩每一个字都听到了,都如听天书。
而另一边——
“对。”柳并舟像是并不意外姚守宁已经知道此事般,应了一声:
“西南边境的那位守门人当时被困守于神都,神启帝行事荒唐,自掘坟墓。”
“爹呀!”柳氏这话则是听懂了,慌得直跺脚。
程辅云昨夜问话时,似是无所不在的耳目将她吓到了。
此时柳并舟随意说出口的话让她十分惶恐,深怕隔墙有耳,这头老人家才到家中,凳子还没坐热,那头镇魔司的人便上门将人抓走去蹲大狱。
柳并舟也不理她,说道:
“结界之门被破坏,不少天妖一族已经逃出来了,其中逃出来的一个——是当年天妖一族的狐王!”
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这话似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柳并舟说这话时,又看了她一眼,仿佛在给她传递什么信号似的。
“狐王——狐王——”她念了两声,突然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
“嘘!”
柳并舟以食指压唇,露出一个笑容:
“这狐王是九尾狐族,是天妖一族之中的皇族,擅长制造幻境,迷惑人的意识。”
他们怀念当年大庆未立国时,一统天下的辉煌时光,意欲毁灭大庆,重临人间界。
“察觉到这一点后,那位前辈便召开了应天书局,一来想要寻找衣钵传人,二来则是想办法看能不能减轻妖祸。”
他并没有在‘狐王’一事上多加纠缠,而是很快重新将话题带回正轨中:
“在这场书局上,我见到了一位特殊来客。”
“唉——”他长长的叹了一声:
“这位特殊的客人带来了三十二年后发生的事,告知了我姚家事件的始末,提到了致玉中邪一事,也说了婉宁与‘河神’的纠葛。”
他一语既出,震惊四座。
若非柳氏深知父亲为人,相信他并非信口雌黄之人,此时恐怕要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了!
“怎么可能呢?”
姚若筠失声惊呼,只觉得身上似是有寒流擦过,鸡皮疙瘩顺着脊椎往外涌,瞬间铺满自己两只胳膊。
“三十二年前,怎么有人能预知到我们家发生的事?”
这实在太离奇了,纵然是传奇志异的话本,恐怕也是不敢如此写的。
他突然质疑长辈的话,此举本该是十分失礼的,可是柳氏自己也太震惊了,根本不敢置信,自然就没想到要去喝斥他。
“确实离奇。”柳并舟点了点头,温声道:
“可惜这件事情是真的!”
“若非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
他目光柔和,又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
“但她真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并改变了我的一生。”
他年少读书,十分刻苦,拜在张饶之的门下,曾立志一生苦读,是要报效国家、百姓,为大庆官、为百姓请命的。
可惜自那之后,他一改以往报负,从此闭锁南昭,困守大半生,就为了之后。
“所以你们放心,姚家的事,自有人解决。”他摇了摇头,将这一刻生出的感慨很快抛到了脑后:
“婉宁的事,她会想办法的。”
柳并舟这话一说完,柳氏既惊且喜,既信且疑,只觉得今日听到的话,比昨夜听到的消息还要悬乎,令她如置身云里雾里,脑子乱糟糟的,几乎要站不住脚:
“她/他是谁?”
“时候未到,我暂时还不能说。”柳并舟摇了摇头,拒绝了回答柳氏的问题:
“但相信我,这个人与姚家有千丝万缕的纠葛,绝不会允许姚家出事的。”
柳氏得到他这个承诺,不由心生希望,但对于这个不知其身份的‘救世主’又有些忐忑:
“那不知她/他能不能真的帮到姚家呢?”
柳并舟斩钉截铁的道:“若她不行,这天下再无人能救了。”
“……”
众人听闻此话,俱都觉得心中怪怪的。
姚守宁莫名其妙得知姚家有了这样一个‘救世主’的存在,本应心安才对,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事情关系到自己的姐姐的缘故,她又难以彻底放松。
她还想再追问柳并舟此人身份,但见外祖父神态坚决,似早对此人身份格外保密,便不再追问了。
只是她心中还充满了疑惑,决定在不知此人手段之前,追查‘河神’一事,还是需要自己出手,不能总借助于外援,便什么也不做。
“唉,都是我的错。”
事情说到这里,众人已经得知姚家未来会有一个帮手,柳氏也不知心中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忐忑,她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过往,自责又浮上心头:
“如果不是我冥顽不灵,执意要为婉宁取药,可能不会引来这些灾祸……”
“一切早有定数。”柳并舟似是意有所指,“你替婉宁拿药、取水,都是早就被人安排部署的。”
纵然没有孙神医,也会有赵神医、王神医的存在。
哪怕柳氏再是小心,没有去西城闹事,提前避开所谓的神医,妖族终会想办法使姚婉宁结下这桩姻缘的。
“其实我也有错。”
姚守宁站在外祖父身边,有些自责:
“外祖父您当时赠送娘的那卷字画,有奇异之力,可镇妖魔,可我却将它送给了世子——”
这件事情埋藏在她心中多时,令她格外内疚。
仿佛姐姐如今受妖缠之苦,她也有很大的过错。
“什么字画?”柳氏一时之间还没想起来什么字画,姚若筠却脑海里灵光一转,终于想起一件事了:
“上次你从将军府带回来的那副被毁的乱字?”
他这样一说,柳氏也想起那副自己最初认为柳并舟挥豪乱写的书法了。
“你的意思是说……”
她本以为近来发生的事多,已经没有什么事能使自己再吃惊了,却没料到姚守宁说的话再度令她扶住了桌子:
“是的。”少女有些内疚,难过的低下头:
“那字画有镇妖之力,当时我见世子中邪,便将其先送他了。”
柳氏眼前只觉得金星乱冒,根本难以站稳,忙不迭的扶桌而坐。
她想起那一副书法,当时以为柳并舟拿错了东西,所以看到乱写的书法时,心中便已经憋了一股火。
后姚守宁抢着拿去,并将其送给那姓陆的管事时,柳氏觉得大为丢人,事后在马车上将女儿骂哭。
“……”往事一幕幕从柳氏面前掠过,如今真相大白,她死死的揪住了胸口,觉得不敢去看小女儿的脸色。
“当时婉宁可中邪了?”
柳并舟并不理睬女儿,而是含笑望着姚守宁问。
少女要哭了,听他这样一问,却仍老实的摇了摇头:
“没有。”
那时柳氏还没有被孙神医蛊惑,未曾取水煎药。
“那你当时可预知到了你姐姐将来会与‘河神’配阴婚?”
‘配阴婚’三字一说出口,姚婉宁浑身重重一抖,下意识的双手交握,置于腹前,垂下了头。
“不知道……”她犹豫一下,摇了摇头:
“可我曾听到过水声,事前‘见’过姐姐眉心的痣影。”
“那不是你的错。”柳并舟温声安抚她,见她仍是低垂着头,那尖尖下巴抵着胸口,面庞还有些稚嫩,眼眸下垂,两汪泪水在眼眶中转啊转的,就是倔强的不肯掉落。
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了三十二年前的那一幕,那时也有一个天真乖巧的少女,将险些一头摔倒的他扶住。
两者的面容相重叠,他的目光越发柔和:
“好孩子,不瞒你说,外祖父给你娘的那一副字画,本来也不是为你姐姐准备的。”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本来还惊溺于字画真相中的柳氏闻听此言,迅速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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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好消息
“不是为婉宁准备的?”
柳氏顾不得心中的内疚,迅速开口:
“爹!婉宁如今正是受妖孽纠缠,您既有神通,为何不出手相救?”
她双眼洇了水气,急得嘴唇发抖:
“婉宁可是您的亲外孙啊!”
柳并舟叹了口气,看了姚婉宁一眼,面对柳氏的激动,她安静得近乎沉默,双手十指交握,一声不吭,从头到尾都低垂着头,仿佛地上有什么东西将她全部的视线都吸引住。
柳氏自诩关心女儿,可实则这个大女儿心中想了些什么、想要什么,她全没弄明白过。
“我已经说过,解决婉宁这事的契机,是在之后!”
“可是——”
柳氏情急想要开口,柳并舟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早就已经注定,贸然插手,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
柳氏有些不快:
“是您当年在应天书局上,听人说的吗?”
“是!”柳并舟点了点头。
柳氏看着他的脸,他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略有不同,但此时的柳并舟与当年那个一心想要撮合她与姚翝的柳并舟相结合,柳氏浑身发抖: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她到底跟您说了什么?让您对此人如此言听计从,连家人也不顾?”
就因为那一场应天书局,不止是改变了柳并舟的一生,还间接性的将柳氏的一生也影响了。
虽说她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了妖怪,通过柳并的口,对于妖邪、谶言之事已经不再像之前一样抗拒了,可听到柳并舟的话时,这些年来的埋怨齐齐涌上心中,令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眼圈通红。
柳并舟欲言又止,他有苦衷。
他知道柳氏心中埋怨他,可有些话,他不能在此时说破。
“我不是不愿意说,只是有些事情,还不到说破的时候。”
又来了!柳氏的眼圈更红,死死将自己的嘴唇咬住。
“我只能说,婉宁暂时不会出事——”
“那之后呢?”柳氏大声诘问,柳并舟就道:
“之后那位小友——”
“那位小友会出现,会帮婉宁吗?”柳氏打断他的话,激动道:
“您有没有想过,那个人是骗您的!”
“……”柳并舟摇了摇头,坚持道:
“她不会骗我,更不会骗姚家人。”
他话里已经透露出一些信息,可柳氏此时被悲伤与愤怒笼罩,压根儿听不出他话中的暗示。
父女俩见面本来已经有言归于好的架势,却因为提到了‘三十二年前的应天书局’,气氛又重新陷入僵持之中。
姚守宁隐约感应外祖父话中有话,而且他提到的三十二年前那场‘应天书局’的主持人。
陆执说过,‘应天书局’的召集者正是辩机一族。
柳并舟说这位前辈必定就是她要寻找的辩机族人。
而这位前辈也一直在寻找继承者,寻了七十多年,并且感应到与后辈之间的联系近了。
——而这个联系,应该是指当时柳并舟参与了‘应天书局’,而那位长辈则透过这一场书局,从自己的外祖父身上‘看’到了以后的缘故?
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通过外祖父的指引,找到这位辩机一族前辈下落,获得传承。
她心中又急又喜,有心想要多问,却见柳氏与柳并舟已经话不投机,隐隐要吵起来了。
这时自然不是开口发问的好时机,她将自己内心的疑问强忍住。
另一边,姚若筠暗叫不妙。
可惜屋里就只有兄妹三人与柳氏,曹嬷嬷等人已经退走,姚婉宁满怀心事,以往性情开朗的姚守宁好像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打圆场:
“外祖父,您刚驱邪之时,口中念圣人言,又写了什么,莫非是借圣人之力,击溃妖邪吗?”
他说完这话,还怕受柳氏喝责。
但柳氏深知父亲脾气,知道他不愿说的事,再是追问也问不出什么。
此时也不愿在三个孩子面前与父亲大声争执,因此姚若筠问话的时候,她强忍心焦,沉着脸没有开口打断。
柳并舟也知他心意,温声道:
“那是浩然正气。”
“浩然正气?”姚若筠眼睛一亮,重复了一声,就见柳并舟点了点头:
“读书人读万卷书,将浩然正气蕴于胸中,将书读通、读透,便自能修出儒家之力。”
这力量可镇妖祟,破邪气,百病不生,游走于浊世之中。
“炼到极致,可以以言、字震慑妖邪,当日我送你娘的那一副字画,便是如此的。”
他一番话听得姚若筠热血沸腾。
自得知家中出了事,真有妖邪作祟后,他其实生出过百无一用是书生之感。
可这会儿听柳并舟话中意思,书生竟也可以靠读书修行,顿时令他无比激动:
“外祖父,我能修炼吗?”
“只要是读书人,读书就是修行。”
柳并舟微笑着回了他一句,似是与姚若筠简短几句对话间,已经将与柳氏言语不合的别扭抛诸脑后。
“若筠年过之后便二十了,明年秋闱,可有把握?”
一句问话顿时将姚若筠满腔热血泼冷了。
他近来读书多有疏忽,为了家中的事,连学院都好久没去了。
若是柳并舟早前问这些话,他自然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必能考取功名,可这会儿却迟疑了一下,心中实在没什么把握。
柳氏见他久久不答,眯了眯眼睛,表情逐渐不善,心中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了上来,除了担忧:婉宁虽邪、守宁恨她、柳并舟提到的救世主、苏妙真疑似中邪等种种烦恼之外,又开始担忧姚若筠明年秋闱了。
话题逐渐从妖邪转移开,姚守宁双手笼进袖口中,满脸疑惑。
外祖父的到来解了她的一些疑问,却又带来了新的问题。
例如‘三十二年前的那场应天书局上的意外来客’是谁?他所说的‘能镇妖邪的字画并大量为姚婉宁准备’的等等话语。
那‘救世主’身份成迷,可她总觉得外祖父话中有话,仿佛此人与姚家有莫大渊源,到底是谁呢?
而那有大儒之力的字画不是为姚婉宁准备,又是为谁准备的?
世子吗?
这个念头一涌入姚守宁脑海,便将她吓了一跳。
开始她觉得这个想法十分疯狂,可随即想起柳并舟提到他在三十二年前的‘应天书局’上本来就已经窥探到了多年后姚家发生的种种,说不准已经未卜先知,这字画真有可能是为陆执而备下的。
她心中胡思乱想着,眼角余光见外祖父正与大哥说话,便索性转过了头,将目光落到了柳并舟的头顶上。
他头上还簪着那支木簪,簪头嫩绿的小芽随风舒展,十分生动。
姚守宁好奇心起,不由胆大包天,伸手去拨。
指尖碰触到那嫩芽,冰凉凉,柔软软的,却又带着勃勃生机,不是幻觉。
“姐姐,姐姐——”
她拨弄了两下,小声的唤姚婉宁。
姚婉宁满怀心事,半天功夫都没怎么说话,此时听到妹妹唤她,不由抬起了头。
一抬头望去,顿时险些被口水呛住,整个人脸一下憋得通红。
她看不到柳并舟头上那支发簪的异样之处,只见到妹妹伸手在外祖父头顶乱画,仿佛调皮捣蛋似的。
“你看。”
姚守宁又拨弄了那绿芽两下,见那绿枝在自己指尖弹动,又张了张嘴,细声问姚婉宁:
“看到没有?”
“……”
姚婉宁瞳孔地震,心里的那丝怅惘早被惊恐取而代之了。
柳并舟如神仙一般的高洁人物,身穿青儒衫,飘飘欲仙,如得道的仙尊似的。
偏偏她这妹妹调皮,故意拿手去拨弄这位长辈的头。
在荒谬之余,姚婉宁竟觉得有些想笑,连忙拼命冲她摆手:不要调皮了,快放下手。
姚守宁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摆手,以为她也想要来摸,连忙去拉她手。
姚婉宁一见她举动,连忙后退,拼命摇头。
柳氏的眼皮疯狂抽搐,她见到了姚守宁在父亲头上乱搓的那一幕,满脸凌乱。
好在柳并舟正与姚若筠说着话,似是毫无所觉,不知被晚辈冒犯了。
“娘,我想起一点事儿,想与守宁说一说。”
姚婉宁怕姚守宁的举动被柳并舟发现,决定先将人带到屋中说话。
柳氏心中其实也有许多疑惑未解,但柳并舟这一入神都,不是短时间会离开的,有些话也不急于一时发问。
姚婉宁毕竟是他亲外孙女,他虽不愿出手相助,但说了姚婉宁暂时无事,柳氏仍是相信父亲的。
此时听姚婉宁说话,心中又愧又痛,也没底气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好。”
她低声道:
“不要说久了,曹嬷嬷正在准备饭食,稍后大家要坐一道热闹热闹的。”
姚婉宁看得出来母亲的神情间满是愧疚,只是这种心理并非她短短几句话便能安慰的,当即无声的叹了口气,乖巧的应了声‘是’。
随即拉了姚守宁的手,二人向柳并舟告退,钻进了内室之中。
“姐姐,你刚刚看到外祖父头上的那支发簪了吗?”
姚守宁一进内室屋门,便将自己的发现跟她说:
“那簪子上发出绿芽,好似枯木再生了。”
“……”姚婉宁怔了一怔,接着摇头:
“没有看到。”她又补了一句:
“许是我肉眼凡胎,看不到的缘故。”
说完这话,姐妹俩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数。
“我……”
姚守宁的眼中浮现出内疚之色,想起姐姐的病,兴许是替自己挡了灾祸。
但姚婉宁说这话,却不是为了让她难过的,见她表情微变,当即将话题一转:
“不说这个了。”
她拉了拉妹妹的手,挤出笑容:
“我打听出一些消息了。”
“消息?”姚守宁觉得姐姐的神色有些不对,她的一双杏眼微肿,像是哭过,正欲发问间,就听姚婉宁说道:
“你不是正在查‘河神’来历么?”
姚婉宁含笑看她,满脸温柔:
“世子猜‘他’出身皇族,是吗?”
姚守宁的心脏‘砰砰’乱跳,从姐姐这短短两句,她便预感到姚婉宁可能打听到有关‘河神’的重要线索了。
“我推测,‘他’应该是出生于开国初年,极有可能是大庆开国一年至百年之间的人物。”
她压下心中纷乱的念头,定了定神,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妹妹听:
“‘他’提到了顾敬,我昨夜听你跟镇魔司的程公对话时,也提到了这个人,说他是神武门的开创者,曾跟在太祖身边过,对吗?”
姚守宁惊住,只知呆呆的点头。
她本以为姚婉宁只是查探到了一些线索,却没料到这线索如此重要。
‘河神’竟极有可能是六七百年前的人物,且与顾敬相识!
这条线索一出现,可帮了她与世子大忙,至少陆执整理出来的那些名单中,近代的一些诸王墓可以被排除,不用再被皇室挖掘的同时,再被二人二次伤害了。
而‘河神’既与顾敬相识,只需要向神武门的人打听顾敬年岁,便可以大概查询出‘河神’出身年代。
再依照顾敬死去的时间,往前排查二、三十年,将其与皇室成员名单相对照,‘河神’的身份便能呼之欲出。
圈子一旦缩小,要找到‘河神’坟墓,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神启帝因代王地宫出现妖邪一事,正在召集王室成员入神都,意欲挖掘坟墓。
姚守宁猜测,这种挖墓一事必会私下进行,且时间定是从近及远——先挖死去不久的人,再挖以前的老祖宗。
说不准她与陆执迅速一点,会赶在皇室出手之前,先将‘河神’的墓挖了!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一激动:
“我跟娘说,下午去见世子。”
她得知了这样一个好消息,真是半刻都坐不住,恨不能立即就去将军府。
更何况四日之前,她与陆执从代王墓杀妖回城之后,曾有过约定,她会去将军府探病。
只是后来她没料到自己力量耗尽,睡了三天,又高烧不退,连起身都困难,更别提去探望陆执,也不知世子中了蛇毒,好些没有。
姚婉宁知道她对这事儿上心,又担忧世子的身体,因此微微颔首,只是担忧的问:
“你身体撑得住吗?”
“没事了。”
姚守宁点了一下头。
她还有些虚弱,可高烧一退后,她已经感应到自己的力量在逐渐复苏。
今日外祖父一来,好似又给了她力量恢复的契机,她总觉得自己的能力即将在不久之后便会恢复。
姚婉宁深知高烧的可怕,见姚守宁病了一场却如没事儿人一般,不由有些羡慕。
姐妹俩又说了几句话,才相互牵着手回了大堂之中。
出来时,柳并舟已经没有再与姚若筠说话,而是在听柳氏说:
“……去世后,便令妙真姐弟二人入神都,我那时正找孙神医麻烦,便恰巧碰上了。”
她正在低声与柳并舟说起西城案件之事,顺带提到了苏妙真,说到了车夫‘刘大’之死。
柳并舟神色不变,柳氏压低了声音:
“爹,您说……”她有些犹豫,但想到姚家中还有儿女、丈夫及满府下人,便又道:
“婉宁既是中了邪,额头现出那一粒小痣,那妙真额头也有,她是不是也……”
她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柳并舟显然已经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了。
“有可能。”他点了点头,柳氏面色一白,心中早就已经猜到这样的结果,倒也并不慌乱,只是有些不甘:
“怎么妖邪就盯着我们姚家来了?”
“莫非……”
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想起父亲提到过,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会在他后世血脉之中苏醒。
如今姚婉宁、苏妙真接连中招,显然这样的传言非虚,她瞪大了眼:
“守宁?是为守宁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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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揭破她
面对柳氏的疑问,柳并舟不置可否。
他只是转过头来,屋里两个少女牵手走出。
“守宁年纪还小,你不要乱说话,给她招祸。”
柳并舟淡淡叮嘱了柳氏一句,她自己话音一落,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伸手将嘴一捂,沉默着点了点头。
“太太!”
就在这时,守在外间的冬葵突然大声的吼:
“表小姐、表少爷都过来了!”
屋里人不约而同的住口,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庭院之外,苏妙真姐弟也听到冬葵的喊声了,苏庆春倒是面色不变,还有些害羞的与冬葵打招呼:
“听说外祖父来了神都。”
小柳氏嫁人多年,一直随夫浪迹天涯,四处漂泊。
苏家的人与柳并舟这些年通信倒多,但却一次也没见过。
此时提到‘外祖父’,苏庆春有些紧张,想要先在冬葵这里打听一下这位外祖父的脾气、性格。
“是,已经到了一阵,正在屋里坐着呢。”
冬葵转头喊完,回身与苏庆春说话。
苏妙真眼神之中带着不善之色,冬葵是姚守宁身边的丫环,对她来说,冬葵就像是朝廷的鹰犬,姚守宁的走狗。
此时见弟弟与她说笑,苏妙真心中十分不舒服,一把拉了苏庆春的胳膊,将他拽到了身后:
“你跟一个下人说什么?”
她以往惯会装模作样,在众人眼中形象一直不错。
此时这刻薄的话一说出口,冬葵与苏庆春都呆滞了片刻。
“……”
苏庆春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僵住,听到姐姐话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低垂下头,脸色略微有些发白,明明这种失礼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但他却有种无法面对冬葵的感觉。
苏妙真仰起了头,瞳孔之中闪过一道红光,试图攻破冬葵心防,使她恼羞成怒,若是能自此与姚守宁离心,那就再好不过。
哪知冬葵听完她的话,先是一呆,接着回过神来,仰头与她目光一碰,脸上露出生气之色:
“下人怎么了?”
冬葵大声的喊:
“表小姐这样的上人,难道不需要我们这样的下人侍候了?”
“我当下人是我爹娘的错,又不是我的错!”
她说完,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一边抹了眼泪转身往屋里飞奔,一边喊:
“表小姐太欺负人了!”
“……”
苏妙真一下怔愣住。
她没想到冬葵不止没有忍气吞声,反倒大声告状。
姚家的主院并不大,冬葵这样一喊,所有人都听到了。
就连远处厨房都有人跑出来,苏妙真脸上火辣辣的,不由有些慌了。
“怎么回事?”
柳氏听到外间吵闹,站了出来。
姚守宁与姚婉宁拉着手,也跟在母亲身后,出了正屋。
柳并舟笑了笑,但他的身体却在这一刻紧绷,眼中露出警惕之色,下意识的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腰侧。
他腰间系了紫丝缕,上面垂挂了数样小佩饰。
此时柳并舟一把抓住其中一条丝绦,将丝绦上垂挂之物握进了掌中。
只见那物约三寸来长,是一支以白玉雕刻而成的玉笔,比筷子略粗,看上去迷你可爱。
“太太!”
冬葵从庭院大门钻了进来,跑得飞快:
“表小姐欺负我。”
她口齿伶俐的告状:“我正跟表少爷说话,她好端端的以语言作贱我!”
“姨母——”
苏妙真慌忙摇头:
“我,我没有……”
她原本恶意说出口的那句话只是想要逼哭冬葵,压根儿没料到一个小丫头不止没有夹起尾巴做人,反倒敢大声将她告了。
这突出其来的事态转变令得苏妙真有些发慌,下意识的抓住了苏庆春的手:
“庆春你帮我说说——”
她这会儿又慌又怕,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在抖。
屋里的人已经出来了,厨房的曹嬷嬷等人,及外院粗使打杂的下人也探出了头。
柳氏站在屋门口处,正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
在柳氏的身边,站了一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青衫老者。
老者有些面生,但容貌清隽,细看之下,那眼睛、那鼻梁,似是与小柳氏颇有相似之处。
“外祖父——”
苏妙真急得要哭,“是她编排我,她是表妹身边的人,说不定是早就看不顺眼我,故意在此时……”
“你胡说,表小姐真会撒谎!”冬葵大声反驳:“分明是你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说话难听。”
“我没有。”苏妙真断然否认。
“你有!”冬葵声音比她更大,将她的反驳声盖过。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众目睽睽之下,苏妙真是反驳不对,不反驳任由她说更是不对,心中又恨又羞,脸颊涨得通红。
她失了策,实在没料到冬葵胆子会这样的大。
今日两人吵起来,纵然她有错在先,最后会使柳氏心怀不满,但她一个下人,与自己吵了,莫非柳氏便会轻易放过她了?
除非她仗着姚守宁庇护,知道柳氏偏心女儿,不会将她如何。
“好了!”
柳氏被这两人吵得头疼,伸出双手虚空一压:
“不要吵了。”
她昨夜并没有睡好,今日又经历柳并舟的到来,心情大起大落,此时再听两人吵闹,使她脑子里血管‘突突’跳动。
“你们一个一个的先说。”
“到底怎么回事?”柳氏问完,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脸上,最终仍是心疼这个外甥女,开口道:
“妙真先说。”
冬葵闻听此言,并没有吵闹,而是看了姚守宁一眼,见她冲自己点头之后,安静的退后了一步。
“姨母,我跟庆春昨夜回去时有点晚了,又被镇魔司的事吓到,哭了半宿……”
苏妙真得了柳氏点名,心中一松,自认柳氏的态度便似是已经占了上风,便哭哭啼啼的开口。
因有‘前世记忆’,她先从昨夜的镇魔司来人之事开始说起,想将话题引到姚守宁针对自己处,使柳氏心虚,继而对她心生爱护。
而另一边,姚婉宁略微分神,踮脚附在妹妹耳边小声的道:
“别担忧,稍后娘若责备冬葵,我们都帮忙求求情就是了。”
柳氏脾气不好,但对家中下人并不苛刻。
尤其是两个女儿身边侍候的丫环,都与姚家两位小姐年纪相差不多,冬葵跟在姚守宁身边,柳氏也是拿她当半个女儿看的。
就是闹得再凶,大不了最终打两下手心责处,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我不担忧。”
姚守宁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落到了柳并舟的身上,从苏妙真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注意到外祖父下意识的握住了垂挂在腰间那玉笔的动作。
那玉笔外表看来娇小可爱,玉质也算不上通透,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但姚守宁看到玉笔落入柳并舟掌中的刹那,那雪白的笔身内却似是有一点金芒亮起,使得那支玉笔顿时显得并不平凡了。
柳并舟可能会出手!
这个念头从姚守宁心中一闪而过,她不由有些紧张,拉着姚婉宁的手退后:
“姐姐,你进屋。”
姚婉宁不明就里,但听她这样一说,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退入屋中。
姚若筠听到了姐妹俩的谈话,站到了柳氏身后。
柳氏全神贯注在听苏妙真说话,听她从昨夜程辅云来后种种说起,提到夜里回去睡不着,再到今日柳并舟到来,连忙与弟弟赶来拜见长辈,却遭冬葵大叫大吼。
“情急之下,我是说错了话,给姨母丢人了。”
苏妙真说完,捂着脸哭。
柳氏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纵然她还没有听冬葵说事情始末,光是从苏妙真说的种种,她已经猜出这外甥女应该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了。
她看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心中却想起了年少时期的小柳氏,哭起来时也是十分惹人怜爱的。
少女一双手将那张小脸挡住,唯独额心处那粒殷红小痣透过指缝,映入柳氏的眼中。
“我确实有错,还请姨母责罚。”
苏妙真敏锐的意识到柳氏这一刻情绪的变化,接着又嘤嘤啼哭:
“我是有错,对不住冬葵妹妹,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请冬葵不要生我气了。”
她先是哭,接着再主动认错,反倒让人以为冬葵小题大作,在排挤这位表小姐似的。
“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的吗?”
柳氏揉了揉额心,问了一句。
不等冬葵开口,苏妙真就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
她见柳氏没有大发雷霆,原本慌乱的心情稍微一稳,又拉了一把苏庆春:
“庆春当时也听到了,不信您问。”
苏庆春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性情软弱,向来以她为尊,此时知道事情轻重,必会对她唯唯喏喏,站在她这一侧。
她心中正想到这里,接着就听苏庆春开口:
“不是这样的。”
“什么?”
“什么!”
苏妙真抬起了头,脸上要哭不哭的表情僵住,眼中露出疑惑。
柳氏与姚若筠也有些不敢置信,盯住了苏庆春。
姚婉宁倚在门边,与姚守宁一道转过了身。
冬葵瞪大了眼,显然也是吃惊极了。
“不是这样的,我姐姐在胡说。”
苏庆春声音微颤,在众人注视之下,却仍将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听了外祖父到来,便收拾前来,到了门庭外,见到了冬葵姐姐。”
他这一开口,苏妙真意识到不妙,大声的喝:
“庆春!”
苏庆春却不理她,而是双拳紧握,一张脸涨得通红,接着又说:
“冬葵姐姐便提前喊了一声,通知姨母,我问了两句,姐姐心中不快,便出言讥讽。”
“庆春!你疯了吗!”苏妙真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惊慌,伸手拧了他一把: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苏庆春吃疼,却缩了缩肩,并不后退,反倒又更大声的道:
“我当然知道,而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性情软弱,平时与人对视都会害羞,更别提这样跟人大声争执了。
苏妙真被他一喊、一望,一时怔愣,有些不知所措。
苏庆春前进了一步,又问:
“你指责我与下人说话不体面,是不是你说的?”
“我……”苏妙真被他所慑,见他逼近,不由后退一步。
柳氏等人听到这里,也大约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苏庆春却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再问: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苏妙真心中又恨又急,听闻这话,便回嘴道:
“我从来没有变过,变的是你!”
“娘临终之时,叮嘱我们进神都要好好听话,在来时的路上,你却再三与我说姨母家中没有好人……”
“……”柳氏听到这里,脸色一下就十分难看。
曹嬷嬷捏着一块烟熏肉,有些担忧的往这边看,一面驱赶其他人:
“好了好了,别再看了,先干活。”
姚家之中闹出这样的事不太体面,若听的人多了,到时往外传,只会有人私下笑话柳氏御家不严。
但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哪里又是曹嬷嬷能遮掩得住的。
柳氏深呼了一口气,觉得心中微堵。
她对苏妙真姐弟自是一片真心真意,从来没有半点儿私心,此时冷不妨听到苏庆春说的话,心中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令她眼圈瞬间一红,便又有些想哭了。
“你闭嘴!你闭嘴!”苏妙真的气血直往头上冲,觉得自己内心的那些阴私念头,此时强行被人撕开,摊在了每一个人的面前。
羞耻、难堪、怨恨等情绪齐齐涌上了心头,令她不由自主的怒吼:
“你给我闭嘴!”
“我不!”苏庆春眼里的神色越发失望,更大声的反驳:
“西城案件,姨父查询刘大杀人案时,你让我不要多说。我们被抓进刑狱时,姨母数次来探望,你都说她虚情假意的。”
“……”
苏庆春桩桩件件,将隐忍在心中多时的不快,统统都发泄出来了。
他忍无可忍只管张嘴便说,却使得苏妙真脸红得滴血,脑海一片空白,恨不能时光倒流!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众人身上,虽没说话,但苏妙真已经听到这些人内心里的指指点点声了。
一直以来,她都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对人温柔有礼,对柳氏尽心讨好,就算心中再恨,表面依旧恭顺亲热。
却没有料到,此时这些假象统统被苏庆春不给她留半分脸面的点破!
“你今日冲冬葵姐姐发火,是因为她大喊大叫,使得大家都知道我们来了,而你原本想要偷偷进屋,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对不对?”
“不对,不对!”苏妙真嘴唇直颤,全身血液‘汩汩’的流。
她不敢去看柳氏等人的表情,只是拼命的摇头:
“你胡说。”
“昨夜镇魔司的程公公来时,守宁表姐说你中邪了,你当时肯定很害怕吧?”
苏庆春却是一反常态,鼓足了勇气去看苏妙真的眼睛:
“守宁表姐说,你额头的那粒红痣,就是中邪的证据——”
他说话的同时,脸上露出惧色,但仍是强迫自己不要退缩:
“你这额心红痣小时也有,但只得一点,直到几个月前,娘亲病危时,才突然长大的。”
苏妙真惊慌失措,仿佛走投无路的困兽,拼命呼唤着脑海里的‘神喻’相救。
“大人,大人救我——”
“姐姐……”苏庆春眼睛湿润,上前一步,似是想要拉她:
“你到底是不是中邪了?”
先前还拼命解释,试图否认的苏妙真,此时听到他的问话,一下便安静的低垂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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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现原形(求月票)
“姐姐,你是不是中邪了?”
苏庆春的话一问出口,回应他的是苏妙真异样的沉默。
本欲说话的柳氏见此情景,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头,下意识的张开了双臂,将父亲、儿子护到了身后。
先前还唧唧喳喳告状的冬葵敏锐的察觉到了危机,抬头看到自家小姐已经躲进了屋中,
忙不迭的也跟着退上台阶处。
“娘——”
明明四周一切如常,可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危险的本能察觉,却让姚若筠不安的扯了扯柳氏衣角。
“你与外祖父先进屋……”
紧张之下,柳氏的脸颊抽了抽,几乎遗忘了自己的父亲先前替自己驱除妖邪时表现的非凡手段,强作镇定道:
“我来劝劝妙真就行了。”
柳并舟听闻这话,站着没动。
苏妙真低垂着头,目光落到了地面上,
她穿了及地的马面裙,一双小脚隐于裙摆之下,被遮得严严实实的。
苏庆春站在她的面前,大声喊出口的话也不知她听到没有。
她的脸隐于阴影中,头发垂落下来,使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还在催着下人们各自回去的曹嬷嬷意识到了不对劲儿,顾不得放下手中的熏肉,便往柳氏这边赶来。
其他人找了东西躲藏,均探出半个脑袋。
庭院之中静了下来。
‘呜呼——’
一股清风平地而起,将云层卷来。
阳光被挡住,院中阴了下来。
诡异的氛围弥散开,在场的每一个都感应到了压迫感。
“姐姐,你到底是不是中邪了?”
苏庆春见她不说话,
却又固执的问了一声。
柳氏胆颤心惊,
一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涌上心中,那种被妖气笼罩的暴躁、烦闷感又涌上了心头。
她向苏庆春伸出手,喊了一声:
“庆春,过来。”
“娘——”姚若筠下意识的将柳氏拉住,
脸色紧绷。
“不用担忧。”
“不用担忧。”
柳氏与柳并舟异口同声道。
姚若筠一下呆住。
柳氏看了一眼父亲,
柳并舟面带微笑,已经将腰间那玉笔拽了下来,握于掌中:
“你娘不会有事的。”
他单手负于后背,身上儒袍被风卷动,发出‘猎猎’声响。
明明只是一介儒生,可此时却散发出将事态尽数掌控的从容。
“……好。”
姚若筠想到了柳并舟先前除妖的那一幕,点了点头:
“外祖父,您要将我娘护住。”
柳并舟点了点头,胡须微微拂动。
姚若筠迟疑着后退,见两個妹妹手拉着手,站在门口,便索性挡在她们身前,深怕出什么纰漏。
“大哥,你不要挡我。”
姚守宁的心脏‘砰砰’直跳,纵然力量受限,她‘看’不到即将发生的事,可凭借超强的预感,她依旧感应到即将有一场大战要展开了。
有柳并舟在,她不愿错过接下来的这一幕。
“你不要任性,我觉得不对头,
可能会有妖邪,很恐怖的。”
姚若筠小声的警告两位妹妹,劝她们退入屋中:
“你们不要在此逗留——”
“有多恐怖?”
姚婉宁见大哥表情严肃,不由有意逗他,问了他一声。
“很吓人的,传闻之中的妖邪身长数丈,吃人血肉……”
“大哥见过吗?”姚守宁突然问他。
“……”姚若筠话音一顿,最终仍是老实摇头:
“没有。”
在此之前,他不信鬼神,虽说之前因为姚婉宁的事隐约感应到事态不对,但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昨晚发生的种种使他知道这世上有鬼邪存在,但直到今日柳并舟亲自替柳氏驱邪,才使他亲眼目睹。
就这么短短时间,他在哪里去见吃人的妖邪呢?
姚若筠摇着摇着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我是让你们退后,表妹可能中了邪,我得去找镇魔司的人前来……”
他越说越觉得担忧,苏妙真的情况不对劲儿,他迈步要走,姚守宁一把将他拉住。
“大哥你安心看着吧。”
柳并舟的力量非同凡响。
他赠送柳氏的那一副字画,事隔二十年后,还拥有震慑苏妙真身上那道‘意识’的可怕威力,此时他本人就在这里,附身在表姐身上的妖邪未必是他对手。
“可……”
姚若筠还想说话,却被姚守宁拉开了。
……
柳氏不知三个儿女之间的对话,但儿子一退开后,她顿时心中便觉得安心了许多。
再加上丈夫虽不在,可父亲却在她身侧。
柳并舟先前驱邪的手段,及此时镇定自若的态度,给了她极大的鼓舞。
纵然苏妙真神态已经不对,她却并没有惊慌,反倒生出了担忧,想要将两个孩子尽数护住。
“庆春,你与妙真都是姐弟,有什么话,两人好好的说,不要吵架了。”
她试探着往二人走了过去,并向苏庆春伸出一只手:
“庆春先过来,姨母有话跟你说。”
苏庆春的勇气在三次诘问苏妙真的过程中逐渐消弥。
姐姐异样的沉默令他开始忐忑,正在这时,柳氏恰到好处的让他回来,他本性中的懦弱重新将勇敢取代,顺从的点了点头。
他脚步刚一迈,面前却阴影一晃,苏妙真伸手将他拦住:
“先别走。”
她还低垂着头,肩膀往下垂,发丝落向一侧,披在胸口。
那裙摆晃动间,打出阴影,她的声音像是含在了喉间,有些模糊不清的:
“话没说清楚,你走什么?”
她的语气平静,与先前的慌乱截然不同,只是细听之下好似有些阴冷,有种使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要我说什么?”
苏庆春的胆气褪去,寒意从他脚底钻出,他吞了口唾沫,问了一句。
“你不是说我中邪了?”
‘呵呵!’
苏妙真冷笑了两声,将苏庆春先前的话说出口。
“表小姐是不是疯了?”
正屋门口,冬葵有些不安的挤在姚守宁的身边,搓了搓爬满鸡皮疙瘩的胳膊。
每个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
苏庆春头皮发麻,心中又怕又有些怒。
面前拦住他的,是向来宠他的姐姐。
自打他能记事起,家中光景一向不好,父亲的仕途没有出路,他明明满腹才华,却处处遭人刁难、排挤。
为了家中生计,便唯有四处投奔昔年同窗好友。
期间为人做过师爷、幕僚及文书等工作,但都不长久,便又会离开。
家人宛如无根浮萍,四处流浪。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家人居无定所,他自小便没有朋友,身体又弱,许多人看不起他,养成他敏感而又胆小的性格。
正因为如此,家中父母、姐姐都格外的爱护他,恨不能将他护在掌中。
他一直都亲近苏妙真,又听她的话,小柳氏才去世时,她在马车上跟苏庆春说的话,他其实是听进了心中。
最初的时候,他对姚家人是充满警惕的。
可日久见人心,在姚家呆的时间越长,他对苏妙真的话越是心生疑惑,直到昨夜姚守宁说她中邪,才将他心中的隐忧点燃了。
想到此处,苏庆春心中那口气涌了上来,面对苏妙真的问话,他深呼了一口气,大声道:
“是!”
“你是不是中邪了?”
“庆春。”柳氏一听这话,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忙要来拉他:
“你别说了。”
“让他说!”苏妙真突然尖声大叫:
“让他说完!”
“你们是姐弟——”
柳氏此时强忍不安,往苏庆春大步走来,很快站到他的身旁,将他拉到了身后:
“有什么事,私下好好说,何必吵成这个样子呢?”
她近距离观察苏妙真,便越觉得不对头。
柳氏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总觉得她身上、脸上像是萦绕了一层黑气,周身上气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地底之下,阴影攒动,像是一条条来回蹿的蛇,顷刻之间便要钻至她脚下了。
她吓了一跳,几乎跳了起来,再定睛一看,地面是铺的青石砖,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无杂物,先前看到的蛇影,又好像是她自己眼花了。
“姨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柳氏越发觉得不安,试图以语言安抚苏妙真:
“今日的事,都是误会——”
“误会?”苏妙真声音嘶哑,‘呵呵’轻笑了两声,那声音尖利,听进人耳中有些不大舒服。
“姨母心中不是这样想的吧?”
话音一落,她抬起了头。
‘喝!’
柳氏一看她的脸,顿时吃惊得倒退了半步。
此时的苏妙真脸色煞白,眼睑下方却浮出两抹淡紫,嘴唇乌青,额间那粒朱砂通红。
因她皮肤雪白,那颜色便越发醒目。
这会儿不用她再回话,众人都已经知道苏妙真出问题了。
一股风从她足下无端吹起,使她裙摆鼓胀,衣裙飘飞之间发出声响,力量由小及大,像是要将苏妙真整个人都托起来似的。
“妙真……妙真……”
柳氏声音都在抖。
先前柳并舟为她驱邪时,她虽说听到了嘶鸣声,却并没有看到诡异之处。
且柳并舟出手迅速,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一切便已经平息下来了。
而这会儿苏妙真的变化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让柳氏内心开始忐忑。
她护着苏庆春,一面向后打手势,示意儿子去寻姚翝。
“昨夜姚守宁说我中邪之后,大家是不是都在怀疑我了?”
苏妙真冷笑着。
她的唇色一点一点在加深,眼瞳像是蒙了一层血光,变得有此诡异。
“苏庆春拉我离开之后,你们是不是在背地里说我?”
“没有,没有。”
柳氏吞了口唾沫,不停的摇头:
“守宁是孩子一样的性格,她说的话,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呢?”
“那可未必。”
苏妙真‘嫣然’一笑。
她平时这样笑起来时,温婉秀丽,令人好感倍增,可此时她貌容诡异,眼神也变得邪气凛然,再这样笑时,便足以将小孩吓哭。
“我看你们是信了,所以今日我来时,那丫头守在门口,专为防我。”
“不是的。不是的。”
柳氏否认着,她一半真心,一半想要安抚苏妙真:
“我与你娘姐妹情深,自你们姐弟到来,我自问已经尽心照顾,绝无私心……”
“哼,若无私心,你为何不肯为我说亲,为何任由姚若筠无耻下流的纠缠我?”
“我没有……”柳氏先是下意识摇头否认,接着听了她后半段话,顿时勃然大怒:
“姚若筠!”
“娘,我没有,她冤枉我!”
姚若筠扶着门框,也听到了苏妙真的话,顿时急得跳脚:
“她冤枉我,冤枉莪!”
“你闭嘴!”苏妙真见他否认,只当他敢做不敢当,心中越发愤怒。
‘前世’种种从她心中一一掠过,她不甘为妾,最终失宠被赶入深山之中,与陆执之间有缘无份,最终抱憾终生,一切的一切,都是姚若筠害的!
……
姚婉宁没料到今日家里竟会发生这样的大事,相较之下,她昨夜梦境中发生的事,与这相较,都不值一提了。
天空乌云密布,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后一刻却已经刮起了妖风。
苏妙真的嘴唇乌紫,双颊处浮出鳞影,一双眼睛通红,额间那点朱砂像着了火。
“妙真是真的中邪了。”
任谁一看,都知道苏妙真此时的情况不对头。
“幸亏外祖父的到来,将这妖邪逼出。”
家中藏了这样一个妖邪,像是有意要将姚家搅得不安宁,若能趁此时机将这妖邪除去,便太平许多。
姚守宁死死抓住了门槛,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
苏妙真体内的那道意外莫非真的要现形了?
如果外祖父真能将其镇压,说不定表姐便不会再受它蛊惑。
她心脏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咚’的急促声响,但脑海里却有另一道意识似是在反驳,觉得事情未必会有她预想那般顺利。
而这会儿姚若筠已经怒上心头。
作为家中兄长,本来他不应该与远道而来的表妹一般计较,可苏妙真此时污蔑的是他名声,他还未成亲,到时‘纠缠未婚表妹’的流言一传出,温献容若是误会了可怎么办?
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危险,提了衣摆下台阶,要与苏妙真理论:
“我什么时候纠缠过你?”
“我们才到姚家的第二日,你见我一面,堵我在姨母庭院外的那长凳处,说将来定会照顾我……”
“……我没有!”姚若筠气得要吐血,满腔愤怒只化为三个字:
“我冤枉!”
“你这下流胚,敢做不敢认。”苏妙真阴测测的笑,宛如厉鬼附身:
“我先挖你心肝,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黑的!”
话音一落,她裙底之下生起旋风。
那黑气一股一股钻了出来,化为条条粗如手臂的漆黑蟒蛇,直往姚若筠飞游而来。
“娘啊!”
姚若筠满腔怒火,此时随即全部变成惊恐。
眼前这一幕诡异可怖,苏妙真半浮于空中,她的身下黑气翻腾,形成一个虚空黑洞。
无数黑气涌出来,落地便化为蟒蛇。
“啊!”
目睹了这一幕的人放声尖叫,纷纷四散闪躲。
柳氏饱受冲击,惊慌之下好歹还记着苏庆春,将他护在身侧踉跄退后。
那妖气所化的长蛇游走得极快,顷刻之间便至姚若筠面前,意欲缠住他的双足。
被这妖蛇一缠,姚若筠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后躲。
姚守宁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上前一步,似是想要帮助哥哥——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别怕。”
姚家众人乱成一团之际,柳并舟往前迈了一步:
“古人有云,身正不怕邪气缠。”
话音一落,姚若筠惊恐交加之下险些摔倒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中的力量托扶住。
他身不由己的站直,好似有一双无形大手托在了他的后背处。
在他站直的刹那,那缠在他双腿之上的数条妖蛇的鳞甲缝隙处突然冒起金芒——‘嘶哈’!
妖蛇昂头一咬,姚若筠还来不及发出惊呼,那蛇嘴碰到他腿的那一瞬,便‘砰’的化为黑雾。
数头妖蛇一一爆开,柳并舟伸出一只手,将他肩头抓住:
“将你娘、表弟带着退后。”
姚若筠满脸惨白点头,与柳氏三人跌跌撞撞退后。
柳并舟站在那里,苏妙真似是已经十分愤怒:
“你不要多管闲事!”
“与长辈说话,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禁言!”
柳并舟站在那里,青袍被风吹灌,儒家的力量使他每一个说出口的字都被赋予无上神通。
话音一落,姚守宁便见苏妙真的嘴上被数道宽约两指的金光层层封住。
她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但一双眼睛却红得像是两滴凝固的血团似的。
一股力量从她体内喷涌爆发——‘轰!’
她身下的黑雾之中,一个拳头大的黑影探出,越是往下,便越粗。
顷刻之间,便探出一条长达七八丈的可怕长尾,尾巴约有水桶粗,苏妙真的脸上浮出鳞甲,妖气自她腹腔而起,钻开喉咙,直冲她嘴唇处。
“……”
姚守宁开始还以为她身上的意识要现出原形,此时一见它身下化出长尾,不由怔住。
紧接着她看到了那股气流的冲击,封住苏妙真嘴唇的金芒被妖气腐蚀,眨眼化为虚无。
“小心!”
她喊了一句,下一刻,妖气冲开屏障,‘禁言’法令被破,苏妙真那张樱桃小嘴化为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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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儒圣人
苏妙真的嘴张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形成一个约面盆大的黑洞,几乎把她的脸庞全部遮盖了。
大股大股黑气从中喷涌而出,随着柳并舟的‘禁言令’一破,一条漆黑如鞭的长舌从中探了出来,她喉间发出‘咝咝’鸣吼。
“妖怪啊!”
“蛇啊!”
“娘啊,救命!”
躲于四周的下人一见苏妙真变化,顿时骇得魂飞魄散,四处尖叫着闪躲。
大庆传闻以杀妖而立国,民间对于鬼邪、妖怪的传闻颇多,收鬼镇妖的道观林立,但绝大部分的百姓终其一生其实都是没有见过妖怪的。
而此时苏妙真突然化身妖邪,对姚家下人的心理冲击自然可想而知。
苏庆春双腿一软,几乎险些跪了下去,关键时刻,柳氏将其衣领提起,一手还不忘抓拽着儿子,退到庭院的石梯处,‘砰’的一声撞了上去,坐倒在地。
与此同时,苏妙真嘴中那条长舌探出丈来长,直点柳并舟的面门。
“啊,外祖父!”
姚若筠见此情景,不由惊呼了一声。
而姚守宁的指甲死死将屋门抓住,力道大得几乎令指甲断折。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耳旁是下人惊恐至极的尖叫,瓦片被飓风刮落,发出不绝于耳的落地碎裂声响。
姚婉宁见妖而吓到极致,心跳声压过了一切,哪怕姐妹两人并肩而站,她也没有听到妹妹的这两声疑惑。
“怎么会是蛇妖呢?”
姚守宁面露不解之色。
她曾见过妖邪,这些日子以来,在陆执房中、在代王地宫都见过妖蛇,‘几乎’对蛇妖之形产生一定的精神免疫了。
苏妙真化身为蛇的刹那,众人皆被吓住,唯有姚守宁,在惊吓之余,却心生不解。
她曾看到过苏妙真身上的妖影,分明并不是蛇。
就在她心生疑惑之际,那长舌来势极迅速,其长度已经不亚于一条大蛇,顷刻之间便蹿至柳并舟身前。
只见那舌尖分开,如同钢叉,黑气萦绕,危险至极。
柳并舟不慌不忙的将手张开,只见灿烂光芒从他掌中升起,宛如一轮小太阳被他攥在了掌心。
掌心之中,那先前被他扯下来的玉笔飞扬而起,浮于半空之中。
激荡的气流吹拂着他胡须,衣袍交错响动之间,使他如同欲乘风而起的仙人。
“妖孽,竟敢伤人!”
话音一落之间,那玉笔迎风疾长,眨眼便长大至一尺来长,被他握在手里。
柳并舟一握玉笔,气势顿变:
“笔在我手,有请儒家圣人庇佑!”
他随手一挥,那笔身之中光化流转,最终汇聚于笔尖之处,点出金光,将他全身笼罩其中。
就在这时,长舌点至。
碰到那光芒的瞬间,发出‘嗡’的轻响。
‘嘶哈——’
一道尖锐的蛇鸣响起,那黑色长信碰到金光的那一刻,宛如被灼伤一般,迅速回缩。
黑气往两侧席卷,原本正欲张嘴尖叫的柳氏死死将嘴捂住。
那长长的舌信分叉处,燃起两团金色的‘火’,此时现出原形的‘苏妙真’嘴中发出尖厉至极的痛呼,接着盘起的长尾一扬,横抽而来。
破空声响之中,疾气流冲击得地面铺垫的砖石‘喀喀’响动。
庭中左右两侧种的树丛撞击,发出声响,就连屋顶之上的瓦片受这震动,也纷纷滑落。
“爹,您要小心。”
柳氏急急开口。
柳并舟站在原地未动,他眼观鼻,鼻观心,只专注于虚空之中挥毫书写。
光华在他笔尖下汇聚,一排排字迹出现在他的面前:
“吾乃南昭区区一老儒,今日仗手中玉笔挡邪物。”
“儒圣人在上,请助弟子一臂之力!”
那字影一落,便如凝结了某种神圣契约。
字影化为万千光芒,出现于柳并舟身体四周。
“老酸儒,数次坏我好事!留你性命不得!”
一道尖利的声音自‘苏妙真’的身上响起,接着长尾挥至柳并舟身体上空,直拍而落。
那尾尖处残留着黑色的妖气之影,使得那尾巴看上去几乎贯穿了整个姚家主院落。
“啊——”
姚婉宁见此情景,发出一道急促的惊呼。巨大的尾巴挟带着黑气铺盖而下,瞬间将柳并舟的身影吞没。
黑气翻腾之中,内里却有金芒亮起,将黑雾冲破。
长尾落了下去,‘砰——’
巨大的音响之下,金色的光晕动荡,无数细如荧火的光华飞溅开来。
只见柳并舟的身体外,显现出一个恍若实质的金色光壳。
那光晕呈半透明,将柳并舟牢牢包裹其中,严丝合缝,使他不受妖邪之气的侵蚀。
长尾一击未中,便又抽离开来,接着再次扬起,挟雷霆之势抽落。
‘轰!’
两股力量撞击之下,柳并舟稳如泰山,巍然不动。
‘嘶哈!’
‘苏妙真’一击不中,身体一扭,长尾落地拍碎地面,震得大地抖动,上半身则是匍匐而下,以前胸贴地疾走。
黑气缠绕于她身侧,烟雾翻腾之间,她一闪便缩短了与柳并舟之间的差距,闪现于柳并舟身侧。
“老酸儒,我要生吞了你……”
‘她’尖声咆哮,黑气之中钻出一只可怖蛇头。
那头比水缸大,‘苏妙真’长尾点地,上半身缓缓升起,嘴脸向下,张嘴嘶吼!
腥风吞吐之间,黑气逸出,那嘴张开如一个欲择人而噬的小山洞。
洞口两根尖锐獠牙寒光闪烁,十分可怖。
“外祖父!”
“外祖父——”
“爹!”
姚婉宁、姚若筠及柳氏三人同时开口,柳氏看得目眦欲裂,强行以手肘撑地起身。
姚守宁手心是汗,紧张得不敢呼吸。
危急关头,柳并舟的声音不疾不缓的传来:
“大庆神启二十七年冬,南昭儒圣人门下弟子柳并舟,于神都兵马司指挥使姚翝府邸,斩杀妖魂!”
那声音铿锵有力,仿佛法令,穿破阴风、邪气的封阻,清晰无比的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随着那话音入耳,许多人体内的阴寒感被驱散。
下一瞬,蛇头直扑而下。
柳并舟的身体上方,则是以万千光芒凝聚出一把长弓。
那弓无人手持,却被拉满了,浩然正气化为一支长箭,随着妖影逼近,‘嗖’的一声离弦而出。
箭矢直射而上,悄无声息将妖蛇之头穿透。
‘嘶——’
‘哈!’
恐怖巨蛇的口中发出痛苦异常的嘶鸣,长舌吐了出来,一道金芒从它头颅顶处钻了出来,带出大股黑气。
‘嘶!’
妖邪的惨叫声响起,蛇尾开始胡乱反扑,拍打着四周。
地面青石被拍碎,四周长廊的木栏被卷破,木柱开裂,屋顶的瓦片纷纷震落。
柳并舟的身上,‘砰砰’拍击之声不绝于耳,却都被他身上的金色光罩尽数挡住。
那蛇垂死挣扎,长尾伸出,死死将柳并舟身体卷住,意欲将他勒死。
现场妖气滚滚,飞沙走石间,只见黑气与金光相缠,柳并舟的身体被一条长达近十丈的可怕巨蛇缠绕其中。
姚家众人既感心急,又觉得担忧,却无法插手这人、妖相斗。
被巨蛇缠住的柳并舟不慌不忙,再次持笔喊话:
“有请儒圣人降临!”
这话一喊出口,远处姚若筠听得分明,顿时怔住。
‘砰砰砰砰砰砰!’
他的心脏激烈的跳动,但此时却并非全然因为恐惧的缘故。
“儒圣人?”
他抓住了柳氏的手,也不知为何,此时既是觉得惊吓,却又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种说不出的热血沸腾的感觉。
“真有儒圣人的存在吗?”
姚若筠读书多年,当初入学启蒙之时,先拜的就是儒家圣人。
传闻之中,这位儒圣人乃是儒家学派先驱人物,从书中悟道,最终成圣成神,是儒家学子心中的神仙人物。
在姚若筠的心里,认为传闻中的儒圣人只是一种对前辈的祭拜罢了,如一种精神的向托,并没有想过这位圣人是真的存在。
此时听外祖父这样一喊,他喃喃出声——“真的有吗?真的吗——”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怀疑还是期盼,只觉得心中热血沸腾,仿佛有一股气在心中酝酿、翻滚着。
接着姚若筠只见外祖父手持玉笔一挥,那胸中万千才气化为金芒,在他的身体上方,凝聚出一道金色的人影。
那幻影如雨后春笋,疾速长大,逐渐突破姚家的限制,蹿至半空之中,如一座山丘,俯瞰四周。
金光璀璨,天地之间都似是尽数被这光华夺去颜色。
众人屏息凝神之中,只见那光芒逐渐内敛,显现出一个巨人之影。
只见那巨人高约十丈以上,身穿儒衣,头戴儒冠,文质彬彬之余,转头四望中又霸气外露。
与他相较,世间万物皆变渺小。
姚家的院子盛不下这尊幻影,先前张牙舞爪的苏妙真所化的妖邪在他面前也变得不足为惧了。
天空中遮蔽太阳的滚滚云层被他轻轻一抬手便拂走,瞬间功夫,那弥漫姚家,甚至逐渐蔓延神都的妖气似是被他撕出一个大洞。
阳光直泄而下,那金色人影屹立于光华沐浴之中,越发神圣,令人不敢与之对视了。
“儒圣人!”
姚若筠失声惊呼。
柳并舟召唤出来的这位金色圣影,看不清面容,但与之对望的刹那,姚若筠的识海之中便仿佛听闻到了读书的声音响起。
神识在刹时之间被圣人之影引入浩瀚书海,使人徜徉于学识与才气的包围之中。
此时震惊得无以复加的并非只是姚若筠一个人。
隔壁的温家、赵家,以及整个神都城里,先是看到北城方向有一黑气冲天而起,接着金光大作。
一位高大的金色幻影缓缓出现,目光转动,凝望神都。
每个被‘他’所望的人,内心的阴暗处都像是被窥破,生出不安之心。
青峰观后方的筑山书院及神都各书院里,学子们清晰无比的看到了这一幕。
那金影所望之处,每个学子的心中仿佛听到了儒家圣人那轻叹低语,以往许多不明就里的知识,此时在那低语声响起的刹那,便都融会贯通。
“是儒圣人!是儒圣人!”
纵然未看清那金色儒影的面目,但每个学子的心中,却都涌现出了一个十分笃定的念头。
大量学子一一向着姚家府邸所在的方向跪拜,心里既是兴奋又是惶恐,甚至来不及去猜测这世间怎么会有儒圣人现世了。
“弟子拜见儒圣人!”
“弟子跪儒圣人安——”
神都城中,万千学子的声音响起,那虔诚之力汇聚,使得儒圣人的身影如同实质一般。
……
将军府里,陆无计夫妇最先感应到了这世间浩然之力的波动。
长公主几乎顾不得自己手中推着的儿子所坐的轮车,飞快的冲出屋子之中。
她望向了那儒圣人所在的方向,感应到那一双无情却又似汇聚了这世间最为复杂情感的金色瞳孔自她身上缓缓扫过。
她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半晌之后,才听神都城外欢呼声震天,有人尖声叫喊:
“儒圣人临凡了!”
“儒圣人!”朱姮蕊这才醒悟过神,见到了也自屋里飞冲而出的丈夫。
他倒没忘记推那一辆陆执坐着的车,但动作十分粗鲁。
“真是儒圣人来了。”陆无计轻声的叹着。
“能有这个学识、这个力量,可以召唤得出儒圣人的,便唯有大儒!”
陆无计的赞叹几乎被学子的欢呼声淹没,长公主还未从先前那一眼金色人影的目光震慑下缓过神,喃喃道:
“当世之中,老师已经仙逝。”
张饶之死后,能称得上‘大儒’之号的,便唯有那一位——
“南昭柳并舟,张先生的入室弟子。”
陆无计想到了那一卷字画。
当时陆执昏迷之时,姚守宁送来的字画,是二十年前柳并舟所写的。
那时的柳并舟已经修出浩然正气,具有大儒之力,但那字画仅有镇妖邪的作用,还不能完全诛灭妖邪。
哪知二十年的时间过去,这位隐居于南昭的读书人,不止修行未退,反倒更进一步。
时至今日,已经修出可以召唤儒圣人真身的力量了。
这一天降神异,震惊的不止是神都城的万千学子,还有大庆皇室、天下读书人,以及当年西南结界破开后,那些逃出来隐匿于人间的怪物!
“那圣人之影出现在城北的。”
陆执瘫坐在椅子上,冷静的开口。
“城北——”经儿子一提醒,长公主终于压下了被那巍峨高山似的神像一瞥之下而产生的万千思绪,开口道:
“姚家在城北,姚家,柳先生入神都了!”
——儒圣人显现神圣之影而引发的轩然大波不仅止是出现于学子之间、将军府及神都城的街头巷尾处,同时还传入皇宫之中!
今日的神启帝正召唤了陈太微入宫,与他讲经谈道,以期有朝一日能舍去凡身,踏破尘世,成圣成神。
“仙长,近来我以九鼎修道时,颇感气息停滞,不如以往顺畅……”
神启帝年近五十,身材消瘦。
他穿了玄黑锦袍,领口、腰间则点缀以明黄饰物,以昭示他天下之主的身份。
皇帝的脸颊瘦窄,一双眼睛则是细长,将帝王的独断专行尽掩其中。
而此时万人之上的皇帝则是躬身面对着不远处盘膝而坐的道士,请教着他关于自己修行上的困惑。
他话没说完,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这位君王罕见失去了以往的平静,面色一沉,下意识的喊:
“发生了何事?”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内侍,藏在那乌纱帽下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在神启帝开口之前,他已经转头望向了宫殿大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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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接传承(求月票)
“皇上,老奴似是感应到浩然正气了。”
那内侍转过身来,犹豫了一瞬,仍是恭顺开口。
他这话一出,皇帝的耳侧也像是听到了若隐似无的喊叫,形成经久不绝的音浪。
声音是从神都城中传来的,好像万民共呼,似是在欢庆着什么。
而坐在他对面数丈开外,那位从始至终一直半闭着眼睛,似是入了定的道士,则是在他问话的那一刻,睁开了双目。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弹跳而起,甚至来不及与神启帝说话,便冲出宫殿之中。
那位佝偻着后背的内侍监怔了一怔,接着面色就变了:
“真是浩然正气?大庆出现了新的大儒?”
若说这内侍先前还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有没有出错,此时一见陈太微的举动,便都明白了。
只是大庆已经多年未见大儒现世了!
自二十八年前,当时名满天下的大儒张饶之在神启帝登基那一年陨落之后,这天下便再也没有了儒林领袖。
自此儒家后进学子虽说不少,但没有了大儒,儒家的没落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这二十多年来,大庆之中虽说不少学子仍在追求儒道之心,甚至楚家那位未曾入仕的大少爷楚少廉一直闭门不出,为的就是想要踏上儒道,却一直都未得其门而入。
却没有想到,在这些年的时间里,已经有一位大儒,悄然出现,并隐身于神都。
随着欢呼声响起,一股可怕的力量开始迅速涌动,并很快辐射至整个神都城。
神启帝没有再问内侍的话,陈太微疾走之后,他也面色微沉,跟着冲出宫门。
他所居的是奉天殿,位于整个皇宫最高处。
宫门之外是宽达两丈的长长走道,中间是一条白玉阶梯,长达百梯,直通下方广场处。
左右走道两侧有扶栏,往扶栏处一站,可凌瞰整个神都。
先前一步冲出来的陈太微此时已经站到了那走道的最左端,手撑扶栏,上半身俯仰而出,几乎要往外跌落。
宫台离地二十来丈,狂风将他袖袍灌满了,吹得‘哗哗’作响,似是要将他整个人吹得凌空飞起。
他的脸望着一个方向,皱起了眉头。
神启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即瞪大了双目。
在他视野之内,民众微小如蝼蚁,原本应该是看不清的。
可此时万民涌动。
无数人群从家中、街道两旁的铺子里、道观中尽数钻了出来,便汇聚成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相继往城北奔走。
这些人群一再汇合,形成极为庞大的数量,几乎将一些街道全部占据了。
有人跪地而拜,有人疾声欢呼,阵仗极其惊人。
而他们所跪拜的方向,便是城北处。
神都城北的某一处,一尊高大可怖的金色人影正屹立于半空。
“那,那是什么?”
因过于惊骇,神启帝的声音仿佛都失去了控制,他瞪大了眼,那张瘦窄的面庞被映上了金光。
话音一落的同时,耳中仿佛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一种臣服之意从他内心之中生起,令他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坐下地。
关键时刻,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内侍抢先一步,‘噗通’一声面朝北方而跪,倒在神启帝的腿旁。
还未下跪的皇帝伸出手,撑在了他的手背上,将自己的身体稳住。
“大胆!”
神启帝的嘴中传出一声厉喝,接着他身上紫芒一闪,一条龙影从他头顶蹿起,将他整个身体尽数护于那真龙幻影的环绕之中。
“朕乃真命天子,不跪苍生、不跪鬼神!”
他这一声喊完,那龙影发出一声长啸,身上紫光大作,神启帝的眼瞳映上紫光,逐渐站稳,将手从那内侍的后背上抽走。
就在真龙出现的刹那,北面那一尊儒道之影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了头。
‘他’的面庞呈金色,如失去了人世的情感,但那一双眼睛里,却像是将世间所有的知识尽数汇聚于其中,形成极为可怕的威慑,令人在‘他’注视之下,不由自主的心生臣服。
重重压力滚滚布盖而下,在神启帝的眼中,那尊幻影由远及近,须臾便至自己面前。
他的眼里盛满了金光,重重威压如万重大山,自他头顶盖压而下。
好在那幻影并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停留在这位人间帝王身上,仅与他目光短暂对视,随即将头转走。
皇帝的身体挺得笔直,可此时唯有紧贴着他腿而跪的冯振才感觉得到,这位心狠手辣的一国之君此时身体因为承受了过多的压力,而微微颤抖。
冯振不敢抬头。
所以他没有看到,神启帝的身侧,那环绕的紫龙身上的鳞光瞬时暗淡了下去,那原本便虚幻的身体又透明了许多。
“儒圣人!”
神启帝平复着内心激荡的血气,低声开口。
万民跪拜,天下学子臣服!
这一神迹的出现,将一些原本‘无神论’的人坚定的信念彻底打破。
“朕登位至今二十八载,竟不知道,自己的眼皮底下,隐藏着一位大儒。”
他定了定神,那环绕于他身侧的龙影发出一声长吟,接着重新隐没于他身体之中。
皇帝提步往陈太微走了过去,地面跪伏的冯振匍匐于地面,听他吩咐:
“查一查,这位大儒来自何处。”
“不用了。”
回应神启帝的,是正探身往北而看的陈太微。
这位丰神俊朗的年轻道士转过了身,那张像是已经剔除了人类情感的面庞上露出一丝若隐似无的烦躁之色:
“圣影出现处应该是在姚家。”
“姚家?”
神启帝对这位仿佛无所不知的国师讲的话信任之极,当即脑海里已经开始搜索起姚家信息了。
托代王地宫之事的福,他想起了疑似与陆执同行,闯入代王地宫的女子,似是就姓姚。
“姚守宁?原城北兵马司指挥使姚翝之次女?西城事件,她也卷入了其中?”
这位帝王不理朝政,却能将神都城大小主要官员牢记于心中。
姚翝不过区区六品官,此时他一提起姚翝,姚家景况悉数浮现于他心头。
“姚翝只是没有背景的粗人,他的岳父姓柳,来自南昭当地世族。”
陈太微点了点头,说出一个人名:
“柳并舟。”
“此人当年曾入读子观书院。”
冯振也开口。
他除了是神启帝贴身内侍之外,同时统管镇魔司,天下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西城案件之后,各方势力都查探过姚家底细,镇魔司更是将柳氏来历查得一清二楚,连带着查出了她的父亲柳并舟。
“不仅是入读过子观书院,他曾是张饶之的入室子弟!”
陈太微的话一说出口,神启帝与冯振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
天降异象!
此时与姚家相隔不远的温家里,早在妖气弥漫之时,温景随就已经敏锐的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头。
先前还是晴空万里,顷刻之间便阴云密布,接着不知谁家像是起了火,黑气翻腾——不多时,他耳中便听到有人在喊‘妖怪来了’。
他当时拿了本书,还未来得及召唤下人打听,心中便是一动。
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他心间,只见窗外金光大作,驱散云雾,若隐似无的读书声在他耳畔响起,使他的意识好像有短暂的迷失于这浩瀚书海之中。
温景随当即推开屋门,飞快起身奔出。
只见不远处,一尊高大的儒影立于半空,俯瞰苍生大地。
“儒圣人——”
他喃喃开口,一股心悸之感生出,那儒圣人之影转过了头——
卑微、憧憬、向往等数种情感齐齐涌上了温景随的心头,在这位儒家圣人的面前,他弱小如蜉蝣,微末而不起眼。
一种想要跪拜的冲动生出,他的双膝一软,正当要跪下去的刹那,却被他硬生生的止住。
“不!”
温景随面色苍白,吃力至极的仰起了头。
“我跪苍生,跪万民,跪师长,祖宗,跪父母。”他向往学识,崇拜儒影,愿以之为榜样,向其学习,却唯独不愿视其如神明,跪拜叩头。
豪气自他胸腔之间生起,他死死将颤抖不停的大腿掐住:
“我学习,为的是为万民请命,为百姓谋福祉!”
他的额头现出汗迹,似是极力在与内心抗争着:
“……为的是考科举,入仕途,将来位极人臣,权势在握,不再逢人便下跪叩头!”
“我努力读书,不是为了见人就拜的!”
他一声怒吼。
生平所学知识在这一刻化为热流,将内心的懦弱及对神圣之像与生俱来的畏缩一并击破!
才学激发浩然正气,汇聚成淡金光芒,与那四周无处不在的金光相结合。
那睥睨万物的儒圣人低下了头,目光与温景随相对碰,接着嘴角一勾,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伸出手,一粒金光从他掌中逸出,在万千金芒的拥护下,飞往温景随处,与他身体内的才学之气相结合,最终隐入他的身体之中。
那种来自于灵魂的可怖颤栗感消失了。
温景随气喘如牛,佝偻了腰背,惊魂未定的按压着自己的胸口。
金芒一入他身体之中,便如替他点了悟。
以往一些晦涩难记,需要反复阅读的文章,此时一一浮现在他心头。
那些多年苦读所积累的学识、才气,此时化为儒家浩然正气,蛰伏于他心里,隐没于那粒埋藏于他心中的金粒之中。
儒圣人在他的心底种下了一粒种子。
温景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再看这位似是可顶天立地的圣人之影时,不再像先前一样惶恐、害怕,反而心生亲近、敬畏之感了。
“弟子拜见恩师!”
这一次,年轻人没有再抗拒,整理衣冠,双膝一软,冲着儒圣人的方向,遥拜下去。
……
姚家里,姚若筠还在叩头。
对于儒圣人的敬畏压过了他对于妖邪的恐惧,从苏妙真变异再到儒圣人现世,他陷入对柳并舟狂热的崇拜之中,对儒圣人的威压半点儿抵抗的心理都没有。
但此时没有人去注意他的举动。
因为无论是柳氏还是苏庆春,亦或曹嬷嬷及冬葵等,此时在神迹显现之下,都一一跪伏于地,不敢抬头。
姚守宁则是先前在儒圣人出现的刹那惊了半晌,却因为早就见识过邪怪,知道这世间有神鬼异志一说,也早知道外祖父本事,因此纵然人前见圣,却并不大惊小怪。
再者她力量虽说因为耗尽而暂时受到压制,可辩机一族的血脉天赋极强,儒圣人的威压对她不起作用。
她看到周围人‘刷刷’下跪,转头的时候却看到姚婉宁还手扶着门框,一手虚搭着腰腹,脸色苍白的站着。
“姐姐——”
她伸手去扶姚婉宁,却在碰到她身体的刹那,感应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姚婉宁额间那粒朱红小痣此时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她身体忽冷忽热,在姚守宁扶住她的刹那,她松了口气,倒进妹妹的怀中。
“老酸儒,老酸儒!”
苏妙真的嘴里发出尖厉嘶吼,欲施展浑身解数,欲将柳并舟勒死。
那妖蛇临死反扑,力量极强。
黑气大作之下,将柳并舟身上的光罩勒破。
但在光罩破裂的瞬间,那如小山般的儒圣人低垂下头,伸出一只手,如捏一只虫子般,一把将妖蛇的头捏住。
“啊——”
‘嘶哈!’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及不甘的鸣吼,儒圣人捏着这妖邪脑袋轻轻一拉——
一股黑气被‘他’从了苏妙真身上拽了出来,化为一道巨蟒之影,被‘他’抓在了掌中。
苏妙真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软的从半空之中跌落,下方的柳并舟伸出手,将这个外孙女托住。
“放开我,放开我!”
那蟒蛇之魂不甘的咆哮,本来应当是奇大无比的可怖怪物,可此时与儒圣人相较,又显得迷你而娇小了。
蛇魂在儒圣人掌心之间穿梭,‘他’将掌心一合——
金芒迸射开来,浩然正气强势至极的将这妖气辗压。
妖魂的惨叫声消失了。
儒圣人挥了挥手,金光将所有阴云驱破,读书声响于每个人的耳中,把妖邪带来的阴影一并压下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如泰山般伟岸的巨影化为万千光辉,消失于无形。
但神都城中每一个亲眼目睹了神迹的人,耳中仿佛还能听到那敦敦教诲,心灵仍是沉浸于那儒圣人出现所带来的震撼与顺服之中,跪拜于地,久久不敢起身。
第二百三十六章 装昏迷
屋外乌云散开,明媚的阳光重新洒落下来,妖气烟消云散。
但姚守宁扶着姐姐回到椅子上坐下,转头往外看时,却见母亲、哥哥等人如中了咒语般,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外祖父!”
少女的声音娇脆悦耳,如同一缕清风,吹入沉闷的环境之中,带来鲜活之感,将这死寂打破。
跪拜在地的柳氏一下回过了神来,挺直上半身,再四处探望——却并没有见到那尊金灿灿的儒圣人之影。
四周仅剩了满地的残砖碎瓦,地面铺满枯枝断叶,木栏被大力拍断,屋檐之上许多地方的瓦片被震落,看起来份外凄凉。
柳并舟怀抱着昏睡的少女,站在庭院中。
一支受金光包裹的玉笔浮在他的头顶,他的衣袂飘飞,仿佛还有一股气流环绕于他身侧。
“爹……”
柳氏试探着唤了一声,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如同神迹般的场景是不是幻觉。
——她突然感到有些忐忑。
以往在她心里,只是隐于南昭一普通儒士的父亲,此时变得深不可测。
那个听信谶言,执意插手她与妹妹婚事的迂腐的父亲,及此时这个可召唤儒圣人,辗压妖怪,如同神人一般的父亲,究竟哪个才是柳并舟的真面目?
听到女儿的呼声,柳并舟转过了头。
他脸上的金芒隐了下去,飘动的胡须重新垂落于他胸前,他抱着苏妙真,往前走了两步。
每一步迈开,气息内敛,浩然正气重新隐于他身体中,那种使人不可直视、亲近,并心生畏惧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柳氏熟悉的温和眼神:
“妖邪之事我暂时已经处理好了。”
他说话时,看了姚守宁一眼。
“外祖父,可是——”
姚守宁见他神情,心中一动,想起了先前的疑惑。
从她闻道悟后,力量达到巅峰之境,曾亲眼见识过隐匿于苏妙真身上的那妖物的庐山真面目。
红毛尖嘴的大脸,似是一头狐,身有数尾,绝非是一条黑色妖蛇。
而今日苏妙真身上被逼出来的妖邪,却是一条妖蟒,与那红色巨狐截然不同。
先前那场大战倒是打得惊天动地,阵势极大。
柳并舟召出了儒圣人,毫无意外将那巨蟒杀死,从表面看来,好像这一场收妖之战已经成功了。
可姚守宁总觉得这是一个障眼法,那妖蟒只是狐影抛出来的弃子,以迷惑众人罢了。
她想起自己曾听苏妙真身上的妖影提到过,当日冲陆执下蛊的乃是南安岭佘氏一族,再结合苏妙真当日进神都发生的种种事故,姚守宁隐约觉得这佘仙一氏,恐怕与苏妙真身上的红狐之影乃是勾结的。
“我总觉得,表姐她——”她正欲将心中疑惑说出之时,柳氏听到‘表姐’二字,心中感到不妙,再定睛往柳并舟方向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妙真!”
她脸上的惊恐、忐忑在看到被柳并舟抱在怀中的女孩时,一下化为了担忧。
柳氏提裙起身,跌跌撞撞的往父亲的方向走去:
“妙真,妙真。”
苏妙真被外祖父打横抱在怀里,长发垂落。
她的脸上全是血,‘滴滴答答’的顺着脸颊两侧往耳根处滑落,看上去像是已经断了气了。
柳氏有些害怕,眼泪直往外涌:
“爹,爹怎么办?”她性情刚强,平日极少这样哭,“致玉临去之前,写信给我,让我替她照顾一双子女,如今妙真出事,到时道元(苏文房的字)若来神都,我该怎么向他交差呢?”
听到这里,苏庆春也抬起了头来,姚若筠起身看到儒圣人之影已经消失,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只是他的目光转到柳并舟身上时,那失望又化为兴奋,忙爬起了身来,跟在了柳并舟的身后。
“不用担忧。”
柳并舟说这话时,是冲着正倚在门口满脸担忧的少女方向。
这话音一落,姚守宁顿生一种预感——外祖父应该是猜到了她内心的隐忧,这话是在回答她先前被柳氏打断的问题的。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笃定、安抚,脸上有若隐似无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姚守宁心中稍安,觉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疑惑。
外祖父好像什么都知道,无论是家中发生的事,还是苏妙真身上的秘密,他老人家好像都一清二楚。
据他所说,这是当年他所认识的一位‘小友’告知他的。
而外祖父与这位‘小友’的见面,则是在三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应天书局上。
当年的应天书局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心生好奇与向往,有些遗憾自己生得太晚,以至于无法亲眼目睹。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身体里的力量涌动。
那力量好似感应到了她的意念,使她的意识在这一瞬间有片刻的恍惚,耳畔好像听到了一个老者的叹息声:
“老朽已寻找这孩子78年,天象预示,我与这孩子的缘份已近,兴许这‘缘’,就在这一次的应天书局中……”
老者的声音温柔而慈和,带着空灵之感,仿佛不识人间烟火。
最终的叹息声里,满是遗憾与失落,听得姚守宁心有所感,鼻尖微酸,眼睛瞬时便红了。
“不用担忧。”
柳并舟再度开口,将姚守宁耳畔的幻听打破。
这一次他的话是对柳氏所说,他已经转过了头,将手里的苏妙真交到了柳氏怀里:
“她暂时没有大碍,只是受妖邪附身已久,那道妖蛇藏匿于她体内,驱使她体内阳气施妖法时,使她精魂受损罢了。”
柳氏将苏妙真接了过来,一把抱住后,他这才理了理自己的衣冠,头顶那支玉笔落了下来,被他握于手中。
玉笔逐渐缩小,须臾之间,便重新幻化为一指头大小的玉笔装饰。
柳并舟将其握住,重新拉了腰侧丝缕,欲将这支玉笔穿挂在腰侧。
“外祖父,外祖父,让我来!”
一旁的姚若筠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忙不迭的要上前献殷勤。
他先前醒悟过来之后,便跟在了柳并舟身侧,恨不能替外祖父鞍前马后的效劳,但他当时怀里抱的是苏妙真,姚若筠犹豫半晌,仍是退缩了。
表妹之前满口胡言污蔑他,此时他一见苏妙真便觉得心中膈应,就连对外祖父的崇拜感都压不住,便唯有暂时不开口。
这会儿柳氏接走了苏妙真,一见外祖父欲整理衣冠,姚若筠便觉得自己表现的时机到了!
“……”
柳并舟转过头,见姚若筠弯着腰跟在他身侧,一脸渴望的神色。
他失笑,将手中的玉笔递到姚若筠手中:
“来。”
姚若筠大喜,双手交叠,将这‘神笔’握住。
他曾亲眼见过外祖父施展神笔,将那蛇妖打得‘嗷嗷’惨叫的风光情景,一握住那笔,激动得双手都在抖,好半晌不敢去理丝绦,深怕一不小心落到地上便将这神物摔碎了。
“你这孩子倒也有心,只是可惜……”
可惜他已经有了衣钵传承之人。
柳并舟后续的话没有说出口,眼中看向姚若筠,露出遗憾之色。
“外祖父,这神笔是件宝物吗?”
姚若筠并没有听出他言外之物,而是双手小心翼翼的包握住玉笔,轻轻抚摸着。
“哪是什么宝物?只是寻常佩件罢了。”柳并舟失笑,“你若喜欢,送你得了。”
他话音一落,姚若筠眼睛顿时亮得惊人。
柳并舟笑了笑,继而温言指点他:
“对读书人来说,任意书、笔皆可成为手中的利器。胸中的才学可化为浩然正气,才是行走世间,斩妖除魔的根本。”
姚若筠听得热血沸腾,想到外祖父先前威风至极的身影,仰头看他,一双眼睛亮光闪闪的:
“我也读书,能修出浩然正气吗?”
“只要是读书人,自然胸有才气。”他顿了顿,耐心解释:
“不过能不能化为浩然正气,得看你的领悟。”
说完,他的眼中露出隐忧:
“妖乱时代即将到来,也许你会修出浩然正气的。”
只是修出浩然正气,未必能成为真正的大儒。
柳并舟摇了摇头,将内心的担忧暂时压下:
“若筠要好好读书啊。”
他这一句叹息,令得姚若筠像是打了鸡血,振奋道:
“外祖父放心,从今之后,我每天必定挑灯夜读!”
以往他读书为的是考功名、求仕途,现如今,却觉得不为功名,就为修出浩然正气,将来能像外祖父一样,挥手间便打死一只妖邪也很威风。
柳并舟含笑点头,看得姚若筠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即便回房闭门苦读。
“爹——”
柳氏怀抱着苏妙真,有些担忧:
“妙真她中邪不醒,我们是不是要请个道士……”
她目光落在外甥女身上,摸了摸她鼻息,感应到确实有气后,先是松了一口气,但见她又沉睡不醒,不免又感到不安。
询问的话刚一说出口,却又想到父亲能驱邪除妖,剩余的话顿时咽进喉中,看向了柳并舟。
“不用。”
柳并舟摇了摇头,深深看了‘昏睡’不醒的苏妙真一眼:
“妙真只是暂时昏睡,蛇妖一死,她迟早会醒的,只是醒后可能身体会虚弱一段时间罢了。”
几人说话的功夫间,躲藏的下人相继出来。
曹嬷嬷走到柳氏身边,再看柳并舟时,一脸的敬畏,先是恭敬的下跪叩头。
其余众人也接连跪下,口中还不停的念叨着:
“老神仙。”
柳并舟笑了笑,吩咐道:
“该先将此地收拾了。”
地上满是残砖碎瓦,行走间极有可能会跌倒受伤。
他话音一落,下人们便争先恐后的应‘是’,各自拿着东西去收拾打扫了。
大家相继进屋,苏庆春双腿发软,由曹嬷嬷扶着他走。
屋内姚姚宁靠坐在椅子中,见长辈们进来,连忙要起身行礼。
柳并舟冲她压了压手,示意她不要起身。
她脸色苍白,显然还没有从先前那一场大战中缓过神来,见外祖父示意,犹豫了一下,手搭在肚腹间,便又重新靠椅子中。
柳并舟坐回首座,柳氏则是抱了苏妙真也放进椅子上,示意逢春立即打热水来替她擦脸。
先前一场大战之后,众人既是惊魂未定,却又都觉得好奇、兴奋。
逢春兑了热水,又拧了帕子过来,见到昏迷不醒的苏妙真时,有些害怕,不大敢靠近。
柳氏拿了帕子,温柔的替苏妙真擦脸,却见她嘴角两侧各撕出两条长达半指的伤口。
她脸颊本来就窄小,如巴掌大,此时这两道伤口几乎撕至她下颌处,血流不止,看得柳氏手抖。
“这可如何是好?本身就是姑娘家,留了这样大两道疤,那该死的妖怪!”
柳氏诅咒。
从父亲口中得知苏妙真暂时不会有大碍之后,她便开始担忧苏妙真以后留了疤会影响未来姻缘,如此一来,再想起那蛇妖时,便恐惧尽去,只剩恼怒。
柳并舟没有说话,伸手往桌上一摸,还未开口,就已经有一杯温茶递入他的掌中。
姚若筠恭敬站在他身侧,递了茶水,还爱惜的抚摸着手中玉笔,一脸欣喜之色。
众人正忙的忙,说话的说话,姚家几人则各有所思之际——
姚守宁还在回忆自己先前‘听’到的耳语,接着一道细如蚊蝇的声音便传入她的耳中:“大人,大人?”
少女的声音轻细,带着小心翼翼,十分的耳熟,一下将她惊住。
她瞪大了一双凤眼,有些不敢置信的转头。
只见苏妙真仰头歪躺在首位的椅子之上,柳氏托着她后脑勺,正拿了一张湿巾替她擦脸。
她脸色煞白,双眼紧闭,像是失了魂似的,并没有苏醒。
可是姚守宁先前听到的那两声呼唤,分明就是苏妙真的声音。
“她没有昏睡!”
苏妙真是装的!
这个念头先是从姚守宁心中生起,接着她再度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附身于她身上的妖狐并没有真正的被消灭,而是暂时隐藏。
昨夜她当着程辅云的面,将苏妙真中邪一事挑破后,应该引起了这一人、一妖的警惕,今日趁着柳并舟到来,那妖怪便趁机将蛇妖抛了出来,当成诱饵,造出极大动静,被柳并舟诛灭。
阵势闹得如此之大,让人以为苏妙真身上的妖邪已经被收服,而那真正的妖狐则隐于暗处。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有诅咒(求月票)
这个念头一起,接着姚守宁就听到了一道尖细的声音回应道:
“我还在,只是需要暂时蛰伏。”
话音一落间,姚守宁便‘见’到苏妙真的脸上映出一张红狐之影。
柳氏握着帕子的手在那一张一合的狐嘴边擦过,数次碰到那尖利的犬牙,看得姚守宁胆颤心惊,忙不迭的大喊:
“娘!”
“怎么了?”
柳氏毫无察觉,有些茫然的转过了头。
兴许是黑色妖蟒才刚被当成诱饵推出,遭柳并舟斩杀的缘故,那狐影肆无忌惮,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再度出声。
此时姚守宁一声大喊,除了引起屋内众人注意之外,苏妙真的脸上,那头红狐之影也转过了头。
它好像变得谨慎了许多,张开了血盆大口,出现在柳氏的身体上空,将柳氏的半个脑袋都似是要衔咬进去了。
一双猩红似灯笼般的眼睛望向了姚守宁,而半靠在柳氏怀中的苏妙真则是双拳紧握,呼吸都有些急促。
“怎么了?”
柳氏半个脑袋都进了妖怪之口,却并没有察觉,只是见小女儿不说话,不由再问了一声。
姚守宁目睹这一幕,后背的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
就在这时,她想起了昨夜程辅云等人来时的情景。
陈太微似是怀疑她是辩机一族的继承人,苏妙真当时身上的狐影恐怕是试探过她,只是当时她力量消失,并没有察觉,只是事后隐隐感觉有股风吹过。
想到此处,她又回忆起多日前,她与陆执乘坐马车遇到陈太微后,回家也遭到了这狐妖试探。
此妖性情多疑,又狡猾至极。
这会儿故意当着她的面欲吞入柳氏半个脑袋,恐怕是有意恐吓她,想要试探她底细的。
毕竟柳并舟就在此处,这狐影好不容易抛出弃子才藏匿身形,不可能主动再度现身,招惹大儒注意力的。
但姚守宁若主动出声喊破,便可能会将她目前隐藏的身份曝露。
到时镇魔司、陈太微等人就会猜到端倪,妖族也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不过这些只是她的推测。
一面是攸关母亲性命,一面是她若冲动之下行事,可能会使自己置身于危机之中,该如何选择?
“……”她心乱如麻,转头去看柳并舟。
外祖父低头喝茶,仿佛对眼前的混乱并没有察觉。
她想到了外祖父先前安抚自己的眼神,虽未明说,却应该是知道什么。
他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似是从那‘小友’口中了解到三十二年后姚家的乱局了。
赌不赌?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强行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再睁开眼睛时,表情显得天真而有些娇憨,犹豫着道:
“娘,我,我下午想去将军府。”
这话一说完,正在装着昏迷的苏妙真顿时就忍不住了。
她的眼睫动了动,颤了两下,鼻腔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_吟。
那置身于她身体上方的红狐之影呲了呲牙,缓缓将大张的嘴合拢。
幻影从柳氏的头颅咬过,柳氏毫无察觉,只是这一刻觉得发梢被轻风吹得拂过脸颊,周身似是发冷,打了个哆嗦。
“你这孩子!”
柳氏原本以为她有什么要事,结果听她只是想要去将军府,不由有些无奈。
接着她耳中听到苏妙真的轻哼,忙不迭的转过了头:
“家中出了这么大事,你表姐刚刚中邪了——”
她念了两句,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有些惊喜的道:
“妙真醒了?”
“姨——嘶——”
苏妙真刚一张嘴,那还未止血的伤口被牵动,顿时便觉得剧痛,不由含泪发出一声痛呼。
血液顺着伤口往外滴,沿着她下颚流了又流。
疼痛之下,她眼泪直往外涌,伸手想要捂脸,但指尖还没有碰到脸,便被柳氏拉住。
“你受伤了,不要碰。”
“痛,痛,好痛。”
自小到大,苏妙真还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先前‘中邪’之事由附身在她身上的‘神喻’一手操控,她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妖蛇被儒圣人击杀,狐妖隐于她体内,她被柳并舟接住时,才重新恢复了身体的控制。
先前担忧‘神喻’将她抛弃,又装着晕迷,想躲过柳氏等人的盘问,她这才一动不动,强忍剧痛。
此时一旦‘苏醒’,自然便再无顾忌,迭声喊‘痛’。
如此一来,倒使柳氏更加心痛她,抱着她不停的哄。
“……”
姚守宁惊险至极的看着那狐影一口将柳氏的头颅咬中,随着苏妙真睁开双眼,那狐影一点一点淡去,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却仍像是在盯着她一般,令她周身寒毛直竖。
正在吃茶的柳并舟这时才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转头看了苏妙真一眼——
随着柳氏拿帕子将她的脸擦净,众人都看到苏妙真额头的那粒殷红小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个大夫,替妙真开几副药,脸上的伤口仔细养着。”
他突然开口,引起了众人关注。
“只要性命无忧,脸上的伤又算什么?”他端着茶杯微笑,跟女儿说道:
“做人更重要的是品性、才学、性情,容貌若能有,那自然是锦上添花,若没有,也得以平常心对之,不可将其看得过重。”
“咱们柳家的女儿,不以貌侍人的。”
柳氏闻听这话,连忙点头,就是有些心疼:
“爹说的也对,是我想多了,就是妙真被那妖邪所害,要吃些苦头。”
苏妙真听到这里,伸手碰了碰脸颊,不由又气又恨,不满极了。
她抬头往柳并舟的方向看去,却见这位外祖父的目光幽深,那眼神似是能看进她心底最深处。
她心中的那些秘密在这位长辈面前似是无所遁形,无论是‘神喻’的存在,还是她心中的怨恨,都一一被他得知。
苏妙真吓了一跳,连忙垂眸,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身体一缩,躲进柳氏怀中,引得柳氏越发怜爱,抱着她‘心肝肉’的哄。
柳并舟并不将这个晚辈的心思放在眼里,他转过了头,喊道:
“守宁。”
“外祖父。”
姚守宁乖乖应答了一声,柳并舟就问:
“你想要去将军府?”
“嗯。”
姚守宁半真半假的点头。
之所以此时提出要去将军府,原本是为了转移苏妙真身上狐影注意力的。
但除此之外,姚守宁早就已经有想去将军府的打算。
一来是为了探望陆执,二来也是想要告知他从姚婉宁口中打听出来的关于‘河神’的线索。
“若是想去,那便去吧。”
柳并舟话音刚落,苏妙真搭在柳氏手臂上的手便一下将她抓握紧了。
“爹!”
柳氏被她一握,顿时醒悟过来:
“这个时候,守宁出门,是不是不太适合?”
“为什么不适合?”柳并舟问了一句。
柳氏就踌躇道:
“如今家里事多……”柳并舟一来,先是发现她受了妖气迷惑,接着又将苏妙真身上的妖邪逼出。
今日动静闹得如此之大,恐怕是瞒不过人的。
无论是宛如神迹的儒圣人,还是那头飞天盘旋的黑色妖蟒,都会将姚家推至风口浪尖处。
柳氏看了小女儿一眼,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将‘她心仪世子’这话当众说出口。
“这个时候我们本来就该低调行事,若守宁仍前往将军府,恐怕会引来有心人胡思乱想的。”
“为什么应该低调行事?”
柳并舟喝了口茶,将杯子搁到桌上之后才再问了女儿一声。
柳氏被他问得一怔,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毕竟妖邪现世……”
她话没说完,柳并舟就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你想捂也捂不住。”他看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
“真是傻人有傻福。”
这个女儿自生下来,除了母亲早逝之外,便一直都顺风顺水。
在娘家时,过得舒心自在,嫁人之后,姚翝对她百依百顺。
生了孩子后,长女乖巧,儿子听话,小女儿更是在妖变时代来临之前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将这个糊涂的母亲护在怀中。
“爹!”柳氏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但隐约觉得他所说的‘傻人’是指自己,顿时不高兴的喊了一声。
“我又没说错。”柳并舟正色道:
“妖邪现世,有些人知道得比你更早。姚家只是机缘巧合,才是最先现出妖邪异象的所在罢了。”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慢条斯理道:
“更何况,有我在,你以为你还能低调?”
柳氏一直蒙在鼓中,不知道‘大儒’这一名号意味着什么。
那并非是她原本所想的,只是受人尊重的儒林领袖,而是意味着一种独一无二的力量。
从他踏入姚家,召唤出儒圣人之时,柳、姚二姓便注定无法再低调,总会被各方势力关注。
“……”柳氏想到儒圣人之影,不由哑然,但又有些紧张:
“可是,可是镇魔司的人会不会找您的麻烦?”
她想到镇魔司凶名,想到昨夜程辅云等人来势汹汹,心中有些担忧。
“别胡思乱想了。”柳并舟淡淡的道:
“镇魔司的人,暂时是动不了我的。”说完,他又补了一句:
“有我在,姚家的人自然也无忧。”
他坐在那里,神态从容。
明明只穿着简单的儒衫,看起来只是斯文学者,但说的话却使人毫无怀疑的念头,对他只有信服。
柳氏心中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既喜且忧,只是还有顾虑:
“您说的也有道理,可毕竟妙真刚受妖邪影响,还受了伤,守宁这个时候外出……”
“守宁不是大夫,妙真受伤,请个大夫回来开药就行了。”再者说,“守宁这个时候前往将军府,是有必要的。”
他提醒道:
“妖邪即将乱世,陆无计当年镇守西南,也算有功,将消息提前告知他,是必要的!”
说完,柳并舟叹了口气:
“你在娘家时,性格也算直爽,怎么嫁人之后这些年,却变得瞻前顾后?”
柳氏听父亲这样一说,脸颊微微通红。
她还未出嫁时,性格是很泼辣任性的,那时她的烦恼只有如何管好小柳氏,柳家在南昭颇有名望,她的父亲更是极有名的,说话做错不怕惹祸。
而进了神都之后,姚翝不过六品兵马司指挥使,又得罪了刑狱,难免要夹着尾巴做人的。
她已非当年那个头顶有父亲撑着的少女,她有丈夫、有三个儿女,说话做事自然要想清楚,深怕行差踏错。
柳氏不再出声,算是默认了柳并舟的意思。
众人沉默了半晌,柳氏才吩咐曹嬷嬷:
“世子先前身体不适,嬷嬷去准备些药材,让守宁下午出门时,一并带走。”
受父亲一指责后,柳氏也意识到自己之前行事太过拘束。
现在父亲自己拍着胸脯保证有他撑着,柳氏索性也不再考虑许多,而是顺应自己的心意:
“爹,世子先前中了邪,您对妖邪既有克制,索性多画些字符交给守宁,让她带去给世子,看看有没有用。”
她想起女儿‘爱慕’陆执,也有心想要成全她。
昨夜的时候,她还担忧双方身份地位不太匹配,害怕女儿将来会吃苦头。
但今日一见父亲神通,那些担忧便不翼而飞。
自己的父亲这样的厉害,小女儿有这样一个外祖父撑腰,有什么人是她配不上的?
她有心想要成全自己的女儿,恨不能向陆家多展示一些自家的优势。
“胡说八道,我又不是道士,画什么字符?”
柳氏并不听他拒绝,只催促逢春去准备纸砚笔墨。
“……”
窝在柳氏怀中的苏妙真听到这里,自然也猜出了柳氏打算,说不出的心寒,只觉得柳家人果然冷漠,柳氏口口声声说是疼她,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可此时却处处替她女儿铺路。
“大人!大人!”
她心中呼唤‘神喻’,话音一落,脸上红光闪过,一头红狐之影浮现在她脸上,那红狐的嘴一张一合:
“你有什么要求?”
“我不能让陆执有机会与姚守宁多加相处。”苏妙真心中说道:
“还请您帮帮我。”
“我有一个诅咒。”
那狐影顿了顿,接着说道:
“诅咒发动的刹那,会令陆执即刻倒地而死。”
它说完,苏妙真顿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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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付代价
姚守宁‘听’到此处,眼中露出一丝着急。
“那怎么行?”苏妙真的心声响起,显然也对狐妖之影的提议十分不满意:
“若他受诅咒而死,那我将来嫁谁?”
她‘前世’过得十分不顺,所遇非人,最终孤死山野之中,对于姻缘一事执着无比。
‘嘿嘿嘿。’
那妖狐咧开嘴,一双眼瞳中闪过红气,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冷笑声:
“他若不死,便有与姚守宁私下见面、相处的契机,你愿意吗?”
苏妙真自然不愿意!
“孤男寡女,都是年少单身。”那狐妖的眼中红光越发诡异,如斗大的脑袋忽大忽小,因速度过快,那虚影变得朦胧,狐脸与苏妙真的脸隐约相重叠:
“若是情不自禁,擦枪走火……”
它的话正好戳中苏妙真内心的担忧,当即道:
“我不愿意!”
‘嘻嘻嘻——’
狐妖尖声大笑,嘴大张开来,那牙齿尖利,寒光闪闪的:
“不愿意就对了。”
它呲牙咧嘴的笑:
“姚守宁父母俱在,柳氏偏心,她父亲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外祖父乃是当世大儒。”
“我的母亲也姓柳!”苏妙真听到此处,有些不服的喊了一句。
“哈哈哈!”
那狐影又声音高亢的讥笑了一声:
“你的母亲已经死了。”
一句话说得苏妙真的眼泪流了又流,也不知是脸上痛还是心中更痛。
“今日儒圣人之影一被召出,姚守宁若能见到陆执,在他心中份量更是不同。”
它轻声诱哄:
“若他们二人见面,说不准便会情定终身,互许海誓山盟!”
我才不会!
姚守宁‘听’到此处,心中急得跳脚。
她已经回过神来,表姐恐怕是被这妖邪迷惑了。
只是此时她力量未曾觉醒,这妖邪胆敢当着柳并舟的面出现,不知是力量强横,还是因为有特殊方法瞒过了柳并舟的感应。
——亦或是外祖父已经发现,却假装没有察觉?
姚守宁想到了自己先前欲提示柳并舟,却被外祖父数次打断了话题。
他极有可能知道狐妖的存在,却故作不知,说不定是另有打算的。
想到此处,姚守宁强行压下内心的焦急,听着那妖邪继续胡言乱语:
“……到时他二人成双成对,而你形单影只……”
“不!我不允许!”
苏妙真受它蛊惑,心中生出怨恨:
“若我得不到,宁愿将他毁去,谁都不要拥有!”
说这话时,她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她之所以‘重生’,目的就是为了改变那些遭遇,弥补当初与陆执有缘无份的遗憾。
若是‘重生’之后,他爱上的是别人,那苏妙真宁可他死去。
“我要咒杀他,使他死去!”
她说这话时,看不到自己的脸。
而站立一旁的苏庆春自先前诛邪事件之后,便一直跟在柳氏身侧,担忧的望着自己的姐姐。
他虽说揭穿了苏妙真中邪的‘真相’,但毕竟两人是姐弟,先前见苏妙真昏迷不醒,心中既是担忧又是忐忑,也很为苏妙真摆脱了邪祟控制而感到开心。
直到姐姐苏醒之后,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直都在默默的关注着苏妙真,所以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柳并舟父女身上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姐姐扭曲、怨恨的神情。
看到这一幕后,苏庆春如坠冰窖。
心中的庆幸一瞬间便被绝望所取代,寒意自他脚底生起,使他手足抖个不停。
姚守宁没有注意到这位向来话不多的表弟的异样,她的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脸上,见到了那只附体的红狐咧了嘴,露出诡异的人性化的狰狞笑意。
在她身体下方,有数条阴影逐渐探了出来,化为几条交缠的阴影,顺着墙壁攀沿至屋顶。
那数条可怕的巨大阴影沿展开来,在众人头顶上方摇曳,红狐声音更轻,带着魅惑之意:
“不过我还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它的语气甜如蜜,将阴毒包裹在内:
“你我一体共生,我自然是愿意帮你。”
苏妙真听闻此话,如同绝处逢生:
“当真?”
“自然。”那狐影嘴角裂得更开,那双通红的眼睛眯了眯,看上去有些狡诈、残忍:
“不过这个方法,可能需要你付出一些代价。”
别听!别听!
姚守宁一‘听’这话,脑海中顿生警惕。
她抬起手来,想要提醒苏妙真。
但就在这时,坐在她身侧不远处的姚婉宁捂着胸口,发出一声细细的喘息。
“姐姐?”姚守宁的注意力被转移,接着就听苏妙真的心声:
“我愿意!”
两个少女的声音同时一明、一暗的响起,姚守宁错失了时机,她还弯着腰,抬起的手无力的垂落到了姚婉宁的肩头之上,接着就‘听’那狐妖道:
“这个代价可能很大,你真的愿意?”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苏妙真内心异常坚定,‘说’完,又补了一句:
“只要能使陆执不要爱上姚守宁。”
“我‘重生’,是为了与世子重修旧缘,不是要让他爱上其他的人,只要这个人不是我,那么是谁都不行,更别提姚守宁!”
苏妙真话中透露出的信息令得姚守宁大惊。
‘重生?什么是重生?’她觉得自己像是无意中窥探到了表姐的大秘密。
姚守宁其实早就猜出表姐对世子有意,但她一直不知道苏妙真的这种情素是从何而来的。
此时听她提到‘重生’二字,猜到兴许是与这相关的。
姚守宁还来不及细细思索这话中之意,接着就听那狐妖道:
“好!”
头顶红光闪烁,数条长尾张扬交错,狐妖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取你一精魂,用以施咒,将之从陆执破开的命门之中绑定进去。”
‘听’到此处,姚守宁屏住了呼吸,深怕自己错过了接下来狐妖所说的话:
“如此一来,陆执的生死便会受控于你。”
它说道:
“等下午姚守宁前往将军府后,我便施以咒术,令陆执当场暴亡。”
狐妖的语气变得阴森森:
“如此一来,陆家必定大乱,姚守宁带去了‘厄运’,也必会受陆家人仇视,柳氏的如意算盘总会落空的。”
这样的话正合苏妙真心意,她又惊又喜,连连点头。
“不过不要担心。”红狐影幽幽的道:
“这只是暂时的诅咒而已。”
姚守宁听闻‘世子之死’,不由替陆执捏了把冷汗,接着又听它说道:
“我说了,我取你一精魂与陆执相结合,他的生死便由你控制。”
“诅咒并不会真要了他的命,只会让他呈现出假死的状态。”
狐妖的话令得姚守宁、苏妙真俱都松了口气,它裂开嘴角:
“他一‘死’,将军府便会察觉有异,定不会轻易接受此事。”
尤其是今日妖蟒在世人面前出现,便相当于昭告人类,这世间是有妖邪的。
以陆无计夫妇的本事,必会怀疑陆执之死有蹊跷。
“他们会发布告示,请人镇邪救命。到时候你便揭了告示,将陆执救醒。”
它出主意:
“那时你令陆执起死回生,陆家会感谢你,自然会成全你与陆执婚事。”
它说的话带着诱惑,所描述的场景更是使得苏妙真无比心动。
“到时我是世子救命恩人,他自会对我以身相许;而姚守宁为世子带去厄运,陆家会厌恶她的。”
她如中了邪般,喃喃低语。
就在这时,狐妖恰到好处的问:
“所以我再问你一声,你愿不愿意付出精魂,向陆执下咒呢?”
苏妙真毫不犹豫:
“我愿意!”
话音一落,契约即成。
那原本还悬浮于苏妙真身上的幻影裂开嘴角,露出无声的大笑。
虚幻的狐妖之影随着苏妙真的话音一落,逐渐缩小,并变得凝实,最终与苏妙真融为一体。
她的那张白皙的脸上浮出红光,在姚守宁的注视下,长出些许红毛,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变异,十分可怕。
但奇怪的是,周围人包括她自己,好似对此全无察觉。
……
就在这一人一狐内心交流之时,逢春已经照柳氏所说,拿来了笔墨纸砚,柳氏催着柳并舟再多写一些字迹,好让下午姚守宁交去给世子。
“嬷嬷替我去请大夫,妙真的伤得早治……”
柳氏解决完一桩心事,又将注意力放到了苏妙真身上。
她与曹嬷嬷商议着请大夫回家一事,而姚守宁心神不安,既是觉得苏妙真可能上了当,又担忧世子,同时看到姚婉宁扶着椅子,脸色煞白,一双秀眉紧颦,似是不大舒服。
“姐姐。”她压下心中的杂念,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轻声问了姚婉宁一句,猜测是不是先前妖邪出现,令得姐姐受了惊吓——亦或是妖气诱发了她体内的‘烙印’,使她受了影响的原因?
“娘要请大夫,不如也让大夫替你把把脉,抓几副药吃。”
她这话一说完,先前还双眼紧闭的姚婉宁顿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力量大得惊人:
“不要把脉!”
姚婉宁态度异常的激烈,不止是使得姚守宁一愣,就连正与曹嬷嬷交待请大夫的柳氏都转过了头来,有些担忧:
“婉宁怎么了?”
“没事。”姚婉宁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引起了家人注意,她挤出一个笑容,下意识的避开了柳并舟的目光,拍了两下胸口:
“兴许是刚刚见了妖邪,吓得不轻。”
这样的回答并没有引起众人怀疑,蛇妖、儒圣人的出现,对于所有亲眼目睹的人来说都是极大的冲击,姚婉宁向来身体就弱,此时受到惊吓也是正常的。
柳氏提起的心落回原处,点了点头,有些担忧的道:
“我看你脸色惨白,不如你回去躺一会。”
姚婉宁也不推辞,应了一声,清元、白玉二人连忙上前来扶她。
她站到柳并舟面前,也不敢抬头去看外祖父的眼睛,只轻轻的告罪:
“外祖父,您刚来神都,本该侍候在您身边尽尽孝心,但是我身体不大舒服,实在失礼……”
“无妨。”柳并舟的语气温和,但那目光却是幽深,仿佛能看到姚婉宁内心隐藏的秘密:
“好孩子。”他叹了一声,“都是一家人,我可能会在神都留很长的时间,就是尽孝心也不用急于一时,自去休息就是。”
姚婉宁轻轻应了,又跟柳氏告罪,看了看站在柳并舟身后的大哥,临出门时,又驻足转身,看了看姚守宁。
她的神色复杂,似是有话要说,只是姚守宁欲上前时,柳氏却唤:
“守宁留下来写稍后去将军府要送的礼单子。”
家里人手本来就不多,今日又出了乱子,人根本不够用。
有了柳氏这一打岔,姚婉宁的脸上露出一种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的神情,她向妹妹露出一个笑容,接着才由清元二人扶出门去。
姚守宁望着她背影出神,直到柳氏唤她:
“守宁,守宁?”
“诶?”她回过神来,柳氏有些忧心:
“你是不是也不舒服?”
大女儿的麻烦事还没解决,今日又受妖邪惊吓,这个小女儿高烧昏睡数日,昨夜才清醒,柳氏是深怕她也出什么纰漏。
“没有。”姚守宁又看了外头一眼,姚婉宁已经在清元、白玉二人的扶持下迈至庭中,几人小心避开乱石,走得小心翼翼。
她想起姐姐先前的那个笑容,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仿佛她这一去,并不只是回房,而是要与她分离。
“怎么又发呆了?”
柳氏说了几句,见她只是望着屋外出神,也不回应,不由心中大急。
她抱了苏妙真,也不方便起身,只好催促柳并舟:
“爹,您瞧瞧守宁是不是也中了邪?”
柳并舟也看到了这一幕,眼中流露出几分哀伤,无声的叹了口气。
这孩子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天赋血脉中对于未来的预示,令她在此时恐怕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事,提前便已经感应到了分离的悲伤与忐忑。
——这是上天对辩机一族的恩赐,同时也是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
“爹!”
柳氏的催促声再一次响起。
她性子本来就急,此时关心则乱,见柳并舟坐着没动,不由大急。
柳并舟没有理她,而是与姚守宁一样,像是陷入了沉思里。
“怎么一个个的,全都这样子……”
柳氏无奈的声音逐渐被姚守宁抛到了脑后,她还在回想着姚婉宁的那个笑容,心中那种不安感则是越来越深。
……
而此时的温家之中,温景随一得奇缘之后,便即刻去寻温太太:
“娘,您准备一份厚礼,且派人将父亲寻回。”
他的表情显得十分严肃,像是强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看向坐在屋中惊魂未定的温太太,认真的道:
“我要前去拜师!”
温太太仰起头,怔怔的看向儿子。
这个向来聪明内敛的儿子仍是以往温文尔雅的模样,可温太太仍是注意到他眉眼间褪去了以往的孤高清冷,目光变得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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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前后脚
姚翝匆匆离开衙门。
其实早在郑士寻他之前,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苏妙真身上妖蛇现形的时候,天空中乌云密集,份外诡异。
云层向北城方向汇聚,当时姚翝想起近来家中发生的种种诡异,便心生不妙之感,当即二话不说便调头回家。
半路遇到前来寻他的郑士的时候,恰好听到了古怪的嘶鸣,接着蛇影冲天而起。
光天化日之下,妖邪现世!
只是二人还来不及说话,便见城北一宅院中金芒闪现,接着出现一尊宛如小山般的儒圣人,宛如神祇,举手投足间捉住妖蛇,将其杀死。
“好像,好像是家中的方向……”
郑士望着远处,满脸惊惶的说了一句。
“可能就是家里!”姚翝想到了家中的妻女,心急如焚,见郑士在此地,不由十分焦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记得郑士送他前往衙门之后,便随即驱车回家,此时应该早在家中才对。
这会儿出现在此处,分明是准备前往衙门寻他的。
从时间算来,郑士可能到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又立即转身来找他。
再一细想先前的异像,姚翝的面色发白,死死咬紧了牙关,眼睛浮出红血丝,表情都变得份外凶狠。
“是老爷来了——”
郑士听他一问,才终于从先前的异象之中惊醒回神,连忙说出自己出门的原因:
“我回家的途中,恰好遇到了柳老爷。”
姚翝一听是岳父到来,顿时明白了郑士出门的原因。
他还没开口,便听到城中四处传来的惊天呼声,不少人口中喊着‘城圣人’,同时发了疯一样的往城北奔。
照这架势看来,城中百姓暴动,朝廷必会严令六城兵马司的人戒严。
他握了握拳,心中挣扎无比。
就这片刻功夫,已经有大量人群往城北跑来,中途经过二人身侧时,也没有半分停留,仿佛对街中说话的二人视而不见,撞得郑士一个踉跄,‘蹬蹬’后退数步才站稳。
姚翝身上穿着官服,大庆朝百姓见官要跪,以往若是姚翝现身于闹市之间,必会令人畏惧,可此时这些人却早受了儒圣人刺激,哪里还会顾及其他的。
“大爷——”
郑士正欲说话间,远处又有繁杂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姚翝脸色阵青阵白,很快下了决心:
“你先回去,帮我守着太太、小姐,替我吩咐大少爷,若有不对,立即去寻将军府搬救兵。”
家中柳氏虽说是女流之辈,但性情却格外强硬。
强硬也有强硬的好,关键时刻她能稳得住,不会因为家中缺少了男人而陷入六神无主的局面。
这个时候越是乱,她越能将家里安排得稳稳当当,绝不会让他操心。
他身为六城兵马司指挥使,此时正是当值之际。
若衙门之中没事可做,偷溜回府也就算了。
现在神都出现异像,先是现出妖邪,后又见儒圣人,城内外的百姓都看得一清二楚,恐怕早就已经受到了极大刺激。
这个时候若是处理不好,可能会出大乱子,说不定会闹出人命。
相比起家中,城里的安危更需要他回去兵马司调值人手,尽量维持。
郑士与他相处多年,自然了解他的性格,闻听此言,便应了一声,连忙驾了马车要往回赶。
“等下。”
见他即将要走,姚翝连忙把他唤住:
“若有任何紧急情况,务必派人告知我。”
郑士点了点头,眼见人越来越多,深怕自己回去被堵在半途,一抖缰绳,策马往姚家奔去。
此时城中已经乱了套。
姚家的动静瞒不过周围的人,附近官员家中亲属、下人已经将整个姚家围得水泄不通。
近处赶来围观圣像的人索性跪在了姚家大门前,高呼‘儒圣人’降临。
郑士根本无法驱车回家,只得折中先寻了附近相熟的邻居府中守门的小厮,将马车暂时停靠在别人家中之后,才挤开人群,回了姚家里。
这样的盛况之下,姚家的大门根本不敢开启,外头狂热的人群想要参拜‘神仙’,几乎要挤破屋门。
……
而温家那边,温太太还在因先前的异景惊得心如鼓擂之时,就听到了温景随前来,央求她备礼,说要去拜师的请求。
“拜师?”
急促的心跳声使得她几乎听不清儿子说话的声音,血液‘汩汩’的流动,令她手足冰凉,头都隐隐发晕。
“对!”
温景随点了点头:
“先前那天降异象之中,我感应到了召唤我的气息。”
他这句话说得玄之又玄,若是以往,可能温太太压根儿无法理解。
可是今日更玄幻的事情都发生了,儿子要拜师这样的事反倒显得不那么离奇。
“只是顾相那边——”
温太太有些犹豫。
温景随读的是由顾氏所办的筑山书院,他年少聪慧,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非凡的天赋,受到了顾相的赞扬。
筑山书院上下对他都十分照顾,默认他是顾相门生。
若此时改换门庭,另择先生,可能会得罪顾家人。
“这是我命中注定传道授业的老师,顾家只能将来再另行赔罪!”
温景随毫不犹豫,答应了一声。
温太太向来对儿子自豪且又信任,对他的话半点儿没有怀疑。
此时听他如此一说,便又惊又喜。
惊的是先前天降异象不知是何缘由,是何人所为,喜的是儿子果然不愧是年少时就被人称赞为‘文曲星下凡’,竟能在这样的神异之事中,得到了传承,可见温家将来必会飞黄腾达,温景随未来成就定会十分惊人。
她想到此处,点了点头:
“我令人先去寻那异象出自何处,再派人寻你父亲归来,同时我置办厚礼,等他一归家,我们便出门。”
母子商议妥当之后,温太太便寻了家中下人出门打听消息。
她原本还以为要费些功夫,哪知温太太身边的乳母孙嬷嬷一出门后,便见家门外的巷口处已经是人山人海。
许多身穿儒士服的人混在人群之中,对着其中一个方向跪拜,高呼‘儒圣人’。
声音震天,动静闹得极大,惊动了左邻右舍出门左右观望。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最初的金芒是出自姚家的。
孙嬷嬷有些不可置信,却牢记温太太吩咐,又急赶回屋,与她说了异象可能来自姚家的时候,温太太怔了一怔。
“姚家?”
她音量一下提高了些,变得有些尖锐:
“怎么会是姚家呢?姚家只是粗人!”
情急之下,温太太将内心的话脱口而出。
“娘!”急赶而来的温献容还未进门,便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不由不快的唤了一声。
“娘!”温景随也还没走,闻言喝了一句:
“不要这样说!”
温太太无心之言没料到引来了一双儿女反对。
温献容也就罢了,她与姚若筠已经定亲,女生外向,人还没嫁出去,心却已经偏到了姚家,听不得她说姚家不好的话。
可是温景随也这样说的时候,温太太心中便生出几分隐秘的不快感觉。
凭借母亲的本能,她察觉到了温景随的心思。
但她失言在先,所以并没有辩驳,可受了儿子责怪后,心中却莫名不大舒服。
“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你们就这么大反应。”
她揉了揉胸口,挤出一丝笑意,淡淡的说了一句。
事实上温太太确实觉得孙嬷嬷可能打听的消息不对,“姚家人口简单,姚太太只生一儿两女。”
不是她瞧不起姚若筠,这个未来的女婿人品端正,性情也算温和,与温家知根知底,与她女儿倒是相配。
可无论是学文、天赋,他都比不上温景随。
先前出现的圣人之像,显然不是一个普通学子可以召唤得出来的。
除此之外,姚翝确实是个只会耍刀弄枪的习武之人,略通文墨,两个女儿一个病歪歪的,一个则是还未定性,所以她听闻孙嬷嬷话后,才会如此吃惊。
“就是姚家!”就在这时,温景随突然开口,语气笃定。
见母亲、妹妹都转过了头来,面露吃惊之色,他开口道:
“是南昭柳并舟,柳先生!”
他喜欢姚守宁,自确定自己心意之后,便将姚家亲属打听得十分详尽。
温献容初时疑惑,但听到‘柳并舟’名字的时候,身体一震。
因姚守宁先前打听‘应天书局’的缘故,她事后从大哥口中听到过‘柳并舟’的存在,此时听他一说,顿时想了起来。
“柳并舟?守宁的外祖父?那位曾与大儒张饶之,参与过‘应天书局’的人?”
吃惊之下,温献容喊了出来。
但她话音一落,随即想到姚守宁提醒过她,关于‘应天书局’之事要保密的事,又连忙将嘴捂住。
可惜为时已晚,温太太等人已经听了个分明,温献容的脸上露出懊悔之色。
“柳并舟?大儒张饶之?”
温太太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受惊过度之后还未恢复的心跳又更急促了一些。
她还没明白其中缘由,可是张饶之的大名,但凡是个读书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姚、温两家已经定了亲事,还有意向亲上加亲,温太太只知道柳氏出身书香门第,却不知道柳氏的父亲竟有如此能耐,与已故大儒张饶之竟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正当温太太陷入震惊无比的情绪中时,温献容却想起了前几日姚守宁前来温家的时候,与兄妹二人提及过的事。
她除了提到‘应天书局’之外,还提到了这个世界有妖邪……
谁知才过去短短几天时间,她说的话便果然应验。
温献容下意识的去看大哥,却见他神色怔然,望向了门外,竟然像是有些出神的样子。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姚守宁的提醒。
当日姚守宁提醒她:让兄妹二人定要小心,说她预感到温家会出大事。
那会儿温献容不以为意,但随着妖邪现世,她便觉得姚守宁所说的话恐怕不是无的放矢。
“大哥……”想到此处,温献容慌乱的转头,却见大哥神色凝重,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安心。
这边温家母子三人正说着话,另一边姚家中,正屋乱糟糟的,蛇妖出现之后,几乎将房梁震裂,屋柱拍碎。
她让逢春先送了苏妙真姐弟回屋歇着,等待大夫来临,一面又亲自盯着父亲,逼他写了好几副大字。
“您多写一点,除了送去将军府外,我也要挂些在屋里。”
“……”柳并舟无语。
这个女儿性情实在过于极端,不信鬼神时,便半点儿不敬;一旦知道真有妖邪存在了,又胆颤心惊,过于提防小心。
他只写了两幅,便收了笔。
柳氏还在望着外面,等着曹嬷嬷回来,转头一见父亲停笔,姚若筠便已经上前替他打水净手,不由大急:
“爹,您怎么不写了?”
家中地方虽不大,但住的人却不少。
“婉宁、守宁房中要挂字画避邪的,若筠也是您的亲外孙呢,妙真姐弟那边也需要,还有我们的房间,家中厨房、下人住的厢房——”
她一一盘算,觉得柳并舟不写十幅八幅都不够分。
“我在这里,写什么字?”
柳并舟摇了摇头,洗手之后接过了姚若筠递来的帕子擦手:
“写两幅,守宁送去将军府,作为礼物便成。”
更何况苏妙真身上的邪祟可未驱除干净,若送了字画过去,到时反倒坏事。
“可是……”
柳氏正有些焦急间,便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回来的是郑士,他带了满身狼狈的曹嬷嬷,也向柳氏传来了外间的消息。
见儒圣人之像而来的学子已经跪满了姚家大门,去请大夫的曹嬷嬷根本无法挤出去。
请不了大夫,苏妙真的伤势便会受到耽搁,柳氏心急如焚,但也听到了外头的喊声。
那些声音透过两进院落,传了进来,声势十分惊人。
眼下的情况,大夫可能确实不好进门。
她有些无奈,又怕外头的人越来越多,到时女儿出行恐怕要受影响。
正忧心忡忡之际,她正欲说服姚守宁先暂时留在家中,却听女儿说道:“我可以从厨房隔壁的围墙处爬出去,借隔壁赵大人家的屋门离开此地。”
“……”
柳氏闻言,一脸吃惊,隐隐觉得姚守宁说这个建议时,语气莫名有些熟悉。
若是以往,她可能会喝斥姚守宁这样的举动太过出格,可此时想来,又觉得这样的做法最为合适。
她咬了咬牙,点头道:
“嬷嬷替我跑一趟,跟隔壁的赵大人商议一声。”
两家是邻居,赵家想必不会介意‘借道’的行为。
只是如此一来,要送将军府的礼物可能不太容易搬取。
此时也不是出门购置的好时机,心中正有些犹豫间,却听姚守宁道:
“我先抱这两幅字画出门。”
反正柳并舟今日灭妖之后便会名扬天下,他亲笔所写的字价值连城,纵然只送两画也不失礼。
姚守宁见柳氏意动,又补了一句:
“娘若觉得不够,将来有时间再补就是。”
她这样一说,柳氏自然点头答应。
母女二人收拾了字画,曹嬷嬷便回来了,说是与赵家已经说好了‘借道’一事。
赵大人那边得知姚家发生的事,甚至已经搭好了梯子,姚守宁过来的时候,郑士也备了木梯,自己先爬过去后,再接了她出行。
目送女儿的身影翻出墙外之后,柳氏咬了咬牙,思索半晌,吩咐曹嬷嬷:
“等此间事了之后,嬷嬷记得提醒我,请匠人来将这里再筑高一些,添些碎瓦、铁钉上去。”
“……是。”
姚守宁这厢刚走,柳氏又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者是守门的良才,他衣帽乱了,跑得很急,还未进内院的门,见到柳氏之后便喊:
“太太,温大人携家人拜见。”
第二百四十章 错过了
此时姚家门外围满了前来‘朝拜’的学子,温家人此时能过来,恐怕是费了不少的力。
柳氏愣了一愣:
“怎么这会儿来了?”
她说话的同时,曹嬷嬷较为细心,问良才:
“是温大人与温太太二人,还是带了温小姐?”
姚家出事是瞒不住人的,既然双方有姻亲,
温庆哲此时过来,应该也有想帮忙的心。
良才就道:
“是温大人与温太太,带了温小姐与温少爷及家中提东西的人。”
这话一说完,柳氏顿时转头与曹嬷嬷相互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
温家人口简单,这个时候全家一道过来,还带了礼物,应该不是单纯过来帮忙的。
柳氏不好再在这个地方久留,
听良才说温家人这会儿恐怕已经到了正屋,
她连忙也往屋中赶,一面有些担忧:
“莫非是为守宁来的?”
她先前一时意气用事,得知女儿‘喜欢’世子,有心想要成全姚守宁,当时便允她前往将军府不说,还亲自让人给女儿搭了梯子让她爬墙出去,却忘了姚、温两家有亲上加亲的意思。
温太太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先前听到姚守宁与陆执几次打交道的传言,与柳氏见面时,明里暗里都试探了好几次。
“景随!”
柳氏双掌一拍,想起温景随的人品、样貌,脸上又露出后悔之色。
“算了太太,姻缘天注定的,
兴许二小姐与温公子之间就是少了一点缘份。”曹嬷嬷安慰她,心中却在想:一个刚走,一个便来,真是有缘无分,
仿佛早就注定的。
事已至此,
柳氏懊悔已经无用。
她回了正屋,屋中一些断裂的树枝已经被清理干净,摔碎的瓦片被打扫好了,只是仍看得出来屋中受到妖邪冲撞后的痕迹。
正房之中,温家四口已经到了,招呼他们的是柳并舟与姚若筠。
出乎柳氏意料之外的,是身穿一身水蓝儒袍的温景随此时跪在了柳并舟的面前,神态虔诚。
姚若筠站在柳并舟身后,不时偷看温献容一眼,一副似是有话要跟她说,但当着长辈们的面,又不敢有放肆的举动。
“柳太太!”温太太正目不转睛盯着儿子看,柳氏等人回来的时候,还是温献容最先察觉。
她伸出手肘轻轻撞了母亲一下,温太太这才回神,发现柳氏,不由眼睛一亮,招呼了一声。
柳氏加快了脚步,进屋之后往众人看了一眼,双方彼此行礼,
只是跪在地上的温景随却并没起身。
从这架势看来,不像是为了姚守宁而来的。
想到此处,柳氏不由松了口气。
“你们这是……”
屋中摆了两担礼品,挑货的下人在外面站了一排,还在擦着身上的汗水。
不止是温太太与一双子女面色严肃,就连温太哲也是目光认真,仿佛在她回来之前,众人似是在商议着什么事。
“说来也是缘份。”
温太太先是看了丈夫一眼,得到温庆哲点头示意之后,她才露出笑意道:
“今日天降异象,我们都见到了姚家有神光降临。”
她从袖中摸出帕子,压了压额头。
明明大冬天,但她脸上的脂粉都被汗水晕开,可见今日为了进姚家门,温家人费了不少力气。
“儒圣人——”
“弟子参拜圣人——”
外间隐隐约约的喊声传了进来,温太太又道:
“我家景随一见神光,便似是悟道,说是与姚家中有缘,要前来拜师。”
“因时间紧迫,景随又急着过来,我们好不容易挤进屋中,景随刚一跪下,正等着柳老先生同意呢。”
她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柳氏听得一愣。
“拜师?”她目光落到了柳并舟的身上,却见柳并舟安然坐于首位,面带微笑,并没有出言承认,也没有出言否认的意思。
“爹?!”
柳氏见此情景,不由提高音量唤了一声。
一旁的温太太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柳并舟有些无奈的看了这個女儿一眼,她性情直来直往,没什么心眼,自然也看不出来温太太此时与她寒暄的意思。
在她回来之前,温景随才刚跪下去,说明了来意,温太太可能心疼儿子,见柳并舟不表态,自己也不便催促,便借了柳氏的口来催问。
“都多大的人了,还如此沉不住气。”
柳并舟摇了摇头。
他原是想考验温景随的人品、性情,才故意矜持了片刻,此时被柳氏一催,自然便不准备再绕弯子。
“我与他确实有师徒之缘——”
他说完这话,突然转头去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外孙。
姚若筠听到他这样说时,满脸羡慕,却不见嫉妒,只是手里握着那支先前自己送他的玉笔,十分珍惜。
见到柳并舟转头来看自己,他愣了一愣,接着像是‘心领神会’一般,连忙开口道:
“外祖父,少谨(温景随的字)与您有师徒之缘,以您身份,收徒一事本该大办。”
他话音一落,温太太就看了一眼丈夫。
温庆哲此人十分严肃,性情古板且又不知变通,若别人说话不能使他心服,他是立即便要沉脸走人的。
可此时听到姚若筠的话,他却并没有表露出不快的神色,反倒面带微笑,伸手捻着唇下长须,赞许的点了点头。
他既无意见,可见内心是赞同姚若筠的话的。
“可此时情况特殊,不是大肆操办的时候。”他说道:
“不如先以茶代酒,定下名份,将来若寻得黄道吉日,再通知相熟好友前来家中吃酒,如何?”
柳并舟越发满意,点了点头:
“还不快去泡茶。”
柳氏脾性暴躁,三个儿女却都养得很好。
姚若筠见识过他的神通,也受他指点,知道可将胸中所学化为浩然正气,知道自己本事,先前鞍前马后侍候,明明也有想跟着他学的意图。
但此时得知自己与温景随有缘,虽是羡慕却不嫉妒,品性确实是极好的。
“是!”
姚若筠应了一声,果然亲自去准备洗壶泡茶了。
温献容的目光一直落在姚若筠的身上,此时见他被使唤得团团转,也来不及转头看自己一眼,既为他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又觉得他不理自己,不由轻轻的跺了下脚。
见柳氏一来,三言两语间便将拜师之事敲定了,温太太心中一松,不由露出笑意,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问:
“守宁呢?”
今日姚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以温太太对姚守宁的了解,她必定坐不住,是要过来一探究竟的。
被她一问,柳氏的脸上露出不大自在的神色。
姚家人静默了片刻,温太太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头。
“……”她的表情逐渐僵住,接着眼神变得锐利,虽说仍是在笑,但那笑容已经逐渐变得虚假了。
温献容有些不安,她看到了大哥的嘴角紧抿,弯下去的腰慢慢的就挺起来,转头看向了柳氏处。
“她出门了。”
柳氏深吸了一口气,在曹嬷嬷忧心忡忡的眼神里,仍是决定老实说出姚守宁行踪。
“此时外头乱糟糟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又能去哪里呢?”温太太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尖利,她似是已经猜到了什么,语气之中露出几分不忿之色:
“不会又是长公主……”
“娘!”
温太太的话没说完,便被温景随打断了。
他高喊了温太太一声,引起了众人关注之后,接着那张清冷的面庞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温和的道:
“我们今日过来是要拜师的,守宁在不在家中,又有什么影响呢?”
他性情聪慧,对于柳氏的了解也是很深的,从这三言两语间,他对姚守宁的去向猜得甚至比温太太还要准得多。
“可是——”温太太有些不满,见儿子在这件事情上打岔,几乎连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都伪装不下去了。
“您就是喜欢守宁,有什么话想跟她说,也要等我先拜师之后。”
温景随的语气温和,却将强硬的态度隐藏于他的双眼之中。
母子连心,温太太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他是不愿意给柳氏将话说破的机会了。
以往她就知道温景随对姚守宁有好感,可她不知道这好感竟是如此的深,甚至明知姚守宁与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往来甚密,竟也能忍住!
他可是曾受顾相赞叹,将来大有可为的温景随!
温太太的神情冷了下去,温景随目光与她交汇,但眼神却透露出不容她继续追问的坚定意图。
最终温太太败下了阵来,没有再提这事儿,但脸色却份外难看。
柳并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眼神若有所思。
柳氏无声的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愧疚。
不过她虽喜欢温景随,也十分遗憾于两家这桩亲事恐怕是不成了,但相比起怜惜温景随,女儿的幸福自然要更重要得多。
因此柳氏的神色逐渐变得坦然,看得温太太心中更加的愤怒。
姚若筠一无所知,泡了茶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大厅内众人的气氛不大对头。
温景随神色如常,须臾功夫,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先是仔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头发与袖口,接着才向姚若筠道谢,接过了他手中的茶,向柳并舟敬了过去:
“弟子温景随,拜见老师。”
……
姚家之中发生的事,姚守宁并不清楚。
她借赵大人家的后门溜出街后,在郑士的带领下上了暂时停放在别人家中的马车,往内城赶去。
初上路的时候,因为城中四面八方都有人群赶来,马车走得极慢。
光是出北城的这段时间,便花费了不少功夫。
但一出北城区后,人群便少了许多,道路空旷,郑士扬鞭赶马,将马车拉得飞快,两个时辰之后,才停靠在了将军府的门口。
出乎姚守宁意料之外的,是将军府的大门敞开,上次来时,沿街两道摆的摊位已经被驱赶了。
一队约摸十来人组成的全身披裹黑甲的士兵严阵以待,守在大门口处,郑士的马车一停下来,便引起了这些人的警觉。
“怎么回事?”
姚守宁心中有些疑惑,郑士拉开车门,她抱了两幅字下了马车。
只见屋门口处站了一个身穿绿袍的老者,正是上次见过一面的陆管事了。
“姚二小姐?”
他一见姚守宁,便将她认了出来。
话音刚落,接着就听到有一道低沉的女声在喊:
“守宁来了?”
那声音十分熟悉,是长公主。
果不其然,那大门之内,有一道高大的身影钻了出来,正是朱姮蕊。
只见长公主足蹬皮靴,身穿银甲,外披黑色披风,头发仅以玉簪固定于头顶,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力量感十足。
数名黑甲拥护于她身后,将她周围牢牢围住。
姚守宁一见长公主,先是有些高兴,但见她这副打扮作派,又有些犹豫:
“公主是要外出吗?”
“你来了就不出去了!”
朱姮蕊显得比她还要高兴,说话的同时将披风上的玉扣一解,顺手扔到了身侧的杜嬷嬷怀中,接着将手中长枪往身边士兵手里一递,亲热的上前要拉姚守宁的手。
“公主——”
陆管事一见此景,似是有些焦急,连忙上前想要说话,却遭朱姮蕊一个冷眼扫过。
她双鬓微白,但那眼神却极其凌厉,不怒而威,令陆管事低下了头,不敢再开口。
“我会耽误您的事吗?”
姚守宁惴惴不安,长公主就大笑:
“能被耽误的,就不是大事。”
她笑起来时十分豪迈,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眼角挤出鱼尾的纹路,却无损于她身上的魅力。
受朱姮蕊的情绪影响,姚守宁内心的忐忑都消除了许多,也跟着露出笑容。
“走!我领你进屋。”
她伸手来牵小少女,见到她怀里抱的东西,问道:
“这是什么?”
“这是我外祖父写的……”
说到这里,她终于想起了来意:
“我外祖父今日刚进神都了,他得知我要来将军府,便写了几幅字画,让我送过来,以报答先前长公主与陆将军救我爹出刑狱的恩德。”
少女声音脆生生的,说话又乖巧,看得长公主心中发痒,只想伸手揉她脸颊。
“我娘说有些失礼,不过今日家中发生了事,来不及准备,说是将来再补。”
“没有失礼啊。”长公主笑眯眯的,觉得原本不快的心情,跟姚守宁说了几句话后,一下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你来就让我很开心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到了姚守宁怀中的那两幅装在竹筒里的字画上:
“更何况,大儒的文墨,可是万金难求,这样的礼物还有些贵重!”
姚守宁大方的将怀中的东西递过去,趁着外祖父听不到,大肆许诺:
“如果公主喜欢,我外祖父还能再写很多!”
说完,又觉得有些心虚,小声的补了一句:
“不过这样的话您最好和我娘说,她能催我外祖父。”
“……”长公主被她的小表情逗笑,重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