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你可知罪
“臣镇南伯方国安拜见监国殿下!”
富阳城中,方国安匆匆赶来,衣衫都还不整齐。他也是怎么也没料到,这监国突然就到了富阳。
可此时一切已晚,监国趁刘肇襄兄弟在城中做乱时,派御营骑兵金吾骑突然杀到,直接就进了城。
等方国安接到消息,已经来不及了。
他也只能匆匆来见。
年轻的监国此刻却穿着甲胄在身,炎热的午后,身披金色山文字甲,半罩猩猩红披风,腰挂宝剑,坐在堂上,不怒自威。
在他左侧,是金吾总兵朱胜利、御营步军提督张名扬、羽林总兵杨伯兴、旗手总兵张全还有水师副提督朱文逸等诸将。
右侧则是富阳总兵刘穆,副总兵陆建夔、王胤昌,参将邵应斗、朱伯玉、方元章、姚志卓,游击刘肇绩、刘肇襄,余杭知县邱若俊、于潜知县张起芬、富阳知县缪法信等。
方国安一开始是不想跪的。
可等他报完名,监国却只是坐在那里盯着他,盯的他心里渐渐发毛,犹豫着最后还是缓缓跪下。
直到膝盖碰地,监国也没有叫他免礼。
随着方国安跪下,方国安麾下的几员大将也在门口纷纷跪下,总兵官方元科、马汉、方任龙、方应龙、俞玉等跪了一地。
气氛有些凝重。
朱以海一直没开口,只是冷脸打量着方国安。
方国安头渐渐的伏到地上,感觉巨大的压力袭来,迫使他跪伏地上,此时他已经有些慌张,毕竟监国不是单枪匹马来的,而是带着千军万马来的。
御营几镇兵马突然而至,又有刘穆等兵在,此时的富阳城,已经跟个巨大的牢笼一样的困住了这个不可一世的军阀方国安。
他心里十分后悔,更在骂手下的那些家伙,怎么就没有半点警觉,外围的兵就没有半点察觉吗?
先是让刘家兄弟潜入城中挑起本地乡绅做乱,紧接着又是让监国一路抵达城下。
“方将军!”
良久,朱以海终于是开口了。
“孤记得很清楚,之前明发诏旨,命你为严州总兵,驻防严州,你部为何不经督师、不请兵部调令,就敢擅自出严州入杭?”
“说吧,为何抢夺刘总兵的防区,为何劫掠百姓?”
方国安仍没被叫起,只得跪在地上,抬头回话。
他抬头正好碰到监国剑一般的目光,心中那点桀骜不驯的气势又弱了几分,咬了咬牙,回答道,“臣回殿下,臣只是接报说杭州鞑虏出兵攻余杭,刘总兵与之交战不利,于是便赶紧出兵来援,军情如火,片刻不能耽误,所以来不及请示东京诸位阁老,也等不及兵部调令,如今战时,只能便家行事。”
“好一个便宜行事,你说你来增援余杭,但请问你兵过富春江后,为何没有一兵一卒至余杭,却分兵抢占富春、于潜、临安、昌化四县,你又为何劫掠百姓,抢夺钱粮?”
方国安咽咽口水,“臣过富春江后,闻得前线刘总兵战事不利,估计余杭守不住,所以才赶紧派兵入驻于潜等诸县,为的是保住各城,避免刘总兵溃败后诸城也跟着失守。至于说劫掠百姓,这是误会,臣只是下令各部接管城防,然后征集粮草守城,或许是底下那些家伙,行事有些粗糙,因此造成些误会······”谷
“哈哈哈,好一个误会啊!”
方国安一推四六五,抢地盘说是增援,抢钱粮说是为守城,反正都是理由。
话到此处。
方国安也算勉强给了个交待,正常情况下,监国也应当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毕竟他仍是堂堂方国安嘛,自南京城陷杭州投降后,这江南还有几个大将?
他方国安不敢说第一,那也是响当当一个了。
不说其它,就凭现在手下几万人马,监国难道不应当尊重一下他?
哪怕现在他被弄了个措手不及,陷在富阳,但在严州和临安诸地,他还有不少兵马在的。
他不相信监国敢拿他怎么样,顶多训斥几句罢了。
朱以海瞧着这个武夫的跋扈嘴脸,真当自己是弘光帝了?
那位已经被朱以海遥尊圣安皇帝的朱由崧,朱以海半分瞧不起。当皇帝,就算再无能,起码也要当个崇祯,真逼急了,管你督师还是总兵,也照杀不误。
天子,九五之尊,岂能被臣下欺瞒耍弄?
“刘总兵,你对方总镇所说,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刘穆是崇祯朝武状元,本也是世袭武官,一把大刀舞的非常厉害,就连此前在绍兴首义的刘大刀刘光世,那都是他本族侄子兼徒弟,虽然他没有在绍兴起义时第一个参加,但随后也是立即带子侄并招募族人、义勇,直接拉起了一支人马响应。
不仅参与钱塘江防守,后来还负责杭州西面的富阳等诸地的攻防,也是对浙东安稳有很大功劳的。
凭此功,朱以海特赐封他威北伯加定虏将军,领富阳镇总兵官。
“臣刘穆请诛国贼方国安,此贼自称大将,可从崇祯到弘光再到如今,除了拥兵自重,便只会劫掠百姓,所过之处,兵过如匪,抗虏击贼,却从未有过战功,但残害起百姓来,却如狼似虎。”
“臣奉旨镇富阳,与清军大战数次,方贼每次都逃循远避,未战先走。不仅没有帮过忙,甚至还每每趁机在后方抢夺地盘,劫掠百姓,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此等国贼不杀,国法军纪何存!”
刘穆曾任应天水师副将,在长江失守后回到绍兴老家,但起码不会像方国安那样只知道抢自己人。
本来浙东起义,立鲁王监国,方国安是当初兵力最多的一支人马,也是少数几支朝廷正规军,但从始至终,方国安都没立过什么功劳,一心只是想要节制浙东诸军,提出的攻打杭州的计划,也只是想进一步把各路人马都纳入他的麾下。
甚至几次争饷,都闹的不可开交。
身为一镇大将,不久前有攻打金华敲诈朱大典的劣迹,后更有屡屡劫掠富阳余杭等处,并还经常过界到金华衢州绍兴诸府县征粮派饷,根本无视朝廷旨意。
让方部整编兵马,精简兵将,也从未理会。
还不止一次的插手干涉朝廷内政,今天举荐这个做大学士,明天弹劾那个阁臣,根本没有摆正自己位置。
朱以海冷眼旁观着,连同是武将的刘穆都不愿意为方国安留半点情份上,说明方国安确实已经死不足惜了。
第196章 提剑问斩
“想当初潞王献杭州投降,方将军还能誓死不降与虏激战,这份抗虏决心孤甚为欣慰。也因此,方将军后来率部入金华纵兵劫掠,攻打金华城,孤也给了机会,未予加罪。”
“然,”
一个然字,还是加重音的然字说出,所有人都明白,监国不是在述方国安之功,而是要定他之罪。
“臣·····”方国安也听出话外之音,赶紧分辨,但朱以海却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没让他说下去,“孤给过方将军许多机会,一再强调,大敌当前,鞑虏入侵,社稷危亡,所以要团结一致,共同抗外,些许事情,孤也容忍着,但方将军却一而再的突破孤的底限,越来越嚣张跋扈,”
“真当孤不敢杀你吗?”
杀字一出,顿时杀气弥漫。
方国安感觉如芒在背,赶紧道,“殿下,臣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些年转战南北,恢剿湖北,守御长江,就算两京沦陷,溃王投降,臣也未生过半分投降之心啊。”
“方国安,孤刚才让你解释过了,现在你闭嘴!”
监国突然大声喝斥。
所有人都为之一滞,
方国安更是心中大惊,已经感觉到非常不妙了。
朱以海站了起来,手按佩剑,居高临下的望着跪在地上的方国安,“孤很清楚你方国安的想法,以为这乱世之中,手中有兵马便是王,以为拥兵便可自重,连朝廷,连监国也得看你脸色行事,不敢拿你怎么样?”
“你这是想重演晚唐五代藩镇自雄,割据自立局面吗?”
“臣没有,臣不敢!”方国安吓的开始磕头。
“闭嘴!”
“孤很清楚你方国安的底细,也知晓你心中的那点想法,你以为孤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知半点天下人心的监国吗?
那你错了,孤知局势懂人心,孤给过你不止一次机会,对你一忍再忍,只要肯遵从朝廷法度抗清,孤对你以往都可以既往不咎,可你不知珍惜。”
方国安以头碰地,在地上磕的砰砰响,他不敢再说话,只能以此来求饶。
“国难当头,孤欲团结抗清,可惜你却始终不肯维护大局。”
“你以为你有兵有刀枪,孤便不敢杀你?”
“你以为大明没有了你方国安,就真的要亡国了?”
“呸,大明不需要你这等兵贼!”
“今日,就是玉皇大帝降临,孤也要斩了你这逆贼!”
方国安惊惶泣声求饶,“殿下,臣死罪,臣愿将功赎罪!”
“殿下,臣知错了。”
“晚了!”
朱以海大声道,“朱胜利、刘穆。”
“臣在!”
“把这个国贼按住,孤今日要亲斩此贼!”
朱以海的话惊住厅中所有人,方国安毕竟是一位伯爵,一位大将,麾下还有数万人马,除了富安城中的兵,在严杭二州,都还有许多兵。谷
倒是朱胜利舔舔嘴唇,有些兴奋的站出来,“何须脏了殿下的手,请让臣来斩此贼!”
刘穆刚才大声疾呼请诛方贼,现在却有些犹豫了,也没料到监国真要杀方国安,还要亲自斩杀。
这种事情,是不敢想象的。
“杀贼何须假借卿手!”朱以海拔剑出鞘,“孤举义台州,亲提三千忠义北伐,转战三吴,死都不惧,还怕脏手?”
“按牢了!”
“殿下,臣知罪。”方国安不停的磕头,磕的头破血流。
朱胜利却不跟他客气,这位一只虎的义子,在闯军中也是号称小老虎的,自留在御营后,如今也是被朱以海当义子在养着,他在御营甚至在浙江这边都没有半点根基,跟方国安甚至还有几分旧仇。
当年方国安在左良玉麾下,镇守湖广的时候,可没少跟闯军交战过。
他一把扯住方国安一条手臂扭到背后,然后膝盖直接顶在他背心,刘穆见状,便也不再犹豫,果断上前来,一把扭住另一条手臂,并用腿跪坐在方国安的小腿上。
方国安还想挣扎,可这两员武将也都是以悍勇出名的,哪能让他再动弹的了分毫。
门口。
五位方国安手下总兵,却都吓的瑟瑟发抖,只能跟着不停的磕头替方国安请罪求饶。
方元科方任龙方应龙皆是方国安的侄子,这时却束手无策。
门口就是全副武装的羽林亲军,杨伯兴早已经拔剑在手,谁敢有异动,立即诛杀。
朱以海提着剑上前。
“台州城中,孤拔剑斩北使而举旗起兵,宁波城中,孤又拔剑斩汉奸谢三宾,在三吴,孤提剑更是斩杀过多名鞑虏。”
“方国安,孤亲自送你上路,黄泉路上谨记忠义二字,下辈子莫要再做不忠不义之人了。”
方国安绝望的挣扎着,满面通红。
这时,门口的一名文官突然大声说话,“殿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大明只剩半壁江山,岂可自斩大将,况且就算方国安有罪,也请殿下交付有司审问议罪,司法处置,又岂可亲自执剑斩杀!”
“臣请殿下三思!”
朱以海瞧向此人,问,“你是何人?”
“臣镇南伯军监军御史方端士。”
“你也姓方,莫不是方国安的族人亲戚?”
“臣乃南直六合人,原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非镇南伯亲戚。南都亡,臣与工部员外骆方玺、刑部主事史继鳅等至杭州,因潞王降清,我等不肯投降,便出城随镇南伯南下。后东京行在授臣为镇南伯军监军御史。”方端士奏称。
刘穆这时也奏报,说方端士虽在方国安军中,却算的上正直之人,而且虽为文臣,却擅骑士有膂力,他当初与清军战于青风岭时,唯有方端士带一部人马来增援过,并射杀十几名清军。
“你身为方国安的监军,他多行不法,你可有规劝过?”朱以海问。
“臣屡劝镇南伯约束军士,只是不听臣劝。”
朱以海点头,“既然如此,那朕不罪你。”
可这时富阳知县缪法信却站出来弹劾方端士,“殿下,方端士也非无辜,他身为镇南伯监军,不能劝谏方国安守法忠心,又不能约束部伍,而且私下里收留同乡伪贼潘映娄之家眷,还私下书信往来,暗通敌营,当诛。”
第197章 先斩后问
朱以海皱眉。
“这些事一会再说,让朕先斩了方贼先。”说完,也不再理会他们,提剑来到方国安面前。
举剑,挥落。
锋利的尚方御制宝剑狠狠落下,方国安惨叫声也戛然而止。
首级滚落,鲜血喷溅。
朱以海如今也是早已经习惯了杀人、鲜血,毫无异样。
直接把剑扔给了朱胜利,返回了座位。
“好了,现在可以好好说一下方监军的事情了。”
众人看着监国亲手斩了方国安,还面色平静,都深深震惊。
后面的方元科更是愤怒的咆哮着,“镇南伯乃殿下钦封伯爵,有免死铁券,可恕三死!”
朱以海坐下,淡淡的回了一句,“丹书铁券可恕三死没错,但谋逆不赦!”
“方国安行迹,已是公然谋逆叛乱也,百死莫恕!”
“将方贼首级传首诸营,以示警戒!”
方国安的尸首被拖出去,羽林军进来,迅速的擦掉血渍。
地板干净了,但屋里仍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屋中一片死寂。
虽都知道这位监国殿下不是一般人,到如今各种关于监国的传闻许多,不仅是监国提师北伐如何杀敌歼虏,更有他当年在山东尚只是镇国将军时,如何守城抗清的事也有许多。诸如指挥火炮轰敌,提鸟枪与虏巷战。
最后身中三刀躺在血泊中,侥幸逃过一劫等等。
但方国安毕竟是位伯爵啊。
而监国一刀就砍落一个人头,这更不一般了,一般人就算勇武健壮,但没点经验,还真很难一刀断首。
“缪知县继续。”
缪法信有些吓傻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话都变的结巴,“方端士与阮大铖、潘映娄皆为同乡,之前也是阮大诚向方国安引荐其····”
原来方端士也是安庆桐城人,潘映娄原是台州推官,台州现在的城墙,还是他在任时主持修缮的,朱以海先前南下到台州时,还跟潘映娄是打过交道的,这人在百姓里还有些官声。
大约在南京沦陷消息传到台州后,台州也就动荡起来,潘映娄便跑去杭州请派兵来维持地方安宁,然后刚到杭州,潞王便投降了,潘映娄因此也就在杭州一起降清,之后被直接授了杭州同知一职。
潘映娄本身能力挺强,尤其是长的英俊帅气,还背景也不错,他爹潘汝祯,曾任浙江巡抚,而且还是第一个为魏忠贤立生祠的,所以潘家父子在士林中名声不太好。
尤其潘映娄跟同乡阮大铖关系好走的近,当年一起组织过中江诗社,然后潘映娄有个女儿潘副华,嫁给了同乡方孔炤的儿子。方孔炤在崇祯朝曾任过湖广巡抚,围剿张献忠八战八捷,是个狠人。
当然,方孔炤的儿子也挺有名,因为他便是复社四大公子之一的方以智。
方端士虽然说自己是南直和州人,但其实他老家就是安庆桐城的,跟方以智那是同族,只是后来迁到和州。
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所以方端士就收容了潘映娄的妻儿子女,甚至还经常跟他书信往来,又与阮大铖关系极密切。
说白了,他们就是桐城这个圈子的。
缪法信弹劾方端士包庇降贼潘映娄家属,还暗里往来,又跟奸臣阮大铖私下往来密切。
潘映娄做杭州同知没多久,就因办事能力强,而升为了盐法道员,他经常给阮大铖、方端士等写信,又通过他们跟方国安联系,为清朝招安劝降他们。
“方卿,可有此事?”
方端士额头冒汗,跪伏在地上回答,“臣祖籍确实安庆府桐城人,与阮大铖、潘映娄也确是同乡,也有书信往来,但只是因是同乡兼是亲戚,才收留潘的家属,书信往来也只是谈及其妻儿等,并未有其它,臣也从未想过接受鞑虏招降······”
“臣与阮大铖往来,更只是乡党寻常往来,况阮大铖也早被殿下赦免,如今还是行在少卿。”
阮大铖是公认的魏党,也就是阉党,更被认为是弘光朝的奸臣,跟马士英一起被抨击,但朱以海知道,其实阮大铖最终初是东林党的。
崇祯钦定逆案,计分七等罪名,东林党将阮大铖定罪第五,结交近侍又次等,罪名为阴行赞导,意为虽没证据,但有私下行为,反正有几分莫须有的感觉,崇祯一朝,削职为民十七年。
但想当年,阮大铖可是东林后起之秀,一时俊彦。
他曾是东林领袖高攀龙的得意弟子,在东林党成员间人脉极广。天启四年,因父去世丁忧在家,东林党骨干左光斗写信让他火速进京,出任吏科都给事中这个要职。结果等阮高兴的入京,东林领袖吏部尚书赵南星等人却否决了左光斗的提议,让另一个东林后起之秀魏大中出任这一职务,而让阮大铖去做工科都给事中。
赵南星等的意见是阮大铖过于张扬,魏大中则成府较深。本来也没有恶意,只是正常的考虑,可阮大铖不服气,觉得魏大中处处不如自己,现在却抢了自己的位置。
在向东林领袖们提出不服后,并没得到解决,于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他转而找魏忠贤帮忙,他通过自己广泛的人脉关系,找到了魏忠贤的外甥兼养子傅应星,阮大铖舍得出钱,于是大笔银子砸下去,魏忠贤便让阮大铖做上了吏科都给事中这个职位。
阮大铖拿回了本来属于他的位置,但这番年轻气盛的操作,也得罪了整个东林党的大佬们,于是阮大铖最后也只能被迫辞官归乡。
天启末年,东林和魏忠贤党争激烈,崇祯上台后,魏党被清洗,闲居家乡的阮大铖谋复出,写了两封奏疏,提出天启朝政混乱,前四年归罪在东林党,后三年当归罪魏忠贤。
他这种两边一起攻击的行为,得到崇祯的赞赏,授封从三品光禄寺正卿,但却也犯了官场大忌,于是魏党、东林党两大势力都群起攻击,尤其是后来东林在承办钦定逆案时,毫不犹豫的把阮大铖视为欺师灭祖的叛徒,打入了阉党之列。
于是阮大铖马上又被削职为民,一直不得起复,直到弘光朝,马士英为他复出,举荐入朝,后任兵部尚书。
当年的东林后起之秀,后来却成了阉党附逆,这里面的故事本就很传奇,反正都是党争的结果。
但是朱以海早就下过诏书,毁禁三朝要典,赦免魏党、顺逆等等,过去的事都不追究了,马士英和阮大铖这两个人人喊打的奸臣,他也没追究,仍授了少卿之职召入行在做事。
目的也是为了团结各方势力,不要再一味党争了。
现在缪法信的弹劾,也确实有些东西,但在朱以海看来,倒也不是什么太原则性的东西。
“罢方端士监军御史之职,罚俸一年,贬为工部主事,入御营粮台处帮办后勤。”朱以海做出处置。
第198章 勇士、旗手
“殿下,方部如何处置?”
大学士徐石麒和沈宸荃随后军来晚一步,刚进城就看到了被挂起来示众的方国安首级,两人十分震惊。
从理性的角度考虑,方国安不该杀,更不该由朱以海来杀。
毕竟方国安是大将,手下还有几万人马,这个时候监国亲手砍了方国安,传出去,一直以来辛苦维持的团结局面,可能就破坏了。
可杀都杀了,现在也不能再指责监国,只能想着如何帮忙善后了。
方元科等五位总兵官还在那里瑟瑟发抖听侯发落,至于其它方部兵将,也早被御营诸军包围了。
“先解除方部器械,好好甄别审核。年轻骁勇敢战者,留下听用,但要打散编入其它各军。”
“老弱残疾者,统统遣散,”
“还有些被强征的附近壮丁,也都放还家。”
方国安有着许多明末军头们的坏习气,就是喜欢拥兵自重,到处招兵买马甚至强拉壮丁,一个个人多势众,却又毫无战斗力。
欺负百姓是把好手,但真正打仗却一个比一个怂。
这样的兵再多也没用。
方国安真正的精锐,是八百骑兵,还有三千步卒,其余的也就是各个总兵副将等军官们的家丁能用,剩下的全是凑数的。
之前朱以海几次让方国安整编队伍,精简士卒,但他根本就不予理会,我行我素,反正解散兵马是不可能的,甚至还在不断的扩招中。
到现在人马据说五六万,号称十万。
但是当初既不能守杭州,也打不过朱大典的金华乡勇,在富阳也不敢跟鞑子作战,只敢欺负百姓。
这些怂兵,朱以海原本是想一个不要的,但经历了第一次北伐后,他也明白,那些朴素的新兵固然可靠,但真正打起仗来,全是新兵也不行。
比如骑兵、水师、炮手等这些兵,那都是很有技术含量的,甚至没个三五年的训练,也练不出来。
因此适当的吸收些老兵,是必须的。
但也必须把这些兵打散了,重新整编,才有可能慢慢的改变他们的坏习气,否则若是整建制留用,那毫无用处。
“哨官以上,皆不留用。”朱以海又补充了一条。
方元科等更是面色惨白。
虽然方元科等也算战阵经验丰富,但这些跑跑将军们,都跟方国安一个德性。
“那如何处置?”
“先全部免去职务,但降三级保留品阶,发半俸,送到行在先好好改造一下思想。”
朱以海准备办一个班,把方元科这种军头武将们拉去好好上两月课,加强一下忠君爱国的思想改造培训,这些人直接放弃不用,也是有些浪费,但直接用,又不放心。
只能先坐两月冷板凳,好好改造一下,看他们最终表现来决定使用。
“命有司好好审核一下这些人的过往经历,让他们深刻改造。”
“当然,对于方部士兵,不管是留用还是遣散的,统统发给安家费或遣散费。”
方国安这支人马,要彻底的肢解,不过也得防止出乱子,该安抚的还是得安抚一下。
好在方国安大肆劫掠,抢了不少钱粮,都还聚敛着,倒是便宜了朱以海,直接拿来善后倒是刚好,甚至可能还有富余。
方国安部的几千匹马,许多铠甲器械,也不老少,总之朱以海这次吞并方国安的人马后,绝不亏,甚至还大赚一笔。
对临安等城的方国安部众,还有严州的余部,也得尽快安抚处置,本来好多人建议是对各地方部带兵将领是原职留用,甚至仍令统领各部,但朱以海拒绝了。
既然杀了方国安,他的部将就一个不留。
虽然这有可能激起他们哗变叛乱,但朱以海认为长痛不如短痛,真敢反,那就趁机平定。
“原勇卫一营,整编为御营步军勇士镇,由刘穆出任总兵官,从旗手、羽林、神机各镇抽调骨干,并吸纳方国安部份人马,加上原刘总兵部份麾下组成,定额十营,战兵五千,辅兵一千八,出镇严州。”
“旗手镇补充严杭两地部份兵马后,由总兵官张全统领,驻防富阳,负责富春江北杭州以西之地。”
“原杭州西、严州各部人马,俱整合进勇士、旗手二镇。”
朱以海趁热打铁,肢解方国安部后,顺势把刘穆的这些杂牌兵也给整编合并了。
他仍旧最相信自己的御营亲军,这次把严杭二地的那些兵给正规化,两镇战兵二十营一万人,加上三千六辅兵,做到定额满编,实兵实饷。
剩下的遣散回家。
或编成地方团练,充实保甲联防。
原先钱塘江防线,各种兵马太多了,营兵、义军各种各样的,大家忠义也好,或是想趁机凑个热闹,谋个官职,总之有些混乱。
行在内阁奉旨整顿诸军,始终没太大效果,这边遣散那边来,热情极高。
可兵来了就得有粮有饷,供应不及,就会发生劫掠百姓的事。可供应这么多兵,后勤压力也大,关键是这么多兵耗费粮饷,却没多大实际用处。
钱塘江沿线,到处都是兵马营头,却都连旗帜都不全,更别说衣甲装备了,破破烂烂的真要打仗,估计也是一冲就散。
朱以海北伐三吴,也是见识过清军厉害的,真正对决,五百鞑子骑兵,绝对能够硬冲上万的这种所谓义师。
而且义师还是必败。
就如同黄蜚六七万人,结果被一个败讯就惊的全军溃散一样。
朱以海现在重点打造御营,这支御营不经五军都督府不经兵部不经内阁,而是由皇帝亲统,甚至比京营还要高一个等级,毕竟京营还照例是由御马监太监提督,又由戎政尚书协理。
但御营是朱以海的亲军,他直接统领指挥。
从这些方面来看,他的御营,甚至比唐朝的神策军还要强几分。
唐朝皇帝在安史之乱后,就靠着神策军维持着统治,不仅保住了关中,甚至一步步把地盘扩充到关外,要没有神策军,唐朝皇帝早就保不住龙椅了。
不过晚唐皇帝们都是用宦官来掌握神策军,这虽然保证了宦官们统领的神策军忠心拥护皇帝,却也让掌握神策军的宦官中尉们有了废立皇帝的实力。
第199章 快刀斩乱麻
朱以海既想要一支忠心于自己的军队,又不想再出现刘谨啊魏忠贤这等大太监,所以走不一样的路,借上次北伐之机,打造了一支御营军。
现在强势回归,先灭方国安,然后借机开始把御营驻防绍兴周边。
监国的安排,用意很明显,连刘穆这个曾经的武状元都看出来了,但也没反对的理由,况且,朱以海虽等于把刘家父子的人马吞并入御营,但也授了他勇士镇总兵一职,等于他以后就成御营将领,成监国嫡系心腹了。
这样的好事,无疑是表彰他在此次诛方的功劳,也是提前给他好处,让他配合整编。
于是刘穆接旨谢恩,完全拥护。
刘肇绩兄弟等一众刘部将领自然更没意见,成了御营军后,那就是朝廷嫡系,以后钱粮装备这些都不用愁了,不仅有了严州府这块地盘,还有了六千八的兵额和粮饷,待遇都是立马上来了。
朱以海有些激进的亲手斩了方国安,富安的这支人马倒是立马缴械整编,但是其它地方的各部,现在却也成了隐患。
但朱以海是不会后悔的,他能赦免称帝的通城王,接纳退位归藩的监国义阳王,能饶称帝并挑起内战的靖江王不死,甚至能把闯贼接纳授忠贞营,但是方国安一再挑战他底限。
这种时候不出手,那以后监国的威权也能维持。
适时的杀伐,也有助于震慑宵小。
况且,之前忍了方国安许久,也是没有准备好,而这次朱以海趁回绍之机,突袭富阳,也是精准打击,直接来了个斩首战。除了方国安后,他的余部其实也没多少可担忧的。
这也是他的底气所在。
若是直接宣布方国安叛逆,派兵讨伐,倒是有可能会有大麻烦,逼急了方国安说不得还要跑去降清。
但现在方国安被杀,嫡系大将也都被一网打尽,各地的那些部众,四分五散的,难成气候,他们就算想抵抗,朱以海也不惧。
勇士镇将立即前往严州驻防,到时不肯接受整编的严州方国安余部,会被定为谋逆叛军,直接攻打歼灭。
杭州西这边也是一样,张全统领旗手营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迅速的把方国安余部拿下。
他甚至会派出神机、羽林和定海水师协助,以求最快的速度把这些地方扫平,不给这些人做乱的空间和时间。
不过朱以海预计,方国安余部反的人肯定有,但不会多,毕竟反叛也是需要实力的胆量的,方国安若在,手里捏着几万人马,可能还想威吓朝廷,但方国安一死,几员大将和精锐又都没了,各地的这些将领哪还有这个能力和胆子?
朱以海有意借方国安的人头,向绍兴这边宣示他的回归。
自即位监国以来,两个多月了,朱以海堂堂监国一直在外面跑,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够真正在这个小朝廷里有话语权吗?
这话语权从哪来?不是从监国这头衔里来的,乱世里连崇祯这样的天子都没有真正的话语权,更别说如弘光、潞监国了。
尤其是知晓南明的隆武、绍武、永历等这几个近乎傀儡的皇帝经历后,他越发的不可能走老路。
就如他之前在三吴也一直给东京这边发诏旨,但真正执行的没几样,而且大都荒腔走板。谷
这次他先不入绍兴,而是先来富阳,并且亲手斩方国安,冒着兵乱哗变的风险,也要干这遭,说到底,还是为了权威。
乱世里光有名头是没用的,还得有些其它的东西。
而朱以海认为,这其它的东西,便是兵多刀利,是杀伐果决,唯有如此,才可能真正令行禁止,能够真正号令天下。
拼搏转战近三月,不就是为了能够真正一言九鼎,言出法随吗?
就让方国安这个大将、伯爵的脑袋,让这个握着几万人马,号称统兵十万的军阀的脑袋,让绍兴,让浙东,让整个大明剩下的半壁江山的所有人明白,他朱以海是个什么样的监国!
所人都想阴奉阳违,都要先惦量惦量下自己几斤几两,是不是比方国安更有份量?
监国连方国安这等大将都敢杀,还亲自杀,他们是不是比方国安更厉害?
当天,朱以海入方国安营,朱胜利提着方国安的脑袋,方应龙等五总兵俱降为游击将军衔跟在后面。
旨意颁下。
营中有些骚动,但很快还是安定下来。
所有队总以上的军官离营,善后处置很迅速,留用的、遣散的,在全副武装的御营亲军把一箱箱银子搬进来,然后开始发银子后,这些骚动慢慢的就没了。
从牢骚不满,从惊疑不定,渐渐的就变成了意外欣喜,甚至在有人带头高喊万岁后,呼声此起彼伏。
方国安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了不起,那些士兵也没有预料中的忠心耿耿。
其实想想也很正常,他们连大明朝连皇帝都没那么忠心,该跑路路跑,该投降投降,又怎么会对方国安一个死人有多忠心呢。
如果这里没有御营,换成方国安拿银子发赏,然后精锐家丁裹挟着造反,说不定他们也是附从的。
但现在这里遍地御营诸军,方国安的脑袋就在那里摆着,监国亲自发银子,又没哪个不开眼的军官敢带头找事,自然也就一片和谐。
当天富阳城里,方国安的两万多人马,就被整编完毕,方国安的八百骑兵,三千精锐步兵,大多留用,打散编入了旗手、勇士、羽林、神机、定海诸镇,其余又选出约三千来人,也是打散编入各营使用。
剩下的一万五千余人,基本上都是要遣散,这些人拿了银子,老家在江南的,各回家乡,老家在鞑子占领区的,由朝廷负责安置。
这些人毕竟也都曾是明军,所以也不可能说把他们拉去开矿或干嘛。
刘穆等部,也同时接受整编,留用的留用,遣散的遣散。
这边富阳城里整编一片忙碌,那边张全、杨伯兴等也领兵四出,迅速的前往临安、于潜等迅速收编方国安余部。
一边快刀,一边银子,谁都知道如何选择。
第200章 投名状
富阳。
严杭两地捷报频传,方国安在各地的余部,果然如朱以海所料,真正敢反叛的没几个。甚至大多数地方的方国安部下,都还不知晓富阳发生的惊变,在御营迅速赶到,拿出监国诏令要求入城时,也没几个敢拒绝的。
等御营一入城,把军官们召集起来宣读诏令,公布方国安反逆被诛事实,特别是在方元科马汉等一众方国安原手下总兵、副将等大将的前来宣令下,他们更是纷纷放弃抵抗,交出兵权,听候朝廷发落。
只有几个跋扈的家伙十分莽撞的为方国安叫不屈,可不是被方元科动手杀了,就是被御营砍了。
富阳城方国安的人马,更是已经整编的差不多了。
城外一处军营里。
大约百余个方国安部的军官被带进校场。
“殿下,这些人都是军中桀骜不驯,且暗里串连意图煽动军士作乱者。据查,这些人克扣兵饷严重,且十分凶残。”
正因为这些人手上都沾着很多鲜血,以往在方国安部下时就是最得方国安信任的,也因此个个嚣张跋扈,纵兵劫掠,奸**人,甚至克扣兵饷,虚籍冒名严重。因为坏事干太多,所以方国安死后,这些人非常不安,总担心鲁监国不能容忍,迟早会被清算,于是在营里私下密谋串连,想要煽动士兵哗变。
只是他们没想到,朱以海不仅让人把方元科等这些游击以上高级将领们控制的很严,对其它的军官也一样都盯着,他们的那点动作完全瞒不过朱以海。
只是故意没马上拆穿,就等他们密谋串连,等到差不多了,才一网打尽。
“喝兵血、害民众的兵贼,不知死活。”
朱以海摆摆手,于是被挑选出来的那些方部精锐几千人,都出现在校场上周。
“这些人过去是你们的上司长官,但却克扣你们的兵饷,喝你们的兵血,如今还意图带领你们做乱,想陷你们于不忠不义,拉你们下水,害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给你们一个机会,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在这校场上一并解决吧。”
几千已经被筛选出来要编入御营的勇士、旗手、金吾、羽林、神机、定海诸镇的方国安部几千士兵,他们被赶上校场,面对一百多曾经的上司。
军官们每人给了一把刀,而士兵们人皆一把长枪。
数千对百余。
“一个时辰后,还活着的便可离开。”
这是一个残酷的规则。
一个时辰里,他们刀枪相向,一个时辰后,活下来的就得赦免。
如果这几千兵士,能够原谅这些军官,那么他们只要安静的呆一个时辰,就皆大欢喜。当然,如果有人怨恨这些军官,恨他们曾经克扣他们粮饷,恨他们欺榨自己,那么现在就可以报仇了。
四面,无数的御营士兵也都围观。
这是一场极其罕见的对决。
方国安的那百余军官们都绝望了,他们也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不太可能几千士兵都肯放他们一命,只要有人动手,那其它人也会跟着动手,最终他们全都难逃一死。
而监国却还把这选择权交给士兵。
不管杀与不杀,都与他无关。
可事实上,聪明点的人都明白这是投名状,要加入御营的最后一步。
同时,还是对那些克扣兵饷,纵兵劫掠,甚至骄纵惘上的乱世兵将们的一个严厉警告,这就是下场。
死在自己的部众手下,而不是直接明正典型。谷
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握着枪杆的士兵,提着刀的军官,此时你瞪我我瞪你。
突然,一个年轻的士兵大吼一声,打破了这死寂。
他瘦长的身躯向前,手执长枪发起了攻击,一边冲还一边呐喊控诉被他盯上的那个上司千总。
骂他袭击了他的村庄,杀了他的家人,抢劫了他们的财物,最后还强行把他抓走当兵,他被迫做了这千总的兵,在营中受尽军官和老兵们的侮辱,干尽脏活累活,甚至还被千总强暴侮辱,而粮饷却总被克扣,连抢夺的战利品的那一份,都总被他夺走。
在军营里度日如年,少年忍辱负重,苦练刀枪,就为有一天能够手刃仇人。一日复一日,总无机会,少年也变成了一个手上沾了许多鲜血,跟那个千总一样的兵贼。
他甚至慢慢沉沦了。
而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面对那个仇人,那个上司,他毫不犹豫的端起长枪,直接呐喊着就冲了上去。
又一个士兵提枪也冲了上去,也在咆哮着怒骂着。
方国安的军队,虽有朝廷正兵名号,其实跟流贼也差不了多少,缺粮少饷,全靠劫掠,甚至补充兵员和扩招,也都是强拉壮丁,在军队内部,也是欺凌寻常,新兵总要受老兵欺凌,军官则压迫士兵,内部充满勾心斗角,乱世时随时可能被出卖,大家就如同被强行绑在一起的一群人,没多少信任可言,更称不上什么兄弟。
如果有的选择,他们绝不愿意跟这些人称兄道弟,更不愿意如此下去。
一个又一个兵提枪冲上前。
虽然只要沉默,就能让那些军官捡一条命,但是现在,无疑他们并不想原谅他们。
数千士兵提枪发起冲锋。
那百余军官绝望的退缩到了一起,挤成一团。可手中仅有一把短刀,就算他们是凶悍的老兵、军官,此时面对着曾经被他们欺凌的士兵们,也只能绝望。
有人更是直接弃刀跪地磕头求饶。
但一切都没有用了。
愤怒的士兵们冲上前,一枪又一枪,密集的枪刺把一个接一个军官扎倒。
不消片刻。
百余凶悍的军官便已经全被刺倒,血流满地。
徐石麒和沈宸荃两位大学士都不忍心看到这一幕,甚至觉得监国有些残忍。
可朱以海却冷着脸看着这一幕。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才起身,指着那满地的军官尸体道,“这就是兵贼的下场,这就是克扣兵饷,欺压士兵的下场。”
说完,朱以海甩袖离开。
今天,朱以海给所有军官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御营定厚饷,实兵实饷,军官们不仅待遇好,而且还额外给亲兵名粮,若能成功做到营官一级,甚至都可以说能实现财富小自由了。
所以谁若是再敢虚籍冒名、克扣粮饷等,那今天这些方国安手下试图造反的军官,便是他们明日的下场。
被自己手下士兵群起围攻甚至被虐杀,这下场绝对够震撼,甚至比什么王法军纪更有效果。
反正御营的那些军官们都是被震慑的不轻,尤其是原刘穆、方国安等部的,更是彻底的明白了御营亲军的规矩了。
第201章 揭开遮羞布
严州。
乌龙山下,桐江江畔。
新安江和东阳江在乌龙山下汇合,始称桐江,经桐城至富阳,又称富春江,下游则称钱塘江。
朱以海骑马来到严州府治建德,这里在后世就是新安江水库所在,朱以海以前来过此地,新安江水库又称千岛湖,湖光山色,十分秀丽,这里的胖头鱼也非常美味,来这边长租个房间,能安静的边度假边写书,非常不错。
不过此时再来,这里却还没有新安江水库,此时这里还是许多稻田。
朱以海此行目的倒不是来这里度假休闲的,而是奔严州守御千户所而来。浙江的卫所,基本上设立在沿海诸地,杭州也仅在附郭设立了杭州左右卫,其余地方没有卫所。西面的整个严州府,也仅在治城设立了一个守御千户所而已。
这也与大明东南军事形势有关,东南沿海主要是防倭寇海贼,从明初防到明末,因此卫所重点集中于沿海地区,并不用承担诸如漕运等任务。
浙东山区卫所极少。
沿江而上,远远便看到了严州府城。
“殿下,自唐朝武德年间始置严州,在樊家山之巅筑严州城起,严州已置千年。严州城也几经毁建,眼前这座城是在洪武初年改筑,万历年间重修而成。”
严州地形多丘陵山地,仅有中间几块小面积盆地平原,但因为交通方便,联通杭州衢州徽州等地,故古往今来都十分重要,也因此,大明在严州设了个守御千户所。
守御千户所与一般千户所不同之处在于不隶属于卫,而直隶于都指挥使司,拥有千户一人,副千户二人,镇抚二人,下辖十百户所,名册上有兵一千一百六十八名。
不过严州守御千户所没有自己单独的所城,而是直接设在严州府城建德城中东南,有单独的坊墙,相当于是内城。
“严州守御千户所跟大明其它卫所差不多,驰废不堪,军户多逃亡,可领月粮的名册上兵却年年还不减反增。”
新任御营步军勇士镇总兵,驻防严州的刘穆陪着朱以海,跟他介绍起这个守御千户所的情况来。
“现在严州所月粮拖欠严重。”
朱以海这次特意来严州,就是想趁刚灭了方国安后,趁机以严州来试点,推行卫所改革。严州只有一个守御千户所,卫所可以说很弱,方国安又刚被平,御营进驻,此时正是好时机。
来之前,他也算是收集了不少信息,做了很多功课了。
对严州守御千户所糜烂的情况也早有心理准备,“具体情况说说。”
刘穆毕竟以间也是正经副总兵,自己还本是卫所世袭武官,后来走武举考中武状元起家,对卫所的那点情况门清。
大明一般情况下,卫所是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当然具体情况,视地理位置,形势需求不同,这个数字有所变化,比如二八,四六等等。
但多数情况下,守城兵要少,屯田兵则多。
但是,基本上,不论是九边还是东南内地,卫所自己的屯田上交的籽粒粮,其实都不够供给守城兵们的月粮,更别说万一有行动出征时还得给的行粮了。
守城兵不耕种,就负责守城、训练、做战,由卫所发放月粮,屯田兵则不用训练打仗,只负责种田,按时上缴籽粒,朝廷最初的设计是挺好的,在紧要之地,设立卫所,划出田地,设立专门的军籍军户,部份屯田部份守城,然后自给自足,不需要额外供应,就是所谓不费百姓之粮,而供养百万大军。
不过实际上嘛,卫所屯田大多无法自给月粮,所以一般都是要由当地附近的府县提供部份月粮,这个比例,普遍是卫所自给四成,地方供给六成。
而任何制度,经过了近三百年后,也早就荒腔走板,被人研究出各种漏洞钻营了。
明代户籍分三等,民军匠,民籍有儒、有医、有阴阳,军有校尉、力士,弓、铺兵。匠有厨役、裁缝、马船之类。
以业著籍,依籍应役。
军人家庭是军户,军户承担兵役,军籍世袭,一朝当兵,终生为伍,父死子替,世代沿袭。
三分城守,七分屯种。
大明还发明了南人而北,北人而南的军士南北互易戍守制度,导致士兵们水土不服,逃亡加剧,后来虽有许多大臣建议自后清出军丁,各就附近。但是实际上,情况没多少改变。
军士南北更戍,家乡与戍地相距万八千里,道路艰难,还得带着妻儿,甚至官府还不给置办衣装提供盘缠,更加剧了逃亡。
这些外地军兵来到戍地驻守,却还得忍受着卫所武官们的盘剥,在洪武年间就不止一次发生过卫所屯戍士兵大量饿死的事情。
明初实行卫所屯田,每个军士发给屯田一份,其数目三十亩五十亩到一百亩不等,屯田军士要交纳籽粒粮,规定纳正粮十二石,余粮十二石。正粮归军士自己用,余粮上缴,作为本卫军官俸粮。
但二百多年来以来,屯田制度大坏,各地勋王权贵、勋戚官僚、卫所武官们都在疯狂的侵占卫所屯田和以外的田地,屯田大量流失,边镇将领又侵占屯田,私役屯军。
好田肥地大多被侵占,剩下的贫瘠之地也不多。
到后来,军户们的负担越来越重,不仅仅是屯田减少,更重要的还是各种劳役摊派越来越多,于是军户逃亡越来越严重,那些屯田也越发没人种了。
弘治年间,报告说卫所官旗势豪军民侵占盗卖,十去其五六,屯田有名无实,屯田本不得买卖,但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大量买卖了。
等到了正德年间,附郭屯地,每归势要。
等到嘉靖末年,屯田已十亏七八。
屯军失去了屯田,却仍还要交籽粒粮,然后各种劳役摊派繁重,籽粒所收百不及一,可定下的任务却不变,于是妻儿挨饥受冻,军不聊生。
屯军活下不去,大量逃亡,籽粒粮没缴纳,城守兵也就没了月粮。
到了后期,地方官府负担的那部份月粮,也一样经常拖欠,城守兵长年拖欠月粮,于是也纷纷逃亡。
所以说卫所制度崩坏,卫所兵不能战,最关键的就是屯田制度崩了,于是就全盘崩了。
朝廷年年清钩军丁,抓捕逃亡军户,可根本是治标不治本。
到了明末,卫所军户生活的跟乞丐一样,地位低下,生活没有半点保障,大多都沦为了那些勋戚、武官等的佃农,那些城守兵,也逃亡缺编严重,军官们也只能养少量家丁维持。
“现在严州守御千户所还有多少军户,有多少城守兵,多少屯田兵,卫所有多少屯田?”
刘穆叹气,“一笔糊涂账了,账都是假的,现在实际情况上千户所的屯田基本上没了,就剩下一点贫瘠土地,城守兵也没几个了,至于屯田兵更是逃亡的差不多了。”
第202章 从严州开始
严州守御千户所。
“殿下,微臣迎接来迟,死罪死罪。”
肥胖的千户周富贵如球一般的滚到朱以海面前,纳头便拜,看到这阿谀的样子,金吾总兵朱胜利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就连羽林总兵杨伯兴都有些看不下去。
朱以海站在千户所署衙前,这算是一座城中城,虽然地方较小,但布局紧凑而又严密。千户所署衙居北,然后衙内两廊分列十座百户所衙厅。
镇抚厅则设在衙城南面,衙前是军用仓库常积仓,有仓库五座共二十一间。从正德年间开始,常积厅便由严州府管理,派人任常积仓副使,并有属吏攒典、斗级数人管理。
按朱以海现在翻看的账本,严州常积仓,每年应收发军用秋粮本色米三千六百二十七石,屯米二百五十二石,折价米银四百三十七两,由严州府统一负责向本府诸县征收六成,向屯军征收四成,以供给城守兵月粮。
在千户所衙的后面,还有一排用于招待来访官员的住所。
做为一座军事堡垒,这衙城里还有军器局,每年能造军器五百七十五件,具体到明盔二十顶,铁甲二十副,斩马刀五把,腰刀二十把,长牌十面,角弓二十张,明弦四十条,铁箭四百支,弓袋二十个,箭袋三十个等。
还有存放军旗,祭拜军牙六纛的旗纛面,祭拜阵亡将士的水犀祠,此外衙城里还有卫武学、书院,城隍庙、关帝庙、祭祀水神的晏公庙。
北门外,有操练士兵的北校场,负责传递公文,接待官员的严州铺,还有屯田十二顷三十亩,由四十二名官兵负责耕种,每年交粮二百五十二石。
衙城周边,还有墩台七座,了望寨两座。
嘉靖年间防倭,严州设游击一员。
按账面上,这应当是一座守卫森严的军事堡垒,可实际上朱以海过来所瞧所见,这里跟一墙之隔的建德没什么区别。
既看不到城守兵操练,也看不到什么屯田军户耕种,甚至卫武学和书院里都没几个学生。
倒是这五品千户肥胖如球。
朱以海冷冷打量着这周胖子,按收集到的情报,这个家伙其实跟当初海门的吴凯差不多,只是更贪婪,与其说是个卫所军官,倒不如说是个地主商贾。
什么侵占屯田,克扣月粮,甚至役使守兵帮他走私贩盐茶,役使屯田兵给他种粮种茶,甚至替他修房子干活等就不用说了,他还放高利贷贩卖人口等等。
他还曾掏钱谋了个营兵官职,混了段时间因为朝廷征召北上打仗,立马便又掏银子称病离开了。
方国安来严州,他也使了不少银子,于是方国安还授了他一个游击之衔,仍管着这一亩三分地。
“周富贵,严州守御千户所的本该有一千一百六十八名兵,城守兵三百五,屯田兵八百一十八名,屯田三十六顷,孤问你,兵在哪,田在哪,粮在哪,甲械在哪?”
“严州游击营当有营兵一千,兵又在哪,器械装备在哪?”
周胖子一下子就慌了。
额头淌汗,“殿下,卫所驰废百年,军户逃亡不断,许多都是陈年积弊,微臣接手之时,已经是烂摊子了。”
“一句烂摊子就能摆脱干系吗?你当以为孤不会查账吗?卫所军户逃亡孤先不管,卫所屯田可都是有档案可查的。孤不管是侵占还是盗卖,这些都是有据可依的。”
“从现在起,严州守御千户所罢撤,原严州游击营也一同罢撤。”
“卫所军丁,皆转为民籍,卫所城寨,皆转归地方府县管理。原卫所屯田,现在开始清退。”
胖子汗越淌越多。
朱以海让召集严州守御千户所的军户军丁过来,等了半天,也仅来了二三百人,而且这些人大多衣衫破烂面有菜色。
今年大旱,各地粮价大涨,尤其是清军兵临钱塘江,大量军队聚集江防,更使的粮价飙涨。
方国安驻严州,又百般盘剥压榨,严州的百姓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胜利,你让人先去拉一些粮食来,先给大家发些粮食充饥。”
本来朱以海还打算跟这些军户们好好聊一聊,谈谈卫所改革,清算下周胖子,清退屯田等事,可看到大家这饿的眼花的样子,也于心不忍了。
粮食拉来,先发放粮食。
每家一斗米。
朱胜利还很有经验的站在那里,不停的大声告诫军户们,“领了粮先煮点粥喝,喝煮,不能煮成干饭吃,饿久了直接吃干饭,尤其吃的多,会死人的了。”
“先喝三天粥,缓一缓,等肠胃适应了,才能吃干饭。”
其实军户们哪又不知道这些的呢,大家也不是头一回挨饿了,这年头能活下来,谁不是三天两头的挨饿,个个都挨出经验来了。
朱以海看他们的惨样,心里难受。谷
让人直接架起锅开始煮粥,不少人已经没力气生火煮粥,甚至家里没有柴火了。
严州还算是后方,可都是这副惨样,可想此时中原大地上,百姓又是何等困苦。
朱元璋的军籍制度,让本应当是国之功臣国家骄傲的那群人,成了最底层,被几座大山压的抬不起头。
连保卫国家的这些军人,都得不到半点尊重和保障,还谈何指望他们保卫国家?
这不扯蛋吗?
大家居然还能苛了二百八十多年,真是腐朽不堪,早该灭亡了。
若不是异族入侵,朱以海都要喜迎义师拥立新朝。
什么也没加的稀粥,却诱的军户们个个双眼放光,大家都捧着碗在那里排队等候,一些孩童甚至急的都哭闹不停。
朱以海看着这边胖成球的千户周富贵,再也忍不住直接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把这狗贼拿下,斩首示众,抄家充公。”
从严州守御千户所开始,从斩千户周富贵开始。
严州守御千户所当初分布于严州各县的那三千六百亩屯田,一亩不落的都要收回来,不管现在谁的名下,也不管是怎么买卖流转的,朱以海统统不管,这些都是军屯,必须收回。
收回后,交由严州镇粮台统一负责招佃出租,由佃户耕种,然后统一收取佃租,所得粮食优先用于供应严州的勇士镇御营。
“严州守御千户所军户皆转为民籍,原所欠之籽粒粮全部免除,原城守兵,只要是真正当兵值守的,补发三个月月粮,皆转为民籍。”
以往的关系就此割断,欠缴的籽粒免除,真正当值的兵拖欠的月粮,则一次性补发三个月的清算遣散,以后也不再是兵了。
至于空有名字在册的那种,对军官则处以追责退赃并罚银的处罚,对军兵则除名。
这卫所反正也毫无用处了,处于运河沿线的卫所,好歹还要承担点漕运任务,而如严州守御千户所这种,纯粹就是个脓包累赘,越早甩开越好。
“这衙城,以后就做为勇士镇驻防严州的军城。”
勇士镇是新军编制,一镇下设两标,每标下辖两协,协下设营,营下设哨队。总兵领一标驻严州府城,副总兵则领一标驻于西面遂安。
虽然此次清理千户所的屯田,清查籽粒粮月粮,可能要牵扯到严州本地的各方地头蛇们,但朱以海不在乎了,他连方国安这个手握几万人马的镇南伯都给砍了,还会顾忌这些地头蛇?
再不清理卫所等这些脓包,朱以海的这个监国朝廷,也是撑不了多久的,既然不整顿要亡国,那还犹豫什么。
卫所背后涉及到庞大的卫所武官集团,涉及到地方豪强集团,甚至是镇守地方的营兵、中官等等,但朱以海现在会在乎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以前大明朝堂诸公不愿意对卫所动手,是能拖一天是一天,谁也不愿意挑破这个脓包,但现在朱以海已经拖不起了。
说实话,周富贵不是唯一,甚至卫所的这种破事,也确实不是由他开始,也不该由他一人担责,但朱以海现在可不跟你讲二四五六,他现在只一件件清一个个理。
周胖子确实侵占屯田克扣月粮,甚至贪污籽粒粮,私役军户屯民等等,那他就该死,朱以海才不管他家的那些钱财有几分是侵占依法,有几分是自己另外经营所得,现在统统抄没充公。
同样的,也不管那些军屯是怎么流出去,现占有者是怎么转入手的,朱以海不追究,他只盯着军屯田,直接把田收回。你有问题,你找你上家去。
不仅现占有军屯的人要立马交还屯田,还必须得给予重罚。
买卖同罪。
你敢买卖军屯田,杀头都是便宜你的,现在只让你交田,再罚银补交粮食,已经算客气的了。
这种时候,必须得狠。
现在也不是跟他们扯皮的时候。
整顿卫所整顿军屯,必须得狠狠出击,如此方能杀一儆百,才能顺利推进。
他没先在朝堂上拿出个章程,然后推行各地,而是先直接来严州,挑了严州守御千户所开刀,就是要先弄出一个典型,一个标准的案例,以后各地就按这个案例判法来推行。
直接在朝堂上提改革,肯定得跟那些大臣们扯皮,牵涉各方复杂利益,到时有的争。不如他现在直接对付周胖子,直接砍了。
把地收了,把军户、屯田、卫所城等问题快刀斩乱麻。
“殿下,严州守御千户所的副千户、镇抚、百户等如何处置?”
朱以海不屑的道,“只要这些家伙肯老实的退还屯田、并退还历年侵占、贪污所得,再交一笔重重的罚银,那孤可以饶他们一命,只要把事情了了,便既往不咎。但若是谁敢跟耍花招,那就不必客气,直接砍了,抄没家产充公!”
第203章 老当益壮阮大铖
日头高照。
行在绍兴,一处颇为典雅的园林中,阮大铖打着哈欠却刚睡醒。
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转身却又靠着枕头上眯了起来。
两个十四岁的漂亮丫头听到响动,轻轻踮着脚步如猫般进来,在门口探头看了眼,看到老爷已经靠坐在那,便一起过来服侍起床。
清秋沏上一壶茶,“老爷昨个又写剧本到半夜,今个怎么却起这么早?”
凝冬则取来一件绸衫准备为阮大铖换上,“老爷昨晚思绪如何,写了几出剧?”
阮大铖睁开眼睛,先接过茶漱口。
“老爷我老了,不行了。”他又接过一杯茶润喉,“犹记得崇祯六年春我为迎叔公致仕归乡,特作春灯谜剧本,只用了一个多月,便把三十九出,五万余字的春灯谜剧本完成,家叔兹园公看后非常欣赏。”
阮大铖说起往事,还非常得意。
回想往昔,崇祯六年的时候,虽然他还是被永不录用,但人年轻,依然凭着聪明的脑袋,和广阔人脉关系,混的极好。
“可不是呢,兹园公也是戏曲大家,但老爷这出春灯谜一出,可是得兹园好极高评价的,多少书商、戏班争相要购买,后来一经排戏演出,更是引的无数观者称赞,人人叫好呢。”丫头清秋一边熟练的倒茶,一边恰到好处的拍着老爷的马屁。
他们所说的兹园公,是阮大铖的叔公阮自华,阮氏家族是安庆名门士族,阮自华乃嘉靖闽浙巡抚阮鹗的儿子,阮鹗抗倭有功,但贪婪敛财,后被弹劾,因与严嵩父子关系好而免于重治。
阮自华万历中进士,在崇祯初以福建邵武知府任上致仕归里,他回到安庆老家后,招募伶人,创办家庭戏班,以昆曲、弋阳腔等自娱,还成了当时江南最有名的私人戏班。
阮大铖当时为了讨好这个叔公,便用了个多月创作出了春灯谜这个剧本。
阮大铖也确实是有本事,创作戏曲剧本对他而言不过是罢官后闲余之作,但却达到当时最顶级的编剧水平,他创作的代表作牟尼合,仅用十六天一气呵成。长达四十六出的双金榜,也仅用二十余天。
其它如燕子笺、忠义环等剧本,也都是一气呵成,并且还本本大卖,一经上演就成为当时最火爆的新剧。
但对阮大铖来说,戏剧只是他贬官后用来自娱自乐,顺便赚点稿费的业余而已,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一心科举,还能写诗作赋。
在他很年轻的时候,他的诗已经被称为是明朝诗人中登峰造诣集大成者,许多人都说读明诗必先读阮大铖之诗。
甚至当时许多人都称赞阮大铖是五百年不见的绝世天才,他的诗甚至被许多大家称赞集王维孟浩然等于一身。
简直就被捧为大明第一诗人。
当然,这也并不全是吹捧,虽然阮大铖名门世宦,一门出了许多进士举人,众多在朝为官,而他也曾拜东林领袖为师,在东林党中称为俊杰。士林中也自然是人人吹捧,但真本事也确实是有的。
阮大铖的诗,从年轻到老,诗写的是越写越有水平,他的诗里,有早期写的江南风光清丽,有士大夫们的闲适生活,也有后来写关于北方不休的战乱,中原毁于战火的惨状,可以说,他的诗描绘了整个晚明景象,且很有深度水平。
不过阮大铖此人,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当官,当大官,当首辅。所以不论诗词也好,戏曲也好,不过是他的业余爱好,顶多是用来提高自己在士林、官场中名声的敲门砖而已,他无志于此。
只是年轻气盛的阮大铖最终还是在北京碰了壁吃了苦头,为了争一个吏科都给事中的职位,最终把自己从东林党继承人变成了阉党逆贼。
但他贬官后并没闲着,一面写写诗写写戏剧,建立诗社,开书局建戏班,印书卖书,甚至是利用他那极广的人脉给人打官司,甚至做政治掮客,官场买办。
一边用诗赋戏曲刷名声,又用此赚银子,大肆结交士人,收留游侠剑客,到处谈兵说武,虽然在崇祯朝几次试图复出破灭,但最终还是在弘光朝成功复出了。
只是这弘光朝廷覆灭的太快,要不然,凭他的本事,必然不会止步于兵部尚书,肯定早就入阁当了大学士了。
自南都亡,阮大铖也跟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整个人失去了精气神,奔杭州、随方国安军下严州金华,再到受召至绍兴,东奔西走,却再难展抱负,郁郁不得志。
近来想写部新剧,以监国北伐之事创作,以此做为给监国的献礼,希望能够与监国见面后,能够得到这位年轻而又锐意进取的监国的青睐赏识。
毕竟鲁监国能够不顾东林党人的反对,不究他们在弘光主政的失职,还授他和马士英少卿职,甚至如刘孔昭、杨文骢这些奸党都被重用了,这都让他觉得有再得重用的机会。
可以往一天能写好几出剧本,甚至半月写完几十出的一本新剧,可现在却怎么也写不好。
怎么写,都不能让他满意。
患得患失。
他搜集过鲁监国的许多过往,但仍然感觉看不透他,鲁监国的行事,总是不同寻常,这让自诩聪明的阮大铖,都感觉很迷茫。
“哎,五十九岁了,老了。”
明年就是花甲六十了,蓦然回首,惊觉老了。
可阮大铖还是有几分不太服老,刘宗周张国维黄道周方逢年陈盟这些嘴炮,都能再入阁,他阮大铖哪里差了?
论办事能力,自己绝对强过他们,就算是论兵打仗,也比他们强的多。
可偏偏就是没机会。
张国维督师两江,黄道周总督安徽,朱大典督师湖广。
他自到绍兴,虽授少卿之职,可实际上却整天无事可做,除了偶尔跟马士英一起喝喝茶在家听听家中戏班子的昆曲,真就闲的发慌。
可不甘心啊。
阮大铖一直在寻找着一个复出的机会,一个能够打动监国的机会。本想以北伐之事写一出剧好好称颂一下监国,可却写不出满意的东西来。
也许只能指望方逢年和方国安了吧,方逢年在阁,毕竟曾是崇祯首辅,而方国安手握重兵在严州,方逢年一直在谋划着倒阁,要倒宋之普的首辅,取而代之。
宋之普虽是监国心腹,但毕竟资历不足威望轻,如何是方逢年这种老狐狸的对手,何况方逢年还联合了陈盟,甚至连新入阁的何腾蛟也跟他们走的很近,再外面有藩镇大将支持,这事应当没问题。
就如当初马士英与江北四镇拥立福王称帝,东林党的史可法等虽有意拥潞王,可最后在那些藩镇大将面前,不也只能无奈接受?
方国安当初曾拜方逢年为义父,这关系很密切,而他之前也在方国安军中许久,关系也是不错。
正想着是不是邀请方逢年过来听戏,好好细聊一下,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管事慌张进来,“老爷,不好了,镇南伯被监国提剑斩于富安,令羽林传首绍兴也。”
“方阁部,也已被监国降旨夺职!”
阮大铖脑袋轰的一下,整个人都愣在当场。
第204章 复出
阮大铖匆匆换好衣服,便往外走,鞋都没来的及穿好。
庭院廊下,一个三十多岁的美丽女子风姿绰约缓缓而来,一身丝裙穿在身上,显得格外的素雅而知性,得体的裁减又很好的衬托着身材,整个人犹如一朵盛开的栀子花,她便是阮大铖的女儿阮丽珍。
一个满是江南水乡气质的美人,更是个名动江南的大才女,因自小接触家中的戏剧,所以长大也成为一个有名的戏曲家。所编的剧本,也是名燥江南。
或许是因为阮大铖这辈子欺师灭祖背叛了东林,被士林所不耻诅咒,所以阮大铖无子。
阮大诚本就是打小过继给了无子嗣的伯父阮以鼎为嗣子。结果他转眼六十了,也是无一子嗣,仅有一个女儿。
只得把个外甥当孙儿养。
阮丽珍嫁给了阮大铖桐城老家的同年光禄少卿曹履吉之子曹台望,育有几个孩子,不过丈夫因为老丈人士林中名声不好,所以夫妻相处不好,闹到要和离的地步,阮丽珍便干脆搬回娘家居住。
今天她正跟几个堂妹弹琴作诗,谈论剧本创作,谈到兴起,便来找父亲请教。
几个年轻的阮氏姑娘也都是美丽动人。
“父亲!”
阮大铖此刻却没有心情跟平时最宠爱的女儿多聊,边走边摆手,“为父还有急事要出门,回头再说。”
阮丽珍看到父亲急匆匆的样子,也不由的惊讶,印象里父亲总是一副云淡风轻智珠在握的样子,怎么今天这么火急火燎的。
“出什么事了,三叔?”
管家于是把刚发生的惊人事情相告。
鲁监国率御营突至富阳,提剑亲斩镇南伯方国安,收编方国安部众,然后命羽林军传首东京绍兴,并降旨罢免方逢年大学士之职。
阮丽珍也为这个消息惊的玉口大张。
她很清楚父亲跟方国安、方逢年关系密切,甚至隐约知晓些父亲最近在谋划什么,现在方国安出事,她很担心牵连到父亲。
几个阮家小姑娘更是急的脸色苍白,这几年时局动荡,她们也经历了不少颠沛流离,见过许多名门淑女,却沦落尘埃的惨状。
“你们先回去吧,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阮丽珍安慰起妹妹们。
······
阮大铖急匆匆出门,坐上马车便往衙门赶。
鲁监国在台州举义,自称监国,最初是以台州为行在,后来再定绍兴为行在东京,以分巡道衙门做了行宫,各个官府做了内阁、六省等衙门。
绍兴城的街道上,已经有明显的变化。
消息已经传的满城皆知,所有人都很震惊。
而随着方国安首级一起到绍兴的,还有鲁监国的御营亲军羽林军一部,他们进入绍兴后,很快就接管了绍兴诸门城防。
京营总督王之仁也接到旨意,随即绍兴戒严。
五军营三千营配合羽林军,开始抓人。
阮大铖赶到衙门,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行在的官员,一众内阁大臣、司礼监的大太监们也来了,连锦衣卫指挥使国舅张国俊都在。
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很凝重。
众人看到阮大铖来了,都只是冷着脸,绝大多数人都还厌恶着马阮二人,尤其是东林出身的,他们一直视阮大铖为叛徒,背叛了东林,欺师灭祖投附阉逆,早就跟他誓不两立了。
阮大铖径直走到马士英身边,“瑶草兄,怎么回事?”
在绍兴行在,马士英跟阮大铖算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他是贵州人,万历四十七年两人同中会试。相比起阮大铖,马士英最初仕途很顺,初授南京户部主事,天启中,历任严州、河南、大同三府知府,崇祯初,迁山西阳和道副使,五年,再升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
但刚到任一个月,因为挪用公款数千金,贿赂朝中权贵,被镇守太监揭发,罢官流放。在那时,马士英本来也是东林党一员的,他被贬时,东林党因此还称这是阉党构陷,替他维护。
后来马士英闲居南京,跟在江南名声大关系广的阮大铖这个同年再次相聚,两个失意的人相处的很好。
阮大铖虽然被列为逆党不得复用,但他在朝中关系广,一番运作,献万金帮助东林党和复社助周延儒入阁。
周延儒当上首辅后本要报答阮大铖,但因为阮被东林上下仇视,最后阮大铖便让周延儒帮马士英复出,马士英成功起复后自然一直记着这个大恩情。
所以后来马士英以凤阳总督拉着江北四镇拥立了福王,成为弘光朝首功后,便不遗余力的举荐阮大铖复出。
两人患难与共,曾经也都是东林俊杰,后来却都成了阉党奸臣。
来到绍兴后,两个失意的人更只能抱团取暖。
昔日为弘光朝首辅的马士英对阮大铖叹声道,“出大事了,方国安被监国诛杀,方逢年罢相,”
“怎么会这样呢?”阮大铖跟马士英虽然名声不好,但相比起大多数自诩正人君子的东林党来说,两人都是那种更有干事能力的人,虽说弘光朝两人主政,也没有半点功绩,弘光朝迅速灭亡两人有不可推卸的罪过,但以当时那个草台班子,还忙于内斗的情况下,换谁来都办不成事,都不可能力挽狂澜的。
就跟十分忠贞的史可法督师江北一样,虽满腔忠诚,但他督师江北,一样指挥不动四镇军阀,自己也根本没有什么可行的抗清守淮的办法,最后也只能是与扬州城共亡,以死报国而已。
马士英拉着阮大铖走到一边,“监国数方国安十余条大罪,最关键的便是谋逆。”
“哎,其实我看还是因为方国安暗里弄出来那个益阳王出的事,不听劝告,过于跋扈自雄,可也不看看面对的是谁,监国可不是圣安皇帝啊,他也不是左良玉和江北四镇,没那个本钱的。”
“如今落的这个尸首分离的下场,也算咎由自取。”虽然马士英当初从杭州城下入方国安军,也一起相处了很长时间,但方国安的行事,确实是自找的。
鲁监国如此强势,他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历,如今被鲁监国亲自带兵一剑砍了脑袋,怪谁。
阮大铖感觉手脚总是发凉,七月大热天,却微微发抖。
“监国行事,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马士英倒是挺坦然的,“我倒觉得监国行事有迹可依的,这位是中兴之主,杀伐果决,义阳王、通城王等称监国称帝他都能容忍,靖江王也称监国但因挑起内战便要被幽禁至死,益阳王更是被明旨讨伐。”
“陈梧被杀,黄斌卿交出舟山后还能保全,这些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方国安不肯真正接受监国的诏令,不肯接受整编,鲁监国无法容忍,趁这次返回,一记黑虎掏心便要了他命。
方逢年下台,则是因为方国安曾认他做义父,两人又暗里书信往来密切,据说这些信如今落到监国手里。
“方逢年是罢相还是下狱?”阮大铖追问细节。
“监国谕旨,给方逢年留些体面,让他自己乞骸骨致仕。”
这些结果让阮大铖比较意外,“只让辞职致仕?居然没下狱?”
“没有,方国安是谋逆伏诛,但方逢年只让他自己辞职,也不追究清算,甚至还给加少傅、柱国,并特旨致仕后仍领全俸,还令录其两孙至御前行走听用。”
“殿下对方逢年还真是优厚了。”阮大铖叹道,一般人牵扯到方国安这样的案子中,换成崇祯或弘光,都不可能让他全身而退,必然是要牵连诛杀的。
“据说,殿下说方逢年先前在绍兴城中绝食等死,准备殉国,是绍兴起义时郑遵谦将他救起,监国说他与刘公、祁公等都是国之忠臣。如今犯了些错,但罪不至死,给他留几分体面。”
阮大铖也不知道该说监国是有些凶残呢还是仁厚。
那边方国安堂堂大将,还是镇南伯,结果说杀就杀,还是亲自去杀,可这边方逢年却又宽赦放过,还给加少傅致仕,全俸养老,孙儿录用。
“方国安被诛杀,其部下是否有作乱?殿下是否打算用方逢年去招抚方国安部众?”阮大铖问,毕竟方逢年老家就是严州的,他又是方国安的义父,如果他去招抚方国安部众,那就能起到很好效果,能避免动乱。
“也许吧。”马士英道,他现在也是坐冷板凳的人,知道的消息也基本上是公开的。
阮大铖道,“咱们也曾在方国安军中呆过一段时间,与方部诸将也算相熟,何不借此机会,上书监国,自请同去招抚方部?”
马士英先是一愣,然后眼睛也微微眯起。
这倒还真是一个机会,若是他们能把这事办好,那么也算是在监国面前表明了能力和态度了。
“多亏阮兄提醒,赶紧写奏章。”
“嗯,联名奏请吧。”阮大铖道,反正两人自弘光朝起,已经是马不离阮,阮不离马,被朝堂士林群起攻击。
马士英有些兴奋的道,“我当年也曾在严州做过几年知府,自认为对严州也比较熟悉了解,况且也对方部有些了解,此事我当仁不让。”
阮大铖抚须,“同去,就算到时你做严州知府我为同知,也比整天呆在这行在坐冷板凳强。”
第205章 梅城召见
严州府城建德,又叫梅城,因南城墙临江一段筑成梅花形而得名。
从三国时始设县治开始,至此已有一千二百余年历史,这座临江靠山的古城,朱以海很喜欢,山清水秀仿佛世外桃园一般。
新安江、富春江、兰江,三江汇合。
今天天气凉爽,朱以海直接在临江的城楼上召见严州本地的豪强大户们,吹着江风,翻看着账本,朱以海脸色不太好看。
一群本地缙绅大户们也都瑟瑟发抖。
监国给他们赐坐,但每个人都感觉那椅子上有钉子一般,坐立难安,半边屁股微微坐着,撅着身子难受也不敢怠慢。
实在是严州千户周富贵的脑袋还挂在城头上招苍蝇呢。
那一队又一队御营兵,可不是吃素的,新来的勇士镇刘穆总兵,也是个黑脸包公,对本地缙绅们的拜见送礼,既不见人也不收礼。
御营封城查账,查守御千户所的屯田,屯官府的官田学田等,查历年税赋钱粮的账簿,这不是要人命吗?
虽说流水的官,但吏却基本上都是本地,甚至往往还都是子承父业世袭相传的,更别说地主豪强们更是雷打不动的。
现在查账,这拔起萝卜带起泥,谁屁股也干净不了啊。
“严州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
朱以海放下账本,终于开口,众人一个个额头冒汗,唯唯诺诺。
“可是这些年,严州的人却出了些问题。千户所的兵没了,田也没了,年年的籽粒粮、月粮都出问题了,府县也一样,百姓头上各种负担连连加码,交的钱粮一年比一年多,可奇怪的是,官府的账面上,却总还欠缴,越欠越多。”
“但是,地方的这些官吏们却是一个比一个过的滋润,一个县衙书吏都能纳七房小妾。”
“家有几千亩地的地主,却从不曾纳过粮服过役······”
“你们说这奇怪不奇怪?”
底下人一个比一个慌。
最后大家都望向方可直,他是方逢年的族叔,方家本是严州遂安县人,在当地仅是耕读传家的小地主,不过随着方逢年的发迹,方家自然也就起来了。
这也是大明以来的特殊风气,考上秀才,算是迈出第一步,而一旦考中举人,不仅有了作官资格,而且立马就变的炽手可热起来,因为举人开始享有许多特权,比如优免等。于是会有许多人投献、寄名,主动为奴,或是把地寄于名下,然后给一大笔钱。
这就跟后世朱以海没事时考些资格证,然后放到一些公司里去,什么也不用管,按月拿钱一样。
那些田主把田寄到举人名下,便可免役,拿些钱给举人,仍然还十分划算。所以从举人开始,大明的读书人就开始成为人上人了。
方逢年在天启朝考中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可谓前途无量,虽然后来得罪了魏忠贤被削官,但崇祯朝立马得到重用,一路做到首辅。随着他官运亨通,方氏家族在严安那也是水涨船高。
名下的土地越来越多,投献、寄名的也多了,如方可直还在严州府城落户,在这里经营了许多田庄、铺面等。
“殿下,学生等愿立马填补各项亏空积欠。”
方可直咬咬牙,带头表态。
方逢年被免去辅臣之职,已经在邸报明发,方家的顶梁大柱也倒了,虽没定罪而是致仕,但明白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方可直也只能忍痛决定掏银子换平安了。
“亏空该补的都得补,往上倒查二十年,在府县衙门做过官任过吏的,都得填补亏空,这个账必须得平。就算没做官为吏的,可这些年逃税避役投机取巧,不仅投献、寄名等各种方式骗取优免,甚至在优免额之外应纳之税役,也逃避不服。”
大明朝的优免其实是个非常巨大的坑。
在洪武朝初定时,对于士人群体的优免政策其实不完备,适用范围和数额也没能统一确定。到了正统朝才开始确立‘止免杂差’的规定,但也未确定具体额度。
因为坑太大,所以后续不断有官员提建议,要用品级来界定数额。
在弘治朝,终于确立了免丁的具体数额,但未涉及免粮。
到嘉靖朝再次议定时,许多官员仍不满意,所以嘉靖十年,重定了优免则例,增加了免粮一项,但额度不高,仍不能让官员们满意,嘉靖二十四年,再次调整,也就是一直通行到了明末的通行版本,补充了丁、粮、田的互折算法,按品级优免。
可就算是这最终优免则例,也仅是额内限免,超出的部份,该纳粮的纳粮,该服役的服役。
一品免田粮三十石,免丁三十丁,至吏员免田粮一石,免丁一人。
假如一品之家有田粮四十石,人四十丁,则此十石十丁者,凡一切粮长、里长、水马夫、仓斗、库役重差、皆属编派,不准免除。
一个一品京官优免田额是一千亩,一亩准免三升,所以优免三十石,超出的额度仍得征,甚至仅是免田粮和正役。
止免均徭不免里甲。
比如说三饷,按理就不能免的。
举人和监生、生员都是一个额度,免粮一石二,免丁二人,比杂职、典吏等高一档。
致仕官则是原品七成额,闲住官原品五成额,外官是京官的五成额。
从洪武到嘉靖,这个士人优免条件不断修改,优免的范围和额度越来越高,但始终还不能让官员们满意。
甚至在朝廷的则例下,他们还想尽办法偷逃赋役。
比如一个举人,家里本就一个壮丁该服役,然后他接受亲戚或乡邻的土地和人,多一个丁,但也全免,甚至直接让有些人投献为奴,于是丁都不算,田地人口增加,粮役不增半点。
就算把亲戚族人数丁纳入户籍,已经超出额度,但他们往往也根本不缴纳。
反正就是这么牛。
地方的税赋大量拖欠,往往就是这么来的。
拥有许多田地的有钱大户们,想办法优免额度,甚至干脆就不缴纳,官府又只敢往死里逼迫穷苦百姓,于是搞的民不聊生。
第206章 巨额罚单
朱以海现在跟严州府的这些官吏士绅搞清算,倒也不是直接打土豪,毕竟面对的是一整个士人群体。
这也是朱以海如今坐在监国位置上的根本,他敢对整个群体乱来,那他也坐不稳位置,必须师出有名。
仍按嘉靖朝的最终优免则例通行版来说事,这也是能站的住脚的根本,然后以此来对这些士人开刀。
该免的免,但超额的必须得缴纳,甚至得补缴二十年的。
地方官府的亏空积欠,这二十年在任的官吏们都得自己补上。
但是朱以海特加了一条,就是有个免补征额,每丁十亩以下不征。
一家如果只有一个壮丁且田不满十亩,完全免征。
超过十亩,则也只补缴超额的部份,如果是两丁,就能免征二十亩。
这个额度,就能将绝大多数百姓,尤其是穷人纳入免补缴范围,不至于劳民害民。
方逢年是大学士,他的加衔是一品,所以有一千亩田的三十石田粮,三十丁均徭的优免,这些待遇,朱以海不动,不管他之前用什么办法,给自己名下凑这一千亩地、三十课丁,都不管。
朱以海只管额度外的,一年三十石粮给你免了,但一千亩地以外的你必须补上,三十丁均徭免了,但里甲、杂泛等这些役你还是得服或折银的。
至于说那些县中的吏员们,按则例,也就是杂职、典吏这些号称流外的才有资格免,比如一般的书吏、班头等都算不上流外,他们是没资格免的,所以一律得补缴。
至于说投献、寄名的问题,这属于钻空子,不是直接偷逃税,所以让他们自己自首清理,若是主动处理,在限期内完成,那以后就既往不咎。如果不主动处理,将来查到了,就从严处置。
方可直知道他现在是众矢之的,都盯着他呢,也知道自己靠山倒了,于是也只能积极清算。
名下有多少田多少地,家中多少丁,超额多少,历年欠缴多少,甚至名下的田地,有哪些原是军屯田、官庄田等,这次都要清算出来。
这是一大笔钱粮,但方可直知道自己没的选择。
以往名下大量田产人丁,却一点钱粮都没缴过,现在不行了,刀已经架到脖子上。
嘉靖朝的优免条例,朱以海认为有许多不合理之处,但也知道这些人毕竟是官僚阶层,想不给他们半点特权是不可能的,但这种特权不能滥,否则就跟如今一样,把整个国家都蛀空了。
必须严格按照优免的额度来监督,决不能让他们随意的超额,更不能任他们偷逃抗税。
朱以海现在不仅要他们补缴,还要罚,处罚银加滞纳金,滞纳金这玩意他们没听过,那就直接换个简单的名头,利息。
在方可直诚心诚意表示愿意补缴并接受处罚后,他如愿的接到了朱以海给他开出的罚单,
严州府按一条鞭法征收税赋,除田赋外,徭又有均徭银、里甲银、杂泛银三项,合并归一,部分摊入田亩,部分按丁征收。
田赋折银亩征正供银三分六厘三毫,杂办银一分七厘七毫,共银五分四厘,计亩征银。
另按丁征收部分,每丁一钱银。
另附加火耗一成二。
浙江的田赋标准属于中等偏上,以前平均亩征五升左右,比苏松地区的田赋低,一条鞭以前,全国平均水平是亩征粮三升三左右,浙江的五升也不算高。
一条鞭后,把各项徭役合并为一,部分加入田亩,部分按丁分派,田赋提高许多,丁役银则减轻不少。
严州一亩征银五分四,百亩五两四钱银,百亩地产粮二三百石,当下粮食每石二两多,而崇祯以来丰年时也是一两左右了,稻谷每石价格稍低,但六七钱银是要的,如此计算,亩收粮折银能二两左右,征银五分四,是不到三十税一。
按万历年每石粮四五钱算,实际当时税率定的是是二十税一左右。
所以一条鞭后头十年,百姓负担确实减轻了。
但天启崇祯,各种本来被合并为一的杂役摊派卷土重来,加上三饷,官吏贪污等等,百姓负担反而更重了。
朱以海现在要求大户豪强们补缴,以万历一长鞭时的税率补缴,直接按二十税一,也就是每亩一斗,但不折银要求纳本色,直接交粮。
丁银仍为一丁一钱。
附加火耗一成二,每亩加一升二,丁银每人加一分二银。
方可直名下有一万多亩地,有许多是投献诡寄等,但朱以海不管,超出额度一按万二千亩算,
如果征银,亩征五分四,加附加就是一共六分四厘八毫,一年是777.6两银。
朱以海要求纳粮,一年是1344石。
一年的并不多。
可如果追缴二十年的,就是26880石,现在粮一石二两多银子,这就五万多两。
而如果折银一年才七百多两,二十年才一万五千多两,这里相差几倍。
丁银倒可忽略不计,一丁一年一钱多银,一百丁一年才十来两,二十年也不过二百来两。
朱以海要求方可直补缴26880石粮,一百多两银子,然后处七的罚粮,加三成罚息,实际是加罚一倍。
总共便是53760石粮食,五百多两银子。
面对着这张天价追缴罚单,方可直感觉脑门子血管直突突,然后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
被众人扶起唤醒后,方可直忍不住哭诉,“万历朝后来,已经将士人优免则例提高十倍,一品京官可免田一万亩,未仕进士可免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可免一千二百亩,生员八十亩·····”
朱以海冷笑了两声,“你所说的这个是万历初年江南常镇苏松地方自己定的规矩,而不是朝廷订的,在万历三十八年应天巡抚已经处置过此事,予以废除了。之后各地府县,对于士人钱粮优免,虽暗里上下勾结欺上瞒下,但岂能黑白巅倒?”
方可直又哭诉道,“学生名下虽有一万余田地,但有许多都是近年才增添的,往上补缴二十年的,实在是不合理。”
“你跟孤说合理?”
“你们这些年枉顾国法,偷逃税赋,若是放在洪武年间,早就剥皮实草,摆在衙门里展览了,你们的家人也难逃抄家充军的下场,现在孤只是让你们补缴,再罚一点钱粮让你们涨点教训,你就跟孤哭诉说不合理?”
“你也说的出口!”
“殿下,学生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粮来啊。”
朱以海毫不同情,“没钱?那你这万亩田地怎么来的?没钱就卖地,一亩地随便都能卖四五,甚至十几两银子,一万亩地那最少也是四五万两银子。”
方可直无奈道,“那些地大多不是学生的,只是在学生名下而已,学生想卖也卖不了。”
“在你名下,如何不是你的地?缴税的时候,你说这是你的地,现在你又说不是了?没钱粮补缴不了?那孤给你个方便,直接以地折银,一亩地就折个十两银,或五石粮。”
“一万二千亩地,便折六万石,扣掉你该缴的五万多石粮,孤还给你六千多石粮,或者折银一万二千多两!”
方可直一听这话,直接又哭晕了过去!
一万二千多亩地都收走,找一两二千多两银子?这岂不是一亩田等于就卖了一两银子?这不是要他的命嘛。
第207章 火耗养廉
严州城楼。
哭天抢地,一群士绅豪强如丧考妣,人人都要补缴并处罚银,数目不小。
好些人是被抬着下去的。
“殿下,兹事体大,牵涉极广,是否再考虑一二?”徐石麒问。
沈宸荃更是直接道,“臣以为不认各地优免加倍的惯例倒可行,但追查二十年是否太过?而且各地亏空,本就是烂账,现在让官吏们负责填补,又要处高额罚息,此事只怕激起民变。”
朱以海反问,“民变?过去平头百姓被逼到什么份上了?军户被逼逃亡,民户、匠户被逼逃亡,为何逃亡?因为官府把那些势家豪强该交的税赋力役,都摊到他们头上了,他们辛苦干活,一年到头不仅得不到温饱,还得倒欠官府的,自然就只能逃亡。”
“那些势家豪强吸了朝廷,吸了百姓多少年的血,现在我不追究他们的罪行,只是让他们把吸的血吐点出来,他们就受不了要造反?”
“可笑,如果他们真要反,那我就等着,反一个我砍一个,反一个我抄一家,我正好连本带利通通都拿回来。”
一老一少两个宰相沉默着。
朱以海敲着桌子,“大明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孤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优免优免,孤当然也愿意优待士绅官吏,但也是有底限的,不是让他们趴在朝廷身上吸血,朝廷都吸干了,都吸空了,还不停歇,孤不出手,这天下就亡了!”
“既然都是要亡,那我还不如放手一搏,而不是等死!”
“就按嘉靖年定的优免则例额,超出的一例征粮征银,孤的御营将士等着发粮饷,朝廷百官还一直欠着俸禄,要恢复中兴,靠嘴说吗?”
“严州一府,账上一年才收几石粮几两银?千户所兵粮田皆不见,哪去了,你们跟我一样清楚。”
徐石麒道,“这些事情都是陈年积弊,还得一步步来。”
“没时间了,重症就得要猛药,否则不痛不痒起不了作用。这一次,孤来严州,就是要猛砍几板斧,要给天下做个榜样,如果连孤亲自来处置,这个头都开不好,那孤又如何指望官员们能够奉旨推行?”
大明到如今,各种弊政多如牛毛,种种汇聚起来,便形成了终极致命问题,财政崩溃没钱。
百姓之家,没钱都寸步难行,更别说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了。
大明没钱了,就各种加征摊派,然后还是老样子,加征最后又都征到了穷苦百姓头上,那些士绅豪强,高高在上,吃的脑满肠肥,官吏豪强甚至还要借机再盘剥百姓一头,什么火耗什么均输等等。
万历年间的一条鞭法,其实在早前已经有许多地方开始把夏秋粮折色纳粮,把徭役折银部分入田,部分派丁,本也是方便百姓,甚至减轻普通百姓负担的善民之法,可后来各地对火耗的加征无度,以及三饷等新的加征科派更加累民。
朱以海虽也知道,明朝财政制度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给地方留余不足,导致地方财政无钱粮可用,于是只能想办法再向百姓要钱。比如说地方明面上的编制官吏数量有限,特别是一个县仅几个官,经制吏员也很少,但要维持一个县运转,需要大量的人丁,除了给百姓派差役,更需要一些专业的人员协助。
比如说六房书办,三班捕快,巡检弓手等等,可朝廷没编就没有俸禄薪水,地方要用人,自己招人自己得解决工食银,于是就自己征。不少地方把火耗征的多,就是用这笔钱来充当地方经费。
这就好比朱以海后来买的那套郊区独住的小区楼盘,那么偏还那么贵,主因不仅是开发商要赚钱,还因为地方政府本来就把那块地拍卖出了个天价了,地价已经占了这房子很大比重。
所以各地对火耗的加征,也就按需征收了。
银子征收过程中需要融铸,会有损耗,粮食在征收转运过程中也有损耗,官府惯例要多征,比如汉朝一石米加征两斗。
到了明末此时,各地火耗征收就更加过份了。
有地方加征五成,有的地方就敢加征一倍,甚至有收两倍的,本来征一两银子,结果百姓还得加征一两二两,实际缴了几倍,这多征的银子进了衙门,最后小部份是地方开支,更多的是官员吏员们分了,以填补他们表面俸禄较低的问题,甚至还要拿出许多充当给上面冰敬炭敬各种礼尚往来的开支。
就如比一个县令一年没几两俸禄,但是实际上人所皆知的灰色收入,能达到一年几千两之多,越富裕的县这笔钱更多。
百姓多交了银子,负担重了,于是骂朝廷。
可实际上这笔火耗朝廷又没得到,全在地方使用。
甚至如严州,该给朝廷上缴的那份都年年积欠,上缴不足,更别指望他们会把火耗归公了。
偌大一个严州府,现在账面上一年就收六万来两银子,然后还不够地方开支,还倒欠亏空,这就太过份了。
朱以海还指望这些后方,能够提供钱粮支持抗虏呢。
“诸公,现在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了,没法再假装看不见了,再装瞎,就得亡国。这比鞑子对我们的威胁还要大,鞑子是外部威胁,而这些却是心腹之患。”
“以严州为清理整顿的起点,先罢军、匠两籍归民籍,再罢撤卫所,清理屯田,再清理历年积欠等问题,然后下一步还要重新清理田亩、登记户籍,要抗虏要中兴,不修内政,如何对外?”
“孤现在已经很给他们机会了,填补亏空、补缴积欠,把侵占吞并的屯田官田交还,以往的事也就算了,一笔勾销,可谁要是跟孤抗旨不遵,孤也不介意拿他们开刀,杀鸡儆猴,孤现在可是穷疯了,很乐意有人跳出来,这样正好抄家充公。”
这杀气腾腾的话,徐石麒和沈宸荃都没法接。
毕竟士人优免虽是国策,但现在士绅们做的太过份也是事实,朱以海现在的处罚,也不是乱罚。
“以后火耗征收,必须正规化,火耗率暂定一成,入公账,先统一上缴,然后再返还部份给地方官府,一部份用于给官员加俸,提高他们的收入,一部份则用于增设一些经制吏名额,再一部份用于地方官府办公经费,剩余部份为国库。”
“火耗征收必须公开透明,不得再额外加征私派,违者严惩。”
这笔火耗加征可以说是地方重要的财派,也是腐败的温床,因为没有个名目,也没有个账目,征几成,征到多少,如何使用,全都是地方自己说了算。
现在朱以海要把这项规范化,毕竟银子征收后融铸过程中确实也是有个损耗率的,但这个损耗本身其实不高,但官府却层层加码,有加三五成的,甚至加一二倍的,害民严重,官员也因此贪的脑满肠肥的。
如果把这笔加征规范了,以后朝廷有法可依,有账可查,甚至对征上来的这笔钱,通过合理的规划,比如给官吏加俸,增加地方经费款项,都是有大用的,甚至还能增加些国库收入。
“孤之前对官兵将士们的粮饷增加了,对官吏们也肯定要提高些收入,一步步来。”
但一切前提,还是得财政规范,收入稳定先,否则都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
“孤也清楚,官员们都有例银,灰色收入嘛,一个总督甚至一年能拿到二十万两例银,一个知县也有几千两,这笔银钱有很大部份就是来自火耗银,也有不少最后又成了办公费用,所以孤现在把这火耗归公后,也还是会照顾实际情况的。”
“军队的军官们都会有相应数量亲丁名粮,以补贴俸禄充做公用等,所以地方官员们,孤也打算用火耗银拔出一部份,充做专门的养廉银。暂定总督每年两万两,巡抚一年一万两,行省三司使每年八千两,道员五千两,知府四千两,知县两千两,同知一千两,通判五百两·····”
这个养廉银,主要是给地方主官,和佐貮官员,从两万两到二百两,这个数字,其实是朱以海根据他收集到的地方官员们能拿到的例规数字,大抵平均后打了个一折。
比如总督能拿二十万两例规银,朱以海给两万两。而一个知县大约能拿几千上万两,所以保底两千。
相比起他们本来的薪俸,这笔养廉银数目很大,甚至是许多倍。但另一方面,官员们以往通过自己的手段,形成潜规则,能拿到更多的银子,但这笔银子来源不规范,使用也不规范。
朱以海现在从源头上堵住,比如重要的火耗银归公,然后使用这块也规范,直接按品级、职位给他们养廉银,且规定这笔银子虽是发给官员的,但也是带有公用银性质的。
以前官员自己拿银子,拿多拿少全看个人。现在朱以海要求朝廷来收这笔火耗和管理发放,一切有标准可依可查。
这年头谁都想当官,有官就有权,有权就能发财。
尤其是到江南富裕地方当官,当一任知府,都能捞上十万两银子,甚至有的知县当三年,都能捞十万。
真是穷了朝廷富了官员,苦了百姓便宜了士绅。
这种局面再不想法改变,谁也救不了大明朝。
朱以海宁愿自己给总督两万两银子,也不愿意他们直接从地方拿二十万两,毕竟这银子终究都是从百姓手里压榨出来的,明着好像没从朝廷库里拿,但仍然害的是民,损的是国家权威,最终还是他这监国来担这天下百姓骂声。
大明朝已经从内到外都烂透烂到根了,朱以海现在就是个修房子的糊裱匠,尽量的修补,让他先不至于塌了。
“殿下,是否先回绍兴行在?”
“不,孤要亲自坐镇严州盯着,一定要把严州这个典型抓好,做出榜样来,以便今后各地推行。”朱以海坚决道,现在他要是走了,他严重怀疑这事会虎头蛇尾甚至无疾而终,所以他必须盯着。
“把复兴报的几位编辑全召来,孤要求他们对严州的改革,进行全方面的特辑报道,详细的把各方面的问题都刊载出来,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孤的决心,和改革的进程,把严州做为一个好好的榜样,让各地有样可依!”
第208章 方首辅的魄力
严州城前。
方逢年站在船头,看着这座城,遥想当年他第一次来严州,还是来这里考秀才。当时家里没钱给他坐车坐船,他是从遂安走路来严州考试的,好在他一次考中。后来去杭州考举人时,仍没钱,于是又走了四百里路到杭州应考。
遥想那个时候,虽然家贫,但年轻而又充满理想,他七岁丧母,八岁父亲开始教授他易经,经常读书到深夜,功课完不成就要挨打,打的他藏桌子底下。
徒步四百里去杭州考试,考完了又徒步回家,等他到家时,官府报喜的差役早就比他先到方家报喜了。
二十七岁中举人,三十七岁中进士,在明代,方逢年的科举之路都还顺十分顺畅,回想当年他做翰林院编修任湖广乡试主考,嘲讽魏忠贤为国家祸害,最后被挨廷杖并削籍为民,那个时候的他,是多么的满怀理想啊。
现在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在绍兴的这两月,却一心忙着内斗,只想争首辅之位,如今被令致仕归乡,孤舟行船江上,走在当年他离开家乡的这条路上时,他静静思考,不由的羞愧万分。
今年才六十岁的他,本来还正年富力强,能够得鲁监国看重,召入行在入阁办事,本来是报君救国的机会,可他却忙于党争内斗。
再回首,心有悔恨愧疚。
码头。
方可直带着子侄来迎接。
“叔父!”
方逢年上前拜礼,当年他年少时,父亲教导甚严,经常棍棒惩罚,打的他钻桌子躲避,是叔父方可直经常替他说话,出面维护,甚至来严州考试时,还是他陪着来送考的。
“书田啊,你可回来了,咱们家都要被整的家破人亡了,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
“发生何事,叔父慢慢说。”
方可直如找到靠山,拉着侄子的手把新近遭遇委屈诉说。
方逢年静静听完,没有很激愤之情。
“叔父,先回城,待我拜过监国再说。”
“监国太狠了,这是要逼死我们啊,五万多石粮,,还要再征一成二火耗,我们哪里拿的出来!”
方逢年没接话,他知道其实方家现在是拿的出这些的,虽然方可直名下的一万多亩地并不全是他的,但方家还经营着茶叶、粮食生意,粮仓里就有许多粮,又有当铺钱庄等,地下埋的银子都有几窖。
他惊讶于监国在严州做的这些事,但没急着表态。
方国安被诛杀,他被免职后,他静下心来想了许多,心态已经转变很多。
一袭青衣,头发须白的方逢年牵着毛驴入城,城门处早有人把消息通报给了朱以海。
方逢年入城后直接就来拜见。
“孤亲自去迎。”
朱以海来到门口迎接,这让方逢年极为意外,上次与朱以海见面,还是在嘉兴,当时他们内阁辅臣们过海追监国,想请他回绍兴,结果监国却说出北伐毫言壮语,如今再回首,监国做到了他说的那些,而他这个大学士却辜负了当初监国的信任的托付。
“老臣,老臣愧对殿下。”方逢年十分羞愧的低头。
朱以海扶住他,“少傅莫说这些了。”
挽着方逢年的手进了屋,朱以海甚至还给他倒了杯茶,“南都亡,方公在绍兴庙中绝食自尽,一心殉国守节,这份忠贞让孤感动。此后能够出山襄助抗虏,更是难能可贵。”
方逢年羞愧的摇头,“臣昏聩糊涂,辜负了殿下信任,不该争名夺利,攻击宋首辅。”
“算了,那些就不说了。”
朱以海当初拜他入阁,一是方逢年曾做过崇祯首辅,二来当时他在绍兴绝食自尽忠贞可嘉,再则当时手握重兵的大将方国安又是他义子,综合几点,朱以海才拜他入阁为大学士,也是想借用他名望以壮自己监国之位。
不管怎么说,方逢年表现虽说一般,但在绍兴也还是做了些事,帮着稳定了这面旗帜的,至于说联合陈盟,甚至暗里联合方国安,想要把宋之普赶下台,自己做首辅,这种事虽让人失望,但也其实正常。
他虽一直说不要党争内斗,但这种事情到了什么时候都无法避免。
他如今罢免方逢年,也只是就事论事,方国安诛杀后,总要清洗一下他的相关势力,同时也是再次通过罢免方逢年,向所有人提醒他对党争的厌恶态度。
方逢年只是想当首辅,并没有说暗里想降清,或对朱以海不尊不利的念头,所以他只是让他致仕而已。
“方老,如今大明内困外患,实在是危急,孤在严州,想要大刀阔斧的开始改革,如今着手几方面进行,方老觉得如何?”
方逢年直言,“确实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殿下北伐这段时间,绍兴行在诸公也是勉力维持,虽得各省拥护,但要兵无兵要粮无粮,靠捐输劝饷,也只是一时之计。若不是殿下在三吴打开局面,并牵制了鞑虏注意,只怕行在这边早维持不下去了。”
“卫所驰废、士绅欠税、供养宗藩确实是几大问题,殿下能够看到,并提出改革之法,臣以为十分高明。”
“可是改革要触动许多人的利益啊。”
方逢年起身,“臣刚到严州,便见了来接的叔父可直公,他跟我说了方家的事,可直公虽是臣家叔,但臣仍然支持殿下的决定。不管之前的事是沿袭什么陋规旧例,终究是不对的,何况如今国难当头,我等大明士绅之家,就更该与国同心共力。”
“五万多石粮食,方家该补该罚,臣会马上安排家族上缴,保证半个月内缴完,并再向朝廷筹银十万两献上。”
朱以海听了微微惊讶,方逢年的这觉悟也太高了一些,还以为他是来倚老卖老讨价还价来了,甚至都准备给他个面子,稍微抹个零的。
谁知人家一分不要减免,还愿意再添个整。
五万多石粮,十万两银子,半个月内缴齐。
这可不是小数,就算对曾经做过首辅的方逢年来说,估计也是一大笔家财了。
可方逢年接着道,“臣接下来还会带领方家,把家族名下原卫所屯田、官府官田都缴还,不管是怎么转卖到手的,统献还朝廷。另外之前投献、诡寄等在名下之田,也都将主动清退。”
“方家还将动员子弟从军入伍,保家卫国。”
朱以海瞧着头发花白的方逢年,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方老。”
“殿下,臣在绍兴也听闻中原许多惨事,沦陷鞑虏之手,被迫剃发易服,斯文扫地,衣冠不保,连性命尊严都没了。国亡,家又岂存。”
“钱财皆身外之物,鞑子一来,钱财反成祸端,不如用在该用之处,也算方家贡献一份力了。”
一番话说的朱以海都打算立马再拜他入阁为大学士,甚至让他当首辅了,这觉悟,太端正了。
“殿下,大明中兴定由殿下起,而中兴将始于严州改革,便让老臣带方家做第一个表率吧。”
朱以海高兴的鼓掌赞赏,“请方老受孤一拜!”
说着起身,很认真的鞠躬。
方逢年赶紧让到一边不敢接受,君臣二人相谈甚欢,朱以海最后又亲自把方逢年送到门口。
方可直等一直在门外等着,见到监国亲自送他出来,还满脸欢笑的样子,也都心中一松。
“如何?”
“谈好了,五万石粮,十万两银子,回去就凑集了送来,要快。”方逢年笑着道。
方可直一惊,差点以为听错了,怎么还越谈越多了?
“书田,这怎么回事?”
“叔父,听我的没错,赶紧筹粮筹银子吧。”
第209章 白银帝国
方可直把拐杖拄在地上咚咚响,气的胡子乱颤。
他站在方家大宅客厅,怒声质问侄子,“你疯了吗?五万石粮十万两银子,你知道今年大旱,粮价已经涨到多少了吗?现在最少三两六钱银子一石米,而且还会涨,待到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涨到四五两一石都可能。”
就按三两六钱银一石米算,这五万多石都得二十万两银子了。
但方逢年却很平静的扶着叔父坐下,“叔父,我知道今年大旱粮价攀升,我本就是比着三十万两银子的数提的粮银。我就是要给监国凑个三十万两进献,多么?其实不多。”
“怎么还不多,我们方家虽自你考中举人开始日子转好,可才多少年?三十万两银子啊!”
“叔父,钱财身外之物也,关键时候,什么才是根本?是人,是家族存续。若是家族都不能存续,再多钱粮攒着也是别人的。如今局势,叔父还看不清楚吗?外有鞑虏南侵,江南局势危如累卵,而内,鲁监国续立国统,如今内忧外患,正愁粮饷,更要树立监国权威,方国安怎么死的?”
“叔父难道想让咱们方家成为第二个方国安?”
方逢年不客气的提醒叔父,方国安可不仅是认他做义父,方国安在严州这几个月,四处劫掠,到处敲诈,但可没抢过方家,甚至方家还受了方国安许多好处。比如说,方国安从大户家抢来许多地田地地契,不少就是半卖半送给了方家和他的亲戚朋友们。
方可直不过是方逢年的叔父,一个举人而已,在严州府城周边就有一万多亩地,在老家遂安还有许多田地,甚至在杭州的富阳等地也新置了许多地,哪来的?不就是通过方国安弄来的吗?
而这些弄来的地,不仅有被方国安敲诈抢劫的地主富户的,也有本是卫所军屯的,朝廷官庄的,都是有问题的地。
监国真要细究,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十几条大罪,定方家一个满门抄斩没收家财,方国安跟监国说的那些话,确实没错,国破家难安。
但方家本身也确实问题大,自己就站不住脚,这个时候方逢年当然清楚,主动补缴甚至捐献一批,只有好处没坏处。
表现的好,那他就是正面典型,第一个响应监国,到时监国肯定也会有奖赏。
如果带着抵抗,那就是坏的榜样,到时明正典型,重点打击,方家就难逃方国安第二了。
方逢年好歹也是当过首辅的人,这么点简单的道理不懂?
三十万两银子确实不少,但方逢年做首辅,几年收的各种钱也不止这点了。
只要过了这关,方家黑的白的灰的各种渠道弄来的田地,也算是洗白了,以后地位稳固,岂不好?
“这三十万两银子,能换回大学士位置吗?”方可直问。
方逢年摇头,“殿下留我在御前行走,坐而论道。”
方可直明白了,起码暂时不会再让方逢年入阁,但能留在御前行走,那就仍是有影响力的,这是方家能存续甚至能继续壮大的关键。
“好吧,我缴纳钱粮。”快八十岁的方可直肉疼的直哆嗦,这小三十万两银子的钱粮,也是他一半多的家当了。
“叔父,钱财身外之物,这次叔父只要把钱粮缴纳齐,监国那必有回报,到时我那几个侄儿,都会得到一个官职差事的。”
“这是监国对我亲口承诺的。”
方可直叹气,“哎。”
······
几镇御营兵马都接到任务,轮流协助清理整顿严州,当值时接受调派协助征粮清田,不当值时就在校场操练。
方逢年说到做到,果然很快就运来了大批粮食和银钱,严州出了一个首辅,方家这些年速发展,五万石多粮十万两银子,对他们来说,真不是什么问题。
若不是运粮比较费时间,直接缴三十万两银子会更快。
朱以海再见到方逢年,看到他说已经调集了钱粮运来,也很吃惊,特意去观看接收。
城内,方家的几个粮仓全部打开,一仓仓粮食直接交接,另外城外码头,一条条粮船沿江而至,把码头都堵的水泄不通。
大米、稻谷、小麦、大麦、荞麦、豆子,小米、高粱,各种粮食皆有,负责接收的御营粮台也有经验,按照市价把各种不同粮食折兑,折成大米计算。
朱以海看了送来的银子。
一箱箱的银子,堆了一地。
这些银子成色不一,甚至形状不同,既有马蹄银元宝,也有猪腰银铤,还有银块,甚至番人的洋银等等。
这也难不到粮台的官员们,他们按惯例,先要把所有银子鉴定成色,最后按纹银折兑计算。
“各种银两,皆按十足纹银计算。”
虞大复跟朱以海解释,“不过说是十足纹银,但其实纹银成色并不是最高的。”
纹银成色一般是百分之九三点五几,就算寻常说十足纹银,也一般只是说成色高。纹银甚至算是一种通用的银两单位,各种银子征收的时候,就以纹银做标准。
比如说金花银,朝廷在很多地方把一部份田税改征金花银。金花银最初本是指银子上有金花的上好银子,其成色是百分之九九五左右,而二四宝银则成色九七五左右。
叫二四宝银,是因为这种元宝形的银锭,跟纹银兑换时要升水,比如五十两宝银,实际要多兑换二点四两,所以叫二四宝银。
再比如金花银,要升水更多。
而一些成色较低的银子,则要降水,只能兑换更少的纹银,但很多时候,其实纹银只是一个记数单位,真正流通的还是元宝银、金花银等这些。
就如现在方家交上来的这十万两银子,就是各种形状、重量、成色不一的银钱,粮台这里就得先把银子按不同成色划分,然后兑换纹银数字,升水或降水。
这些银子收上来后,一般还要经过一次重新融铸,比如各地田赋的金花银,这是专供皇帝内库的,大约一百万两左右,所以铸成金花银,成色高。
一般户部国库的银,主要是元宝银,也称宝银,成色稍低一点,比标准纹银高。
虽然用纹银做单位升降水折算,但最后融铸时,也还是会有损耗的,故此照例要加征火耗。
朱以海虽然听的很明白,但也觉得这样使用很不方便,直接称量的银两,有成色问题,大明自中期以后,形成银本位,白银大量使用,但毕竟白银单位较大,普通交易时需要更小单位,于是只能剪碎称量使用。
说实话,看着那些粮台官吏们在那里,对着这一箱箱银子,又是扎针打眼又是火烧,又是剪切称量,又是算盘计算的,朱以海觉得非常不便。
其实随着海上贸易大量洋银流入,西班牙荷兰葡萄牙人等的银洋,其实更先进些,这些是按币值使的,外形规整,有不错的防伪标识,比如表面浮雕,外圈突起齿纹等防刮削。
但这些银洋进入大明,还是逃不脱被当成普通银子按成色折算称重的命运,最后都是要重新融铸成银锭的。
一锭五十两的金花银,记账是五十三两纹银,一锭五十两的宝银,记账五十二点四两纹银。
番人的各种洋银,也都是直接按成色重量折成纹银,一般成色略低一些。
至于铜钱,因为这次方家交的银子多,所以根本没用银钱,再一细问,才知道如今的铜钱非常不值钱。
大明开国之初,钱一千兑银一两,在成化朝,八百文钱折银一两,弘治朝则是七百钱折银一两,到嘉靖随着白银大量涌入,钱一千四百文折银一两,而到万历后,铜钱越来越不值钱,崇祯初,一两银换两三千钱,到了此时末年,崇祯通宝更是五千五百钱才值银一两。
百姓商家,都不愿意接受崇祯钱,只愿意接受嘉靖金背铜钱,甚至是民间私铸的伪嘉靖钱,都远比崇祯钱受欢迎,十二千钱还能值银五两,一两银子折两千四百钱。
连官府都基本上放弃铜钱了,征粮税只让折银子。
虽然崇祯初年,曾下诏五十五文当银一钱,但这种违背市场真实情况的诏令,就跟以前大明发银的宝钞一样,根本没人接受理会。
到此时银钱比例这么夸张,也跟白银输入锐减有关,大明早已经成了一个白银帝国,从上到下,都是白银本位了,突然锐减的白银输入,让大明产生了银荒,于是白银价格大涨,铜钱就更不值钱了。
铜钱做为朝廷发行的铸币,本身也是贵金属,是有实际价值的,因此他的币值波动很正常,但波动过大,则就表明朝廷失去对钱的掌控。
朝廷铸钱除了方便流通,本身也想收钱息,于是一般币值都是要高于本身实际金属价值,但如果高的太多,那私铸就有很大利润,许多人就会铤而走险的铸私钱。
私钱上市,则会劣币驱除良劣,百姓会把好钱存起来不用,把差钱出手,就导致市场上好钱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