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天有公道
入冬了。
这是骆笙在开阳王府过的第一个冬天。
从早上就飘起了雪,雪沫子洋洋洒洒,渐渐把一切覆盖上白色。
卫晗披上大氅,亲了亲骆笙脸颊:“我出去了。”
“打好伞,小心路滑。”骆笙抬手替他整理了一下系带,柔声叮嘱。
卫晗笑着点头:“知道了。我办完事就回来,晚上咱们吃酸菜白肉锅子吧。”
“好,正好秀姑前些日子做的酸菜可以吃了。”
卫晗得了准话,清俊的眉眼满是笑意,又在骆笙唇边啄了一下,才大步走出去。
骆笙走至窗边,目送披着墨色大氅的男人离去,唇边也不自觉挂着笑。
窗外的雪更大了,由雪沫子变成了轻盈的鹅毛,伴着寒风飞舞。
骆笙刚准备离开窗边,就见离开视线不久的那道墨色身影又返了回来。
怎么回来了?
骆笙怀着疑惑迎出去。
门帘被挑开,寒气扑进来。
卫晗忙把帘子放下。
“怎么回来了?”骆笙问。
卫晗看着她,沉默了一瞬:“石焱回来了。”
听了这话,骆笙心头一跳,竭力保持着镇定道:“叫他进来吧,我问问情况。”
卫晗陪着骆笙去了布置成书房的西次间。
石焱等在那里,见到二人立刻行礼。
“还顺利吗?”骆笙开口问。
石焱笑道:“按着您画的图纸很顺利就找到了,棺椁也拉回来了……”
骆笙有些不放心:“是两口棺椁吧?不要弄混了。”
“您放心,绝对混不了,都是按着您的吩咐办的。”
骆笙这才露出一个笑:“辛苦了。”
石焱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能替王妃办事是小的的荣幸。”
卫晗睨了他一眼。
石焱心头一凛,赶紧收了笑。
“带我去看看吧。”
石焱一愣,不由去看卫晗。
“照着王妃的吩咐做。”卫晗淡淡道。
“那您随我来。”石焱收起好奇心,领着骆笙去看运回来的棺椁。
两口黑漆棺材停在一个小院中。
白雪覆盖的屋檐,青砖铺就的地面,黑漆的棺椁,使得这方小院清冷森然。
骆笙快步走过去,目光在两口棺材间流转。
“哪一个是朝花的?”
石焱指着其中一口棺椁道:“这里面是。”
骆笙伸手,轻轻抚上黑漆棺材。
承着风雪从北河来到京城的棺椁一片冰冷。
骆笙在心中道:朝花,你终于回家了。
许久后,骆笙吩咐红豆:“去把秀姑喊来吧,她的姐妹回来了。”
红豆跑去小厨房喊人:“秀姑,主子说你的姐妹回来了。”
姐妹?
秀月一怔,一脸茫然随着红豆去了小院。
入目便是那两口黑漆棺椁。
“主子——”秀月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看向骆笙。
骆笙对着秀月轻笑:“听你说过你和朝花的故事,我让三火去北河把她接回来了。”
秀月眼帘轻颤,指着离骆笙近的那口棺材问:“是……这个吗?”
骆笙轻轻点头。
秀月扑过去,扶棺痛哭。
骆笙默默看着,竭力控制着泪意。
秀月有着光明正大的身份,可以哭得痛快,她却不能。
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把她揽过去。
骆笙抬眸看着卫晗。
“难受的话就哭吧。开心会笑,伤心会哭,这是人的自然反应,不一定要有理由。”
骆笙潸然泪下。
卫晗环着她肩头,心里安稳踏实。
在北河的那个晚上,洛儿对着朝花的尸体无声哭泣,他拥抱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大着胆子拥抱喜欢的姑娘。
他多么幸运,如今能随时拥抱她了。
她伤心时,喜悦时,任何时候。
朝花下葬的那日是个晴天。
骆笙没让卫晗陪着,只与秀月两个人在新起的坟前立了许久。
那些陪着的人都被打发得远远的,包括红豆与蔻儿。
风穿过林间,吹起素色斗篷的衣摆。
秀月红着眼看向骆笙:“主子,咱们回去吧。”
朝花姐姐终于摆脱了玉选侍的身份,离开了寒冷的北河,在最近的地方守着她和郡主了。
以后只要想朝花姐姐了,她们随时都能来看她。
光明正大来看她。
这可真好啊,是她以前从不敢想象的事。等百年之后她也要葬在这里,与朝花姐姐一起守着郡主。
“嗯,回去吧。”
骆笙拢了拢斗篷,往前走去。
秀月紧紧跟在身后。
红豆翻了个白眼,拉着蔻儿小声嘀咕:“姑娘对秀姑也忒好了,都爱屋及乌了。”
蔻儿抿抿嘴:“秀姑厨艺好,人也好,姑娘对她好多正常呀。”
哼,反正第一大丫鬟不是她,谁当不一样呀。
红豆气坏了:“蔻儿,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她和蔻儿是从小打出来的交情啊,关键时候怎么靠不住呢。
蔻儿白她一眼:“什么胳膊肘往外拐,秀姑可是自己人。哎呀,秀姑今晚好像要做红焖羊肉。”
“真的?”红豆咽了咽口水,登时把第一大丫鬟的争夺这种烦心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骆笙才回到府上,就有人来报:“王妃,离园那边送了信来。”
永安帝让位后改封静王,带着萧贵妃在内的那些嫔妃住进了离园。
骆笙听到离园来信,还是有些诧异的。
看过信,原来是萧贵妃相请。
思量片刻,骆笙决定去看看这位故人。
离园中花木萧索,空空荡荡,行走其间若有若无的哭泣声随风飘入耳里。
脚下是厚厚的积雪,无人及时扫去。
“主子,小心脚下。”蔻儿提醒道。
红豆撇了撇嘴:“您就不该来这种晦气地方。”
说话间,萧贵妃的住处到了。
等在门外的侍女挑起了帘子。
骆笙走进去,看到的是一名颜色暗淡的妇人。
曾经容光照人的萧贵妃仿佛失去水分的花,变得苍白脆弱。
“骆姑娘来了。”萧贵妃盯了骆笙一瞬,开了口。
红豆扬眉怒斥:“我们主子现在是王妃,你不要乱喊。”
面对小丫鬟的斥责,萧贵妃不以为意,只望着骆笙道:“骆姑娘,我们能不能单独说说话?”
骆笙沉吟一番,吩咐红豆与蔻儿:“你们去外边等着吧。”
二人有些不放心:“主子——”
“去吧,我心里有数。”
听骆笙这么说,二人默默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了骆笙与萧贵妃。
“娘娘叫我来,有事么?”
萧贵妃自嘲一笑:“这个时候,骆姑娘还叫我娘娘干什么?”
骆笙淡淡道:“这个时候,娘娘依然叫我骆姑娘。”
萧贵妃一滞,笑意冷下来:“我叫骆姑娘来,只是有疑惑想问清楚。”
“娘娘请说。”
“秀姑……是不是早就是你的人?”
骆笙笑了:“秀姑一直是我的厨娘。”
萧贵妃冷笑:“骆姑娘不要与我打马虎眼,我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吧?”
骆笙微微点头。
“那我能生下女儿,也在你们计划之中?”
骆笙沉默片刻,道:“算是吧。”
“果然如此……”萧贵妃喃喃。
从云端跌落,感受到世态炎凉之后,她反而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变成现在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废太子开始。
废掉太子后,一切就向着不可控制的深渊滑去,最终改朝换代,江山易主。
受益最大的除了那个小皇帝,无疑是骆家人。
而令皇上坚定了废太子的决心,便是从她有孕开始。
萧贵妃越想越恨,随着女儿病情越来越重,恨意到了顶点,生出非见骆笙不可的念头。
“你不觉得卑鄙吗?”萧贵妃含恨质问。
骆笙平静反问:“娘娘唯恐秀姑用药膳方子助别的嫔妃生子,逼着她服下‘梅子汁’,就不觉得卑鄙吗?”
萧贵妃目光灼灼:“我正想不明白,为何秀姑明明喝了下梅子汁,却一直安然无恙?”
骆笙笑了:“好人有好报。”
“好一个好人有好报!”一直还算冷静的萧贵妃突然激动起来,“那我的女儿呢,她有什么错?她生下来本是公主之尊,现在却沦为没有半点自由的笼中鸟,甚至生了病都求医无门,只能自生自灭。你说啊,孩子有什么错?”
面对萧贵妃的疯狂,骆笙依然一脸平静:“是啊,孩子是无辜的。”
无辜的又何止萧贵妃的孩子呢。
多少年前,那些被王府护卫抱着出逃的婴儿就不无辜吗?
“如果娘娘信得过,我请太医来给孩子看看。”
萧贵妃一愣,狐疑盯着骆笙。
骆笙神色坦荡:“小郡主能来到世上,与我也算有些渊源,我自然希望她平安长大。”
“当真?”
骆笙笑笑:“娘娘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吗?”
萧贵妃怔怔望着她,喃喃道:“只要我女儿好好的,那……就算了吧……”
本来她存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就算弄不死骆笙,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让她尝尝疼的滋味。
可是骆姑娘说,会让她女儿平安长大……
萧贵妃想着这些,泪水簌簌而落。
“娘娘何不放宽心。离园虽不及皇宫富丽堂皇,可也少了很多纷扰,更重要的是有个与你血脉相连的女儿相伴。如果让你选择,是做深宫中高高在上的贵妃,还是离园中温柔可亲的母亲呢?”
萧贵妃抿了抿唇,苦笑:“骆姑娘好口舌。”
可偏偏,她被说服了。
比起深宫中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她更想做的当然是柔儿的母亲啊。
萧贵妃眉眼间的戾气悄悄散去。
骆笙离开了离园,很快派来太医给萧贵妃之女诊治。
小女孩因为早产体质弱,并非患了什么大病,有太医每日来问诊,又有身边人精心照顾,很快就好了起来。
只是在太医又一次来时,已经退位成了静王的永安帝不好了。
太医一番折腾吊住永安帝一口气,消息赶紧传进宫去。
骆辰得了信儿,心头漠然。
还位的真相他是清楚的,对于沾满家人鲜血的永安帝自然只有恨,没有情分。
给那个人静王的名分不过是为了顺利完成皇权接替,少些流血争斗罢了。
但为了堵住世人议论,还是要有所表示。
骆辰吩咐心腹内侍代他去探望,又安排数名御医前往。
同样接到消息的还有卫晗。
卫晗走进离园,来到病入膏肓的永安帝面前。
曾经威严无比的帝王此刻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仿佛离开水许久的鱼,隐隐散发着腥臭味。
狼狈,丑陋,令人唏嘘。
屋子里的人纷纷向卫晗行礼,带着畏惧与小心。
自从搬来离园,新帝对这边的冷淡大概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得明白。也因此,面对颇受新帝看重的开阳王当然只有敬畏。
静王一死,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活说不定还要仰仗开阳王说话呢。
看到卫晗,永安帝努力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
卫晗轻轻扬了扬眉梢。
原来“皇兄”是清醒的。
“你们先回避一下,我与……王兄说几句话。”
冷淡的声音响起,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很快识趣退了出去。
屋内空荡下来,浓郁的药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卫晗居高临下看着永安帝,轻声问:“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为何你派人杀害我双亲,为何我会成了淑太妃的儿子。”
听了这话,永安帝说不出话来,面皮剧烈颤抖着。
“我想了很多年都想不通。”卫晗看着他,容色冷淡,“直到民间传出你听了国师的话,要杀尽戊辰年七月初七卯时出生的女子为长乐公主添福增寿的传闻,我忽然有了猜测——”
他顿了一下,淡淡道:“不管你听国师的话杀害那些女子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总之你对国师的话深信不疑。你当年这么做,也是因为国师吗?”
永安帝眼睛猛然睁大几分。
他从来都是清醒的,也因此卫晗这番话令他震惊又痛苦。
原来卫晗什么都记得!
他登基的第二年,长子夭折,局势动荡,国师推演出能助他安定江山的将星所在,便是卫晗。
他自然要把将星放在身边精心教导,磨练培养,又要给其一个天然忠诚的身份。
那时卫晗四岁,先皇的妃子淑太妃的傻儿子恰好也是四岁。
一个比他小了三十多岁的幼弟,简直是最合适的身份了。
只是他千般打算,却没想到卫晗记得当年的事!
看到永安帝的反应,卫晗笑笑:“看来我没有猜错,那我当日一刀斩了国师,也不算委屈了他。”
永安帝眼睛睁得更大,喉咙间发出难听的呼哧声。
卫晗看着他,目光凉凉:“杀父杀母之仇,我从不曾忘。好在天有公道,你如今这般也算咎由自取吧。”
天有公道,让他有一个好记性。
卫晗大步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他始终没有回头。
退出去的人涌了进来,宫中派来的太医也到了,围着永安帝一番折腾。
而永安帝在一阵急促的喘息后猛然一颤,睁着眼睛停止了呼吸。
卫晗才回到开阳王府,就接到了永安帝病逝的消息。
“知道了。”他冷淡应了一声,抬脚去了正院。
前日才下过雪,骆笙披着青色斗篷立在石阶上,含笑看红豆与蔻儿领着一帮小丫鬟捉家雀儿。
卫晗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
“静王死了。”
“是么。”骆笙语气平静,靠卫晗更近了一些,轻声道,“也算天有公道吧。”
天有公道,让她浴火重生。
卫晗把身边人拥紧:“是啊,天有公道。”
许是捉到了家雀儿,小丫鬟们银铃般的笑声传过来。
二人十指相扣,有滋有味看起了热闹。
番外2 梦中人
天下初定,百姓安居,京城就越发显得繁华热闹。
这一日,六出花斋门前又排起了长龙。
说起六出花斋,可算源远流长,是一间百年老店了。
六出花斋直到现在还如此受欢迎,就是隔一段时间总能推出故事离奇的话本子,引得无数人抢购,甚至还有外地人托了在京城的亲朋好友购买。
当然,也不是每次有新话本子卖都能排起这样的长龙,只是这一年多来人们对这般情景早已见怪不怪。
六出花斋出了一位叫梦中人的写书先生,惊才绝艳,写的话本子令人读了如痴如醉,废寝忘食。
晨曦中吱呀一声响,百年书斋的大门打开了。
人们激动之下往前涌去,早有经验的伙计大喊:“好好排队,先来先得!”
排在前面的人先进去,很快抱着崭新的话本子走出来,边走边迫不及待打开来看。
“什么故事啊?”还在排队的人问。
那人眼睛还盯在话本子上面,带着几分炫耀回道:“是志异故事的第三部——还魂。”
梦中人写的第一个故事名为《灵狐》,第二个故事名为《画骨》,这两个志异故事使这位写书先生名声大噪,勾得无数人等着第三部面世。
排队的人一听书名,登时抓心挠肝,恨不得一睹为快。
可偏偏这时候书斋伙计喊了一声:“梦中人先生的话本子已售罄,买其他书册的客人可以进来了。”
哗啦啦队伍散了大半,没买到话本子的人迅速把买到的人围住了。
“快说说《还魂》主要写了什么故事。”
“写的是一名女子出了意外昏迷,醒来后性情大变,其实是被恶鬼借尸还魂,后来还因为救驾有功被封了公主的故事……”
“一个恶鬼怎么成为公主的,快讲讲。”
那人摇头晃脑道:“这只是故事概要,具体的等我回家仔细看了再给你们说啊。”
眼见那人得意洋洋走了,一群人心痒痒跺脚。
梦中人先生的《灵狐》、《画骨》都可好看了,《还魂》一定错不了,可惜每次推出的新话本数目有限,要想看到只能等下个月加推了。
龙案上,一册名为《还魂》的话本子摆在骆辰面前。
骆辰已经翻看过了,盯着书名面沉似水。
心腹内侍立在一旁,一声不敢吭。
新帝虽然年少,却聪慧内敛,颇有威仪。
良久后,骆辰开口:“这是梦中人新写出的故事?”
“是。”
“六出花斋一共印了多少册?”
“回禀皇上,一共印了一百册。”端详着新帝神色,内侍补充道,“这是六出花斋惯用的手段,新出的话本控制数量,等过上一个月再大量售卖……”
骆辰面色微沉,淡淡道:“去跟六出花斋的主人说,《还魂》不得再出现在市面上。”
内侍应是。
骆辰眉梢不动,语气更冷:“至于那位梦中人,就挑断他的手筋吧,朕不想再看到他写出新故事。”
内侍心头一跳,忙应了。
“去办吧。”
内侍躬身退了出去,骆辰走至窗边,望着御书房外的景色出神。
东城一座普通的民宅中,一身青衣披散着头发的男子正奋笔疾书。
书案上是堆得高高的文稿,散发着幽幽墨香。
外面敲门声传来,他放下笔揉了揉手腕,露出一抹笑意。
今天是《还魂》面世的日子,想来是六出花斋的人来送笔墨钱,并预定下一部故事了。
《灵狐》、《画骨》的出现,都是为了让《还魂》自然而然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还不够。
《还魂》虽然写了恶鬼借尸还魂成为公主的故事,却还不能让人联想到那位风光无限的长公主,只是给看到这个故事的人留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罢了。
他真正要给世人看的是志异故事的第四部——《祸水》。
带有离奇色彩的故事总是传得很快,到那时他倒要看看皇室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世人只当故事又如何,作为故事主人公的人还能逃得了狼狈?
敲门声更急了。
男子理了理衣裳,走了出去。
他口不能言,摇了一下门内铜铃。
门外声音传来:“雪花。”
听了这两个字,男子伸手把门打开。
门前六出花飞,樽前万事休提。
六出花是雪花的别称,听了这两个字,他就知道来的是六出花斋的人。
倘若外头人直接说六出花斋,他反而不会开门。
门开了,见到外头的人男子眼神一缩,下意识就要关门。
“别急啊。”石焱抵着门,笑呵呵道。
手起刀落,寒光闪烁,而后关门走人。
门内男子捂着手腕,痛苦得倒地翻滚,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盯着掩上的门,惊恐又愤怒。
那是开阳王的人!
原来开阳王一直派人盯着他,甚至连六出花斋与他约定的暗号都知晓!
他的怀疑没有错,骆笙那个贱人真被孤魂野鬼附体了。
倒在地上望着逼仄的天空,苏曜满眼怨恨。
梦里,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是金沙最出众的少年郎,得天独厚,顺风顺水,只等金榜题名踏入仕途,从此开始锦绣人生。
可偏偏十七岁那一年,从京城来了一位骆姑娘。
一次偶然相遇开始了她的纠缠不休,后来闹得实在厉害,家中碍于骆大都督的权势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是他噩梦的开始。
对于骆姑娘来说,没有得偿所愿的满足,反而不久后就厌烦了平淡乏味的日子,见到俊俏男子依然无所顾忌招惹。
母亲震怒训斥她,得来的是一巴掌。
母亲不堪受辱,吞金而亡。
最后的结局,是他趁着她熟睡勒死了她,而后自尽。
什么天纵之资,什么锦绣前程,统统都与他无关。他这短暂的一生啊,活成了一个天大的悲剧。
可他没想到,再睁眼他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听着小妹忧心忡忡对他说:“二哥,你可要小心呀,我听说盛府来了一位表姑娘,没事就上街调戏美少年……”
那一刻,他哭了。
他不知道那是真实还是噩梦,却知道毁了他一生的骆姑娘真的来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坐以待毙,他要先下手为强。
可他改变了开始,却发现骆姑娘也与梦里不一样了……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
苏曜转动眼睛,盯着门口。
敲门声停了,虚掩的门被推开。
来人握着刀,见到苏曜鲜血淋淋的手腕一愣,而后走过来检查一番,又悄无声息离去。
“派去的人赶到后,发现苏曜的手筋已经被挑断了?”骆辰听到禀报,有些意外。
“是。”
骆辰想了想,笑了。
他大概猜出抢先一步的那个人是谁了。
他以为暗暗盯着苏曜的只有他,没想到还有开阳王。
嗯,现在来看,这个姐夫还是合格的。
“给朕找身出门的衣裳,朕去看看外甥。”
内侍忙为骆辰换了一身常服,低调出了宫。
开阳王府中,骆笙与卫晗正带着几个月大的儿子在院中看大白。
大白的羽毛有些稀疏了,精神却依然抖擞,慢条斯理踱着步任由人围观。
“姐姐,姐夫,你们今日好清闲。”少年清朗的笑声传来。
骆笙见是骆辰,不由扬唇:“怎么进府也不吭声。”
骆辰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又不是去别处。”
“今日不忙么?”
骆辰深深看着骆笙,道:“再忙也要来看外甥。”
一旁被冷落的卫晗默默抽了抽嘴角。
舅弟口口声声说想外甥,可连个眼神还没分给他大胖儿子呢。
“咳咳。”卫晗一声轻咳,总算吸引了骆辰的注意力。
“皇上,前两日赵尚书等人的提议不知如何打算?”
一听这个,骆辰登时皱眉:“我觉得他们太操心了,我才十八岁,根本不急。”
说到这,少年狐疑看了卫晗一眼:“姐夫莫非也想我尽快成亲?”
卫晗一本正经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皇上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了。”
骆辰微笑:“姐夫成亲时已经二十三岁了。”
卫晗:“……”
舅弟这是嘲笑他迟迟娶不到媳妇?
他伸手环住骆笙,笑呵呵道:“但我早就认定你姐姐了。”
这一次换骆辰气结。
炫耀什么。
以为他不知道呢,开阳王明明先认定的是臊子面。
他早听红豆讲过了,当初进京的路上开阳王吃了五碗臊子面,没吃更多不是因为吃饱了,是因为钱不够了。
就这,他能相信开阳王对姐姐是一见钟情?
骆笙见二人隐隐较劲,无奈问道:“弟弟留下用饭么?”
骆辰脸色一正:“这是自然。”
出宫毕竟不像以前出府那么容易,岂能不留下用饭。
“姐姐,我想吃春饼,卷着酱肚丝、火腿丝和韭黄……”
备受冷落的小外甥终于放声大哭。
骆辰这才想起是来看外甥的,手忙脚乱把胖乎乎的外甥接过来哄:“乖乖别哭,一会儿和舅舅一起吃春饼——”
话未说完,就觉得不对劲。
少年举着湿漉漉的手,再没有帝王的沉稳,只剩下了慌乱:“姐姐,他尿了!”
太可怕了,他才不要早早成亲!
卫晗淡定接过儿子,在小家伙胖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
还是儿子贴心啊。
番外3 人间烟火
这日天灰蒙蒙的,浓厚的云层层叠叠似要坠下来。
蔻儿走进来,向正用拨浪鼓逗弄小女儿的骆笙禀报:“主子,宁苑那边来人说明烛突然不好了……”
拨浪鼓声一停。
十个月大的小婴儿懵懂看着母亲,不明白怎么突然没有声音了。
“带小郡主去睡吧。”骆笙吩咐乳娘。
乳娘忙把小郡主抱起,去了隔间。
骆笙这才吩咐蔻儿:“叫人去酒肆把负雪喊回来吧。”
从去年开始明烛就病了,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到如今药石无效也算是有准备。
“已经打发人去喊了。”蔻儿抿了抿唇,“明烛……想见见您。”
骆笙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吧。”
宁苑就在王府西北角,当初骆大都督举家出逃,负雪得了石焱庇护住到了王府。
后来长乐公主出事,整个公主府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在负雪的哀求下,石焱冒着刷一辈子恭桶的风险把明烛几个也收留了。
这也造成了一种局面,骆姑娘还没嫁过来呢,几个面首倒是早早住到开阳王府上了。
王府管事悄悄问过卫晗怎么安排这几个人,卫晗不以为意道:“依旧住着就是。”
于是几人就一直留在了王府。
走进宁苑,就看到凌霄、绿绮默默垂泪。
见骆笙进来,明烛吃力抬了抬头:“您来了。”
没等骆笙开口,凌霄与绿绮就识趣退了出去。
明烛看了看跟在骆笙身边的蔻儿,鼓起勇气问:“我能和您单独说几句话吗?”
骆笙冲蔻儿微微点头,蔻儿退了出去。
“姑娘——”明烛一开口,就咳嗽起来。
骆笙没有纠正他的称呼,温声道:“我让人去请神医来给你看看吧。”
“不必了。”明烛对着骆笙竭力露出一个笑容,“治病不治命,就不要难为神医了。再说,我也活够了……”
骆笙沉默了一瞬,问:“那你可有什么心愿?”
明烛目不转睛望着骆笙:“也没有……就是想再看看姑娘。”
这是他悄悄喜欢的姑娘,只是很遗憾以他这样卑微的身份,把“心悦”二字说出口都是笑话。
那便不说了,就藏在心里吧,这份喜欢对姑娘来说本来也无关紧要。
他曾是长乐公主的人,后来被送给了姑娘。他以为会像伺候长乐公主那般伺候姑娘,没想到姑娘只是叫他捶腿揉背,与其说把他当面首,不如说是当丫鬟。
再后来有了大白,干脆就打发他和负雪养鹅了。
在他看来,世人眼里荒唐任性的骆姑娘,其实只是个活得随心所欲的小女孩。
他满意这样安稳的生活,觉得能这样终老也算幸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明烛努力想了想。
大概是永安十七年的那个春日,姑娘从金沙回来了,把他叫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打发他走。
她冷淡的样子令他惶恐,可不知为何,从此后他印象里那个随心所欲的小女孩就被冷淡内敛的少女取代了。
他疑惑,好奇,想要靠近,却没有机会。
偏偏她在他心里一日日深刻。
很久后他才想明白,这大概就是钟情吧。
无论喜欢的是真实的骆姑娘,还是他想象中的骆姑娘,以他这样卑贱的身份能生出喜欢这种情绪,已经是生命中一道光亮。
明烛深深看着骆笙,想要把她烙印在灵魂深处。
如果有来生,希望他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富贵也好,贫穷也罢,至少有资格对他喜欢的姑娘说一声“心悦”。
“明烛哥哥——”负雪冲了进来。
明烛看着满脸泪的青年,不由笑了:“负雪,你跟着秀姑学会做扒锅肘子了吗?”
姑娘来了王府后,曾问过他们打算。他与绿绮、凌霄都选择在这方小院终老,负雪则提出想跟着秀姑学厨艺。
谁能想到曾经玉雪可爱的少年如今成了有间酒肆的帮厨呢。
“学会了,学会了!我现在比秀姑做的还好吃。明烛哥哥,你快点好起来,尝尝我做的扒锅肘子啊。”
明烛微笑着点头:“好。”
骆笙悄悄退了出去。
明烛是夜里走的。
消息传开,已经成为宫中禁军副统领的小七也赶回来送他一程。
下葬那日,负雪哭得很厉害,但很快就打起精神来。
他知道明烛哥哥走得很平静,甚至是带着期盼告别了这人世间。
时间匆匆,眨眼就进了夏日。
这日有间酒肆到了快开门的时候,一辆青帷马车在路边停下,走下来两名年轻妇人。
两名妇人都是二十多岁模样,眉眼相似,一看就是姐妹。
红豆一眼就认了出来:“咦,你们不是王家两位姑娘吗?”
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穿杏色褙子的妇人道:“王大姑娘不是失踪了吗?”
王大姑娘笑着对红豆福了福:“红豆大姐儿,别来无恙。”
红豆此时也顾不得计较这称呼了,看看王大姑娘,又看看王二姑娘。
王二姑娘笑道:“现在雅间空着吗?”
“啊,空着,二位先进来吧。”
大堂里,石焱正擦桌子,女掌柜正翻账册,一见走进来的人皆愣住了。
等红豆把二人领进雅间走出来,石焱立刻凑过来:“媳妇,那好像是王家两位姑娘!”
红豆白他一眼:“还用你说。她们想见见主子,你快去王府说一声。”
“好嘞。”石焱把抹布往桌上一丢,快步走了出去。
骆笙接到消息既惊且喜,很快赶到酒肆。
见她进来,等在雅室的王大姑娘与王二姑娘齐齐起身。
骆笙定定望着王大姑娘,笑道:“王大姑娘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王大姑娘与王二姑娘对视一眼,突然齐齐下拜。
骆笙忙把二人扶起:“二位不必如此。”
王二姑娘眼圈红了:“骆姑娘,我还曾怨过你,后来才知道姐姐遇到令尊多么幸运。我们不方便去拜谢令尊,就来给你行个礼吧……”
那年祖父急切带着一家人离开京城,去老家的路上就听说京城已经把城门管控了,凡是年轻女子都会抓起来杀掉。
那时候,她理解了祖父的急切。而回到老家见到姐姐的那一刻,她又理解了骆大都督的仁慈。
王大姑娘也红了眼睛:“本来早该进京一趟,只是祖父很快安排了我与妹妹的婚事——”
王二姑娘微红着脸道:“成亲后先是姐姐有孕,后来我也有了身孕,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骆笙请二人坐下,笑道:“人平安最重要。王大姑娘能不能说说当初的情况。”
“当时我与几个姑娘被关到一个院子里,有两名年轻人看管。我只知道那里不是京城,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有一日,其中一名年轻人说他们要走了,警告我们最好不要回京……”
提到往事,王大姑娘神情复杂:“一开始我以为他们骗我们,可很快发现他们真的离开了,我们自由了。几个女孩子闹着要回家,我想到年轻人的警告有些不放心,安抚住她们后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锦麟卫滥杀年轻女子,骆大都督举家逃离京城的事。那时候我终于知道被掳的原因,也明白了我们几个算是幸运的。意识到京城的危险后,我就带着其他几个女子一起回老家了……”
王二姑娘又哭又笑:“骆姑娘,你不知道我满心绝望随着家人回到老家,发现姐姐正在家中等我是什么心情。”
王大姑娘挽着妹妹的手,笑道:“一番曲折回去后其实给京城送了信的,不过那时妹妹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也想过给骆姑娘写信,后来想想还是我们进京来亲自道声谢才好。”
“没想到酒肆还开着。”王二姑娘神情喜悦,看着骆笙,“现在是不是该称呼您王妃了。”
骆笙笑了:“称呼没什么要紧。二位要吃些什么,今日我做东。”
王大姑娘笑道:“就来两碗阳春面吧。”
“还要一盘卤牛肉。”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
骆笙也笑了。
几年前姐妹二人第一次踏入有间酒肆,点的就是两碗阳春面,一盘卤牛肉。
那时候,她们竭力掩饰因价格高昂生出的胆怯与窘迫,而现在只有风雨后的从容与喜乐。
便如她的有间酒肆,经过风风雨雨后,终于成为一间纯粹的酒肆了。
酒肆开门的时间到了,大堂里热闹起来,站在楼上就能听到赵尚书中气十足的喊声:“红豆大姐儿,今日是不是该推出新菜了?”
红豆白眼一翻:“叫谁大姐儿呢。”
老尚书想了想,试探道:“石家的?”
这个称呼总该妥了吧。
一旁钱尚书拆台:“人家蔻儿大姐儿嫁的也是石家兄弟。老赵啊,你这么称呼不是容易弄混了。”
“那……三火家的?”
红豆脸一黑:“还是叫红豆大姐儿吧。”
这时卫晗走进来,石焱颠颠迎上去:“主子,您来接王妃啊?”
卫晗抬头看着信步走下楼梯的女子,笑道:“听说酒肆今天推出新菜,我来陪媳妇吃酒。”
骆笙脚步轻盈走过来。
卫晗握住她的手,一同往窗边位子走去。
酒客们对此习以为常,连个八卦的眼神都没分过去,一心喝酒吃肉。
正是月圆夜,皎皎月光洒落人间,酒肆门外的青色酒幌迎风招展,向路过的行人炫耀着酒肆的热闹。
(全文完)
写在最后
到了完结的这一刻,惯例想和大家说几句。《掌欢》的灵感其实来自《韶光慢》,当年写到一个身份为锦麟卫指挥使之女的女配,我就想如果这个女配重生了或者一个懂事明理的女孩子成为了她,似乎也是个挺有趣的故事,于是有了《掌欢》。
《掌欢》是固定场景故事,构架不大,注定了字数不长。最近有些书友说没看够,也有说仓促,但对我来说女主报仇了,两个相爱的人走到一起了,前期伏笔都填坑了,这个故事就该结束了。继续写配角的姻缘嫁娶,主角的温馨日常,我相信还会有书友看下去,也绝对比我再开一本新书轻松得多,但在我看来那就不是这个故事了,那是活在书中的这些人还很漫长的人生。
我更想对亲爱的们说的是感谢。感谢每一个订阅、打赏、投票的书友,是你们的支持让《掌欢》有了一个还不错的成绩,更是你们的支持让身在武汉的我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很多熟悉的读者ID我看到都会感到温暖亲切,尽管平时为了不影响阅读体验不能列出名单一一道谢,但我都记在心里了。
最后还是用那句话作个短暂道别吧。
青山不改水长流,如果有幸继续得到你们的支持,咱们下本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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