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不容他
“这次是我赢了。”
酒井胜子接过了两张钢笔素描稿,鼻子略微抽了抽。
她猜到顾为经的水平肯定不错,却没有想到对方不错到了这一个地步。
被赞誉为天才的人自然有属于天才的骄傲,她在同辈中的绘画水平堪称一骑绝尘。
很少有人能带着胜子这样大的压力,弱者才华害怕对手强大,强者只会喜爱这种相互竞争的感觉。
“切……还没有赢我姐姐,得意什么?早知道我们就不应该掺和。”
酒井纲昌看着原本根本毫无存在感,却在一场无心插柳的竞赛后,被一个个老艺术家当作宝贝一样的顾为经。
他替自己的姐姐觉得不值。
自己姐姐胜子从小到大赢了多少场比赛才走到了如今的底部,这个顾为经凭借一场虽败犹荣,就立刻成为了和姐姐一样的天才。
更别提自己画的还不如这个在IPAD上练习画画的邪道份子。
“这下好了,就算等我某一天成为大艺术家之后,来采访自己的传记记者,也搞不好会把这场比赛记在《令和伟大美术家·酒井纲昌传》中。”
酒井纲昌已经陷入了莫名为它人作嫁衣的不快中。
……
无论年轻人心中都怎么想,这毕竟这是壁画修复项目开工前的一个小插曲。
或许很有趣,但就像一颗鹅卵石掉进了湖面中,很快就没有了余波。
“在开工之前,我想先说两句。”
曹轩站在广场上,看着周围的人群。
小老头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并不缺乏中气,立刻有工作人员为曹老送上了话筒。
看到曹老开始讲话了,大家立刻肃穆了起来。
“多的废话没有必要我多说,能参加这些项目的都是……”
他的目光扫向四周的人群。
“经验丰富的艺术家。”
被曹老叫一声艺术家,人群中那些小有名气的大师们纷纷脸上泛光的左顾右盼,酒井大叔更是挺了挺肚子,腰上的肥肉乱颤。
“家学源远的圈内人。”
拉着顾为经的顾童祥老爷子与有荣焉的疯狂点头。
老爷子已经谢顶,头发稀疏的额头显得更亮,激动中看上去有点卡通片里的滑稽。
这就是户口本画家的好处。
田中正和不爽的并非没有道理。
说实话,要不是沾着仰光本地人的光,他这种在国际上几乎豪无知名度的画家根本没有资格和酒井宏树这种Level的艺术家并列,更不用说和曹老合作了。
“至少也是圈内人的晚辈和学生。”
曹老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些看上去就像学生的年轻人们当中。
年轻的美术狗们每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就像宠物收养所里等待主人挑选的吉娃娃似的,希望能让曹轩大师的目光更多的落在自己身上一会儿。
曹轩老先生的目光只是在酒井姐弟等少数人身上略微停留,当然现在多了顾为经。
“但是……如果谈到壁画修复。”
老人的话风一转,眼神从慈祥转为严厉。
“在场的所有人,我的评价都是——你们全部不合格。”
哄……
在场的众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们疑惑,他们错愕,现在他们这些艺术家们一个个都表现的莫名奇妙。
这是怎么了……明明是大家花花轿子人抬人的时候,为什么曹老突然说大家都是不合格品。
不合格是什么意思?
在美术圈,不合格的作品只有一个归宿,那就是垃圾桶。
说你不合格,就意味着说你是垃圾。
你是艺术家老前辈,东亚画家界的泰山北斗不假,可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我问诸位一个问题,你们熟悉国画吗?”
曹老爷子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台下的众人。
“曹老,学生四岁起开始学工笔。若说经验,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山水楼台,人物佛陀,我没有没画过的。若论技法,无论是双钩、平涂、水线、烘染还是立粉、冲彩、丝毛、写意……我每一样都下过苦功。如果这还不算熟悉,那我不知道您的熟悉标准是什么?“
人群中有人说到。
虽然没有人帮腔,但四周所有的画家都下意识的点头。
这个人口中所说的就是在场绝大多数的心声。
要是他们这些人还不算熟悉国画,世界上就没有熟悉国画的人了。
若是曹老想要通过不熟悉国画指责他们,或许他们表面上迫于曹老的威望不敢吭声,内心还是不服气的。
“东夏的古代的诗圣有一句词,叫做——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用来形容画国耗费心力的程度。”
曹轩说道:“你说的不错,我相信你在国画上下过苦工,我也相信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为了一幅画无论是五日还是十日,都有这份耐心。但要是这个时间拉长到十五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年呢。我想请问诸位还有勇气提笔吗?”
大家纷纷摇头。
开玩笑,要是一幅画画半辈子,他们吃什么呀。
曹老指着身后佛龛与壁画上的彩绘。
“我们的身后就有这样的一群人,画工。”
“在封建王朝,画家贵,画工贱。士大夫贵,匠人贱。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是绘画、雕塑、瓷器、木匠甚至是建筑法式,都是如此。画家只需要抬笔在纸张上绘制出自己的作品,但是画工需要用炭条,需要金粉,需要有毒的油烟,朱砂,银朱和硫黄一点点的将纸面上的作品绘制在寺庙、宫殿、亭台楼阁之上。”
“曾经在各地都发现出土过画工的遗骸。一盏油灯,一支画箱,一面墙壁,就是他们很多人一生的写照。很多大型的壁画群前前后后历经上百年,哥哥去世了,把颜料秘方和底稿粉本交给弟弟顶上,父亲去世了,则又儿子顶上继承自己的手艺和工作。”
“兄弟父子,一代人来,一代人又走。”
曹老轻声说到:“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很多的技法,颜料配置的比例,早就在时间的流逝中失传了。但就是因为有他们,我们才能看到如今这些繁复美丽,历经千年依然不褪色的壁画。”
“在壁画修复的领域,我们不仅是画家,我们更是精益求精的匠人。你们很多人已经做惯了受人吹捧的大师,却没有匠人的精神,所以我才说你们是不合格的。”
“我这个人,喜欢把不好听的话说在前面。”
曹轩用拐杖跺了跺地面,嘶吼的说道。
“有些人想要表现可以,想要上进自然更好。我这个人很喜欢提携后辈,更喜欢努力认真的晚辈。我这把年纪的老骨头,一辈子该拿的都拿了,该有的也都有了。这种年纪就应该趴在黄土让年轻人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
“有些人,想来这里镀金混个资历,说实话……也可以。我不挡你的道,只是滚远一点。”
“诸位请记住,这里不是让你们放飞自我,肆意创作的画展。我们面前的壁画是无数前人无名画工一辈子的心血。”
“谁在这里拿了画笔敷衍了事,肆意妄为。那么……我不容他。”
老头子的声音斩钉截铁。
众人噤若寒蝉。
第十七章 任务
绘画工作组,No.9号壁画。
“切,早知道就不跟父亲过来了,这破活连个油漆工都能干。”
酒井纲昌放下手中的托盘和颜料,隔着口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低头对着梯子下面的同伴说道。
“喂……那个谁,你就不觉得无聊吗?”
顾为经只是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摇摇头。
“一点也不,而且我觉得要是你姐姐在这里,就不会问这种问题。”
这已经是壁画修复项目开始的第二天了。
虽然这个项目的正式名称叫做【ShwedagonPagodaFrescorestoration】大师项目,可以简单的译为“大金塔壁画修缮复原”工程。
但是细说起来其实是很复杂工作。
首先,大金塔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
缅甸从公园八世纪的蒲甘王朝开始,就被誉为千塔之国,也是东南亚最大规模的佛教壁画所在地之一。
这个项目包括了大金塔本身,大金塔左侧在光绪年间由当地的华侨华商捐款建造的中式福慧寺,以及一系列相关的古迹名胜。
其次,壁画修复也是个非常复杂的门类,甚至完全可以单独独立于绘画系统以外。
它包括了颜料分析,病害分类统计、原始资料的留存,保护现场环境等等等等。
具体专业领域内的知识可以写成几百页的大部头教材,说个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总而言之。
对于这种古老的寺庙壁画以修为主,补为辅,重画最次。
对于那些风化开裂不严重,基本能够保留原貌古迹的墙壁。一般会使用注塑等工艺。类似小心翼翼的在墙壁胚子和壁画之间补上一层胶水固定,并由专门的文物修复师通过粉末填补等工艺抹平所有风蚀的痕迹的做法。
这些近似碎瓷复原内容的工作由专业的文物保护专业的工作组负责,和他们这些画家算是平行的两条线,没有太大的干系。
曹老所主持的工作项目主要分为了两个门类。
首先,是新壁画的绘制。
仰光的部分古迹距离今天已经超过了两千年。
历代的王朝更替,风霜雨雪。到了近代以后英国人,法国人,RB人这些外来的殖民侵略更是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
很多壁画原迹都已经亡佚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这部分的工作主要针对于那些在历史上有过记载却已经消失不见的壁画,以通过古籍资料为基础的再次原址绘制让它们重新出现在世间。
其次,则是对于部分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部分却失的破损的壁画,在不破坏原来样貌的原则下进行补全。
壁画的二次修复一不小心就会破坏原本的状态,造成“喧宾夺主”的视觉效果。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缅甸政府官方执着于邀请了这么多国际上鼎鼎大名的大师艺术家的原因。
一是提升国际影响力,二实在是本地的画师没有这个信心。
真正考验绘画技巧的活肯定轮不到顾为经和酒井纲昌这种年轻人身上。
顾为经现在的任务就是按照别人给出的底稿和范本,小心翼翼的用粉色的国画颜料在墙上涂好——修复编号为NO.9的墙壁上的一朵莲花。
“为简单的图案上色。”
这就是分给他和酒井纲昌这样年轻的画师的工作。
在已经处理好墙壁涂白的情况下,壁画的绘制完整来说分为三个大的步骤——名曰:起稿、着墨、上色。
通常也可以用这三个步骤来明确的分割工作组中各个画师的工作和水平阶级。
所谓的起稿,也叫起粉稿,或者起谱子。
这部分最简单,也最难。
最简单是因为它操作起来最不耗费体力,就是在纸面上正常的画国画而已。
说它最难,是因为这一步是所有的基础,它确定了壁画应该画什么,又要怎么画,空间布局是怎么样。
在画纸上打好草稿和蓝本,也是最考验画家功夫的地方。
这个工作的负责人便是曹老,酒井一成、林涛等部分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们。
第二步,则是着墨,需要画工用炭笔将已经创作好的纸面篮本将壁画在墙上完完全全绘制出来,并在确定无误后,用黑色的墨线勾勒号壁画的轮廓。
这个步骤则是顾为经的爷爷顾童祥这样的一般画家的工作。
第三步,也是工作量最大的一部就是上色。
老画师们会确认在底稿上应该涂什么样的颜色,比如说(米)黄,(浅)青,每个色号都有专门的标志。
在标注完成只后,为了减轻工作量,会交给年轻的学生负责将颜色涂好。
在经历了曹老的那句“我不容他”之后,如今画家一个个都勤劳的要死,每一个步骤都亲历亲为生怕自己一个不长眼撞在曹老的枪口上。
像是人物的脸谱,动物的形态,佛陀的法身这种对色彩要求较高的活也根本轮不到年轻画家手中练手。
他们只能画画莲花,涂涂底色,描一描僧众手中的经幡这种结构并不复杂的图画。
又累又没有成就感,这也是酒井纲昌所谓的【请个油漆工】都能完成的东西。
“哼,听这语气好像我姐姐和你很熟似的。”
酒井纲昌更不快了。
他本来想要跟自己的姐姐胜子一个工作组的,不过来到大金塔后才发现了一个问题。
因为宗教习俗的缘故,很多殿宇只有赤脚的男性和僧侣才能进入。
比如说编号为No.9的壁画所在的组别。
酒井胜子只能去福清寺所在的项目,而在大金塔中和酒井纲昌一组的就变成了顾为经。
【国画:入门(74/100)】
顾为经小心翼翼的控制着笔尖的移动。
今天已经是项目第二天了,距离面板奖励任务的截止日期,大约还有不到三十个小时,时间并不宽裕。
他从早晨开始就没有休息过片刻,顾为经必须要尽可能的抓住一切提升自己熟练度的机会。
临摹大师的作品本身就是提高自己美术功力的必经之路。
在中世纪以后,几乎任何一个成名的美术大师都是从临摹别的大师的作品起家的。
他手中的底稿粉本上,每个图样都凝固着老艺术家们的心血。
哪怕是简单的上色,也能学到不少的东西。
所以他完全没有到酒井纲昌的急躁。
顾为经轻轻的拿着笔,沿着黑色的墨线勾出莲花的花瓣。
看着面板上的熟练度经验值变成了【国画:入门(75/100】。
第十八章 请教
涂色,涂色,还是涂色。
重复度极高且枯燥乏味的工作让性格跳脱的酒井纲昌很快就觉的手腕酸胀,胳膊乏力,快要画不下去了。
“什么画家,什么匠人,说的好听。你看那些老家伙,不一个个自己当画家当大师,把最苦最累的工作丢给老子吗。”
酒井纲昌暗暗的嘟囔了一句。
他扭过头,望着远方树荫下那群坐着百无聊赖的玩手机打扑克的家伙们,有些眼热。
乏味的工作真的不是谁都能一直坚持的。
这个项目中有不少如酒井姐弟,顾为经这样与被邀请的画家关系亲近的晚辈或者学生,又或是像田中这类多摩美院前来实习的毕业生。
这种“青年画师”大概共有三四十人。
他们没有固定的任务安排,哪里需要上色,就会被工作人员分配给一个写着编号的小牌子,去相应的任务做工。
做完第一份工作后,不愿意再领取的话,或者干累了的话,也可以直接找个地儿自己呆着。
你想要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影响到别人画画,也根本没人管你。
也就是曹老口中的:“滚远点。”
项目才进行到第二天,不少人学生都觉得累了。
说白了,他们本来就是镀金来的。
绘画和足球一样。
不是哪个足球学校的学生都想成为梅西的,有些人只想成为一个拿着编制铁饭碗的体育老师。
而美术狗是个比足球成材率还低的行业。
那些在树荫下躺平的家伙就属于早就认请自己,一辈子应该都没啥成名成家希望的了。
这些人要不然是为了想要混毕业的美术学院的学生。
要不然是不差钱的老爹老妈为了提升家里人的品味和艺术修养,挥舞着大把的钞票,硬塞给某些大师画室里充数的不记名第子。
他们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
未成年的人混个资历能搞上个不错的美院就算对的起爹妈的钱了。
毕业生简历上挂个和曹老合作的项目,然后就可以随便找个欧洲美术馆,私人博物馆啥的准备拿着五到八万美元的年薪开始优哉游哉摸鱼划水。
反正他们也不准备在画家这条路上走多远,和工作人员们打着牌,刷着TIKTOK,就算挨几个老画师的白眼,厚着点脸皮,乐呵呵的也就过去了。
不过话有说话来,在艺术界,这种对自己有清晰认识,早早的就明白自己没有天赋,或者吃不了努力的苦的人大多混的不差。
最怕的是那种明明哪里哪里都不行,还看不上这,看不上那。
非觉得自己是梵高转世,人间画圣。
这样的人认为所有批评他的艺术评论家全都屁也不懂,又会愤世嫉俗的将自己失败的归类为同行嫉妒打压的类型。
结果就是——既折磨自己,也折磨家人。
酒井纲昌认为自己还是有前途的,可是这种工作实在无聊。
他看着那些在树荫下愉快的躺平的美术狗们,突然觉得自己的胳膊酸痛的抬不起手来。
“纲昌?”
就在酒井纲昌正在天人交战的时候,圆滚滚的酒井大叔不知道从哪里滚了过来。
听到这个声音,酒井纲昌顿时一个机灵,腰背挺的笔直,手腕一抖,差点把整盘颜料全都扣在地上。
他的父亲酒井一成不是一个拥有典型的RB人性格的大叔。
他从不会挥舞着棍棒严厉的呵斥,也不会严厉的训斥男孩子要有根性,要有毅力云云。
只是每到酒井纲昌做了什么错事的时候,酒井一成都会看看一边的酒井胜子,然后再把视线转回自己的儿子身上,用非常的无奈的语气叹口气。
“唉……”
那样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应该早年被射在墙上的失败品。
这种眼神在幼小的纲昌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害。
有些时候真的不是酒井纲昌不够努力,而是他的姐姐实在太过优秀了。
因为是亲姐弟,所以没有谁比酒井纲昌更知道被笼罩在天才的光环下的痛苦了。
就像之前的钢笔画,如果不是和他一起画的是自己姐姐,那么他画的已经足够惊艳了。
可是在酒井胜子的对比下,就变成了林涛口中轻飘飘的“还不错”。
酒井大叔将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身上,审视的看了看。
“这里,这里以及这里……”
酒井纲昌心中庆幸自己早晨做的工作还算不少,连忙指点着他自己完成上色的僧众经幡给父亲看。
“嗯,还可以吧。”
发现自己的儿子没有偷懒,酒井大叔口中发出一个还算是满意的鼻音。
他将目光转向别处,随意的检查着No.9号壁画上的其他作品。
“咦?这些都是你画的,你一上午从来都没有休息过。”
酒井大叔把视线落在壁画的另一侧的时候,突然咦了一声。
顾为经点点头。
“很棒,很刻苦,看勾线也能看出来你一直都很认真。但是为什么这里要空出来呢?”
酒井大叔望着一朵没有被上色的莲花,明显顾为经避开了那里。
“因为我没理解这里底稿上配色的颜料配方。”
顾为经翻看了手中的底稿。
他把这种上色当成了一种和经验丰富的老画家们的学习机会。
他手中的底稿上已经细致的注明了每块颜色区域应该怎么处理,用什么样比例的颜色,用什么样的笔法。
看上去确实简单,但顾为经每次落笔之前,都会在脑海中思索,若是自己画画,在此应该如何处理,然后再和底稿两两对照。
错则改之,对则加勉。
他拿出了手边的底稿。
“这里写的配色是,花蕊,手法点染,米白(6,3)。”
跟大师学画壁画和与饭店里大师傅学拉兰州拉面有异曲同工之秒,也有相应的口诀。
不过兰州拉面的配菜口诀是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指的是香菜、萝卜、桂皮……
画壁画的口诀指的是颜料,并且种类复杂的多,大体上可以概括为一工红,二浅青,三藉荷(紫色),四香茶,五兰花,六米白,七……
顾为经手上的底稿上的标注就是中的6,指的就是米白色,而后面的数字3指的是颜色的深浅。
最多有四个数字。
如过没有标注或者标注了数字1,就说明应该采用正常的颜色,如果是3,就是指的第三档的浅白,比正常的颜色要略微的更浅。
国画中的花蕊有时会用金粉来点,不用金粉的话,为了突出对比度,也不会用太透明的颜色。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用深一号的颜色,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3号涂料这么浅的颜色。”
“这样么。”
酒井大叔摸了摸下巴。
第十九章 任务完成(二合一)
“纲昌,你觉得它说的有道理么?”
酒井一成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
酒井纲昌完全没有料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情,他顿时变的紧张了起来。
“呃,呃……”
他迟疑了。
“我看你的莲花的花瓣全都涂好了颜色,显然纲昌你觉得这不是个问题,那么你为什么不给同伴解答一下他的顾虑呢?”
酒井大叔并没有因为酒井纲昌吭吭哧哧十分为难的样子就放过他。
他逼问道:“是顾为经错了,还是这幅底稿设计的时候有问题?画蕊应该用2号色还是3号色?”
酒井纲昌更显迟疑。
一上午的工作已经让他的大脑进入了一种机械的麻木流水线的状态。
底稿上怎么写的,他就怎么涂,从来没有思考过莲花花蕊颜色深浅这样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花蕊应该是什么深浅色号的?
这个问题各有各的说法。
或许顾为经说的有道理,但是这些经验丰富的老画师一般都不会出错。
等等。
他对这幅底稿的作者有点印象。
酒井纲昌眼角的余光扫在画纸上一扫,看到No.9号壁画的角落处注明的画师的名字——酒井一成。
这幅画的底稿就是自己的父亲亲笔画的,上面的颜料标注也都是自己的父亲确定的。
酒井纲昌心中立刻就有了底气。
自己的父亲有画浮世绘的工底。
传统意义上的浮世绘起源于隋朝的版画,盛行于江户时期,又比中国画更受西方画派的影响,为了保证木版印刷批量复制的效果,对于颜料的把控达到了苛刻的地步。
虽然最本源意义上的浮世绘流派在二十世纪早期就已经宣告了终结,现在画家一般学的是变种以及吸收了浮世绘部分精华的【后印象派】这类的画派。
但是酒井一成依然在他那一辈画师中一像以对颜料的敏感性而出名。
酒井纲昌不认为自己的父亲会在这种事情上有问题。
“应该用3号。”
“正常画莲花的画蕊就应该用3号米白色?”
酒井大叔确认道。
“对,正常就应该用3号米白色。”
他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唉……”
听到熟悉的叹息声,酒井纲昌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你的眼光很敏锐,是对的,但也错的。“
酒井一成完全忽视了自己的儿子,把目光转到了顾为经的身上。
“正常画莲花画蕊,为了更好对比度,会是使用深色的颜料,甚至是金粉,然而……”
“这是不正常的情况?”
顾为经捕捉到了酒井大叔口中的加重的“正常“这个词。
酒井一成教授点点头。
“因为是壁画。”
他解释道:“这里的壁画的基底使用了白垩土粉,白恶土粉向比于中国画常用的绢帛或者生宣,细水性相对较弱,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白垩土的土制发黄。”
“唔……是这样么。墙体的土坯发黄,可以中和浅色透光性好的颜料。”
顾为经叹服的点点头。
只要用心,给这些经验丰富的艺术家们打下手,永远能学到新的东西。
“你来给这个莲花上色看看。”
酒井一成示意到。
顾为经扭头看了看酒井大叔,发现对方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是要在现场指点自己?”
他心中有些惊喜,能让这样的艺术家亲自指点,可是亲传弟子的待遇。
别看酒井大叔在多摩美术学院挂名,但这就和理工大学里的院士或者学术大牛招牌一样。
学校对这样的教授完全是好吃好喝的供着,生怕被别的美术学院抢走了。
想不想带学生完全看他的个人心情。
对方愿意在这里指点自己,可把网上那种要卖69998的大师课这类的很火的知识付费这样的项目比的渣都不剩。
他立刻调好颜料,拿起了笔。
顾为经笔锋轻柔,轻轻的将画笔在色块的四周旋转,将淡粉色的颜料向着四周扫开。
这种笔法称之为斡染,因为上色的红晕更深,一般在仕女的脸颊的红霞或者花瓣的反根部或用这种运笔。
“过渡到莲花花瓣前端的位置时由斡染转化为牵丝法。”
酒井一成在一边教导。
“牵丝法?”
顾为经笔停顿了一下。
牵丝法往往会用在处理禽鸟羽毛的勾勒,花朵上就很少见了。
“对,就是牵丝法。”
酒井一成说道:“你实际操作一下,就清楚了。”
顾为经轻轻抬笔,变换了笔锋和墙壁接触的位置。
果然不同。
他发现相比于之前大开大阖式斡染,一点一点的蜻蜓点水一般一点点的拉出色彩,就要细腻不少,尤其是处理花瓣的收窄处更显优势。
【经验值+5】
【经验值+7】
【经验值+9】
一段段经验增长的提示不停的出现。
顾为经有点明白为什么酒井胜子的绘画技能这么夸张了。
这种受到大师艺术家时刻亲自关照的感觉对于一个人绘画功力的提升果然明显。
他是真心有点羡慕。
顾为经不知道的是,一边看着自己的酒井一成此时心中也很喜欢他的悟性和努力。
艺术家都喜欢用心且有灵气的学生。
比如说之前顾为经对于颜料的困惑,明显是已经用了心思考的结果。
一个天才和庸才之间最重要的差距,就在这样的一点一滴。
酒井纲昌的天赋完全不差。
他相比于胜子,缺乏的就是这一份的耐心和细致,他自己还浑然不觉。
顾为经他能够发现问题,就已经比自己的儿子强了不止一星半点。这种心态上的差距比一时画技的长短更难弥补。
“要是他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唉。”
他看了看顾为经,又看了看一边的酒井纲昌,再次重重的叹了口气,嘱咐了顾为经几句,又朝着一边滚走了。
望着老爹远去的背影,被无视的酒井纲昌托着画板的手臂觉得更酸了。
很快,当顾为经完成了这幅莲花图的十七枚画瓣之后,他眼前的经验值面板几乎是瞬间就来到了【中国画:入门(100/100)】
顾为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用笔尖在墙面绘制出最后的花蕊。
恰似画龙点睛。
在他落下最后一笔的瞬间,眼前的经验栏获得了新的提示。
【您的中国画等级已经提升。】
【当前等级:lv3半专业(1/1000)】
【任务——提升中国画等级至lv3,已完成。】
【奖励:《摩诘手记》可领取。】
顾为经看着面板,眨了眨眼睛。
【物品:摩诘居士的手扎】
【品质:知识卡片】
【特效:获得知识类卡片后,你将会明悟通晓其所对应的内容。】
【装备要求:中国画等级Lv.3】
【大师简介:王维,其幼崇佛,字摩诘,取经卷中智慧居士维摩诘之意、人称摩诘居士。唐代诗人,画家,世人传其技艺娴熟如神。其为大荐福寺所画佛经壁画,被时人称之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北宋苏轼评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备注: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与可以发动的素描技能不同,顾为经只感觉一阵庞杂的知识涌入脑海。
他闭上眼睛,细细的体悟。
豪无疑问,盛唐是整个华夏文明的一个百花齐放的大高潮,王维居士就是其中一朵不蔓不枝的莲花。
人们想到唐代书画,往往会先想到画了《八十七神仙图》的画圣吴道子。其次就是二李,也就是著名的李思训,李召道父子,很少有人能一下子就想到王维。
这并不是王维画的不好。
顾为经就知道,王维是一个非常全能的画家。
他不仅仅曾画过无数寺庙墙壁,时任宰相崔园要为家中画影壁,第一个邀请的也是同僚王维。而且,甚至曾受邀去大慈恩寺与吴道子一同作画。
他同样很擅长画山水田园。
“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之法”——这是后世对他绘画技巧的褒奖和概括。
只是恰恰应为过于全能了,做官,他是五品以上能身穿朱紫的高官显贵。写诗,他是三言两语就能让玉真公主惊为天人的天纵奇材。
在学校里所受的教育中,王维更多的以一个一个士大夫和文人的形象出现。只会在那些被无数人所诵读的传世名篇背后轻飘飘的加上一句备注——唐代著名画家。
顾为经拿着画笔,在空中虚点,揣摩着正在作画的感觉。
这和系统给予的另外一个奖励【阿道夫·冯·门采尔】的绘画基础技巧不同。
那个技能给予他的是经验,在发动技能的状态下,顾为经自己就像是被老爷子幽魂附体了,拥有无比娴熟的用笔技艺。
而这次的奖励则是知识。
王维经历了由唐代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这后便是藩镇割据,战乱不绝。
他的诗词歌赋尚且能通过人们的口口相传留存于世。他的绘画真迹和有关的书籍笔记都和很多同代大师珍贵的手稿一样亡佚了。
如今流传于世明确为王维所写的绘画艺术理论类心得只剩下了短短百字的两则短歌《山水经》和《山水诀》。
这本系统提供的《摩诘手记》显然就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流散的那一类。
这个知识卡片非常的神奇。
不需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阅读,只要他集中精神,《摩诘手记》上的有关内容就自然而然的变得烂熟于心,像是自己已经全文摘抄背诵过千遍万遍一般。
这上面的内容有非常的随性,有与友人交谈的趣事,有日常的随笔。
甚至有看上去很无离头的“今日,管家从晋昌坊神会禅师处取素斋一盒,点心四只。”——这种明显就是随便写写的便签。
真正让顾为经觉得捡到宝的是,这本书的主要内容中有大段大段这位唐代的先辈艺术家王维日常作画事随手写下的技巧和感悟心得。
“夫颜色之美,在于五感。余常言笔墨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自己的脑海中像是有一个中年文士背着手,一边微皱眉头在纸面上挥毫泼墨,一边在诵读着各种感悟和心得。
他在心中将系统给予的两次奖励暗暗的相互比较。
他很难判断哪一次的奖励更好,只能说是各有千秋,每一次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如果说真的要选的话,他甚至更喜欢这本摩诘手记。
因为前者就像是它在系统中的种类【技能】一样,更像是凌波微步,六脉神剑一样的武技。而后者则是更加本质的【心法】。
他目前的技能栏熟练度依然是半专业级的(1/1000),比接近lv.4的素描弱了不少。
可却像是有一双无比智慧的眼睛,跨越时光千百年的时光,透过自己的双目,望着眼前的底稿和壁画,以前辈的目光审视后来人的水平。
顾为经微微后退两步,打量着身前的壁画。
他发现自己原本上色的时候,只能跟随按照底稿上安排好的内容,亦步亦趋,就算有所困惑也只能记在心里。
现在,却几乎能立刻被手记上的心得所解答。
要是之前就获得这样的技能,不用等到酒井大叔,他也能发现花蕊颜色的奥妙。
而且,他对于国画的技巧的熟练程度固然依旧远远不如那些在工笔绘画上浸淫半生的老画家们。
可他已经开始能发现出眼前画作的问题了。
比如说,如果用手记上的知识对照,莲花花瓣处的墨线应该再瘦一份,花根处的曲线处理的不够园润,花枝处的墨线则应该更加瘦削,才能彰显出莲花挺拔的姿态……
顾为经提起笔,准备称热打铁,完成其他几处空白的着色。
他将目光扫向另外一处等待让自己填色的佛陀莲座。顾为经按照底稿上的指示配好了颜料,正准备动笔,又停了下来。
这里按照原本底稿上色彩是工红。
自己这里应该用红花、石青和朱砂为主体混合出的淡红色颜料。
但顾为经犹豫了片刻,他脑海中那本《摩诘手记》上突然闪过了一行文字。
“配之于辰砂,画之莲台,其色润泽而又光彩,其欲栩栩然飞出。“
辰砂,又称朱砂,主要的化学成分是硫化汞,是古代炼金建筑之类的行业常用的染色剂之一。
按照脑海中的笔记的说法——如果在颜料的配置中加入朱砂,在画的莲台的时候,颜色表现的又润泽,又有光彩,就像是要从画中飞出来一样。
第二十章 毒计
今日的仰光,无雨也无云。
阳光携带着强烈的紫外线从高空落下,在为高耸的金色宝塔巨大镀上一层佛光的同时,也为空气中添上了几分夏天般的灼热。
附近连绵的佛寺中有僧人敲响了用斋的钟声。
酒井纲昌放下画笔,解脱般的伸了一个懒腰。他去工作人员处交还了画笔和颜料,肚子发出一阵咕咕的响声。
“今天中午想吃泰国菜……听说WaDan街的老宅内有家供应的海鲜很是新鲜。”
每天中午11:00到下午2:00都是统一的午休时间。
这里是佛教圣地,无论是画师还是工作人员,只要是壁画修复的项目组的成员,饿了可以随时凭借工作证去僧侣们的斋堂。
那里随时都有白粥,小菜,素肉这类的素斋提供,还有缅甸特色用醋作的酸米线和炒面。
斋饭还是蛮精致的,偶尔换换口味算是不错的选择,艺术类教授中有不少素食主义者都有点耳目一新的感觉。
但如果你接受不了素食,也并不强求在寺院里用餐。
仰光是旅游城市,各种风格的饭馆都不少,只是外面的荤腥不能带进大金塔中来。
酒井纲昌已经提前在手机上预约了饭店的座位。
他看见顾为经还在一边在颜料堆里挑挑选选,目光盯在桌子上摊开的底稿上,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你不去吃饭嘛?”
他揉揉肩膀,对着顾为经问道。
“嗯。”
顾为经不想吃饭,他正在桌子上挑选着合适的朱砂。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想要在中午一个人的时候安静的试一试《摩诘手记》上的说法有没有道理。
为了保持和其他墙面的一致性,这次的壁画修复全程没有使用过任何现代人工聚合性制的化学颜料,完全尽量还原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当年画工的工艺。
长条桌颜料用品中有现成的朱砂墨锭。
追求原汁原味的艺术家们目光很是挑剔,这里仰光方面提供的颜料都是一等一的上等货色。
顾为经拿起一个看上有些发黄的纸盒,发现是东夏国营湘省辰州制墨厂生产的老朱砂矿。
自从汉代开始,辰州就生产质量最上等的朱砂,自己脑海中的笔记里,王维将朱砂称之为辰砂,就是这个缘故。
现代随着环保要求和矿脉枯竭,很多品质最佳的天然矿脉都已经封矿不让开采,改用人工合成的产品。
他在盒子的钢印上看到了这批朱砂墨的出场时间,普遍都是五、六十年代的老朱砂墨。甚至有一块用毛笔写着民国二十七年的记号,已经是快要百年的老墨了。
这些墨条本身就算是半个古玩,虽说还没到能上拍卖会开杂项专场的地步,但随便一块换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总归是不难的。
画家本身真的就是一个非常烧钱的行当。
“你上色还没有上够?”
“嗯嗯。”
“切……”
酒井纲昌下意识的就想要吐槽。
不过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左右看看,确认四周没有酒井大叔圆滚滚的身影之后,这才放下心。
酒井纲昌把头发一甩,酷酷的说道。
“真正的艺术家,是不屑于干油漆工的工作的。”
“嗯嗯。”
“你一直嗯是什么意思。”
“嗯嗯。”
顾为经头也不抬,从盒子的内部取出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红朱砂。
朱砂矿……嗯……用做红颜料倒不罕见,但是壁画中……太容易沉淀了,其中的度不好把握……真的能达到王维笔记里那么好的效果么……值得试一试。
顾为经已经沉浸在新获得的笔记中很久了,他反复的研究着脑海中冒出的颜料配方,每时每秒都有大量的信息从脑海中流过。
他才不想说话呢,甚至都没有完全注意到酒井纲昌那一大堆话在说的是什么。
“装模作样。”
酒井纲昌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小声的说道。
“我和你说句实话。今天下午,我父亲那些老画家要跟着曹老去生肖佛龛(缅甸的佛教特色)按照当地的传统泼水祈愿。最少三、四点才会回来,你在这里死努力也没人能看见。”
“嗯?”
顾为经抬起了头,终于语气有了变化。
“哦,既然这样,帮我个忙,在给我再领个任务卡。我估计No.9号墙壁再画半个小时,就画完了。“
“好好好,你爱干干。”
酒井纲昌嘀咕了一小句,“当个匠人,没出息。”
他转过身,大摇大摆的走了。
其实嘴上说的强硬,酒井纲昌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不愿意承认的佩服。
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在一幅画面前一站就是一天。就像他不理解自己姐姐为什么从小就笔自己更受老画家的青睐一样。
一直在悄悄关注着这边的田中正和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他与顾为经打的那个赌是赢的人留下来,输的人滚蛋。
但是赌约并没有说清滚蛋指的是画师身份还是要离开项目。
因此田中厚着脸皮,还是继续以工作人员的身份留在了项目里。
虽说没有啥实质性的损失,可这几日,田中发觉就算是多摩美院的同学,看自己的眼神也有时候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
画家毕竟要用画说话。
田中正和这样的人,学校里不是没人知道他是什么货色。
平日里或许还人五人六挺威风的,但是被一个仰光土著在自己提出比赛中用碾压般的优势打败,落井下石的人也不会少。
他现在已经恨极了顾为经,连掺和在其中的酒井姐弟也一并怨恨上了。
“换名牌。”——田中正和准备教训一下这个有点才华的仰光土著,这就是他想到的办法。
他的嘴角泛起冷笑。
在工作人员那里,壁画被分为了三个等级——特等,一等,二等,分别对应壁画上色复原的难度。
越是影响力大,年代久远价值珍贵的壁画,等级就越高,越是由经验丰富的老画师负责。
所有分配给青年画师的壁画都是最简单的二等。
他注意到每次酒井纲昌前来领取任务的时候,根本不会检查自己的编号是什么,就直接大大咧咧签字确认。
他准备悄悄将分配给顾为经和酒井纲昌的壁画由二等换为特等的十七号墙壁。
这可不是给对方表现机会,这招叫做捧杀。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一个年轻的美术狗私自画了老画家的壁画——画砸了自然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辈,成了圈内的另一个笑料。
画的更好是不可能的,你侥幸画的和老画家差不多呢。
真以为那些老画家一个个都是道德圣人,见到你的作品虎躯一震,高呼此子未来不可限量云云。
别天真了,朋友。
现实情况更可能是——怎么,你小子他妈的想干什么,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想踩着我出名的?
哪怕你走了狗屎运,真的画的和经验丰富的画家相比不算糟糕,也算结仇了。
这招在演艺圈都快被玩烂了。
田中正和也是在酒桌上听与父亲田中组长一起喝酒的那位和东京电视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极道组组长说的。
当时桌上连陪酒的都是刚刚加入偶像团体的姑娘们。
那位组长吹嘘,在RB演艺圈,遇到不服从自己的刺头,这是最好用的办法之一。
完全不需要威逼利诱。
什么在综艺中给新人排上比前辈调子更高的成名曲;叫人口头吩咐啥都不懂新人去大佬专属的化妆间,然后转头就和大佬说对方耍大牌……反正就是类似的手段。
仇也算是结了,一边是新人,一边是前辈,只要别碰上唱功太夸张的,哪边下不来台就根本不用多说。
那个极道组长甚至可以在一边装知心好哥哥。
这么随便来一次,对方要不然乖乖哭着喊着求自己去调解,要不然就滚蛋。
饭桌上听的田中正和简直冷汗直冒。
第二十一章 礼佛护法图
顾为经尝试着第一次按照《摩诘手记》中的配方配置所记载着颜料。
他拿起一边的小刀大致在朱砂墨锭上比画了下下,切下几小块放在一边的乳钵中,细心的捣碎,研磨。
看到差不多呈现出一种艳丽的粉红色之后,顾为经放下了手中的瓷棒,稍微加了一点增加黏稠度的稀释明胶。
按道理说,现在的朱砂墨应该呈现出红色墨汁一样清亮的液体。
可是顾为经可以清楚的看到,颜料的底部呈现出很多沙子一样的细小不均匀的颗粒。
沉淀——这就是顾为经在使用朱砂矿之前,就担心的问题。
天然开采出来的原矿颜料和现代的化学红颜料之间的性质差距颇为巨大,容易沉淀就是其中一个显著的缺点。
除非经验非常丰富,否则就会出现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问题。
加水少了,就会在画笔上出现沙子一样的颗粒,破坏一幅画的整体质感。加水多了,则颜料不凝固,甚至会在壁画上往下滴。
每种颜料被淘汰都是有其中的原因的,或许是使用的效果不好,或许是使用的条件过去苛刻。
这些壁画修复项目的大师未必没有考虑过在使用朱砂调色的可能性。
可朱砂使用条件困难,配置过程复杂,就是最终没有采用这种天然矿物颜料的重要缘故。
“配以温汤,以指搅拌,至光滑津润。”
脑海中笔记中,此时闪过一行注释。
顾为经怔了怔,他挽起衣袖,试探性的取来热水,将手指探进颜料盘中,代替瓷棒研磨。
真没想到,这个方法出奇的好用!
他能通过手指间皮肤传来清晰的触感感到朱砂粉末在热水中一点点的溶化。
当他刚刚感受到所有的颗粒触感都消失的时候,立刻停止了继续加水。
盘子中的颜料马上变成了一股恰到好处的,带着轻微果冻般感觉却有绝对不会黏笔的色泽。
【绘画经验+7】
【中国画:lv.3半专业(8/1000)】
眼前的虚拟面板上提示他的绘画熟练度增加了,这还是顾为经在获得面板之后,第一次没有在画画的时候收获经验值。
这种独特的小窍门非已经成百上千次的使用过朱砂这种颜料而无法总结出来。
简单而异常有效。
配以温水,用手指来搅拌颜料。
只有这简单到不可思议的两点,却轻而易举的解决了一个困扰无数国画画师的问题。
顾为经感慨的叹了口气,他知道按照老师傅的习惯,为了防止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小窍门往往是留一手的法宝。
比如说传男不传女啊,只传入室弟子,不传记名弟子啊,只传小徒弟,不传大徒弟等等……
老皮匠手中染色的配方,大师傅嘴里果木烤鸭的温度,都类似。
徒弟要敢偷学,就算打死了,东家也不会说什么。
这是一种带着乡土式狡黠的社会经验,也是很多珍贵技艺失传的原因。
人们总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发明车轮。
不用说,他都能想到,像这种用温水,用手指的技巧。历史上一定有很多像王维一样精通书画的大师发明过,又逐渐失传,等待着再次有人发明。
顾为经并非多愁善感的人。
他只是稍稍的感慨了一下,就继续按照笔记中的指导,快速的依次加入泥银和花青等物品,不时的笔记中就会弹出各种相应的窍门。
当顾为经眼前的面板上的国画熟练度来到【中国画:lv.3半专业(35/1000)】的时候。
眼前的托盘里的小小一滩的颜料已经变成了可爱的,透亮的粉青色。
恰似漂落在水中的荷花。
顾为经激动的拿起手中的画笔,轻轻在调色盘里蘸了蘸,
……
时间过的很快。
调制颜料不仅是个技术活,也是个体力活,尤其是脱离了方便的锡管装的现代化学试剂,完全使用古法调墨更是如此。
但是当你看着各色的矿石颜料在自己的指挥下,彼此在调色盘中溶解,渗透,最终变为画卷上的一抹充满质感的色彩的时候,这种心中的满足感和充实感也是无法用言语来解释的。
看着壁画上莲花表现出的那种花瓣将开未开,似粉似红的质感,顾为经的心中喜欢的不得了。
这种色彩真的美极了,仅仅凭借颜料色彩在阳光的下独特的立体感,竟然就有一种在二维平面上画出三维空间的感觉。
顾为经怎么看,怎么满意,看着托盘里的未用完的颜料,甚至有一种用舌尖舔一下的冲动。
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年王羲之小朋友用馒头沾墨水吃的感觉。
还别说,这种运用五色五味可能真的是东夏古代文人以文载道,以画载道,不疯魔不成活的表现形式。
脑海中的《摩诘手记》里,也有王摩诘绘画的过程,通过味觉来辅助自己调制想要颜料的记载,还在不同的矿石后面注明了味甘,味苦……等等详细的描述。
脑海这本手扎上大量篇幅记载了不同颜料的搭配和有关的小技巧,等待顾为经去实践检验,他现在甚至有种在网络游戏中开宝箱的快感。
中国画诚然不如西洋画家对与透视和人物肌理处理的更加科学。
但是所谓的写意神韵,恰恰就在这颜色的明暗的浓浓淡淡之间,变换莫测。
他加快了自己的工作进度,迫不及待的想要尝试更多的色彩搭配。
【绘画经验值+9】
【绘画经验值+7】
【绘画经验值+5】
顾为经完成画上色工作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现在最多的经验值来自于颜料调制的过程,这也是一种对与绘画光影色彩的学习。
倒是上色本身,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对照底稿花太多的时间进行推理和思考就知道怎么画才是最好的。
至于能不能画的好,那就只有多加练习一条路走了。
顾为经完成眼前的壁画上的全部工作的时候,手表上的时间才走了半个多小时。
他看了看手表,这个点去吃饭已经有点晚了。
顾为经不愿意干等着下午大家一起开工。
他寻找着分配给自己的下一组任务,酒井纲昌午休走前签字领回来的卡片就在顾为经的口袋中。
是编号为“No.17”的墙面。
所有需要修复的墙面都有自己的阿拉伯数字编号,而编号为十七的墙面在更靠里面的位置。
顾为经拿着自己的画笔和颜料盘往大金塔的西侧走了几分钟,越过了几组隔离线,终于来到了十七号墙壁之前。
他抬起头。
“咦?”
这竟然是一幅有所残缺的礼佛护法图。
第二十二章 曹老的困扰
顾为经认出了眼前的彩绘壁画的来历。
做为十分经典的佛教壁画,礼佛护法图在江浙,东南,云贵,缅甸、泰国这样受到东夏文化圈影响的壁画群中属于较为常见的造型。
这幅壁画宽大约两米,高约一米,图中场景细致,人物形象很丰富,不仅有佛陀,菩萨,天女,护法天王,还有人间的国王、王后,同行嫔妃,甚至连小鬼和观音脚下的狮子,虎豹等听禅的动物都不一个不少。
但非常遗憾的是,这幅画是残缺的。
一个巨大的裂缝剥落从左往贯穿了肤肌丰润表情庄重的天女,手托花钵的侍女,双手合十缓缓前行王后,以及后面簇拥着一群撑幡的嫔从,甚至还有观音大士的一侧面颊。
顾为经惋惜的摇摇头,这些伤痕直接破坏了这幅堪称精美的壁画的造型。
缅甸的文物古迹几经劫难。
东夏的敦煌壁画群在晚清和民国时期非常让人心痛的遭到了破坏,还有大量经卷彩绘被西方冒险家买走。
而同样的事情在近代的东南亚却绝非鲜有,缅甸东部的蒲甘等古城的佛教经院遗址和壁画群时至仍然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尤其是很多时候,大量外来游客和本地人的文物保护的意识不完善,更加重了文物保存的难度。
顾为经并不是文物学家,可以就算是以一个画家的身份来,看到这样精美的古迹被破坏同样是非常让他心痛的。
“竟然能领到这么难的任务?”
顾为经摇摇头,快速打开手中底稿粉本,对照着上面的内容大致浏览着这幅壁画的修复计划。
这种有少部分直接消失的壁画是最难以修复的。
图画上的裂痕完全破坏掉了壁画的整体美感,可又有百分之八十面积以上的原有的壁画彩色都保持了完整。
这种壁画古迹直接覆盖重新绘画是暴殄天物的犯罪。
大体上会有三种不同的处理。
可以完全只进行保护性修复,不做美术修复,这种方法加个木头龙骨框架之类的就可以,算是最简单的。
工艺更加复杂一点的话,国际上欧洲发达国家目前通行的惯例则是在壁画破碎的空白处填补好土层,再用和四周颜色相近的浅色颜料薄薄的覆盖一层,这种方法被称为影线法。
影线法是近些年来西方壁画修复中的常用手法之一,由意大利艺术修复学者切萨雷·布兰迪提出。
他在壁画修复中主张“使残缺部分成为绘画的背景,而不是相反”,提出运用间隔的线条减弱补全处的明暗关系,以体现可识别与整体的关系。
这种手法近年来也开始的出现在东方的绢帛书画和敦煌壁画的修复过程中。
它的优点是能保证书画原迹不被损坏,缺点是会留下很明显的修复痕迹,就像一汪深蓝色的汪洋中出现了几滴浅蓝色的海水,让人一眼就能看上两者的不同。
最难的则是完全的无痕修复,尝试通过原汁原味的方式用颜料还原绘画本来的面目。
这样的方法相比前两者优点很明显,完全就是赋予了壁画了新生。
但是为什么这种方式采用的较少呢?
原因就是太难了。
要是做的不好,后期修复又会和原本的图画出现反反复复的色差,看上去就会像一个人脸上的的面霜没抹开一样。
所谓狗尾续貂,无外如是。
这幅壁画采用的就是最难的第三种工艺。
顾为经翻动着底稿上的签字,这幅壁画的直接负责人那一栏签的是曹轩的名字,这幅画是由曹老先生直接负责的。
此时,眼前的No.17号壁画的空白处已经完成了对于破碎修复胶土的填充,并且有人用精妙的手艺将断裂的墨线重新用画笔勾好修复了。
壁画裂缝处只剩下了等待上色的空白。
画师线稿修复的技艺非常的精湛,让人叹为观止。
倒也不是说修复的笔触全然没有问题,就是百分百的完美的。
而是说,它的美术风格无论是从用笔的技巧,还是墨线的浓淡都和原本的壁画保持了非常高的一致性。
除了因为墨线刚干不久的缘故,色彩稍微显的更浓以外。
以顾为经被《摩诘手记》加持的眼光判断,竟然无法看出后天修补的痕迹。
任何艺术家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而修补这个壁画的人竟然能将自己的风格完全融入原本的古迹的风格之中,让人叹服。
对于文物修复,真比好更重要。或者说,真就是最大的好。
“也不知道是曹老的弟子在墙上对着底稿勾线,还是曹老亲自操笔的。”
顾为经拿出了调色盘,开始尝试的调色。
修复拥有复杂构图和大量不同人物色彩变化的壁画,哪怕对拥有了《摩诘手记》后的他,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他动笔的很谨慎,甚至有些犹豫。
有那么一顺间,顾为经确实怀疑过,以这幅壁画的难度来说,这不属于原本自己能接触到的壁画修复工作。
他到没有想过有人要害自己,只是怀疑会不会工作人员出了疏忽。
然而,机会难得。
他实在是手痒的厉害。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是个画家。
他不觉得有任何人能颜料的调配上,比获得《摩诘手记》的自己做的更好。
无论心中有多少顾虑,顾为经不想在明明能做好的情况下让一幅画变的更差,那是对艺术的亵渎。
这是无论外界时局如何变化,顾家人代代都能手拿画笔的自我修养。
“石青、谬蓝汁,铜钡粉……”
不对,这个颜色还是有点厚。
“也许加一点锌白和蛤粉可能更加合适?”
……
广场,礼佛活动。
看着水花从代表生肖佛龛的神坛前流过,在一边和尚僧侣的颂经声中,曹老原本严肃的脸上浮上了平和安宁的微笑。
很多画家,尤其是老年画家,都会选择宗教信仰来获得精神上的平静。
有句话说,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战壕里没有无神论者,对于精神世界总是大起大落的艺术家们,这句话也同样适用。
艺术与宗教在认识、掌握世界的方式上有某些共同之处。
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的《艺术》一书中写道——艺术和宗教是人们摆脱现实环境达到迷狂境界的两个途径。审美的狂喜和宗教的狂热是联合在一起的两个派別。艺术与宗教都是达到同一类心理状态的手段。
美术这行容易出疯子,要是精神不够顽强,很容易性格变得孤僻怪异。
在画画的过程中突然抱头痛哭,或者破口大骂都是常有的事情。
每个在艺术道路上艰难求进的画家都经历过差不多的遭遇——
画的要不然评论家不满意,要不然自己不满意。
自己满意了艺术评论家不满意、评论家满意了自己不满意。
终于碰上了自己满意,评论家也满意了,结果市场不满意。
除了艺术本身之外,这些都是让艺术家失眠辗转反侧脱发上火的重要原因。
尤其对于还在奋斗期的小画家来说就更是如此。
其实到了曹老这个年纪和地位,已经没有外人能对于他指手画脚了,唯一能让他感到烦躁不满意的只有自己。
十七号壁画就是让他心情比较糟糕的一个重要原因。
几百年过去了,古代画家和现代画家使用的颜料的不同,配置方式不同。
更不用说,还有各种各样岁月流逝造成的侵蚀风化痕迹。
就算是用最现代的计算机扫描分析,在调配颜料过程中也很难避免细微的色差变化。
这种时候还是靠着人的经验更加有用。
然而,曹老的技术再怎么高超,也无法完全还原数百年前古代画师的技术,尤其是颜料的搭配。
只能接近,只能无限的相似,却无法到一样的程度。
无论是色彩的明暗变化还是颜料的质感,其实都很难比的上那些父子有秘方代代相传的古代画师。
曹老在开始项目前的准备期,通过研究扫描照片和几次实地考察,也预料到了可能出现的问题。
他事先早早的根据照片画好了底稿和几种不同的调色方案。
但是,在壁画修复项目真的开始之后,还是和他的预想有些出入。
虽然这种色阶差距,已经快到了除非肉眼近距离一丝一丝的观察便难以发觉的地步。
可是对于曹老来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他要是只追求大差不差,根本就没有必要主持这个项目。
这就让小老头有些烦躁,早早的提出下午要来礼佛。
“希望菩萨能带给自己好运。”曹老想到。
第二十三章 咆哮的老杨
顾为经脚边依次摆放着十几个调色盘,每个调色盘中都盛放着深浅不一的颜料。
不仅仅是调色盘。
他的衣服上、胳膊上、手背上,满头满脸都是粘着的颜料。有些是不小心蹭上的,有些则是他调颜料时为了对照不同的配方随手在手背上涂的。
这让顾为经整个人看上去甚至有点吓人,再加上他口中不停的喃喃自语着别人听不懂的颜料名称。
他甚至有点疯魔的感觉。
顾为经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绘画,沉浸在了宏大庄严的《护法礼佛图》的世界之中。
这种调色、对比、上色的工作他有一种和先人对弈做题的快感。
手边的颜料是数字,脑海中的的笔记是公式,而眼前的壁画上的颜色则是古代画工给出的答案。
这种一步步解题和答案相互映照的真的让他爽到了,脑海中的多巴胺分泌让他甚至都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
万籁俱寂,眼前只剩下了颜料、画笔和眼前的壁画。
“妈的,你他妈的是谁啊?”
打断他继续快乐的是一声粗暴的大喝,顾为经觉得有人在自己后背上拉了一下。
这让他差点将一道颜料涂到一边的金刚罗汉的脸上。
顾为经十分不满的转过身,就看到一个有些秃顶的中年大叔,他带着项目管理的胸牌。
“老杨?”
他终于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了出来,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老杨是曹老现在的助理,学美术出身,转行做了助理,也是这个项目工作人员的总负责。
别小看画家的私人助理,他们很多人都是职业的学美术出身。
有的是画家的自己雇用的,有的是签约的画廊给配的。
和经济人不同在于,油画经济人手下一般会有很多的画家,从成名大师到新锐画家都有。
但是,私人助理往往是只为一个画家长期服务。
如果一个画家足够有名,私人助理也会有不菲的收入。
根据合约不同,油画经济人和画家的私人助理加起了高的可能能占到一名画家总收入的抽成的七到二十个百分点。
老杨——他能在做到曹老这个level的大画家的助理,也算是这一行的皇帝了。
走到世界各地,无论香港、东京、巴黎还是WYN,都被人家画廊老板,艺术大亨杨老师,杨先生,Monsieur.Yang的叫着。
不说他能从曹老的合同中抽到多少钱。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一分钱没有白打工,等到曹老百年之后,靠着积累下来的眼光、人脉和关系,有的是世界顶级画廊愿意开七位数的薪水请他做经济人。
曹老下午礼完佛,就要来完成这幅十七号壁画的上色。
老杨习惯性的率先回来检查、检查绘画工具,把茶泡到和适的温度,如果采用的锡管的颜料还会用手简单的搓一搓颜料。
曹老使用的高档颜料很少会出现粉末和桃胶相互分离分液的情况。
但老杨是一名专业的美术助理,大到画展安排,小到衣食住行,他都习惯亲力亲为。
旧社会的名角大腕每天上台前都是有小厮照顾——单独照看茶杯的,专人照看着热毛巾的……
老杨不觉得自己的工作低人一等。
他拿着高薪,就是为了让很多生活自理能力是残疾人水平的画家,除了画画,一切都做到的舒心。
话说回来,要是顾为经有老杨这样的助理,田中正和陷害这种破事就绝对不会发生。
结果老杨一回到十七号壁画面前,就看到这样让他抓狂的场景。
”顾为经?“
以老杨的专业水准,虽然只是草草见过一面,但他并没有忘记这个之前引起艺术家们注意的年轻人。
“你他妈的在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的嘴角抽搐,火冒三丈,张口就想要骂人。
艺术领域喷人是常事,而画家往往孤僻内向,被美术杂志或者同行喷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喷回去,而且破口大骂也有失风度。
这种时候就要老杨这样助理出场。
助理喷,经济人喷,线上喷,线下喷,喷的不爽还要专门雇用己方的杂志撰稿人和对方继续喷。
你的市场身价喷着喷着有时也就喷出来了。
老杨早年在这个行当练就了一手喷人的好本事,成为曹老的助理之后一时间无人可喷,让他甚至有了点高手寂寞的感觉。
他也不是什么人都喷的,一般中年往上,名气越小,没有参加过一次国际双年展的画家,老杨喷的越没有心里负担。
而那些展露才能的优秀年轻画家,老杨就会收的点喷。
虽然美术行业真的能成为画家的人很少,绝大多数美术生都会跑到IT公司做游戏CG啥的,但是万一人家正成大牛了呢。
正常来说,到了顾为经这种,曹老的徒弟林涛大师都表现出带学生意愿的人。面对对方很可能能成为曹老第三代弟子的情况,老杨就不喷了,还会笑脸相迎。
很势利,
也很真实。
老杨今年才四十六岁。在美术圈年纪不算太大,他准备等曹老彻底退了就转行去做油画经济人,可能还有二十年的高收入职业生涯。
他可不想得罪有潜力的新星画家。
一个普通美术狗能成为知名画家的概率是万分之一,考上大美院就变成了千分之一,能进入林涛这样画家的画室就变成了百分之一,要是能成为林涛这样老教授的关门弟子继承衣钵的,可能就是十分之一甚至几分之一。
但是现在,看到顾为经拿着画笔在墙上涂鸦的时候,他就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他觉得顾为经完了,
不仅仅他完了,搞不好自己也完了。
他知道曹老在这幅画上画的心血。
曹老是个对绘画很严肃的人,其它方面可能很慈祥,但这方面说了不容你,就是不容你。
就算曹老不追究,这也是对于自己来说极大的污点。
“操你【哔】——”
老杨在心中咆哮。
“谁给你的权利在这里画的?”
他急了。
“这是工作人员分配给我的任务。”
顾为经回答道,眼神依然在看着壁画。
“狗屁……这是曹老的画。”
老杨也是人精,他知道这个顾为经要不然是自己疯了,要不然就是被人坑了。
但这种时候再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好。”顾为经点点头。
“你他妈的现在在做什么?”
老杨看见顾为经还拿着画笔往墙上涂,就觉得这家伙大概真的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失心疯。
“画画。”
“停下来,你他妈的怎么还在画,停下来。”
“不行。”
“不行!”
老杨太阳穴突突的跳,他感觉自己血压抑制不住的往上冲。
他抬起手臂,想要把顾为经拉开。看着顾为经拿着画笔的手,又生怕对方给墙上的古迹来上一笔。
“停下来,停下来,我命令你停下来!”
老杨咆哮。
“不行。”
顾为经再次给予了拒绝。
不过这次他多说了几句:“现在风大,湿度变化也很大,暂停上色颜料凝固的时差和沉淀可能会破坏整幅画的整体效果。我再重新配颜料可能就达不到这个效果了。”
油画没有这个说法,因为油画本身就会采用不同附着力和表现力的颜料一层层的画。比如顾为经的仰光国际学校艺术班的期末作业,那幅模型油图就是画完初稿,上一层颜料风干一周,再上一层。
就算有些许色差被下一层覆盖了也不会有区别。
要是实在觉得不够好,用画刀清掉再重新画也不是不行。
但是国画和壁画可不一样。
尤其是这种古迹,墙壁内侧就跟威化饼干一般,平时保养都要小心。
要是感拿画刀去铲有黏性的颜料,绝对会连着原本的古壁画七里扒拉的往下掉碎渣。
所以第一次画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这也是老杨如此着慌的原因。
第二十四章 生气
老杨一路小跑的跑到大金塔前方的小广场上,他低下头,压低声音在曹老的耳边说了一下刚刚看到的情况。
几乎是在下一秒钟,曹老的面色就因为快速升高的血压变红。他的手在颤抖,鼻息变的粗重,胸膛一下下的起伏着。
“曹老,事情已经发生了,您急也没用,保护好身体。”
老杨眼急手快,一下子捉住老人的肩膀,用身体靠住小老头的躯干,怕曹老因为气愤过度直接摔倒在地上。
“发生了什么?曹老怎么了。”
“是身体突然不舒服?刚才还好好的呀。”
佛龛前所有跟随曹老礼佛的教授艺术家和工作人员们全都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随着曹老的助理老杨跑过来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曹老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人群中不少人看到曹老的异常,一下子就乱了。
老先生是这次项目的主心骨,可闪失不得。
“不知道,我好像听见和十七号壁画有关,似乎被什么人给破坏了。”
有离老杨刚才说话时距离较近的人隐约听到了一点事情的情况。
“十七号壁画,是那幅贡榜王朝土司时期的《礼佛护法图》,曹老据说花了不少的心思。”这是知道这幅壁画重要性的艺术家。
“那幅画怎么了?仰光官方关闭了大金塔的旅游通道,能靠近的只是项目的工作人员,谁敢破坏。有没有报警?”
No.17号壁画?
田中正和的耳朵竖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偷偷从特等任务箱中为数不多的壁画号码牌中调换的那枚编号就是十七号。
没想到自己竟然中了头奖,那幅画是曹老的作品。
而且看上去,曹老他对那幅画非常的看重。
田中正和心中窃喜,脸上却装着一脸茫然,和旁边的人装作迷惑议论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谁敢在曹老的作品上做手脚!”
他一双贼兮兮的眼睛盯着曹老,期待着对方大发雷霆的时刻。
曹老很生气。
他拿着手杖的手都在抖。
十七号壁画是这次工作项目中对于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三幅壁画之一,另外两幅都是大面积壁画的重绘,只有这一幅是修复。
这可能是整个项目中对于壁画技艺要求最高的画作,早在他下定决心接手这个项目以来,对于十四号壁画的考察就已经开始了。
他在汉堡自己的画室中事先画了很多张草稿,查阅了无数资料。
还与敦煌,巴黎,伊斯坦布尔各处有壁画修复经历的画师开过远程视频会,就是为了把那一副《礼佛护法图》修复的尽善尽美。
这就是为什么,他在项目开工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完成护法图残缺位置的勾线。
结果现在,不过是短短的一个下午,一切都完了。
“这就是命啊。”
曹老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老杨看到曹老的脸色发红,嘴唇颤抖,害怕曹老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立刻从命人搬来把椅子,并且从口袋里取来随身带着的速效救心丸和温水。
曹老喝了口水,终于缓过来一下。
他强力克制住心中想要把那个顾小子撕成碎片的冲动。
“就这样吧,带我去看看画。”
曹轩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微微闭上眼睛,终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对自己的助理说道。
老杨有些惊讶于曹老没有当众发火,也没有让人报警。
他可是知道老先生对于绘画的认真和美术的看重。
曹轩老先生不可能为了一个顾为经转了性子。
别说顾为经了,就是曹老那些四五十岁年纪的徒弟,谁没有曾经因为作画时不认真被这个老爷子用调色盘砸过。
“好了,先去看看壁画吧……唉。”老爷子又是一声长叹。
“至于那个顾为经。”
小老头扶着拐杖一点点的站起身,他脸上的皱纹交错,一顺间看上区苍老了许多。
“不管是不是那孩子的错,就算是想表现自己……总之,你嘴巴都严一点,不要乱说话,就说是发错了牌子好了。别把人家孩子给毁了,有个好苗子不容易。”
曹老再次在老杨的耳边叮嘱道。
老杨沉默了。
他没想到曹老竟然会这么处理。
说的过分一点,这种未经允许私自动大师的稿子,就算平常一般的画室里都可以报警请求司法介入了。
一幅古迹值多少钱?曹老的一幅顷注了心血的作品又值多少钱?这都已经很难用单独的金钱衡量了。
曹老恨顾为经么?
他当然恨,不管是什么愿意,他现在一眼都不想看到这个少年人。
如果他要再年轻个二十岁,恨不得亲自挥舞着拐杖把对方的腿都打断。
但老先生年纪大了。
年纪大的老先生,更喜欢为后来人着想。
曹轩老先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随便说一句重话,搞不好人家小孩子整个艺术生涯就完蛋了。
他毕竟还是爱才的。
从之前的钢笔素描就能看出,无论怎么样,这个顾为经都是在绘画一途上肯努力的年轻人。
既然壁画已经无法挽回,他不想就这么再为一个认真刻苦的孩子的前途蒙上阴影。
“就这样吧。”
曹老严厉的看了老杨一眼。
老杨在心里咂吧咂吧嘴。
在敬佩大师的胸怀的同时,也有些感叹这个顾为经的好运。
他最希望的也是这件事的影响能够降到最小,自己也能少受到株连。
不过嘛,估计这家伙也别想去林涛大师的画室了。
好好的少年人,刚刚获得了大师的关注,又亲自把机会扼杀,真是让人感慨。
礼佛活动本来也到了结尾,出了这档子事,也就立刻原地结束。
众人跟随着曹老,快速向着十七号壁画的方向回去。
一路上很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气氛已经略微有些压抑。
田中正和没有看到预料中的发彪,心中有些遗憾,不过他认为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已。
他挪动的小碎步,像是一支瑟瑟缩缩的老鼠跟在大部队的后面。
曹老拄着手杖,叫来了自己的弟子林涛、酒井一成等对壁画修复领域比较熟悉的专家。
他已经能想像到那幅壁画被涂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上的颜色过浅,可能还可以弥补。
但新手最容易在修复壁画的时候犯的错误,则是上色过厚,浓浓的糊成一团。
世界上销量最好的文化周刊《纽约客》曾经报道过一个案例,法国的学生团队在修复一座拥有八百年历史的圣母像的时候,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整个雕塑脱色被用艳浊的涂料涂的青一块,红一块的。
周刊上用恶毒的修辞将这次的修复称为——“把圣母涂成了猴子。”
曹轩眼前已经浮现出了壁画上五彩斑斓乱七八糟的涂色了。
这让他捏着手杖的指尖微微发白。
第二十五章 变化
“酒井教授,如果一副古迹壁画修复出现了失误,有什么办法弥补么。”
弥补?
酒井一成吃惊,他知道曹老在修复古壁画的时候一直小心小心再小心,难道还出了什么情况?
“如果只是一两笔的失误的话,还是保持原状比较好。二次加工就是二次伤害,这也是完全没办法的事情。”
他摇摇头。
“如果是大面积的失误呢?”
“大面积,怎么会呢?”
酒井一成又是一惊,心中奇怪哪个蠢才竟然搞出了这么大档子事,竟然让曹老忧心忡忡的想要擦屁股。
“如果是大面积的话,可能就没办法了,颜色浅了只能再上面再覆盖一层,颜色深了就只能铲掉,或者用化学褪色法慢慢的洗,尽量将颜色变浅一点。”
“也就是保留修复的痕迹,但是让修复的痕迹成为原本绘画的背景。相当于变相的影线法了。”
曹老点点头。
“不好吧,这完全无法发挥出影线法不损伤原本古迹的优势,而且把涂上的颜料无论是用画刀修改,都可能会损伤整体壁画的墙体结构的。”林涛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酒井一成也是摇摇头,想了想:“是不好,还是不如不修。”
“我也知道,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曹老最终又是一声轻叹。
“曹老,我找到了工作单,是他们自己登记的。”
老杨已经从一边的登记处找到了任务单,上面清晰的写着“十七号壁画NO.17-酒、顾。”
田中正和看到这一幕,心中知道没跑了。
顾为经他们这可真是惨了,百口莫辩。
他确信自己做事做的很小心,就算那块编画号码牌被送去物证鉴别,都不会留下他的半块指纹。
曹老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登记表递给一边的酒井一成。
“酒井教授,你自己看吧。”
曹老说道。
“嗯?”
当酒井一成看到那张登记表上自己宝贝儿子的名字的时候,脸差点都绿了。他可是知道No.17号壁画意味着什么的。
“酒井纲昌!你过来!”
他肚皮猛的一抖,像是《功夫》里放狮吼功的包租婆一般,大声吼道。
他叫的是酒井纲昌,而不是纲昌。
任何家长用全名吼孩子都是十分生气的表现。
酒井钢昌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自己的事情,他中午饱饱的吃了一顿海鲜饭,在别人礼佛的时候,他还找僧人要了两个蒲团小眯了一会。
此刻他正惬意着在人群后面溜达着呢。
他一点也不关心倒底发生了啥,正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期待一场好戏,要是能直接把下午的工作都混过去更好。
结果突然听见老爹前所未有的愤怒,赶快屁滚尿流的跑了过来。
“怎么了?”
“No.17号壁画,是你签字领取的?“酒井一成问道。
“是吧,怎么了?”
酒井纲昌瞄了一眼登记表,他只记得自己随手从盒子里拿出来一个最靠上的牌子,然后签了字。
啪!
酒井一成直接扇了儿子一个耳光。
酒井纲昌都被打懵了,他捂着脸坐在地上,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打过自己,一次也没有。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了,这不是纲昌的错。就算他拿错了牌子,顾为经也不应该不明白自己几斤几两的乱画。”
了解事情缘由的林涛此时语气中再也没有了对于顾为经的喜爱。
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疯子,他在心中想。
……
当身上沾满颜料的顾为经站在《礼佛护法图》身前的样子落入大家视线的瞬间。
人群中的议论声像是一阵嗡嗡叫唤的苍蝇一样立刻就扩散开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在这里。“
“这里不是曹老的画么。”
“是谁让他在这里上色的,这种复杂的壁画他也敢画?乱弹琴。”
顾童祥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不知道No.17号壁画是干什么的。
但留给孙子这些年轻画师的上色的壁画,他全部都细细的留意过,绝对没有这幅《礼佛护法图》在其中。
又联想到曹老刚刚听到老杨话语的反应,一种不详的预感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下意识的想要冲上去质问自己的孙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却被一只干枯,瘦小,布满老人斑的手横在了胸前。
是曹老。
“……曹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顾为经只是个孩子……我……我……”顾童祥脸色变得苍白。
曹老却根本没有回答顾童祥的解释的兴趣。
他甚至已经忽略了顾为经,那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墙面,眼皮微微的跳动。
咦?
酒井大叔的肚子上的肥肉颤动了一下,他也发现了墙壁上的颜料不太对劲。
嗯?
林涛只比酒井一成晚了片刻,也发现了墙壁上颜料的变化,他抓了抓已经快要掉光的头发,不可思议的抖啊抖的。
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大家经验的差距,不断有壁画经验丰富的艺术家突然怔著,鼻腔里发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声调,乍一听跟高低声部的合奏似的。
有问题,
这墙上的颜料绝对有问题。
未免也太和谐了一点。原汁原味,不是像,而是真。
好像几个世纪以前的老画工的幽魂穿越了时空,用颜料和色彩补全了墙上的空白。
虽然他们都能将颜色调制到极为近似的地步,但他们同样也知道,那怕只有一个很小的色阶的变化,最后的观感都是不同的。
眼前这幅壁画上新绘制的颜料,绝非他们这些人所熟知的任何一种搭配。
“厉害!”
人群中的原本的躁动很快就安静了下去,不少人都这当成了曹老的手笔。
只是,为什么拿笔的是顾为经呢?
是因为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徒孙,特别给予的机会?
但这样重要的壁画的持笔权,连那些年轻一些的教授都有些心动。
交到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小伙子手里。
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吧。
“抱歉,抱歉,曹老,不好意思……”
只有顾童祥此时心思根本就不在绘画上,他弯着腰,看着曹老,一脸的诚惶诚恐。
事关自己的孙子,脸面什么的已经都不重要了。
“老顾,你道什么歉啊。”曹老摆摆手,嘴角微微的抿起。
他心中原本将这幅十七号壁画判死刑时,心中有多么心痛,现在心中的喜悦就有多么的汹涌。
预期管理所带来的反差刺激,需要让老先生必须用力控制着嘴角才能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第二十六章 羡慕
“还是太年轻……“
顾童祥并没有因为曹老的安慰就放下心来,关心则乱,他没有注意到四周艺术家们脸色的异样。
他甚至错以为曹轩老先生说的那句“顾老,你道什么歉呀。”是气愤之下的反话。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顾童祥急得都快要疯了,如果不是害怕让曹老下不来台,他都考虑直接给曹老跪下了。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事世浮沉,顾童祥太明白事情了,这些大艺术家捧一个人可能还要花些心思。
毁一个人,呵呵,那真的就是随口一句话的事情。
他们不关心事情为什么会闹成这样,这些艺术家们也没有那个耐心关心,他们只关心结果。
结果就是,
自己的孙子,顾家代代书画传家未来的顶梁柱,亲笔把人家曹老顷注心血的作品给毁了。
顾童祥心中在后悔,他不是后悔顾为经做了错事,而是在后悔自己不应该把孙子带到这个【大师项目】中来。
“还是太年轻,太不成熟了,是自己的错。”
顾童祥在心中痛苦的想到,自己的孙子顾为经毕竟太年轻了,只是个未成年人,做事还是欠考虑。
要是他这个年纪有充分社会经验的画家在这里,看到壁画上那幅复杂的《礼佛护法图》的瞬间,就会知道这个事情有问题,一定不会轻易的动笔。
顾童祥把目光移到一边捂着脸看着顾为经不知所搓的酒井纲昌,心中暗叹这小子有个好爹。
固然在礼佛护法图上提笔涂鸦的是顾为经,但领牌签字的可是酒井纲昌,他犯的错绝对不小,甚至至少占了五成。
只有不懂事的家长才会在孩子明明做错的情况下,一味的偏袒和维护,这只会让人心生厌恶。
顾童祥觉得,刚刚酒井一成的那个巴掌,至少有一半是打给其他人看的。
我酒井一成这么大的教授,国际获奖的大艺术家,抽儿子的耳光抽的这么不留情面,你们其他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给我一个面子,别再和我的小儿子计较了。
这反而是对酒井纲昌的保护。
无论这件事情最后怎么处理,挨了这个狠狠的巴掌,至少直接抽散了笼罩在酒井纲昌未来艺术道路的大半阴云。
就算是曹老心中再生气,也估计不好意思为难酒井家的孩子,那么背锅的只能是自己的孙子。
顾童祥理解对方的行为,他只是痛恨自己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他的身体因为过于担忧而微微的发抖。
“千万别毁我孙子,千万别毁我孙子……要是金钱能解决,这幅画我砸锅卖铁也赔。”
他在心中一遍遍的祈祷。
他准备拉着自己的孙子,好好的向曹老先生道歉,虽然道歉总是非常苍白且无力的。
但是,事到如今,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顾老,别担心。”
一只胖乎乎的手拍了拍顾童祥的肩膀,阻止了他的颤抖。
他扭过头,和自己说话的竟然是酒井一成。
酒井一成收回看着壁画的眼神,看看一边拿着画笔,身上粘满颜料的顾为经,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儿子,腮帮子上嘟嘟的肉颤动了两下。
最后视线落回了顾童祥身上。
“要是顾为经去不了林涛先生的画室的话,不如就来做我的学生吧。”
顾童祥怔住了。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酒井一成望向自己的眼神竟然是……羡慕?
……
曹老拄着拐杖,一步步的走到壁画跟前,抬起头,细致的仔仔细细的大量这幅《礼佛护法图》上刚刚上色的所有细节。
一边的顾为经此时已经放下了画笔,老老实实的站在一边,他只是对待画画认真,又不是傻。
在发现事情不对之后,将眼前一处嫔妃的衣角补好之后,当然就没有再继续动笔。
见到曹老先生走来,他在脑海中快速思考着应该怎么回答应该怎么问话。
“小子,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么?”
曹老看了良久,才低下头,看向顾为经。
“画画。”顾为经面无表情的回答。
“画画?这是你应该画的画么?”
曹老的语气很是严厉。
“我领到的任务牌上写着的就是No.17,也就是礼佛护法图。”
“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但你才多大,你就不觉得领到这样的任务有问题?”
曹老低下了头,语气非常的冰冷,嘶哑的说道:“我事先已经说好了,有人要是敢在项目里乱来,我绝对不容他,你当我的话是在开玩笑么。”
顾为经沉默了。
曹老却丝毫没有轻轻放过对方的意思。
“你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去找工作人员询问?”
“工作人员都去吃午饭了。”
“曹老,是纲昌的错,和小顾没有关系。”酒井一成都在旁边的说话了。
“我不管,这是你的事情。”
曹老不知道为什么表现的有些吹毛求疵,连一边其他的艺术家都觉得今天的老先生有些苛刻。
“这种情况你就没有想到会有问题么,为什么这么巧,别人去吃午饭了,你却领到了一幅不属于你能接触的壁画。你知不知道,要是你今天画砸了,是什么后果?”
他抬起头,像着四周的人群严厉的望了一眼,然后重新低下头,厉声喝问道。
“如果今天是有人要想害你怎么办?“
嗯?
人群中的田中正和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以他的艺术眼光,原本没有那么快能看出顾为经的调的颜料有问题,但他会察言观色,已经意识到了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至少他不觉得那些老艺术家看向顾为经炙热的眼神有多像是看一个犯了大错的混蛋。
原本看着老先生声色俱厉的呵斥顾为经,他还觉得事情终归向着自己想象方向发展。
可是,这句话是怎么回事?
如果今天是有人要想害你怎么办——这句话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爱护。
随着曹老这句话一出口,今天这事就已经直接从顾为经擅自“毁坏”曹老的作品,变成有刁民想害他了。
天知道,田中正和事情做的有多么的小心。
从那天的事情开始,他就嫉恨上了顾为经,等了几天,才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找到了完美栽赃的机会。
报警啊!
叫人来查查啊!
我费了这么大的劲,酒井纲昌在登记表上签字是货真价实的,顾为经在礼佛护法图上画画也是真实的。
你这个老家伙,怎么能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事情定了性呢?
这还有法律嘛!
田中正和心中甚至有些委屈。
第二十七章 少年天才
曹老是什么样的人精。
能只身一人,以华人的身份为国画在欧洲市场闯出一片天,老爷子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别以为艺术的水就多清澈。
艺术和演艺圈最大的不同是,虽说过去三十年艺术市场的价格水涨船高,但这和炒作,投机等等很多引素相关,但它仍然是一个相对小众和神秘的门类。
小众意味着尤其是上层市场,就那么多买家,那么多画廊,也就那么多钱在这个圈子里转。
一个萝卜一个坑,同样是大师,你过去十年更受人追捧,自然就会有同行受到冷遇。
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脚也少不了。
什么和身体工作者买春然后被告强奸啦,去酒吧溜达一圈身上莫名奇妙的多了白粉啦。
这种事情过去半个世纪曹老听过见过的多了去了。
和田中正和想的不一样,曹老其实并不关心事情真相如何,是栽赃也好,不是栽赃也罢,如果曹老想要追究到底,这件事就很大。
可曹老本来就不想追究,再加上这件事情的结果超出他预料的好,所以这也就不是事。
地位不同带来了不同的眼界。
然而,曹老也不想就这么放过顾为经。
如果明明做了错事,却只是因为结果很好,就受人鼓励,那么对这个孩子的成长没有好处。他不可能永远有这样的好运气。
万一他画砸了怎么办?
这次有自己兜底,那么下次呢,下下次呢?
有些东西只要失误一次,也就没有下一次了。
一个很现实的事情,在欧洲艺术品市场,你要是白人,你有机会,你也可以犯错。
可你要是黄种人,你不仅机会更少,而且你绝对不能犯错。
对媒体痛苦流涕,改过自新,焕发艺术生涯第二春这类的故事是属于本国人的。
你要是华人,没有任何人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任何错误都是不克饶恕的,你有任何污点都会被画廊拒之门外。
你错了,你就是华人trash,立刻滚蛋,没有第二次。
老先生想要知道这个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这幅壁画可能有问题。”
顾为经被小老头那双明慧的眼神逼视的,觉得心底的一切小心思都被洞穿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画,想要出名?怎么,你有才华,林涛想要收你当徒弟你还不知足,贪心不足,迫不及待的想要扬名立万?“
人群立刻就安静了,因为这话说的很不好听。
“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曹老问道:“我警告你,小子。年轻人犯错可以,但如果你要再不诚实,我会很失望。”
“不是。”
顾为经当时完全沉浸在获得《摩诘手记》的喜悦中,真的完全没有想到要出名什么的。
“那是为什么。”
曹老的语气更加冷了。
“手痒?”
顾为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手痒,曹老愣了一下,他想到对方可能会争辩,但他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个答案。
“看到这么好的绘画机会,我不想放弃。”
曹老沉默了片刻。
“那么要是失误了呢,这么好的画,要是砸在你手里,你身为一个画家,不觉得可惜?”
“我觉得我能画的最好。”
”最好?年纪轻轻就敢说最好,真是好大的口气。“
曹老从鼻子中喘出一口粗气:“颜料我就不说了,这幅画的观音大士面容威严而慈悲,帝后恭敬随侍中带着人间君主的法度……你就算配置好了颜料,这些地方的用笔你也能把握的了?”
曹老刚刚欣赏壁画的时候,就发现,顾为经虽然颜料配置的惊艳,但用笔熟练度还是很一般。
只是普通人的不错,别说和自己比了,在场中的随便哪个青年教授都打他一沓,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所以我没有画。”
顾为经指着壁画上的空白:“我只画了嫔妃衣角等物。没敢画其他部分。”
“如果画完了这些细枝末节,还没有人发现你,你也不继续画。”曹老再次看向一边的壁画。
“不画。”
“那你应该先和工作人员知会一声。“曹老语气中有些不服气。
”抱歉。“
“抱歉什么,你什么都没做错,有什么可道歉的。“
又过了良久。
曹老一直在看着一边的画,不作声。
就在大家奇怪的时候。
“顾为经,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曹老突然说道。
嗡~
人群中刚刚才压抑下去的议论声一下子又起来。
“请教。”
不是询问,而是请教。
作为可以写进世界美术史的人物,这个世界上其实已经不存在在世的艺术家地位比曹老更高的人了。
光艺术界的最高奖项之一的,威尼斯国际美术双年展上,颁发给最佳国际参展艺术家的金狮奖就获得了整整三座。
这就像是科学界已经获得了一次以上诺贝尔奖的巨犇物理学家,再往上可能就是牛顿、爱因斯坦这种传说级的大师了。
在世的物理学家中,可能能有几位和他是差不多的一个等级,但就算作品能卖出更高的价格,也真的很难说他就要比曹老更加厉害。
从二十世纪中期往后数,作品价格最高的可能首推安迪·沃荷(AndyWarhol),他是波普艺术的灵魂人物、领袖与教父。
这位有点像《时尚巴莎》这类美术杂志的摇滚男模特的老先生,应该是人类自从有艺术这个概念以来,第一位能把自己的印刷品卖到六、七千万英镑这个量级的艺术家。
对,是印刷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比梵高什么的成功多了。
但是他就一定比曹老更加成功么?
很难说。
他毕竟只是波普艺术的发扬者,而不是开创者。
他也没有开宗立派这样伟大的成就。
一样有的是人指责他评论他凹板印刷,木板拓印这种东西根本就称不上艺术,不过是偷鸡取巧而已。
他们这些艺术家教授们眼中的曹老一直都是高不可攀的巨擘,人和人在小老头面前都是晚辈和学生。
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见到过这位老先生用请教这个词了?
而且,对象竟然是一位还不满十八岁的中学生。
“请您说,只要我知道的就一定和您说。”
顾为经赶忙弯下腰,他可当不起这位老先生的请教。
“仕女青色的衣裙中加了银朱,赤丹,嗯,应该还有少许的藤黄粉末……对吧。“
顾为经心中佩服,点点头。
就算有《摩诘手记》的辅助,为了配置这些颜料,他也费了很大的功夫,尝试了好几种不同的配方,最终才找到最合适的种类。
结果曹老先生只是随便看了看,抬口就将自己的配方道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这种薄而不艳的色彩是怎么办到的?我也想到了这种配色,但是无法近似还原于壁画的其他部分这种稍微被风化的感觉,应该不是稀释颜料这么简单吧。“
曹老审视着图画,“这种清凉又微微润泽的感觉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尝试往里加了无精鸡蛋的蛋清。”
“蛋清……类似蛋彩画么。”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尝试了一些固有的配方,然后根据长辈教给我的知识一点点的试出来的。”
王维当然是书画界的长辈,当然,顾为经知道别人估计会当成自己的爷爷。
曹老抬着头看了看壁画,又低头看了看配置颜料的过程中身上衣服上沾的五彩斑斓的年轻人,终于笑了。
“真是少年天才,你真的很好,比我这个老骨头厉害。”
他感叹道。
第二十八章 曹老的授课
石破天惊!
听到“少年天才”的评价,人群中大家羡慕有之,嫉妒有之,更多的则是一种佩服的情绪。
不是佩服顾为经,而是佩服曹老,佩服曹老的胸怀。
艺术家们一个个心高气傲,可不是你画的好,就能认可你的。
尤其还如此谦虚的向年纪还没有自己孙子大的小孩子请教。
“曹老!没必要,过了。”
助理老杨忍不住在一边小声提醒了一句,提示顾为经不值得他做出这样的评语。
这不是私人恩怨。
画家的立场,就是助理的立场,曹老这么看重顾为经,他老杨也必须看重顾为经。
老杨此时其实心中满是对自己的埋怨。
他埋怨自己刚刚呵斥对方的语气太严厉,担心会不会得罪了这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菩萨。
“您都这么才华横溢,少年天才了,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这样给人跑腿的计较了呗?”
要是按老杨心中的真实想法,他现在恨不得冲过去拉着顾为经的手,做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好大叔。
但是,他的职业道德必须要让他在雇主在公众场合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语的时候阻止对方。
“比我这个老骨头强。”——这句话在老杨看来就很不合时宜。
曹老虽然已经不怎么动笔了,但是他的作品在艺术市场上如今依然是在不断的升值的,拍卖的价格节节攀升,却几乎很少有收藏家将自己持有的作品拿来出售。
主要原因除了因为随着华夏民族的伟大复兴和亚洲在世界地位的不断攀升,世界对于东方艺术的认可加强,中国画表现的越来越值钱以外。
还有曹老这个如今在世东方画家第一人的身份的缘故。
藏家正在等。
如今曹老已经九十多岁了,只要等老先生什么时候一咽气,他身为画家几乎没有污点的一生一盖棺定论,他的作品就可以进卢浮宫六大馆之一的绘画馆了。
历史上只有少数几人有无上的殊荣和好运以在世画家的身份亲眼目睹自己的作品被卢浮宫收藏。
毕加索、马夏尔、苏拉吉……这些人都曾经被誉为在世的最伟大画家,他们是一个时代绘画界的翘楚。
以曹老的地位,如果找合适的经济团队运作的话,未必不能在世的时候藏品就被卢浮宫所收藏。
是老人家自己拒绝了,他是个谦虚的人,认为自己还是无法和这些在整个世界艺术史上都冉冉生辉的名字相互并列。
对于很多画家来说,身后作品能进卢浮宫就和法国人死后能进先贤祠一样荣誉。
几乎可以下这样的结论。
收藏家也有崇古贬今的心理,什么时候曹老去世了,他的作品价格还会有一个飞跃性的提升。
整个作品市场彻底站稳一千万美元是肯定的,两三千万美元也不是梦,某些精品的代表作甚至也许可以向亿美元这个量级的东亚当代画家新高峰试探一下。
能愿意花一亿美元这个数字收藏艺术品的人都是不差钱的主,要不然是老派的OLDMONEY,要不然是为了彰显艺术品位的新贵。
他们只喜欢最好的作品。
如果你的作品不够好,这钱买什么样的画买不到。
克劳德·莫奈的众多作品中,《干草堆》系列的二十五幅中的最贵的画作的成交价也不过是苏富比拍出的1.1亿美元。
至于印在中学美术课本上的睡莲系列,握着一亿美元你都可以随便挑了,市场上有的喜欢哪幅买哪幅。
“比我这个老骨头强。”
这句话就很容易被人借题发挥。
“震惊!国画宗师水平竟不如小孩子。”、“九旬大师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有名无实,艺术家曹轩先生绘画时竟出现重大纰漏。”
艺术小报很多就是一群食腐的秃鹫,可能更加含蓄,以文化人的身份骂人不吐骨头,但本质上有些非专业取向的撰稿人和UC震惊部没什么区别。
也就是顾为经年纪太小了,还不是在艺术市场闯荡的职业画家,懂的人都知道这是老先生对于年轻人的勉励。
否则,就这句话就可能造成曹老的作品的市场的价格波动。
甚至,要是顾为经将来不成气,成为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平凡之辈,再碰上这小子人品有问题的话——他就可能拿着这句话,在老人的遗泽上敲骨吸髓,用做自己的进身街梯。
也不是没发生过的事情。
多少大师都毁在不成气的徒子徒孙之上了,师门不幸,死后也不得安生。
这是什么情况?
老杨望着另一边的顾为经,嫉妒的眼睛都有点红了。
这小子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好么?
你知道有多少成名画家会因为听到这样的评语激动的欣喜若狂,夜不能寐?
他不是老先生遗留在缅甸的重孙子吧。
……
顾为经虽说还不明白这句话的份量之重,可他仍然惊讶于老先生对自己的褒奖。
说白了,这件事无论是什么原因,他也有错。
客观事实就是,
他真的动了曹老先生的壁画,未经过允许,私自在上面做画。
如果抛除前辈和晚辈互相成全的温馨场面,就算你画的比原作本人更好,这件事又是什么性质?
相声界,这叫呛行。
武术界,这叫踢馆。
哲学界,这叫骂大佬。
已经完全回过神来的顾为经甚至有些后怕。
他知道,只要曹老的气量稍微狭窄一点,这件事都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走向。
“想要出名?怎么,你有才华,林涛想要收你当徒弟你还不知足,贪心不足,迫不及待的想要踩在我的身上扬名立万?”
曹老那句刚刚的喝问其实就是替在场的很多人说出了心中的心里话。
谁说你有才,别人就要赏识你了?
至少这件事会让曹老的门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一定不舒服。
在艺术圈,无论是诗词歌赋,唱歌、绘画、写作、哲学…
“干大佬,骂前辈”向来是出名的不二法门的同时,也是最犯圈内忌讳的取死之道。
但这就跟旧社会的津门武行一样,面对同辈切磋可以其乐融融,以武会友。
要是换成找上门来踢馆抢饭碗的,可向来是仇人见面,打死务论的。
恰恰因为这种事情犯忌讳。
除非走头无路,抱着和那些老艺术家你死我活,咱爷俩只能剩下一个的结死仇心态,再有才华也最好不要这么干。
终于明白过味来的顾为经此时心中真的有些感动,他明白了曹老先生对自己的保护。
无数艺术家嘴上一副前辈高人德高望重的样子,真的能做到这一部的又有几人呢?
他向着曹老鞠躬。
“对不起,谢谢您。”
顾为经诚心实意的感谢。
“怎么,有什么可谢谢的。你小子是不是心中原来觉得,我当初说的那句——老家伙就应该俯在土里让年轻人踩着身体往上爬。是老骨头的惺惺作态。心中一个个看到有才华的年轻人恨不得直接掐死,这个时候才这么震惊。”小老头此刻到是显得有些不乐意了,他瞪着眼睛,打趣道。
“但是,你毕竟做了错事。”
“是的。”
“做错事就要有惩罚。你同意吗?“
“同意。”
曹老想了想:“为了让你长个教训,你之后这几天,在我画画的时候就来调色研墨,打个下手吧。”
顾为经张大了嘴巴。
嗡~
人群中又是一阵哗然。
田中正和气的都快哭了。
这是惩罚?你管这叫惩罚,这样的惩罚天底下打着灯笼他妈的能找到几份?
这根本是传艺!
不公平!
有黑幕!
我抗议!
他紧闭着嘴,咬碎了牙往心里咽。
“老师,你也太偏心了。连我当年学画的时候,很多时候您都是让师兄教我的。”
林涛都在苦笑,他们师兄弟几个人,大多数都是大师兄教导的。那时候曹老很忙,亲自一对一授课的机会连他都没有捞到几次。
这顾为经真是好运气。
第二十九章 技巧、知识、情绪
在曹老开始绘画之后。
依旧恋恋不舍想要围观的众人就被林涛让工作人员驱散开了。
“曹老要画画,闲杂人等,都回去吧。”林涛说道。
“老林,我们安安静静的就在一边,保证不说话,不影响大师作画。”
“林教授,给个面子嘛,曹老都没说些什么。”
不停的有和林涛相熟的老教授想要厚着脸皮留下来听听曹老讲课。
宋太宗说,开卷有益。
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曹大师动了念头想要亲自传艺。
就算是因为顾为经,内容可能会浅些,也属于听到就是赚到,这时候脸皮厚点完全不算个事。
在曹老的面前,谁不是学生呢。
“抱歉,老师作画时喜欢清静,请诸位去做自己的工作吧。”
林涛可不乐意这些老家伙在这免费蹭老师的指导。
这些人的性子他太了解了。
百尺杆头,想要更进一步就是难上加难。
每个人心中对于绘画都有自己的困惑想要曹老这种宗师解答,给他们个机会就会黏上去。
只要让这些不要脸的老东西留下,保证过一会儿,就变成专题讲座了。
凭什么让他们占这便宜啊?
我很多时候想让曹老指点自己两句都没有时间呢,那还是我师傅呢。
他连顾为经的爷爷顾童祥都礼貌的轻到了一边。
顾为经正在抬头欣赏着小老头曹轩画画,眼神一眨不眨。
他看着那笔尖在壁画上跳跃,就像看一场宏大而热烈的无声演出。
“技之如此,已近道矣。”
这是顾为经脑海中最直观的感受。
曹老握着画笔,笔尖丝毫不颤,挑,涂,点,抹,让看上去在赏心悦目之余,竟然有些缥缈灵动的感觉。
“老师这般岁数,还能笔走如龙,真是让我们这些小辈惭愧。”
林涛将闲杂人等完全赶走后,走回端着调色盘的顾为经身边,语气中带着由衷的佩服。
曹轩老先生的艺术生命长真的长惊人。
“让你少喝点酒,你就不听。连自己的身体都管不住,凭什么能拿的好画笔,没用的东西。”
小老头斜睨了一眼自己的二徒弟,毫不留情的训斥。
“你要是到了我的年纪,还能拿着稳画笔,也许艺术成就还能更上一层楼,可你有这个本事么?”
“不敢跟老师比。老师是五百年一遇的美术大材。”
林涛一把年纪,还是涨红了脸,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如果林涛教授的学生看到往日刻板严肃的央美教授被训斥的像是个小学生的模样,估计会吃惊的惊掉了下巴。
能被曹老收为二弟子,他也是年少有为,青年时便是颇受瞩目的新锐画家。
青年得意,自然少不了觥筹交错。
林涛不抽烟,但是很爱喝黄酒,虽说被老师呵斥了很多次,也没能完全把这个爱好给戒掉。
“狗屁的五百年一遇的美术大材。”曹老摇摇头,“我不过是比同龄人更努力,运气更好,活的更久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私下里的缘故,顾为经觉得,曹轩大师表现的很率真,很真实。
完全没有大师的架子,到像是一个单纯的看到自己晚辈不争气而痛心疾首的长者。
让他心中很是亲切。
“顾小子,你是个好苗子。可要想在艺术这条路上走的更远,光是好苗子是不够的,酒、色、财、气最好一个都别沾。艺术这条道路很复杂也很简单。你要活的够久,把比你强的老家伙都熬进黄土里了,你就是大师。”
曹老停下画笔,看着顾为经,语气非常的认真:“自律,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也是我觉得比画画本身更重要的一课。”
“受教。”顾为经认真的点头。
自律,就是老式的东方艺术家有别于西方画家很显著的特点。
顾为经听说,东夏的书法大家,雍正皇帝的九世孙启功老先生,就非常注重养生。
哪怕在晚年的时候,依然能够笔走如龙,挥毫既就,就算抬着胳膊写一幅三百言的书法,也能手不抖,脸不红,气不喘。
东夏传统书画不分家,顾为经观察,曹轩老先生也是如此。
他拿笔的手极其稳,极其有力。
老先生的手臂干瘦的就和柴火棍一样。然而,画笔、手腕已经与胳膊上的肌肉形成了一个非常稳定的握笔三角,在画画是时候稳的可怕。
只有日积月累的训练和对身体的绝对自律的保养,才能在这么大的年纪保持住身体的状态。
这种文人的自律是东夏艺术家们传统,也是古代华夏文化中君子养“德”中关于德行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对比之下,他的爷爷顾童祥就没有这份造诣,虽然顾童祥的年纪和林涛这差不多。
他好几年前就听爷爷感叹过,自己握笔已经不稳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仰光是个人脉社会,人情社会。
尤其是在动乱年代,想要在仰光河边的书画铺中独在小楼成一统,安安静静的做自己的书画小生意是很难的。
各种迎来送往,酒场作戏,不是你不想去就可以不参加的。
尼古丁和酒精不仅会致癌,而且也会损害大脑,街上很多常年酗酒的街坊都有手抖这类的小毛病。
对艺术家来说,这就是大问题。
顾老爷子五十岁往后,手就越来越不稳。
不过,画家在这一点上还算不错了。
你看那些整天咳药,吸粉,滥交的部分欧美玩地下音乐的歌手们,尤其是嬉皮文化的代表人物,别说六十岁还能不能活跃在乐坛,能无病无灾的活过四十岁都算是长寿。
“至于第二点,你有想过一个职业的画家,作画时应该具备什么样的要素么?”
什么要素?
顾为经摇摇头。
“技巧、知识以及情感。”
站在一边的林涛一脸肃穆的接口。
“这是老师带我入门的时候教我的三要素,也是我如今所有成就的基础。”
技巧?
知识?
情感?
他听说过画家六大类,三大项什么的,但这个三要素理论还事顾为经第一次听到。
“所谓技巧,就是画一幅画的根基,这是水之源,木之本。如果没有技巧的加持,你的知识储备再多,胸中的情感再汹涌,再丰富。没有绘画的基础做为媒介,不过也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林涛给顾为经讲解道:“这一点你做的就很不错。以你的年纪,至少素描的基础已经很接近职业画家了,这非常好,显然下过苦工。”
这些老画家判断的真准。
顾未经感叹,按照系统面板,自己的素描也是半专业接近原满的地步。
“但是知识这一点,你做的就不好了。我能看出来你前几天画钢笔画的时候只是简单的临摹,你能说出来大金塔有多高,上面有多少颗铃铛,那些地方的金泊更厚,采取什么样的建筑工艺么?”
“您知道?“
顾为经觉得,虽然自己不了解,但对方总不会比自己这个缅甸本地人知道的更多。
林涛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记录。
“我从学画那天开始,老师就要求我记录任何我考虑入画的建筑,人物或者景物的背景知识。来仰光前我就了解过大金塔。你永远无法画好你不了解的东西。这个习惯我坚持了五十年。记满的笔记本可以堆满一整间房屋。”
顾为经服气了:“这就是知识?”
“这就是知识。”
“拉斐尔或者提香这样的古代画家再杰出也是无法画好飞机的,因为他们只会把那当成神迹而加上宗教性的光环,而非追求机械的严谨。知识就是力量,你别看印象派抽像的要命,莫奈画建筑,无论是《落日下的国会大厦》还是《总督宫》都是在对于建筑本身无比熟悉的基础上的。”
“所以小子,输给酒井胜子那个小姑娘别不服气。我听说她从小就很注重这方面的积累,她的成名作品《海上的飞鸟》,曾经让专业的海洋生物学家都叹服鸟羽纹理的精细。”曹老这时候开口。
“至于最后,也是最难的一部分,就是情绪了。”
小老头换了一跟画笔,在调色盘中一挑。
“注意看。我给你演示一次,什么是中国画中所谓的画龙点睛。”
第三十章 画龙点睛,菩萨睁眼
“我之前告诉你,君子之德不能沾染酒、色、财、气。”
曹老拿着画笔,手腕悬在空中,似乎正在和壁画上的观音对望。
他没有着急最后落笔,而是轻声对顾为经说道。
“这里的气,指的是不良习气。不良习气自然不碰为佳,但画师胸中却不能没有一股气蕴作为支撑。”
“这股气是见世事不平,想要拔刀相助的正气。是见家国破碎,苍生流离的怒气。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喜气,也可是见枯腾老树,西风瘦马的萧瑟气……”
曹老嘶声说道:“软性子的好好先生是做不了画家,没有这股想要见胸中激荡翻滚的意气,画卷就没有用来支撑的灵魂,它就站不起来,立不住。”
“这就是情绪。画家是人,人和机器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有情绪,也能将自己的情绪注入画卷,去感染,去打动更多的观众。”
“一幅画没有情绪,只剩下空洞的躯壳,绘画的绝大多数意义也就不存在了。那不如去做摄影师好了,快门咔嚓一响,可比你一笔一画的细致描摹快多了。”
“请记住,我教你的第二课,技巧,知识,情绪,三者相辅相成,才能画出让人满意的作品。”
曹老不在说话,默默的注视着壁画上观音大士苍白的眼神。
技巧,老先生已经臻入化境。
传说中国画的大宗师能有画龙点睛的技艺,梁朝大画家张僧繇,有画龙点睛,破壁飞去的传说。
他擅于画法简练,又富于变化。
朱景玄《历朝名画录》中所说——画家张僧繇闲尝以越笔点簇鞍马,画花画水,其小者或头一点,或尾一抹……
曹老先生准备仿照古人,用灵动的写意的点簇点垛的笔触,来为这幅壁画点睛。
知识,
他这辈子走过了高山古寺,不下千座,观过的历代名家所画菩萨厉鬼,也已经数不胜数。
他之所以与顾为经讲话,除了指点后辈,也是在等。
以曹老的经验判断,这幅画的观音大士的目光要突出一个慈悲平和,庄重威严的感觉。
所以笔尖的着墨必须要恰到好处,过干则枯,过润则媚,都不好。
曹老在等,在等笔尖上蘸着的墨迹到达一个不干不湿,恰到好处的地步。
至于说情感。
他九岁时跟随前朝末年的一位江浙绘画大宗师学画。
他曾经见过旧上海的十里洋场,风花雪月,他画过摩登会馆里最时髦香槟派对,为坐着劳斯莱斯出入舞厅的犹太大班们画过像。也曾经落泪提笔,记录过高耸入云的租界ArtDeco大厦边难命营里命如草芥的平头百姓的生死悲欢。
他被艺术评论家诋毁过,嘲笑过,受过人的白眼,也曾经在威尼斯一画成名,被藏家挥舞着千万美元争相竞逐。
一个人一生能经历见证的低谷和高峰,曹老都见过了,起起落落,到了老年,他习惯归于平静,成为了一名调素琴,阅金经的佛门居士。
这次来仰光,可能将会是曹老这一生最后一次提笔。
他很感谢命运,感谢命运给予了他的一切苦难和喜悦,也感谢他这次来仰光,遇上这样一个有趣的小家伙,或许能让他的画家生涯有个完美的结局。
这样小的小孩子说是自己试出的颜料配方。
曹老就信么?
当然信。
在美术行业,有天赋的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想要开宗立派的大师,没有点灵气怎么能行。
他甚至把这当成了命运给他的礼物。
“菩萨,睁眼吧。”
曹老心中默念一句。
只见小老头用画笔在图案上轻轻一点,一双慈悲而威严的双眸就出现在了壁画最中心的观音大士的双眉之下。
顾为经猛的后退了一步。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就算从小出生在书画世家,顾为经也一直觉得所谓的画龙点睛就只是一种夸张的成语,只是吹嘘一个画家的本领高超。
本质上和夸夫追日,精卫填海这种大家都知道是神话故事的虚假传说没有区别。
画家又不是魔术师。
点上眼睛,龙就飞走了,怎么可能呢。
可是这一刻,眼前壁画上的菩萨虽然没有从壁画中走出,但整幅画却真的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他甚至能切身感受到壁画中的佛门古刹传来的禅意。
远方传来了沉重的钟声。
瞬间,万籁俱寂,顾为经几乎要分不清这钟声是传自不远处的寺庙,还是从画中响起。
真有一种菩萨睁眼,小鬼退散的宗教式的肃穆庄严感。
“阿弥陀佛。”
一位寺庙里过来负责帮忙收拾画笔和桌案的年轻僧侣恰好看到这一幕,虽然他绝非专业的美术学者,在这一刻却真实的感受到了菩萨睁眼的震撼。
僧人就地盘腿而坐,低头用缅语颂念了一声佛号,似乎是有所明悟,竟然就原地开始了打坐和修习。
这就是一个大师所能造成的艺术感染力!
绘画竟然能到这一地步么?
顾为经震撼万分。
“每当我觉得自己已经多少算是个艺术家的时候,看到老师作画,都能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林涛在一边感叹。
在他的印象中,就算是曹老,画出作品也不是经常能有这么好的效果的。
更何况,在坚硬的墙壁上作画比在纸张,丝帛,或者亚麻画布上作画更难渲染出足够的情绪感染力。
画出这样精彩绝伦的作品,曹老本人却并没有太多的激动。
他只是平淡的打量了一下整幅图画的效果,微微点头,见主要的佛陀,妃嫔和帝后们都已经修补完成了。
对于那些次席的仕女,小鬼什么的,曹老想了片刻,似乎是累了,也似乎是失去了继续画下去的兴趣。
他将画笔重新交给了顾为经。
“你来画吧,林涛看着点。”
“好嘞。老师您休息。我的徒弟,我来教就好。”
林涛教授满口答应。
面对老师的偏心,他现在已经想通了。
既然顾为经将要成为自己的徒弟,曹老偏心这小子,就是偏心自己。
“你今年还不到十八岁,有准备作品集来申请大学么?”
曹老突然问到。
“林涛教授想要让我去央美,去他的画室,如果可以的话,我很荣幸。”
顾为经向着林涛看去,见教授点点头,心中的石头也就算落了地。
别拿豆包不等干粮,
你看林涛在曹老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那也要看和谁比。
要是在平时,就自己爷爷这样的画家给对方打招呼,人家愿不愿意答应还两说呢。
这种大师愿意收自己做徒弟,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本来就是可以毫不夸张说,成为了林涛大师的弟子,在艺术道路上保守说也少奋斗十年。
人家看的上自己是自己的荣幸,千万别给脸不要脸。
“我觉得不好。”
林涛正要乐呵呵的摸摸顾为经的头表示满意,听到这句话,猛然僵住了。
因为开口的竟然是曹老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