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糜烂
吴凯这位台州参将驻防海门卫城,协守一路。
海门卫城北依椒江,东临台州湾,乃是大明洪武年间为防御倭寇,太祖命信国公汤和巡视海上,筑东南诸城,洪武二十年筑海门卫,拆黄岩城墙移筑海门卫城,后来海门卫城也是戚继光抗倭的主要战场之一。
城隍庙旁边就修有戚继光祠。
朱以海邀吴凯去拜戚继光。
“海门城与我鲁藩也是颇有渊源的,信国公汤和乃我九世祖之泰山也。”
汤和是大明开国功臣,虽然不是开国六国公之一,但其实也是最顶级的功臣,大明开国时其实有二十多个国公,汤和封信国公,死后还追封东瓯王。
朱以海的九世祖朱檀是太祖第十子,十四岁时就娶了汤和长女为妃,这对夫妻受封兖州,因为太过年轻,离开了朱元璋的教诲管理,行事胡乱非法,十分荒唐,导致后来朱元璋盛怒之下把朱檀的头发都给剃了,还把鲁王妃处死。
不过念及与汤和老兄弟的关系,所以后来朱元璋又下旨册封了汤和次女为鲁王妃。
海门城是汤和奉旨巡海所筑,多年后,其女婿鲁荒王的九世孙选择了此地做为起兵之地。
“末将祖上当年正是随信国公东南巡海后,奉命镇守台海门卫的第一批武将,我吴家在海门已历十一世了。”吴凯道。
“哈哈哈,这么一说,咱们还真是十分有渊源啊,怪不得一见如故,心生亲切。”朱以海哈哈大笑。
吴凯此时已经没了开始的那般震惊,这位熊罴一般的吴胖子,再次发挥出他那极善奉承的本事,没关系都要想办法套点关系,何况现在这现成的渊源呢。
两个人都有意亲近,一时间倒是显得极为热络。
“台州可是好地方,当年戚继光在此练兵抗倭,可是建立起了一支百战皆捷的戚家军。如今国家危亡之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国难思良将,吴将军,孤可就要倚重你了。”
“海门卫协营三千人马,能用者多少,你跟孤说实话。”
闲聊了一会,给戚继光拜祭一番后,朱以海也就开门见山,问起最关心的问题来了。
百里急奔,不就是为了增加一点力量,以希逆天改命吗?
戚继光祠在城东面的城隍庙边,一边是东岳庙一边是文昌祠,几座庙祠后便是东山,一路向东延伸到江边,形成城东北角的牛头颈,如老牛探颈椒江饮水。
海门卫城除了北临椒江,东倚台州湾,其它两面还有三条护城河,这条修筑了快三百年的卫城,最初本是防倭的军事基地,但到如今,朱以海在这里感受到的更像是一座普通的县城。
虽然有三条护城河五座城门,但感受不到多少军事要寨的味道,甚至入城后,都没看到多少真正的军人。
连参将吴凯都是丝绸长袍,有如官绅大贾。
海门城相比州府临海要小些,街道也没那么宽,城没那么大,但生活气息很浓,尤其是这里临近台州湾,所以码头那边船更多,货更多。
虽然风雨飘摇,时局动荡,但这里的百姓却也还在惯性的生活着,虽也有些缙绅士人商贾已经提前离开,但剩下的人依然还在重复着生活。
没有战争动员,没有加强戒备防守。
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海门卫这里的情况,让朱以海觉对这营人马已经期望大大降低。
吴凯有些吱唔着道,“末将协守海门一路,麾下协营三千人马,总共分成了前后左中右五营·····”
朱以海对这些话不感兴趣。
直接打断他的废话,“吴卿,孤如今将你视我心腹肱骨,你便也无需跟孤说那些场面说,就直接说点最真实的情况。”
吴凯暗暗打量朱以海,这个年轻的鲁王给他非常不一般的感觉,大明崩溃灭亡之际,这样一位年轻的宗藩亲王,不仅拒绝降清,还不肯逃跑,而是勇敢的站出来即位监国抗清。
他这小半天仔细观察打量,基本上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位鲁监国不是那种一时头脑发热想坐上至尊之位过把瘾的蠢人,也不是什么脑子一热什么都不顾的疯子。
他行事有理有条,这绝对是个聪明人。
想及此,吴凯也就很光棍的倒出了实情。
海门卫城是当年防倭所筑,筑城后设海门卫,驻守军户,世代相袭镇守,海门卫本来是有五千六百人的,分了好几个所,由浙江都指挥使司指挥。
后来因为倭寇袭扰,浙江沿海还新增了防倭六把总,六位把总相当于行都司级别,分领沿海诸卫。
不过到了明中期以后,卫所制度就基本上已经崩溃糜烂不堪了。
早年太祖设计的那一套朝廷不用花钱养兵,却有百万大军的卫所制度彻底坏了,卫所军田大多数被军官们侵占,卫所军士们则沦为军官们的佃户,日子苦不堪言,卫所军丁也疏于训练,根本打不了仗。
嘉靖年间,倭乱严重,东南卫所不堪战,朝廷只好如北边一用开始采用募兵。
浙江设立了镇倭总兵官,然后又分设了几路参将,如戚继光就是首任台金严参将,屯兵海门卫城,从台金严三个府下的各卫所,抽调精锐青壮军丁,甚至直接招募矿工、农民为兵。
于是从卫所军,变成了营兵。
戚继光这位参将统领的人马就是协守营兵,跟海门卫等原来卫所兵已经是两个不同体系了。
营兵军官大多来自卫所军官,如戚继光本也是世袭卫所军官,再比如吴凯也是。
吴凯的海门参将,正是戚继光台金严参将的沿袭,只是如今没有之前协守三府那么大地盘防区,只剩下了台州一府,并驻防海门。
他麾下协营三千人马,也是从海门卫等卫所抽调以及招募来的,这些兵既有借调更多是招募的,不是世袭军户而是民籍,是要拿饷银的。
不过这些年来,朝廷到处打仗,又是内地剿匪又是九边御虏,虽屡屡加征,也不够军费开支,东南这些非要害地方就更顾不上了。
养兵费钱,巧妃难为无米之炊。
吴凯原是海门卫的世袭指挥佥事,后来一路做到了台州参将,本事有些,但也不会凭白变出银子来养兵,更何况,这年头武将们都喝兵血,靠这个发财。
卫所军官们剥削军户,营兵武官们则克扣军饷等。
反正从上到下烂透了,甚至这军饷还没发下来,就要一层层的先克扣一遍了,到了下面将领手上,本就没剩下多少。
“可以拉出来打仗的现有有多少兵!”朱以海见吴凯越说越小声,不耐烦直接核心要害。
“······”
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朱以海想起明末那糜烂的军队,做了最坏打算,“你台州营三千人马,能打的有三百没?”
吴凯还是不说话。
这下朱以海也愣了。
还是在一边的勇卫营王闯子更了解大明的军队,连最能打的关宁军都有许多问题,更别说东南的这些军队了,戚继光当年做台金严参将时,也都是招募了义乌矿工而不用卫所军户。
“吴将军的家丁有多少人?”王闯子直接问。
“二十人。”吴凯如实答道。
“才二十么?”
“嗯,家丁供养开支大,多了养不起。”吴凯见王相直接问到家丁,也知道瞒不住这勇卫营的老**,也就干脆直接说了,“台州营名册上有三千人,但这几年粮饷断断续续接不上······”
用吴凯的话说,他升任海门参将时,这里问题就很大了,说是三千人,实际他到任后清点,发现五营人马,每营实际上只有一百二十人,其余的都只有个假名字。
若这六百人是实的,也还不错的本来。
但问题是,没钱六百人也难养,所以到最后,吴凯自己养了二十个精锐家丁,五个营每营又养了二十个兵,其余的则虽然还名字在册,实际上吴凯已经任由他们自谋生路,也不要求他们到营训练什么的。
这些兵于是有的在码头扛活,有的在商铺打工,还有些出海跑买卖,甚至有做走私的,也有给人当护卫的,反正自谋生路。
朱以海这下真是震惊的不轻。
“海门参将协守一路,海门营三千人,只有二十个训练有素装备充足的精锐家丁,再加上一百个营兵?”
三千人的海门营,结果只有一百二十人。
刚才朱以海还认为再差,起码应当有个三分之一或者起码五六百人吧。
谁能想到,三千人的海门营,实际只有一百二十个兵?
王闯子倒是见怪不怪,“殿下,东南营兵如此,也不稀奇。”
想到金陵杭州鞑子和招降的人马有三十多万,他这里一营却才一百二,朱以海这刻都有想放弃的感觉了。
吴凯也觉得不好意思。
“殿下若需要,末将这就招集人马,给末将三天,不,十天时间,末将保证把三千人招满。”
朱以海却摇头。
这临时招募三千人马,有个屁用。
“你这一百二十人,真的能战吗?”朱以海转头问道。
“末将的二十个家丁,皆有铠甲,并有坐骑,弓马娴熟,而且还熟练火器使用,皆配有刀盾弓箭鸟铳,还习水战和夜战,一个能打十个,二十个。”吴凯有些自豪道,这二十个家丁可是他花了大价钱喂养的,每个家丁二两银子实发,而且还一天三顿饱,两天能吃上一顿肉。
鸟铳火枪不是样子货,而是隔三差五要实弹打靶练习的,他这个海门参将,就靠这二十个精锐家丁帮他镇场子了。
至于另外一百人,其实也基本上是他手下各级军官们养的家丁,也都是保证粮饷,装备和训练都到位的。
朱以海明白了,这所谓一百二十个海门卫精锐,倒不如说是海门营军官们的保镖护卫。
浙江总兵官手下有四参将,杭嘉湖参将,宁绍参将、台州参将和温处参将。这台州参将一营三千人马如此糜烂,其它三个参将手下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鞑子在江南有三十万大军,难道让他朱以海带这一二百的人去打?
第16章 游击
朱以海登上东山牛头颈上的宝塔。
这里是海门卫城的最高点,站在这里不仅能将西面的卫城尽收眼底,北面江对岸有一座小圆山隔江相对,这也正是海门名字由来,牛头颈山与小圆山在椒江入海口处犹如门户。
宝塔天王力士相下,朱以海眉头紧皱。
“想不到海门卫糜烂如此。”
王闯子佩刀在侧护卫,倒是很淡定,“卫军早就糜烂,所以后来以招募营兵代替,只不过就算在北方九边地区,营兵也大都不堪用,何况东南。”
就算是在最精锐的辽东关宁军中,都免不了虚数缺额这等情况,大明的京营三大营,更是几经整合都依然没战力。
当年勇卫营能整合出一支战力来,崇祯也是下了极大的心血的。
“这海门卫城倒是还行,较为险要坚固,而且临海交通便利。若是招募人马,训练新军,再修葺城墙,此处可以一战。”王闯子建议。
朱以海却摇头。
“龟缩在这里等着挨打吗?不,这海门一座小小卫城,就算再怎么守,也不会是南宋钓鱼台,况且,如今形势下,被动挨打,是绝不可能振奋人心,更别谈中心大明的。”
朱以海可不想做这种事情。
“要抗清,必须得战,还得主动出击,这样才有主动权,而不是等着鞑子来攻。”
“可是敌强我弱,”
“所以就越发需要主动权了。”
“算了,海门卫让孤失望了,只能赶紧再去寻找人马。等吃过饭,就去石浦。”
“殿下!”王闯子犹豫着劝说,“石浦只有一个游击营,张名振那只怕不会比这边吴凯强。”
“而且听说宁波的总兵王之仁已经降清了。”
“那就劝说他再反正便是。”朱以海道。
王闯子有些不解。
朱以海望着台州湾,在见到海门卫的兵马如此糜烂后,他心中一个计划反而越发清晰起来。眼前的这些情况,都更加说明历史上朱以海的鲁监国政权在浙东抗清失败的那么快的原因,这里的兵太弱,想据地而守,甚至集结到绍兴钱塘江,指望凭江而守,打阵地防御战,这种呆笨的思路,注定失败的。
敌强我弱,敌众我寡。
怎么办?
朱以海认为浙江还是有些机会的,这里依山沿海,而鞑子这次南征,从北京南下,席卷中原,连败闯军和弘光朝,也可以说是到了攻势尽头,现在天气又炎热,清军基本上也无法继续南征,要打,也只能休整后,重新再来。
这中间有一个时间差,有一个进攻间隙,这正是浙江的机会。
但时间很短,在这个时间里,朱以海必须得整合起一支力量来,得是一支能攻能守的机动力量,必须得打上几个胜仗,这样才能让更多人加入到他的这个政权里来。
正面会战肯定是打不过,搞钱塘江防线也是没机会的,那倒不如跟伟人一样,依托浙东的江河山海,发展抗清根据地,打游击战,趁现在江南各地,还有些人心,还有许多士绅百姓反虏,用这支机动力量去串连组合。
历史上,鲁王在第一次大崩溃后,不久卷土重来,采有的策略正是利用舟山群岛、四明山等山岛做为根据地,利用水师的优势,以及清军对乡野控制力的薄弱,继续抗清,这次比头一次可是多坚持了多年,甚至还曾反攻崇明岛,打进长江口,试图进攻南京。
最终鲁王北伐时,虽然被清军抄了舟山岛基地,再次大败,但这个方向还是没错的。
建根据地,打游击战,农村包围城市,听起来有些怂,但朱以海认为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发展壮大。
眼下他手里有几支人马,王相的勇卫一营有老兵百余人,马吉翔的勇卫二营有老兵百余,加上在广东招募三百多新兵,还有澳门雇佣来的葡萄牙火枪手三百。
再加上鲁王府原护卫百余组成的锦衣卫,还有现在吴凯这一百二海门营,再加上台州守备海防兵五百,实际上能打的也就百余。
六营人马,能打老兵五百左右,加三百佣兵,还有五百老弱。
这些是骨干,若有时间,招募新兵,整编训练,凑个三五千人应当没问题,但朱以海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他必须得尽快打开局面,尤其是需要一场胜利来聚拢人心。
石浦游击驻宁波象山岛,在原国昌卫石浦二所,距离海门卫城不远。
不过现在各种消息乱飞,好多人说宁波定海的总兵官王之仁已经降清,也有人说张名振也降了。
不过朱以海却凭历史记忆知道,王之仁此时其实没降,北使到处招降,王之仁只是假意同意归附,实际并没有降。
张名振也是一样。
事实上,宁波除了有个浙江总兵王之仁,在舟山现在还有一支不弱的军事力量,那就是黄斌卿,这人福建人,因父亲为重庆通判时死于奢安之乱,恩补为百户,参与平定奢安之乱,升为把总,后来做到福建巡抚标营游击,在福建与红毛交战,并参与了讨伐刘香等许多海盗之战,崇祯十年,升为宁绍台参将,统水师镇舟山,又加副总兵。
弘光朝立,晋为九江总兵,率兵移驻江防,后加封为广西征蛮将军,随后弘光朝崩,黄斌卿未赴广西,带着部下水师一路东撤,最后又跑回了舟山老地盘。
说起来,黄斌卿这位广西总兵官挂征蛮将军印,却统领着弘光朝的部份水师人马,而且兵马不少,精备也不错,占据着浙东沿海要地舟山群岛,跟浙江总兵王之仁相邻很近。
这是一支重要的力量。
只不过黄斌卿这人比较会投机,从他崇祯十年才刚升参将,然后很快就做到征蛮将军就知道了,历史上鲁王监国后,黄斌卿却不肯效忠鲁王,反而接受了福建唐王授封的肃虏伯爵位和官职,甚至多次跟鲁王人马起冲突。
算来,黄斌卿此时应当刚回舟山,应当也是人心未定,更重要的是,他比历史上的朱以海早了很多即位监国,尤其是现在唐王应当还在去福建的路上,既没监国更没称帝。
现在他亲自去舟山见黄斌卿,趁他立足未稳之际,他应当没理由拒绝效忠朱以海。
“老王,你的勇卫一营兄弟们留下来,接替吴凯守海门卫城,你们守好海门城,并抓紧时间招募一批新兵,这里还有一些军械,赶紧训练起来。”
“殿下,末将得侍卫御前,岂能分身,不如让我侄儿留下,他是我勇卫一营中军千总,对朝廷忠心,打仗勇猛,可以重用。”
朱以海笑笑,“好,你跟我走,让你侄儿带勇卫一营留下,我们今天就去石浦,明天去定海、后天去舟山!”
第17章 哗变
红霞满天,晚风徐风。
朱以海正召吴凯在商议将海门卫城防交接给勇卫一营的事情,结果突然听到参将府外鼓噪声大作。
“何事喧哗?”
王闯在外大声回报,“回监国殿下,也不知道谁泄露了监国殿下到此的消息,还有贼子故意散播流言制造混乱,挑唆煽动了许多海门卫和协营的士兵来闹饷请赏。请殿下放心,勇卫营已经守好了参将府,他们闹不起来。”
朱以海闻言,沉默了一下,没慌。
整个海门协营才一百二十个能打的兵,海门卫虽说有本来应有五千六百军丁,可实际上现在还有几个真正的兵?
估计是刚才那位赵千总被赶出去后,心怀不满,想要鼓噪闹事,甚至想要捉了他朱以海好降清请功。
吴凯也明显想到,脸上出现不安神色,直接向朱以海跪下请罪,“是末将管教无力,请殿下许我出去收拾这些混球。”
朱以海却只是笑笑,“该来的总会来的,我本想说回头来再收拾这些烂事,不过既然闹了,就先收拾了吧,你且放心在这里等着,王游击可是勇卫营悍将,靖国公的义子,何况孤还有三百佛朗机火枪手。”
朱以海给吴凯倒了杯茶,推过去。
吴凯满头冒汗,刚得了开远将军、黄岩总兵的赏,结果手下就出这等事。
一杯茶饮完,那边的骚乱就已经基本平息了。
王闯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军官进来,却正是吴凯的妹夫赵千总。
“赵进,你好大的胆子!”吴凯愤怒的上前就左右开弓抽了他几个大耳瓜子。
赵进被打落数个牙齿,明知已无活路,却也只是朝他吐了口口水,“呸,吴凯你猪油蒙了心,非要走死路,可你就不顾及下兄弟们的前程吗?哪个不是拖家带口,谁没父母妻儿?”
说着,他甚至冲着朱以海叫骂,“你以为现在还是以前的大明朝吗?以为凭你一个鲁王头衔,就真能当监国甚至当皇帝?痴心做梦吧,这大明朝烂到根了,根本没的救了。是时候改朝换姓了!”
朱以海只是冷冷望着他,“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先前你想投鞑子,我看在吴将军的面上,已经放你走了。可你却反而恩将仇报,想要闹事,偏要自寻死路。”
吴凯咬牙,“这等贼子不可理喻,请殿下许罪臣亲手砍了这贼!”
朱以海问王闯,“有多少人跟着这姓赵的闹事?”
“带头的有十几个,跟着胡闹的有一二百人,还有好多不明情况的人也正往这边来,不过殿下放心,我们已经完全控制住了海门卫城诸门以及参将府,另外城隍庙那边的协营也已经被我们控住了。”
朱以海以此索然无味。
胆大包天的赵千总,也是个蠢人而已。
“把这一心降虏的贼子砍了,至于那十几个家伙,将他们放了,开革出伍,任他们自去。”
“殿下?”王闯子意外。
“只诛首恶吧,其余便算了。”朱以海不想跟这些蠢货折腾。
“不过,既然他们以索饷为名闹事,那说明本有此事。吴将军,海门协营和海门卫所的欠饷如何?”
吴凯低头道,“很严重。”
严重到什么情况呢,就是名面上海门卫所军有月粮,台州参将协营士兵有军饷,但实际上呢,拖欠严重。
海门卫自设立以来,也开军屯,但实际上军屯不够月粮供给,海门卫额定月粮约为六万一千五百九十六石左右,但其中卫所屯田仅占月粮供给的四成,剩下六成需要台州府的临海、黄岩、天台等诸县供给。
后来卫所改革,卫所月粮不再由卫仓发给,而是改由台州府管理发放,再后来设立兵备道后,又由兵备道统一管理发放。
理论上,大明卫军,骑兵月粮定额二石,普通军士月粮定额一石,有家室的发盐二斤,无家室的发盐一斤,军马每日还给豆三升,草料十五斤。
另外,如作战、操备、修边、防秋等军事行动,另给行粮,按行程计算支取。
大致上,一个卫军一个月折合四五钱白银。
不过这也只是理论上的,实际上卫所制崩溃,不仅卫所军田大都被军官们侵占,而地方州县也负担越来越重,财政崩溃,根本无力供应卫所月粮缺额部份,于是就只能一直打欠条。
台州参将协营的三千人马,是卫所崩溃后募兵制的营兵。
一开始是从卫所军户里招募营兵,发给银二两、布二匹做为奖励,后来自愿的则发给五两白银为安家费,并免掉其家庭五石税粮,额外再免家庭两人的徭役。
后来自愿的不足,再抽募,一兵给三两五钱白银,再额外免家庭一人徭役。
所有自愿和抽募的营兵是不发月粮和行粮的,只每人每月发四斗口粮。
到后来,安家银不断下降,降到三两左右,但口粮提升,标准为米一石。
到了后来战事频繁,募兵标准上调,募军每人发三两安家银,二两行粮银,入伍后还要支取一两二钱到五钱的月粮。
天启时,辽军每月的军饷大约在二两上下,而贵州四川等地边军进入辽东做战的,每月军饷标准接近三两。
当年戚继光的戚家军,每日军饷标准就是口粮三分三厘,行粮一分二厘,一年军饷标准大概就是十八两白银左右。
明面上待遇还是挺高的,不过实际上到手大打折扣。
海门卫所的卫军已经很久没有领取到月粮了,就算是台州协营的营兵,都只有那一百二十人能拿到饷,其余的都只能自谋生路。
甚至他们去自谋生路,还得每月给参将吴凯一笔钱,相当于交了钱就可以不用呆在军营,去赚钱养家糊口。
朱以海知道明末财政崩溃,偏偏中原和关外战争不断,所以朝廷最后不得不在正税之外加征三饷,七百多万的辽饷,二百多万的剿饷还有七百多成的练饷,这巨额的三饷征派,苦民无数,但依然没法解决军费所需。
明末朝廷正常岁入是一千四百余万两,但崇祯十二年,加征的三饷居然高达两千一百余万两,更要命的是这些加饷并不能全入朝廷国库,而且无数贪官污吏还乘机加派贪污。
浙东本是富庶之地,海门更是因为有港口码头,商货云集,十分兴盛,但依然受这些影响,最直接的就是海门卫军月粮领不到,台州协营欠饷严重。
今天有人拿欠饷来闹事,那是极有群众基础的,一点就燃,如干柴遇到烈火一样。
赵千总可以杀,但欠饷欠粮这事既然挑起来了,不是那么好平息的。
朱以海起身。
“去外面见见大伙,商量一下怎么解决此事先。”
“殿下,外面群情汹汹,千万不能出去。”
“孤已正位监国,难道还不敢见自己的百姓、军兵?”
朱以海摆手,大步迈出去。
······
第18章 闹饷
此时,在赵千总的有心煽动传播下,整个海门卫城的军人百姓,都已经知道鲁王在台州即位监国了,而且来到了海门卫城,他们还听说鲁王要在海门征兵抵抗清军,又听说清军统帅博洛正率十万大军从杭州赶来。
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钱的人在准备逃命,但穷苦的百姓却还在为一日三餐忙碌。
赵千总一挑唆,大家也顾不得那么多,都来找鲁王要饷。
就算清军打来,也得先做个饱死鬼不是?
不给饱银月粮,还要大家归营守城打仗,这不是瞎胡闹吗?
一天不劳作,家里可就一天没有饭吃。
参将府被围的水泄不通。
大家对欠饷的关心,甚至远超过了对清军十万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
朱以海对此,也只能是内心沉重。
海门卫城原本是海门卫指挥使管理,后来戚继光首任台州参将驻防海门后,参将衙门便反而成了这卫城最高管理者。
吴凯以及卫指挥使、佥事等一干营将、卫官们诚惶诚的站着。
“现在城里能拿出多少银钱、多少粮食来?”朱以海直接开口问,卫军、营兵们都欠了银多饷,虚名假冒的情况也多,现在朱以海暂时不想管这些烂账,要平息骚乱,就必须先得拿出一些真金白银和大米来才行。
看不到东西,谁会听那些大话?
吴凯既是台州参将,也还有一个海门卫佥事的衔,他家世代在海门,属于那种军头土豪地主,一代代的侵占卫所军田,再吃点兵血抽点饷,再借着海门的地理条件便利,做点走私贸易,所以吴家身家不错。
卫所穷军营穷,老吴家却是挺有钱的。
吴凯也知道这次事情闹的过份,此时只能狠下心来咬牙捐献。
“卫所和营里都没钱没粮,库房里老鼠都跑光了,末将愿意捐三千两银子充饷。”
朱以海瞧了吴凯一眼,“国家之事,岂能让臣子捐献。”
“借吧,我昨日刚向锦衣卫指挥使张国俊大人借了两万两银子,月利三分。吴将军也按这个利借给孤好了,孤给你打借条。”
吴凯愣了一下。
然后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监国什么意思?瞧不上三千两,嫌少?
说什么张国俊借两万两,三分利,这是直接索要两万两银子?吴凯心中苦闷又沉痛,老吴家虽然有些身家,但这是他们老吴家十一代人在海门近三百年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啊,都是牙缝里扣下来的,是冒险攒下来的。
两万两他拿的出,但这差不多也是吴家全部的现钱,有些还是钱庄、商铺等里的股钱或是借款,还得提前去收回。
要不然,就只能先变卖一些金银财物或是土地铺面等了。
朱以海看了眼吴凯,“孤现在就给吴将军写张三千两的条欠,先以三年为期如何,三年利息三千二百四十两,到期还本付息共六千二百四十两,”说着,朱以海让王闯取纸墨来,要当场打欠条。
熊一样的吴凯愣了下神,马上回味过来。
“殿下,臣愿捐银助饷,捐两万两,是捐,不是借。”
朱以海却只是呵呵一笑。
崇祯皇帝也曾找大臣们借过银子,但崇祯借银子却是一出让人感慨的闹剧,他向自己岳父借十万两银子,甚至还特先加封岳父为伯爵,结果周奎却只肯出五千两。
最后还觉得五千两也多了,跑进宫找皇后女儿哭穷,皇后变卖自己首饰凑了五千两给他,结果周奎一出宫,就把其中两千两先装进腰包,只捐了三千两入国库。但在李自成入京后,周奎全家被拷掠后却交出了数十万两白银。
堂堂首辅魏藻德哭穷,把家里的家具器物拿到大街上摆摊,最后给了崇祯五百两银子。然后李自成进京后,把他抓起来拷掠,他却一下子就拿出万两,最后被打死后,抄家却又抄出几万两白银。
国丈周奎和首辅魏藻德在当时并不是个例,而是普通情况,崇祯找大臣勋戚们借钱,大家纷纷哭穷,上朝都特意穿上打补丁的破衣服,反正要钱没有。
朱以海不觉得自己面子比崇祯要大,但他现在也确实没钱。
也只能厚着脸皮向人借了,他倒真的是打算借,而不是抢。
不过吴凯这人心思机敏,今天又惹了事,一时会错了意,也顾不得心疼了,主动豪气了一回,愿意捐两万两。
朱以海很感慨,这卫所军营都穷的揭不开锅了,三千人的协营只养了一百二十个兵,这参将家却能轻松拿出两万两银子,看来大明穷的只是朝廷和皇帝,那些文臣武将士大夫们倒没一个穷的。
“吴卿一片忠心,孤心领了。”
朱以海提起笔写了张借条,借款一万两,月利三分,三年为期,借一万,三年后还两万零八百两。
他在借条下郑重其事的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还特意盖上了鲁王金印和自己和私印。
“就借一万两吧,孤也不能让吴卿破家相助啊。”
吴凯颤抖着手接过借条,心里早就认为一万两是打水漂了。
不过能有张借条,也还是能安慰一下受伤的心灵了。
谁让手底下心腹千总姓赵的做乱呢,这杀千刀的还是自己的妹夫,这破财出血也是不可能了,再说外面群情汹汹,今天那些该死的家伙们要是见不到点真金白银,估计也不肯罢休。
平时麻木惯了,可偶尔也会反弹一下的。
总得安抚。
“刘指挥,国难当头,不知道刘指挥能否慷慨解囊,先借孤一点银子?”朱以海笑着旁边那个一直僵着脸,想笑更像哭的海门卫指挥使刘一鸣,这老头子看着像快入土样子,自进来后就一直是这死人的表情。
刘一鸣张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不停的开开合合,好半天后,才终于下定决心,“臣家穷困,比不得吴将军,只能拿出三千两来。”
吴凯在一边皱眉,刘家跟吴家都是当地的地头蛇,甚至是百年姻亲,“刘叔,国难当头,监国亲自向你借钱,怎么也得尽力而为,好歹你借五千吧。”
刘一鸣一脸肉疼,“拿不出来啊,我家大人多,开销很大,又没什么进项。”
吴凯眼神示意,“想想办法,实在是一时不易周转,我先帮刘叔垫上差的两千两。”
刘一鸣满脸不愿,可最后还是只好无奈同意了。
朱以海对这老家伙没什么好表情,最后给他写了一张五千两借条。
“在座的诸位将校、官绅,本地的豪强大贾们,本监国承诺,这是借钱,打下的借条到期便可来兑换,三分的利钱,可也不低了。”
王闯子在一边冷哼道,“鞑子即将南下,在座的想必有好多人也是曾去过扬州,见过广陵繁华的,现在那里却被鞑子屠成了一座鬼城地狱。咱们若是不能守住自己的家园,诸位世受国恩的大人员外们,到时也只是任鞑子屠宰的羔羊罢了。”
朱以海笑着道,“再次重申,这是借钱,就当是平时的拆借周转好了,三分利还是挺高,一般的买卖还没这收益呢,大家放心,我朱以海向来守诺,有债必偿!”
话已至此,一个是杀气腾腾捉刀怒目的勇卫营游击王闯子,一个是满脸笑意亲切的鲁王监国,外面更是全副武装的一队队勇卫营官兵和那红毛鬼佛朗机火枪手。
“臣愿借两千两。”
“臣愿借一千。”
“臣能拿出一千二百两,只能拿的出这么多了。”
·····
还有人出八百五百的。
不过朱以海都只是笑呵呵的应下,还表示感谢,并一一开具借条,签下名字盖上印。
万两不嫌多,百两不嫌少。
不过今天出钱多的有诚意的,他自然都是记在心上,那些明显吝啬不肯多掏钱的,他也全都一一记下了。
“王游击,你立马派人跟这些大人回府取钱,不要耽误时间,这外面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等着银钱呢,耽误久了,万一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来,可就麻烦了。”朱以海道。
王闯子马上会意的点头,叫来手下兄弟,护着(押着)卫城里这些有头有脸的军官、缙绅、大贾、地主们回去取钱了。
第19章 圣君
朱以海坐在海门参将府里,打欠条都打到手软,不过一张欠条能换来几百上千两的银子,还是很有动力的。
不得不说,鲁王朱以海虽然很年轻,才二十六,但还真不是那种养猪的纨绔宗室,人家武能放铳打炮,文能写诗做赋,就是一笔行楷也是十分飘逸灵动,明显是有深厚的基础的。甚至朱以海还很有文艺范,是个弹琴高手,还很跟流行时尚的会做编剧,搞戏剧创作。
月息三分,朱以海穿越前某著名大地产公司的海外债年化也不过如此,然后还爆雷了。三分月利放在明末这个时代,也一样不低。
这让朱以海感觉自己在高息为借口的行骗,在搞杀猪资金盘。
看看对面那些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心不甘情不愿的被王闯手下勇卫营军士,‘护送’回府取钱的样,就知道在那些人眼里,朱以海这不是骗,其实是在抢。
但赵千总的人头都已经端进来了,还摆在书案一角,正‘红袖添香’呢,赵千总策划的闹饷哗变更是被瞬息平定,现在不仅海门协营的那一百二十个能打的兵,基本上都随吴凯那杀千刀的牛头投了鲁王,而且城里现在还有五百勇卫营和佛朗机神机营。
鲁王笑呵呵跟大家说三分利借钱,大家能不借吗?
那王闯子的手可是一直按在刀柄上的,他们相信,只要说半个不字,估计他们的人头下一刻也会出现在桌上跟赵千总的摆一起做伴。
在勇卫营老兵们的战刀面前,没有哪个海门卫城的官绅敢耍鲁监国殿下,虽然这个鲁监国的名头,也未必有几个官绅真正放在心上,今天你是鲁监国,谁知明天是不是就降了清,或成了清军的阶下囚呢。
但毕竟鲁王手下的兵都快把刀架脖子上了,官绅们也就不想非要以身试刀锋。
“殿下,想不到海门卫城这里的官绅这么有钱。”王相笑道。
一边的吴凯心都在滴血,万两银子掏出来,在海门近三百年的老吴家那也是要把各房各支甚至是店铺、商号里所有的现银都取出来才能凑集的。
朱以海瞧着胖熊那苦瓜般的脸还要强颜欢笑,也觉得他挺不容易的,这既要把身家性命押上跟他抗清打鞑子,现在还得破家借款,真是忠心啊。
他提起笔,大笔一挥,“忠孝传家!”
“赐吴卿!”
吴凯弯腰双手接过这四个字,感觉每个字都极沉重,一个字价值两千五百两银子呢,怎么能不沉重。
“臣与吴家世受国朝皇恩,这些都是应该的。”老吴的场面话还是说的很不错,那句世受国恩张嘴就来。
时间仓促,一时间朱以海的‘书法作品’筹集了两万多两银子,这个数字已经不少了。
要知道大明到如今,朝廷一年比一年穷,百姓一年比一年苦,只有那些官绅地主们一年比一年日子好过,拼命的挖朱以海家的墙脚,肥自家肠腹。
崇祯上吊前,浙江一省的田赋,以白银计量,总计是一百一十四万八千余两,其中起运八十余万两,留存三十五万两左右。其中夏税约为十五万六千两,而秋粮折银约百万两。
浙江富裕之地,一年田赋也不过百来万两,以东林党为代表的士绅们,又坚决反对开征商税、矿税等,再加上官绅不纳粮甚至还能优免家人的种种特权,导致这财政问题是一年比一年厉害,税越收越少。
朱以海写几张白条,就弄来两万多两银子,这可比官府征税快多了。
当然朱以海也明白,这其实也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法,甚至是有很多后遗症的,除了吴凯,只怕那些债主们没有一个是心中甘愿的,若是以后鞑子打过来,这些人搞不好马上就会充当带路党搞他朱以海。
不过现在都火烧眉毛了,朱以海也顾不得那些了,外面还有许多在闹饷要粮的卫军营兵们呢,他们还在等着见这位新监国殿下呢。
不掏钱来,鲁监国也不好使。
“吴总兵,随我一起去见海门的卫军营兵们吧。”
······
参将衙门在海门卫城的东城,就在城隍庙附近,旁边就是戚继光祠,后面就是东山和牛头颈。
参将衙门前有一大块空阔的场地,此时挤满了人群。
有不少是被煽动来闹事的,也有一些是不明真相听说鲁王来了,要发欠饷的,也有说鲁王要发赏赐人人有份。
所有不仅海门协营的欠饷营兵来了,海门卫的不少卫军也来了,甚至好多普通百姓民户商贩都跑来了。
不少人纯粹就当是看戏瞧热闹的,人越多越热闹嘛,哪怕六月天,挤的鞋都掉了,满身臭汗也不管。
甚至许多老婆子大媳妇小姑娘也一样来凑热闹,也不怕挤怀孕了。
“嘛时候发银子啊?”
“鲁监国在哪呢?”
“真有钱粮发吗?”
大家一个个引颈翘盼,挤到前排的还能看到参将府前平时耀武扬威的吴参将大人的家丁队,以及一些陌生的军汉,明显比吴参将的家丁还要精锐,特别是居然还有不少佛朗机红发鬼。
搞的不少人还开始传谣言,说是红毛夷打进城来了。
然后传到后面的人,就变成倭寇占领了参将衙门。
······
“肃静!”
“威~武~”
吴凯走出参将府,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喝,他的二十个家丁立即跟着大喊威武,比县官老爷上堂可威风多了。
老吴在海门那是坐地蛇,威望还是挺高的,原本喧闹的人群,居然渐渐的安静下来。
等衙前声音小了许多。
老吴招手,于是勇卫一营游击王闯子带着手下出来,抬头一口口大箱子。
一口口箱子抬到了门前,然后当众打开。
银光四射。
“银子,”
“好多银子!”
前面再次喧闹起来,后面的人听见说好多银子,也更加躁动起来。
大明是个白银帝国,曾经通过对外贸易,把整个世界绝大多数的白银产出都吸到了东方大明,白银也因此正式成为最硬的通货,一条鞭法等折银征收,更让白银成了大明百姓最离不开的东西。
这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小东西。
在明末之时,由于西班牙东方白银输入的减少,甚至还引发了大明的银荒,加剧了其财政崩溃,成了他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得有多少银子啊?”
“这随便一箱也得上千两啊,这么多,可不得几万两?”
几万两银子在嘴上,和摆在面前,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放在嘴上只是觉得多,但放在眼前,那才极具冲击力。
尤其是对那些被欠饷长久,甚至一家老小都因此困顿饥饿的卫军营兵们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无数人双眼放光,激情四射!
在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光中,朱以海终于出现了,他特意更换了一身行头,把在台州即位监国时穿的黑色翼善冠、赤色螭龙袍穿上了,因为即位匆匆,一时间也没来的及赶制监国的冠服,所以还是那套鲁王的亲王冠服。
不过到明末此时,大明朝的所有亲王总共也就还有不到三十位,绝大多数百姓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一个亲王,毕竟大明平时都是把宗藩当猪养,禁止他们离藩,更不许他们进京,只能在封地呆一辈子。
除了藩王封地的百姓有机会能见到当地亲王,一般人哪有机会见到。
朱以海这个鲁王,封地本在山东兖州,去年匆匆南下,然后被弘光封到了台州,但平时也都是呆在临海,并没来过海门卫。
大家都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可他身上的袍服还是让大家多少猜到这就是鲁监国殿下了。
“监国千岁!”
“拜见千岁!”
“拜见监国!”
各种各样的喊声四起,很有一种万众相拥的感觉,不过朱以海看着那些黑鸦鸦的人头,却知道这些声音,可能更多的还是冲着那些银子喊的,所以也就没太过自做多情。
他伸手虚按。
“吾乃大明太祖高皇帝十世孙,大明第十一代鲁王,两京沦陷,烈皇殉国,弘光北狩,潞王监国五日而降,国统再绝矣。吾身为大明宗藩,太祖子孙,责无旁贷站出来,吾以在台州临海即位监国,今日南巡至此,听说海门欠饷日久,军兵困苦,吾深感震惊,来时匆匆,便特召海门北地官绅豪族,向他们筹借银钱,先给大家发放一笔银钱,以解大家急需。”
没太多废话,也没过多煽情。
大家都盯着银子,所以朱以海也就长话短说,银子已经摆在这了,但怎么发却也是个问题,之前欠的太多,不可能全清。
所以这次基本上是不管原先的欠饷如何的,先是每人发一笔。
具体的发放标准,朱以海当众宣布,是海门协营的官兵,每人发二两,海门卫的卫军,一人发一两。
当然,朱以海也趁机招募士兵,并开出了不错的条件。
自愿入募从军的,只要条件合格入选,每人就先给二两安家费,再给一两行粮银。
最后,朱以海又对无数期盼的百姓们宣布,即刻起,免去海门卫所军民所有的欠税欠粮,过去的一笔钩销,不再征缴,而且今年的也直接给免了。
对于朱以海来说,他知道这税就算征,他也未必征的到手,眼下鞑子大军就在近前,倒不如干脆大方点,免征了。
至于说养兵打仗要钱,再寻其它方法,本来崇祯朝以来的税赋早就乱套了,积欠无数,成了一笔糊涂烂账,还不如甩开了重来。
底下无数欢呼声响起。
卫所军丁和协营官兵们起码都能先拿到手一二两白银了,若是愿意应募,还能马上再拿三两银子到手,里外里就是四五两银子了,这笔银子对困苦的军兵们来说,犹如天降甘霖,节省点吃用,甚至能够一个家庭支撑一年。
而对其它百姓来说,这把过去的积欠税赋全免,再免了今年的应征之税赋,这绝对值得他们喊上几句万岁甚至磕上几个头,高喊圣君降世了。
“都排好队,一个个来,按名字领银子!”吴凯扯开嗓子喝骂着,帮助维持秩序。
朱以海则跟降世的圣君一样,端坐在门前台阶的椅子上,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军丁百姓们对他感恩戴德!
百姓们真的容易知足!
第20章 新军
吴凯家银铺里的伙计熟练的拿起一块五两的银锭,习惯性的在手上惦里了一下,面露满意微笑,抄起剪刀,一剪刀下去,一小块碎银就下来了。
再拿起戥子把碎银往秤盘上一放,正好一两,分毫不差。
旁边拿着账册的掌柜瞥了一眼,满意的点头,这伙计差不多可以出师了。
“海门卫军李甲,监国赏银一两!”掌柜的一声长音,传出许远。
赤着上半身,只穿了条半截打满补丁短裤的一个中年男子赶紧挤上前来,十分精瘦,面有菜色。
“吴掌柜,李甲来了。”
“签字画押。”吴掌柜面无表情把刚剪称好的那块一两的碎银子扔到他面前。
李甲赶紧伸手捡起银子,还不忘记用指甲掐,又放到眼前细看。
吴掌柜不耐烦喝骂道,“这都是吴家银库里刚取出来的上好金花银,你这该死的还瞧什么?”
“嘿嘿,嘿嘿。”李甲被骂也不介意,确认是真银子后一脸欣喜,这确实是上等的好银子,成色十足,这种好银子是最受欢迎的,若是换成铜钱,一两起码能换两千。就是买米,都能买上五斗。
李甲在账册上按了手印,却没走。
“还留着等开席呢?”吴掌柜瞪他。
李甲瞧着那一箱箱的银子,“吴掌柜,我还想再领点,我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甚至我家大孙子都刚出世,都等着吃喝。”
“谁不等着吃喝。”做掌柜当商人,什么样的情况没见过,心早麻木了。“卫军一两,这是监国殿下特赏,要不然,这一两你都别想要,这可都是我们吴家的银子。”
“可是卫所欠我们的月粮可不止一两。”
“一码归一码,你嫌少?那就这一两也别拿了,滚一边去。”
李甲赶紧攥紧了手里那一两碎银,银钱虽少,可也能解燃眉之急,这两年粮价年年涨,今年因鞑子南下,涨的更厉害,连海门这样的鱼米之乡,一石白米都要二两银子了,这可是太平年岁的好几倍了。
原本李甲在码头扛活,也算有点收益,但随着鞑子南下,这海门码头进出的船也少了,雇佣他们的商人也少了。
一两银子到手,换成些稻谷粗粮搭野菜,也坚持不了多久。
“我想应募从军。”李甲最终还是一咬牙说道。
非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当兵,尤其是眼下这节骨眼,鞑子兵占了南京占了杭州,现在当兵太危险了,可一家四代十几口人要吃要喝呢。
码头又没活,卫所也没有田,这一家子如何过活?
吴掌柜打量了李甲几眼,“就你这瘦排骨,又瘦又老,要你充数吗,滚一边去。”
李甲咬牙,“吴掌柜别看我显老,其实我今年才三十九,只是平时风吹日晒比较黑显老一点,你也别看我瘦,我天天在码头扛活,力气大的很,能扛三百斤,挑二百斤担子走几十里路都不停歇的。”
“还有我也是卫所子弟,从小也是受过军训的,大枪弓箭都练过,虽然武艺一般,总有些根基。”
······
后面有些等着领银子的军兵汉子已经不耐烦的在催促喝骂,可李甲就是站定在那不走。
吴掌柜烦了,“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要应募可不归我这管,我只管发银子,你去那边,看到那杏黄旗没,那是鲁王殿下的招兵旗,你过去便是,能不能录用,就看你本事。”
李甲扭头瞧过去,果见那边一杆杏黄旗立起,而且旗下已经开始有人在排队了,于是收握紧银子冲吴掌柜说了声谢,赶紧去了。
杏黄旗下。
王闯子从吴凯那里借来了数样东西,硬弓、大刀和石锁。
一声铜锣敲响。
王闯子走下场,“本将乃监国殿下钦封勇卫一营游击将军王相,原勇卫营千总,现奉旨募兵。只要通过考核,便先发二两安家银再加一两行粮,且以后按月关饷。一等为马兵,月饷二两,月粮三斗。二等为战兵,月饷一两五,粮三斗。守兵为三等,月饷一两,米三等。”
这个条件开出来,引的场上又是阵阵轰动。
倒不是说条件有多好,当年戚继光在浙东募兵,条件可比这个好,一年能达到十八两银子。
不过眼下时局动荡,百姓生存更加艰难,糊口都难,如果能应募成功,起码能活眼下,甚至还能养家。
“考核分为三项,硬弓、大刀和石锁,弓分十二力、十力、八力三号,另备有十二力以上的出号弓。应试者弓号自选,限拉三次,每次以拉满为准。
舞大刀,刀分一百二十斤、一百斤和八十斤三号,要求挥舞自如。
第三项为举石锁,头号三百斤······”
王相的话让不少想应募的人失望不已,条件太苛刻了,这都是考武举的标准了。
那边台阶上,吴凯也对朱以海说,“这是考武举人啊,海门这小地方,能有几个够标准的。”
朱以海却只是笑笑,“条件提高点也没关系,到时按情况再录选嘛,何况,现在我们也宁缺勿滥,打仗不是靠数量的,兵多了我们还能供养。”
那边王相说完,直接就抄起了最重的一百二十斤大关刀,居然还舞起刀花来,这种大刀就跟关帝庙里的青龙偃月刀一样,本质上就是练力气的,根本不是作战用的。一百二十斤重大关刀,能举起来的不少,但还要舞出花来,就不光是力气大,实际上还得有经验和技巧才行,王相明显就是个常练的,一百二十斤大刀在他手里,举重若轻。
“王游击真不愧是勇卫营出来的悍将,这本事了得。”吴凯有几分羡慕,他自愧不如,他这个原海门参将,都主要是靠银子和关系弄来的,仗都没打过几场,哪比的上靖国公黄得功的义子,久经战阵的王闯子。
王相的大刀舞的满场喝场,然后他趁势又提起石锁来了套更漂亮的花活,花锁上下翻飞,各种花样。
等他一套练完,好一会都没有人敢上来试练。
“应募入选者,安家银二两,行粮一两,直接发放到手啊!”
王闯子一声吼。
马上有人按捺不住上来试了,可惜一连几个,连最基本的拉开八力弓都做不到。朱以海知道,若是换算一下,一弓力约为十一点二五磅,八力那就是九十磅了,朱以海在后世时那也是玩过弓箭的,一般也就是六七十磅。
当然,力弓跟实射弓又不同。
力弓这玩意就是训练力气的,不是实战用的,所以实射起步四五力,而训练起步八力,甚至有那种天生巨力的家伙,能拉十六力的。
真正实战时,八力就已经算是精锐射手,五六力都是正常水平了。
此时纯考验力气,又不要求准头,又不要求持久这些,但好几个人上来,都没法把八力弓拉满。
王相只好让人又取来了四五六七力的弓,让人一一试。
招兵,最基本的就得年轻、健壮,若是连基础的体力都没有,那还当什么兵打什么仗?
试了半天,最后能过六力弓的少之又少,八力的更是九牛一毛,大刀和石锁这两关,也绝大多数连基本级都弄不起来。
朱以海看的忧心忡忡,大明子民的身体素质有些堪忧啊,一个个面黄饥瘦,很少有看到胖子,而且普遍身高都偏矮,明显是营养不良。
“殿下,要不要放宽点标准?”吴凯问。
“宁缺勿滥,最好是三十岁以下,身高五尺以上,没有身体残疾的,最好没有夜盲的。”
停顿了一下,朱以海又加了一句,“那些脸皮白净、行动伶俐、看到官府的人也毫不顾忌的人,都不要。”
这其实是当年戚继光招兵的标准,那些人都是市井之,十分油滑,关键时候靠不住会开溜,甚至会拉着其它人一起溜,所以戚继光招兵首选黑大粗壮、皮肉坚实的乡野老实之人。
甚至他后来招募的义乌兵,还都是一群矿工,这些矿工既贫困,又长年呆在矿下,有极强的忍耐力。
海门卫和海门协营的兵,好多都已经不是军兵了,他们是码头工人、富家护院、地主随从等等,朱以海其实并不想要这些人。
老实巴交的农民才更可靠。
尤其是那些什么卫所军官、地主豪强、商贾士族的年轻子弟,朱以海更不想要,好在那些人也不愿意让子弟来冒这个险。
虽然也有些年轻人比较热血请求入伍,最后朱以海亲自面试一番,却是让他们都留在自己身边充当书吏、侍从等,他身边现在也确实需要这样的人。
“殿下,银子发光了。”
王相过来报告。
两万多两银子,小半天功夫就全花光了。
海门卫和海门营的赏银,就发了八千多两,这还是因为空额很多,要不然卫所五千六百军,协营三千兵,这就得一万一千六百两了,现在发了一半多点,八千多两。
然后招兵,一人二两安家费和一两行粮,招了大约三千人,剩下的部份则跟商家购买了布匹、鞋帽和粮食等,直接用光了,甚至还跟商家们打了些欠条。
朱以海倒不以为然,钱筹来了就得用,不然留着下崽或留给鞑子?
“招了三千?”
“殿下身边兵马还是太少了,所以末将放宽了些招兵条件,只要年轻力壮身家清白的都招,至于力气不足武艺不精这些,末将以为都可以后面训练打磨的。”
朱以海本打算招个千把人就好,现在招了三千,超出他预料。
但今天想拿这三两银子的人太多了。
王相等将领也想趁机补充下自己的人马,要不然堂堂游击,就带百来人,这游击也当的不硬气。
朱以海想想,也就同意了,总不能再反悔退兵。
“勇卫一营、二营、神机营、和海门营再加上台州营和锦衣卫,各补充五百新兵吧,你们各自挑去。”
“还有,这每人二两安家银和一两行粮银,要立即发下去,一毫都不许克扣。人分配到各营后,先发套衣裳鞋袜子,海门卫这里补充武器,尽量让他们像点军人的样子。”
三千新兵,没全给勇卫营,或是海门营,均匀分配给他现在的六支人马里,也算是尽量均衡,避免一家独大。
“现在夏天,被服倒不用,可是帐篷衣服鞋袜一时也备不齐,还有武器也不容易配备。”
“慢慢来吧,帐篷衣物这些可以找商家赶制,没钱就先赊欠,武器则从台州、海门等处先调集配备,差的再想办法。”
朱以海瞧着依然还挤满人群的衙门前,“老王,照原计划,让你的勇卫一营留下来接管海门卫城城防,我再让吴凯的海门营驻防到江对岸的卫所协防,我们明天一早赶去石浦!”
第21章 赤心
宁波石浦。
石浦游击张名振一人喝着闷酒,心中苦闷无比。
他所镇守的石浦位于浙江宁波府的象山半岛南端,西扼三门湾,东临大目洋,素有浙洋中路重镇之称。
“将军召奴前来唱戏,不知要点哪一出?”
一名年轻女子进来,却是张名振当年浪迹天涯游侠京师时救下的一个戏子,后来便以身相许跟随他做妾。
“唱一出精忠旗吧!”
“将军想听哪一折?”
张名振给自己又倒了杯酒,“第二十五折,岳侯死狱!”
侍妾便弹起琵琶,开始唱了起来。
“事到头来不自由,恨伊奸贼忒凶谋。可怜忠义今朝命,付与无常万事休。自家狱座隗顺便是,适才奉常官之命,说有秦丞相手书密谕,要讨岳老爷的气绝,限今晚三更时回报。唉,岳老爷是个忠臣,怎教我做这样没天理的事?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
侍妾当年在北京打小在戏班长大,却是个地道的江南水乡女子,长相柔美,声音动听,这些年随了他后,平时也就看看剧本唱戏弹琴,功力倒是更进一步。
张名振一边喝酒一边听。
精忠旗是张名振最喜欢的一出剧,是前福建寿宁知县冯梦龙根据前人草创手稿整理修订的剧本。
讲的是一出悲剧,南宋民族英雄岳飞被卖国奸贼秦桧谋害,岳珂为岳飞之后,忠心爱国,并立志替祖先翻案雪耻,后取得证据可替岳飞翻案,但为顾全先皇颜面,终以鲜血毁证物,此举感动皇帝,下旨恢复岳家名声,而岳珂继祖志显孝,名留青史。
明代时,以岳飞为题材的戏剧极受欢迎,特别是在万历年间,明神宗曾颁诏书称岳飞精忠贯日大孝昭天,特册封为三界靖魔大帝,将其推上神坛。
张名振轻轻敲击桌子合拍,叹道,“奸臣佑贼心先生,弱主忘家国遂分!”
当此大明江山危亡之际,张名振心中郁闷万分。
张名振很喜欢岳飞戏,除了精忠旗,比如元代的东窗事犯,还有明人创作的岳飞三箭吓金营,岳飞大破太行山,岳武穆精忠传,岳飞破虏东窗记、旗全祭主行刺、精忠记、金牌记、救精忠、关岳交代、赐玉环、龙虎啸、岳夫人收尸等等这些戏剧,张名振几乎都看过,并收藏了剧本。
一折精忠旗唱完,张名振醉意更添几分。
醉里挑灯看剑!
“将军为何郁闷,可是因为北虏南侵之事?”妾侍问。
老张醉舞长剑,愤怒处一剑斩开屏风。
“我愤怒的不是北虏南侵,鞑子来犯,吾等武人提刀迎战便是,男儿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还?战死沙场本就是我等军人的宿命,只可恨国家危亡至此,君王却没有一个能担当责任的,崇祯自缢煤山一死了之,不顾天下生民。弘光更是弃南京军民而逃,杭州的潞监国就更加懦弱,不仅即位五天便降敌,甚至还城头缒酒肉犒攻城之敌!”
“吾纵是想为君效忠,可这一腔热血也无处可洒!何不悲愤?”
“就如那岳武穆精忠报国,可换来的却是赵构和秦桧的连环金牌诏回,然后冤死风波亭!”
妾侍跟着张名振多年,对这个男人极为仰慕,这个男人就是她的英雄,多年来从不曾有半点改变。
想当年,她在北京唱戏小有名声时,张名振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初入京师。
张名振原籍山西,因祖辈入南京锦衣卫籍,居应天府江宁县,故从小江宁长大。他自幼习武,精于骑射、击刺,性情豪放,年轻时就想当一个大侠。
后来,浪迹天涯游侠京师,寓居于广宁门街北报国寺,就是在那里,他们相识。
当时魏忠贤专权,太监们盛行骑射之风,常有太监在京营以箭靶设赌局,每负一矢,罚钱一百。京师子弟俱往赌赛,往往囊尽而归。
报国寺僧众知道张名振擅射,就集资五千,怂勇他去踢馆。
张名振年轻气盛,更加箭法如神,赢银数千,厚赠寺僧之后,他拿赢来的钱交友、经商,竟得暴富。
后来他在生意场上遇宛平县马姓老秀才,对方擅面相,说他堂堂仪表,凛凛一躯谈吐不凡,有封侯万里气象,特将爱女许配。
在京师立业成家后,张名振更是挥金如土,结交满朝野,并在天启六年弃商从戎,得授京营火攻都司。
崇祯五年,孔有德于登莱叛乱,朝廷久攻不下,张名振当时为偏将,献穴地炸城之法,一击得手,立下大功。
凯旋后,本当加官晋阶,可因为酒后英雄救美,失手打死了一名太监,结果最后费尽关系,耗费许多银钱,才保全一命,最后被贬谪出京。
至崇祯末年,张名振升任石浦游击将军,负责整训水师,监造战船。
张名振刚打造好一批战舰,训练出一营三千水军,结果清军已经血屠扬州,渡过长江,灭亡了弘光朝廷。
潞王监国杭州,张名振立即准备率水师护送新造舰船往杭州勤王,谁知道还没出发,结果又传来潞王投降的消息。
对于一个胸有侠气的游击将军而言,这些都让他郁郁难欢。
张名振不是不懂变通之人,当年他在京师能够如鱼得水,就是跟太监们关系很好,而且也与京师的勋戚公侯家多有来往,甚至与商贾士人也关系不错,可谓朋友满京师。
但他又是个有底线原则的人,否则当年也不会为了一个自己喜欢多年的戏子,怒而打死了那个嚣张的太监。
张名振这个石浦游击也是他走通南京弘光朝的权贵路子,花了许多银子才弄到的官位,但他并不是看中这游击将军的官职,而是想要在这大厦将倾的时候,为大明朝为天下百姓做点事情。
他希望能够独掌一营,可以亲手训练一支新军,打造一支舰队,尽到一个武夫之责。
可如今新军初成,大明却要没了。
对于满腔抱负的张名振来说,没有比这更苦闷的了。
“听说王总兵已经降清了,将军做何打算?”妾侍看着这个男人十分心疼,“不管将军如何打算,妾都会跟随左右。”
张名振叹气,“地狱小人入,天堂君子登,近来颠且倒,天地不分明。”
“鞑子几番遣使来招降,逼迫日紧,我欲率兵抗鞑,可却不知道尊谁号令!”
“将军既然不愿降虏,那就不降便是。”妾侍搂住张名振。
张名振红着眼睛,扯烂身上的衣袍,露出精壮的身躯。
“京娘,你取针来,替我背上刺四个字。”
“刺什么字?”
“赤心报国!”
张名振这辈子最喜欢的人物便是岳爷爷,国难思良臣,他要效仿岳飞,背刺血字,以坚定抗清之心。
妾侍京娘便去取了针来。
“来吧!”
张名振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坐在那里由妾侍一针一针的在背上刺下赤心报国四个大字,血流一背,却一声未吭。
四字刺完,张名振对镜观看,很是满意。
“再给我脚底也刺上四个字。”
“刺什么?”
“反清复明!”
左脚反清,右脚复明,背上赤心报国,誓要中兴大业,驱除鞑虏!
字皆刺好。
张名振带着几分醉意,满面红光的召来了家丁。
“请北使来营中相见,还有,召集营中所有弟兄们,我有要事宣布!”
石浦游击营中。
张名振挂剑入营,由他一手招募整训的三千游营兵马,也都闻讯整队待命。
杭州清军大帅博洛的使者被请入营中,一路得意洋洋。
“张将军终于肯见本安抚使了,可是已经想好了愿意归降?”
“请尊使上前来!”张名振道。
北使得意大笑,“早知如此,又何必犹豫许久,不过现在归附,倒也不晚,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我就知道张将军是聪明人也!”
张名振站立如松,等那北使得意的走到台上近前,张名振突然拔剑。
刀光如雪,一闪而过。
一颗好大的人头飞上天空。
张名振解衣露背,现出赤心报国四个新刺大字。
“我,张名振,岳飞第二,赤心报国,岂会降虏?”
台下三千军士有些骚动,但在张名振手下心腹军官们的喝斥下,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赤心报国,反清复明,驱除鞑虏,中兴大业!”
士兵们纷纷跟随附和,声震云宵。
石浦镇戒严,封锁港口,全军战斗动员。
朱以海的船刚进三门湾,就遇到了石浦游击营的巡逻船只拦截。
“来者何人?”
吴凯亲自驾船上前,“我是海门吴凯!”
“吴参将怎么来了?”
吴凯家丁队头不客气的喝道,“什么吴参将,现在我家将军是镇守海门总兵官挂开远将军印,加左都督佥事。”
对面巡逻小船上一名军汉不屑的喊道,“难道吴将军已经投降鞑虏了吗,要做这鞑子的海门总兵官?”
“呸,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家将军的总兵官衔和将军印乃是大明鲁监国殿下钦封,谁稀罕鞑子的狗屁官职。”
“鲁监国?”巡逻船上人愣住。
“快去通知你们家张游击,就说鲁监国亲至,让他速来接驾!”
巡逻船上的石浦水兵都一头雾水,只听过潞监国,怎么又来一个鲁监国?
第22章 玉碎
“殿下甘冒大险,所为何事?”
“中兴大业!”
“能否?”
“事在人为!”
石浦游击军营,朱以海与张名振相见,张名振对这位突然到来的年轻鲁监国殿下,还带着几分半信半疑,直接出口询问,于是有了这对话。
简单几句话,让张名振对朱以海印象极佳,鲁王殿下年轻、果敢,这是如今风雨飘摇的大明朝最需要的。
朱以海目光望向张名振让人端上来的见面礼,一颗北使人头。
看着那首级脑后金钱鼠尾,朱以海笑着道,“从杭州过来的这些鞑子使者,也算倒霉了,去台州的那十个被勇卫营的王游击杀了,去海门的几个又半路遇上孤,来将军这的,又被你这张游击杀了。”
张名振一直在暗暗打量鲁监国殿下,见他面对那丑陋的首级时,依然谈笑自若,更生佩服。
一个鞑子使者的人头,足以证明了张名振的忠心。
尤其是听说了他刺背纹字效仿岳飞之举后,更加满意。
“可否让孤一观?”
张名振也不客气,直接就把衣服解了。
赤心报国四个大字,赫然显露背上,长径寸,深入肌肤。
朱以海直接竖起了大拇指。
纹身的不稀罕,但这赤心报国四个字可不是随便能纹的。
“本欲纹精忠报国,后来想想不配,便改为赤心报国,然后两只脚底又纹上了反清复明四字。”
“老将军赤心忠勇,孤感动至极!”
张名振献上一本名册。
“大明有了殿下监国摄政,北伐中原,恢复两京,指日可待也,此我大明之幸甚。”张名振主动的交出了石浦营的三千新军花名册,还有他在这里监造的战船,打造的一批军械等。
“三千新军?实数多少?”朱以海习惯性的问。
结果张名振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臣来此招募编练新军、监造战舰,不敢有丝毫松懈,更不敢虚弄军籍克扣兵饷,名册上兵员三千,一个不假,一个不少。”
“虽训练不过半年余,但已经可以一战矣!”
朱以海讶然。
这时旁边的吴凯有些不太好意思的道,“张将军可是曾经平过登莱孔有德叛乱的功臣悍将,早年在京营还去关外守过边······”言外之意,张名振跟他这种地方上的混种武官不一样。
他手下的海门协营的兵有一些,当初就是跑到张名振的石浦营来应募吃粮来了。
因此事当初他还来打过张名振,不过张名振是那种手腕灵活,而且上头还有很硬的关系靠山,最后张名振把一些军需订单交给吴凯,又送了他一些礼,于是这事就这样了。
朱以海听说张名振真有三千人马,还是起码练了半年以上的青壮后,不由的大喜。
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了,终于有了一支成建制的正规军了。
有兵有武器有战船。
激动的朱以海直接提出要检阅石浦营,张名振立马拍着胸脯去传令。
······
“石浦营真兵强马壮也!”
朱以海检校过后,直接就手挽着张名振的手臂不放了,十分的亲热,虽然心里话,这支石浦游击营的新兵,在朱以海看来,有些略微失望。
没有后世影视剧里那种气吞如虎的彪悍气势,感觉有点土有点弱,不论是衣甲装备还是战士的身高面貌等,有点弱的感觉。
不仅比不了古装影视剧里的那些什么大秦锐士大唐铁骑啥的,更别说跟八四或九九年大阅兵上的那种分列式方阵相比了。
但跟吴凯的一营三千人实际只一百二十人相比,却又强太多。
“张名振将军听旨!”
朱以海拉着张名振回到校阅台上,直接加封官职。
“孤赐封张名振将军为镇守石浦总兵官,挂定远将军印,加二品都督佥事。”
说完,还解下了自己佩带的剑递到张名振之手,“老将军赤心报国,朕亦绝不负你一片忠心。赐你此尚方宝剑,授你军中便宜之权,可先斩后奏!”
张名振本就锦衣子弟,早年浪迹天下游侠京师,结交权贵士民,后来经商巨富,再弃商投戎,在京营当武官,辽东守边,山东平乱,再到贬谪东南,最后出守一镇,履历丰富,五十岁的年纪了,也并不会被年轻的鲁王三两句话就给感动的落泪。
但心里头依然感觉暖暖的,不是为那些官爵,而是鲁王能有此敢战之心。
“臣就是舍了这条老命,也要誓死守卫大明,誓死护卫殿下!”
朱以海高兴,对石浦营三千将士,也都所有军官晋阶一级,所有士兵则都各赏银一两。
“本来对尔等忠心耿耿的护国虎贲之士,不能只赏赐这区区一两银子,只是如今时势危急,孤也没有携带太多银钱,所以先每人一两,待回头再补上。”
朱以海最后又解下自己身上的一块玉赏赐给张名振。
“赠玉君子,此玉孤随身佩带多年,现在便赠与卿。”
张名振接过玉,高举头顶谢恩。
然后当着众将士们的面,居然直接一把拍在地上,碎成数块。
众人惊讶之际。
张名振扯下一块衣料,再把这些碎玉捡起包好,“臣此生誓死悍卫大明,若大业不成,则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把鲁王刚赐下的玉摔碎,本来还让大家觉得太过鲁莽,大为不敬,可当他这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忠心表态,又让众人觉得振奋。
回到凉爽的屋内后,张名振恭敬的为鲁王倒茶,并把物资清单也上呈。
“臣这里的钱粮还有不少,若是现在全力招募新兵,还足以装备万人。”
他建议马上招募新军,甚至可以先强征壮丁、工匠、渔民等入伍。
“臣以为鞑子南侵以来,一路顺风顺水,不免兵骄志狂,若是臣率兵北上突袭,大有机会。”
“殿下若是再发出即位监国的诏书,号召江南军民响应配合,则大事可成。”
朱以海却没这么乐观。
杭州的博洛虽然只是南京多铎派出来的一支偏师,但苏杭诸府皆望风而降,正规明军基本上都降了,所以现在博洛手头起码有十万人马。
何况,南京距离杭州也不远,那里还有至少二十万的清军和明降军等。
贸然去打杭州,这是找死。
朱以海上岛后,一直在观察石浦,发现这里确实位置紧要,尤其这象山本是个半岛,而不论是张名振还是王之仁甚至是黄斌卿,他们手上都有一支水师,而这恰是现在的清军缺少的。
换言之,现在主动进攻杭州南京,那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但如果先倚靠沿海的海门、象山、舟山等地,建立起根据地,倒是可攻可守。
“宁波定海的王之仁总兵,末将跟他很熟,敢保证他绝没有降虏。我们沿海北上,先到定海汇合王总兵,再与撤退到舟山的黄总兵汇合,则能聚起四五万人马,到时打起殿下的监国大旗,派出使者传檄江南各地,必然各路义师群起响应!”
“先复杭州,再攻金陵,江南可定。”
张名振有些激动的说着自己的战略计划,慷慨激昂。
只是朱以海虽面带微笑,可心里却一点都不支持这计划。
但张名振却很自信笃定。
理由自然是鞑子这次虽然攻势如火,势如破竹,可从北京打到山东,再从山东杀到河南,又攻入陕西,再下湖北,一年时间,先后灭了大顺国闯军和江南的弘光朝廷,早已经是强橹之末不能穿缟也。
很明显已经达到进攻顶点了。
何况现在江南天气炎热,暑气正盛,而鞑子本居关外辽东,耐寒畏热,不适江南炎热。
再就是鞑子一连串的胜利,尤其是在弘光出逃被俘,杭州潞监国刚即位就投降后,越发会让他们轻敌骄狂,以为江南已经不会再有正规军的抵抗了。
这些都是机会。
“出奇不意,突袭制胜也。”
朱以海本身也是个历史爱好者,喜欢冷兵器,爱好军事,研究过许多经典的古代战例等,当然这些顶多是点业余爱好,半桶水的水平,跟张名振这个真正的将军不值一提。
但朱以海还是个穿越者啊,他很清楚的知道历史的走向。
张名振在南明这一段历史上,确实是一位很能打的大将,差不多是能跟李定国、郑成功等并列的南明大将了,既勇猛又能打,尤其还十分坚韧。
可历史上郑成功北伐,联合了鲁监国的张名振张煌言的人马,一路攻进长江口,打到南京城下,那次声势巨大,一度占有许多优势,但最终郑鲁两家却在南京城下大败,折损了无数人马。
而那一次,当时的郑成功已经是百战功成的名将,也是南明最强的一次反攻,依然败了。
相比现在,人心惶惶,清军南征主力尽在,这个时候去硬打杭州,凭什么?
手里这点点力量,朱以海可是很宝贵,绝不愿意轻易的推到赌桌上梭哈掉,尤其是还在知道底牌了,知道必输的情况下。
不过朱以海也没有马上反驳张名振,不愿意伤了这员大将的积极和忠心。
他点着头,“不如张将军带我先去宁波定海见王总兵和舟山的黄总兵?”
这个要求张名振无法拒绝,虽然他觉得北伐之战,得迅速突袭,而且可能比较凶险,所以最好是不要带上这位年轻的监国殿下。
但监国提出来,他又无法拒绝,何况他也怕王之仁和黄斌卿不会支持北袭杭州,若是鲁监国亲自去见他们,并亲口提出这个计划,他们也许就无法拒绝了吧。
等他们同意出兵后,到时再让鲁监国留在宁波,或者再回台州也行。
打仗,还得他们这些武夫上阵,监国留在后方监国摄政静侯佳音就好。
第23章 起义
朱以海站在甲板上,极目远眺。
蓝天碧海,端是好风光,战船乘风破浪,向北而行,一边是中原饱受战火,正是人间炼狱,一边却是这海上无限风光,让人恍惚。
除了此时的朱以海,此时的大明人,面对局势尤其是对面鞑虏,要么就是极端的畏惧,认为八旗无敌,大明必亡不可阻止。还有小部份人则是有些过份的自信,认为东虏终究不过那么二三十万人口,就算这些年征蒙古威朝鲜,一路打入了关中,那也不过是一时侥幸,现在已经达到极限。
而大明三百年江山,依然还可以重整旗鼓,只要收拾人心,实力仍要强于鞑虏,最起码也可以划江而治,保东南半壁江山的。
至于说先前一路高歌猛进打进北京城的闯贼李自成,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看好他们了,虽然当初闯贼入京时,一路上无数大明的文臣武将选择投顺,许多书生士人也跟着依附,认为江山易主,王朝换姓了。
可现在,大家都认定,那些闯贼西贼都终究是上不得台面成不得气候的。
朱以海不赞成张名振的过份自信,但也没有公开打击他的乐观,反正在他计划里,也是要抓紧时间去趟定海和舟山的,甚至在他的计划里,舟山群岛将是现阶段抗清的大本营根据地。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抓紧时间去见王之仁和黄斌卿这两个总兵,还得赶在唐王即位前把两人招纳过来。
“张卿跟王总兵关系很好?”
“嗯,当年在京师胡混的时候,我跟王总兵也算是志气相投。”
浙江镇倭总兵官王之仁,有个兄长叫王之心,乃是天启、崇祯朝的大太监,崇祯年间曾监军京营、提督东厂。这死太监行事狠辣,他提督东厂时不知道办过多少冤案,堪称京师一虎,还攒下了亿万家财,被人暗里称做太监里第一富。
有这样当权得势的大太监兄长,王之仁自然也仕途通畅。要说来,其实王之心也是半路出家净身入宫当太监的,原本也只是个无赖混混,后来因为赌债欠太多被人追债,无奈下一狠心净了身找关系入宫当太监去了,因为人聪明会办事手狠手辣,居然也一路做成了大太监、
他发迹后,自然也对老家的兄弟子侄们十分重用,任人唯亲,给兄弟子侄们都荫了锦衣世职。
亲弟弟王之仁更是被他安排进京营,张名振跟王之仁既是江宁老乡,又性情相同,于是结为好友,关系极佳。
后来张名振也是走的王之心的关系,进了京营做武官。
闯贼攻破北京后,李自成要求捐输,王之心只出了一万两,刘宗敏早听说他巨富,要求三十万,王之心不肯出,被夹死狱中。
当时王之仁已经是苏松总兵官,弘光朝立,改浙江总兵官,挂镇倭将军印,统领水师。
张名振走关系当石浦游击,也是因为王之仁在定海当总兵,到这老兄弟麾下,自然更方便,他上任后,定海的王之仁也确实对他十分帮助,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要兵给兵,还给他调了不少能打武官。
“外面都说九如兄降虏了,放他娘的狗屁,九如兄绝不会降虏的,我与他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敢用性命担保他的忠诚。”
朱以海点头。
王之仁的忠心是不用说的,虽然王之仁也有不少问题,比如这人纯粹就靠太监兄长一步步高升的,而且这人没什么文化,带兵很糙,军纪很差,有着一股浓浓的京营兵的味道。
移驻宁波定海后,也没少扰民,但这都算是明末军头们的通病,在国家民族大是大非上他还是坚持的很好的。
·······
绍兴,余姚。
县学训导王玄如在杭州潞王降虏后,便第一时间渡江拜见虏帅,且献上金银名册等,得授余姚县令之职。
王玄如回到余姚县后,立即张榜公告余姚归附大清,同时下了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余姚县所有商民历年积欠的税赋,限期一月内缴清。并且,今年的夏税还有秋税,都提前征收,同样限期一月内缴清。
第二,为了迎接大清兵南下经过,王玄如要求全县百姓,每户派丁修路,同样限期修好。
第三,宣布了大清剃发令,要求所有军民剃发,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他不顾天气炎热,更不顾许多欠税的百姓贫困,派人四处追缴,交不出就把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带走,实在家徒四壁没值钱东西的,逼迫把妇人孩子卖为奴。
最后又强迫每家出壮丁修路,骄阳似火,工期又紧,大家顶着烈日挖土打夯,许多人直接就中暑昏倒,但王玄如却还派人拿鞭子抽,逼迫百姓加紧修路。
“这样下去,哪还有活路?”
“那王狗官限我们三日内把头发都剃了,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乱剃?”
“就是,那王狗官剃的那头留的那猪尾巴多难看,他还天天故意显摆,真他娘的不要脸。”
众人一边修路一边低声抱怨。
天气越来越热,民壮的怨气也越来越深。
“反了吧!”
“杀了狗官!”
群情激愤,一边是强逼催税,一边又是强征壮丁,还要剃发,百姓都觉得过不下去了。
有年轻人带头高呼反了,一时间就应者云集。
大家直接举起锄头铁锹就把乘着凉轿过来监督工地的狗官王玄如给围起来砸死了。
“现在怎么办?”
看着成了肉酱的伪知县,众人反而有些懵了。
“咱们去孙家境找孙老爷主持。”
“就是出过大学士的孙家?”
“没错,如今的孙老爷原做过兵部职方司郎中,先前弘光皇帝还征召他去做九江道台,只因故未去隐居在乡,咱们找孙老爷做主,带我们一起抗虏!”
余姚横河,孙家。
孙嘉绩正在见一位突然到访的神秘客人,招待着客人喝茶,他启信观看。
几封信一一看过,孙嘉绩面色潮红,十分振奋。
“想不到鲁王如此有志气担当!”
来访者正是朱以海新拜的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宋之普长子宋念祖,年轻人生的白面美髯英伟丰颐,如今被授为大理寺评事,这次奉了父亲之命,在几名锦衣卫的护送下,潜入绍兴余姚秘访孙嘉绩。
孙嘉靖跟宋之普以往私人关系不错。
“实不相瞒,我虽隐居在乡,但北虏南侵,我也正秘密联络乡绅义士,要起事举义。如今知道鲁王临危受命,即位监国,真是天大的喜讯,我等起兵举义也就有方向了。”
正说话间,孙嘉绩的儿子回来。
“父亲,成了。”
“修路的乡民们已经沸腾,他们打死了狗官王玄如,反了。”
余姚修路工地上壮丁造反,其实并不是那么自然的事情,而是一直有孙嘉绩在幕后挑动,为的就是率领余姚百姓反清复明。
“乡民们正往咱家来。”
孙嘉绩激动的捻着胡须,“真是喜讯连连,终于守的云开见明月了。儿啊,告诉你一个更好的消息,台州的鲁王已经斩杀了北使,在宋公等拥护下,站出来即位监国了。”
“啊,那真是太好。”
宋念祖对孙嘉绩他们的起义也非常佩服。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孙嘉绩站起身来,“随我接见乡民们。”
孙家大门外,无数乡民赶来此。
打死了鞑子任命的县令,大家都知道惹事了,余姚距离杭州又近,鞑子兵随时可能过江来报复甚至屠杀。
不少胆小的乡民已经直接跑了。
但也还有一些激愤的乡民们跟着来到了孙家这,希望有名望的孙嘉绩带领大家反抗鞑子,孙家可是这里最有名的缙绅之家。其五世祖做过江西巡抚,祖父是天启朝的大学士,孙嘉绩进士出身,做过职方司郎中,后来因得罪大太监高起潜被夺职下狱,后来减罪出狱,谪戍南京,弘光朝时回乡隐居。
这等门望,对于乡民们来说,自然是第一等的靠山。
“孙老爷,救救我们吧?”
孙嘉绩看着这么多青壮,激昂道,“告诉诸位乡亲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鲁王在台州即位监国了,大明又有君了,大明还没有亡。”
“北虏汹汹,然江东之事尚未可知也,我等岂能就此束手待毙,死而默默无闻耶?现鲁王监国,传诏天下起兵勤王,我等响应,假若能合众划江而守,则有大功劳。即使不胜,也可为鲁监国拖缓些时日再死,况且未必如此呢?”
“鲁王早有贤名,今有他站出来监国摄政,带领我们必能中兴,我等到时岂不也是新朝功臣?”
一番话说的大家热血沸腾。
原本的惶恐不安,渐被激昂取代。
底下人群中,早有孙家的族人或是他的门生弟子、仆役随从等在里面带头响应,于是众人更是从众高呼响应。
“擂鼓,树旗!”
孙嘉绩是做过兵部职方司郎中的,那也是懂些军事的,而他又早就谋划着起事,所以此时群情激昂,倒是有条不紊的展开。
擂起大鼓,树起义旗。
孙嘉绩让自己的兄弟子侄和门生们各领一队人马,把这些乡民们组织起来,然后就这样一路擂鼓举旗杀往县衙。
将余姚城里跟随王玄如投降的狗官吏们统统拿下,控制诸门,占领衙门仓库,然后张榜告示,并取刀枪等分发义兵。
“宋公子,请你带犬子赶紧回台州,向鲁监国报捷,就说余姚的星火已经点燃,全县举义,重归大明了!”
余姚城中孙嘉绩的好友,进士邵秉节、陈相才,诸生邵应斗吕章成沈之泰等本就早跟他密谋起义,此时也纷纷号召族中子弟和亲戚乡邻起义,前来汇合。
孙嘉绩又立即写信一封,让次子去请余姚另一位在籍乡绅熊汝霖,“雨殷通晓军事,早年任福建同安知县时,曾率兵渡海,在厦门大败荷兰红夷鬼,我等举旗,得让他来统兵。”
宋念祖此次来绍,没想到进展的比预计的还要顺利,这么快就跟着斩杀了降虏狗官,夺取了余姚城,还有如此激昂的乡兵。
“监国殿下若听闻余姚大捷,定当大喜。”
第24章 大刀
绍兴。
“这就是一条府河分隔会稽、山阴两县,一城两县的绍兴了,想不到鞑子占领杭州后,近在咫尺的绍兴城居然还能如此繁华。”
府河水巷上,乌蓬船内,台州陈函辉的公子不由的感叹。
“其实绍兴早就已经是人心惶惶了,鞑子委任原通判张愫为知府,狗贼下剃发令,逼迫甚严,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绍兴士民激愤,于公等也早就在谋划起兵。如今鲁王即位,派兄台来绍联络指挥,真及时雨也。”
同样生员装束的却是原分守宁绍台于颍之子,清军占领杭州后,迅速派了一支前锋随杭州投降明军渡过钱塘江进入绍兴,通判张愫推官陶达情山阴知县彭万里等纷纷投降,并赴杭州拜见虏帅。
归来后便开始催征钱粮、征拉壮丁,又逼近百姓剃发。
“弟来绍前,鲁王曾召见,说于公进士出身,历任工部主事,以员外郎差督南中河道,开邳州以下黄河五十里,筑堤百里,解多年水患,以功升郎中。再升顺德知府,招抚流贼不遗途力,保一方安宁,再升西安知府,后因招抚流贼而被弹贬职·····”
陈锡宁来前也是做过功课的,对于颍的履历记的很清楚,“崇祯末年起复为绍兴知府,治越水利有功,升本省督粮道,有功,改分守宁绍台道。弘光蒙尘后,于公乃与左都御史刘公等一起拥立潞王在杭监国,马士英护太后至杭,于公乃泣血上书请斩马士英以安天下,然潞王被陈洪范等奸贼蒙骗降贼。”
于翰叹气。
“若当初潞王能听我父之请,斩杀马士英、陈洪范这等奸贼,或许事也不至如此。”
于颍请斩马士英,潞王不纳,反而仍令马士英为首辅,然后马士英立即就让于颍回绍兴募兵为由,将他赶出杭州了。
于颍刚到绍兴,结果杭州潞王就投降了。
于颍愤慨,清军已至,只得退入云门山中谋划,他四处联络,想不到此时台州的鲁王却突然派人找上门来了。
云门山中。
于颍在这里已经号召了不少跟随者。
“监国诏令,于公接旨!”
满头花白的于颍激动的换上了红色官袍,郑重的跪拜接旨。
山中条件虽简陋,却也还坚持摆案焚香。
“···晋于颍浙江按察使代行巡抚事,加右佥都御史!”
诏书由内阁大学士宋之普亲自起草,对于颍的出身和功绩,尤其是忠心都大加褒赞,最后给予了晋级。
由分巡宁绍台道晋升为浙江按察使,并代行巡抚事。
大明制度,朝廷是内阁、六部,地方则是省府县,省是通称,正式全称是承宣布政使司,有三驾马车,分别是布政司、按察司和都司,分管一省的民政、司法、军事等。
虽说到明中后期后,巡抚、总督成为常派,但督抚仍不是正式官职。
在三司和府之间,大明还设立了许多道,道比较特殊,有分守道、分巡道、督粮道、兵备道等各种,但不像省和府州这种较固定的行政区划,而是专一任务的专区。
比如分守道就是布政司派出的下属机构,分巡道则是按察司派出机构,一般也都是巡视地方、监督民政税收钱粮等,兵备道则还负责军务操练粮饷等。
晋身正三品的按察使,这绝对是高升,更何况,鲁监国还给了一个更大的权力,那就是代行巡抚事。
没直接任命为巡抚,但代行巡抚事,实权给了,还加了右佥都御史这样的宪衔,可以更名正言顺的方便管理全省的官员。
于颍接下圣旨,大感欣慰。
潞王不愿做监国,被硬架上监国之位后,仅五天就怕死投降了。
而鲁王却能拒绝鞑虏招降,在这关键之时,临危受命,主动站出来即位监国,并且没有南巡,而是一边积极的亲自去联络浙东的驻军,一面又派人去联络各地军民举事,这种勇气和果决,让这位履历丰富的大臣觉得苍天开眼了。
“殿下说,他很快就会北上来绍,在他来之前,绍兴就全权委托给于公了。”
“殿下是何打算?要召兵来绍与鞑虏交兵,甚至夺回杭州吗?”
陈锡宁来前被耳提面命,他请于颍单独谈话。
“殿下说如今鞑虏势大,兵锋正锐,此时非要说夺回杭州,收复两京有些不切实际。当务之急,是要稳住阵脚,安定人心。眼下天气炎热,鞑虏不耐气候,眼下也并无意大军继续全面南下,所以殿下亲自去各地见驻军将领,招募兵马,也请于公这里能够联络义士,夺回府城。”
“到时沿钱塘江建立江防,不让鞑子过江,先划江拒敌。”
自弘光被俘,潞王投降后,如今整个长江以南都是人心惶惶,无数官将投降,各地都是一片混乱,人心动荡。
朱以海还是期望能够先把这东南的人心稳定下来,至于说跟鞑子打仗,肯定是要打的,但如何打也有讲究,不可能直接就跑去杭州城下集结会师,强攻杭州。而是要趁清军还没机会,或说战略误判没打算南下时,先把动荡的各地安定下来,把那些投降派给或砍或抓。
大明的这面旗子必须得继续立起来。
虽然现在有许多软骨头投降,但也还有许多如于颍这样的大臣愿意坚持抗清。
“殿下现在何处?”
“估计此时应当已经在宁波定海了。”
于颍叫来了自己的子侄、门生们,传达监国旨意。
“如今我们有了监国的指挥,便有了主心骨了。现在殿下要力挽狂澜,我们也不能再躲在这山中,是时候该出击了。”
“于公,我们该怎么做?”
“陈公子带来了殿下的旨意,殿下让我们在绍兴各地起事,号召民众,把鞑子任命的伪官给擒斩,重新夺回各城,再次立起我大明的日月旗!”
“于公,算我刘大刀一个,我这就回城里鼓动。”
刘大刀本名刘翼明字光世,是山阴城里有名的豪杰,家境殷富,勇武绝伦,擅使一口大刀,因此人称刘大刀。
于颍做绍兴知府时,福王在南京称帝,于颍运输粮食去南京,刘大刀便自告奋勇与余姚的邵应斗、萧山朱伯玉等好友一起护送,他平时交游甚广,跟会稽武状元刘穆、山阴游侠郑遵谦是生死之交。
先前于颍退到云门山中,就主动的联络刘大刀,刘大刀也十分爽快的表示愿意跟随反清复明。
此时更是第一个站出来。
“好,便请光世贤侄回城为内应,我们里应外合。”于颍等也早就在密谋起事,现在有鲁王使者带来旨意,便打算提前举事。
刘大刀拱手,“我这便回会城,明日我在山阴城中,让郑遵谦在会稽城中,我们同时举事,于公与刘大哥在城外准备接应。”
“刘兄,请让小弟同行。”陈锡宁拜请。
于翰也请求一同入城谋划。
“我刘大刀就喜欢这样爽快的弟兄,好,同行。”
·····
次日一早,山阴城南水神祠前,刘大刀手持他那醒目大刀,额头系着红巾,慷慨激昂的当众演说。
周围引来一大群市民百姓。
锣鼓声声,百姓们都被吸引过来。
县衙捕头提着铁尺带着帮闲过来,“怎么回事,都聚在一起做什么?”
众人看到是县衙的陈捕头有些畏惧的退让,这家伙本来就是恃强凌弱的城中恶霸,尤其是他的妹妹做了知县彭万里的妾后就,更是直接就从县衙帮闲变成了捕快,彭万里降清后,虽仍为知县,却马上让自己妾室兄长陈尹做了县衙捕头,好帮他维持局势。
陈尹也就立马招了一大帮狐朋狗友充实自己的队伍,每天在城里趁机敲诈勒索各种索拿卡要,百姓敢怒不敢言。
人群之中。
刘大刀持大刀大声喊道,“诸位乡亲,烈皇殉国、弘光蒙尘,潞王监国被迫献城北降,一二年间,形势陡然急转直下。如今鞑子侵略,金瓯残缺,百姓生灵涂炭,我大明的江山已是危在旦夕,我等若是再麻木不灵,恐怕难免亡国奴之命了,今日下令剃头,明日就要强占我们的房屋田地,甚至是抢夺我们的妻儿子女了!”
“诸位,国难如此,虽生犹死!”
刘大刀锤足顿胸,涕泪俱下。
周边众人都是心有戚戚。
这时早就在人群中的于翰大声道,“刘大刀,你向有侠义,你带大家起来吧!”
陈锡宁则喊道,“鲁王在台州已经斩杀鞑虏招降使者,为台州官绅军民拥立监国了,正通诏天下,号召我等起义勤王,恢复中华。”
人群中有一些年轻人,闻言都拍掌叫道,“好,老子也早有此意,早想反了他娘的鞑子、狗官们,只是苦于无人带头,现在有刘大刀倡首,更有鲁王在台,那还等什么!”
这时有年轻人指着正想悄悄后退的捕头陈尹,“降虏狗官彭万年的狗腿子陈无赖在这里,把他抓起来!”
“杀了这狗贼,反了!”
陈尹抱头鼠窜,可刘大刀三两步赶上,一刀挥出,直接就将他拦腰砍成两段,鲜血飞溅,杀气弥漫。
“反了!”
“举事了,大家随我杀进县衙府衙,把那些降虏狗官和鞑子们都砍了!”
于翰和陈锡宁这时也立即和同伴把早就暗藏好的旗帜、武器都拿了出来。
“驱除鞑虏、中兴大明!”
额头系上红巾,手持钢刀,高举义旗,带领众人杀向官衙!
第25章 东林
绍兴,会稽。
郑遵谦大步登上后院父亲二楼书阁,进屋时看到父亲郑之尹正在看信。
“风风火火的又是要干什么?你就不能安份几天?”郑之尹头也没抬,直接训斥儿子。郑家原籍余姚临山卫,后徙居会稽城内,郑家也是世宦名门,他早年官至山西按察司佥事,分巡一道。
而且他还是东林党人,属于清流名士。
此时郑之尹刚从杭州拜见博洛归来,读的信则是南京的钱谦益寄来的。钱谦益原是弘光朝的礼部尚书,更是东林党领袖,与郑之尹向来关系极好。
钱谦益在弘光出逃后,与南京的勋臣一起向清军投降献城,清廷授其礼部侍郎,仍留在南京协助豫亲王多铎。
据传清军入南京前,钱谦益的爱妾,秦淮十三艳之一的名妓柳如是曾经劝说钱谦益投水殉国守节,然后钱谦益假装走入水中,大夏天的居然说水太冷然后回家了,柳如是愤身投水,钱谦益却硬是把爱妾拖了回去。
等清军刚入城,甚至多铎明令说剃武不剃文,暂时只让投降明军将士剃发,结果钱谦益在家坐着,却突然说头皮发痒,然后跑出家门,回来时已经把前面头发剃的光光,脑后留了一条鼠尾了。
与之对比的是钱谦益南京城中的两位好友,河南巡抚越其杰和河南参政兵巡道袁枢,两人一个是首辅奸臣马士英的妹夫,一个是兵部尚书袁可立的儿子,却都誓不仕清绝食而死。
做为东林领袖,尤其是其才学又名满天下,钱谦益的表现可以说让天下人震惊,甚至有人做诗嘲讽,
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
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
“父亲!”
“先坐!”
郑之尹指着黄花梨官椅对儿子道,继续看信。
钱谦益这封信他已经看了好几遍了,他信中说如今天下形势剧变,从多铎处得知,在上月底,曾经打进北京城称帝的闯贼李自成兵败后一路南撤,残部撤到长沙后,他带着二十余骑途经九宫山时,被当地乡绅地主带领乡民围住打死,已经确认。
而本月初,西营的张献忠率部进攻汉中,也大败而归,退回四川。
弘光所授的总督江西、湘广、应天、安庆军务的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袁继咸被左梦庚骗入军中裹挟降清后,袁继咸不肯归附清廷,已经被杀。
清廷对袁继咸很尊崇优厚,只要袁肯回江西招抚旧部,愿仍授他江西总督,被他断然拒绝,被押赴北京途中,几度欲自尽不成,最终在北京被杀。
钱谦益和郑之尹与袁继咸都是好友,这个消息让他们很沉重。
钱谦益说清廷已经召他七月入京,授他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还让他充修明史副总裁官。
他还透露说,多铎也可能在七月班师入京,到时弘光、潞王等都会同往北京,因此钱谦益判断出一个结论,就是此次清军南征已经结束。
沿长城入陕西,一路大败李自成,追击至湖广江西安庆的英亲王阿济格,已经不待清廷皇帝旨意,便提前班师了。
而东路这边的豫亲王多铎,则会在七月班师回京,甚至他听说驻杭州的贝勒博洛也会带走大多数八旗回京。
清廷计划授降清的原大明督师洪承畴为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代替多铎招抚江南,将任命多罗贝勒勒克德浑为平南大将军,同固山额真叶臣接替多铎、博洛镇守江南。
钱谦益估计洪承畴、勒克德浑等大约能在八月抵达江陵,多铎、博洛等可能最快要到九月才能返回北京。
又说江南各地的大明文臣武将纷纷降清,而闯贼不仅失去了他们全部地盘,而且连李自成都被打死了,现在只剩下一些残部还在顽抗,正往巴东一带山区逃窜,不成气候,西营也刚刚经历了进攻汉中大败,狼狈退回四川。
湖广、江西、南直、浙江如今几乎传檄而定,真正举旗反抗的没有几个。
钱谦益十分悲痛,他在给郑之尹的密信中表示,弘光朝的一朝崩溃,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现如今清军势大,绝不能再硬顶,不如先假意降清,然后徐徐图之。
现在清廷做出大明已亡,江南将不战而降的判断,还要班师撤军,这正是最好的机会,他希望江南各地的官员士绅们都能够暂时稍安勿动,待清军主力如期撤返之后,大家再谋起事。
又说,大将方国安自杭州兵败后,撤入严州、金华一带休整,抵抗之心甚烈,而定海总兵王之仁屯于定海,广西总兵黄斌卿退入舟山,另外在崇明、吴湖等地还有不少弘光朝的军队兵马,不少将领也依然忠于大明。
所以应当暂时潜伏,静待时机。
钱谦益在信中最后对老友郑之尹道,自己从来一心忠君爱国,如今假意降清,不过是要留下有用之身以匡复大明,此去北京,他会留下柳如是,希望到时郑之尹能够帮忙照顾,还说他到了北京后,会想办法尽快脱身辞官归乡。
最后钱谦益说如今局势,唯有在两广拥立桂王即位监国,慢慢收拾人心,才有可能划江而治,保存大明半壁江山。又说好在如今闯贼、西营皆已溃败,灭亡在即,大明倒也去除了这一心腹之患。
到时与清廷和议,南北共治。
郑之尹看到这里,皱眉沉思。
钱谦益的一些判断,郑之尹并不完全认同,比如说清军主力可能会北返,但就算留下部份兵马,但想要翻转眼下这局势也太难。
洪承畴外号洪疯子,这人虽然当年在关外督师大败,但并不是说他无能,恰相反,洪承畴的能力极强,如今他来总督江南,那可能比多铎、阿济格、博洛等人还能缠,没有谁比洪承畴更了解大明的官员和军队。
至于说拥立逃到广西的桂王监国,郑之尹认为更不可靠,桂王无才无德,虽然现在在继承顺序上确实他排在最前,但现在大明需要的不是一个第一顺位的继承人,而是需要一位能够担当的起这大任的贤王。
这方面,他觉得唐王倒是更合适,毕竟那位唐王出了名的勇烈。
对于钱谦益期盼的韬光养晦卷土重来,甚至将来划江南北共治,郑之尹觉得没什么可能。可身为东林党人,他又一时无法说服自己就这样降清。
就如钱谦益也说,他们现在不能死节,因为纵身一死,对大明对天下毫无帮助。当然也不能真的降清,那样一来,他们这半生名誉可就彻底毁了,对于东林党人来说,名声是第一重要的。
有人选择绝食、自缢、投水等方式殉国,但钱谦益和郑之尹等人却认为死很简单,这不是他们这些大明精英真正该有的选择,得留下这有用之身,图谋更多。
不管是钱谦益还是郑之尹,都认为大明朝在江南仍有人心,尤其是东林、复社为代表的士绅们,在江南有着极强的影响力和控制力,这些都是清廷暂时不可能拥有的。
现在清廷犯了两个错误,一是过于乐观认为江南传檄而定,所以决定马上班师。其二就是认为天下已定,所以不顾及士民感受,强推剃发令,搞什么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一套。
这些都是他们犯下的大错,必然要掀起一轮猛烈的反抗。
钱谦益最后在信中提了一个要求,希望郑之尹帮忙。
那就是希望郑之尹帮忙筹款,他计划筹银十万两,待他到北京后,用这笔银子贿赂清廷的权贵,以影响对江南的政策。
钱谦益做为东林领袖,不仅有才,而且政治权谋手腕也是很厉害的,当年他跟温体仁争斗失败,被赶出朝堂,后来就是靠贿赂首辅周延儒而重新出山。
这些久历官场的家伙都很清楚,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钱到位,就算是北京那位摄政皇叔父多尔衮也一样能搞定。
江南富庶,东林和复社成员更多是士族名门,就如郑之尹,他家就是巨富,所以他儿子郑遵谦才能少年时就以豪气仗义闻名。
靠的就是大把的撒银子,才有了这义薄云天的侠少之名。
郑之尹六十了,清瘦高个,须发花白。
新剃发留的鼠尾,也十分细小的拖在脑后。
把看了多遍的信放在火盆里烧掉,最后还不忘把灰烬挑碎,然后才把目光放到了儿子身上。
“混账东西,又在胡闹什么?”
“父亲这鼠尾可真的难看!”郑遵谦嘲讽的对父亲道。
“混账,怎么对你老子说话?”
郑遵谦喜任侠,好交友,结交广泛,重义轻财,在江浙一带很有名气。想当年,他也是复社巨子的门生,跟好友许都都是拜在何刚门下。
明末之时,其实造反的不仅是活不下去的农民,也还有许多地主、士人、商贾等也起来造反,原因都是对朝廷的诸多政策的不满。
就比如一年前的许都之乱,许都是金华东阳人,左都御史许弘刚的从孙、副使许达道的孙子,自幼读书,被称为名家子,后来拜入几社、复社的领袖何刚门下,结交满江浙。
崇祯末年已是天下大乱,何刚这样的名士也认为要早做准备,见许都勇武任侠,就让他招募人马,训练义勇。
许都于是散财结客,建立义社。
当时复社、几社的几位大佬何刚、陈子龙、徐孚远等都对许都十分看重,甚至直接把他推荐给了崇祯皇帝。
后来崇祯对此奏疏还做了批复,要授何刚为职方司主事,让他回义乌、东阳联络义勇,训练劲旅,并说对许都、姚奇胤等视才授职使用。
如果一切正常,许都的义社会成为江东义勇劲旅,只是后来出了一点意外,东阳知县贪污,以备乱为名,敲诈到了许都头上,索贿白银万两,许都一时拿不出来,知县却催促甚急。
许都母亲当时病逝,许都治丧,来送葬送的好友乡邻多至万人。
知县便称许都已反,派吏拘捕,要抄家籍产,导致了许都愤而举旗造反,直接以治丧白布系额起义,称为白头军。
许都带领手下白头军破东阳、陷浦江,夺义乌,围金华,一时震动江东。
后来因起事匆促,官军四面合围,白头军败退山中,复社大佬陈子龙出来招安劝降,许都不愿意牵连太多,又相信至交好友陈子龙,于是遣散兵马,带领二百义社兄弟请降。
结果巡按御史左光先却不顾陈子龙跟许都达成的招安条件,将许等六十余人尽皆斩杀。
当年许都起事之时,郑遵谦做为许都的好友,也是立即响应,他回到会稽要召集人马举事,结果他父亲郑之尹知晓后,直接让家丁把郑遵谦给绑起来关在了屋里,直到许都被杀后才把郑遵谦放出来。
因为这事,郑家父子差点断绝父子关系。
对郑遵谦来说,许都不仅仅是是同学是好友,更是义气相投的同志,而且当初郑遵谦宠爱妓妾金氏,后来又宠爱一婢,结果金氏妒忌而毒杀婢女,审理此案的正是陈子龙,陈子龙不太喜欢郑遵谦为人,便要将郑遵谦与金氏同罪并处死。
后来是许都急驰赶到,为他向陈子龙求情,最后不仅郑遵谦无罪,甚至连金氏都得免死,这件事,郑遵谦更是欠了许都一个天大的人情。
所以许都出事后,郑遵谦四下帮忙请托人情,后来许都举旗起义,他也马上回家要散财招兵响应,结果被父关起来。
许都死后,郑遵谦十分自责。
父子间的关系也越发的差了。
“儿子今日过来,是要跟父亲说,自古忠孝难两全,父亲去了杭州选择了剃发归附鞑虏,这是父亲的选择,但儿子绝不降虏。”
郑之尹知道这儿子向来就是这个样子,感叹自己当初在外为官多年,疏于管教了。
“你跟我谈什么忠君爱国?去年许都做乱,反叛朝廷,你不也要起兵响应造反?要不是老子阻拦,你早就成了反贼,跟许都一起做了无头之鬼了。”
“那是官逼民反。”
第26章 义兴
郑遵谦愤而起身,“如今鞑虏南侵,亡我社稷杀我子民,还要逼迫我等剃发易服,这不仅是改朝换代,这还是要亡国灭种。我辈身为读书人,难道就要懦弱的跪服?”
“不,我辈既是读书人,更是热血青年,我的膝盖没有这么软,我的头皮也不痒!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一次,谁也别想拦我。”
“还有,我刚从云门山拜见于公回来,告诉你一个消息,台州的鲁王已经被拥立监国,发出了伐清檄文,于公被拜为浙江按察使行巡抚事。”
“绍兴府,即将恢复旧治。”
郑之尹闻言脸色微变。
“鲁王监国?”
“没错,这大明皇家,终究也还是有勇烈之人的。江浙那些降贼的软骨头们,都将被我们一一擒拿清算!”
“仅凭一腔热血,你以为就能成事?许都当初本来有大好前程,可是遇到点小事,结果就凭一时之气胡乱行事,结果却是害了多少人?难道那件事情你还没有受到教训?”
郑之尹怒拍桌案,“你也年纪不小了,怎么做事还这么头脑简单?”
郑遵谦对父亲冷冷答道,“哦,父亲尝教诲儿子做事三思而后行,但儿子想问,这三思是思什么?难道就只思个人利益得失,不考虑忠孝信义吗?”
“混账东西,你还要教老子怎么做事?”
“父亲,你老了,也更胆小怕事了,甚至连忠义都不顾了。做儿子的,又如何尊你敬你。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这反我也造定了。”
“现在请父亲拿出家里库房钥匙还有钱庄存银信物凭据。”
“你要做什么?”
“我要造反,而造反得花钱,所以我打算把家里的钱财银子拿出来供军。”
“许兄虽然死了,但他的义社还在,我们的信念还在!”
“今日,我就要高举一面旗子,义兴!”
郑遵谦对父亲已经毫无敬意,甚至瞧着有几分可怜,可怜父亲也曾为一代名士,如今却是这般贪生怕死的懦弱,这样活着还不如死着。
义兴,义社当兴,义气当兴。
郑之尹气的手发抖,他直接就给儿子跪下了。
“你不要胡来,不要牵连宗族家庭,你还太年轻,许多事情并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凡事三思而后行。”
“够了,我早受够了你的这套说教,三思三思,你思来思去又思到了什么?”
郑遵谦直接拔出了腰间的刀,一刀剁掉了父亲最爱的紫檀书桌的一个角。
“今日,没有父子,没有家族,只有国家、民族、忠义,请你把钥匙和信物交出来,否则别怪我无情!”
“你个逆子!”
郑之尹浑身颤抖着。
郑遵谦却只是黑着脸,“天下若都是你这等人,这天下也就没救了。幸好天下也还有鲁监国殿下,还有于公,还有我等这样的热血之人。”
“来人!”
“你不用叫了,你以为还会如上次一样,会有人来帮你把我捆绑起来关着吗?不会了,你的行事早让人厌恶。何况我今天也是有备而来,外面有我许多义社兄弟。”
郑之尹平静下来。
“混账,你就是想做事,可你以为你们这样乱来就能成事?欲图大事,更需小心,如今清军三路大军驻扎江南,你们现在就举旗造反,只会是以卵击石而已,你们难道就不能忍一忍,静一静?”
“忍?这天下都要亡了,还忍什么?”
“等不了了,再忍再等,仅剩下的那点热血都要凉透了。”
“拿来吧。”
郑之尹咬着牙,呼吸急促。
儿子的剑已经举起。
郑之尹无奈的道,“随你吧!”
拿到了钥匙和钱庄存款兑换的信物后,郑遵谦冲着父亲谢过,“父亲就请在这书阁安心读书吧,只要你不踏出家门,儿便能保郑家无忧。”
郑之尹本想把他跟钱谦益所暗中谋划的事情告诉儿子,可最后一想,就儿子的这副臭脾气和火爆性子,告诉他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随他去吧。
儿子迈步离去。
郑之尹颓然的坐在椅中。
鲁王即位监国,传檄天下,使者四出,这是要掀起一波大潮,只是如今清军精锐主力还在江南,他们这么急不可耐的起兵,只怕不过是以卵击石,葬送中兴大明的富贵实力,甚至是民心。
但他又无法阻拦。
鲁王,一个大明宗室远亲,凭什么监国?
名不正言不顺。
哎。
至于家中钱财被儿子抢去,郑之尹倒没太过在意,本来这些钱是要准备送去给钱谦益的,现在被儿子抢了去,也无所谓了。
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朝啊,未来又将走向何方?
他抓过脑后那条细小的发辫,苦笑了几声,谁又能理解他们呢。
郑遵谦回到府中前院。
院中,义社里许多骨干在此等候。
“鲁王已在台州监国,特派使者授于公为浙江按察使行巡抚事,号令各地士绅军民起义,我等义社,更要当仁不让首当其冲。”
“天下事尚可为也,我欲高举义旗,如何?”
“好!”众人响应。
郑遵谦拔剑,“既如此,我义社便高举义兴大旗,军号义兴军,我为义兴元帅。”
“义兴军军规,不渔色、不货、不中私仇,齐心戮力,收复两京,如何?”
“好!”
这些义社中人,不少是当初曾经加入过许都白头军的,当年许都造反后,白头军有几条军规,便是不许抢劫,不许杀害百姓、不许奸**人等,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如今郑遵谦再举义旗,便是要沿续当年许都的军规。
他们将是一支救世义师,而不是趁火打劫的强盗。
他郑遵谦将要为许都正名,为白头军翻案。
郑遵谦取出一条白色额布,系上额头,上书义兴二字。
其它义社骨干,也纷纷掏出早准备好的白巾,系上额头。
“把屈尚忠、陈泽名带上来!”
有人押来两个五花大绑的人,一个叫屈尚忠,原是南京弘光朝宫中太监,南都亡,一路逃到绍兴。另一个叫陈泽名,则是杭州降清,被派到会稽来任官的。
“凡系逃官,皆可杀,凡系降臣,皆可杀!”
“此二人,乱臣贼子尔,今日便斩他们贼头以血祭我义兴大旗!”
二人求饶,可郑遵谦毫不理会,直接挥刀连砍二头,提着头将血滴到义兴旗上。
“诸位义兴兄弟,且举旗随我杀往县衙,光复绍兴!”
郑遵谦等高举着义兴旗,头系白巾,出门杀向衙门,一路上,不断有义社人马加入,还有许多百姓相随加入,浩荡的杀到衙门。
知县彭万年还正在那里当堂枷罚不肯纳税百姓,郑遵谦怒道,“狗降官还敢残害大明百姓,杀!”
一刀砍翻,然后杀向府衙。
张愫躲入后院,请衙中的一队鞑子兵保护。
清军举弓放箭,郑遵谦举着盾牌,奋勇当先,翻墙跃入,挥刀大砍。
众人一拥而上,一会就将院中的那队鞑子兵斩尽杀绝,伪知府张愫见无可幸免,下跪求饶,也被郑遵谦一刀砍了。
占了衙门,取了官印,然后命打开府库,取了刀兵盾牌武装义兴军,又让打开粮仓,发分给城中饥民百姓。
坐在大堂上,郑遵谦提笔给鲁监国上奏报捷!
义社薛允勋、郑之翰、周晋、施汤贤、郑体仁、傅商弼、史在慧、阮日生、郑锡藩、卢斗虞等奉郑遵谦之命,分领人马,开始全城抓捕降虏的伪官。
“元帅,城中在籍乡绅商周祚曾任吏部尚书,姜逢元曾任礼部尚书,还有不少在籍官绅,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郑遵谦一面写着捷报奏章,一面头也没抬道,“商周祚、姜逢元受高官厚禄数十年,如今国破君亡,义军初起,他们安能拥厚资安享?何况,这些人之前都已经去杭州朝见过虏帅,甚至听说还捐献了不少银钱,哼,本来通通该杀,现在本帅再给他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献出一半家财,本帅便暂且饶过他们。”
“一半?”
“嗯,将他们的家财统计一下,让他们将其中一半折银上缴。所得银钱,我们上供一半给监国殿下,剩下一半,我们义兴军再与于公对半分,以供军用。”
“若是他们不肯?”
“那就砍了,直接抄家,剩下一半我们也都抄了。”郑遵谦毫不客气的道,“诸位义兴军的兄弟们,如今特殊时候,也就特殊行事,没必要跟他们客气。大家赶紧去各城门树起招兵旗,招募义勇,我们义兴军,先招他个五千人马。”
既然要干,那就干他个轰轰烈烈。
“我郑家会带头捐出一半家产来助饷供军!”
这话一出,其它义社的骨干们,也都表示愿意积极捐献家产来供军助饷。
“诸位,有一条要重申,义兴军乃是仁义之师,不许抢劫、不许杀害百姓、不许奸**人,谁要是敢乱来,我定斩不饶!”
周商祚、姜逢元、王绍美等皆是致仕高官,平时哪会把郑家小子放眼里,可是此时义兴军将他们府第团团围住,刀兵相向要求捐饷助军时,这些人只反驳了两句,然后就被刀光箭影吓的大气不敢喘,只得乖乖的表示愿意筹银。
“去请于公入城,我与刘大刀兄弟,已经光复绍兴矣!”
第27章 不死
朱以海抵达宁波外洋的时候,宁波也已经降清。
宁波府同知朱之葵、通判孔闻语在杭州陷落后,便第一时间密谋降清,他们把不愿降清的知府抓起来送到杭州请赏,博洛封赏朱之葵为知府,孔闻语为同知。
二人回宁波后,便马上搜刮了一大笔钱粮,装船运往杭州。
结果途经姚江,被余姚的孙嘉绩和熊汝霖二人率领的余姚起义军孙熊军伏击拦截,粮船被劫,孔闻语也被杀,只有朱之葵仅以身免逃回宁波府城鄞县。
逃过一劫的朱之葵却没消停,他在杭州答应了博洛要运送钱粮去犒军助饷,若是任务完不成,后果严重。
于是回来后,又到处加征催缴,勉强凑起了一批钱粮后,不敢再走姚江经绍兴去杭州,而打算走海路进杭州湾。
为了保证安全,朱之葵还亲自去定海拜见了已经接受招降的总兵官王之仁,从他那里请借到了几条兵船和几百兵丁护卫。
可是船刚出港,对面就迎面出来一支船队堵住去路。
“难道是舟山的黄斌卿的兵船要抢劫?”
朱之葵一看到大批船拦截去路,吓的面色苍白。
“王公子?”
甲板上一旁站立着一位年轻的武官,却是王之仁的儿子王鸣谦。他打量着那只船队,摇头。
“不是黄斌卿的船。”
“那是海盗?怎么这里还有海盗出没?”
“放心,这是自己人,看旗号是石浦张游击的水师,他是我父亲的旧友。”王鸣谦道。
朱之葵稍松了口气,“石浦张名振带这么多船过来干嘛?”
······
海上。
张名振的旗舰甲板上,朱以海拿着支千里镜观察着港口出来的这支船队,船不算多,但据消息,这些船是降清的宁波知府朱之葵送粮去杭州的船只。
宁波定海城在明代比较特殊,虽然宁波府的府城在鄞县,但宁波的政治、军事中心却是在鄞江口的宁波港定海城。
宁波在明代时,是朝廷规定的日本朝贡贸易港,日本朝贡商船来明,只能在宁波定海港登陆进港。
再加上宁波海上要冲的紧要军事位置,所以明朝在此设立了镇倭将军总兵官,平时驻定海,在讯期则还要移驻外洋舟山。
后来朝廷又设了浙江巡抚,一开始巡抚是驻杭州的,但后来也移驻定海。
这就使得定海这座临海港城,虽非省城府城,却是巡抚、总兵以及海防道等诸多衙门的驻地,再加上重要的港口位置,使的其一度是大明浙江第一兴盛之城,甚至曾超过杭州。
只是在倭国锁国封关后,定海的贸易量萎缩,慢慢不复从前,但其军事地位依然重要,巡抚衙门也依然是常驻定海。
不过在之前巡抚张秉贞赴杭州拥立潞王监国,之后与陈洪范等降清。
在总兵官王之仁也宣布接受清使招降后,宁波府的府县官吏纷纷投降,使的表面上宁波已经成了清军统治。
不过与绍兴一样,此时的宁波虽然官员降清,但实际上清军却只派了小队人入驻。
“总兵标营的船。”
“是小王将军。”
张名振也举着千里镜打量着对面的船队,他对宁波的兵马很熟悉,“宁波为东南第一海防大镇,不仅有镇倭总兵官的总兵标营,也还有浙江巡抚的抚标,另外海防道也有标营,再加上兵备道的标营,以及同城的协营、同城营,宁波的兵马很多。”
大明营兵制下,以营为基本单位,总兵有直辖的标兵,而总督、巡抚、兵备道、海防道也一般会有一个直属标营,若是重要战略要地,则往往还会有同城协守的营,有以副总兵统领的,也有以参将统领的,或是以游击统领的。
如浙江巡抚的抚标,就驻定海,又名君子营,分为左右两营加中军,数量一千五左右。
而浙江虽早年设过总督,但后来取消,所以暂无督标。
海防道和兵备道只设了一个,道标营有五百人。
王之仁为浙江镇倭总兵官,他的镇标营是下辖三营,总三千人。
在他下面还有同城协营和同城营,分别由一个参将和一个游击统领,各一千五百人。
这么一算,其实定海的兵力确实很多,若是全满编的话,就足有八千人。
张名振对于大明军中那点事很清楚,“浙抚张秉贞之前去杭州,把抚标都带去了,所以现在定海城中空有君子营,并无君子兵。道台也跟着张秉贞去了杭州,道标也带去了。”
“不过就算没带去,抚标和道标,名面上是有共两千人,实际上缺额严重,而且都是些老弱不堪战。”
“王总兵的镇标和协标、游标三营人马,合计六千,实际上也都不满编,大约能有一半吧。”
军队缺额是大明惯有的,如张名振的一营三千满编,反而属于罕见,他那是新练的新军,关键是他有心做事,所以才没缺额吃空饷。
“王鸣谦是王总兵的长子,正是同城营的游击。”
“就那个年轻人?看着也才二十多岁吧。”
“嗯,是很年轻,不过挺勇武的,不过这个年纪能做到游击将军,其实主要还是因为王总兵手里有一支兵马,弘光朝廷当初为了示恩,所以才特加恩提拔王鸣谦为定海同城营游击将军。”
王之仁当初凭着兄长王之心在宫中得势做大太监,所以做到了苏松总兵。弘光朝建立,王之仁手里握着几千实打实的水师兵马,移驻定海,朱由崧等当然得对他大加安抚。
江北四镇都封公封侯,给王之仁的儿子一个游击,那真不算什么。
这年头,手里有兵,那就是谁都要笼络的。
就如当年左良玉,本来不论出身还是打仗都一般,但是他在中原剿匪,手下兵是越招越多,在弘光朝时,驻守襄阳,号称拥兵八十万,所以弘光朝君臣都得对他客客气气。
两只船队越靠越近。
王鸣谦主动的乘小船带朱之葵过来拜见,虽然张名振也只是游击衔,但张名振毕竟是他父亲的好友,他平时也是要称一声世叔的。
“侄儿拜见世叔,不知道世叔这是带着弟兄们去哪,事先怎么没有听家父提起?”
张名振上前拍了拍年轻的王鸣谦,“正要去定海拜见王大哥,不料在这遇到你,你这又是去哪?”
“奉父亲之命,带兵护送朱府台去杭州。”
“去杭州?”
王鸣谦指着兵船中间的粮船,“宁波府筹集的钱粮。”
朱以海站在那里打量着王鸣谦和那个朱之葵,“给鞑子送钱粮,资敌么?”
王鸣谦瞧过来,“张叔,这位是?”
朱以海因在船上,所以也没戴翼善冠穿赤色螭龙袍,只是一袭红袍。
“朱以海!”朱以海自报家门。
听到这名字,王鸣谦和朱之葵都有些意外。
“鲁王也是要去杭州吗?”朱之葵怀疑的望着他问。
朱以海笑笑,“难道孤非得去杭州吗?”
张名振拉着王鸣谦,“鲁王殿下已经即位监国,如今是大明之君,殿下正要前往见令尊王总兵,鸣谦贤侄带路吧。”
朱之葵脸色大变。
“王游击,赶紧把这些冥顽不灵的家伙拿下,送往杭州,可就是一笔泼天富贵啊。”
朱以海却只是面带着微笑盯着王鸣谦,对这个年轻人有着迷样自信。
这自信既来源于他对历史的先知,也来源于对张名振的信任。
王鸣谦默默打量了朱以海一会,然后单膝跪地。
“末将定海城游击将军王鸣谦,拜见鲁监国殿下。”
朱以海伸手扶起王鸣谦,“孤早知道王总兵对大明忠心耿耿,今日先见到小王将军,果然也是一表人才,孤这趟没来错。”
朱之葵惊恐的大叫。
王鸣谦转身拔剑就刺,朱之葵瞪大眼睛死不瞑目,这王家父子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明明早就已经归降大清,现在怎么一见张名振和鲁王,却马上又跪拜鲁王,还转手就捅了自己?
这父子俩这么两面三刀吗?
“请殿下恕臣惊扰,实在是这厮太过聒噪了。”
朱以海伸手擦掉脸上溅上的一点血沫,很淡定的道,“确实如此,有劳小王将军把这逆贼抛入海中喂鲨鱼吧。”
王鸣谦弯腰提起朱之葵还没凉的尸体,直接就扔入大海。
船队调头,返回定海。
此时,定海城中。
原刑部员外郎钱肃乐本来正在绝食,准备殉国,已经七天水米未进,他有兄弟子侄也都在为他准备后事。
朱之葵运粮去杭州在姚江被余绍孙嘉绩、熊汝霖拦截的消息传回,一时宁波府轰动。
本已经准备殉国的钱肃乐闻讯,也不由的精神大振。
大呼三声,“粥来!”
喝了三大碗粥后,钱肃乐精神振奋,“我不死了!”
当初他听闻弘光蒙尘,潞监投降后,悲痛欲绝,呕血痛哭,深感时局难救,打算殉国死节。
可现在听说余姚的孙嘉绩和熊汝霖已经举旗起兵反清,顿时觉得自己先前想法太过懦弱。
“吾辈岂能落于人后?”
“快去请林时对来,他是孙嘉绩的门生,曾任吏科给事中,孙嘉绩起兵举义,林时对肯定知晓并参与其中。”
“可是总兵王之仁已经降清,他手上数千兵马,奈何?”
饿了七天十分虚弱的钱肃乐咬牙,“我亲自去拜见王总兵,劝说他反正!”
“父亲不可,万一王之仁一心降清,父亲岂不是自投罗网!”
“若真如此,那我也死的其所,算是为国尽忠了!”钱肃乐坚决道。
第28章 殉节
“鞑子入城了!”
定海港,数十条船入港。
引的码头一片慌乱,有惊慌者大呼清军入城。
码头,一乡民撑船入城卖柴,听到惊呼,满脸悲愤,“大明朝亡了!家破了,国亡了,如何苛且偷生?”一边悲痛大喊,一边泪流满面弃船跳入海中。
码头上一乞蓬头垢面,看着慌乱奔散的人群。
喃喃自语,拿起打狗棒在地上划下一首诗!
“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写完这首诗,这个乞丐将打狗棒丢弃,然后走到海边从容跳海。
船甲板上,朱以海看着仅仅因为朱之葵原先送粮船上还有未取下的清旗,就吓的一片慌乱,不由的面色沉重,看来如今的大明子民已经患上了恐清症。
他看到甚至有人跳水。
“把人救起来吧。”
朱以海上岸后,虽然马上派人去澄清谣言,但码头的商贩百姓仍很慌乱的避之不及。
“殿下,刚才有两个跳水的人有些特别,一个卖柴乡民,一个要饭乞丐。他们不是被清旗吓的跳水,而是欲殉国尽节!”
王鸣谦来向朱以海报告,这让朱以海很是意外。
“跳水殉国?”
堂堂礼部尚书东林领袖的钱谦益能说的出五月水太冷的话而不肯自尽,甚至剃发令一下,就说头皮刚好太痒要剃掉,为何区区最底层的卖柴乡民和乞丐却愿意为国尽节?
这犹如一个天大的笑话,却更加让人肃然起敬。
“把那二位请来!”
一身湿漉漉的卖柴乡民和乞丐被带到朱以海面前。
“孤乃大明鲁王,如今即位监国,敢问二位义士忠民姓名?”
“草民杨伯兴,招宝山下平头百姓,家无田产,砍樵卖柴为生。”
“学生沈文忠,原为定海诸生,后来弃生巾经商下海,船遇风暴,货物全折,赔尽家财,老母病死,妻子改嫁,沦为乞儿!”
朱以海打量着二人,卖柴乡民矮小黑瘦,目光不敢与他对视,有着普通小民天然对上位者的畏惧,一双手满是老茧,甚至有许多未好的伤痂。而那个乞丐却目光很大胆,蓬头垢面看不出本来面目,身体瘦弱的好像随时就要一倒不起。
但那目光却很复杂,有放荡不羁中又带着几分愤世妒俗。
“你们为何要跳海自尽?就算大明亡了,这天下也不过改朝换代,换一个皇帝罢,对普通小民而言也没多大影响吧?”
卖柴的杨伯兴直言,“听说鞑子最为凶恶,他们打扬州,因史阁部抵抗,城破后便血屠十日,屠了八十万百姓。我儿与我弟之前同在扬州做事,已遭无辜。如今鞑子再来,我等定不能幸免,宁愿自尽。”
而沈文忠则很干脆的道,“我虽沦为乞丐,但也愿为忠臣不为顺民。大丈夫当洁白光明,置身天壤。”
“况且鞑子乃是蛮虏侵略,既是要夺大明江山,更是要亡我汉家文明天下,我一读书人,无力抵抗,但也不肯顺从他们,做毁弃祖宗侮辱先贤之事。”
朱以海听了这话,无法评判他们偏激或什么,他们心中有信念。
这是一种信仰,有信仰的人便是半个圣人。
“山河与日月交辉,国祚同乾坤共永!”朱以海叹声,虽然这话如今显得苍白无力,但大明朝近三百年,如今还有这样愿为国而死的卖柴乡民和乞丐书生,都还说明朱以海家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还是值得为之一拼的。
“二位,孤本是远宗疏藩,如今江山社稷危亡,毅然站出来扛起中兴大明的重任,大明还没有亡,天下也不会亡,我华夏汉族世代相传的文化更不会亡。”
“杨伯兴,你既然已是孤身一人,不如且留将一身热血,投身军伍,加入孤的勇卫营一起随孤中兴大明如何?”
“沈文忠,读你的诗听你的话,知你胸有才华,只是时运不济,难得胸中一片忠诚。孤想请你留在身边,特赐你举人出身,授你通政使司从九品知事,你可愿意?”
杨伯兴因为家人死在扬州,所以孤身一人听说鞑子来了,既怕又怒,打算干脆一死了之。如今被救上来,见到了天一般的监国殿下,对他大为称赞,还要招他进天子御林军的勇卫营,当下激动的直点头。
倒是沈文忠没有那般激动。
这个读书人乞丐,曾也是天之骄子,后来沦落为乞丐,但心气还在。
他只是喃喃感叹,“可叹三百年大明天下,学生敢问殿下,如今局势,难以收拾,殿下又打算如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朱以海很诚恳的回答。
“孤以为大明还没亡,还能匡复中兴,有几点理由。一是孤愿意临危受命站出来领导大家抗清,其二则是这天下还有许多如文忠和伯兴你们这样的忠贞之民,也有如张将军王总兵这样的大明忠勇卫士。”
“再一个,鞑子虽然凶悍,可自孤出生那年努尔哈赤起誓造反,几十年过去,如今虽一路打进关,但后金的真鞑子也不过几百牛录,几十万人口而已,反之我大明三百年天下,中原万里河山,子民何止亿万?”
“鞑子这是蛇吞象,若是一点点蚕食,倒是没事,可想一口吞下大象,就算吞进去了,也消化不了,必然撑死他自己。”
“当然,更重要一点,孤自南下后,也一直反思我大明朝这些年的政策制度,思考其弊端,确实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改进,而孤如今为监国,也愿意改错补漏,只要朝廷能够心向百姓,关怀天下,我们便能团结一心,共御外侮,你们说对吗?”
“文忠,伯兴,死容易,但我们不能轻易死,得守护祖宗留下的这文化,守护祖宗打下的这江山,你们说对吗?”
沈文忠被监国这番话有些打动,虽然他觉得这位监国太年轻,也许只是嘴上说的好听,毕竟大明朝的弘光帝、潞监国,被现实证明一个比一个懦弱。
“大丈夫死都不怕,又何尝一试?”朱以海激将!
沈文忠抄了一把乱发,眼中焕起神彩,“哈哈哈,殿下这话足够了,好,便随殿下且试天下。”
码头上这出小意外,却让朱以海感觉身上的担子重了几分,又对未来反清复明的大业增添了几分信心。
只要人心还在,那么一切都还有希望。
其实大明两京沦陷,虽然也有钱谦益这样的投降名士高官,也有诸如保国公朱国弼、镇远侯顾鸣郊等这些世受国恩的勋臣,但死节殉国的大臣、士民还是更多的。
王鸣谦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年轻的鲁监国殿下,对于这位突然出现的鲁监国殿下,他还是带着几分怀疑心态的,不是怀疑其身份真伪,而是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扛的起这监国重担。
王家父子在北京城破后,从苏松南下浙江宁波,手中握着一支不多但却也还堪一战的兵马。
父子俩虽在弘光朝廷没有什么出众的表现,甚至都没怎么参与到江淮战事中,但他们呆在定海也不是无所事事的,他们是负有镇守东南,操练水师,保证闽浙税赋的重任的。
包括张名振的石浦游击营的那营新军,那也都是在王之仁的统领下,甚至是在他的全力支持下才有所规模。
面对着如今糜烂的局势,父子俩都是那个态度,走一步看一步,不急着举旗出兵,而是先假意接受招降,甚至这次王鸣谦护送朱之葵的粮船去杭州,本意也是去刺探一下杭州清军的虚实的。
不过从船上杀朱之葵,到码头安抚跳水义民,这位鲁王表现出来的种种,让王鸣谦这位小王将军,也是暗自赞扬的。
这已经是超过一般水平的表现,甚至可称上佳了。
这种时候,大明朝还有这样有担当有能力的亲王来做监国,确实是难得了。
“取孤的衣袍来,为沈先生更换。”
朱以海对沈文忠很客气,不止赐举人出身,还授了个九品的通政使司的知事官职,知事品级很低,不过通政使司这个衙门是个重要的中央衙门,类似于中办厅,负责上传下达,是皇帝掌握信息的重要渠道,知事便是负责文书收发这块的,如今眼下,这知事更相当于是天子近前的身边人了,品级卑微,却位置紧要。
沈文忠有些感动。
“臣唯有以死报君恩!”
“孤还是那句话,死很难易,但如今天下形势,不允许我们轻易言死,要留下这有用之身,为天下人谋大事。沈先生,你只记住一句话,只要我们心中坚定信念,就算再艰难的局势,也压不垮我们,再凶恶的敌人,也击不倒我们!”
总兵府。
王之仁已经接到儿子派来的家丁通报,石浦张名振和海门吴凯护卫着台州的鲁王自海上来,而且在外洋遇到朱之葵,已经直接杀了。
这位节制浙江一省兵马,号称拥兵两万五的镇倭总兵官,捻须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某要沐浴更衣,恭迎监国殿下!”
第29章 恢复
宁波府城,鄞县。
二十二岁的林时对正在家中与好友沈廷嘉、葛世振、徐殿臣等密议。
“我老师孙公与熊公在余姚起兵,义民响应,已募的义军五千,号为孙熊军。初阵便光复余姚县城,再战就在姚江拦截宁波降虏伪知府朱之葵运去杭州的粮船,还斩杀了狗贼孔闻语,真是大快人心。”
“如今我老师来信,邀我等在宁波举义旗,可我这几日遍谒宁波诸乡老,尽无人响应。”说到这里,林时对叹气连连,十分愤慨。
虽然才二十二岁,但林时对却不简单。
崇祯十三年,他仅十八岁,参加科举,连科及第,举人进士一连中,就差大三元满贯了。他原拜在绍兴余姚孙嘉绩的门下,后来又拜东林大佬户部尚书倪元路门下,甚至当初连东林党领袖钱谦兼都曾亲自写信给他,欲招至门下,只是林时对不喜钱的为人而未回复。
崇祯末官至行人司行人,只是个九品小官,有人以寒官冷职讥讽,他回复了一句名言,苛不爱钱,原余热地,在行人司与同僚刘中藻、陆陪等意气相投。
北都沦陷前,丁忧南还。
弘光称帝,特征召他为御史,起吏科给事中,后因抨击阮大诚、马士英,被罢归乡。
从南京归乡后,林时对本不问政事,可弘光被俘,潞王投降,让这位年轻的才子又坐不住了,当老师孙嘉绩在余姚举兵后,他打本算赶去投奔,但老师希望他能够在宁波鄞县起兵。
这些天他奔走在宁波各大乡绅家,结果不是避而不见,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根本没有人愿意响应出兵,甚至连出钱资助都不愿意。
沈延嘉道,“我听说谢三宾回来了,不如我们去请他出来主持大事?”
谢三宾是天启年进士,算是鄞县士绅中资历较高的,何况他还是钱谦益的门生,在东林、复社中的影响力较大,他曾官任嘉定知县、监察御史、太仆少卿,监军剿过流寇,更添谢家本就是宁波豪族,十分巨富。
“宪申兄言之有理。”林时对点头,沈延嘉沈宪申是崇祯四年进士,做过翰林院检讨,充过经筵日讲官,极擅书法。不对沈延嘉属于那种一心钻研经书、书法的学术官员,虽资历官职等都比林时对要高,但在他们密谋举事的这个小圈子里,却仍以林时对为首。
谢家住在月湖旁的谢家巷,园林叫天赐园,不过他平时主要住在杭州的别院燕子庄,有时也住在宁波寄园。
其实林时对知道谢三宾这个人,虽然书画成就极高,而且还是个书画收藏大家,他做过监军,立过功,但这人他也很清楚,所谓军功其实都是攀关系来的,比如谢三宾不仅拜了钱谦益做老师,还结交奉承太监高起潜,当初还曾经利用高起潜有关系,冒抢了朱大典的剿贼平乱之功。
这人在士林中名头很盛,但为人很奸滑,虽是同城老乡,但林时对以前跟谢并无往来。
尤其是因为当年钱谦益想收他被拒后,他跟钱的学生谢三宾也就更恶了。
但现在为了举义大事,林时对还是愿意放下这点过往,甚至主动表示,“只要谢三宾愿意出来举旗,我愿推他为宁波义军盟主!”
“那我们同往天赐园见谢三宾,请他出来领导起义。”
曾与首辅魏藻德同榜中进士,且还是第二名的葛世振曾任翰林院编修,日讲官,向以文章名世,而且他跟沈延嘉不同,他对时事政务都还是有很不错见解的,比如他曾进奏崇祯,说增兵不如练兵,加饷不如清饷,崇祯看过后都特意抄写出来写在屏风上,后来也是在北京沦陷前回京丁忧。
此时他对谢三宾这种人不抱什么希望。
“钱谦益都降虏了,谢三宾又能指望什么,而且谢三宾可是刚从杭州的燕子庄回来,听说他在杭州时可是虏帅博洛的坐上宾,甚至还捐赠万银犒赏清军。”
“谢三宾这人当官时,也是贪污受贿,甚至抢冒军功,更别提此人私德不行,他是钱谦益的学生,却一直痴迷钟爱钱谦益的妾侍柳如是,这事情有几个不知道的?”
“这种人如何能当的了义军主帅?”
但林时对和沈延嘉却认为,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出一个宁波较有名望的人出来主持大事,这样才能顺利起事。而如今局势不利,他们几个年轻人奔走呼喊,可应者了了。如果谢三宾肯出来,那局面也许会不一样。
“为了大局,我等便暂且相忍。”
“那就先见一下。”
众人来到天赐园,拜见谢三宾,直接说明来意。
谢三宾坐在那里,宽袍大袖,衣袍熏香,须发修剪的精致,十分风雅。
对几人的请求,他直接便拒绝了。
“大军南下,势如压卵,你们不知顺应时势,难道非要螳臂挡车?”
“忠孝义节!”林时对直言。
谢三宾讥讽的嘲笑,“命都没了,说那些做什么?”
“难道谢公心中就无忠孝礼义廉耻?”
“改朝换代也是历史规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哪有一姓江山万万年的,朱明三百年天下,如今换成爱新觉罗,不也很正常吗?我等读书士人,是帮助天子管理天下子民的,这些又不会变。”
葛世振听了直皱眉,恨不得上去掴谢三宾两掌。
一番交谈,不欢而散。
林时对走前,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谢公不愿意出来首倡义旗,那还请慷慨解馕,捐助一些银钱。”
结果谢三宾明明身为宁波首富,却立马哭穷,称自己没钱。
“听闻谢公在杭州向虏帅主动献银万两?怎么到我们这就哭穷了?”
谢三宾恼羞成怒,端茶送客。
林时对几人走出天赐园,不由的感叹,“欺世盗名的伪君子,毫无信义廉耻之徒!”
“现在怎么办?”
宁波的乡绅豪族不愿响应,他们没人没钱,如何举义?
无奈回到了林时对家中,枯坐无计之间,突然董志宁来访。
“钱公,钱公不死了,他愿意出来带领大家举义旗。”
董志宁是宁波秀才,杭州潞王投降后,董志宁跟王家勤、张梦锡、华夏、陆宇鼎、毛聚奎六人曾经在孔庙聚集生员,慷慨激昂的鼓动人心,希望大家能够抗清救国。
只是人言轻微,应者了了。
后来朱之葵降清后,还派人四下搜捕六人,称六人为宁波六狂生。
林时对几位致仕官员准备起事后,便联络了董志宁几人,大家倒是志气相投,这些天董志宁依然在外奔走联络。
“宇鼎兄早年跟钱公一起在乡里书院执教过,昨日钱公主动派人请了陆兄过去,说听说孙公熊公在余姚起兵举事,所以打算也积极效仿在宁波起事,他知道林兄是孙公门生,所以猜林兄已与余姚有联络了······”
“先前听闻钱公欲绝粒死节殉国,不胜感叹,还曾往劝过。没料到,钱公如今愿意回转心意,留下有用之身出来领导起义,反清复明,真是太好了。”
钱肃乐虽然名望不如钱三宾,但也是做过刑部员外郎的,这也是从五品官职,比起他们这些八九品的行人、编修等高很多。
“走,一同拜见钱公去。”
几人赶忙又去了江东钱家,刚进屋,正看到钱肃乐与陆宇鼎在说话,还有一个举人,大家却也不陌生,这人跟钱肃乐一样,都是董志宁伯父的女婿,故刑部员外郎张圭章之子名字张煌言字苍水,小名阿云,也是鄞县人。
十五岁中秀才,崇祯十五年中举人,他不仅文章锦绣,难得的是还善骑射,常感愤国事,有慷慨凌云之志。
“张兄从哪来?”
“刚从台州回来。”张煌言对姐夫的这些好友也都比较熟,这都是鄞县的同道中人。他激动的对林时对等人道,“之前杭州城破前,我自杭州南下至绍,前段时间一直在分守宁绍台道于颖于公身边,于公一直谋划着抗清。”
张苍水激动的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台州鲁王即位监国,浙东即将全面抗清,于颖已经被鲁监国任命为浙江按察使行巡抚事。
“会稽郑遵谦率义社建义兴军,收复会稽。刘大刀举兵收复山阴,于公已经进入绍兴,绍兴光复也。”
余姚的孙嘉绩、熊汝霖又收复了余姚县,拉起了孙熊军。
“还有,海门参将吴凯、石浦游击张名振皆已经在监国殿下的亲自面见下,响应举兵也。”
“各位,我从绍兴于公那里来,奉于公之令,过来联络宁波诸位,于公希望绍兴这边尽快举起义旗。”
大家听了这个消息,无不振奋。
“台州鲁王即位监国,这下就不会群龙无首了。”
张煌言取出一纸,打开。
上书二字,恢复。
“这是鲁监国亲自手书赐给于公的,如今于公命我转呈诸公。”
恢复,恢复中华,恢复大明,恢复汉家天下。
一群读书人皆热血沸腾。
钱肃乐直接将衣服扯下一块,提笔也手书恢复二字,然后系在了额头上!
“恢复!”
张煌言拿起笔,也扯下衣料,写上恢复二字,同样系在额头。
林时对等一个接一个,都扯下衣衫写上恢复二字系于额头。
“我等今日便尊监国之旨,行于巡抚之令,奉钱公为盟主,举旗起义,恢复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