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初识杨初荷
“是他从‘大寨’刀口下救我脱险,这些日子也是他一直用少的可怜的工资买米买菜,却不曾接受我一分钱的酬谢,靠你们?早吧我饿死了。”老曹扳起脸,波子忍不住脸颊一阵抽搐。
“那时候,兄弟们不是找不到大哥嘛,一点风声都没有······”。波子的搭档是个面色猥琐的中年人。
“这更说明我弟弟是个忠义守信的汉子,这点够你们学一辈子了!”。
苏思安见老曹身边有了兄弟,知道是该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既然曹···哥痊愈了,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还要回去上班,有缘再见,钥匙还您······”。当着老曹兄弟的面,叫声‘曹哥’是对他最起码的尊重。
“兄弟留步!”老曹没有伸手去接钥匙,脸色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哥哥说过大恩不言谢,不是不该谢,但是弟弟的为人哥清楚,这所院子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干干净净,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了。”
一套房产随随便便送人,这对于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无疑是天大的馈赠,但这话听在苏思安耳朵里更像是一句客套。
“曹哥,您的礼物太重,兄弟承受不起。”苏思安极力推辞。
“兄弟,这些日子虽然你话不多,哥对你的人品却坚信不疑,你只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里闯荡,可以说前面的路步步是坎,哥哥也曾是个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十四五岁便去乡下做了八年农民,回城无望,高考无门,好不容易熬回城里,这院子又被霸占,哥哥如果不用点特殊的手段,早就流落街头了······现实残酷,人情太世故·····只有这里才能带给我一丝温暖,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苏思安终于明白了老曹的良苦用心。
这一瞬间,他真心把自己当成了同胞兄弟。
不管是好人、坏人、普通人、抑或是罪孽深重的恶人,甚至是一个罪不可赦的杀人犯,他的心灵深处总有一片柔软的地方,老曹父母早丧,孤身一人恶人堆里里摸打滚爬,或许这所充满童年幸福时光的老房子就是他迷茫心灵最后的救赎地,在他眼里,这里无疑是圣洁的天堂。
所以,今天他拱手相送的不仅仅是一座小院,更像一片赤诚的心,他这是要把心中最圣洁的东西拱手送给苏思安呐。
“好吧,小弟认下您这位哥,钥匙我也会留下作为纪念。可是父母的爱远比一套房产更加值钱,我知道您想报恩,所以我接受了你的这份情感厚礼,但房子却不能接受,因为它同样关乎我的尊严。”
曹哥明白了苏思安的心意,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落寞。
“告诉哥哥,我还能为你做什么?”曹哥说这话时很真诚,有了这一刻的真诚,苏思安为他所做的一切便都没有白费。
因为这个人还有底线,还有救。
“君子之交淡如水,哥心里有弟弟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过弟弟还有两件事想告诉哥哥。”
曹哥有些动容:“弟弟请讲。”
“第一件:前天是‘大寨’押赴刑场的日子,卡车路过我们招待所门前,那么骄横的一个人,吓尿裤子了,原来他也怕死呀。
第二件:香港的船王曾经也是道上的老大,洗白了,现在生意做到了全世界。”
明眼人都知道,苏思安说的不是奉承话。
曹哥突然脸色铁青:“兄弟你走吧,你的话我会考虑,既然你不愿结交我们这帮兄弟,我保证不会让外人知道你我的交情。”
了却心事,一身轻松。
出了胡家牌坊,路边那棵落尽了黄叶的大槐树不知何时周身缠满了祈福的红绸,望着它虬曲着指向青天的枝杈,苏思安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莫问前途凶吉,但求无愧于心,一段小小的插曲,暂时画上了句号。
BH市的秋天特别短暂,几天前还是汗衫短裤,转眼已经千里冰封。
杨厨中午告诉俩徒弟,说师母为了庆祝女儿回归,特地邀请他们晚上去家中小聚。
故而下班后,虽然天空中飘起雪花,两兄弟依然骑车出了城。
师傅的家住在城南十里堡,相对于城市的喧嚣,这里的冬天显得各外清冷,特别是像今天这样飘着雪花的傍晚。
按照师傅留下的门牌号,二人轻轻松松找到了这座孤立于村头的四合院,门楼子不高,天井却比想象中要大。
推开房门,一股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客厅里开着电视,沙发上却空无一人。
师母正在厨房里陪师傅做菜,听到门响忙探头喊了道:“初荷,客人到了,出来招呼一下。”
“来啦,”随着一声清脆的回音,卧室门蓦然打开,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小鹿般跳了出来。
“两位师哥请坐,爸爸妈妈正在厨房里忙呢。”
不用猜她就是师傅的女儿杨初荷。
这是一个皮肤异常白皙的女孩,精致的五官、挺直的的腰身、习惯性微微上扬的下颌,处处彰显着舞者的优雅。
不知为什么,初次见到师妹的苏思安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不过这些微妙的心理变化,很快便被走出厨房的师母冲淡了。
如果说三十岁的女人像一杯醇酒,四十左右的余爱秋更像是一杯浓淡相宜的清茶,那是经过多少风雨后的沉淀,少了浓艳,却多了一份从容。
“师母好!”苏思安和师弟几乎同时站了起来,问候也出奇的一致。
因为师兄弟身高有点差距,余爱秋一下子便厘清了他俩的身份。
“思安,你比初荷大了半年,是哥哥,月明比你俩小了一个年头,该是弟弟了。”
“月明虽然小一岁,却事事想在我前面,事实上是他一直在扮演着哥哥的角色。”
“你也很懂事呀。”杨乐春走出厨房笑着对妻子说:“爱秋,咱们这个思安还是个大才子呢,同事们私下里都叫他‘苏学士’。”
“是吗?这苏学士可了不得,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囊括了多少爱恨愁离。”师母能够熟练地背出苏东坡的名句,一看就是个博学的女人。
“可是苏轼这两句诗,却是写给弟弟苏辙的。”话一出口,苏思安立刻感到自己的不合时宜,这是叙家常,不是教室里的学术争论。
余爱秋明显一个愣神,小伙子赶忙为自己圆场:“其实师母说的也对,同样一首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就像李商隐的‘蜡炬成灰泪始干’,本意说的是爱情,谁想到会被后人引申为对教师的赞美?”
初荷拍拍桌子冲母亲挑衅的摇起了手指,“妈呀,老妈终于碰到对手了,是不是今后我就可以解放了?”。
余爱秋高高扬起右手,故作嗔怒轻轻拍向女儿的后背:“鬼丫头,妈妈让你读诗词是想提高你的个人修养。怎么就成压迫了?”
初荷做了个鬼脸,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是一个舞者,高贵的武者,我向往《梁祝》的凄美,我向往《黄河》的奔放,唐诗宋词嘛,不喜欢。”
转身问父亲:“爸爸,女儿高贵吗?”
杨乐春满眼流淌着幸福:“个子虽‘高’,却不金‘贵’。”
17雪地里的蝴蝶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尼采
师傅做的这桌家常菜并不繁杂,诸个品尝后,却是谷月明学徒半年来最难忘的滋味:
“师傅,您今天做的这些菜,平时大家也都在做,为什么今天吃起来却有特别的味道?”
杨乐春眨眨眼,“思安是个善于思考的人,这个问题让他替我回答。”
“师傅曾经多次说过,做菜就像谈恋爱,面对眼前的食材,如果你的心是虔诚的,你做出来的菜才有爱的味道,师傅爱这个温暖的家,爱师母,爱师妹,爱徒弟,所以,这是家的味道!”。
师母赞许地看了一眼苏思安,“乐春,这孩子是个诗人呀,一个被厨子耽误了的诗人。”
初荷饭量极小,对于桌上的菜品多是浅尝辄止,师徒三人席间对于厨艺的探讨更难引起她的兴趣,一抬头,见窗外大雪纷纷扬扬,立刻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呀,好漂亮的雪花。”
余爱秋被女儿的冒失吓了一跳:“小荷快回来,雪地里冷,当心感冒了。”
起身找来自己的长袄,“思安,快把小荷拉回来。”
因为客厅里暖和,初荷便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线衣和黑色的紧身裤,苏思安推开门冲出院子,立即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飘飘洒洒的瑞雪中,一只粉色的蝴蝶正迎着春风(?)翩翩起舞,苏思安仿佛突然嗅到了春梅绽放时淡淡的馨香,耳边隐约传来大提琴委婉而舒缓的奏鸣,那一曲镌刻在心底的《梁祝》啊,让他如何不潸然泪下!。
春天,
如果你以雪的名义
冰封蝶的彩翼,
请允许我
耐心的等待,
哪怕我的花蕊,
已经在枝头风干。
“小哥,妈妈的棉衣是给我的吗?”初荷清脆的嗓音骤然响起,苏思安蓦然醒悟,急忙把长袄递到师妹手上。
“回屋吧,回头感冒了可就得不偿失了。”话虽这么说,他却突然听到自己心里响起另外一个声音------
初荷,真想这样永远陪你站下去,即便不能携手余生,也愿陪你一夜白头。
初荷仿佛听懂了苏思安的心语,突然张开双臂大声喊道:“苏思安,让我在这里疯一回吧,我是一个舞者,天地就是我的舞台,我爱舞台,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你懂吗?”
不待对方回应,姑娘继续喊道:“你懂,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泪水,我听到了你诗中的喟叹!”
杨初荷流泪了,但是那一刻她实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大男孩面前卸下冰冷的盔甲,就像他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如此失态。
风停了,漫天瑞雪却碎絮般的倾倒下来,扑到衣领袖筒里,一身透凉。
苏思安再次委婉的说:“但是我更希望你不要为此着凉。”
“苏思安,艺术家不需要冷静!”杨初荷执拗的盯着苏思安的眼睛,这一刻,她竟然再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小荷,怎么能让客人陪你站在雪地里!”
房门轻启,余爱秋满眼关切走了出来。
杨初荷陡然转身,一瞬间,苏思安仿佛看到了一双哀怨的眼睛。
回到招待所,师妹落寞的身影一直浮现在苏思安的眼前,终于在中午休息的当口,他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师傅:
“初荷还好吗?我发现她好像有些不开心?”
师傅脸上陡然泛出一抹愁容:“是呀,毕业大半年了,一直在省城漂,没有接收单位啊,她那么爱舞台······,如果找不到接收单位,她还得走,你师母也愁啊,这些天眼见瘦了。”
“师妹就读的可是国内名牌大学,找份工作就那么难吗?”
“嗐,举国上下都在大张旗鼓的进行事业单位机构改革,处处都在‘砸三铁’,哪个单位还缺人啊?”。
“少年宫!”
苏思安几乎脱口而出,想到三天前姐夫的几句感慨,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大胆地想法,但是这事毕竟过去三天了,成不成还得看师妹的运气:“师傅,让我来想想办法。”
师傅大感意外:“你有门路?小荷可是大学生,档案在人事局。”
“碰碰运气吧。”说这话,不是为失败预先打埋伏,而是苏思安心里确实也没底------
三天前,苏桦乔迁新居,住进了园丁园那天,方兴国一高兴便喝高了,少有的当着弟弟的面谈起了单位的事:
“好赖也是市少年宫的编制嘛,多少人眼巴巴等着这个名额呢,可于莉不愿当孩子头,拖了半年后硬是挤进了市委宣传部。”
苏桦叹了口气:“是呀,你们于局长正处级,又在敏感部门任职,人家闺女当然不愁好单位。”
“可是少年宫的名额一直空着也不是个事,这不耽误人家正常工作安排嘛。”方兴国摇摇头,于莉的工作是他出面联系的少年宫,眼下人家需要舞蹈老师,一个劲得追问新人啥时候到位。
“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浪费了,我们思安当年即便考个大专,姐姐也不会让你这么辛苦。”看着坐在一边安静读书的小弟,苏桦又心疼又惋惜。
“大旱三年饿不煞厨子,这份职业起码天天有肉吃。”苏思安听姐姐说到了自己,放下书轻松地调侃道。
后厨午饭后有一段很长的午休时间,下午三点,苏思安踌躇再三终于拨通了姐夫单位的电话,一时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方兴国在电话那头显然很着急,关切地问道:“思安,发生什么事情了?病了?工作出问题了?说呀。”
“姐夫,我师父···他有个女儿今年刚从省舞蹈学院毕业,大学生,一直没有接收单位,一家人急死了。”思安知道姐夫是个极清正的科员,这件事会让他很为难。
“省舞蹈学院毕业的,那可是人才,不过现在市舞蹈团半倒闭状态,发不出工资,五年没进新人了。”姐夫的工作使得他对市里各事业单位的现状非常熟悉。
“上次你说过少年宫缺舞蹈老师的事······,哪怕先让师妹做个临时工,好歹能留下来。”
“好小子,这件事你还记得呀,不过倒也可以问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杨初荷------十八岁,应届毕业生。”
十天后,当苏思安已经渐渐忘掉了这件事,方兴国却突然把电话打到餐厅的后厨。
苏思安满手油污接过电话,听出姐夫的声音,“思安,你现在通知杨初荷来人事局拿档案,她的事成了,少年宫正为市春晚排练舞蹈的事情犯愁,人家希望下午就要见到真人。”
(后来苏桦知道这件事后,给了弟弟最严厉的批评,并严令全家人下不为例,为官清廉,家属不拖后腿,或许这正是方兴国一路坦途的主要原因。)
初荷的出现正好填补了于莉退出后的空缺。正应验了一句古话------
无心插柳柳成荫。
“师傅,成了!”
苏思安撂下电话疾步跑向师傅,立脚不住二人差点撞个满怀,杨乐春立即皱起眉头斥道:
“你小子慌张个啥?神枪鬼刀,当心伤着自己。”
苏思安此时哪里还顾得看师傅脸面,一把抓住师傅的手:“初荷、初荷的编制搞到了,市文化宫做舞蹈老师。”
“是吗?”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顿时让杨乐春心神一振:“好小子,关键时候还真管事。”
18初荷去了少年宫
“我得去接初荷,我姐夫等着她去取档案呢。”
为了女儿的工作郁闷了大半年的杨乐春一时心情大好,这个外人眼里不折不扣的“傻徒弟”会如此轻松的解决了困扰自已半年之久久的大难题,这孩子真是杨家的一颗福星呐,用力推了一把徒弟的肩膀:“去呀,还等什么?”
师傅的手劲真大,这一掌推得苏思安止不住向前一个趔趄。
初荷终于可以留下了,这样的结果,师傅、师母高兴,苏思安自然更加高兴,在他眼里,初荷就是高贵脱俗,无与伦比的白天鹅,尽管不敢奢望,有幸看上一眼也是莫大的幸福了。
“师娘,初荷呢?”
余爱秋独自一人正在客厅里吃着午饭,房门陡然开启,抬头见苏思安满脸汗水闯进来,急忙起身问道:“思安呐,慌里慌张,大晌午过来干什么?”
苏思安匆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师妹,师妹在家吗?”
师母眉头微皱,“小荷刚吃过午饭,正在卧室里练功呢。”
“师妹的工作有着落了,少年宫需要舞蹈老师,我找姐夫帮忙,人家让她下午报道。”因为激动,苏思安的话虽然并不完整,但是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卧室门砰然开启,初荷一身黑色的紧身服,毫无征兆地扑过来,给了苏思安一个大大的拥抱!
并且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重重地一个深吻。
苏思安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他曾无数次的回味着那一刻突如其来的幸福地眩晕,直到有一天,他甚至怀疑起它的真伪,是不是脑海里意会的别人的故事。
“初荷,你真的愿意去少年宫做舞蹈教练吗?”
或许初荷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所以,当她接到这份意料之外的惊喜,一时间所有的压抑、焦虑,瞬间一扫而光。
“当然愿意,只要上天赐给我一方舞台,我愿意拿青春作为献祭!”放开师哥的肩膀,初荷立马伸出双臂舞了一连串舒缓的回旋。
师母笑着拦住女儿,依然有些不放心地问苏思安:“这么好的单位,是不是临时工?”
“有编制,我姐夫正在档案处等我们呢。文化宫要师妹下午报到。”
“是吗?”师母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我们小荷留下了,再也不用四处漂泊了?”
“是的师娘!是的!是的!”
尽管方兴国嘱咐弟弟一定慢慢骑车,出了人事局大门的杨初荷依然忍不住一路飞奔,当苏思安气喘吁吁的追进少年宫大门,二人被告知接收档案的主任上班尚早。
院子里冷,门卫老师傅便带他们来到了综合楼一楼排练大厅。
门卫刚刚离开,杨初荷便迫不及待的登上舞台,双臂舞出一片空灵之韵,那是她最钟爱的‘化蝶’。
褪去兴奋的苏思安则静静地坐在观众席前排,舞台中央的初荷舞得那样的专注,那样的陶醉,那一刻一个曾经相同年龄的美丽倩影蓦然影印到师妹身上。
小纪姑姑······。
他俩都是为了艺术痴狂,只不过初荷醉心于舞蹈,小纪姑姑酷爱大提琴。
之所以把她俩联系到一起,是因为二人对于同一个故事不约而同地深刻领悟。
因为这是排练大厅,观众席里竟然有一把不知哪个粗心的娃娃遗落的大提琴。
苏思安脑海里再次想响起小纪姑姑手把手教他操琴的情景。
多么贵重的一把乐器,它曾经梦萦魂牵的折磨了他整个童年时光,今天却在这个无人的角落里不经意的再次与它偶遇。
鬼使神差,他轻轻拿起琴柄,当琴弓搭上琴弦的一刹那,那首舒缓凄美的《梁祝》蓦然回荡在空荡荡的排练大厅。
舞台中央的初荷显然身子一震,她此刻的震惊不啻于刚刚接到去文化宫报到时的那一刻,不过这次没有重复前面深情的一吻,而是随着音乐再次缓缓起舞。
一曲舞罢,初荷看到了苏思安潸然而下的泪水!
“苏思安,想不到那么偏远贫穷的村庄也有机会学到如此高雅的艺术,我轻看你了。”
苏思安抬起头:“你没有轻看我,我只会这一首曲子,命运就爱这么捉弄人,它总是悄无声息的带给你希望,又猝不及防的将它夺走。”
“我想听听这个故事。”初荷跳下舞台,静静的坐在师哥的对面。
那一年我四岁,村里的‘知青’陆续回城,知青点只剩下来自青岛的资本家的女儿小纪姑姑,因为那时候她刚刚被男朋友抛弃,村子里有几个男人便打起了坏主意。我娘怕女孩孤身一人不安全,便接她到家里住,娘说她已经丢了一个女儿,再不让远在青岛的小纪姑姑的娘再次承受自己同样的伤痛
那时候家里穷啊,粗茶淡饭也吃不饱,小纪姑姑的那份口粮竟然一大半填进了我的肚子。
所以小纪姑姑感恩我父母的庇护,我却感恩她的饱腹之恩。
也是那一年,小纪姑姑的娘去世了,是我的父亲陪她回青岛处理了后事,回来后姑姑夜里一直抱着母亲的遗物暗自垂泪,听说是一把极为名贵的大提琴。
娘怕姑姑憋出病来,也正赶上家里添了小妹,夜里姑姑便抱我去她房里。
姑姑最爱拉的曲子就是这首《梁祝》。
就是那时候,我开始迷恋起了大提琴。
一个四岁的孩子,会为一首乐曲流泪,你信吗?
那个孩子就是我,那首曲子就是《梁祝》
姑姑看出了我对音乐天然的感知力,决定教我拉琴。而我学的第一首曲子,也是唯一的一首曲子就是这首《梁祝》,因为那时候姑姑已经开始没日没夜的复习功课,她想回城,她要回家只有高考一条路,她没有时间系统的教我乐谱。
或许她就想留给我一段回忆,一个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念想。
一九七八年春天,姑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历经波折终于寄到我们家里。
她走的时候,我还在她的小床上酣睡,她把自己的被褥和书籍一并留给了我,只身背着大提琴回了青岛。
那时候我竟然知道了恨,恨她的无情,恨她的不告而别。直到有一天我明白了她是怕我伤心······
我央求姐姐给姑姑写信,她的回信很简单------
好好学习,我在青岛大学等你。
“但是你没有完成她的期望,对吗?”
“哪个叫杨初荷?”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生硬地喊声打断了苏思安的回忆,初荷快步走到中年妇女身前:“我是杨初荷,您是宋主任吧?”
“跟我来,办理完档案交接,馆长有任务要交代。”回头瞟了苏思安一眼:“你是谁?她的男朋友?”
苏思安蓦然起身,倒把宋主任吓了一跳。
“不不不,我是他哥。”
宋主任好像不太喜欢苏思安的存在:“做他哥哥很牛吗?傻大个,你想吓死我呀,该干嘛干嘛去。”
满腔热情而来,却得到如此蛮横的接待,苏思安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后来师妹告诉他,这个宋主任一直想把待业两年的女儿弄到少年宫,但是苦于找不到门路,才让咱们捷足先登,所以她恨死我了。
19南乡村第一座菜棚
十年卧冰,难凉热血
对于大哥苏居安来说,一九九三年的春天来的格外的早。
这个南乡村最善于学习的新一代农民,去年整个冬天都在北乡的菜棚里打短工,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在干活,别人工作中的落漏他也会悄不做声地补上,故而所有雇佣过他的‘老板’都愿意毫无保留的传授他种菜的诀窍。
现在,他的手里有了一笔打工的收入,加上苏桦姐弟俩春节时带回的三千块,没出正月苏居安便买进了建菜棚的一应材料,南乡村不缺筑墙的壮劳力,万事俱备。不待东风吹起,苏居安便准备大干一场了。
惊蛰刚过,大田里的冻土已经在和煦的春风吹拂下悄然消融,齐整整的麦苗像一队队等待检阅的士兵,努力挺拔着腰身,不远处,老刘驱牛犁地的吆喝声,似乎向所有的‘懒人’们传达着他心中对于新生活的富足的自豪。
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刘先芝对于幸福的理解,虽然他的老婆早在二十年前那次饥荒中饿死了。
但是,他家粮囤里现有的三年的存粮,足以抵消老伴缺失的遗憾。
苏居安站在南洼地麦田,俯身抓了一把松软的黄土用力攥成土疙瘩:
“小文,干吧,我们要在南乡村建起第一座菜棚,为老少爷们走出这贫穷的日子打个样。”
“两位贤侄好清闲,
整天琢磨小麦田,
黄土当不了精白面,
干卖秫秸不挣钱。”
合辙合韵,一听就是三叔苏金声来了。
苏居安扔下手中的土疙瘩,回头大声说道:“三叔来得正好,帮我们约莫约莫这块地东西有多长?”
“考我不是?侍候它大半辈子了,南洼地东西一百二十米,整整二百步,对不?”苏金声想也没想随口说道。又见对面的刘先芝刚刚犁完一垧地,不失时机地喊了一嗓子,“刘哥,过来抽袋烟呐?”
刘先芝平时并不待见油嘴滑舌的苏金声,是看到自己最佩服的苏居安也在,才迈着小步尽量躲着麦苗走了过来。
别看老头儿年近七十,身板子却很健朗,虽然脱去棉袄后宽松的罩衣显得其人有些消瘦,却面色红润,耳聪目明,头上一顶黑色的毡帽长年累月为油垢所浸,透出一片铁的光芒。
据说这顶帽头原是大汉奸宫紫英的顶上之物,四八年政府镇压汉奸时刘先芝还是个孩子,刑场边上捡得此物,从此便一直戴在他的头上。
苏居安知道老刘特别爱惜庄稼,庄稼人都知道,现在每踏断一根麦秆,就等于开镰时丢了一颗麦穗,遂恭恭敬敬地问:“大爷,今年春旱,您家的麦子叉棵多吗?”
“还行”。
老刘看了一眼苏居安,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眼前油绿油绿的麦苗一脸羡慕,“大侄子,人勤地不懒呐,这麦苗长得齐整,亩产肯定能过八百斤。”
小文跺跺脚:“可惜,大哥等不到麦收了。”
老刘眼皮一跳,“大侄子,你哥身子骨好好的,这是什么话?”
苏居安知道老刘误会了苏文,急忙解释:“大爷,不是您想的那样,这块地我想建菜棚,赶时间哩。”
“什么?”老刘闻言触电般的跳起来:“你说啥?你要祸害这片青苗?这是犯法的!”
苏居安见老头急了,赶忙陪着笑脸解释:“大爷,现在公家放权给农民,种啥自便,没有人管咱哩。”
“晴天大日头,天老爷管唻!”老头儿老脸瞬间涨成了一块红布:“居安呐,忘了你娘提着粮袋子满胡同借粮的时候了?庄稼人这么干,会遭报应的!”
苏居安知道老刘头是个出了名的犟脾气,老辈庄稼人对于禾苗的敬畏让他们很难理解自己的取舍。但是出于对老人的尊重,他还是耐心的给老刘算了一笔账:
“二大爷,我们现在的土地是一年两收,一亩小麦亩产八百斤,价值六百,玉米的收入更是不过三百元,除去浇水、种子、农药和化肥的开支,剩下不过五百元,村提留八十,
村集资一百,到手的钱不过三百二,一家人三亩地,一年一千块的收入能干啥?”
老刘脖子憋得老粗也没回过味来:“我不识字,算不了细账,但我知道人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事。”
一扭身踩着田埂踢踏踢踏走了,嘴里仍在兀自嘟哝:“老东西,人家都不要了,你还护惜个球!”。
农历二月十七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分,苏居安一大早便在南洼地点起一支‘大地红’的鞭炮,亲自垒下第一块奠基的青石后,苏家爷们立刻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鞭炮声顿时惊醒了村支书刘鹏举的美梦,他是眼下南乡村最滋润的一位‘农民’,也是唯一一个还能躺在床上睡懒觉的闲人。
人家确实有这个资本,自从女儿赶上了推荐大学的末班车,兄妹俩全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刘鹏举便再也没了后顾之忧
作为村支书,前些年在村里当然也捞了不少好处,现在土地又分到了个人,老两口草草寥寥种点口粮,日子也就这么悠哉游哉的过下去了。
改革开放初期,眼看着手中的权利逐渐贬值,刘支书心中多少还有些不是滋味,随着身体一天天的衰老,那些曾经的怨恨和不舍终于像撒了气的气球,萎缩成一砣可有可无的废弃物。
土地都分给个人了,谁还在乎哪个是书记、哪个是村长?。
唯一让他感到自己这个书记还有存在感的三干会,今年也让去年刚当选的年轻的妇女主任代表了,这或多或少的让他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呸,臭不要脸,你以为吊上了乡领导的膀子,就可以从此平步青云了?你还不是党员,你想乌鸦变凤凰,首先得过老子这一关,我宁愿提拔苏家大小子做村主任,也不会让你这个小狐狸成了精!
南洼地急遽的鞭炮声同样惊动了炕头熬粥的刘鹏举的老伴:
“老头子,快出门看看,不年不节的放鞭炮,谁家小子娶媳妇了?”
刘鹏举漫不经心的爬起身:“谁家小子结婚不是第一个送喜帖给我?这些日子也没人来开介绍信呐。”
走出房门,仔细辨别鞭炮声的方位,好像来自苏家的南洼地,看来远房哥哥刘先芝控诉苏居安毁坏青苗的‘罪证’坐实了。
刘鹏举心中一阵懊恼:“刘先芝呀‘刘先知’,你这不是故意给我出难题嘛,地是人家的,人家爱咋弄咋弄,‘民不告,官不究’,你半晌不热的跑来告诉我干什么?这不是让我坐蜡嘛。”
这些年腚下有没有屎,刘鹏举心里清清楚楚,他现在就想尽快培养一个接班人,好把手中的这点权利顺利交接出去,一翅子飞到西安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去了。
苏居安就是他心里的最佳人选。
因为他具备了两个常人没有兼具的条件。
第一是人缘好,能服众。
孝敬父母,能吃苦、守信义,这是庄稼人评价个人品质最直观、最朴素的要素,这些苏居安做的极好,村子里能做到这些的不多。
关键第二点,这孩子年轻。
年轻人干事有冲劲,好大喜功,遇事脑袋瓜一热往往考虑不周全,让他接过村里的那本烂账,十有八九会理不出个头绪,乱中取胜,正是刘鹏举为自己顺利脱身思谋的一条绝佳的计策。
今天可以借此机会震慑一下苏居安,关键时候给他一点恩惠,会让他对自己更加贴心。
20举头三尺有神明
刘支书骑上自家那辆‘简约’版的‘大金鹿’,晃晃悠悠来到南洼地,见挖地基的队伍干得正欢,急忙挥手喊道:“居安大侄子,先别挖了,过来、过来。”
苏居安以为支书又在歪缠自己担任村长一事,极不情愿的放下手中的铁锹,“大伯,这几天我仔细想过了,实在没有那个能力干好这个村长。”
“哎呀,好我的大侄子呀,咱先不说村长的事,前天有人去大队部告你了”
“青天白日,我又没犯法,干嘛告我?”
刘支书横了一眼正在开挖的地基,说人家告你‘破坏青苗’呐!虽说上级号召咱们种植自由,可这‘破坏青苗’确实不是个小罪过呀。
苏居安淡淡一笑,“书记,侄儿还真没有‘破坏青苗’哩,这墙基正好挖在去年留下的谷地里,待到封棚时麦子也该熟透了,收了麦子种菜,两不耽误。”
这小子干事又稳又准,说话也是滴水不漏,窝在庄稼地里真有些屈才了。刘鹏举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地贸然发难,但是此人城府太深,依然沉着脸说:
“没有就好,我也就是走走过场,不过,担任村长这件事你还得多想想,毕竟村民中让你上台的呼声很高。”
自打去年春上石三友辞职一心一意跑起了长途运输,南乡村的村长便空缺下来。
期间虽然有几个人觊觎过这个职务,刘鹏举却一直没有松口,党政一把抓的他小小得意了半年,突然发现又到秋后收提留款的时候了。
谁都知道农民挣钱难,从农民手里掏钱更难。
村干部们扯个嗓子吆喝了大半个月,愣是收了不足七成,村长这个职务,便再次成了烫手的山芋。
刘鹏举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为自己找个冲锋陷阵的先锋,而这个最合适的人选就落到了苏鸿儒的大小子苏居安头上。
精挑细选的接班人今天竟然如此无视书记的权威,刘鹏举权衡利弊,突然觉得自己失算了。
这个苏居安,绝不是轻松驾驭得了的汉子。
苏居安脸上堆着笑,看书记支开自行车的后撑,心中暗道:“你牵驴,我拔橛,这不就是个坑吗?”
“刘书记,锨把子还没摸摸就走了?您这忙帮的。”苏金声知道刘书记不是来帮工的,故意拿话损他。
“不啦,上午还要去镇政府开会。”
苏文轻蔑的看了一眼刘书记远去的背影,说大年三十捡了只麻雀,有它也是过年,没它也是过年,不差那口酸肉。
苏金声见支书走了,急忙凑到苏居安眼前,问‘老虎’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苏金声‘大集体’时曾经因为偷懒被刘鹏举捆起来游过街,这是庄稼人一辈子的奇耻大辱,自此两人结下了永远解不开的‘死疙瘩’。
看到书记一脸阴沉地离去,他当然要问明白。
“没啥,还是让我当村长那件事。”
苏金声扬起脸:“这是好事呀,整个益临县好像还没有一个二十二岁的村长吧。”
小文却不以为然,远远地喊道:“大哥,别听三叔瞎叨叨,村里那本烂账没算明白之前,这屎盆子你不能接。
真他娘的老了,好歹咱也是高中学历,考虑事情咋还不如孩子?侄子一句话让苏金声顿悟,忍不住嘴痒,敲着锹把唱了起来:
“举头三尺有神明,
好汉不做做狗熊。
胡吃海塞眼朝上,
一本破账抹不平。”
哈哈哈·····苏家后生群里发出一阵大笑。
苏思安这边正干的热火朝天,北营的玉美却慌了神。
姑娘年后有些日子没在劳务市场见到苏居安的身影了,原以为这群人揽了外村的长活,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仍然不见他们的身影。
姑娘不放心,几经打听才知道苏居安正在自家地里建菜棚。
这个苏居安,冬上还说有了钱先盖三间宽门大窗的砖瓦房,这也是爹娘答应苏家提亲的最基本的条件,如今有钱了,怎么突然想起建棚来了?
女人是感性动物,处于热恋之中的玉美恨不得立刻和苏家订下亲事,难道他不想定亲?难道我在他心中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吗?
虽然整个冬天二人几乎天天见面,苏居安也几次暗示非她不娶,但是姑娘依然隐隐约约感到一丝不安,毕竟二人中间还有一个漂亮贤惠的红菱姑娘。
玉美仔细的分析了心中不安的原因所在,最后她竟然颓废的发现,这份不安源于自己。
不可否认,论美貌,论身段,玉美确实不如红菱,更有甚者,她的毛躁脾气也和红菱的温柔贤惠相差很远,如果没有苏居安在她面前对红菱的断然否定,她甚至没有信心摆出一副竞争者的姿态。
但是爱情就是这样,亲爱的居安竟然选择诸条件皆不如红菱的自己,这也让她一直怀疑苏居安的选择是不是掺杂了别的东西。
还有建菜棚的钱,他从哪里一下子搞来了五千块?是不是又借了红菱家的?
不行,一定要找到这个冤家问问清楚!
午饭时玉美姑娘一脚踏进苏家小院,顿时引来一片异样的目光,这些常年在北乡揽活的汉子没人不认识玉美,他们的惊诧更是来自于厨房里的王红菱。
火星撞地球,看来苏家有好戏上演了。
苏母正在水缸旁摘洗着青菜,看到玉美进门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居安不在家,去南洼地找他。”
苏母不容置否一反常态的举动让玉美突然感到特别委屈,一眼看到了厨房里刷碗的红菱,立马掉头退了出去,即便如此,姑娘的身影依然被王红菱看在眼里。
南洼地,苏居安一脸无辜的看着玉美。
“苏居安,你不是说已经和她断了吗,为啥她还在家里做饭?”。
“邻里间相互帮忙嘛。”
“就只是帮忙?”玉美看着恋人无辜的眼神,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啊···,一个村子里住着,讲的不就是个人情嘛。”
“可俺见她在你们家忙活,心里就特别扭。”玉美是个直爽的姑娘,说话从不拐弯:
“哪来的那么多钱,又去王家借的?”
苏居安摇摇头:“玉美,你不要仇视红菱,虽然我不爱他,但她真的是个好姑娘,或许你永远体会不到穷日子的艰难,当年我娘生病住院,爹爹在病房里日夜照顾她,我和姐姐借遍了全村也没有凑足一百块,那时绝望的心情至今历历在目,最后是红菱偷偷拿来了他哥刚发的工资救了急。”
“我知道红菱是好人,但是我接受不了她天天赖着你。”玉美不是个胡搅蛮缠的姑娘,心里想通了,委屈的眼泪却依然止不住流下来。
苏居安最受不了女人的眼泪,笨拙地搓着双手说:“玉美,不要这么说人家,她在镇上做幼儿教师,每周也就一天的休息时间,人家也累呀,帮咱做饭是情分,谁好意思拒绝?你知道为了咱俩的事我顶着多大的压力,现在村里已经有人骂我‘陈世美’了”。
“你这个偷心贼,就该让包黑子铡了你。”
21小薛的生日宴
苏居安摇摇头叹了口气:“瞧你那咬牙劲,我有那么遭人恨吗?”
“你又不去俺家提亲,眼见亲事定不下来我心里能不急嘛。”
“明年吧,等大棚见了效益,盖四间宽门大户的新房,那时候你爹娘心里也就托底了。”
“你还是没有告诉俺哪里来的一万块钱呢?”对于钱的出处,玉美依然有些怀疑。
“姐姐和思安拿回一部分,爹的工资一部分,还有去年冬天打工的钱,省着点花,够用。”
想到不久后南乡村第一座崭新的菜棚拔地而起,苏居安一时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玉美,苏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咱们的好日子不远了!”
解除了误会,玉美忘情的看着爱人神采飞扬的脸:“一年了,今天终于看到了你开心的模样,你的笑脸让我很满足,让我突然觉得它比四间宽门大户的新房更重要。”
一年一度的三干会即将到来,这也是本年度招待所最重要的一次政治任务。
周三开始,作为市政府接待处第一招待所,后厨便开始了紧张的备货,一切准备齐当,周末这一天大家反而闲了下来。
为了拿到每月一百元的加班奖,苏思安已经两个月没有休班了,师母请师傅带话请他明天去家里做客,苏思安想到少年宫尖酸刻薄的宋主任,也正牵挂着师妹有没有受委屈,欣然应允前往。
因为这个宋主任的存在,少年宫他是决计不去了,苏思安不想让人误会初荷小小年纪便谈恋爱,这对她的前途不好。
白梅这段时间有意识的开始疏远起苏思安,或许她又有了新的目标,这从她的那些姐妹们揶揄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一点端倪。
下班后,白梅一反常态跑到后厨找苏思安,说自己最好的姐们薛丽萍过生日,问他捧不捧场。
苏思安不忍拒绝,还临时拉上了师弟谷明月,他知道如果他们不参加,薛丽萍的生日一定更冷清。
小薛的身世很悲惨。
这位出生于胶东半岛一个小渔村的渔家姑娘,父亲在她八岁时出海遇到了风暴,从此她的童年便一直在外人的白眼中度过,据说她母亲是个不甚安分的女人,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钻过她的被窝。(这话出自李经理的表弟之口,听起来更像是污蔑)
这份耻辱让她刚满十六岁便毅然决然的逃离了家门,来到招待所。可是天生丽质的她很快引起了俱乐部李经理的注意,在他的运作下,薛丽萍很快拿到了合同制职工的身份,端上了令人羡慕的‘铁饭碗’,当然也为此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因为嫉妒、羡慕和无端的恨,那些原本走得很近的小姐妹,便逐渐远离了她。
好好一棵白菜让李经理这只胖猪拱了,单位里的男孩子更是对她嗤之以鼻。
白梅生怕小薛这场生日聚会变成她俩的‘二人台’,所以拉苏思安去凑数。
还好,外商俱乐部后来又来了三个小薛的女同事,(或许怕小薛向李经理吹歪风,不敢不来。)
这是苏思安初次接触薛丽萍,感觉和同事们传言中的那个道德败坏的女孩大相庭径。
姑娘虽然面相冷漠,甚至有些莫名的忧郁,但绝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模样,几句话下来,竟然还给了苏思安一丝亲近的感觉。
五个女生两个小伙,苏思安和师弟自然成了她们打趣的对象。
这些女生平时在包间服务,少不了帮领导或者外商应酬,故而喝起酒来很豪放,几扎啤酒下肚,很快便活跃起来。
其中一个叫黄萤的女生扎啤喝的急,似乎有了些醉意,白了一眼苏思安,顺手扯起白梅闹起来:“白姐姐,白老牛,嫩草新鲜不新鲜?还能啃动不”?
“咋啦,您老也想啃一口?”白梅本就是个豪放的姑娘,遇到对手自然更加肆无忌惮。
“那敢情好,姐等着呢。”
“谷弟弟,帮姐个忙呗?”白梅起身隔了桌子,斜了谷月明一眼。
谷月明是个人精,自然知道白梅心里想什么,嬉笑着说:“白姐吩咐,小弟一定照办。”
“那,你跟黄姐喝个交杯酒呗。”
谷月明知道这个黄姐的叔叔是‘老烟枪’黄副所长,惹不起的主,急忙端起酒杯赔着笑脸说:“黄姐姐美若天仙、柔情似水、冰清玉洁···团结友爱,小弟不敢冒犯。”
黄萤被谷月明的吹捧逗乐了:“马屁精!连‘团结友爱’都冒出来了,词穷了吧?不过姐喜欢听,敢不敢陪姐走一个?”师弟毕竟是个刚刚成年的大男孩,一时被姑娘们的豪放镇楞了,白面皮顿时涨成一块红布。
“来呀,姐今天也尝尝‘童子鸡’的味道。”黄萤放肆的扑上来,上半身几乎完全贴合上了谷月明,都说男人好色,其实女人见了心爱的男人更加难以自持。
作为今天的‘寿星佬’,薛丽萍自然不便和她们疯,见身边的苏思安面色有些难看,满怀抱歉地说:“苏师傅不要怪她们,平时包房里多是县市级的领导,压抑久了,总得找机会发泄发泄,这也是很多人不理解我们···甚至···恶名声的原因,小苏你不会讨厌我们吧。”
苏思安表示理解,并报之以微笑:“不管男生、女生,每个人都有难处,我们应该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言,本就是无聊之人的杜撰。”
薛丽萍点点头:“有学问的人,看事情就是通透,你多大了?”
“十九岁生日还没过呢。”
薛丽萍收起微笑突然叹了一口气:“十九岁,多好的年华,若是我弟弟还在,正是你这样的年纪···”。
“老板娘,今天是最后的期限,想好了没有?”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苏思安抬头看去,见两位身着黑色立领中山装的男子,杀气腾腾的走了过来。
原本热热闹闹的大排档突然寂静下来,隔壁餐桌已经结完账的两个小伙子一时处于走与不走的纠结之中,屁股刚刚离开椅子,却实在没有勇气迈开步子,四只眼睛呆呆地看着两位黑衣男子随手拿起桌上的酒瓶,潇洒地甩了出去。
酒瓶在空中几个调皮的翻滚,重重的坠向苏思安的眼前。
“砰”!
随着一声玻璃的碎响,大排档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老板娘王姐急忙跑出店面:“两位兄弟,买卖难做呀,我一时真的拿不出这些钱。”
“玩我呢?一年一千块,比税务局少多了,给得起他们,就给不起我们?今天再不交钱,我们可就真砸了?”
“二位大哥,我那口子也下岗了,孩子上学,家里开销大着哩···”。面对黑衣人的凶恶的面孔,老板娘非常无奈,委屈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苏思安看在眼里,心里异常沉重。
师弟的话再次出现在他的耳边------
这些道上人招惹不得,千万不要多管闲事。
王姐家的实情苏思安心中有数,有心帮她一把,却顾及身边的五个女生,只能继续低着头装聋作哑。
黑衣人走到薛丽萍身边,在她洁白的脸颊轻佻的摸了一把:“嘿嘿,今天哪位做寿呀?两位小兄弟艳福不浅,五位仙女陪着,得意呀。”
这声音有点印象,到底是谁呢?苏思安大脑开始快速回放。
22这里没有二哥
苏思安顾及身边的五个女孩,只得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他的忍让无疑更加助长了黑衣人的嚣张气焰。
两个男孩身边陪着五个靓丽的女生,本来就非常扎眼,刚才谷月明和黄萤闹哄哄的‘交杯酒’更加引起了黑衣人的嫉恨。
故而苏思安的忍让让两位黑衣人感到特别的解气,其中一位顺手拿起一支串串的铁签重重戳进桌面:“还不快滚,当心大爷玩死你个缩头乌龟。”
苏思安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这个大排档拢共来了两次,可巧还就都出事了。
他为薛丽萍的这个生日感到憋屈,当然也为自己平白无故受了对方的呵斥而义愤。
苏思安纹丝不动,桌下却暗自攥紧了拳头。小谷轻轻碰了碰师兄腋下,警示的目光很明确,这些人惹不起,咱们走吧。
薛丽萍倒有些豪气,轻轻‘呸’了一口,起身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老板娘:“王姐,埋单。”
黑衣人突然伸手抢走薛丽萍手中的钞票:“妹子,下次再来,哥哥今天没零钱找你了。”
或许平时被李经理宠惯了,小薛突然厉声喝道:“你想咋地,为啥抢我的钱?”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到姑娘脸颊,小薛顿时红了半边脸。
“小姐,我是谁很重要吗?”
强盗面前,再横的小姐脾气也得忍着,薛丽萍被黑衣人一巴掌打醒,突然趴在桌子上嘤嘤地哭起来。
孰可忍孰不可忍,苏思安慢慢起身,上前一步怒目逼视施暴者:“为什么打人?”
“软蛋,你找死···!”
“吔,二哥您怎么在这里?”黑衣人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和三分钟前凶神恶煞的混混简直判若两人。
苏思安终于想起这个男子曾经出现在曹哥的家里,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他还是认出了自己。
他就是曹哥身边的小弟‘波子’。
“为什么打人。为什么骚扰王姐做生意?”苏思安沉下脸冷冷的问。
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把大家搞蒙了,所有的目光一起射向苏思安。
波子俊脸一片苍白:“二哥,兄弟实在没有办法,大哥听了你的话,闭门谢客三天独自离开了BH市,我们这些小弟群龙无首,只能收点保护费混碗饭吃了。”
“祸害老百姓,最后还把帐算到了大哥头上,你们这是想害死大哥吗?苏思安一阵冷笑:“这里没有二哥,以后别让我看到你们。”
小白脸子急忙点头,双手递还小薛的钞票:“冒犯了二哥的朋友,小弟该死,我这就滚。”
苏思安实在不想看到那两张罪恶的脸,转身离去,身后传来王姐颤颤巍巍的哭音:“谢谢二哥,您朋友今晚的消费免单,今后您光顾小摊一律五折。”
苏思安回身摆摆手:“薛姐,王姐也不容易,咱不能白吃。”
薛丽萍抽泣着点头,付完账快步赶过来:“他们是谁,为什么叫你二哥?”
“他们认错人了。”
这个解释虽然有些牵强,大家都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不便追问,但苏思安这‘二哥’的称号很快传遍了整个招待所。
午饭时甚至有几个好事的年轻人特意等在餐厅,一定要认识一下传说中的二哥,可惜苏思安休班了。
这是苏思安第三次应邀拜访师母,因为是周日,初荷也休班在家,见客人早早到了,急忙迎出客厅,师母放下手中的《纳兰词》,顺手提了小篮子去菜园割韭菜,打算招待苏思安一顿家常的素馅饺子。
家里便只剩下了两个年轻人。
初荷坐在沙发里不住地变换着电视节目,苏思安则随手拿起师母的书,慢慢进入纳兰性德凄婉的意境之中。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思安哥为什么喜欢这首词?太消极了。”初荷百无聊赖蹭到师哥身边,突然问道。
这一刻,高贵雅致的白天鹅,突然变成了清纯可爱的邻家小妹,苏思安放下书,静静地望着初荷:
“不是消极,是追忆,纳兰性德的表妹死了,对了,他的表妹也是他的妻子,他们非常相爱。”
杨初荷心中突然有点难过:“思安哥,为什么那么多真心相爱的人最后却不能长相厮守?”
“感情的事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就像你的脸为什么突然挂满了忧郁。”
初荷关了电视机:“苏思安,你快乐吗?你曾经快乐过吗?你曾经纯粹的快乐过吗?”
“是的,我敢肯定,曾经纯粹的快乐过。”
“讲讲你的那次‘曾经’吧。”
苏思安放下书,任凭思绪慢慢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一年我六岁,娘第一次闹肺病,整夜整夜的憋闷,几乎到了生命的边缘,我父亲借个半个村子才凑了一百元,陪娘去了二十公里外的县医院,二十公里,在一个孩子眼里无疑天涯海角。
我们姐弟四人突然间像失去了所有依靠的‘孤儿’,开始漫长的等待,无尽的熬煎,但是我不敢哭,因为奶奶告诉我,小孩子哭,远方的娘会听到,娘心里难受,她的病会好的慢,所以夜深人静的时候,绝望无助的我只能咬着被子浑身发抖,那种无边的恐惧至今还时时出现在梦中。
娘的病让我过早的认识了死亡的残酷。
在乡下,没有人会试图知道一个孩子脑子里想些什么,他们只看到了我白天毫无征兆的傻笑,却没有想到我暗夜里心底的滴血。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煎熬到底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姐姐告诉我,说娘出院了,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个夏天,我第一次穿上了母亲亲手做的已经有些夹脚的鞋子,跑在无边的原野里,我就是一匹快乐的马驹,那一刻我的心绝对是自由的。
我至今还记得父亲用一辆木板车吃力的拉着娘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见到他们的那一刻,四十天的孤独、无助、恐惧、乃至绝望,一瞬间蓦然释放。
我感觉自己在飞!我记住了那那种自由翱翔的感觉,并永生难忘。”
听着苏思安平静的诉说,初荷一时泪光点点:“思安哥,我很难过,想不到你记忆中的快乐竟然如此的让我痛彻心扉。”
“你呢,有没有特别快乐的事情?”苏思安问。
初荷遗憾地摇摇头:“除了必须练功,从小爸妈总是尽量满足我所有的要求,似乎也有快乐的时候,却远没有你这么深刻的记忆。”
23杨初荷伤了脚
“但愿你永远不要有我这么深刻地体验。”
看到苏思安有些情绪低沉,初荷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思安哥,我们植物园看牡丹去吧,河滨幽径,鲜花盛开,多么浪漫的季节呀。”。
“好啊!”这次苏思安倒是答应的挺干脆。
初荷回房换了一身淡黄色雪纺连衣裙,长发披散,只在背后用一块方巾稍加约束,鬓角处还别出心裁编了两股极细的小辫。
“思安哥,我的裙子与你的白衬衫蓝牛仔搭不搭?”初荷双臂平伸,舞出一串轻盈的旋子,立定,俏皮地歪着头问。
“非常完美,不过···,穿长裙骑车有些不方便。”初荷的靓丽让苏思安自惭形秽,赶紧垂下眼睛看向地面。
“那···只有搭你的自行车后座喽。”初荷双眸流盼努力捕捉着苏思安的游弋不定的目光:“可以吗?”
苏思安不敢答应,逃兵般推车出门,迎面正遇到师母,初荷抢身上前伏在妈妈肩头耳语了几句,余爱秋故意板起脸斥道:“疯丫头,穿的这么清爽,冷不冷啊?”
“妈妈放心,外面多暖和!难不成你还要把女儿包裹成肉粽呀。”
余爱秋白了一眼女儿,转而嘱咐起苏思安:
“思安,初荷每次去公园总喜欢下水,河水晾着呢,看好她。”
“师母放心,有我呢。”
说是看牡丹,待二人到了植物园才知道,所谓的开花不过是因为这几日天气特别暖和,催生了几个蓓蕾而已,经过一些无聊的人以讹传讹,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面对牡丹园里一对对失望的眼神,苏思安则完全陶醉在悄然萌动的早春中,漫不说草坪里嫩绿的草芽、假山旁黄灿灿的迎春,仅仅鼻尖里那一缕极清新的青草气息,已经沁人心脾了,是啊,身处嘈杂的都市,你有多长时间没有了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
如果你真正的静下心来,闭上眼睛,和煦的阳光下定会有既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鸟的啭鸣,当然也少不了身边小溪的潺潺流水。
虽然只是初春,苏思安耳边却突然响起海子的那首《夏天的太阳》------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夏天的太阳》
果然是知女莫如母,杨初荷来到植物园,图的就是牡丹园边一溪清澈的河水,这丫头趁师哥不注意,竟然悄悄下水了。
看到初荷双脚在小溪里哗啦啦的淌水前行,回过神来的苏思安既生气又好笑,努力扳起脸命令道:“初荷,上来。”
“思安哥,水里好凉快,不信你下来试试。”虽然溪水清浅平缓,仅仅没过初荷的脚踝,但是苏思安还是想要把她劝上岸。
毕竟早春的寒气还没有完全散尽,初荷的举动很快便引起几位中年大婶的注意,因为离得近,苏思安听到了她们阵阵低讽------
“啧啧,现在的姑娘,瞧那裙子,薄纱一样透明呢,羞不羞,冷不冷?”
“土了吧,人家那才叫美丽动(冻)人呀。”
“我就土了,要是我姑娘这样,看我不打死······”
“哎哎,她不就是春节晚会跳什么···舞得杨初荷吗?”
中年大婶刚才还恨意绵绵呢,待到初荷抬头,突然惊喜的叫起来。
这叫声立刻导引着一群游客涌向小溪边。
就在初荷扬起脸的瞬间,苏思安分明听到她短促的的一声急唤:“思安哥,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脚好痛···”。
小溪中有玻璃碴子!
苏思安一个激灵,立刻健步冲进溪水,毫不犹豫的将师妹拦腰抱了起来。
河边大婶们立刻发出一阵赞叹:“瞧人家这三哥,对妹妹真好。”
不怪苏思安心急,他知道脚的受伤对于一个舞者意味着什么。
公园长椅上,初荷看着苏思安半跪在地上捧起她的伤脚,一时紧张的闭上了眼睛。
还好,因为练功时双脚蹬地,杨初荷脚底板早已结起一层厚厚的老茧,碎玻璃划破了的只是拇指与食指夹缝中的一块嫩皮。因为冷水的刺激,并没有出多少血。
初荷睁开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但当她看到苏思安淋漓的鞋子和半截湿透的裤脚时,还是忍不住一阵自责:“思安哥,你的脚冷不冷?我帮你点堆火烤烤鞋子吧。”
这丫头,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哪里冒出的这些鬼点子!
“千万别点火,这里是公园,回头引来公安,还不得拘禁咱俩呀。”
初荷望着师哥慌乱的举动,不禁莞尔一笑:“傻样,你还真以为我会点火呀。”
“回家吧姑奶奶,这件事如果让师母知道了,指不定会怎样骂我呢。”三十六计走为上,苏思安真怕这丫头疯起来还会闹出啥幺蛾子,赶快带她回家交差。
或许是刚才小溪里苏思安本能的一抱突然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回家路上,车后座的初荷竟然轻轻的抱住了师哥的腰。
二人几乎同时感到了对方身体的微颤,这一刻,苏思安理智的堤坝开始一点点地溃守。
尽管他从来没有奢求过生命中会有这一天,但是不可否认,这一刻足以让他刻骨铭心一辈子!如果这是一场梦,他愿就此一睡不醒。
“思安哥,你刚才的样子把我吓坏了”初荷竟然尝试着把脸贴上了苏思安的后背!
不过此时的苏思安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地一股酸涩莫名其妙涌上心头------
苏思安,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过是一个刚刚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面对师妹的深情厚谊,你可以‘爱护’她,但绝不能‘爱’她。
一阵无言的沉默,杨初荷突然低声问道:“思安哥,当你冲向我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一张扭曲的脸。我可以理解为,是你太在意初荷吗?”
“是的,我非常在意你的脚,虽然我无法估量它的价值,必要时我可以用生命作为交换。”
“你只是在意···我的脚?”
“是的,如果说舞蹈是灵魂,肢体便是灵魂的载体、灵魂的体现,而双脚更是灵魂的支撑”。苏思安无法正面回答初荷的提问,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你的话太深奥,我一时还无法理解。”初荷的手臂轻轻放开苏思安的腰,一抬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
“苏思安,不要试图去躲避什么,有些事情,来了就是来了,躲不掉的。”
初荷说这话时脸色很平静,苏思安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心中一时悲喜交加。
他又想到了白梅,尽管姑娘的心一直若即若离,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不停地暗示自己------
苏思安,初荷是仙女湖边惊鸿一瞥的白天鹅,你不过是乡下池塘里的一只野鸭,能够得到白梅姑娘的青睐已经是你的荣幸,尽管你至今尚未读懂她的心。
24妇女主任赵敏君
BH市政府九三年度第一次重要的会议,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整整拖后了一周。
眼看着仓库里储备的青菜慢慢烂掉、丢弃,姗姗来迟来的三干会,终于在市府第一招待所大礼堂宣布开幕。
与会者由市、县、乡三级政府领导、市局主要领导组成,部分成绩显著的村干部列席参加会议。
后厨一时忙成一锅粥。
缺人!缺人!还是缺人!
杨厨心急火燎,直接闯进所长办公室要人。
黄所长眼珠子溜圆:“缺人去技校挑人啊,我这里能给你变出厨师来?”
领导一言九鼎,后厨菜墩上突然多了三个年轻的生力军。
因为苏思安先前有过熬汤的经历,杨厨便安排他临时上了大灶。
多年的工作经验,杨厨知道三干会的与会者县乡一级干部居多,这些人肚子里明显缺少油水,自然无肉不欢。
师傅分配给苏思安的任务很简单,上午一锅扒鸡,下午一锅红烧肘子。
简单归简单,却是------
数量巨大!
藏在厨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这口十六印的大铁锅,如果没有五百人以上的大型会议,几乎没有人会想起它,毕竟它的肚子太大了,二百只白条鸡勉强让它‘吃’个半饱。
扒鸡的制作不算繁杂,白条鸡开水焯出血污,周身遍涂饴糖,入油锅炸至表皮上色,放入老汤锅。
注意!这锅老汤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更长,像真正的德州扒鸡店,人家锅里的老汤不下百年之久,这才是味道醇厚的根本所在。
葱姜、料酒、大料、花椒、茴香、砂仁、丁香、玉果、桂条、白芷、肉桂等二十几味香料精心搭配;
大火烧开,小火煨烂。
精妙处------
外形完整,骨肉脱离,实乃人间第一补精填髓之妙品。
至于红烧肘子,也是一个纯粹的扒菜,权宜之计便借用了扒鸡的老汤一锅出。
益临县县长这次带来了龙山镇妇女致富能手赵君芝,此君原是龙山镇龙塘村的姑娘,前年嫁给南乡村赤脚医生苏玉龙,过门后带领村子里的女人扎制绢花,一年下来,收入也算可观,赵君芝的无意之作看在镇领导眼里,无疑是增加农民致富的一条好门路,特别是与一群每天只会做饭洗衣拉闲呱的农家妇女联系在一起,便体现出更深层的意义。
很快,镇长常有功便暗示镇宣传干事在市级党报上发表了一片社论------《妇女也拉一副套,致富路上不走偏》。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县妇联立刻添油加醋上报到了市政府。
一个典型的农村致富能手脱颖而出,南乡村冉冉升起一颗耀眼的政坛新星,并顺理成章的夺走了支书十几年雷打不动的列席三干会的资格。
能够在工作单位遇到乡亲,确实需要很大的偶然性,所以当赵君芝迎面喊出苏思安的名字时,小伙子着实一阵讶异:
“君芝嫂子,你怎么来了?”
赵君芝眯起好看的杏眼爽朗地笑了:“对呀,嫂子就是找你来了嘛。”
苏思安原以为君芝嫂子进城卖绢花,顺便逛逛招待所,一眼扫见她胸前佩戴的代表证,恍然大悟:“嫂子为咱村争光了,能够参加市里三干会的,个个都是BH市的精英啊。”
“矬子里面拔将军,嫂子在这里就是个摆设,大会一结束,该干啥还得干啥”。
知道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仅凭这点便看出赵君芝是个精明的女人。
既然到了招待所,苏思安不能不略尽地主之谊,伸手向君芝嫂子发出邀请:
“嫂子,去我的宿舍坐坐?”
君芝嫂子犹豫了片刻,说还是不去了吧,屋里一群大老爷们,嫂子去了不方便。
想想也是,宿舍里刚刚住下了三个实习的学生,一色没有洗脚的习惯,窗户一关能把一屋人熏死。
“还是去客房吧,嫂子住的是双人间,同屋的女政工中午回家休息,听说就在这院里住着呢。”
嫂子口中的女政工招待所无人不晓,她就是黄所长的妻子,市府政工科科长,杨厨的堂姐杨依兰。
几个月没回家,苏思安也正想借此机会问问家里的情况,一楼购物区买了一篮水果,跟君芝嫂子上了三楼。
进门还没坐稳,赵君芝突然问苏思安:“二兄弟,家里出事了,你知道不?”
打小到大,苏思安最怕听的就是‘家里出事’这四个字,一紧张,他的小腹开始隐隐作痛,这是打小担惊受怕做下的毛病。
“我娘的病复发了?”
“婶子身体倒是很硬朗,是居安出事了”······。
“我哥怎么了?”大哥是一家的顶梁柱,他出了事,无疑是这个家庭的巨大灾难。
“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居安竟然没有告诉你?嫂子多嘴了,看来他是怕你跟着上火哩”。
虽然有点后悔自己嘴快,君芝嫂子还是把一周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苏思安------
或许是建棚之心太急切了,以至于遇事一项沉着的苏居安这次竟然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
有道是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可是春分还未过去,苏居安便急急忙忙开了工。
原本轻车熟路,又是自家的活计,半个月后墙刚刚完工,随之而来一阵寒流,后半夜天空中竟然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
苏居安早上推开门,眼前白茫茫一片雪白,“这鬼天气!‘谷雨’都过了,咋就冒出这场大雪?”怔怔地想了两分钟,他的心脏突然一阵狂跳,“我的后山墙,我的菜棚!”
苏居安棉袄也顾不得穿,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村子,远远地,自家菜棚后山墙还在雪地里昂然挺立着。
苏居安不禁暗自松了口气:“该死的鬼天气,幸亏不是一场春雨。”
可是,苏居安内心的宽慰并没有持续几秒,当他真正走到墙下,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25雪上加霜
老话说‘打了春的雪,狗也撵不上。’何况眼下应经到了春分,表面看寒流驱赶着雪花漫天飞舞,实际上早春的地气还是慢慢融化了底层的春雪从而浸湿了土墙的表层,并在寒流的作用下结成冻土。
也就是说眼前的屹立不倒只是表象,寒流一过,这花了三千元筑好的山墙,不出意外将会变成不折不扣的‘豆腐渣’。
苏居安眼前一黑,我咋就这么倒霉啊!
建菜棚的本钱原本就紧巴,这样一场天灾,无疑雪上加霜。
苏居安追悔莫及,此刻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道废墙之下。
天杀的,知道你穷怕了,但越是这时候越应该想到‘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穷家蔽业的苏家还能经得起这样的波折吗?
耳边突然想起刘先芝愤怒的呼喊------
报应啊!报应。
没想到‘先知’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
“天老爷,你这是想要我的命哩。”苏居安双手抱头,绝望的跪倒在雪地里,虽然胸前一片冰凉,后背心却赫然溻透了一片。
三千块,二弟半年的工资,一家人半年的收成,就这么随随便便打了水漂?
小妹的学费咋办?玉美父母那里如何回话?人家可是给了咱一年的期限呀。
冰雪冰封了山墙,同样也冰封了苏居安心中仅存的那点希望,欲哭无泪,雪地里蓦然传了一阵狼嚎般的嘶喊,很快便归于死寂。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僵硬的青蛇,大半条身子被冰雪覆盖,却把一个椭圆形的蛇头顽强的伸向天空
整整两个小时,苏居安就这样陪着这条冻僵了的青蛇一动不动的跪在积雪里,任凭自己的身体渐渐麻木,他突然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条僵硬的蛇,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大脑也像这条冻僵的青蛇一样渐渐失去感知。
我会冻死在这里吗?原来一个人的死亡会如此简单,既然生活拒绝给我一丝丝的温暖,何妨就此在作茧自缚中慢慢僵硬!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远远地,传来三叔铿锵有力的快书声,这是农闲时的庄稼汉唯一的娱乐,却一语点梦中人。
是的,死并不可怕,为人最怕的是生不如死。想到了爹娘,想到了小妹,想到了心爱的玉美,苏居安的大脑开始慢慢复苏。
苏居安,你要振作起来啊,你的前路还很长,或许今天的挫折只是今后漫长挫折中的微不足道的前奏,难道一个人跌倒一次,便再也不愿爬起身来吗?
暖暖的太阳升起来了,趴在雪地里的苏居安突然感觉到了自己身体里的寒冰正在慢慢融化。
三三两两的乡亲们开始出现在泥泞的乡间小道,他不愿看到大家或同情、或惋惜、抑或幸灾乐祸的眼神,无比艰难的爬起身,躲避着众人狐疑的眼神,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一头扎进棉被里连午饭也懒得吃了。
苏母以为儿子这些日子没白没黑的操劳累坏了,大雪初霁,地里也有没有什么农活,正好让他多休息休息吧。
溜溜睡了一白天,晚饭时当娘的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妙,正要问个清楚,丈夫回来了,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瘫坐在椅子里。
“他爹,居安早晨出了趟门,回家倒头就睡,咋回事呐?”
“他干的好事!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啊,前几天急火火筑好的山墙全冻酥了。”
“俺娘哎,这是冻了啊”。苏母一阵寒颤:“还有救吗?”
“这样的山墙随时都会倒,咋救?”苏鸿儒无力的拍着桌子,满脸失望。
“瞧我儿这命啊,先前是我拖累了他,现在天老爷又来欺负他,这苦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这哪里是天老爷的事,是你儿主意太正,听不进别人的劝告哩。”父亲虽然大半辈子没有干几天农活,但是基本的农谚还是知道的。
“这也不愿我儿!气象站天天吆喝‘暖冬’,谁会想到春分了还来这么一场大雪。”
娘眼里儿子永远没有错,苏母知道儿子心思重,此时受打击最大的一定是他:“山墙倒了可以再筑,大不了再过半年紧巴日子。我得先紧着儿子,要是他也倒了,这日子才真正没法过了。”
苏鸿儒不愿听妻子唠叨:“行了,还想让我吃饭不?”
黑着脸提起筷子,却实在没有食欲,遂又重重掼到桌子上,一抬头见苏文带着两脚黄泥走了进来。
见餐桌上一口未动的饭菜和二老焦虑的眼神,苏文心里明镜似的,敲敲苏居安的卧室门说:
“大哥,出了事大家一块商量,咱庄稼人什么都缺,就不缺一把子力气。”苏文敲了敲苏居安的卧室门说。
“那点小事也叫事?”话音未落,苏居安推开卧室门径直走向餐桌,脸色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小文来了,吃了没?”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大哥竟然没事人似的,小文心里一阵疑惑:“吃过了,你没事吧?”
拿起筷子,看了一眼一眼,轻描淡写地问父亲:“馒头都凉了,你们怎么还不吃饭?”
儿子露面,苏鸿儒顿时恢复了往日的威严:“还不是让菜棚闹得,你娘陪你挨了一天饿。”
苏居安放下筷子,双手使劲搓了一把脸:“没事,办法总比困难多,吃饭吧,睡了一天还真有些饿了。”
“大哥,我真服了你,发生这么大的事,没事人似的。”
苏文八岁没了父母,兄弟俩这些年吃穿用度一切全靠自己张罗,也因此养成了自立自强的火爆性格,村子里极少有人入得了他的法眼,苏居安是唯一的个案。
“那还咋的,打滚撒泼哭一场?”苏居安摇摇头,眼角挂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苏母生怕儿子缓不过劲来,借机疏导说:“老辈人传下的一句古语‘庄稼不收年年种’,难道怕摔跤还不敢走路了?”
苏文点点头,说大娘说的在理,但是大哥这次确实莽撞了,刚才我去菜棚看了一眼,山墙必须拆了重建。
不愧是乡亲们眼中的‘苏不文’,说话从来不知道拐弯。
想想这兄弟俩的名字实在有些逗,老大名曰苏文,其实性格非常火爆,倒是弟弟苏武慢言细语像个姑娘,所以村子里便有了‘苏文不文,苏武不武’的笑谑,以后干脆暗地里叫起了‘苏不文’、‘苏不武’。
苏居安一顿饭吃的风卷残云,母亲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平稳安放。
“兄弟,我有办法救活这堵山墙,它垮不了。”
26苏家有女初长成
离开赵君芝的房间,上班的时间也快到了,苏思安真想立刻买张车票赶回家去。想到后厨里忙成一锅粥,现在请假不是难为师傅吗?再说去年的积蓄已经全部给了大哥,空手回家实在无济于事,还不如留下来拿点全勤奖呢。
大哥是个男人,相信他能扛得住,大不了明年从头再来,眼下苏思安最担心的是小妹苏杨,再过两个月她就该中考了。
说起小妹苏杨,也确实给苏家争气。虽然这孩子记事起家里便已经不再缺粮,但是父母的操劳和哥哥的辛苦她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女孩子十五岁正是爱美的时候,但是这个班级里最优秀的学生,却也是学校里最朴素的一个。
尽管她的朴素在一些后进的同学眼里就是寒酸,但是这寒酸丝毫没有让她感到自卑。
在她眼里,一个学生最该在乎的是考试的成绩,鲜衣怒马自然令人心情愉悦,但是朴素大方也同样是做人的美德。
所以,她虽然不是同学中最聪明的,却是学校里最刻苦的。
这一切都源于她心中一个坚定地理想。
上最好的医科大学,做最好的医生,这也是母亲对她的期望。
玉美得知苏家遭了灾,真想即刻飞到苏居安的身边,但是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突然现身,会让他更加难堪。
强忍着相思之苦,日子过得太难熬,半月后,玉美的理智终于化作哀怨。
好狠心的男人,你不愿见我,哪怕让打工的乡亲们传个口信也好啊,这样不明不白的闷葫芦还要闷多久?
总该告诉我你在干什么吧!
总该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吧!!
总该让我知道应该为你做点什么吧!!!
玉美突然想到了苏家小妹苏杨。
或许受家庭的影响,这妮子平时便非常节俭,现在知道家里遭了灾,生活上定会更加苛待自己,一个正处于生长发育期的女孩,她的确太清瘦了,眼下又正是中考前的关键时期,如果营养跟不上,她身体会吃不消的。
龙山镇初级中学离北营村不过十里地,现在出门,时正好可以赶上学校午餐时间。玉美拿定了主意,匆匆收起早上刚刚卖了黄瓜的二百元钱,瞒着父母出了家门。
路过苏家的南洼地,玉美清楚的看到自己心爱的男人正领着乡亲们用铁锹铲除废墙上的浮土,有心停下见一面,又怕耽误了苏杨的午餐,咬咬牙还是一个人赶去了镇上。
“苏杨接到姐姐来看自己的通知时,正要去食堂打开水,大姐咋来了?今天又不是周日,难道她的班里没课?疑惑间走出校门,一抬头却看到玉美快步迎了过来。
几个月不见,苏杨的身子似乎又长了半截,脱去棉袄后的旧外套罩在削瘦的肩头显然过于宽松,年前的旧裤子虽然洗得很干净,裤腿却明显短了一截,娘做鞋的速度显然跟不上姑娘脚丫子的快速伸展,脚上唯一的旧布鞋显然快要涨破了。
但是再寒酸的衣着也拉低不了她天生的丽质!
白皙的面庞光洁无暇,廉价的黑边眼镜遮不住那双灵动的大眼睛。
玉美突然觉得苏杨有些不对头:“小妹,你的辫子呢?”
苏杨笑笑,不自觉的拢了一下脑后的短发:“就要中考了,没时间打理,剪了。”
玉美叹了口气:“留了这些年,可惜了。”
“不可惜,理发费免了,老板还给了十块钱呢,对了,玉美姐您咋来了呢?”
玉美知道这孩子肯定缺钱卖了发辫,心中很难过,“姐咋就不能来?”
右手轻轻搭上苏杨削瘦的肩膀:“妹妹又瘦了,这些日子天天干吃馒头了吧?”
苏杨连忙摇头:“不不不,玉美姐我吃的很好,我们兄妹都随娘,咋吃也不胖。”
玉美知道凭苏杨的个性绝不会贸然接受外人的施舍,努力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说:“你哥的猜测不会错,怕你为了省钱搞垮了身体,这不,让我替他送生活费来了。”
苏杨将信将疑:“我哥哪里来的钱?他怎么自己不来?”
玉美就怕苏杨怀疑钱的出处,毕竟现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二百块钱对于苏家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
“你二哥回家了,现在正在地里忙着呢。”玉美是个诚实的姑娘,说这话时不免有些心虚,忙不迭躲避着苏杨疑惑地目光。
这一切正好被刚刚走下长途客车的苏思安看了个真真切切。
这个昨天还为红菱姐姐抱不平的大男孩,此刻突然看到了玉美一颗金子般的心,虽然心中还有些许迷茫,但是无疑此时他的内心是充满感激的。
锦上添花固然好,雪中送炭更是患难真情。
“苏杨、玉美姐,我在这里。”苏思安擦了一下眼角,招招手喊了一声,修长的身材和洁白的衬衫在乡村的街道上格外显眼,苏杨一眼便认出旅客中的二哥,急忙挥手叫起来:“二哥,你真的回来了?”。
苏思安快步走向妹子面前:“玉美姐也在呀,我大哥还好吗?”
玉美看了苏杨一眼,见她正抿着嘴冲自己微笑,知道自己的谎言随着苏思安的到来不攻自破,却依然将钞票硬塞到她的衣兜里。
苏杨求援似得看向二哥,苏思安微微一笑,“苏杨,玉美姐的好意你就收着吧,二哥刚发了工资,过会还玉美姐就是了。”
苏杨点点头:“谢谢玉美姐,俺得回学校了,再耽搁一会儿,食堂就要关门了。”
早上只吃了半块馒头,挨到这时候苏杨确实有些顶不住了。
“我请你俩吃饭吧。”苏思安见妹子单薄的身子像一条修长的竹竿,禁不住一阵心痛,他知道如果不拉上玉美,苏杨绝不会跟自己去饭馆吃这顿饭。
玉美很快明白了苏思安的用意,随即附和说:
“好啊,早就听说‘龙山饭馆’里的‘油渣炒菠菜’是一绝,今天咱们一块尝尝?”
27苏居安变成了长毛怪
‘龙山饭店’坐落在镇中学对面,虽然到了饭点,前厅里却冷冷清清,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见一对衣着光鲜的‘情侣’(最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领着一个戴眼镜的学生娃进门,急忙招呼到店里最安静的雅座,没想到姑娘张嘴点了最便宜的四道菜。
清拌黄瓜、
油炸花生米、
油渣炒菠菜、
冬瓜鸡蛋汤。
三素一荤,量足还花不了几个钱。
老板摇摇头,满脸失望地走进后厨。
苏思安再次被玉美的精打细算所折服,‘油渣炒菠菜’显然是乡村饭店里最实惠的一道荤菜了。
油渣虽然是厨房里熬大油剩下的副产品,但是用它炒菜油水特别足,春天的菠菜虽然价格极低,却是预防近视最好的食疗。
这两样正是苏杨眼下急需的。
好一会儿不见有人上茶水,苏思安以为胖老板嫌玉美点的菜没有挣头,不愿伺候,却听到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炒锅翻动的声响。
四道菜诸一上桌,上菜的伙计还是老板,看着他肩头油腻腻的汗巾和满脸的汗水,苏思安知道这小店前前后后就是他一人操持。
胖老板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只是四道极为普通的小菜,吃起来却极爽口。
苏思安禁不住细细的打量起柜台后的老板,或许这应该是他见到的众多老板中最不入流的一位了,与同行们西装革履、春风得意截然不同的是,此人油渍麻花,满面落寞,更像是一位三年讨不到工钱的打工仔。
这一刻,苏思安突然理解了眼前的胖男人,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贫穷是所有农家的通病,无论餐馆的名气再大,他们实在消费不起。一个没有客源的店铺,再好的手艺也无法成为收入的支撑。
苏思安吃饭很少,看着妹妹狼吞虎咽的吃相,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前台买完单,快步走向对面的百货店买了一双三十八码的运动鞋。
可以想象苏杨穿上这双鞋时激动地心情,两个月了,亲爱的二哥今天终于解决了她的困惑。
每天早上穿小鞋晨跑实在太难受,那一刻她才突然理解了前辈们‘妇女解放’为什么先要从解放双脚开始做起。
十年后,当苏杨研究生毕业进入市人民医院做了医生,拿到薪水后第一件事便是为全家每人买了一双合脚的运动鞋,她还特意找了一家小餐馆点了一道‘油渣炒菠菜’,却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味道。
庄稼地里处处都是苦力活,辛苦了一上午的乡亲们饭后稍作休息,苏居安却不敢停歇,一个人干的正起劲,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抬头看,见二弟单脚点地,身后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玉美姑娘。
“思安,你俩咋走到一起了?”
“瞧你这话问的”,玉美跳下车后座,俏脸顿时红了半边,没好气的说:“赶集碰上的。”
苏居安莫名其妙,自言自语道:“今天也不是逢集的日子呀。”
苏思安脱了鞋袜,卷起裤腿下了泥堆:“玉美姐去给苏杨送生活费,我们在学校门口遇见的。”
苏居安一愣:“这几天尽忙活菜棚了,冷忘了小妹,苏杨还好吗?”
“还没饿死!”
玉美哀怨的白了一眼苏居安,“满眼菜棚、菜棚,想过小妹怎么吃饭了吗?”
苏居安受了抢白,诧异的望着玉美:“小妹怎么了?”
“小妹这些日子为了省钱每天只吃两个馒头,她的长裤子都变成短裤了,还有脚上那双小鞋······你这个哥是咋当得?”
苏居安愕然,拍拍脑袋自责道:“瞧我这些日子忙糊涂了,吃饭都要娘送来,晚上就躺在草苫子里迷瞪一会儿,小妹的事确实疏忽了。”
“真是个疯子!”玉美看了一眼苏居安,满腔愤恨顿时化为乌有。
从外观开,现在的苏居安确实像个疯子。
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爱到骨髓深处的男人如此邋遢的一面。
他的头发或许一个月没有清洗打理了吧,污泥糊在上面,生生变成了老人嘴里的长毛子怪。
溅满了泥水的衣服仿佛一副坚硬的藤甲。
满脸的倦容说明他有些日子没有睡过一夜好觉了,草苫为床,苍穹为被,他这是在拿命跟老天爷对赌啊。
苦命的男人!看到身后这座修整一新的泥墙,让我怎么忍心再去责备你!
“居安,我不应该冤枉你,这些日子你受罪了,为啥不多找几个人帮忙呀?”玉美心疼爱人,声音一时有些哽咽。
苏居安扬起头,局促不安的看着玉美:“我们村穷啊,大家趁农闲去北乡打短工挣点化肥钱,让他们在这里白干,我心里实在故意不去呀。”
“那你就这样苦自己呀。”
“苦日子快熬到头了。”
“你好歹得活着,你累死了,我怎么办?”秦玉美泪如泉涌,赌气的拾起地上的铁锨。
玉美回家时天已傍晚,看到父母气呼呼的坐在饭桌前,知道一定是为了自己上午拿钱的事。
“大妮,咱家里遭贼了。”当娘的开门见山。
“俺拿的。”女儿承认的很干脆,掏出钱甩到桌子上:“上赶着给人家,人家还不要呢”。
闺女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顿时激怒了王巧珍。
“赔钱货,早知道这样,生下来就该掐死你!”话有些哏,连一旁的丈夫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个当娘的,说的什么话?”
“住嘴,都是你惯出的毛病!”。
秦尚关是个精明汉子,见老婆发了怒,赶紧避其锋芒。“闺女,你拿钱干啥去了?”
“帮苏杨交伙食费。”
“你是谁呀,苏居安的未婚妻?订婚了吗?苏居安的媳妇?结婚了吗?啥也没有就上赶着贴钱,贱不贱呐,玉换也在镇上上学,咋没见你为她上过心?”玉美娘大腿拍的啪啪响,一时声泪俱下。
面对母亲的疾风劲雨,玉美却是出奇的平静:“为人莫欺少年穷,苏家,女儿嫁定了”。
“我滴个天哪,秦尚关,你养的好姑娘,她要造反呢。”秦尚关知道老婆是个混不吝,犟脾气上来谁也治不住,一时气结。
“娘,女儿不能让自己懊悔一辈子,苏家现在是穷,但是人家有四个争气的孩子,姐姐大学毕业做教师,姐夫又在政府里做事,弟弟在BH市最大的酒店做厨师,妹妹更是上大学的好苗子,人家眼下虽穷,前途光明着哩。”
“房子!我要他为你盖四间砖瓦房,我要他三媒六聘风风光光的娶你过门,他苏居安能做到吗?”
“我看能!”一旁沉默不语的秦尚关突然趿拉着布鞋站起来:“大妮有眼力,过日子过日子,最终还是过人的日子,这年头,闺女找有钱的婆家容易,找忠厚有前程的人家,难!就为姑娘这番苦心,苏家没有新房我也认了。”
28县长去了南乡村
益临县龙山镇代书记兼镇长常有功习惯性的站在办公室中央,沙发中坐着垂头丧气的刘鹏举。
“常书记,南乡村这次成了县里的反面典型有我们村两委的过失,但是土地早就已经分到了个人,老百姓种什么,怎么干我们也管不了啊。”刘鹏举觉得自己反正离退休不远了,干脆实话实说。
刘鹏举的话彻底点燃了常有功的愤怒:
“刘大哥,拍拍你的良心,这是我们这些领导干部应该说的话?
这么精明的一个人,七九年你却成了改革开放的绊脚石,你们村的责任制比之其他村子整整晚了两年,刘书记啊,刘大哥,两年啊,这是个什么概念,人家都吃上了白面馒头了,你们还在啃着红面窝窝,人家骑上自行车了,你们还用两条腿跑哇。”
刘鹏举最怕外人揭开他的这一段老底,也正是这件事,让村里人恨了他整整十年,并让他多年积攒下的的威信一扫而光:
“书记,·············认识上的错误,我们不是也及时修正了嘛。”
“你们是怎么修正的?分了地,拍拍手躲到一边看热闹去了?县里年年到你们村扶贫,结果是你们拿了扶贫款、救济粮一分了事,十年了,你们这个改革开放前最富的村子竟然一晃成了全县最穷的贫困村,作为这个人口超过三千的大村书记,晚上躺在炕上怎么就不想想村民们贫穷的根源?”
刘鹏举满面惶恐,如坐针毡,他没想到常书记会如此的不留情面,“我们也想过,但是大环境摆在这里······”
“不要总为自己的错误找理由,报委屈,噢,就在昨天,我坐在不久前刚刚上任的纪县长的办公室里,同样被批得体无完肤,还有,你们村的村长为什么撂挑子了?都是乡里乡亲,怎么就和你‘尿不到一个壶里’?”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的新任县长姓纪,大家都是老相识,她这次可是盯上你们村了。”
镇长的话让刘鹏举心头一跳:“老相识,纪县长?哪里来的这么个人呀?”
“纪云杨,此人高考前是你们村里插队的知识青年。”
山路蜿蜒,颠簸不平,如果不是坐在县里配给她的破吉普走这一趟,纪云杨实在想不到,改革开放已经走过十个年头了,这条县城通往龙山镇的唯一的公路依然还停留在十年前的水平,这样的道路,如果在雨季几乎等同于虚设。
跌跌撞撞一个小时,这辆五二年出场的吉普车才喘着大气爬了三十里的山路,溜下一个二里多长的缓坡,司机小武总算看到龙山镇政府的大门。
放慢了车速问:“纪县长,是不是先去镇政府见见常镇长?”
纪云杨沉吟了片刻说道:“不用了,直接去南乡村!”
吉普车路过镇政府门前,仅仅鸣了三声喇叭便穿过大街下了公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颠簸,预示着前面已经变成了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
纪云杨打开车窗,看着沿途斑驳的麦田和小道旁零零星星的黄色的苦菜花,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南乡村,整整十五年了,你还好吗?
没能在母亲去世前见到最后一面,她曾经一度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第一伤心之地。
她也曾无比憎恨地厌弃过这片贫瘠的土地、憎恨过这片土地上愚昧的人群,但是当她真正离开了这里,那些苦涩的青春岁月,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她的梦中。
时光荏苒,为什么那些曾经带给她的伤害不知不觉间已经渐行渐远,而那些善良的人们却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眼前?
她曾千次万次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寻找答案,抛却疑惑,一个清晰地念头坚定地涌现心头。
这片贫瘠的土地也曾滋养了我,我对这片土地是有亏欠的!
这就是一个大城市招商局的正科级干部,一个经济管理系的高级管理人才毅然决然来到这个小县城的初衷。
她要回报这片多情的土地,和世世代代耕耘在这片土地上的善良的人们。
但是作为一个擅长经济管理的干部,怎样才能帮助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脱贫致富呢?
这个曾经管理着十几亿资产的招商局主政干部,面对那些人均纯收入不足五百元的农民,竟然也一时束手无措。
前面的路况越来越差,吉普车不堪颠簸,终于像一头磨平了牙槽的老牛喘息着停了下来。
“县长,水箱里的水开了,需要停车换凉水。”看着前车盖不断冒出的热气,司机小武停好车,拿起了水桶。
“这老爷车,还时不时闹点脾气。”纪云杨自嘲的嘟哝了一句,下了车,眼前突然一亮。
不远处,两位青年男子正挥动铁锨奋力地往土墙上甩着掺杂了麦糠的黄泥。
看情形,他们这是在建设北乡镇刚刚兴起的蔬菜菜棚。
这可是纪云杨履职益临县月余第一次欣喜地发现。
这两个青年不简单,一定要去会会他们。
纪云扬踩着田埂来到正在甩泥的小伙子身后,和颜悦色地问:“老乡,你们这是在建菜棚吗?”
苏居安停下手中的活计,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女人,大约四十左右的年龄,五官精致,岁月的烟火气丝毫没有遮掩住她秀丽端庄的脸庞,齐肩的长发,于脑后盘成一个优美的发髻。蔵青色职业装,平底的黑布鞋,一看便不是普通的农家妇女。
县里来的干部?
难道村里真有人把自己破坏青苗的事捅到县里去了?
苏居安隐约一阵不安。也不知该称呼来者‘大姐’或者‘同志’,干脆喊了声“领导”回道:“是要建菜棚。”
“北乡镇的菜棚都是版筑土墙,到了你们这里怎么变成泥墙了?”
苏居安略带羞涩地笑了笑:“嗐,第一次干这个没经验嘛,开工早了,正赶上那场春雪。”
纪云扬恍然大悟------
好聪明的小伙,他这是要给残墙穿上一层外衣呀。
29纪云扬回家
“村里已有或者在建的菜棚多么?”
凭借停在道边的吉普车,苏居安判断此人一定大有来头,“冬季蔬菜大棚需要技术和资本,咱这是南乡村第一家,穷怕了,摸着石头过河呗,时不我待,总不能世世代代受穷吧。”
“摸着石头过河,说得好啊。”
履职益临县县长一职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纪云扬几乎踏遍了益临县的每一个贫困村,村民们麻木的面孔和极不信任的眼神一点一点消磨着她的自信,今天,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片迟来的新绿,这一刻纪县长脸上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容。
此人和蔼可亲,一定不是清查破坏青苗的干部,苏居安暗自思量,挥手招呼正在抹墙的弟弟:“思安,停手吧,这点活我下午一个人能干完,你该回城了。”
“思安?”看到几十米外大踏步走来的小伙子,纪云杨眼睛一亮。
“纪县长,您的车修好了,咱们现在回镇里?”司机小武换掉了冷却箱里的热水,殷勤地跑过来问。
她竟然是县长?苏居安惊讶地看着纪云杨,听她平静的对司机说:“你先回镇政府食堂吃饭,下午三点来南乡村接我。”
“可是常镇长已经安排了您的工作餐······”司机似乎有些为难。
“我这次是回家,南乡村还饿着我了不成?”纪县长眉头微皱,柔中带刚的话说明她打心眼里讨厌公款吃喝这套作风。
“是、是,我这就去传达您的命令。”
“走吧小伙子,带我去你家吃顿便饭好不好?”
“当然没问题,现在谁家还缺一顿饭呐。”
苏家破旧的四合院。
正在厨房里忙活的苏母隐约听到身边有人喊了一声‘嫂子’。回身迟疑的望着眼前的女人。
“您是······?”
“嫂子,是我,云扬呀。”
一个久远模糊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苏母一把拉住纪云扬的手:“思安,这是你的纪姑姑,你忘了吗。”
苏思安躲在母亲身后,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南洼地我就认出了姑姑,但是我辜负了姑姑的期待,没脸见她呀。”
纪云扬招招手把苏思安叫到身边:“好孩子,家里的情况多少我也了解了些,是姑姑不好,如果早几年回来看看,家里也不会过得如此艰难,你也不会放弃复读的机会。
“都是思安不够刻苦,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你现在做厨师也不错呀,”纪云扬摇摇头,随手揭开了厨房里的锅盖“瞧瞧你娘拿什么招待咱们这位市里来的大厨!”
院子里有风,苏家的午餐便摆在堂屋。
因为事先不知道有客人要来,苏家的午餐很简单,一盆菠菜鸡蛋汤、一碟咸香椿、一碟新腌制的花椒嫩芽,主食是玉米面的大煎饼。
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纪云扬边吃边问苏居安:“听说刘书记推举你做南乡村村长你不同意?”
苏居安摇摇头:“不是不同意,是不敢。”
“为什么不敢?你做事有前瞻、有魄力,带领村民一起致富不好吗?”
“纪县长,南乡村的乡亲对我们苏家有恩,这点我笃信不疑,我也曾动过带领他们一起致富的念头,但是村里那一本烂账实在沾不得呀,石三友为何辞职大家心里明镜似的。”
“你们村确实干倒了两个厂子,先前的账目咱们可以暂时封存嘛,专业人干专业事,县里自然会派人下来清查账目,但是脱贫致富这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咱们再也等不起了。”纪县长热切地看着眼前的后生,满眼的期待。
“难呐,让这些刚刚吃饱了肚子的村民一下子拿出一万元建菜棚,无疑要了他们的命,再说,就咱们这样的烂村,谁家能一把拿出那么多钱呀?”
“是呀,这就牵扯打了一个原始资本的问题了,可你是怎么做到的?据我所知去年咱们家还是村子里最穷的人家。”
“凑呗,思安和姐姐半年的工资,一家人地里的收入,还有我整个冬天打工的工钱,就这样,小妹苏杨的学杂费还差点泡汤了呢。”
“苏杨?······今年十四···十五岁吧。”
苏思安见母亲目光闪烁,遂接过话头说:“小妹七八年出生,正好是姑姑回青岛那年。”
纪县长心头一震,刚要追问,突然听到院子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纪县长未及起身,龙山镇代镇长常有功早已快步走进堂屋,看到苏家桌上的饭菜,额头顿时渗出一层冷汗。
好个刘鹏举,堂堂一个大县长坐在村民家里啃咸菜你竟然一无所知!
“纪县长,实在不好意思,镇上已经准备了工作餐,知道我们的农民这么艰苦,说啥也得请您回去呀。”
纪云扬慢慢站起身:“回去干什么?吃你的四菜一汤?作为一名乡镇干部,作为龙山镇一镇之长,你竟然不知道我们沂蒙山老区百姓的日子过成咋样?建国五十多年了,难道我们这些人民公仆都忘本了吗?”。
30厨师大都是半吊子愤青
当着苏家家人的面,县长这次可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常镇长脸上无光,放低了声音说:“纪县长,这里条件简陋,您有啥指示回镇政府说好吗?”
“是呀,老百姓庙小安不下您这尊大神,古代官僚讲的是‘官不入民宅’,疏远百姓就是为了维护你大老爷的官威吗?但是今天我宁愿相信您这是不愿扰民”。
“是是是”。常有功掏出五十元钱放上餐桌,纪县长一只脚已经踏出屋门,突然回头说:
“常镇长,我回自己家吃饭,还用镇上花钱吗?”
常有功哪里知道苏家和纪县长的渊源,连忙收了钱,脸上止不住的热汗淋漓,他知道按照眼下的走势,自己哪怕任何地解释只能越描越黑,索性一言不发。
来到院子里,暮春的凉风暂时纾解了县长心中的烦虑,缓和情绪后指着苏居安说:“刚才在苏家菜棚,这孩子曾经用了一个词让我感触很深,‘时不我待’说得好啊常镇长,改革开放十年了,摸着良心想一想,这些年我们这些村长、镇长、县长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们这些吃财政饭的可以等,但是全国八千万贫困人口不能等,常镇长,我知道您是益临县清正廉洁的典范,但是这绝不是惰政的理由,情至深,责之重,如果换了别人,我还真黑不下脸,因为我知道,龙山镇需要一个清廉的镇长,但是他们更需要一个肯干、敢干的代书记。”
随着‘砸三铁’的逐步深入,市府第一招待所也不可避免地刮起了‘经理承包责任制’的风潮。
苏思安所在的二楼主题音乐餐厅(简称二楼餐厅)前些年一直没有突破年毛利五十万元的定额,所以餐厅经理这个位置几乎是走马灯似的将招待所中层领导挨个换了个遍。
去年二楼餐厅在所长助理赵曙光的决策下,终于完美撞线,所以年终总结后,黄所长当堂拍板,今年二楼餐厅经理的位置依旧是赵曙光。
各方权衡,今年二楼餐厅的额度定为五十七万。
新年伊始,保住了经理位子的赵曙光刚刚松了一口气,热热闹闹的三干会过后,平时各大机关那些天天泡在主题餐厅的大人物们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原来随着高新技术开发区一阵鞭炮齐鸣,BH市第一家吃住玩三位一体的五星级酒店正式开门营业了。
赵曙光突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很快,头灶李师傅,二灶孙师傅便交了辞职信一去不返,措手不及的杨厨暴跳如雷,却丝毫拿人家没有办法。
皆因此二人乃所里没有任何后台的临时工。
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介绍一下市府招待所的职工概况。
历史原因,招待所职工共分为三个阶层。
第一阶层:啥活都不干的正式职工,工资、福利、住房补贴,样样俱全。
第二阶层:通过埋头苦干或以各种手段与所里签订长期劳动合同的农民合同制工人,名义上工资、福利、住房补贴与正式职工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们没有编制,说白了还是一群拿工资的农民。
以上两个阶层的职工,一般不会轻易辞职。
但是第三个阶层可就大不一样了,这是招待所人数最多的一个群体,他们除了那点可怜的工资,社会保障统统为零,令人不解的是,也正是这群人每天任劳任怨的工作在一线。
究其原因,无怪乎两方面。
为了招待所领导为他们画的那张大饼------
小兄弟,好好干,招待所是不会亏待你们滴!像你们这样的技术骨干,五年后一定会得到一纸合同滴!
呵呵!
再就是苏思安这样为学好本事干大事的年轻人。
按说孙师傅和李师傅论资排辈早该得到一合同,但是所里就是压着不办,接待处每年批下的少得可怜的指标完全给了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后厨成了一个被领导遗忘的角落。
据小道消息传言,那些拿到了合同的女孩子个个天生丽质,颇合领导口味,改、革、开、放,屡试不爽。
失去了耐心的两位大厨终于决定下海挣大钱了。
很快,新开业的富丽华大酒店便向二人伸出了橄榄枝。
签完劳动合同便可入职、缴纳五险一金,更诱人的是工资翻倍,这待遇你说馋人不?
冷菜领班王师傅和头灶李师傅是同乡,很快便也投奔而去。杨厨只能让谷月明顶了冷菜领班,苏思安则顶了二灶的缺,头灶当然只能由他自己临时顶几天了。
好在这些日子生意清淡,杨厨几乎每道菜都能给与苏思安详细指点,很快便发现了徒弟的过人之处。
厨界有一个说法,说世间三百六十行,最难做的就是厨师了。
‘好汉子不愿学,孬汉子学不了,’一句话道尽了厨师界选材的艰难。
想想也对,一个优秀的男人,谁愿天天围着锅台转,进进出出一身油渍麻花,家人吃饭时,他们正在挥汗如雨,每天披星戴月,连自家孩子都不认识谁是他爹。
可是如果你没有点悟性,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想成为好厨师也难。
所以,能来后厨的多半是些自以为是的半吊子愤青。
苏思安是这些人里面极少数吃苦耐劳并且善于学习的年轻人。
杨乐春最初收苏思安为徒,就是图他吃苦耐劳,没想到这孩子貌似忠厚,学起东西来却是极为聪颖,更可怕的是这孩子懂得融会贯通,红烧干烧、醋溜白扒、学会一道菜,便记住了这一类菜的烹调方法。
只要他肯教,徒弟超过师傅指日可待。
杨厨开始有意识地把一些头灶的活交给苏思安处理,一个月的时间悄然过去,师傅竟然放心的把头灶的活完全扔给了弟子。
小心翼翼的接过师傅的炒锅,由开始害怕同事围观的胆怯不安,到逐渐变得气定神闲,苏思安现在完全适应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成就感。
这孩子一时有点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