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神话
瓦特尔教授无声的翻动着手里的这份厚厚的档案,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发表什么样的评价。
瓦特尔教授来找校长,本意是看看能不能给顾为经聘请到一位更好的素描老师。
他不晓得酒井太太的提高班为什么没有选择招收顾为经做为学生,要是校长能够开口,把顾为经送进酒井太太手里去,那就再好不过。
最起码,校长也可以亲笔给顾为经写一封推荐信。
这样的孩子,天生就应该获得更好的舞台,将来去签画廊,走艺术路线。
世界排名前列的美术名校,才是属于他的舞台。
那里能找到大师级别的老师,也能轻易找到比仰光更好的成名机会。
美术史是个怪圈——科学界民科和研究院里的研究员,谁更加厉害根本就不值得讨论。
而学院派和街头修野狐禅的艺术家谁优谁劣,这个问题则没有准确的定论。
通常前者的技法会更强,然则能改写美术史的天才永远不在这个“通常”的范畴内。
要不然是东风压倒西风,要不然是西风压倒东风。
中世纪末开始,艺术潮流故事的主线总是相似的。
各种零散的艺术家和不得志的小画派自民间兴起。
从被主流画派和美术学院中的学究们打压,到靠着作品的表现力和牛的冒泡的才华征服市民,形成追随他们的风潮,再到受到某些当权者或者美第奇家族、斯克洛威尼家族,伊莲娜家族这些历史上有名的收藏家大金主的看重和赞助。
最后成为新的学院派,然后再开始打压别的小画家……
从缠斗恶龙到变成恶龙,彼此不停的螺旋循环。
一段故事里掀起激进美术变革的新兴画派,到了百年后的下一段故事里,就变成了被新一代艺术家们叫嚷着要打倒的食古不化的学院派大BOSS。
有点朝代更替历史周期律的黑色幽默。
19世纪晚期,进入工业时代开始。
印象派、浪漫主义、唯美主义、批判现实主义……
几乎东西方的历史大势都是各种民间非正统的艺坛小帮派,向坐在美术学院官方沙龙里的大教授们发起攻击和学术批判,并把他们揍的落花流水的大变革。
事情吊诡的地方则是。
很多外行人都没有意识到,同样就是从印象派这一代百花齐放的民间艺术家们退场开始,画坛之后诞生的所有艺术名家几乎一水儿的都是专业的科班背景,名校出身。
过去半个世纪里任何一位拍卖场上的宠儿,全都是大美院毕业的艺术生。
很少再会有像梵高一样从传教士跨业,或者雷诺阿这种瓷器店学徒改行的人。
达明安·赫斯特,KAWS这类艺术家的在大众媒体里公众形象已经相当“摇滚”了。
赫斯特年轻时完全直接就是个帮派分子,偷鸡摸狗,两次入狱。
这种履历很容易被当成什么胎教肄业的小混混。
但不好意思,
人家正经是常年世界排名前十的超级名校伦敦大学美术学院的科班毕业生。
画家开始又变得像律师、医生这样的技术类职业一般——讲究“上大学改变命运。”
越是名校毕业的越吃香。
知名的画廊往往会更优先考虑有名校背景的学生。
世界四大美院视觉艺术系的学生毕业后,只要水平说的过去,毕业展上的作品再展现出点自己特色。
高的不敢奢望,在大都会里的艺术创意园区,签一家不大不小的普通城市画廊还是不难的。
瓦特尔教授觉得。
以顾为经如今的绘画水平,要是没有申请到一些厉害的艺术名校,既对顾为经不公平,也对这份画功不公平。
现在看到手中的文件,他只得苦笑又苦笑。
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在德威学校自己的评价体系里,加入本地职业艺术家所组织的官方美术协会,是能和被全美追捧的职棒体育生这类高水平运动员相提并论的成就。
虽然不是每一个欧美国家都认可缅甸文化部门下属的书画协会正式成员这个身份的含金量。
某些学校政策可以给免试破格录取,某些则只是面试时的加分项,或者面试官觉得你还不错,可以特批你一笔奖学金。
但这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履历。
特别是那张与曹轩联合署名的照片,实际上就是最好的推荐信和敲门砖。
比他建议校长写封亲笔信、给面试官提前打招呼要有用的多。
无论是靠人脉还是靠真本事——大艺术家愿意和他联名画画,面试官不脑残,就不会把这种学生拒之门外。
“倒是我自作多情了,这小子已经给自己整好了响当当的背景。”
瓦特尔教授看着这张不现实的都有点玄幻的壁画照片和署名,摸摸鼻子。
若不是他知道好像年初的时候,曹轩老先生真的来到了仰光。
素描教授都会以为这张照片是PS合成出来的。
这里面的文件很厚,不止一张壁画的照片。
吴老头在通过入会认可的时候,为了把顾为经的履历做的厚实漂亮一点,看上去不是他公权私用给邻居家小孩走后门。
老头子将很多旅游局在大金塔项目过程中拍摄的宣传资料都放了进去。
瓦特尔教授看见了纪念碑上顾为经排名在酒井胜子之前的金漆鸣谢名单,看见了众位大佬围观评价顾为经素描画时的照片,甚至看到了一张曹轩老爷子现场指点顾为经画画时的抓拍。
这没准是某位旅游局雇用的摄影师用长焦镜头从远方拍下的场景。
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一处古旧壁画之前。
曹老手拿着毛笔,顾为经则像是个小跟班一样站在小老头的身边。
长焦镜头所拍出的照片背景虚化的厉害。
壁画上的内容只有模糊晕染在一起的色斑,曹轩老先生的五官却表现的很清晰。
老爷子脸色抿着嘴唇,侧头看着身边的少年人,脸上看不出多么和蔼,是那种很严肃的表情,却又不显得疏远。
图片中,
老先生神色没有一个成名艺术家对待来镀金的年轻人常有的那种冷淡和敷衍。
缅甸也没有哪个镀金的年轻人值得曹老敷衍。
瓦特尔教授莫名觉得,这位大艺术家面部的表情,让他无端想到了自己在教室里认真讲课时的模样。
小老头好像真的在给顾为经认真的传道授业?
“难怪线条能力有了这么突飞猛进的提高,还在那里假惺惺的说全是自己悟出来的,没请私人教师。切,这不是私人教师是啥,还是一对一的那种精品课。”
素描教授羡慕的鼓起了腮帮子,心中嫉妒的挠啊挠的。
术业有专攻。
但东方的艺术大师,画线条的能力是非常非常高的,这个观点在西方学界也能受到认可。
人家画一幅作品,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不靠焦点变化,不靠近大远小的比例缩放。
靠的就是手中的一根根线条。
美术界曹轩不是没有批评者,但从没有任何一个评论家会认为曹轩的绘画技法不够强。
有这样艺术大宗师的亲自点化,悟性再好一点。
素描技法触类旁通,得到短时间内飞跃性的提高,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这份运气啊……这种老师我可请不起。”
瓦特尔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想着要是知道顾为经是哪里学的手艺,也给自己报个班去上上课。
现在想想,
瓦特尔教授庆幸自己幸好没有当着顾为经的面把这话说出来,否则他都替自己尴尬。
曹轩这样的私人老师可不是他几百几千美元就能请的起的。
把他卖了都请不起。
加拿大校长没这么复杂的心境。
他只是在一边用手拨弄着办公室上的地球仪。
校长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转这玩意。
它是德威教师集团在校长会议上,下发给每个校区一把手的纪念品。
地球仪是黄铜制的,排球大小,上面有凹凸起伏的山脉和丘陵的浮雕,还用红色的油漆在不同的大陆上标志出来德威的英文缩写。
每一个英文缩写都代表着一家德威在世界各地的校区。
缅甸校区从来都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有些时候董事会都会由于没有优秀的教师愿意被派驻缅甸,再加上时局不稳定的考量,经常会有想要裁撤关停缅甸校区的风声。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今年不仅迎来酒井胜子这位重量级的转校生,一名同学获得了英国童子军的最高级徽章,现在还出了一位“少年艺术家”。
后两者都是在德威上了好几年的本地学生。
比起和学校里的学生能与世界排名约莫前五的大师联合创作的荣誉。
校长眼里连杰瑞的慈善微电影都变得不香了。
“嗯,这样吧,这个顾为经本来就是享受着助学金定额学费减免待遇的学生。往年就算了,我觉得干脆把他今年交的学费全都退回去好了,算是学校给他的优待。然后,再把这些照片档案的资料都复印一份,给顾同学办一个专题宣传墙,你说怎么样?”
校长随口说道。
“我不知道,反正他以后可以不用来上我的课,我没本事教这样的学生,他爱干嘛干嘛吧。”
瓦特尔教授把材料全都放回了桌子上,兴趣缺缺的回答。
他本来是觉得顾为经很像自己,努力却缺乏几分运气,所以跑来帮一把。
运气不佳?
运气不佳个屁!
这机运旺的祖坟都快烧着了。
瓦特尔教授看着桌面上的照片,心里委屈的不想说话。
老子当年但凡有这小子十分之一的好机会,找个大师提点偷师个一两手,早就不是个缅甸的素描教师了好不好。
“那就这么办吧。把伱的那份素描留下,一并贴在宣传墙上去。”
校长本来也没有征求瓦特尔教授的意思,当即拍板下了定论。
春暖花开。
一只皮球被从足球场高高的踢起,跃过了绿茵场边的围栏,在水泥地面上弹了几下,最后落在了校门口的空地上。
穿着足球校队号码的前锋擦着汗追着球跑了过来,又缓缓的放慢了脚步,一脸黑人问号。
视野中,
放学的同学们纷纷在校园门口的文化宣传墙边站定,不多时间已经聚起了老大一摊的人。
有些学生在踮着脚往里面看,有些人在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什么。
再加上四周的蝉鸣鸟叫,好像在开主题庙会一样热闹。
校园的文化宣传墙就是这样。
平常放在那里大家瞅都懒得瞅一眼。
若是突然有什么有趣的消息,从第一个人停步开始,宛如连锁反应般,每个人都会下意识遵循从众心理,想要看看上面到底有什么玩意。
难道又有什么比赛的通知?
要是今年能和哪个女校搞个联谊就太好了。
前锋迟疑了片刻,敌不过心中的好奇,抱着捡来的皮球,仗着体育社团成员的体格优势,在人群中左突右蹿了两下,他就在同学们抱怨的声音中挤到了前排。
“顾为经——青年艺术家,优秀德威人的好榜样?”
他抽了抽鼻子,缓缓的读出了宣传栏上的文字。
前锋有点失望。
他没有看到想要希望能见到的青春靓丽的小姐姐们的消息,而是看到了一张穿着德威校服身材偏瘦的男生学长的身影。
私立高中的校园活动很多。
校院门口的大宣传板经常会被各种机器人比赛,联谊舞会,天文馆参观,寒暑假去欧美大学的付费游学团的报名公告栏所塞满。
只有最前方的那块宣传栏是个例外。
那是属于校长的自留地。
德威校长喜欢把一段时间内最拿的出手的宣传内容放在这里,前段时间这里一直是属于酒井太太的提高班开班通知和录取名单的。
他听说那是个吊炸天的阔太太。
现在展板则被替换成了这位名叫做顾为经家伙的全身照,旁边除了“青年艺术家”这种干巴巴的不知虚实的称呼外,还有一张盖着文化局印章的文件复印件。
“我靠,书画协会的正式成员,十七岁,这岂不是能直接保送所有缅甸的大学了。”
“这位顾学长,能和曹轩一起画画,也不知道家里是什么背景。大概根本看不上缅甸本地的大学吧。”
……
“喂,这个什么书画协会正式成员的认定,有这么厉害么,能直接就上我们本地所有的大学?连缅甸最好的仰光大学也能直接上?只要参加这个书画协会就可以,还有这种政策,你们美术生真占便宜。”
足球社团的前锋和顾为经的堂姐顾林一样,是学校的普通生,不是上的艺术班的。
所以对这个身份没有太大的概念。
他听见人们的议论,有些嫉妒的拍拍旁边正在一脸羡艳的盯着“高水平艺术家”认定通知函的同学肩膀,询问道。
“占便宜?”
那位戴个眼镜的小胖子明显是艺术生。
他转过都望着手里那皮球的前锋,对他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行为分外不满。
他斜着眼睛:“你们练足球也可以占这个便宜啊。你要能踢到缅甸的U16,你也能保送免试上本国大学。欧洲名校都不难,你有这个水平吗!”
“这么厉害。”
前锋被不软不硬的顶了一下,倒是明白这个学长的大致分量。
能踢U16青少年职业足球联赛的都是怪物,基本表现好的都是将来国家队,踢亚洲杯,世界杯预选赛的苗子。
他这种社团爱好者顶多是半业余,差的可太远了。
当然,能踢U16的人家几乎都走职业俱乐部的路线了,很少会选择上大学的。
“不能这么比,你们是美术生,我又不是体校生。”
前锋见这事儿和自己八杆子打不上关系,转头就准备撤了,挤出围拢的人群之前,他又停下动作,随口问了一句。
“这老头叫曹轩,干啥的,很有名么?”
德威校长十分鸡贼的把曹轩和顾为经一起创作的壁画也给贴到了宣传栏里。
他还把【曹轩/顾为经】这个创作者的署名加粗,加黑,放的很大。
整个宣传栏里除了顾为经的半身照片,就数这个联合署名最显眼了。
加拿大人就差立个小喇叭在这里,吧吧吧的循环播放:“大消息,大消息,我们的学生跟曹轩先生联名创作啦。大消息,大消息我们的学生跟曹轩先生联名创作啦……”
旁观剪贴板的艺术生人群,看见那张仰光书画协会的认定证书时,还愿意议论两句。
可一提到曹轩,大家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欲言又止。
“哦,曹轩。”
“竟然是曹轩。”
“真的是那个曹轩吗?”
“曹轩老先生好像确实前段时间来仰光了一趟。”
这种气氛让前锋想起来黑道片里,帮派分子提起教父时的感觉。
好像“曹轩”这个名字的分量太过沉重,让大家连议论人家的勇气都没有。
“小胖,他和之前那个酒井太太谁更厉害一点。”
小胖子撇嘴,以一副打量艺术土鳖的眼神看着他:“啥都不懂,你可以自己去回去Google。”
“这家伙还有维基主页?懒得查,你直接给我说下呗。”
“克鲁兹教授的丈夫是亚洲一线的画家,可比起这个曹轩老先生来,还差一整个大档次。毕加索你知道么,安迪·沃荷你听说过么,这个曹轩的地位不会比他们弱太多的。”
“毕加索我听说过,他们的作品加起来得上亿美元吧。能和这样大艺术家一起共同署名,这么吊的嘛。”
抱着足球的学生惊了。
“踢足球的能和梅西一起踢球,唱歌的能和泰勒斯威夫特一起开演唱会有多吊,和曹轩老先生一起联名画画就有多吊。”
小胖子把双臂抱在一起。
他一副对本校学长憧憬向往与有荣焉的得意的样子:“顺便和你说一声,毕加索和安迪·沃荷这些大艺术家生平作品,有多值钱没有准确的统计。然而一亿美元?呵,翻倍再加一个零是最起码的。”
这是一个足够听一听就让人刺激的瞳孔扩张的数字。
1亿美元翻倍再加零便是20亿美元。
仰光是缅甸经济最发达的地区,730万人口2019年的GDP总和4万亿缅币,差不多也是正好这个数字。
如果富可敌国这个词还有点夸张的话。
那么艺术行业最尖端的富豪一个人能顶的上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是一点水分都没有。
前锋努力的将四兆缅币这个量级的钱币到底有多少和那个宣传栏里干巴巴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然后他又将移到了旁边学长清瘦的脸上。
“我艹。”
他呆呆愣愣的站在原地,皮球从手里掉了下去。
没有人笑话。
这声卧槽也道尽了所有看到这张宣传板内容的同学心声。
这些围观群众中不少就是顾为经的同级同学。
他们看到宣传板或者学生群里转发的照片的时候,心中震撼的也唯有“我艹”这个词汇不停的循环。
我草?
我草!
我了个大草!!!
克鲁兹夫人和酒井胜子每天在学校里都能遇到,但是她们母女就像是天空中漂浮的一朵华美的火烧云。
很漂亮,但不真实。
说白了,
人家也与你无关。
大家不是快要成年就是已经成年,私立贵族学校校风原本就有点攀比,谁谁谁家里是什么阶层的同学们心中都清楚着呢。
没有谁会傻乎乎的相信大家是一个学生的同学,彼此团结友爱互助平等这类假大空的话。
阶级的鸿沟分割在每个人的心头留下了准确的刻度。
克鲁兹教授人家只是在你的头顶短暂的停留一下会儿,学期一结束,人家啪的就飘走了。
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在艺术道路上下一次相遇的时候。
克鲁兹夫人和酒井小姐光芒万丈的站在美术馆的舞台上,你只是舞台下,电视新闻前默默无闻的围观群众。
你一定会记得对方的名字,对方则一定不会记得你的名字。
顶多他们指着电视机前的转播镜头和家人朋友吹嘘,“漂亮吧,我当年可是和她做过半年同学呢。”
除了少数被选入提高班的人也许能拿到酒井太太的推荐信以外。
这就是绝大多数人和这对母女一生中的所有缘分。
阶级不同,人家艺术公主和您这种乡村小山炮怎么做朋友呢?
直到他们看到了宣传栏里,那位在年级里也属于小透明的顾为经和课本上才能见到了曹轩老爷子的联名童话。
怎么形容呢?
七仙女下凡嫁给放牛娃董永,老神仙张果老一屁股坐在了村口磨房里的小毛驴身上。
主打的就是一个神话。
他们知道,
从今天开始,到很多年以后。
这位顾为经学长恐怕都会成为校院里新的传说,被一代代德威学生口口相传。
第二百三十六章 好奇的起点
“卧槽。”
小松太郎心中也正在骂街。
他被酒井胜子怼到自闭后,在德威的教工休息室里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小松太郎最后的存在的理智让他不敢在酒井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太跳。
酒井大叔在整个日本美术圈里,无论是体重还是技法,都是那种吨位很大只的定海神针。
也是自己父亲在东瀛艺术协会派系内需要拉拢的对象。
日式的各个茶艺、剑道、美术协会里各种利益斗争在亚洲都是出名的。
真把人家酒井太太惹急了,到时候没做成一家人,反而逼到了小松画廊的对立面。
他父亲小松健太就第一个不会放过自己。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去死吧!
小爷不伺候了,老子要回家。
小松太郎直接订了一张今天晚上从仰光国际机场返回大坂的机票,也没给酒井太太打招呼,简单从办公室里取了几样东西,就准备直接润了。
他怒气冲冲的离开德威校院的时候,恰好看到学生会正在更新校园里的宣传板。
小松同学一眼就看见宣传板上顾为经的那张可恶的脸。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本来都已经走到校门口了,还是又忍不住站住,情不自禁的转了回来。
提起顾为经这个名字,小松太郎心中便有一团缓慢燃烧的暗火,把他闷的心浮气躁。
想要撕碎某些东西。
“我倒要看看,这个顾为经又能整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
他怒气冲冲的凑到了宣传栏之前,随便打量着上面的文字。
这么一打量就打量了接近十五分钟。
小松太郎的眉头松开又皱起,皱起又松开。
眼神一时不屑,一时惊讶,一时震惊,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的表情变换的丰富极了。
他发现酒井胜子说的完全没错。
自己真的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顾为经。
能和曹轩老先生一起联名画画的机会让小松太郎都要非常嫉妒。
但真正让小松太郎脚下似是被钉子钉在原地,好几次试图离开都没能成功挪步的,也不全是那张和曹轩的联名壁画。
小松太郎从小就处在最顶尖的美术环境之中,见过的大艺术家可以车载斗量。
他的眼光和见识超出了身周的缅甸本地学生太多。
有曹轩大师手笔的加持,画的再好也是应该的。
这张共同署名创作的作品或许有一定的纪念意义,但终究只是一张机缘巧合下为缅甸大金塔修复的古旧壁画。
拿不走也卖不掉。
比起传统意义上两位艺术家在画展里,以双方的名义共同创作某张重要艺术画作,这类人们习惯观念里的联名画,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外界媒体解读的含义亦会有巨大的不同。
曹轩与林涛教授一起作画,叫作艺术传承,画坛雅事。
和顾为经这样的小孩子一起画画,则只是老艺术家有几分童趣,随手提点小孩子。
没本事的人就算给自己镀上了“和曹老一起画画”的金漆,也变不成庙里的大菩萨。
小松太郎关注的重心,反而放在下方钉着的那张素描练习稿上。
“法度森严。”
他脑海里冒出了这样一个让小松同学分外不爽的评价。
素描是个精细活,从一组线条上就能看出很多东西了。
小松太郎从来就不喜欢画线条,他的作品中总是充斥着各种缤纷的色块,从而追去一种混沌不清、模糊暧昧的情感态度。
这玩意高情商的说法叫做奥地利分离画派的崇拜者,以历史上喜欢用色块表现情感的分离画派大画家古斯塔夫·克里米特的座下忠狗自居。
低情商的说法叫缺乏精确的控笔能力。
废话,
素描线条画的一团糟,他不画色块画什么,画空气?
小松太郎有苦自知。
他的素描能力已经成为了他继续进步的瓶颈,在职业画家中只属于最垫底的那类。
他在家庭晚宴上给酒井胜子送画的时候,就被对方指出了一箩筐的错误。
除了酒井胜子没把小松太郎放在心上,也有他自己用笔线条的问题。
人家大画家克里姆特喜欢用色块,却也不俱怕画线条。
克里姆特很喜欢使用带着紧张、微微颤动效果的直线布满画面,进行强调装饰性,颤动的,凌乱的,不安的色彩,使得画面充满了不稳定感。
明显线条功力已经到了极高的水准。
画的虚比画的实困难,画的散而不乱更是要比画的工工整整难度更高。
从写实到写神,前者都做不到,就不要想着什么后者了。
当初自己第一次和顾为经在地下停车场相遇的时候,他觉得顾为经的素描水准顶多就和自己在伯仲之间。
反正素描是他的短板,所以小松太郎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这才过去几个月啊,就画成这个样子啦?
论油画论技法,有酒井胜子INS上更新的底图。
论纯粹的素描水平,他看到了宣传板上的这张素描。
“唉,我难道真的不如他。”
小松太郎脑海里像是有个小人在一边叹气,一边评价。
他现在在《油画》杂志的买手指南的版块上被评价为了“一星画家”。
那么这个顾为经的画功又能被评价为多少?
一星半?
还是更高?
小松太郎看着那张曹轩和顾为经挨在一起的名字,他莫名的想起了曹轩的关门弟子唐宁。
29岁时拿到了四星半的评价。
当时打破了过去半个世纪里亚洲最年轻的四星以上的知名画家的历史记录。
莫非他也有一天可能触摸到那个领域?
“别逗了。这么扯淡的猜测,怎么可能啊。美术的道路未来变数太多了。没有够分量的画廊做为舞台,他什么也不是。”
小松太郎晃晃脑袋,将这个让他自己都觉得离谱念头扔掉。
可小松太郎还是忍不住在想——
若是当初是他的手中的不是大金塔的速写,而是宣传板上的这张素描画,自己究竟是会选择依然撕掉这幅画。
还是会……忍不住替自家的小松画廊,签下这个新人?
“八嘎!真他妈没出息!”
小松太郎在脑海中怒骂了自己一句,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挤出身边围拢的学生群们,怒气冲冲的就走了。
……
小八婆蔻蔻人生中第一次的失去了凑热闹的兴趣。
她清楚晚上还有个舞台训练,家里的警车也在校门外等着接她,可是她都当做不知道。
蔻蔻只想绕着跑道跑步。
一圈又一圈,好像就可以这么没有休止的转悠下去,什么也不想,便一直慢慢跑到时间的尽头。
什么都不想是不可能的。
进入了春天,德威学校绿树繁荫的校园里就变得吵闹了起来,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知了蝉知了知了的鸣。
蔻蔻小姐的思维也是一样的乱。
她用力的将一只不知道社团还是体育课训练时留下的橄榄球朝着一边的绿植区踢起。
橄榄球飞入树林,只传来树叶浮曳的空洞回声。
恰如她此刻空洞的心灵。
撕心裂肺,刻骨铭心,蔻蔻是一点也没有感受到。
她甩过的女朋友比顾为经有过的女朋友都要多。
蔻蔻才不会像是韩剧里的恋爱脑女主一样,随便和哪个男孩子分开了,就哭的恨不得去卧轨。
她只是觉得心中很空。
似是蔻蔻当初刚刚摘掉牙套的时候,舌头总是无意识的从齿间舔过,你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很多年前蔻蔻童年时母亲离世的时候,
她也有过类似的感受。
母亲去世前很长时间脑子都有点不正常。
古时候称这种状态叫做“心疾”,现代人将之称之为“精神病”,反正就是有点疯疯癫癫的。
人们都说这个女人的命不好,在丈夫发达前挂了。又说她父亲的命真好,升官、发财、死老婆,人生的大喜事直接一条龙凑了个齐整。
要不然的话。
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警界要员新贵的妻子是一个连孩子都不会带的疯婆子,像是什么样子。
蔻蔻不觉得母亲是个疯子。
不会带孩子约莫倒是真的。她对母亲在世的时候印象已经很淡了,回看小时候的照片的时候,发现那时候自己整天留个假小子式的丸子头,身上的衣服也老是脏兮兮的。
但她一直更愿意牢牢记得,母亲是唯一一个会在每年自己过生日的时候,在40℃的酷热里,连续站好几周,只为给她的女儿求一个平安喜乐的好妈妈。
蔻蔻的母亲去世时,她就觉得自己的心里很空。
什么都不愿意多想。
不哭不笑,
只是不开心。
“撕拉。”
她站在原地,又从口袋里取了一枚泡泡糖,扯掉包装纸塞进嘴巴里,用力的嚼着。
开心时吐泡泡,不开心时就也吐泡泡。
这是她小时候留下的习惯。
啪!啪!啪!
一个又一个泡泡膨胀又破裂。
蔻蔻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到底吐了多少个泡泡,直到她的目光扫见坐在操场边的身影。
“你好啊,莫娜。”
莫娜坐在绿荫下的长椅上,手中拿着一本希拉里·曼特尔的历史《狼厅》。这部讲述了亨利八世时代的跌宕的宫廷斗争并荣获了2009年的“布克奖”。
应该吧?
反正校图书馆的书封推荐语上是这么写的。
莫娜在操场边坐了这么久,依然盯着扉页,一个单词都没有看进去。
她只是随便拿了一本看上去够厚的书,用来当个样子,让自己可以有个安静的环境,静一静。
“我不后悔。”
莫娜轻轻对自己说。
是的,
她不后悔。
她也必须告诉自己不后悔。
选择了就是选择了,莫娜只是尽可能的执行着自己脑海中所设想的人生规划,艰难的往上流生活进发。
她发现自己看错了顾为经。
大概他那天来自己家中时说的话,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妄想。
怨不得任何人,只怨自己有眼无珠,在心底的深处不愿意相信这个男孩子而已。
可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又能如何呢?
刚刚才说了如此绝情的话,一次次用力的把凑过来的小毛驴用鞭子抽开。
如今人家终于不来烦自己,乖乖的如她的意离开。
结果,她莫娜发现这头小毛驴原来能跑的飞快,于是就又立刻上赶着转头凑过去舔着脸说刚刚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咱们还是继续和以前一样吧。”
别了吧。
这也真的太过市侩,太过恶心了!
莫娜只是在脑海里随随便便过一下那个场面,就对自己的这个样子一阵反胃的想吐。
她觉得她自己从来就没有这么“丑”过。
珊德努小姐愿意为了一个提高班的名额,用唾面自干的微笑着承受克鲁兹夫人不屑的轻慢。
唯独不愿意在顾为经面前这么做。
“他会再来找我么?”
莫娜心中像是有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她祈祷自己能再有一次机会。
只要顾为经愿意再来找自己,哪怕只是发一条短信,她也愿意好好的道歉。
“没什么可遗憾的,再选一次,我应该还是会这么做。”
“自己强大才是硬道理,他能跟曹轩老先生一起画画,可我也靠自己的努力,上了克鲁兹教授的提高班。”
莫娜不停的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珊德努小姐强迫让她的脸上露出属于学生会主席的那份和往日一样大方得体的微笑来。
她想表现出顾为经的事情好像完全没有影响到她的样子。
然而,莫娜却还是紧紧拿着手中大部头的英文书,藏起了自己的脸。
她不想让任何人在此刻看见现在的自己!
不用想,莫娜也知道,在学校里长的比路边的杂草还快的八卦中,那些爱好阴阳怪气小女生在议论她这个女会长的语气是多么的难以入耳。
顾为经现在有多风光。
就显得莫娜有多么尴尬。
今天真的不是珊德努小姐的幸运日。
她不想见任何人,偏偏听见有人喊她名字的声音。
莫娜肩膀微微一颤,刚刚转过头,就看见蔻蔻站在自己身边。
如果有一个名单,能够列出珊德努小姐此刻最不想碰见的同学的名单。
那么蔻蔻的名字绝对是这个榜单上的第一名。
莫娜和蔻蔻就像是两枚互相排斥的磁铁,她从蔻蔻转学来的第一天开始,彼此就不太对付。
准确的说。
蔻蔻和莫娜不太对付。
明明这个姑娘和学校里的其他人都能相处的很好,却总是喜欢处处针对自己。
女生跳集体舞给自己编排在最角落的位置。开生日会时给班里的所有同学都发邀请函,偏偏“忘了”给自己。还假惺惺的道歉,然后把生日会上趾高气扬模样的照片发给自己炫耀,说“要是你在就好了”。
更何况前脚自己和顾为经刚出现裂痕,后脚她就和自己的小男朋友勾搭上了。
这种贱货不是婊子谁是?
“讨厌”两个字,莫娜认为自己已经说得相当客气了。
“你好,蔻蔻。”
莫娜板着脸向蔻蔻点头,目光扫过对方裤子上“风骚”的破洞。
她心情很不好。
莫娜打定主意,蔻蔻若用顾为经来嘲讽自己,她就以对方未按校规着装反唇相讥,再把蔻蔻举报到风纪老师那里去。
算了,这倒显得自己被刺中心中痛处后过于色厉内荏。
要不然说“我很为顾为经高兴。祝你们玩的愉快,希望对顾为经好一点。”
妈的,这是什么可怜巴巴的败犬宣言。
莫娜思前想后,干脆站起身准备转身就走。
“等一下,你知道我曾经见过你吗?莫娜。”
蔻蔻抬起手拦了一下。
她的脸上看不到胜利者的神气活现的模样,莫娜意外的在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萧索。
曾经见过我?
莫娜脚步顿了顿,这话把她都给听懵了,莫名奇妙的问道。
“我指的不是德威。仰光的皇后区靠近外交官大道那里有家叫做宁静谷的酒店,酒店一层是个儿童陶艺馆。大概是三、四年级的暑假吧,我们都曾在那里上过陶艺课。当时我干巴巴的很孤僻,没有人愿意和我一组……”蔻蔻轻轻的说。
“哦,你是,是那个……眼镜牙套妹!”
就算蔻蔻说的细节很清楚,莫娜都回忆了好久,才猛然愣了一下。
仰光是缅甸的经济中心。
就算缅甸很乱,有些地方像是人间地狱一般生活条件停留在前殖民地时代。仰光的市中心相对的富裕阶层,生活条件依然是很现代化的。
这里有西河会馆这样的人间仙境,有五星级的豪华酒店,有私立贵族学校,也有给小朋友们假期时培养兴趣爱好的陶艺馆。
有个年轻的警探长刚刚丧偶。
他才被调入要职委以重任,没有时间处理家事,就暑假给女儿报了一个兴趣班。想要个性孤僻的女儿学学陶艺换换心情。
心理研究表明,现代儿童普遍形成同理心往往是十二岁以后的事情。
人之初非善非恶,只是混沌懵懂。
因此很多时候在越是岁数小的时候,校园霸凌的事情发生的越普遍。
起个侮辱性质的外号,孤立某个皮肤黝黑,裙子脏脏,带着金属牙套和粗边框眼镜的女同学,更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小女孩那时的外号被叫做“眼镜妹”或者“牙套眼镜妹”。
甚至陶艺课老师都会偶尔叫她“小黑”,用她当时被阳光晒的有点发黑的肤色开个自认“无伤大雅”的玩笑。
小女孩是个死倔死倔的性子,还有点小孤僻。
她被嘲笑了也不会哭,也不会告家长。
她的警官父亲三天两头不着家,母亲又没了,连应该给谁倾诉都不知道。
她只是咬着金属牙套,瞪着一双和母亲一样漂亮却被大镜框遮掩住光泽无人发现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嘲笑她,孤立她,以她的身体特征取乐的同龄人的脸。
就好似小小年纪就已经看透这个毫无暖意世界的冷漠与冰凉。
直到有一天,陶艺班上来了一对新同学。
“莫娜,我们要不要和这个同学一组啊?”男生问身边胳膊上带着一串小金环,看上去就蛮粉雕玉砌的小姑娘说道。
“为什么?两到三个人一组。我们两个一起就好喽。”
“一起来玩嘛,我看她好像总是自己一个人一桌,捏什么东西都不方便。”
“不要,不要。她看上去就好怪的,带这么老气的眼镜,眼泡肿肿的,像是只金鱼一样丑。她可以和老师一组嘛。”
“别这么说话啦,我倒觉得牙套蛮可爱的。陶艺而已,我们和她一起做吧。”
他们就这么捏了两周多的陶艺,直到假期结束。
那位男生有点早熟,像是个小大人一样,极其温和有耐心。
陶艺课是小女孩人生中所上的第一个兴趣班,她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
他们组捏好的软陶泥从烤箱中拿出来的时候总是歪七扭八的不成样子,往往能引来一阵不算善意的笑声。
另外那位叫做莫娜的女生则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被嘲笑了就脸蛋发红,信誓旦旦的跺着小皮鞋,要求下次再也不跟她一组了。
却每一次都会被男生半拖半拉着拽过来。
有些时候捏的太糟糕,小女孩儿自己都眼圈发红觉得不好意思。
男生却很有小老头气概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协调能力这种事情,多练练就好了。别哭嘛,莫娜,我们来的路上是不是在报刊亭上买了点吃的?”
男生递过来了两枚泡泡糖。
自己嚼了一枚,另外一枚拨开糖纸塞到了女孩的手心里。
“喏,我教你吐泡泡,吐泡泡就不伤心了。”
男生费劲的吐了半天,泡泡没吹出来。
小姑娘却慢慢的笑了。
就像童话故事里,卖火柴的小姑娘看到了冬天里的那束温暖的火光。
童年是每个人人生的起点。
当儿童懵懂着睁开眼皮用双眸倒映着这个世界。世界是温暖的,人生就是温暖的。世界是寒冷的,人生就是寒冷的。
威廉二世、拿破仑、克伦威尔,万历皇帝……历史学家们在研究这些大人物史料时,都能发现他们童年的某些阴影贯穿了他们一生的重要决策。
有些时候,
把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也无法弥补童年时的缺憾。
有些时候,
只需要一只火柴,一只廉价的泡泡糖。
明天就进入新的大情节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败犬的对望
蔻蔻第二年又一次的参加了陶艺课。
那时她已经矫正好了牙齿,用角膜塑形镜摘掉了眼镜,皮肤也开始慢慢的变白嫩光滑了起来。
她不再孤僻,不再被取外号。
少女是五六月的玫瑰,从青涩带刺的枯草到绽放的鲜花,只需要一瞬间的时间。
越来越多的男孩子会把欣赏的目光放在她身上。
甚至开始有很多人愿意主动围在她的身边。
蔻蔻面带微笑看着所有人,寻找着,寻找着,但却并没有发现自己那个最希望看到的身影。
她甚至想方设法的搞到了去年的陶艺课暑期的报名名单,一个个对着时间表找了过去,依旧收获寥寥。
连那个叫莫娜的烦人精的名字都没有看到。
她去询问了陶艺课的教师,得知去年八、九月份有个两周的平价短期体验课活动。
有不少家长都送孩子来短期尝试了一下陶艺,不算正式的报班。
当时的登记表,也早就丢掉了。
击剑、象棋、声乐、拉丁舞、表演课、小提琴……
蔻蔻后来又上了好多好多的兴趣班,反正老爹觉得对这个小闺女有所亏欠。而且乐意看得女儿变得越来越来开朗。
不就是交钱上兴趣班嘛。
上!
学不学得会,学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只要蔻蔻开口,老爹是一定会拍板答应的。
奈何城市太大,人口如潮。
缅甸是东南亚第二大的国家。
光是仰光周边就生活的接近一千万人。想要在大海里捞一颗针,千万人中再次于某处相遇,谈何容易。
蔻蔻也不是真的想找到那个男孩子做什么。
她只是喜欢这种在城市中漫步,悠闲的学着一门又一门不同的课程。
就像小女孩幸运的熬过了那个冬夜,等到了南瓜车,住进了属于自己的城堡和宫殿。不需要再取暖,她依然会披着漂亮的狐裘,没事时划划火柴,看着磷火一次次在指尖升起。
在世界的某一处,时间的某一刻,她曾经见过那种干净又温暖的笑容。
或许在下一次转角,下一门课上。
蔻蔻就可以坐到他身边笑着说一声你好。
所以九年级父亲突然问她,既然这么喜欢报兴趣班,要不然咱干脆从白象中学转去本地的私立名校德威。
蔻蔻没有拒绝。
转学的第一天,本来蔻蔻早就没抱什么希望,却迎来了极大的惊喜。
实际上她早就很认真的判断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回忆总是能无限美化一个人。
那个姓顾的男生也许现在变成了小胖子,也许不再有温和的笑容,也许也会变得也喜欢嘲讽人,给别人取外号。
也许就算真的再次见到那家伙,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自己也早就认不出来了。
可是真好,
除了比记忆中的样子放大了,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变。
还是那般清瘦、还是那般温和,还是那样有些时候很可爱的喜欢故作老成。
从踏入班门的第一秒钟,蔻蔻就认出了对方。
虽然她知道,对方当然肯定早就把那个戴牙套的小姑娘给忘掉了。
唯一不太好的是,有点和小时候太一样了。
连身边那个烦人精莫娜都没有变。
当蔻蔻听自己爸爸说,顾为经给孤儿院的小孩子们捐一笔巨款的时候。
她不知道这家伙是哪里来的这么大一笔钱,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这个男生就是那种会干出这类事情的人啊!
“妈的,我就知道,这家伙这种滥好人的性格,早晚把外面的狼招进来。”
莫娜抽了抽鼻子,心中愤愤的想。
她尽力的回忆着曾经陶艺课上那个干瘪的小透明。
无论怎么想,莫娜都难以把黑瘦的眼镜妞和眼前这个,女大十八变,胸挺屁股翘,肤白大长腿的妩媚女妖精对照在一起。
她和顾为经确实一起上过陶艺课。
莫娜现在家里还有一个把手歪歪扭扭的小陶杯呢,那个跟狗啃的一样的把手,应该就是眼前这家伙的杰作。
说实话。
就算蔻蔻口中珍贵的回忆,莫娜真的都有点记不清了。
那种小透明一样的女娃子,谁会在意嘛!
也就顾为经这类中央空调会吃饱了撑的给人家释放温暖呢。
这下好了。
听到这个故事。
莫娜心中没啥“哇!原来我们小时候就认识”的感动,反而气不打一处来。
她终于明白蔻蔻为什么老是对她和顾为经的情感关系那么八卦。
原来这贱人一直就在围墙外风骚兮兮的盯着她家的小毛驴抛媚眼呢,她刚一不要,人家就冲过来牵走了。
甚至……
“你们是不是早就勾搭在一起了!Bitch。”
莫娜觉得自己莫名奇妙的被外面的小三戴了绿帽子,气鼓鼓的叉着腰。
要不是蔻蔻腰细腿长运动好。
论战斗力,她估计自己撕不过对方。
珊德努小姐都恨不得扑上咬蔻蔻一口。
“嗤——”
蔻蔻嘲讽的笑笑。
“第一,你清楚知道顾为经心中对你有好感,却从来没有真的确定过关系,就那么不近不远的吊着对方。论绿茶谁能比珊德努小姐你更像个婊子,即使我把你男朋友钓走了,我也是个好女孩。”
“第二,就算这种情况下,我也没有勾搭过顾为经。我确实希望过顾为经主动喜欢上过我,但我从来没有主动破坏过你们的感情。我甚至还强忍着难受,提醒过你几次这样的男朋友要懂得珍惜。姐妹,是你自己看上了那个杰瑞,拜金的利欲熏心,充耳不闻的。”
“你这不懂得他的好,我珍惜。你不要我就抱走了,怪我喽。”
蔻蔻对顾为经的观感一直很奇怪。
回忆的滤镜下——好感,感激,好奇,朦胧的情愫,重逢的激动……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都混在一起。
似是萌新调酒师在吧台上各种配料都乱加一通的鸡尾酒。
让人喝下去后脑袋晕乎乎的,连蔻蔻自己都分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蔻蔻不是非一定要把顾为经吃掉。
她这样情感丰富的人,能清楚的意识到顾为经和莫娜之间青涩朦胧的美好初恋气息。
她不太想主动破坏这种感觉。
蔻蔻很感激顾为经。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人家的恋情中横生枝节,以此来报答这个男孩子当初对他的微笑。
真比起卖弄风情,蔻蔻有信心认为,莫娜这样木头一样的冷美人一定干不过自己。
只是顾为经很可能会不开心的。
蔻蔻也觉得这像是对自己回忆的背叛。
蔻蔻最多所做的就是像以前一样,把自己变成一个光芒四射的万人迷,年级里每一个男孩子的春梦的情人,连女生都会为了她争风吃醋。
如果顾为经有一天喜欢上了自己,那时她也还没有找到自己心中能够替代对方的另一半,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走到一起。
若是顾为经和那个女子学生会会长就这么走下去了,修成正果。
蔻蔻也愿意用略带酸意的姨母微笑祝福这一对儿百年好合。
当然,
她的善意都是给顾为经的。
对莫娜这种绿茶婊蔻蔻是从来都喜欢不起来的。
所以她处处针对对方,处处和莫娜过不去。
排演话剧时让她扮演老巫婆,还以话剧老师的名义要求她必须戴一顶又丑又滑稽的假发。
把一双鞋根有裂痕的红舞鞋分配给对方,暗暗期待她会不会当众扭到脚。
发生日贺卡的时候少发一份。
……
“那些事情我都是故意的。但我不会为此道歉。我一点也不觉得我做得不对。因为是你在当初刚见面,就叫我丑金鱼的。”
蔻蔻语气中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
落在莫娜的耳朵里,更十足的像是在挑衅。
“这婊子抢了我男朋友还不满足!还要在这里耀武扬威的说以前所有给自己穿小鞋的事情都是故意的!”
瞅瞅,
这还是人话嘛!
珊德努小姐这么在同学面前讲究气度和涵养的女孩子,怒气槽都快要被蔻蔻此刻成功叠满了。
去他的。
莫娜实在忍不了了。
她捏着手里的大部头历史,捏的指尖发白。
今天就算是这个学生会主席不当了,莫娜也要把手中的大部头书狠狠拍在蔻蔻这个贱货的脸上。
珊德努小姐正在思考以什么姿势把这本《狼厅》丢过去比较顺手的时候。
蔻蔻的眼神却让她再次愣住了。
那种目光有点空洞中蕴含着颓丧,又有点不知所措的茫然。
莫娜有点被这个眼神触动了内心。
胸中沸腾的怒火不知道为什么就又消散的个干干净净。
那不是小三带着新男朋友找原配炫耀时,应有的眼神。
莫娜在这个眼神中,看出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脑海里意识到这个让她惊讶的念头以前。
莫娜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象过,有一天自己会和蔻蔻产生某种程度上的默契。
“我今天愿意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是因为我并不明白,莫娜,你究竟有哪点好的让男人对你死心踏地。”
“明明前脚才把人家一脚踹开,后面转过头随便说两句好话,勾勾手指,他就又跑到你的身边去了。”
喜欢一个人就像孔雀开屏。
你会努力的把自己变成对方喜欢的模样。
蔻蔻在感觉顾为经和莫娜分开后,心中咯咯咯的偷偷开心。
她是个百变的女孩。
她可以在舞台上穿着凸显身材的舞裙跳勾人的舞蹈,要是顾为经更喜欢莫娜的这一款认真型的妹子。
她也可以试着变成莫娜的类型。
她同样能够陪伴着对方画画,一起申请同一所大学,学着给对方做东西吃。
蔻蔻狠狠的捏着指尖内侧创口贴遮盖下的一处红痕。
她昨天晚上跟着直播做泡芙的时候,不小心被烤箱托盘上的热气撩了一下后。
水泡刺破留下了小小的伤口。
她当时并不在乎。
那晚自己哼着小调子,快快乐乐的在烤箱前忙活到了半夜,既没有忘记加糖,也没有忘记加奶,终于做出了甜咸适度,蓬松柔软的小泡芙。
蔻蔻有自信自己做出来的东西,绝对不比莫娜烤的纸杯蛋糕尝起来差。
遗憾的是,
已经没有人吃了。
蔻蔻注意到顾为经前一段时间,常常在校园里拿着一本《小王子》在看。
她在亚马逊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这种白色封皮的《小王子》是哪个版本。
倒是闲来无事的时候,把2015年安妮奖获奖的法国版《小王子》动画片看了一遍。
导演改编的动画里,猴面包树偷偷暗恋着小王子。它知道小王子喜欢玫瑰,就慢慢的,慢慢的让自己的枝叶长成玫瑰花花瓣的模样。
希望能替代玫瑰在他心中的影子。
可惜,猴面包树就是猴面包树,玫瑰花就是玫瑰花。
当真的玫瑰花愿意回心转意的时候,你这颗“猴面包树”就像是杂草一样,被他从心中立刻拔掉了。
蔻蔻有点自虐倾向的捏着她手指。
手指中传来的灼痛,既能够填补她心中的空洞,也让她不停的自嘲。
青梅竹马真是青梅竹马。
她在莫娜面前竟然表现的如此不堪一击。
自己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顾为经却依然更愿意选择这个珊德努。
“跑回到我身边,什么意思?蔻蔻,你是在嘲笑我嘛。”
莫娜气愤的盯着蔻蔻的脸。
两个人彼此注视着心目中的婊子与贱人。
凝视了几秒钟,
突然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顾为经口中的女朋友,不是你嘛?”
“不是你嘛?”
蔻蔻和莫娜几乎异口同声的同时问道。
然后又都沉默了。
气氛开始变得诡异而尴尬了起来。
她们这是,被别的小妮子偷家啦?
两只败犬四目相对。
蔻蔻是惊愕。
莫娜则是恍惚。
莫娜回想起了下午的时候,酒井小姐和小松助教之间的语言交锋。
她当时就觉得他们之间的措词非常有点……嗯,有点“奇怪”。
尤其是酒井小姐的话,让莫娜听起来心中不太舒服的发酸。
莫娜当时乍逢听到这种让她惊愕的消息,一时间没有缓过劲来,当作自己想的太多了。
酒井胜子和顾为经?这样的天差地别的搭配怎么可能呢。
酒井小姐最多只是像顾为经口中的那位央美的教授般,欣赏男孩子的才华。
谈朋友?
这又不是童话世界,童话世界能和公主走到一起的也是王子好不好。莫娜从来没有真的觉得堂堂酒井盛子会看上顾为经。
听到蔻蔻的话,珊德努小姐不敢置信的回想着这种可能性。
“真的是那个混血的小画家嘛!”
不要脸!
好好的跟那个小松太郎多好啊,门当户对,长的也不差。
酒井胜子明明有一片大海的珍珠让她爱怎么捡就怎么捡,却偏偏看上了她脚边的贝壳。
“哼,人家也只是随便玩玩,不会真的喜欢他的。看着吧,长久不了的。”
莫娜恼火的踢了一下长椅边的树干。
她也不理会还是满脸不解的蔻蔻,将书本夹在腋下,转身就走了。
“顾先生,您这幅牡丹图,用东夏的说法——‘花开富贵’,约莫有点郎世宁‘形神皆备’的意思了。”
顾为经还没有登上门前的小台阶,就听见书画铺子里传来带着浓重口音怪腔怪调的大舌头汉语。
推开玻璃门。
果然就看到了金毛经纪人汉克斯的身影。
这家伙明明之前还总是说自己有事要飞阿布扎比,现在却像是转过头就把这事完全忘掉了一般,赖在他们家的书画铺不走了。
汉克斯三天两头就往他们家书画铺里转悠。
有些时候带点小礼物,有些时候什么礼物都不带,经纪人也不打扰顾为经画画,就杵在那里和顾老爷子聊天。
不仅陪聊,而且陪舔。
顾为经都不是第一次,这般还没进门,就听见汉克斯在那里吹捧自己爷爷的笔法了。
“哎呀,原来画的有这么好嘛?”
顾童祥最近是在孙子的指点下摸出点西法重彩画法的门道。
可是听着汉克斯在旁边拍马屁,还是有点怪不好意思的挠脑袋。
他们家书画铺子原本就是专门做外国人生意的。
见到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顾童祥老爷子一点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人家天天上门是来用心舔自己的。
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
顾童祥老爷子在仰光河岸生活了一辈子,也伺候了外国客户一辈子。
顾客是上帝。
从来都是顾老爷子洋溢着笑脸,谨小慎微的陪着发达国家的财神爷聊天,何时有过这样被舔的待遇啊!
风水轮流转。
顾童祥头发都秃了,却竟然享受到了这种反向服务。
“好极了——”
汉克斯马屁刚拍到一半,就瞅见顾为经进门。
他脸上笑容更灿烂了,像是把顾氏书画铺当成自己家一样,跑过去给顾为经倒了一杯茶。
“小顾先生。您回来了,今天回家的早啊。”
汉克斯停顿了片刻,然后似有意似无意的说道。
“要是我有您的水平和技法,还干嘛费那个事儿去上学。”
“马仕画廊的总部在德国的雷根斯堡。我们和巴伐利亚州的文化部和教育部的关系都很好,您要是不介意去那边上大学的话,直接一句话的事情,我就帮您搞定个推荐免学费生的名额。”
“距离新加坡美术展开展,也就一百多天的日子了。不如您多省下来一些时间,去研究研究参展画啥的?”
汉克斯认为,到了顾为经的这种水平,还在仰光上高中简直是浪费时间,荒废生命。
这时间用来研究参加画展的作品……哪怕是用来泡酒井小姐呢?
都不比这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强。
若是汉克斯有点选,若不是压榨艺术家的才华不能简单粗暴,得讲究方式方法。
金发经纪人恨不得化身监工,每天把顾为经关进小黑屋里,啪啪啪用鞭子抽着给老子画画。
“还是要上学的。即便不学知识,搞艺术也要接触社会,画画可不是人生的全部。”
顾老爷子听到这里。
原本跟朵老菊花一样绽放的老脸上,笑容稍微淡了几分,望着顾为经认真的说道。
画家本来就属于精神病的高发职业。
历史上那么多大画家们都有多多少少的精神问题。
最首要原因当然是外面天天换妹子睡睡出来的梅毒。
其次就是因为,好多画家有点孤僻,不喜欢跟社会接触。
梵高把自己关在了他的小房子里,莫奈把自己关在了他自己修建的日式庄园里,《月亮与六便士》的主角高更把自己关在了布列塔尼的一座偏僻海岛上。
精神病很多时候就是把自己关出来的。
顾童祥白天盼,晚上盼,天天都盼望着自己的孙子顾为经能够收获成功。
然而他绝对不希望顾为经成为一个有着卓越画技却孤僻没人爱的疯子。
“那就上学好,还是上学好。”
汉克斯毫无立场和气节的就改变了自己的观点。
马仕画廊下个季度要为戴克·安伦在阿布扎比开画展。
汉克斯过去的日程里要跑过去打打酱油,刷刷脸熟。
现在考虑后,直接主动取消了这个行程安排。
戴克·安伦是马仕画廊如今的当家艺术家之一,他的经纪人苏西女士把他看的像是小心肝一样紧,一直防着哪个同事要来撬墙角。
他跑过去勾搭的成功率不大。
除了招人白眼,大概率也只是当个免费的零工劳力。
没意思。
不如好好的培养和这位让马仕三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看中的年轻人的感情。
他现在工作的唯一重心就是和顾老爷子拉近关系。
猎手经纪人签下画家从来都不是一锤子买卖。日常维系感情也是汉克斯的本职工作。
之所以不是主要和顾为经拉近关系,是因为顾为经的年纪太小了。
这个年纪让汉克斯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缅甸不是什么潮流的花花世界。
他想送演唱会门票,体育赛事包厢套票这类世界各大画廊经纪人和他们的艺术家间通行的拉关系的方式。
遗憾的是,仰光近日基本没啥大型集会。
送个电影票,有点拿不出手。
类似一起去酒吧喝酒,去泡妹子,睡姑娘这类成人社会常用的交际手段。
往往对青涩小男生往往很好用,有奇效。
可拜托,
当着酒井太太的面搞这种事情,汉克斯情商要多低,才会这么找死。
思来想去,汉克斯就把主意打到了讨好顾老爷子的身上。
第二百三十八章 素描临摹
走长辈路线。
无论是艺坛还是体坛,经纪人这个圈子,早就总结出了一整套通行的规则。
面对年少成名的潜力股,多多拜访他们的家庭,获得对方家人长辈的好感,是非常事半功倍的舔法。
他们成名太早,挣钱太多。
家里的长兄、父亲、爷爷往往都会在他们往后人生中,充当某种意义上的经济顾问、人生规划师与律师的角色,影响他们的很多决策。
因为不是专业人士,这些决策通常来说可能未必是对的。
但就是要傻一点,专业的猎手经纪人才有更多操作的空间嘛!
小舒梅切尔、汉密尔顿、姆巴佩、哈里·凯恩这些体育巨星的人生轨迹都反复证明了这一点。
“小顾先生,您要画画嘛。”
汉克斯见到顾为经拿了一套颜料和画布,就往顾氏书画廊里的小画室方向走去。
经纪人眼睛亮了一下。
顾为经过去一周时间在家里画画的时间不多。
汉克斯想要亲眼看看顾为经作画的水平,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代理画家是画廊的重要资产,
原本汉克斯在签约一名素人画家前,按照流程,需要先花点功夫,好好观察观察艺术家在亲笔绘画时的工作状态,看看会不会有什么预料之外的问题。
就和足球运动员转会俱乐部以前要体个检同理。
然而。
马仕三世直接打电话拍板下达了签下顾为经的死命令,于是这些考察也就被省略掉了。
或许今天倒是个好机会。
完整评价一头牲口的拉磨能力,光看拉出来的面粉多少……也不是不行。
可是如果不亲眼看着它套上绳子在磨房里跑两圈。
汉克斯总觉得心里还是像是缺了点什么,非常的不踏实。
“我来拿我来拿,您要画画,我正好可以在旁边帮小顾先生顺便打个下手。”
汉克斯跑过去接过顾为经手里的东西。
他装作想要帮忙的样子,准备偷偷的跟在顾为经身边溜达进画室。
“马仕先生,年轻人画画让他自己画呗?没什么好帮忙的,你就别进去了。”
顾童祥轻轻咳嗽了两声。
就算顾童祥老爷子每天被马屁拍的美滋滋屁颠屁颠的,对待孙子的事情上,他依旧是从来不马虎。
古代大画家书斋、画室除了亲传弟子,连庶房的儿子小妾啥的都是不允许靠近。
私自溜进去就要按照族规打板子。
会靠着端茶送水的机会,偷师偷学的聪明人可多了去了!
在这个问题上,顾童祥更愿意当个明面上的小人。
依然是那句话,艺术领域偷你画法,偷你创意,抄袭这种事情,从小学生班里的美术评奖,到毕加索、莫奈这个级别的金字塔最顶层。
全都根本称不上新闻。
“我就随便看看,难道我还会把小顾先生的画法创意提前泄漏出去不成?他可是我们马仕画廊的人!”
汉克斯一脸幽怨。
年轻经纪人用“老子很乖的”的眼神看着顾童祥,心里直骂娘。
他这么费心的舔这老家伙,白天在店里赔聊,有客人上门还帮着推销画廊店里的商品。
晚上在多邻国(注:常用的学语言软件)上练汉语,还报了个网络一对一中文教师每天空闲时间练一个小时口语。
就为了把顾童祥拍美了。
光“花开富贵”和“形神兼备”这两个成语。
汉克斯昨天晚上就练的差点把舌头给说秃噜皮,自己舔这么有职业奉献精神,这老东西还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也不还没正式代理么。”
顾老爷子装作没看见汉克斯脸上的怨妇模样,扭过头去慢悠悠的说。
“算了,爷爷,汉克斯先生想要进来看,就进来看吧。”
倒是顾为经站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对经纪人身边说道:“您进去吧。”
没必要藏着掖着。
他理解自己爷爷的小心谨慎。
画家在外面公共画室画画的时候,确实需要精明一点保护好自己,防止被谁抄袭了,还掰扯不清楚。
经纪人则和画家对外是利益共同体。
自己几个月后,已经板上钉钉的要正式成为马仕画廊的代理画家。
现在再防着汉克斯没意思。
多在马仕画廊方的人面展现自己的绘画实力,也能更多的加强画廊方面对自己的信心。
除了白纸黑字的合同上所约定好的那些曝光机会。
画廊方愿不愿意倾斜更多的资源来推你,给你办展在能省成本能不省成本的选择上,是否愿意花更多的钱办的更用心一些。
终究还是要归结到画廊方对他们的代理艺术家的信心的。
此外,
顾为经今天也并不准备画自己的融合画。
“好嘞!”
汉克斯立刻觉得,还是没被社会捶打成老油条的年轻人可爱有良心啊。
他也不等顾童祥再发表意见,就快步走进了画室。
顾为经随便给自己爷爷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安心,就也走了进去。
“我来给你绷画布。”
汉克斯没开玩笑。
他主要目的是来欣赏顾为经的现场绘画水平,但说打下手,他就真的打下手。
汉克斯展开从顾为经手中抽走了画布,手脚麻利的将画布的四角包好固定,然后用宽绷布钳一一将四边拉平固定。
刷刷刷几下,一张画布就被绷好了。
利落啊!
顾为经有些惊讶的看向汉克斯。
这位金毛经纪人外表看上去是那种每日和大收藏家举着香槟杯谈笑风生的类型,绷画布的手法可是真挺娴熟的。
绷画布既是一个技术活,也是一个体力活。
要绷的紧绷的齐,还不能变形。
秘诀要够用力,可是不能生拉硬拽,用力均匀的在四个角落进行十字固定。
稍微瘦弱一点的艺术生经常绷个画布就把自己绷的大汗淋漓。
顾为经戳了戳身前的画布。
他有些时候自己绷完后,都不能如汉克斯这般,达到让亚麻画布的经纬线和画架的四个边框完美平行的状态。
“我大学毕业后,在马仕画廊所代理的一位画家的绘画工作室中做初级助理,专门绷了半年的画布,这手艺杠杠的,又紧致又有弹性。一点毛病都不会出。”
汉克斯看见顾为经惊讶的眼神,得意的微笑。
画廊传统,
他们这些马仕家族出身的画廊雇员在成为专职的经纪人之前,常常会给大画家做一段时间的助理。
既能培养人脉,又能让你更加深入的贴近了解艺术家的工作创作状态。
有了这段经历,经纪人在未来的职业生涯内可以“想画家之所想,思画家之所思”。
这是大学里上多少节艺术评析课,都无法学到的实践理论。
画廊行业中,经纪人和专业的私人助理两这职业间是一扇可以相互转化的旋转门。
比如老杨。
他就希望能当完曹老的助理,借助这一块跳板,将来直接转为年入百万的顶级经纪人。
“除了绷画布,我大白粉刷的也好,要是你有需要,下次也可以让我来刷。”汉克斯展现着自己的优势。
顾为经用的画布都是半成品的丙稀画布。
表面出厂的时候就被机器涂好了丙稀。
有很多大佬们认为丙稀这种工业涂料缺乏“灵气”,死板而且没有油画那种阳光下沁润的光泽。
所以会使用半成品的生亚麻布,手工往上涂层大白粉和立德粉。
有些追求仿古的画家还会用坦培拉或者原生的动物骨头熬出来的天然胶料。
玩的就是一个高逼格。
大艺术家就是艺术领域的中心,有的是权利和财力来任性。
想要好的效果又嫌麻烦,雇几个小工助理来专门为自己绷画布,刷涂料,完全就不算是事儿。
“真厉害。”
顾为经羡慕的想象着一睁眼连画布和涂料都有人替你处理好的高端艺术家生活。
这贴心的就差画画时旁边雇两个理疗师替你按摩肩膀了。
爷爷和他这种穷人家出来的画手,以前却连一张画布都习惯反复使用。
这就是阶级差距啊。
“这算什么,艺术家们真正任性的地方,你还没见过呢……”
汉克斯好笑。
没见识的小地方画家真是蛮可爱的。
这才哪里到哪里嘛。
想要坐热气球环游世界采风的,突然脑子抽了要死要活哭着喊着非要想画廊给他找个团队,对照着古印度《诸王流派》、《罗摩衍那》这类经书,去印度洋上捞古代阿拉伯世界的沉船宝藏的。
随便想想那些巨婴们的“奇思妙想”。
汉克斯都觉得自己要心梗了。
若是大艺术家们每天脑海里的古怪念头,就局限在雇几个助理给他绷画框,涂大白粉这些物美价廉的爱好上。
大画廊主们晚上做梦都能嘿嘿嘿的笑醒。
“甚至要是您现在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务色一个助理?三万美元左右的年薪就能雇到帮您处理日常琐事,衣食住行,绘画时打下手都很专业的助理了。马仕画廊可以暂时帮你支付薪水,到时候再从艺术品的销售额里抵扣。”
汉克斯随口问道。
顾为经摇摇头。
他还没有奢侈到一年花三万美元就为了让别人伺候自己画画,给自己订机票订酒店的地步。
顾为经也有自己的助理了。
阿莱大叔那缺了一节小指指节的手,让他来帮自己干绷画布这么灵巧的活计大概率干不来。
平时却极有安全感。
不吃他的不喝他的,一个月五百美元都用不了,简直性价比爆棚。
汉克斯只是随口一说,顾为经拒绝他也不在意。
他现在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顾为经的动作吸引了。
“您不画参展画么?”
“不,我今天想要再研究研究这张印象派的油画。”
顾为经打开墙上的补光灯,调整了一下色温,使墙上的卡洛尔女士的油画原迹看上去接近在清晨的日光下阳光斜射的状态。
顾为经已经在回家前,给爷爷发了短信。
让他帮忙从保险柜里取出来的《雷雨天的老教堂》,用墙上挂镜线在合适的位置上挂好。
顾为经今天没有去好运孤儿院,就是因为他希望在素描技法提升到职业二阶以后,再次临摹一幅卡洛尔的原画。
素描的进步除了可以在小方格中画出精妙的折线
放在临摹画作的时候,好处同样极多。
临摹大师的作品就是把前辈艺术家的笔法搬到自己的画布上,把前辈艺术家的线条造型搬到自己的画布上,最终把前辈艺术家的灵魂也一同搬到自己的画布之上。
精准的素描造型功底,就似一汪平静的湖面。
它能够准确的将大师作品的线条造型,完美的倒映在临摹者的心湖。
“要临摹?”
“对。”
“临摹也很好啊,你之前的那张临摹画,看上就棒极了。”
“谢谢。”
“这张油画是您几乎没花钱,从书画地摊上捡来的?”
“书画公盘,2500美元。”
“那就是没花钱,这个眼光真厉害。我听说酒井小姐还在和您合写一篇论文,这简直……”
“汉克斯先生——”
顾为经拿出一根碳条,准备替代素描铅笔在画布上打稿。
可他实在受不了汉克斯像是个好奇宝宝一样,在自己身边问这问那的。
于是顾为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望向汉克斯:“我不太想表现的没有礼貌。只是我画画时习惯专心,所以请您不要出声,可以嘛?”
顾为经画画的时候喜欢安静。
未必非得要求绝对的安静。
关键是分人。
酒井胜子小姐在旁边偶尔闲聊两句,分析分析画布上的颜色,彼此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顾为经就觉得很温馨,那是一种正向的情感支持。
换成汉克斯,纵使金发小哥一直在不停的赞扬自己,顾为经依然觉得有点吵。
“我的错,安静,明白,安静。”
汉克斯也不生气。
他捏住拇指和食指在唇边拉过,笑呵呵的比划一个把嘴唇拉上拉链的手势。
画家是画布前的绝对君主。
有些画家喜欢听着交响乐的画,有些画家喜欢在工作室的学生面前听着学生们的鼓吹拍马屁,越画越爽。
也有些画家像顾为经一样喜欢安静。
汉克斯还以为这个年纪的青年画家都喜欢别人舔他呢。
他不介意顾为经让他闭嘴。
只要画家拉磨拉的快,想怎么画都是人家的权利。
若是顾为经某一天的画能卖到酒井大叔的价钱。
就算他画画时要求自己在旁边边跳钢管舞,边唱歌剧《图兰朵》解闷。汉克斯也肯豪不犹豫的豁出去跳。
终于耳根子清静了的顾为经,这才用心在素描画布上用铅笔开始打稿子。
“沙……”
顾为经用碳笔笔直而轻盈的在亚麻画布上拉出了几组交差线。
交差线在空间中纵横交错,在画布上切割出垂直、水平和斜向的不同空间,最终又在画面的深处交汇。
随着顾为经在亚麻画布上认真的绘制出各种垂直繁复的脚手架一样的线条。
二维的亚麻画布,则立刻的就变得立体了起来。
汉克斯在旁边看着顾为经的素描底稿,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是在定位灭点和视平线?临摹一幅油画,需要打这么复杂的素描稿嘛?”他忍不住出声询问。
灭点和视平线都是素描的术语。
灭点是指立体图形各点延伸线向消失延伸的相交点,视平线则是绘画者在观察景物的时候,上下分割视野的一条线条。
西方绘画比东夏传统画法更真更像,就是因为素描背后有一整套完整的基于物理光学的人眼成像原理。
在画建筑的时候,
无论是单点透视,双点透视,还是多点透视,都需要定位绘制灭点和视平线。
定位成像焦点不罕见。
稀奇的是,顾为经在处理一幅临摹画的时候,素描的线稿也打的太认真,太细致了!
除非是复杂的人物肖像画。
这种铅笔碳笔底稿,不都是草草的拉两条大概的定位线和轮廓稿,就可以直接开画了嘛?
“搞得这么复杂,真的有必要吗。这还只是一张印象派的画。”
“它可以带给我更好的用笔定位和空间结构。”
顾为经随口解释道。
汉克斯心中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然是有必要的。
即使画油画时大家画草稿的时候往往只是草草打两笔,但好的素描画稿在后面绘画步骤里,能够带给创作者的信息也是非常多的。
别看印象派往往更加注重光影,而不会在写实这点上倾注太多的心血。
可真正的素描大师,能在打素描草稿的过程中将整个画面光影对比度变化都标注规划好。
等到换成软笔的时候。自己完全心中胸有成竹。
任它画布上的色点再零散,作品的绘画光影变迁再瞬息万变,整个画面也不会显得凌乱无序。
理所应当的,做到这个地步也绝对不会容易。
要是画不好,最后底稿上各种素描线将画面切的越乱,画起来后就越让人头大。
就像是拼一个乐高玩具,同样一个死星主题的模型,一个有三百个零件,一个有三千个零件。
在高手眼中,零件越多,结构越复杂,最后的效果也就越还原越细腻。
而普通人望着那么一大摊细碎的零部件,直接就吐血退货了,甚至连拼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强行拼也是一会儿少一块,一会儿多一块,手忙脚乱的下场。
在临摹中更少见这么细制的素描底稿。
临摹往往只需要抓住大体的轮廓关系,顾为经所做的则更像是将眼前的这幅画完全拆碎了自己从头创作。
汉克斯瞅了瞅顾为经。
对方是真的对自己的素描这么有信心,还是只是想要在他的面前秀一把?
这可别画蛇添足演砸了。
顾为经看了汉克斯一眼,再次提醒道:“请安静。”
“不会有下次了。”
汉克斯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严肃的盯着年轻人身前的画布。
无论顾为经接下来画的是好是糟,他都已经被对方钓起了充足的好奇心。
顾为经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画布上。
这同样是他第一次打这么复杂的底稿。
因为素描造型能力的欠缺并试图加快进度。
顾为经最开始临摹老教堂的时候,喜欢直接用投影仪将《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图片缩放到合适的大小,投射到空白画布上。
他再慢慢的根据图片,将卡洛尔老教堂的几根简单的曲线描下来,做为上颜料时用笔的定位。
只是这么描着画,仅是一时的捷径,并非长久之计。
临摹了几幅卡洛尔女士的作品,渐渐地熟悉《老教堂》的结构,顾为经就扔掉了投影仪这根“拐杖”,开始自己尝试手工描绘卡洛尔女士的笔例关系。
以前顾为经临摹时,素描造型只会在正式用油画笔前草草的打个大致样子。
他不会特意追求画的多么精美。
随着素描技法的提升,顾为经改变了主意。
顾为经发现,雷雨与烛光这种非常讲究油画笔法和颜料调和的要点所在,现在都取得了不少的进步。
唯有主体的建筑,还存在着很多不完美不协调的地方。
素描应该可以帮他改进这点。
建筑与素描是从诞生起就互相纠缠着一对。
CFD各种电子图形建模软件如此发达便捷的今天,素描课仍然是绝大多数建筑专业必修的课程。
普通文化班考进大学里学生也要学素描。
如果发现没有美术天赋,素描怎么都画不好,以前不少大学里是要被强制改专业的。
往前推到21世纪前,
素描、作图这些技能对建筑师、制图师来说更是如同吃饭喝水般的必须的专业技巧。
不会画素描的建筑师就像是不会开枪的士兵,根本就称不上建筑师。
所有杰出建筑所诞生的图形,都是纸面起草的一笔一画的素描线条。
中世纪有句谚语,地球重力和碳笔线条是城堡、宫殿与教堂的父亲和母亲。
画师的造型能力支撑着建筑图纸核心中的线型灵魂。
“素描技法:Lv.7大师一阶。”
书画鉴定术对于卡洛尔女士笔墨水准的评价,无论油画、还是素描都是大师级别的水准。
油画用笔能让她捕捉到混沌的亮色雷云和好似彩色丝绦编织而成的缥缈烛光。
素描用笔则定义了建筑结构,并把握住了画面整体的光暗氛围的对比度。
顾为经抬起头,凝视着墙上的画框。
他能从眼前的油画布里,想象出隐藏在颜料下方的细腻底稿。
他想象着当年拥有着一头金红色头发的女画家卡洛尔小姐,用布满了雾蒙蒙的、层层叠叠的铅笔线条,一点点的画出教堂圆形的穹顶,编织出这座造型清新的红墙建筑呈现在画布上的样子。
顾为经自己的手里也开始行动起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报信
炭笔在屋檐的立柱上卷出海螺般的花纹。
顾为经快速的在自己已经搭建好的“脚手架”之上,继续添加结构上的细节。
以他现在职业二阶的素描水准,说是能像是十九世纪专业的制图建筑师借助绘图工具产出的图纸一样,将建筑的内部骨架比例画的丝丝入扣,画完后可直接可以拿去开工有点夸张。
二者都是素描,追求的内在画法和画画用途本身就不太一致。
可是,要让他画完后的炭笔线能够在亚麻画布表面,展现出一种井然有序的美,却是不太难的。
汉克斯就逐渐感受到了这种美好的吸引力在顾为经的诞生的过程。
他初时还要时刻按耐着想发表什么评论的冲动。
到了后来,顾为经越画越快,越画越精细,汉克斯越看却是越沉默,只是眼神变得像是两只白炽灯泡一样亮。
汉克斯已经惊讶的不想说话了。
“他的素描技巧……好像又提高了耶。”
汉克斯注视着顾为经指尖炭棒行云流水的纵横轨迹。
他心里兴奋。
大师级别的素描水准,在马仕画廊中也属于受到绝对重视,值得开一场单人素描展的强者了。
这种的画家都是极优渥的良田,舍得下营销资源去浇灌,开花结果十里飘香不奇怪,没有收藏家问津才奇怪。
或者说。
任何一项绘画达到大师的水准,都是画廊主眼中的香饽饽。
所谓一万小时定律,就是一位画家在某一领域花费十数年乃至数十年才有资格触摸到的领域,方能称的上是大师。
除非像乔治·伯里曼这种在纽约艺联研究素描和人体解剖研究了大半辈子的专项画家。
一般画家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专门只研究素描。
有这工夫去研究色彩,要比抱着枯燥的黑白光影更容易出头。
好的素描往往能让专业人士高潮,而好的油画、水彩则更加容易吸引普通观众的眼球。
所以真正的素描大师,整个马仕画廊里可能也找不到超过五指之数的。
汉克斯原本判断——纯粹的素描水平,顾为经在马仕画廊历史上应该排到两百五十位左右。
再往后的就是那些搞先锋艺术和几位搞雕塑的艺术家了。
而现在,汉克斯回忆着他在画廊内部所接触过的画家们的大致情况。
“眼前的素描水准,在画廊三十三岁以下的年轻画家中,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优秀了。”他在心中念叨。
放眼整个马仕画廊都不算拖后腿!
马仕画廊是世界最有名的画廊之一。
马仕画廊的代理艺术家中所谓的“不差”,放到一家小的美术大学里都可以轻松驾驭素描教授的岗位。
“好棒啊。”
汉克斯按照习惯,下意识的就要拍马屁。
也算不太上拍马屁,他这次的赞扬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自己签约时就已经尽量的高估了顾为经的艺术水准,居然还是有点低估了。
难怪马仕三世先生这么看重这个年轻人。
也不知道远在南法的大老板,是如何看出他的未来潜力无限的。
话临出口前,汉克斯记起了顾为经要求他安静,又强行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他就是在旁边盯着顾为经的画布,眼睛眨都不眨的。
顾为经终于完成了素描稿。
他放下手中的软炭笔,对照着眼前的卡洛尔女士的原画,又在心中想了想好运孤儿院的实景图。
“建筑结构把握的还挺写实。”
自己眼前的素描稿打的顾为经他还算是满意。
油画、水彩与素描的知名画作中,观众们所见到的建筑结构通常分为两类。
一类是以莫奈的教堂系列画作以及梵高画作里常见的倾斜扭曲的建筑。
那是一种凌驾于现实世界之上的乌托邦式的情感视角。
谁都知道扭曲的教堂尖塔是不符合物理结构的。
他们画的不是建筑,而是自己眼中所观察的世界。
画家将个人激烈的情感世界和画的图案相互重合。
你的心灵压抑而扭曲,你的世界也就压抑而扭曲。
另一类,则是以门采尔、路易·布雷和历史上最著名的西班牙建筑师高迪所留下的大量绘画手稿和建筑设想图里的那种写实风格的画作。
他们的大脑像是一台精密的图形计算机,画作中的线条造型永远精确的契合着现实世界的真实景物。
无论是篱笆上的花纹,围墙的形状,穹顶的曲率,全都完美贴合着自然界的绝妙光影。
不多一分。
不欠一分。
这些美术馆里的名画,似乎画家将建筑构图的主轴稍微偏移一丝一毫,观众就会惊恐的觉得整个作品里的建筑顿时变得不稳定,下一息就会倾斜而下,倒成一地的瓦砾尘埃。
他们的作品有一种秩序的美,属于物理学和牛顿定律的稳定与庄严。
纵使这类作品之中有时也会有一些绝对无法实现的肆意狂想的虚构的建筑图样,收藏家们也会觉得,只要雇佣海一样施工队花费一千年的时间,那么那些如同地上天国般的幻想之国就会真的出现在人间。
卡洛尔女士的画法风格偏向于前种,而整个建筑的结构却偏向于后者的写实感。
她的用笔结构非常的精确严谨,像是一位精通土木结构学的建筑师。
《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构图中,远景中的雷云是不稳定的,近景中的烛光是变幻缥缈的,独独教堂的建筑主体是稳定而扎实。
顾为经在这两个月不断的临摹、书画鉴定术的帮助和与酒井胜子写论文的讨论过程,逐渐的感受到——
卡洛尔女士的构图中将三者相互中和,沸腾的雷海和圣咏的烛光被一座威严的宗教建筑所分割,画面构图似是被塑造成了某种被封印的激烈情感和叛逆快感的隐喻。
无论画面怎样威严,雷云如何翻滚。
画面最深层次所传达出的终极意象,依旧还是那么的温暖。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顾为经放下手里的炭笔。
一边取出油画笔将它泡进装着松节油的筒子里润润笔毛,一边随意的想着。
到底要经历怎样的人生过往,才能在笔尖随意共情流露出这每复杂的内心情感?
好在,
把构图的隐喻抛到一边。
在素描技法获得提高后,再要完成这样的一座复杂的建筑骨架图,竟然没有顾为经想象的那样的困难。
他原本的空间结构就很好,现在素描的熟练度也上来了。
有两者放在文艺复兴时期,不去搞建筑设计个教堂、王宫,都显得有些屈才。
完全是个建筑师的好苗子。
“想要得知有关卡洛尔女士的更多消息,还是得等论文在期刊上发表,引起学界热度才行。也不知道等论文刊登出来,是石沉大海,还是会传来什么新的收获。”
顾为经在素描稿前沉思了一小会儿,就收起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弯腰伸手想要拿来调色盘,准备用稀释剂调节颜料。
他身体刚刚做出这样的意图。
一只调色盘就已经被贴心的塞进了他的手中。
“唔……”
汉克斯紧紧闭着嘴巴,指了指调色盘,又指了指眼前的画布,轻轻的唔唔了两声。
专心画画!
仅仅是画布上所打着的这个素描稿,都已经把他看的爽到了。
汉克斯现在就像看着电影逐渐步入高潮的观众,迫不及待的希望顾为经赶紧画下去。
“也不是非要您一句话都不能说……算啦,我画您看,彼此这样安安静静的互不打扰也蛮好的。”
顾为经吐槽了一下。
他转过头,拿起了油画笔。
顾为经开始慢慢的给画布上颜料。
上颜料的过程就是用涂料把素描稿逐渐覆盖的过程。
这种时候,眼前的这张蕴含着丰富信息的素描稿,就能给顾为经省去很多麻烦。
他只需要用不同的笔触颜料表现出素描稿线条切面里已经设计好的变化色彩。
他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可以如同雕刻师打磨石膏雕塑一般,用油画笔将建筑的细节打磨的更加精致。
“有点紧了?”
顾为经照着他之前的绘画习惯,习惯性的涂了两笔雷云,又停下了笔。
不局限于线条造型。
油画里里的明暗对比填途,光面和暗面的关系,和素描里的涂法没有什么的区别。
无非是阴影的起伏,明暗关系的变化,由黑、白、灰三色变成了五彩斑斓的油性矿物颜料。
画素描稿的时候。
顾为经就已经在脑海中设想好了上颜料时的明度和色彩。
此时顾为经发现,他的颜料调的色彩问题不大,但是下笔涂在亚麻画布上的油性涂料,有点过厚了。
眼前的雷云的感觉,稍稍有点太暗。
相比以前,素描达到职业二阶后,顾为经把握颜***差对比度的感觉要更加的敏锐,他已经不再满足于这种大差不差的观感。
“唔?”
汉克斯忍不住呜了一声。
他纳闷顾为经为什么突然画了两笔后,就又不动了。
莫非是因为,素描稿打的太细腻,野心太大,结果驾驭不住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细节了?
汉克斯刚刚就不太看好顾为经把素描稿画的这么细。
建筑图设计的再好,施工队开工的时候,没有这个建筑能力,还不是白费功夫啦。
汉克斯却也不会脸上流露出嘲笑的表情。
不说别的,光是能看到这笔素描,就不枉他在顾为经画画的时候,舔着脸杵在旁边。
“用笔有点重,颜料有点厚,色调太深。”
顾为经轻声解释了一句。
原来是色调深嘛?
汉可斯瞅了一眼卡洛尔的原画,又看了看顾为经身前的画布,轻轻摇了摇头。
经纪人不是质疑顾为经对于画面判断力。
他自己也不太晓得顾为经的判断到底是否正确。
汉克斯说到底只是做过艺术家助理,不是画法精湛的知名大画家。
让他鉴赏两幅画的整体效果或者大一点的细节,画的孰优孰劣,汉克斯没啥问题。
可要对着刚刚在画布上点出来的两笔是不是厚了几分。
他就有点无从下手。
不过,涂厚了就用油画刀铲掉重新涂呗。
这也不是无法修改的钢笔画,画错了就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些油画大师们创作的过程也经常需要涂涂改改。
顾为经拿起了旁边的油画刀。
他选了一柄刀面较短,刀面较宽的油画刀,感觉了一下,轻轻将油画刀从刚刚画好还没有结油膜的颜料表面推过。
顾为经采用了油画刀的平压刀用法。
平压刀在油画刀的技巧中不算复杂,简单来说,也就是使油画刀和画布表面平行,轻轻削去了浅浅一层颜料。
顾为经在这种技巧的基础上,稍稍做了点变形。
他将油画刀推到笔痕的末尾处,顺着平压刀的刀触,轻轻将油刀侧立而起。
他随着绘画雷云天笔触造型的感觉,在画布侧面用油画刀顺手塑形出了流云一样的纹路。
油画家们用油画刀处理没有画好的笔法的时候,通常都是直接铲走重新画的,正常来说油画刀哪里有画笔顺手。
就算有些画家能够用油画刀来塑形,也是一种泛泛的感觉。
根据历史上詹姆斯·惠斯勒这样的画刀大师和友人的信件以及一些画室流传出来小道消息。
据说一些真正用油画刀的高手,能清晰的判断自己刮掉的颜料厚度。
他们能准确的控制自己只刮掉了1~2毫米厚的表层颜料。
也有不少画家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吹牛逼。
顾为经在获得了传奇级的画刀画技法之后,就能真的做到这一步,乃至更加精确。
想怎么抹就怎么抹。
想要切的多细,就可以做到切的多细。
顾为经实验过。
他现在甚至可以用油画刀轻轻蹭去颜料表面和空气结触,将凝未凝的那一层薄如蝉翼的氧化膜,而几乎不影响到颜料的明度丝毫。
这在别的画家眼中,谁说自己能做到这件事,简直就跟开玩笑一样。
当一个技法熟练度达到最高处,它能够绽放出来的魔力,本来就是让没有达到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识到这个领域能力的普通人,觉得不真实到玄幻。
历史上,熟能生巧故事里那个倒油翁,庄子口中那个能用巨斧切掉别人鼻尖的石灰而不伤皮肤分毫的“匠石运斤”故事里的持斧者,全都让旁人觉得无法相信。
传奇本来就是一个领域最杰出的佼佼者,才能被赋予的尊称。
不论你信或者不信,人家就是能做到。
比起顾为经在画小王子时,用刀背技压油画颜料进行混色的那一份疯狂,小小的修一下涂的过厚的颜料而已,什么都算不上。
“不是……这油画刀用的有点吊啊。”
顾为经眼里“平平无奇”的技法。
汉克斯在旁边已经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像是在开玩笑一样了。
“非常抱歉。但你……你们高中还专门开过油画刀的课程么?”汉克斯终于无法保持安静了。
他可以接受画不好用油画刀铲掉重新画,可以接受用油画刀费劲的在上面途途改改。
只是这种简简单单举重若轻的一涂一抹,就让汉克斯不能接受了。
汉克斯看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汉克斯观察着顾为经画布上的油画刀触,他的眼光不足以完全看出顾为经油画刀的全部妙处,只能看个大概。
这个大概已经很吓人了。
印象派常常使用厚涂法,使用的颜料比较厚实。
然则“厚涂”是一个基于古典“薄涂法”的相对概念,不是颜料厚的有多夸张。
最多也不过几毫米的厚度,比不过专门画画刀画的时候那种厚奶油般的质感。
顾为经刚刚下笔时没有蘸太过黏稠油光的颜料。
画布表面的笔触也就那么浅浅的一层。
在汉克斯眼中,顾为经手中的油画刀掌控的恰到好处,不仅将油画颜料打了一层下去,而且一点也没有露出画布的原色与纤维底纹。
它准确的维持在了将要透过却没有真的透光的幅度。
若是这还可以用碰巧撞运气来解释,那这位年轻人随手用油画刀在画布表面修饰出了雷云状的细腻清新的刀触造型,就完全是对于油画刀的纹理极度熟悉的效果了。
“我只是用油画刀用的比较习惯而已。”
顾为经随口说道。
他也无需解释太多。
顾为经敢在汉克斯眼前这么画,就不怕别人能看出他的油画刀用的有一手。
世界上油画刀用的好的人不多,也不罕见。
至于传奇级的画刀画的深浅,那不是画画时随便拿着油画刀抹两下能看的出来的。
就算汉克斯将来看过新版《小王子》,也很难因为一个油画刀就把他和侦探猫联系起来。
“真是专门这一碗饭的。”
汉克斯再次把嘴巴闭上前,难以克制的啧啧称奇了两声。
事实摆在眼前,除了天赋,汉克斯也想不出其他答案。
有些人精通数学,有些人精通乐律,也有些人就是一双灵巧的手。
世界上学美术的人成千上万,能被马仕画廊选中的代理艺术家,其实或多或少都有很多不平凡的地方。
画廊里就有一位艺术家擅于用手指尖沾着颜料画点彩画。
汉克斯还见过另外一位纽约立木画廊的画师,对方从小到大没有经过任何特殊的训练,左右手画出来图纹却同样的精巧。
现在在仰光又看到了一位油画刀用的很好的年轻人,也不是难以接受。
世界上讲究些的老派美术高中名校,可能会在油画课上将油画刀的塑形技巧做为一个绘画分支教授给学生。
然则练到这样精妙的水平。
汉克斯相比于是“学”出来的,更愿意相信这是天然“生”出来的。
行家,这油画刀的水平绝对是行家!搞不好放在马仕画廊内部也是行家!
他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顾为经。
除了制造某些坚硬的金属纹理,其实汉克斯不觉得用好油画刀有什么大用。
类似画素描你能把一块橡皮玩出花来,完全没用不至于,却也真有点鸡肋。
画刀画的盘子太小了,终究只是个难练又路窄的二流画法。
马仕画廊的经纪人压根就没有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他只是觉得眼前的顾为经真的是一个宝藏男孩。
每当汉克斯认为自己已经对他有了大概的认识,对方则总是能像哆啦a梦的次元口袋般,拿出新的东西惊讶到自己。
汉克斯又看了一小会儿顾为经和素描同样杰出的油画技法。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指针,又算了算时差,突然蹑手蹑脚的从画室中退了出去。
汉克斯本来真的只是想在顾为经画画的时候,在旁边欣赏鉴别一下。
最好能确认自己之前所见到融合画和临摹的油画,都是这个年轻人正常的平均绘画水平,而非是灵光一现的难以复制之举。
汉克斯的一颗心现在已经踏踏实实的放在了肚子里。
然而,在经历这么让他“高潮迭起”的创作过程之后,汉克斯脑海里难以抑制的萌生出了新的念头。
汉克斯走出画室,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通行录里一个刚刚保存上的私人电话号。
想来可怜,
老杨能够随手就把电话号码打到马仕三世、高古轩这类大佬的私人手机上,几乎二十四小时都畅通无阻。
而汉克斯这种正经同一个祖宗的旁系亲戚,往日是绝对没有资格拥有马仕三世的联系的方式的。
眼前的这个电话号码,还是沾了这个仰光小画家的光,那天酒店里熬夜打完工作电话后,马仕三世让他保存下来。
如果有关这个“顾为经”的年轻人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新消息或者新变化——必要的情况下,汉克斯可以直接向大老板跳级汇报。
汉克斯不知道这位身家几亿欧元的族长眼里,什么样的消息才值得对方亲自关注。
但他心里,
顾为经在临摹油画时,所展现出的比他原本最乐观的估计还要强的绘画实力,应该就属于这样的消息的一种。
大老板应该非常乐意知道这种信息的吧?
“先生,我有件事……”他不敢打电话打扰人家的度假,而是编辑了条短信。
第二百四十章 新的中级宝箱
画室中,
顾为经反复确定自己修整后画布上的颜料明度终于没有让他不满意的地方。
于是继续开始按照临摹的既定顺序,从深到浅描绘《老教堂》这张画作的远景、主体与近景。
无论是色点还是色带。
印象派作品笔触的特点总体是就是起起伏伏,笔法风格细短,色彩明艳。
表现不同光线条件的笔触,有适宜的不同画法。
顾为经用混合了钛白和柠檬黄的斜锋画笔,来表现出建筑主体的色彩与纹理变化。
这是为了塑造教堂墙体的坚硬威严,又能体现受到了时间侵蚀后的细微风化。
在描绘建筑屋顶的时候,他轻微搀杂了一丝酞菁蓝。
酞菁蓝可以让部分屋顶从暗红色转变为洋红色,把天空雷云的冷光反射在教堂弧面穹顶的玄妙感觉,处理的恰到好处。
“素描的技法,果然是西方艺术的根基。”
顾为经轻轻点头。
他现在进行这些颜料搭配时的想法,和他刚刚使用油画刀将原本暗色的天空涂抹的更加松驰,变的更有呼吸感的原因一般无二。
都是遵循着内心的直觉。
画家的感觉听上去又玄又不靠谱,实际上则是艺术家在经历了成千上万次练习后,由日积月累的经验所化做的第六感。
非常有用。
素描技巧提升以后,顾为经对于明暗细节精准的掌控力,让他临摹的时候可以更加有想象力,修缮过去的不足。
《雷雨天的老教堂》这幅画,顾为经已经临摹过无数次。
整个画面的宏观结构在他心中称得上是滚瓜烂熟。
现在只需要将这些细节往更深层次的强化,他就轻松得到了一幅笔法肆意而细节程度惊人的画作。
“【当前临摹画作——《雷雨天的老教堂》已经完成!】”
“【本次临摹相似度:61.2%,您已获得系统中级宝箱一枚。】”
随着顾为经用油画笔最后在亚麻布表面添加上些许雷雨天的水汽感,做为临摹的收尾之笔。
虚拟面板上就适时的传来了系统的提示。
“又拿到了一枚中级宝箱。”
对于这一点,顾为经觉得是情理之中。
他更多的是把注意力集中在“61.2%”的临摹相似度的评价上。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和胜子一起临摹时作品时,相似度达到过59%。看上去顾为经费了这么大的劲就获得了百分之二的提升。
事实上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印象派是追求在野外实景创作的画派。
那天晚上临摹气象条件和卡洛尔女士所创作《老教堂》里的画面场景极度还原。
顾为经平常创作时,很难再重现那样好的外部条件。
没有天气的帮助,他在过去几周的临摹中,也只获得了一次中级宝箱的奖励,剩下的全是初级宝箱。
现在顾为经面前画架上的作品,完完全全在自己家里的小画室里闭门临摹出的仿作。
这不光意味着他第一次突破了60%的大关。
也意味着以顾为经目前的绘画技法,能够不依靠外部环镜的辅助,非常稳定的画出达到具有卡洛尔大半笔法神彩的临摹画。
获得中级宝箱的频率变高了的同时,他也向着这个任务的终级奖励更进了一步。
“【雷·诺阿——人间百态幽魂残片。】”
顾为经眼馋的看了一眼,系统所能给予的这个印象派限定任务的最高奖励。
他还不清楚“幽魂残片”底是什么。
酒井胜子聊天的时候曾说过——在她心中,当一个艺术生在前辈大师的道路上勇往直前的走下去,走到终点。
那时再创作时,就宛若坟墓里的前辈大师穿过历史的尘烟,附着在你的身上替你落笔。
达到某种意义上死而复生的效果。
顾为经不知道这个系统奖励,是不是和胜子口中的话语是相似的概念。
反正看上去就是很厉害的样子!
他还记得,自己获得那颗传奇级的百艺树的时候,抽奖书页上就浮现过【亨利·卢梭的“稚拙”幽魂残片】的字迹。
所谓的幽魂残片,应该是和百艺树是同等级的传奇级物品。
亨利卢梭非那个著名启蒙先驱,法国先贤祠里躺着的卢梭。
只是同名。
他虽然也是十九世纪的重要画家,在后印象派的大画家里应该能排近前十。
但无论画法实力与美术地位,都完全无法和雷阿诺这种开宗立派的巨匠相提并论。
这么比较下来。
理论上系统面板上的这个奖励应该更牛逼才对。
顾为经心中含着暗暗的对未来期待,随手就打开了手边的中级宝箱。
“希望能再开出一个赐福小蜡烛。”
之前的那个中级宝箱,他当时开出了四百点左右的油画经验值。
比初级宝箱常常开出的50~300点左右的经验值范畴要多上不少,换算下来也是好几千美元。
却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小蜡烛有用。
这种能够增加灵感的小蜡烛,终究还是常常备着点多多益善。
顾为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用上。
令人怅然的是,系统面板终究不是顾为经的声控游戏。
中级宝箱打开。
不是经验值,也不是赐福小蜡烛的一次性技能。
顾为经面前悬浮出了三张银色扑克牌一样的卡片。
【从三张知识卡片中任选其一,作为本次中级宝箱的奖励。】
【奖励一:《奎尔宫宫殿建筑图纸与十九世纪装饰艺术详解》——安东尼·高迪】
【奖励二:名画《摔跤手》中的肌肉发力体态解读——托马斯·艾金斯】
【奖励三:《宠物读心术——发现你的猫猫与狗狗是否开心的十二种诀窍》——路易·皮奎特】
中级宝箱就是不一样。
眼前的所开出来知识卡片比起初级宝箱,居然变的良心许多。
不再是系统随便给他塞一张奇奇怪怪不知道什么才能派上用场的冷门知识卡片。而是给了顾为经三个选择让他根据自己的需求挑选。
顾为经扫了一眼三个选项。
这些知识卡片实际上都还挺有用的。
看上去就比他以前在初级宝箱里开出来的什么《紫蓝金刚鹦鹉羽毛标本和骨骼解剖图》这见鬼的玩意,对于画家们来说,要靠谱不少。
在艺术道路上,都可以带给顾为经不少的帮助。
很明显,
奖励一与奖励二两个选项,分别对应绘画题材中建筑画与人物画两个主要的常见门类。
安东尼·高迪是建筑艺术史上达芬奇一样的奇材。
他既是建筑家,也是素描画家,新艺术运动里代表人物。
哪座建筑的设计图纸上签有这位大师的名字,就几乎等价于世界文化遗产级别的名胜古迹。
西班牙的奎尔宫,放在整个十九世纪,也以丰富的细节装饰性和拥有巧妙曲线的马赛克瓷砖这些创新性设计,而变得闻名遐迩。
如果选择这项奖励。
他将来想要创作以奎尔宫宫殿为宫殿主体的建筑绘画,一定能极度的写实准确。
想要画诸如神圣家族教堂、米拉公寓这种每年都有无数美术生蹲在外面画写生的同样由高迪设计创作的其他著名建筑,也可以触类旁通。
奖励二更是不差。
一般来说无论搞艺术还是搞文学,欧洲人基本上都天然瞧不上美国的土佬帽亲戚。
这种隐性歧视从独立战争到二十世纪末的文化圈依旧存在。
《摔跤手(resstlers)》是个例外,它属于美国历史上少数拿的出手的本土油画画作。
托马斯·艾金斯则是美国的艺术之父,所有北美学生学习艺术史绕不开的人物。
他在刻画人体线条上的贡献并不比伯里曼老爷子低,但他的创作方向更加偏向于表现“人体运动时肌肉发力”的细分分类。
无论是UFC还是E,山姆大叔们对于壮汉赤膊扭打的戏码,一直拥有着其他国家民众难以理解的热情。
《摔跤手》几乎将油画画家对于人体肌肉发力时的细腻表现力拉上了一个新台阶。
最不起眼的是系统所给予的奖励三。
前两个选项,
高迪和艾金斯两位大师艺术生们全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知识卡片的价值更不无需多言。
奖励三则是直接把顾为经看愣了。
“这是啥啊?”
他拿出手机查了一下,才在网上找到了这个“皮奎特”应该是加州大学的一名兽医系的终身教授。
这家伙连个维基主页都没有。
倒是他任职的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兽医系过去三年都在QS专业类排行榜上排名第一。
那本《宠物读心术——发现你的猫猫与狗狗是否开心的十二种诀窍》名字听上去不太正经,像是亚马逊上那些让家庭主妇闲暇时打发时间的垃圾读物。
网络的相关介绍却说。
它其实是一本相当严肃的有关宠物行为学的学术大部头书籍,还是加州大学兽医系的学生们的必修课本之一。
顾为经还在网上的一节皮奎特教授的视频公开课上,看到有自称是加州大学的学生吐槽——这家伙简直像是变态一样,每节课都给他们不同的宠物表情图片,甚至还有X光下的骨骼结构和解剖图,让学生课后提交关于此课件里猫或者狗行为模式分析的小论文。
实在太折磨了!
他研究女朋友的面部微表情都没有这么痛苦!
根据这些信息,顾为经明白了皮奎特教授是一位兽医领域关于动物行为学的顶级老专家。
兽医与画家是完全不关联的两个职业。
似乎皮奎特教授再吊,也和前两位伟大的艺术家没有可比性。
既然如此。
顾为经在手机上研究了一会儿,全部搞明白三个奖励的内容都是什么之后。
他完全没有任何犹豫的,就选择了……
奖励三。
开玩笑!
前两个奖励也很好,但放在奖励三前一比,完全就不香了。
这可是能告诉他如何画好猫猫狗狗的奖励!
任何一个美术生,都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系统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光是听说这里面有和伯里曼老爷子的素描人物卡片同类的猫、狗肌理解剖结构,就已经足够让顾为经感到惊喜。
建筑与人体无论多么复杂,美术生们未来都有专业的学习机会。
解剖尸体的画家中世纪不少见。
研究解剖猫狗……
嗯,这就有点难以被现代公众所接受了。
开个玩笑的说法。
在如今西方社会的舆论环境,得知那位画家买猫猫狗狗回去解剖研究,判的很可能要比偷偷去法医停尸房里偷偷剖具尸体切着玩,更加判的狠。
当然啦,研究猫狗也不必亲自解剖。
只是美术生通常完全没有学习这方面内容的渠道。
画画的时候又经常需要用到。
历史上被画家搬上画布表面最多,最常当作模特的动物,毋庸置疑的当然就是人类。
其次就是猫、狗两种宠物。
对东方的文人画家来说的话,会画马也很重要。
剩下的犀牛、大猩猩、鲸鱼、老虎、骆驼、梅花鹿也都有人画,但是加起来名画的数量都比不过一根狗毛。
艺术家在笔触中为动物所赋予的情感并不比为自然所富裕的情感少。
宠物被人所蓄养的历史,至少能追溯到15000年以前。
从七千年前古埃及壁画里,尼罗河两岸的居民用尖锐的石砖往墙上尝试镌刻些简单的花纹开始,宠物的形象就开始出现。
画猫与画狗,贯穿了整个人类的艺术史。
屡屡有猫狗为主题的天价艺术品在拍卖行出现。
艺术家们也往往泾渭分明的分为了狗派和猫派两个流派。
以洛可可艺术为代表的风格细腻的宫庭画派里,经常能看到各种各样品种的猎犬身影。
而到了近代,安迪·沃荷,甚至香奈尔的老佛爷这种时尚设计师,则都是一水儿的纯正猫奴。
毕加索则属于猫狗都爱、都喜欢画的骑墙派。
总的来说画猫画的更多。
《多拉·马尔与猫》、《坐在椅子上的杰奎琳和猫》、《吃鸟的猫》……这些成交均价目前在5000万到9500万美元之间的世界名画,全都离不开猫的身影。
毕加索本人最崇拜的法国画家巴尔蒂斯,更是专心观察各种流浪猫,画了半辈子,被美术馆高价买来珍藏的名画无数。
画宠物是一门大学问。
动物也是有自己的神态和表情。
甚至很多些时候,人类能从猫眯和狗狗这些宠物身上获得的情感抚慰,要比从同类身上获得的更多。
不光是绘画。
B站、抖音、油管上动辄百万粉丝、千万播放量的云吸猫,云吸狗视频,就是这种大众心理的体现。
顾为经的手指在系统面板上奖励三的选项卡牌表面虚点了一下。
另外两个奖励直接消失不见。
而第三项奖励则和以往的顾为经得到的那些知识卡片一样,化作了更加详细的介绍面板。
【物品:《宠物读心术——发现你的猫猫与狗狗是否开心的十二种诀窍》——路易·皮奎特】
【品质:知识卡片】
【特效:获得知识类卡片后,你将会明悟通晓其所对应的内容。】
【装备要求:无】
【内容简介:培根说,当你了解一个人的内心,学会以对方的方式思考的时候,才能让你真正能够用文字在纸面刻画他的轮廓。
同理,只有当画家真的了解宠物的神态心情的时候,他们才能准确的用画笔捕捉它们的神魄。
当代动物行为的专家们,已经逐渐掌握了解读它们身体信息的钥匙。与一只会思考的宠物做朋友,胜过结交浑浑噩噩的人。】
【备注:艺术是人类的,艺术也是猫的,但是归根结底,是猫的——喵。】
顾为经感受到大量的信息像是电流一样涌入脑海。
他的脑袋被塞的有些刺痛,下意识的扶住了身边的墙壁。
这张知识卡片蕴含的信息量,在以往他所获得过的那些知识卡片中,都算得上非常多的。
以前顾为经获得的信息要不然是与绘画领域息息相关,他从小接触到大。
要不然则是一张或多张解剖图。
而这次的知识卡片,系统像是把一个大教授多年总结出来的学术成果,一门完整的陌生学科完全塞进了顾为经的心中。
他的脑海中瞬间充斥着各种各样关于宠物的知识。
弓腰,呲牙,摇尾巴,舔鼻子。
无数陪伴性宠物常见的体态动作代表的含义。以及它们在做出这些动作时,浑身的肌肉骨骼如精密的齿轮组一般的运行收缩舒张规律,就似千百张带着详细备注说明教学幻灯片,从顾为经心中依次播放。
巴尔蒂斯被称为艺术史上的“画猫专家”受收藏家追捧,就是因为这位画家习惯坐在塞纳河畔的公寓楼门前观察各种流浪猫,并把猫咪运动、进食时候的不同状态在随手的素描本上记录下来。
这个习惯巴尔蒂斯一生中坚持了四十年。
应该是所有艺术家中对猫的了解最深的人。
可惜,巴尔蒂斯没有系统,开不了挂。
顾为经有把握,巴尔蒂斯对猫四十年的观察和积累,依然敌不过一张知识卡片的效果。
画猫的就是不如研究猫的动物学科学家专业。
知识卡片里将宠物的神态分为了喜怒哀乐、捕猎、防卫、警惕、求偶等不同的情绪表达,每种表达又瞳孔扩大以捕捉更多的视觉信息、毛囊中的微小肌肉收缩,使毛发竖立等等对应的身体状态。
他所获得的丰富知识信息,简直可以去给宠物们做专业的心理医生了。
顾为经拿出手机。
他点开自己的Fiverr主页上的头像。
他们家是开书画铺的,也不像富贵的大艺术家能把家庭环境和工作室分的很开,养个猫猫狗狗还有专人伺候。
爷爷顾童祥认为养个宠物平时不安生。
各种乱钻各种掉毛,要是猫眯***期再给画廊里那些没有保护的画作来上两爪子,简直让人头大。
所以禁止家里养宠物。
平心而论,顾为经本人挺喜欢小动物的。
他在注册匿名画师账号的时候,顺手取的名字就叫“侦探猫”,头像也一只带着单片眼镜的母猫。
顾为经对于猫的了解比他创作侦探猫的头像时可高多了。
此时的脑海中有一部猫眯的百科全书,有英短猫、橘猫、狸花猫,布偶猫,有睡觉的猫,打哈欠的猫、追蝴蝶的猫,捉虱子的猫。
他看向自己的Fiverr头像,立刻看出自己当时随手所画的那是一只……
半身不遂,奇模怪样的杂色痴呆猫。
顾为经缩了缩脖子。
他看的浑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毛色不对,没有自然界的毛发配色和条纹长成自己彩铅素描里的样子还是小问题。
关键是眼睛的比例不对,双眼和鼻头间的距离过宽。
蝶骨过长,下颌骨又太窄,而且猫眯在明亮的阳光下竖瞳应该像是一枚颜色渐变的染色橄榄,自己的猫眯瞳仁很怪,脸上的整体表情也很怪。
这张画不是真的猫,而只是顾为经根据当时他脑海里的对于小动物的刻板印象拼接出来的作品。
换作主体是人,
这张画就是一张嘴歪眼斜,没有脖子,下巴地包天,脑门突出,鼻子距离上嘴唇巨长,半张脸板着,另外半张脸露出诡异的微笑,整的跟克苏鲁古神似的,让人心里直犯恶心。
很多身材比例,肌肉线条不对的卡通动物插画或者严肃艺术品,也能给观众带来负面情绪。
乱画人物肖像观众觉得慎人恶心掉San值。
乱画动物肖像往往没有这么大的反应,只是因为普通人对动物远没有对人那么熟悉。
只要你对动物足够熟悉,看不对的动物画,也能看出恐怖谷效应来。
纵使觉得不恶心。
眼前的这种动物画,也只是单纯的是能传达出“这玩意儿是个猫”这种抽象的概念。
观众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中看出那种属于毛茸茸软乎乎的小精灵特有的让你不由自主心生欢喜的萌萌哒的心里感受。
它缺乏属于真正大自然的“灵气”。
顾为经看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他无语,画个猫而已,以前还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头像实在是太难看了。
他暗暗的下定决心,过几天就换一幅新的头像。
第二百四十一章 顾童祥的春天
“现在就试一试呗?”
顾为经思索了片刻。
他此时满脑子都是各种可爱的猫猫和狗狗,不画点什么看看效果,实在有所缺憾。
顾为经从手边找了一张水彩纸,用磁铁吸在一边的柜子上,又随手拿着起软炭棒。
纵使他现在不缺乏专业的动物学知识。
画猫画狗,
最好还是也要找个模特。
“模特?”
吴老头文玩手串铺子那里应该养着一只用来抓院子里老鼠的中华狸花猫。
不过那只猫眯有点凶,不是很好接近。
顾为经以前还被它挠伤过,去专门打了疫苗。
算了!
还是网上找吧。
顾为经打开油管,以“可爱的猫”为关键词搜索,他简单的选择了一个UP主所上传的名叫【万物有灵】的视频。
这是一个超过五百万播放量,吸引了上万人评论的云撸猫视频。
“热度这么高,就它吧。”
顾为经开始播放。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只上学前班的小朋友抱着一只黑白花短毛猫,逗它玩的样子。
猫咪不是特别名贵的品种。
但是肥嘟嘟的有黑白杂色的双拼毛发,像是只小奶牛一般。
不开玩笑的说,真的很可爱!
顾为经被萌的抽了两下鼻子,然后专心开始仔细的观看短毛猫和小主人嬉戏玩闹的样子。
“真的不一样了!”
他惊讶的发现,自己不仅能够想象出短毛猫每个动作背后被隐藏在皮肤之下的骨骼和肌肉如何协作的。
顾为经现在还可以清晰的通过对方的体态,准确分辨出短猫毛流露出的兴奋、焦躁还是有些不耐烦这样的小情绪的改变。
“宠物读心术,这个名字倒也不只是个唬人的噱头。”
与B站一样,
油管的评论区里也有各种网友留下的时间戳,用来标记自己心中视频里最好看的片段。
顾为经翻了翻评论区,选择了一个老哥在视频2:06秒处留下的坐标点。
他的附带评论是“Unbelievable!她简直太可爱啦!”
这层评论区还有603条回复。
来自世界各地五花八门的什么地区,什么语言的回复都有。有些评论顾为经完全看不懂。
不过没关系。
翻两页就知道,这六百层回复总体含义都可以准确的概括为四个字——“阿伟死了”。
顾为经将进度条锁定在这几秒反复观看。
视频的镜头里,恰好便是短毛猫用鼻尖拱到一小粒猫薄荷球,开心的在餐柜上滚啊滚,一直从餐柜滚到了地砖上的内容。
难怪网友的少女心受不了。
确实极萌!
顾为经把视频慢速播放,让手机屏幕恰好停留在猫猫在半空中翻滚的那一帧定格。
他偏过头,用拇指和食指指尖夹住炭笔。
顾为经手腕悬空,尝试着在水彩纸上画出这一刻猫猫姿态的轮廓。
猫眯翻滚时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在像面条一样扭动,似是一块充满弹性的大面筋。
手机的摄像头记录这种高速落体的姿态也比较困难。
各种残影模糊在一起,只能勉强看个大概。
对于现在的顾为经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他脑海里对于猫眯的运动体态实在是太了解。
顾为经知道简简单单一个翻滚落地,在专业的生物学领域里,可以从身体肌肉和骨骼运动方面拆分成五个完整的步骤。
身体准备、扭转动作、投掷动作、重心转移和陆地着路。
顾为经用炭笔在纸张吸水性的表面,拉出一条带着奇妙弹性的扭转曲线。
这便是在手机屏幕这一帧里,英国短猫毛脊椎骨的状态。
半空中的猫眯,姿态介于重心转移和陆地着路之间。
它正在通过脊椎和四肢的扭动来推动身体向一侧滚动,利用身体的柔韧性和协调性来控制平衡动作。
“猫眯的颈部肌肉高度发达,打滚时头部和身体协调旋转。腹直肌收缩成球状。短毛猫拥有专门脊柱旋转肌群来扭转身体,尾巴则是重要平衡辅助器官……”
如果有专业的兽医在旁边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一定会感叹这个年轻人对于猫眯身体的了解惊人的准确。
顾为经心中将短尾猫这不到0.1秒钟的活动拆分成无数个肌肉细节。
顾为经没有将猫眯的每一丝肌肉皮毛纹理细节都画下来,他有这个知识储备,但随手练习画的这么精确有点没必要。
主要是神采。
“刷刷刷……”
他在水彩纸上信手拈来的寥寥几笔,就用简单的线条,将猫眯整个身体的体态关系给捕捉在了纸面之上。
画法不复杂。
知识卡片里的海量信息已经赋于这些线条天然的灵魂。
不到一分钟时间随手画出来的仅由炭笔线条构成的黑白简笔画,却比他之前他那么努力认真画出来彩铅插画头像,要生动的太多。
曹老说一幅优秀的作品的三要素是知识、技巧与情感。
变得更强的素描技巧和动物学知识相辅相成下,前后两只猫眯的素描插画,立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水彩纸上,
小奶牛猫如同没有骨头的液体一样在空中灵巧的张牙舞爪的打滚的样子,完美的被这几条线条表达出了精髓。
顾为经放下画笔,略微退后几步。
他看看手机屏幕,又看了看贴在画柜上的水彩纸。
顾为经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可爱的融化了!
“咦?”
此时顾童祥老爷子推开小画室的大门,迈步走了进来。
他本来想说些其他的事情,随便瞥了一眼孙子的炭笔画,然后又忍不住瞥了好几眼。
老爷子是那种对小动物从来无爱的人。
战乱年代过来的老人了,小时候人都吃不饱,哪里有什么多余的爱心去分给猫呀狗呀的呢?
再加上顾童祥对于宠物毛发有点过敏,容易引起鼻炎。
和自己孙子一样,顾童祥跑吴老头那里下棋的时候,手贱想要抓人家尾巴,也被吴老头院子里那只小老虎似的暴脾气狸花猫跳起来一爪子扇在了脸上。
从此,他彻底对宠物失去了好感。
走在大街上,遇见流浪狗不踹两脚就算好的了。
顾老爷子这么对陪伴性宠物没感觉的人,都难得觉得墙上自己的孙子画的简笔画好萌的。
顾童祥对画马有兴趣,剩下的猫狗从来都没画过,也没啥了解。
他只是本能的就觉得,孙子顾为经的简笔画完全吸引到了他的兴趣。
人类魂灵深***女老少,对于萌物的喜爱程度都是相通相近的,只看能不能捕捉到它们可爱到你的那一瞬间而已。
优秀的画家,就能将这短短的一瞬间在纸面上永恒的保留下来。
这些线条可比吴老头家里那只没教养的狸画猫,看上去可爱的多啊!
老爷子心里转过这个念头。
“之前只是觉得不方便,你要真想养宠物,也不是绝对不能养嘛。”顾老爷子犹豫了一下,摸着下巴说道。
顾为经放下画笔。
他奇怪的看了爷爷一眼,不相信这是爷爷说出来的话。
顾童祥是那种典型的东方式家长。
他什么好的东西都会紧着孙子给,但平时对待自己最看重的孙子,依然要拿着范儿。
不允许干什么就是不允许干什么。
顾为经可是知道顾童祥对猫猫狗狗没啥好感的,突然之间就改了口。
自己的一张简笔画,有这么大的威力嘛?
“算了吧,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有宠物也没时间自己养。”
顾为经摇摇,直接问道:“爷爷,您是有事儿要和我说么。”
“为经啊。倒是有件事,不过,你不用考虑我的意见。这个主意需要你来拿……”
顾童祥看到顾为经古怪的神情,老脸微微红了。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有点踌躇的开口:“那个……那个……”
“爷爷,您还是直说吧。”
爷爷少有的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神情,顾为经更加困惑了。
他一边将临摹好的画架对着墙角放置阴干,将那张水彩纸也收好,一边轻声问道:“发生了啥事情?”
“算了,咱们还是出来到客厅里说吧。”
顾老爷子在那里吭哧了半天没吭哧出所以然。
他干脆打开了画室的大门,走到了家里的小客厅。
马仕画廊的经纪人汉克斯也没有走,金发男人坐在桌边脸上一脸神秘的微笑,看着走过来的爷孙两人。
“马仕先生,你直接把建议给为经说吧。”
“是合约有什么问题?不是签的好好的?”顾为经用询问的眼光看向一边的经纪人。
“是这样的,小顾先生。我们之间的合约没有任何问题,但我希望可以再签一份代理合同,代理顾先生,也就是您的爷爷顾童祥的书画艺术品。”
汉克斯用手掌指向一边的脸色紧张的顾童祥。
“老爷子说要征求你的意见。”
马仕三世先生收到了他的短信,这次没有亲自打电话回应汉克斯的汇报。
但汉克斯却在十几分钟后,收到了马仕三世的秘书发来工作邮件,让他——【继续和顾为经处好关系。】
听着这意思。
汉克斯大概率判断,大老板丝毫没表现出因为自己以“一个刚刚签约的小画家临摹画作时展现出来卓越技艺”为由,打扰对方而产生的不耐烦。
反而哪怕看到这种不起眼的小消息,也看得挺满意的。
天底下任何一个大型画廊的掌门人心中,都有一张写满美术圈子里各个知名画家名字的清单。
清单上的名字,根据画廊主对于艺术家们现在以及将来的市场行情判断预估,分成不同重要性的梯度。
通常至少销售总额要在三百万美元以上,最多只差酒井教授一、两线水准的艺术家,才能享有马仕三世亲自关注待遇。
这种人整个美术界不超过一百五十人。
马仕画廊里不超过双手之数。
这意味着在艺术巨擘马仕三世心中,尽管顾为经要在几个月后才会正式加盟自家画廊。
他如今地位也完全不弱于那些销售额百万级别的大画家。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啊。”
读完邮件的时候,汉克斯舔着嘴唇,揣摩大老板奇怪的态度中能反应出来的信息。
顾为经画的当然够好。
然而,
收藏家们是否愿意为一张作品掏钱,不仅要看这张画是否值钱,也要看这张作品画布之后的故事。
画布之后的故事是否有嚼头,甚至比画的好不好还要重要。
顾为经那张从书画公盘里捡回来的印象派作品,技法优秀的让汉克斯完全惊为天人。
他的估价也就最多不超过10万美元。
有些被毕加索赶出师门的弟子、齐白石的学生画的仿品,同样都能卖到这个价钱。
收藏家们没机会拥有达芬奇的真迹,有机会也掏不起动辄几亿美元的成交价格。他们只能去买其他与“达芬奇”关联的事物。
而文献可查的那几位达芬奇学生的精品画,卖个几十万百来万美元也很轻松。
所以有没有故事可以炒作,在美术界真的很重要。
并非汉克斯不相信这个仰光年轻人有一天能把作品卖的很贵,只是美术行业变数太多。
顾为经现在一来太年轻,二来啥奖都没获过。
汉克斯纳闷极了,马仕三世到底凭什么对他有迷一样的信心?
心中困惑归困惑,汉克斯情商完全不低。
既然画廊的东家都相信这个年轻人将来能给画廊赚大钱,他这个猎手经纪人也必须坚信这一点。
“签下顾童祥。”——这就是汉克斯体现自己信心的方式。
沙场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艺术社会是人脉社会,最亲近的人脉关系除了师徒和夫妻。
父子血源也是重要的艺术纽带。
你可以说借父之名走了艺术成功捷径,也可说虎父无犬子。
无论收藏界愿意怎么解读,书画艺术史上的大人物们,不少都是一窝一窝生的。
文艺复兴先驱皮萨诺父子、威尼斯画派的贝利尼父子、德国国宝级画家荷尔拜因祖孙三代,当然东方也有李思训父子、大小王王羲之王献之……
随随便便这般例子就能举出百八十对来。
这些画家因为亲缘关系,艺术理念近似程度很高。
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
只要出一个世界级的大艺术家,就能像串蚂蚱般,将这一串艺术家的身价都抬起来。
汉克斯知道酒井小姐在和顾为经是一对情侣后,那么的震惊。就是因为如果他们真的修成正果。
一个女婿半个儿,酒井一成教授和顾为经也能被收藏界归类到这样的“父子组合”。
唯一不足就是,顾为经和酒井大叔的画法风格不是一类的,沾到的光就少了多。
这段时间汉克斯发现,顾童祥和顾为经的笔法,绘画风格都很像,都是东西方艺术兼修并蓄。
活脱脱就是一个“小顾为经”。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
但谁让汉克斯认为,顾童祥的笔法实力要略微逊色于现在的顾为经呢。
艺术道路达者为先。
子凭父贵的多,父凭子贵的也不是没有。
老荷尔拜因的作品拍卖行那么火,纯粹也是因为他有个德国版“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儿子小荷尔拜因。
光凭借他们两个是亲爷爷和亲孙子,画法风格的用笔习惯很像这点。
若有一天顾为经真的能成为售价百万美元的大艺术家。
多的不敢说,打个一折。
孙子的画卖一百万美元,爷爷的画卖十万美元,怎么着都会收藏家愿意买,愿意炒的。
这样的话,还在缅甸小地方卖画,就可惜了。
汉克斯此前就萌生了要签下这个老家伙的想法,接到马仕三世秘书发来的邮件之后,他就坚定了这个想法。
顾为经是艺术素人,签合同的时候,拿的却货真价实已然是国际二线艺术家的合同了。
算是阿布扎比卢浮宫的奖励条款,这都接近一线了。
这么大的合同,汉克斯反而拿不到多少比例的抽成。
签下顾童祥的事情,他自己就可以拍板,从中拿的抽成比例也要高的多。
汉克斯把自己的想法和顾童祥说了。
他心中以为能有机会成为马仕三世的代理艺术家,这老家伙一定乐得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谁知道,
顾童祥确实表现的非常兴奋,脸都胀红了。可是竟然忍住了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要征求自己孙子的意见。
“你们竟然要签我爷爷,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顾为经替爷爷感到高兴。
马仕画廊的可比他们家这种小画廊的舞台大了何止十百倍倍。
这完全是在小区联赛踢野球,还是去皇马打拼的区别。
就算缅甸国家艺协里的那几位“国宝级”艺术家,可能都过没有签约马仕画廊的机会。
老爷子内心一直有心结,觉得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获得过展现自己的机会,在小地方默默无闻了一生。
临老临老,却突然梦想成真。
还有比这更让人欣慰的事情?
“爷爷您是对合同的细节有什么不满意的吗?”顾为经扭过头去望着家里的老爷子。
“呵,我这个年纪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汉克斯·马仕先生给我了两个选项让我自己选。一万美元每年的创作津贴+每月保底一张3500美元的收购画。或者津贴不变,以寄售代理的形式二八分成,我二、画廊八。这两个条件对我这大半个身体都埋进黄土堆里的老东西来说,都已经很好了。”
代理合同是三+五的形式。
先签三年,再看情况,画廊有权利选择是否继续执行后面的五年条款。
这种合同在画廊产业也不少见。
顾为经在汉克斯心中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要是顾为经傻乎乎的不在乎,汉克斯恨不得给他签个三、五十年的。
到了顾童祥的年纪。
反而是画廊这边不愿意签太久了。
老年画家未来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乐观估计有可能再画个半甲子,职业生涯像曹老那样的世纪艺术家一样漫长。也可能过两年就画不了画了,画廊不搞慈善,也不想光发津贴养着。
先签三年看看情况。
考虑到顾为经这层关系,汉克斯直接给了顾童祥一份对普通新人极优渥的三类合同。
顾童祥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签一家洲际画廊在顾老爷子心中简直像是完成了遗愿清单上的一项执念。
一分不赚白打工他都乐意干。
只是……
“你们要签的不是我顾童祥,你们要签的只是为经的爷爷。”顾童祥看了看顾为经,又看了看一边的汉克斯。
“有什么区别?”
汉克斯耸肩:“你和小顾先生之间的关系难道能够拆开嘛。”
顾童祥轻轻摇摇头。
“不一样的。”
顾童祥知道自己的画功称不上不堪,也没有那种牛出天迹的本事,属于放在缅甸很好,放在东夏或者欧洲,就完全变个小透明。
他也就混混普通城市画廊的水平。
在真正的大画廊眼中,屁都不算。
高古轩这样的画廊代理他,人家都嫌弃丢人,马仕画廊哪怕这些年放弃了超级画廊的派头,广撒网捞鱼,四线、五线的小画家签了一堆。
可是他顾童祥放在国际上,连六线都算不上。
要人脉没人脉,要技法,就是普通职业画家的技法。
从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变成了香喷喷的鸡腿。
还不是卖的是自己孙子的脸面!
顾童祥没本事给自己孙子更好的家庭条件,寻思着眼看自己的孙子要起飞了,总不能为了自己圆梦,这种时候再拖孙子的后腿。
“如果你们签了我,肯定会要求我继续画西法重彩的融合风格的作品吧?”顾老爷子问道。
“当然,我觉得这是你们爷孙的优势风格。顾先生不是在你们家的书画铺里,也画这些风格的作品?”
汉克斯摊开手。
传统的中国画马仕画廊的旧有受众群体的接受程度一般,让顾童祥画油画?
更是笑话。
汉克斯打个响指就能在欧洲找到一个加强排比顾童祥画油画画的更好的艺术家跳着脚排队想签约马仕。
他何苦找一个东亚老头子来画油画。
“不是我们爷孙的优势风格,是顾为经的优势风格。”顾童祥认真的更正了汉克斯话语中的错误。
“这个画法完完全全都是属于顾为经的,我这几天在自家书画铺会练习几张画,更多的只是完成当年我仿郎世宁失败的心结,等为经上了大学,我就再也不会碰这种画法。”
第二百四十二章 第一册《小王子》
物以稀为贵。
顾童祥知道把一个画法变得最值钱的方式,就是做为开宗立派祖师爷,将这个画法变成美术领域的显学。
比如毕加索的立体主义,透纳的浪漫主义或者雷诺阿印象派。
其次,就是会这个画法的要画家越少越好。
最好除了你,其他的人全都玩不了,拿着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手艺。
曹轩老先生给崔轩祐打电话求教时,崔轩祐宁可不要曹老的人情,也不愿意指点顾为经,给自己儿子小崔多找一个竞争对手出来。
无论可能性大小如何,顾童祥也不想分润打在自己孙子身上的聚光灯。
即使他是对方的爷爷。
即使他坚信顾为经未来技法一定会比自己成功的多。
老爷子依然宁愿放弃梦想,也不愿意让这种事情发生。
“呃……问题不大,这种特色的绘画风格本来就很紧俏,画的人这么少,多一个顾老爷子不会有大问题的。只要顾为经将来的画功能更上一层楼,步入真正大师的层次。从长远来看,其实是利大于弊的。”
汉克斯笑着解释道。
汉克斯是专业的经纪人,他对艺术家的职业规划,比艺术家本人还要更加完善。
在他心中,理想状态下,顾为经和顾童祥未来职业规划不应该是竞争关系,而是梯度关系。
只要顾为经的技法水平能够明显超过顾童祥的层次。
以马仕画廊的营销实力,就能给这对爷孙俩个打造出一个作品销售的层次来。
就是那种类似迈巴赫和奔驰,劳斯莱斯和宝马,这类在同一个总集团下,使用完全一致的发动机和底盘组件的超豪华品牌和豪华品牌之间的销售梯度。
顾为经的目标客户主打老派资深收藏家。
顾童祥则针对想要投资艺术的城市中产,做为买不起顾为经版本“融合画”的平替。
拍卖行里的印象派也有这种隐形的销售梯度。
买不起莫奈,可以买雷诺阿或者马奈。
再买不起的可以考虑毕沙罗或者德加。
然后就是相对更便宜的莫里索、修拉和唯一的女性印象派大师玛丽小姐……
汉克斯这是一个非常长远的远期构想,完全是建立在顾为经这个名字将来会变的足够值钱的基础上。
现在说出来就太早了。
“不,如果你们不要求我的画法种类,单纯的让我自由发挥。只要为经同意,我求之不得。如果你们还是要求我吸自己孙子的血,我宁愿不签。”
顾童祥依旧像是倔驴一样顽固。
“老爷子……”
汉克斯无奈的想要点化点化顾童祥的榆木脑袋,一旁的顾为经却笑着开口,打断了他。
“爷爷,不用担心。新体画的发明者是郎世宁前辈,我只是一个模仿者。您要在外面说这是我的画法,会惹人笑话的。马仕先生说的没错,既然有郎世宁的珠玉在前,也不少您一个。其次——”
听着之前爷爷的话,
顾为经暖意不停的涌上心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也真是只有亲亲的长辈,才会这么周到的为自己考虑,生怕耽误到他的前程。
“——我也在尝试着不停在新体画画派的画法中融入新的艺术元素,形成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不会在单纯的模仿上消耗太多的时间。所以您就放心的签约的吧。”
顾为经笑了笑。
一味的模仿前人的画法,成就最多也仅仅成为新时代的“郎世宁”的替代品而已。
要在艺术高峰上攀登的更高,就必须画出属于他顾为经的特色。
胜子已经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手指涂抹法只是一些绘画细节上的小改变,无疑却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融入新的艺术元素,形成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这话当真?”
顾童祥还没说什么。
汉克斯的眼睛则已经像是两只雪亮的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
【从小我就听着各种有关艺术的名词长大,在我刚刚会叫父亲、母亲的年纪里,我已经知道了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和乔托。四岁时,女仆带着我骑着桌子高的矮种小马在庄园的宴会草坪上散步,那时我已经能说出洛可可、巴洛克,《雅典学院》这样的词汇。
犹记得每当这样的单词从我口中说出,庄园里的客人就会朝我的父亲频频举杯,大叫伯爵阁下,您的儿子会和您一样,成为下一位艺术家的庇护者的,父亲则会开怀大笑。
但我依然不明白什么是艺术。
1876年圣诞节的前夕,姑姑带我去梅尔克修道院参加弥撒。那天皇帝约瑟夫一世也来了。我对此没有任何的印象。我只记得,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站在教堂的穹顶之下有意识的往上看。
水晶吊灯散发着白金色的光泽,穹顶上的一切都像是不可琢磨的秘境。雅典娜驾驭着狮子战车在沸腾的云海中掠过,我几乎能看到车轮和云彩接触间那抹来自遥远天际的闪光,教堂空气中漂浮着松柏木和油漆混合的味道,那一刻我却把它当成了奥林匹斯圣山上的奇怪香料。
烛光,雅典娜、松柏木——即使那年五岁的我对于绘画出这幅壁画的奥地利巴洛可大画家保罗·特洛格一无所知,我也明白,原来那就是艺术。】
奥地利是典型的温带阔叶林式样的气候条件。
三月中下旬的格利兹市,平均气温只有几度。
安娜穿着一件浅棕色的织绒大衣,头戴暗粉色的软帽,静静坐在轮椅上。
她的身前就是她的曾曾曾祖父,《油画》杂志的创办人,老伊莲娜伯爵的纪念青铜雕塑。
格利兹市的人们喜欢伊莲娜家族。
在二十世纪初,老伯爵刚刚去世的一个月里,他们就自发的筹集到了1.2万奥地利克郎。
市政府聘请当时的德国慕尼黑雕塑大师.克布鲁兰铸造了这座两米七高的宏伟雕塑,放置在了油画杂志社的大门前,让老伯爵先生永远的和热爱他的市民们留在一起。
今天是《油画》杂志社针对克鲁格兄弟银行收购股权一事,正式召开股东会会议的时间。
会议地点就定在杂志社总部的顶层。
安娜做为目前最大的个人股东,她早早的来到杂志社大楼后,并没有着急上楼。
女孩已经在先祖的雕塑前坐了不短的时间。
她的眼神落在雕塑下方的铭牌刻纹上,目光温和而深邃,看不出悲伤或者急躁,只是很平静,平静的似一汪深谭。
安娜抬起手,指尖从青铜雕塑的铭牌下划过,感受着指尖凹凸起伏的触觉。
“原来,这就是艺术。”
女孩慢慢的重复着这句老伯爵很多年前,在《油画》首期发行的创刊杂志扉页上留下的寄语。
她试图想象着在150年前的那个圣诞节的落雪夜,她的祖先站在梅尔克大教堂的穹顶下,看着雅典娜驾驭狮子战车从云海上掠过的庄严神圣的肃穆感受。
“从那时起,已经一百多年过去了啊。”
眼前的青铜雕塑就像是某种关于兴衰不定的隐喻。
它默默见证了帝国的崛起与分裂,日耳曼的铁骑踏碎整个欧洲,冷战双方的灭世对峙。
无论政治家们怎么搅动着世界的风雨,铁灰色的战争阴云怎么黑压压的覆盖在每个人的心中让人们压抑的无法呼吸。
伊莲娜家族,依旧在这座红墙蓝顶的巴洛克式样的老式办公楼里像是隐士一样自顾自的研究着艺术。
恰如黑白电影里的那一帧闪过的亮色。
艺术与诗歌,是人们心头燃烧着的希望火焰。
古希腊的先哲们说,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依然愿意谈论艺术的灵魂之美,那么灭世的神罚就不会降下,人性的光辉就会永存。
即使在战争年代,
格利兹市的市民们也有一种蜜汁信念,只要伊莲娜家族的成员还在这栋建筑里工作,那么时间就像是被定格了一样。
天塌不下来,生活依旧可以继续。
只是今天,
这个《油画》杂志的创建者,熬过了漫长19世纪的巨变,挺过了奥匈帝国的分崩离析,战胜了NC德国对于堕落艺术的打压。
终究输给了新时代的金融浪潮,要被从杂志社的管理层中彻底驱逐出去。
天蓝的发青,风也有些萧索。
远方的街头管弦乐团少见的拉着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
管弦乐的声音自风中传来,连空气中都蕴含着一层落寞的悲意。
“汪汪。”猎犬轻声叫了两声。
奥古斯特今天也跟了过来。
史宾格犬在外面是相当有活力的犬种。
它们每天除了睡觉,往往会保持6~8小时的撒欢时间。
安娜的爱犬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读懂了女孩的心情。
奥古斯特既没有跑出去追蝴蝶,也没有溜达着要去呲牙咧嘴吓唬其他狗狗玩。
它非常乖巧的趴在女孩的脚边,偶尔轻轻伸舌头舔甜安娜的脚踝用做安慰。
“嗨,如果可以的话,麻烦让先生们换一首有活力些的曲子。伊莲娜家族不是失败者,也不需要这么悲伤的调子做为送葬的挽歌。”
安娜将手放在奥古斯特毛茸茸的脑袋上,轻声命令道。
年轻的女人很轻,她说出的声音立刻消散进了风里。
但是伊莲娜小姐的意志立刻得到了不打折扣的满足。
随行待立在旁边穿着灰色职业套裙的秘书,从口袋钱包里掏出了一张蓝色的100欧元的纸币。
秘书走过去。
她将手中的钞票对折弯腰放进了街头乐队身前的黑色高礼帽之中,轻声说了些什么。
几秒钟后,
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声便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蓝色多瑙河》前奏的快活音符自小提琴的琴弦间倾泄而下。
它创作于战争时期,却代表着如刺破黑暗的黎明一样美好的寓意。
无论听众是奥地利人、匈牙利人还是来自波兰或者斯洛伐克,任何一个前奥匈帝国的主体民族都能在这首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中找到属于自己民族的元素。
格利兹市大大小小的几十个街头的交响乐团,全都会熟练演奏的这首奥地利的第二国歌。
安娜缓缓的用左手打着拍子,右手慢慢的挠着奥古斯特的后颈毛。
让它发出舒服的哼哼声。
“奥古斯特,我可没还没有认输呢。”
安娜默默的自语。
她从手边的小包里拿出一本被柠檬色调的条纹礼品纸包裹的长方状物体,这是昨天晚上所收到的奥斯本所寄来的礼物。
礼物上方的丝绸蝴蝶结上挂着一张小卡片——
【致亲爱的安娜·伊莲娜女士:
我听说了油画杂志的收购提案的事情,我很为你抱歉。金融方面的事情,我很难能够帮助到你什么。这是我给你寄来的礼物,只希望它能让你变的开心一些。
1、印刷老师看到成书后的效果原谅我了,他说这是他这些年制作过的最还原,最完美的插画配图。我同意他的看法。
2、曾经给你看过的Schostic集团的商业宣传片也将从本周三开始全线投放。
爱你的奥斯本叔叔。】
安娜读过丝绸带子上的小卡片,她撕开礼品纸的包装,一本精致的童话书就从包装纸上露了出来。
【作品名:《小王子》】
【原作者:圣·艾克絮佩里(法国)】
【译者:查理·霍克(英国)】
【插画作者:侦探猫(阿尔及利亚)】
安娜手中的是一本新版《小王子》的童话书。
这不是之前市场调查那种简单将打印出来的照片装订在白文本上的样子货,而是一本货真价实的可以发售的《小王子》。
出版社在加班加点的赶工下。
新版《小王子》的印刷流水线已经开动了。
伊莲娜小姐眼前的这本还带着油墨味道的童话书就是第一批印刷好的成品。
此时此刻,
在集团位于荷兰的大型印刷工厂,正在源源不断的生产着成千上万本同样的书籍。
《小王子》的第一版印数是三十万册,未来几天内就可以全部印完。
其中英文版二十五万册,还有采用侦探猫女士的插画和圣·艾克絮佩里法语原文的法语版的五万册。
这些书籍将被血管一样物流网络运往集团在欧盟区和英国的各个下属的渠道商,另外部分书籍将被打包发上渡轮,顺着巴拿马运河到达北美,投放到美国和加拿大的市场。
Schostic集团做为全球体量最大的图书出版商之一。
它们将会把《小王子》做为“复活节童话童书季”的一部分,在三月末全球同步发售。
“好看嘛?”
安娜把撕掉的礼品纸放进提包中,将手边的图书展现给奥古斯特看。
奥古斯特“汪”了声。
“我也觉得很喜欢。”
画的再好,印刷校色再努力,也得最后看看成本的效果才能判断他们的付出有没有效果。
在看到这部《小王子》的瞬间。
安娜就知道侦探猫女士的作品没有被辜负,她为大姐姐读书的心血没有白费,连印刷老师快要被安娜的强迫症逼疯了也物有所值。
正像奥斯本所说的那样。
这是一本非常完美的作品,完美到会让印刷老师能为做出这样一本漂亮的图书而自豪的出版物。
安娜翻动着手里的书页,检查着每一张插画的成像质量。
厚实的书页里,
数十张插画宛若快放的幻灯片闪过,每一页都带着油画颜料的踏实质感,清晰的可以看到油画刀在画布表面所压出的最细小的花纹。
“很不错。”
纵然是YCK四色印刷,Schostic集团所隶属的投资数千万欧元的先进印刷工厂的输出标准也达到了500PPI(每英寸像素数量)。
比行业内通行的插画300PPI的输出清晰度高了近乎于一倍,比早期IPHONE手机的屏幕成像像素还要高,已经达到了一些照片店洗照片的质量。
肯定称不上比原画还要好,达到画师原作七分的神彩不算夸张。
而安娜合上书本,看着天鹅绒蓝和沙漠金色两个主要配色画出的封面插画。
“除了过于光滑,对阳光的镜面反射有点强,这样的印刷质感已经和手中真的拿着一张油画画布差不多了!”
安娜用指尖拂过光洁的图书封皮,满意的点点头。
和真的油画画布差不多——在专业美术画册出版方眼中,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便是对它们努力最高的赞誉。
安娜闭上眼睛,将这本刚刚印刷出场的《小王子》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油墨和书页的味道。
“我的曾曾曾祖父的艺术启蒙是烛光,雅典娜、松柏木,我相信这一代的无数孩子会伴随着书本这样的油墨味道,让他们在星光、沙海和小王子之中,意识到艺术的美并因此爱上艺术。”
艺术是源于人们灵魂深处对于美好的渴求与向往在现实世界的具象化表达。
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艺术。
只是有些人生性木讷,或者被生活的琐事遮掩住了他们那颗落满灰尘的心。
因此人们爱上艺术需要一次所谓的“神启”,用一瞬间的震撼洗去心中的尘埃与麻木。
可以如伊莲娜小姐的先祖的一样,在圣诞的弥撒圣歌、水晶蜡烛的照耀下和穹顶上的雅典娜对视这么充满了仪式感。
也可以只是在忙碌的工作之余被公交站台上的艺术插画引发的片刻感动。
只要一张广为流传的插画足够的美,并被足够多的人看到,它自然就能震撼到无数人,成为数以万计孩子们的艺术启蒙老师。
看到这本成书后,安娜对手中的作品能做到这一点,再无任何的怀疑。
她鼻端嗅到的不是油墨的味道,而是艺术的味道,是缪斯女神神殿祭坛的香木所飘落的丝丝禅烟。
金钱可以买走《油画》杂志的股份,却买不走人们心中的感动。
安娜当然没有认输。
如果不是侦探猫姐姐的资历过于单薄,安娜相信这本书的上市后有足够的资格问鼎今年出版行业今年的最佳插画。
历史用30年的时间,证明了保罗·丢朗·吕厄对印象派的眼光,用了20年时间,证明了拉里·高古轩对于安迪·沃荷的信心,用了10年的时间将毕加索蓝色风情时期所受到的非议吹得烟消云散。
伊莲娜小姐认为,自己比这些人加起来都要幸运。
她仅仅是等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等到了手中这样一套插画。
这本童话书是她手里的利剑,足以斩断任何对于伊莲娜小姐眼光的非议。
“伊莲娜小姐?”
穿着一身灰色的职业套装,面容文静的艾略特抬起手腕上的积家月相手表,看了一眼时间。
艾略特是安娜小姐的私人秘书。
如非紧急情况,她不愿意打扰自己的雇主。
尤其是在伊莲娜心情不好的时候。
只是现在时间确实不早了,距离股东会会议开始只剩下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小姐还是在青铜雕塑前发呆,没有上楼的意思,不由得让艾略特心中有些焦躁。
更让秘书小姐感到焦躁的是,今天这么重要的会议,涉及到上亿欧元的收购提案以及伊莲娜家族可能会被赶出管理层此般令人不安的消息。
安娜小姐竟然保持了如此的镇定。
艾略特敬佩于女主人的镇定,可是连财务和法律顾问都不携带,只带自己一个私人秘书是不是有点镇定的过分了!
面对可是这么大的财产以及伊莲娜家族几个世纪所积累的声誉。
她一个更加偏向于处理安娜小姐生活方面事务的私人秘书,真的能够处理的好么?
“您的法务团队就在两条街区外的咖啡店里待命,如果您改变了主意,可以随时叫他们。”
“不必担心,艾略特,今天的事情不会很复杂的。简单的法律常识我都清楚,股东会的议程也已经交到我的手中。既然双方心中都很清楚将要发生的事情是什么样子的。无论他们是什么提案,我都会投反对票,然后再因为股份占比不足而被否决。”
“既然世界上最好的律师也无法凭借口舌改变简单的股份比例,那么就省下这个步骤吧。”
安娜面容平静的摇摇头。
“对了,请帮我把让你准备好的花束,放在这座雕塑的脚下。”
第二百四十三章 向卡拉致敬
艾略特从身后停在马路边的SUV后备箱里取出一束白色的玫瑰花,放在雕塑之前。
秘书站定了片刻。
“小姐?”
她总觉得在重要的股东会前夕,在伊莲娜老伯爵的青铜雕塑前摆上一束白色玫瑰花,像送葬似的有点丧气。
艾略特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女孩的脸色。
终究她只能微不可查的的叹了口气,将花束递给了伊莲娜小姐。
安娜接过花束。
她弯腰将白色玫瑰摆放在了雕塑脚边的台子上。
“我有点不太肯定,你觉得——”
女孩娜挠着奥古斯特的耳朵,让它的粉色大舌头追逐着自己带着黑色丝绸手套的指尖。
艾略特有一瞬间的迟疑。
她不是很确定,对方此时是在问自己问题,还是是在与她的猎犬自言自语。
“——新的管理层会把这尊青铜像挪走销毁么?”
“怎么可能!这是市民捐献给杂志社的礼物,他们有什么权力可以做这种事情!”
听到后半句话,秘书小姐直接就叫了出来。
因为过于震惊和愤怒,年轻的职场女郎脑海中一阵空白。
她的脸上翻涌出惊愕至极的神情:“就算布朗爵士有这个打算,市政府和格利兹市的居民们也不会愿意答应这种事情的!”
“真的么?”
安娜自嘲的笑了笑:“我这个伊莲娜家族最后的女儿,都没有艾略特你的信心啊。”
“可是……伯爵先生的雕塑已经在这里竖立了超过一个世纪了。它是世界人们心中艺术家的庇护神。”
艾略特用力的捏着手指,不安的说道。
“这座雕塑是《油画》杂志的一部分,也是格利兹市的一部分。”
秘书小姐的语气越来越坚定:“它理应和茜茜公主的博物馆,莫扎特的故居,维也纳茨威格写下《昨日的世界》的那间咖啡馆一样,成为奥地利文化永恒的印记。”
“没有老伯爵对美术的贡献就没有《油画》杂志的今天的辉煌,他们不仅要赶走小姐您,难道卸磨杀驴的连一座可怜的塑像都容不下嘛!”
19世纪的奥地利依然被誉为欧洲的文化心脏。
那时人们总是说。
伦敦偏安一隅,巴黎的只不过是一个王国首都的格局。
只有当一个欧洲人来到奥地利,站在约瑟夫皇帝在霍夫堡皇宫外修建的英雄广场上,看着高耸的纪念碑,重达数吨的青铜雕塑,百米宽的笔直街道。
只有当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宏伟皇宫在他的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
他才会真的明白什么才是鼎盛帝国的气象。
那时西方世界的名流大师们超过三分之一都曾在这里生活定居过。
如今那些音乐家们的故居,文学大师三五成群聚会的咖啡馆,哲学家们举行辩论的图书馆,很多都做为永远性文化遗迹留了下来。
奥地利人以它们追忆怀念那个曾经在世界的舞台上无限风光的时刻。
身为土生土长的格利兹市人。
艾略特从小就看着《油画》杂志社之前的这座青铜塑像长大。
这已经成为了她对于这片土地文化认知的一部分。
怎么能够消失呢?
别说伊莲娜小姐觉得无法接受。
她这个秘书都无法接受!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亲爱的艾略特。我的曾曾曾祖父只是一个喜欢艺术的爱好者。如果不是更有钱一点,他确实没有办法和茨威格与莫扎特这样的大师相提并论。”
安娜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落寞。
“既然是昨日的世界的一部分,在杂志社想要整体翻篇大步转型走向他们眼中的未来的时候,移走这座塑像便是一件很有象征意义的事情。”
“连奥地利内阁的财政部门都批准了这次国家出版集团出售股份的行为,市政府也会做出必要的让步的。”
她只是轻轻的用手指节敲打着青铜雕塑的底座:“所以我今天才想多在这里呆一会儿。以后可能就见不到它了。也不知道他们允不允许我把这座雕塑挪回我自己的家里去。我现在有点理解小时候和姨妈一起拜访奥托先生(注),对方拿着着昔日旧皇宫的照片给我看时的心情。”
(注:此处奥托指历史人物长寿的奥托大公,奥托·冯·哈布斯堡,一战时他是奥匈帝国的末代皇储,一直熬到了2011年才去世,欧洲著名复辟派人士。)
“子孙无能,愧对祖宗,大概便是此般感受了。”
“可是……这怪不到您。”
秘书艾略特,心疼得抿住了自己的嘴唇。
那些银行家们都是些擅于把别人的家业拆成碎片的豺狼虎豹。
伊莲娜小姐这么清冷,固执且不愿妥协的年轻女孩儿,怎么可能斗的过他们啊!
“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伤心,只是有点感慨而已。没有什么可惋惜的,我的祖先当年在创立这座杂志社的时候,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变成一座雕塑在这里杵了一百年。”
“相反,当年觉得他是纨绔子弟的人也不少。”
安娜出神的自言自语。
“你知道嘛,我的曾曾曾祖父是家族里第一个在公众宴会上说出,‘如果有的选,我宁愿去当一个画家,也不愿意去皇帝身边的骑兵团当个上校军官的怪咖。当时差点把他的父亲气疯了,连他自己身边的友人和幕僚都觉得难以理解。”
“历史上,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年冬天,老伯爵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父亲就去世了,很难说这两者没有直接的联系。”
安娜用讲冷笑话的语气说道:“听上去真是个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对吧?”
艾略特略微尴尬抽了抽鼻子。
她不知道伊莲娜小姐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这样的事情。
女秘书能想象出。
老伯爵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当时宴会上的氛围一定冷场的落针可闻。
“怪咖”的评价真准确。
在那个军事贵族气氛那么浓重,每一个数的上号的贵族子弟都会用尽办法的钻营人脉,把自己送进哈布斯堡的宫庭里当差的特殊时代里。
说这样的发言,
就好比于东夏封建时代,哪个大官家里的嫡长子宣称自己宁愿去搭台唱戏,也不会去宫里当御前侍卫伺候皇帝老子。
被当场叫仆人拖下去打死都不冤枉的。
诚然艺术家、音乐家、文学家的社会地位远比下九流的伶人要高的多。
可到了核心圈层的大贵族家庭。
就两种职场规划。
要不然像是德军将领鲁登道夫这种走传统的军事贵族路线,要不然像政治家俾斯麦这种走从上议院入阁的高等文官路线。
其他的都是花花公子的纨绔行径而已。
说实话。
无论是一战名将鲁登道夫,还是铁血宰相俾斯麦。
他们都是逐渐没落的小贵族出身,论家世显赫程度差伊莲娜家族何止一筹。
有喜欢发出这种完全不符合时代气质的宣言的儿子,把老爹给气死了,确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的。
艾略特揣摩着伊莲娜小姐的心情。
她在犹豫。
安娜是此时希望听到她赞同老伯爵是个气死父亲的花花公子呢,还是希望听到自己反驳呢?
真的好纠结呀!
“老伯爵阁下眼光比较超前而已。”
艾略特最后还是决定选择后者。
秘书小姐认真考虑了一下她旧日印象里,自己的雇主对于艺术的虔诚和向往。
把伊莲娜女士扔到那个年代。
想必这位小姐,也是会搞出同样在大家眼中看来奇奇怪怪的事情的人。
“这点倒是没错,反正一战大家输的很惨,二战中奥地利的角色也同样毫不光彩。从长远来看,伊莲娜家族真的需要感谢老伯爵将家族的重心彻底转向艺术领域。这反而无心插柳的让我们家祖上从战争的泥潭抽身而开。那场在盘根错节的军事贵族体系的崩溃的浪潮下得以保全。”
“更不用说,充满的黑色幽默意味的是,如今艺术家反而是比什么贵族啦,伯爵啦,更加受人尊重的群体。”
安娜笑着说。
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再到二十一世纪,艺术家的社会地位一直是水涨船高。贵族制则在不停的分崩离析,风雨飘摇。
艺术已然融入了每个人的生活,皇帝陛下侯爵阁下这类旧日的糟粕,却早就变得可有可无。
早在1899年音乐家施特劳斯去世的时候。
奥地利的公民们就以埋葬君主般的崇高礼遇安葬了这位挚爱的艺术家,超过10万市民出席了他的葬礼。
而到了现代。
连伊利莎白女王曾经邀请一位她喜欢的意大利画家在白金汉宫里和她共进晚餐的时候,人家艺术家甚至反倒要端着架子。
邀请了好多次,诚意堪比三顾茅庐,大师画家才施施然的答应见见自己的这位“粉丝”。
反倒是欧洲大陆上,护照上顶着个冷门男爵、伯爵头衔的小哥,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送达美乐披萨,真不罕见。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
没了祖先财富的庇护。
如今贵族只是假上流,一画千金的大艺术家们才是真正的名流。
伊莲娜家族之所以依旧这么受人社会尊重,手中《油画》杂志起到的贡献,绝对功不可没。
比那个可有可无的伯爵尊号和安娜·伊莲娜小姐,姓氏中被奥地利法律去掉的中间名“冯”,要重要的多。
“就像《油画》管理层现在觉得您固执不愿变通,但是未来终究会证明您才是对的一方,我觉得您和您的祖先身上带着同样的气质。”
女秘书希望打消四周环境那种有些压抑的肃穆氛围,小声称赞道。
“谢谢你,艾略特,我很感动。”
伊莲娜小姐扭过头,看了眼身后穿着职业套裙的年轻女孩,朝她点头致谢。
“不过,我刚刚想表达的不是赞颂我的曾曾曾祖父的决定是多么的英名,我想说的是别的事情。”
“既然今天可能是我被从这栋大楼里彻底赶走的日子……那么你想听听我的祖先创建这家杂志社时,背后的故事么?”
安娜将双手交叉,昂着头和面前的先祖雕塑对视。
“有一些传记作家写这一段故事的时候,用信誓旦旦的语气,将我的祖先刻画成为了一位精明的政治家——说他在哈布斯堡王朝最后如烈火烹油般的半个世纪里,提前读出笼罩欧洲上空的阴云。”
“在其他欧洲传统贵族家族还对未来抱有乐观的期待的时候。老伯爵就已经预言到了战争必将发生,并很早就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抽身离开,布局深远……”
安娜眼角忍不住流露出古怪的神情。
“Goodreads上竟然还有个历史传记同好者的讨论组,专门为了【老伊莲娜伯爵狡猾如狐的政治嗅觉】这个专题讨论了好几十页。我大学时曾经匿名留言,说也许他当时脑子里根本没想这么多东西,还被讨论组的成员嘲笑过。”
伊莲娜小姐轻轻吸了口气,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别的什么更复杂的情感。
“我猜,他当年创立《油画》杂志社,只是想气自己的父亲。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仅此而已。”
“这是我曾曾曾祖父的一场报复,对自己的父亲的复仇,对整个家族的复仇。”安娜摇摇头。
“复仇?”
女秘书艾略特对这个答案完全出乎预料。
她不明所以的皱眉。
“过来,艾略特,请站在我旁边来,看着这尊塑像。”
安娜轻轻拍了拍手。
艾略特再次抬起手,看了眼腕表的指镇针,欲言又止。
“别担心,我心中清楚时间。再说今天这场盛宴,我这位主菜没有上桌,他们吃什么呢?股东会的先生们是不会介意抽出他们宝贵的时间,稍微等我几分钟的。”
今天,伊莲娜家族最后的女继承人名义上统治油画杂志的最后一天,在先祖青铜像下。
向来性格冷清的伊莲娜小姐看上去少有的表现出了谈性正浓。
她不在意的朝自己的秘书挥挥手。
艾略特想了想,还是乖乖的从轮椅后面几米的地方走到安娜的身边。
她是个格利兹市人,对城市里文化象征一样的神秘又光荣的伊莲娜家族非常的好奇。
毕竟若非是今天这个特殊的场合。
她这样的秘书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能够听到这样的传奇大家族阴影之下的秘闻。
说心中不想听故事那绝对是假的。
“你可以看雕塑手里拿着书页上的铭文,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伊莲娜小姐伸出手指给自己的秘书看。
艾略特抬头望过去。
二十世纪的雕塑主体浪潮更加偏向于表现主义,但雕塑大师.克布鲁兰则偏向喜欢塑造雕塑人物力量感和块面感,艺术风格偏向古典主义的写实雕塑。
这座《正在抽烟、阅读杂志的伊莲娜伯爵》是克布鲁兰的生涯代表性作品。
雕塑家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去表现老伊莲娜伯爵的身材和样貌。
连衣角最细微的一丝褶皱都塑造的纤毫毕现。
当艾略特站在两米高的塑像面前时。
这位艺术史上的重要人物就像是突然活过来一样俯视着秘书小姐。
她敬畏的抬起头,顺着安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尊格利兹市的市民所献上的铜像造型里,老伯爵终于脱下了他穿了一生也讨厌了一生的严肃无趣的骑兵团高等军官制服。
他像一位出席宴会的艺术家一般,换上了拥有长长下摆的燕尾服,胸口别着胸针。
伊莲娜先生左臂弯曲指尖夹着烟斗,右手则举着一本杂志放在眼前。
烟草和《油画》杂志,老伯爵一生中所倾注心血最多的两样事物。
化作塑像以后依然忠实的陪伴在他的身边。
雕塑大师的技法极其高超。
艾略特甚至能够看到《油画》杂志被翻卷到背后的书页上,所镌刻的德语文字。
“高贵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说话。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向K.女士致敬!”
秘书小姐一字一句的念道。
实际上,哪怕艾略特看不清铜书页上被雕刻出的德语字母。
她也可以非常清晰背下了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单词。
从一百五十年前发行的第一期杂志开始。
无论早期的德语刊物,还是后来加发的英语、法语等不同的版本。
每一刊《油画》杂志的卷尾页,全都印着相同的句子。
“向K女士致敬!”
这句话被印刷了数百万册,被全世界每一个订阅过《油画》杂志的读者和收藏家所熟知。
在美术领域就像圣经故事般被家家户户所知晓。
【高贵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说话。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这句格言警句一样的话大概率是杂志社的办刊宗旨啥的,并不难以理解。
只有一个持续百年的迷团,悬浮在不少收藏家的心中。
困惑了很多人许久的问题是——向K女士致敬中的“K”,她究竟代表的是谁?
“老伊莲娜伯爵的遗嘱原件至今还躺在我的庄园的档案室里。上面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求后世的子孙后代无论是谁继承了《油画》杂志,都必需要让这个传统得到保留。每期的最后一页都要印刷上这样一句话,直道颂念千千万万遍。”
安娜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那张纸页泛黄的遗嘱原文。
“这蛮像是杂志社的官方和天下收藏家与艺术爱好者们玩的一个捉迷藏游戏,到底谁是K?有人猜测是我曾曾曾祖父年少时遇上的情人,有人说是一位教导他艺术启蒙的老师。还有人说是德语里【艺术】这个词的首字母。时至今日,杂志社依然能每周收到世界各地各种各样读者有关K的真实身份猜测的信件。甚至杂志社还为此专门发过公告,说明他们也不知道这件事的详情。”
“那么,你不想知道这个K.女士到底是谁么?”
秘书小姐艾略特的灰色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小鸡啄米般的点头。
K.女士究竟是谁。
在艺术领域,这就像那幅五亿美元的《救世主》到底是不是达芬奇亲笔画的一样。
是个永远会在网上吵起来的八卦。
各种看上去有头有尾,事实上捕风捉影的自媒体解读,网上满天都是,但大多数都显得不太靠谱。
艾略特都以为这会是个永远的谜团,直到今天安娜居然向她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并非是重要的秘密,老伯爵时代知道K.身份的人并不少,只是这绝非什么光彩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提起罢了,其实迷底就在迷面之上。”
伊莲娜手指指向雕塑下方的铭牌。
“她的名字叫卡拉,就是《油画》杂志卷首语里,我曾曾曾祖父提到的带他去梅尔克修道院的那位姑姑,她曾经非常大胆去法国当画家去了。”
“这样啊。”
艾略特吐了吐舌头。
老伯爵的姑姑。
这个答案说不上好或者坏,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没有艾略特想象里那种荡起回肠的富家公子和灰姑娘之间的罗曼蒂克爱情啥的。
褪去了神秘感之后,她甚至有些失望。
“女画家?呃……很值得敬佩。”
艾略特本来想问问她有没有啥比较有名作品。
不过高情商的秘书小姐考虑到那个年代有名有姓的女性艺术家总共就几个名字,稀少到恨不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题传记+纪录片。
还有几个都被改编成了文艺电影。
既然她想不到里面有谁叫卡拉的,有伊莲娜家族的资源还混不出头。
只能说大概,应该,确实……职业生涯不是很成功。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吧?她几乎没有作品留传下来,甚至没画几年画就被管家带着仆人抓了回来,被关在家里的地窖中直到死去。”
“我曾曾曾祖父的父亲,那个曾经因为客人称赞他是个艺术家的伟大庇护人而开心的大笑的伯爵先生,仅仅因为自己的妹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就和自己的父亲一起亲手逼死了对方。”
安娜梦呓一般的轻声开口:“所以伊莲娜家族这个姓氏背后,也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高贵和干净,对吧?”
电脑有点卡,这章码的很慢。
第二百四十四章 安娜的大发现(求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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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爵和这位小时候经常带自己出去玩的姑姑感情很好。他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下死在自己身边。那一定对他产生了极大的情感冲击。”
安娜身前的白色玫瑰花束在风中微微的摇曳。
艾略特则不安的用脚尖点着地板。
她是那种有一点点豪门情节的小姑娘,从小就很喜欢浪漫的十九世纪。
中学课本上的记载中将这段历史称之为“流金年代”,那是美好的旧欧洲在战争前最后的繁荣时光。
她脑海里想象往往充满着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般的场景风格。
穿着马靴带着佩刀和手枪的英俊青年军官在夕阳下的沙龙里,与胸口别着银质胸针穿着百褶裙的少女沐浴在华尔兹的音乐中翩翩起舞。
可是想象与现实永远是不同的。
当伊莲娜家族的继承人在艾略特的耳边诉说这段往事的时候。
带着粗砾、血腥气的历史烟尘将扑面而来,将秘书小姐当头罩下。
她才瞬间意识到。
人们回忆历史人物的时候,总会习惯性的带上主观的滤镜。
历史书上多少以慈仁为名的国君领主们,都会视人命如草芥。那些被梵蒂冈封为圣的主教与修士,也曾售卖赎罪卷,将焚烧女巫的火刑架遍布莱茵河两岸。
连伟大而不朽的托尔斯泰,都曾在回忆录中为他青年时代随意用鞭子如抽野狗一样抽打仆人农奴的行为而不断忏悔。
封建时代就是封建时代。
即使是贵族们最温和、最文明,最热爱艺术的伊莲娜家族,他们也做过这样残暴没有人性的事情。
“那位卡拉女士就这么死了?什么也没留下?一张画也没有?”
安娜沉默了几秒钟,摇摇头又点点头。
“记载中,卡拉奶奶没被囚禁几年就死于肺结核。不好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如果她再多撑几年也许就能把自己哥哥熬死,也可能死亡对那时的卡拉奶奶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学生时代曾经阅读看过一组照片,那是上世纪法国警方曝出了一起非法囚禁案的新闻照片。一位千金小姐被自己的母亲在阁楼关了十六年,照片里原本漂亮的像是仙女一样的女孩,已经被拘禁折磨的如同厉鬼。”
安娜脱掉头上的呢子软帽,用手捏着帽檐。
“我想说,伊莲娜家族并非是什么高洁的圣贤,我的祖先做了很多对的事情,也做了很多无可挽回的错事。所以《油画》杂志并不是非要和伊莲娜这个名字绑定在一起不可。”
“只是这个杂志是从创立那一刻开始。它便只是盛放艺术家灵魂的容器,而非操纵艺术市场的双手。在老伯爵眼里,杂志社的编辑并不真的是在撰写艺术评论,只是充当优秀艺术品和观众之间的桥梁,让画作将它自身的美讲述给世界的听。
同时他们将秉承执着之心,无论贫富贵贱、出身以及性别的将天涯海角的优秀画家展现给全天下的收藏家。帮助到下一个可能的卡拉奶奶这样的画家。
如果失去了这种执着的特质,《油画》杂志就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空洞的躯壳。这就是为什么我明知道股东会议的结果,依然今天要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为了……向卡拉致敬。”
安娜对青铜塑像行了一个脱帽礼,然后又侧过身对不远处为她演奏《蓝色多瑙河》的街头乐团微微弯腰表示谢意。
女孩转身让轮椅向着油画杂志社的大门行去。
十分钟后,杂志社的顶楼,大会议室。
“赫莱菲先生,听说你成功说服了大都会博物馆的基金会,调用了3655万美元的资金,在年初的保利巴黎春拍上,买下了莫奈的一幅《干草垛》?可真是大手笔啊。如果我的记忆力没有因为年迈出错的话。大都会博物馆原本就已经有一幅《干草垛》,以及两幅《睡莲》了吧。”
“一点不差,布朗爵士,放心,您的记忆力和年轻的小伙子同样准确。我一直认为印象派是艺术投资领域里的稳定而保值的黄金,可比相似价位的波普艺术要稳定的多了。能拥有一幅莫奈的机会永远都非常的珍贵,更何况19年时,就有另一幅《干草垛》卖出了1.106亿美元的价格。”
“唉,我听说你们买到那幅《干草垛》保存状态不是很好,有后期修复的痕迹?”另外一个人穿着深蓝色正装的亚裔面孔开口。
“一分钱一分货,3600美元也要比一亿美元要便宜的多了。四幅莫奈的画,两幅德加,一幅雷诺阿,两副修拉,一幅玛丽小姐,三副马奈。算上这幅画,大都会博物馆目前的藏品数量已经可以开一个小型印象派专题展。”
大都会博物馆的首席艺术顾问赫莱菲偏过头去问道:“说到这里,樱井力也教授,您是资深策展人,对印象派的艺术风格也很有研究,您在《亚洲艺术》上的关于毕沙罗的作品色调分析,让人印象深刻。如果我在此刻邀请您的话。不知樱井教授有没有兴趣来操刀这个专题展呢。”
“呃,可能时间上不太合适。抱歉,我还想要争取一下下届威尼斯双年展的日本国家馆主策展人的职位,很难再抽时间……”
随着伊莲娜小姐到场,杂志社的所有股东们都已经全部列席。
艺术界大咖云集。
任何一个野心勃勃的美术生走进这间会议室,顿时可能会激动的晕过去。
艺术家的职业生涯需要贵人。
而这里列席的每一位股东,都是这样的贵人。
美术教授,艺术专家,顶级策展人……他们有的人还兼任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或者透纳水彩奖的评委。
随便任何一位,放到外面,都是那种动动手指就能让人原地飞升,少走十年弯路的大佬。
《油画》杂志股东构成很零散。
在克鲁格兄弟银行入场以前,大股东只有奥地利国家出版集团、欧洲美术协会以及伊莲娜家族这三方。
而小股东不少。
近乎于全是著名的美术大咖与艺术评论家。
这种股权结构是《油画》杂志社的近些年的特色。
足够份量的顶尖专家学者,平常的时候,都会身兼要职。谁有空平白无故的花那么大的精力,来为一家杂志社写稿?
过去半个世纪,安娜的祖父和姨妈管理这家机构的时候。
为了聘请到一些足够分量的学者来主笔或者担任特邀评论员。
他们有些时候便给出以比较低的价格购买杂志社一定份额股权的机会,吸引那些世界级的专家学者为《油画》长期撰写评论文章。
除了为了保持独立性,他们拒绝了画廊主们的注资入股的请求。
剩下所有种类的高端艺术人士。
《油画》的股东们几乎都占了个齐全。
甚至还包括了一位由学界从政,现在的西班牙文化部的高级顾问。
有传言说对方和某位首相候选人关系密切,有希望在下届政府中入阁成为文化部门的一把手。
若说五百年前,掌握欧洲社会艺术审美的是教会。
三百年前是国王。
那么过去一个世纪,就是这家《油画》杂志社的股东们。
如果此时有恐怖分子,在这间会议室里引爆一颗炸弹。
那么这颗炸弹消灭的不仅是肉体,而是“艺术审美”这个抽象概念。明天早晨就会引发一场波及全球美术界的超级大地震。
《油画》杂志社的管理层手中攥着着艺术市场这样一个每年有超过百亿美元资金流入,数额还在不断节节攀高的超级金矿中,鉴定金子成色如何的至高权利。
整家杂志社的盈利率却不高。
在克鲁格银行考虑入股之前,连市场估值也仅仅停留在保守的7000万~1亿欧元左右。
或许这在整个杂志传媒领域能排进世界前十。
可股东们想要的不仅仅是什么狗屁的世界前十,以他们手中的资源,完全可以轻松成为最值钱的那几家杂志之一。
比起北美《VOGUE》这种和《油画》创刊年月相近,同样有百年历史的时尚龙头杂志。
却可能连人家被华尔街上的投行给出的品牌估值的一半都没到。
商业价值还有海量可挖掘空间。
与在艺术领域的杰出建树比起来,伊莲娜家族确实在金融上表现的未免过于小心谨慎了。
人心总是贪婪的。
因此,
从安娜的轮椅被艾略特推进会议室开始,房间里的气氛就分外的古怪。
会议室的面积很大。
有红色的帷幔、厚实的地毯,中间摆放着一条古色古香的条形胡桃木桌将房间分割成两半。
一把把舒适的扶手椅在长条桌的两边相对放置。
长条桌的一侧坐着一群平均年龄在五十五岁以上的老男人。
对面一排则孤零零的坐着两位加起来还不到50的年轻女孩。
老头子们白发苍苍。
女孩子们嫩的能掐出水来。
此时会议室里的场景,看上去不协调的就像是枯死老树们对峙着两朵鲜艳的风信子。
构图的宛如某种带着奇怪寓意的宗教画。
这些能影响当代美术潮流的艺术巨擘们,彼此窃窃私语的交谈间,眼神总是不由自主的看向桌子的对面。
他们始终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和安娜说话。
股东会没有经历过任何的提前彩排。
所有人的座位都是自发形成的。
这些人那种小声窃窃私语,彼此互相攀谈,而特意把桌子对面的两个女孩孤立于外的氛围也是自发形成的。
“唉……可惜了。”
有人在心中悄悄的叹气。
他们中很多人都对安娜小姐没有任何个人成见。
甚至过去,和安娜的姨妈还有着良好的私人友谊关系。
只是在今天,都在奇特的默契下,保持了与伊莲娜特意的疏远。
甚至连对方眼神看过来的时候,也主动侧过头去,完全是把对方当成了无形的幽灵。
“何必还非要跑过来出席,见证自己被赶走呢?”坐在安娜斜对面的樱井教授脸上流露出同情和不忍的色彩。
股东会议还没有正式的召开。
过一会儿的投票结果如何,就已经完全一目了然。
“太过分啦!这些老东西实在是太过分啦!”
坐在桌子对面艾略特把牙咬的咯咯响。
她看见安娜挨个向对面的那些老家伙问好,对方却完全当作视而不见的时候。
秘书恨的不能把手里的热茶杯砸在对面这些老梆子的脑袋上。
艾略特开始后悔没有说服伊莲娜小姐带上一个法务团队来了,就算不干事,壮壮声势也是好的啊。
或许……
眼前这个场景,可能直接弃权缺席这次股东大会,才是比较明智的选择吧。
“对了,伊莲娜小姐……”
女秘书难以忍受此时她们身边让人尴尬的平静,便取下了平板电脑上吸附的ApplePencil。
艾略特在电子手帐上滑拉了几下,调出自己想要找的文件。
“您之前要我关注【萨奇画廊】、【东京画廊】、【纽约立木画廊】以及【马仕画廊】这段的新增代理艺术家成员信息。我从它们的网站官网上把这几家画廊最新艺术家名单的更新内容全都扒下来了。但我只能统计到所有的公开消息,不知道这份名单能不能让您满意。”
艾略特将平板电脑递了过去。
她是伊莲娜小姐聘请的专职私人秘书,几周前小姐特意吩咐她关注一下这几家画廊的代理画家名单。
她要求自己把所有的新增名字,都整理下来,最好能写出一份详细的个人资料。
这个要求很奇怪。
艾略特不知道小姐神秘兮兮的要干啥。
她也没有多问。
她只是个负责做事的人,只需要关心如何执行安娜的命令。
工作本身并不复杂。
大画廊签约新人后,都会立刻在它们的官网主页上更新相关的签约消息,给新的代理画家建立他们的个人网页。
个人主页上往往直接会附送一份详细的创作履历,增加收藏家们对这位画家的了解,方便用来将来卖画。
艾略特只需细心一些,每天都盯着网页,有什么新的消息直接复制粘贴下来就好。
会议室里,自家小姐被晾在原地无人问津的场面,实在太过悲凉。
艾略特便想换个话题,随便什么都行。
最少别让安娜看上去无人理睬的呆在那里。
“哦,有什么新消息么?”
沉静的像尊冰雕的安娜眼神亮了一下。
她纤细的眉毛微挑,带着激动和好奇的生动神情从女孩的脸上一闪而逝。
艾略特捕捉到了这一幕,心中奇怪。
她隐约觉得……
相比于涉及到几千万欧元资产的变动,好像这张小小的名单,更让安娜小姐关心。
“嗯,除了东京画廊的代理名单没有变化。剩下三者这个月都新代理了一位艺术家的作品。”
“这样啊。”
安娜接过平板。
只有三个人?
不,
应该说竟然会有三个人?
顶尖的洲际画廊每位所代理的艺术家都经过了长期以来的精挑细选,高古轩画廊恨不得一年到几年名单都没有任何变化的,赶上有三家大画廊最近这段时间都签约了新人。
看上去这个月高层艺术市场还蛮热闹的。
“有非洲……总共只有三位,我自己看吧。”
安娜快速的滑动着平板电脑上秘书整理好的文件。
三个画廊的新人都被单独归档成一份文件,还附带了照片。
【画廊:萨奇画廊】
【姓名:马留克·约翰列维奇】
【年龄:35】
【油画买手评级:两星】
第一份文件是位中年高加索男人。
照片上他留着很有艺术家气质的大胡子,从外表看,无论和侦探猫大姐姐的信息是一点都不挨着。
安娜也没有立刻关闭这个文档。
“THEDetectiveCat”只是一个网名。
Fiverr上登记的个人信息不一定是真的。
既然自己能在网上把自己变音成一个中年大叔,侦探猫也未必不可以是个俄国人。
然而,女孩读了两页马留克的个人信息,就失望的摇摇头。
“气质不搭,这家伙已经在艺术画廊混迹很多年了。”
这家伙毕业于列宾美术学院,主攻水彩画,而且早就签过一家东欧的中型画廊,今年是被萨奇画廊给挖过来的。
马留克的情况很正常,洲际画廊眼光很高。
除非有靠谱的推荐人或者在双年展上一鸣惊人的超新星。
他们很少会从底层的艺术市场签约素人。
大多数都是从小画廊以及有联合代理协议的中型画廊里,挖走一些已经有一定名气积奠的中层画家。
而侦探猫女士这样的反而是少数。
无论从话语里的信息,还是言辞中带给安娜的感觉。
她心中都认为,这位大姐姐都更像是从来都没有签过正经画廊的青涩新人。
伊莲娜小姐换到了下一份文档。
纽约立木画廊的“新”画家,也和马留克差不多的情况,一位四十一岁的法国女画家。
年纪和性别都对的上。
阿尔及利亚又是法国在非洲曾经最重要的殖民地。
按理来说她是侦探猫的可能性最大。
伊莲娜小姐却只是画了几秒钟扫了一下档案,就干脆关掉了。
这位是走先锋艺术风格的艺术家,她的代表作甚至不是画,而是一只放在水族箱里的用福尔马林浸泡的旗鱼标本。
安娜不相信对方能拥有侦探猫般的杰出技法。
更重要的是。
人家在本月加盟纽约立木画廊之前,就是《油画》杂志买手指南上的三星画家,加盟后直接被调整到了三星半。
光是那个旗鱼标本就曾以17万欧元的价格,被一个黎巴嫩商人买走了。
这种画家跟本就范不上去网上画十美元插画。
“就剩下一个了啊。”
安娜带着忐忑的心情打开了最后一个文档。
于是一张脸上笑的跟肉包子似的秃头老脸,就映入了女孩的眼帘。
【画廊:马仕画廊】
【姓名:顾童祥(GuTongxiang)】
【年龄:68】
【油画买手评级:一星】
“顾童祥?”
安娜揣摩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女孩浏览着这个老爷子的个人信息。
它的创作履历非常的单薄,看上去马仕画廊那边已经绞尽脑汁希望把这位高龄代理艺术家的背景资料编的唬人一点。
遗憾的是,
这位顾童祥先生虽然年龄要比名单里的前两位要大二十岁以上,创作背景却单薄的可怜。
没有任何有分量的作品或者奖项,以前也没有被正经画廊签约过。
甚至连大学都没有上过。
是现代少有的野狐禅类型的画家。
背景资料里介绍他居住在缅甸仰光,生活在这片曾被联合国认定为全世界最贫困的土地。
“……在市井中从事绘画和美术经营领域多年,有着超过年轻画家的丰富阅历,对亚洲艺术潮流有着自己深刻的独道见解……”
看着马仕画廊给这位顾先生费尽心思编写出的履历资料。
安娜都有点想笑。
这是签画家又不是签经纪人,什么时候,从事美术经营领域多年也能算的上创作风格的优势了?
后半句话,换一个低情商点的表达,更是分明在说虽然我签的这位老头子是个无名“小”子,但他年龄大啊!
一个快七十岁的人当然要比一个三十岁的画家阅历更丰富了。
伊莲娜小姐了解这些画廊的行事风格。
这明显就是这位老先生的过往资料实在没有什么能拿的上台面的,只好写这种虚头巴脑的文案了。
安娜还注意到。
这位顾童祥在《油画》杂志买手指南上的推荐页都是新建的,只有“马仕画廊代理画家”这一个消息,购买画作的成交价也是0。
这意味着连《油画》的编辑部,以前从来都不知道或者没关注过这个老头子。
一星画家的评定更评上去还没有三天呢。
《油画》杂志社的买手指南的星级评选采用的“市场客观+编辑主观”的双重赋分制。
能被马仕画廊签中的人,有超级画廊的百年信誉背书,起步最低就是一星。要是能被高古轩签中,甚至起步就是三星半。
顾童祥纯粹是沾了马仕的光,才被《油画》所关注到。
“能在穷乡僻壤被马仕挑中,这位老先生倒也真的不容易,不知道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安娜将页面下拉。
一幅牡丹图跃入眼帘,她不由得又眨了眨眼睛。
更新通知!
作者小区靠河,昨晚小区被河水倒灌。
蓝天救援队的皮划艇救援了一晚上,昨晚央妈直播的强险救援就是我家小区。
断电断网,手机也没有信号。
我现在才出来找到酒店住。
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更新。
请大家见谅,非常不好意思。
第两百四十五章 安娜的鼓励
“笔墨风情,别具一格,确实有些意思。”
顾童祥在马仕画廊个人主页上留下了一幅笔法秀美的中国画《富贵牡丹图》。
安娜凝神细看。
牡丹艳红、花蕊金黄,枝叶鲜绿。
安娜知道梅、兰、竹、菊与牡丹花,这些景色都属于东方艺术文化里有特殊寓意的植物意象。
传统的东方画师,想要画好牡丹更有诸多讲究。
和常见的草本花卉不同。
牡丹花是木本植物。
因此,行笔枝干要非常有气势,饱满圆润中蕴藏着抑扬顿挫的变化。
这位顾童祥先生的笔墨之间,极有雅趣。
他整体是传统的东方毛笔画,运笔的筋脉之间却透着油画颜料搭配的色彩原理,这种感觉似乎像是——
“嗯。”
伊莲娜小姐思索片刻,在平板电脑的浏览器上打开了《油画》杂志的买手推荐版块。
她进入资料库,指尖点击搜索框。
油画杂志被称为全球任何一个从事艺术品领域工作的用户的必备工具指南。
一个月75欧元的会员费,老实说,真一点也不便宜。
对高收入、高福利的欧洲人来说,也非常贵了。
可连顾为经他们家这种节俭的家庭环境。网飞、HBO啥的常用的电视剧会员都不舍得开,全部是网上下载看盗版。
顾氏书画廊却雷打不动的会掏出一笔经费来订阅《油画》。
就是因为它的功能实在是太强大、太专业了。
几乎涵盖了任何艺术品经营领域的方方面面。
杂志社拥有极度丰富完善的功能,与诸如ARTNET、ARTPRICE等几家著名的艺术数据库都有深度合作。
买手推荐栏目除了能查到杂志社对于艺坛主要画家的推荐星级,还能覆盖世界上90%以上的正规拍卖会的成交结果。
它提供了数十万件艺术品的历史成交记录,价格波动曲线,以及图像质量很高的电子画册。
安娜根据脑中对艺术品的记忆,在键盘上输入“GiuseppeCastiglione/Turkey(2017)”这行文字,点击搜索。
网页立刻被导向了一则2017年保利大拍的成交记录。
“果然,这两幅画的画法给人有同源同流的感觉。”
安娜点点头。
五年前,保利拍卖上了一幅朱塞佩·伽斯底里奥内(注:朗世宁本名)的清代宫庭画《火鸡图》。
这幅画上世纪很早以前在纽约的小拍卖行就上过一次拍。
当时的成交价只有区区几万美元。
后来随着艺术市场对于郎世宁绘画风格的追捧,并且在清宫《内务府造办档案》的文献中,找到了关于这幅画来源的准确认定。
前几年拍出了大约1200万美元的天价,在艺术市场上引起了很大的关注。《油画》杂志还写过专门的评论文章。
从技法角度来说。
这位宫庭画家论笔墨水准,意味悠长比不过东方同时代唐岱,冷枚、丁观鹏,论写实造诣和色彩华丽,更是被巴洛克风格吊打。
可郎世宁的名字却就是越来越有成为拍卖场上的顶流的趋势。
他独特的绘画风格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功不可没。
没想到现在世界上竟然出现了第二位,走这种复古艺术路线的东方画家。
安娜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叫顾童祥的名字。
“嗯,难怪马仕画廊能看上这位老爷子。在油画市场同质化的今天,这种绘画风格很容易让藏家一眼就留下印象。而且比什么卖张白纸的达达主义这些剑走偏锋的艺术流派,更加能体现出属于画手的真功夫。”
安娜赞许的点头,又稍微蹙起了眉头。
可是细说的话……
扣除新颖画法的优势。
论这幅《富贵牡丹图》的用笔水平,按照伊莲娜的小姐心中的评价标准,仅仅只算是及格。
这还是念在毕竟人家是来自缅甸这样远离艺术潮流的小地方。
能画出这样的画法已经很不容易了,安娜不好意思说出些更毒舌的评价,才在心中给顾童祥打了个及格分。
从笔墨线条架构的角度出发。
这幅《牡丹图》的水准可和严谨的足以印在教科书上侦探猫姐姐的素描水准差了很远。
“不过,这种画法本来也不太注重体现素描的水平。”
伊莲娜小姐不清楚这个缅甸老先生有没有几分可能,是那个和自己连线的侦探猫。
看这个情况。
更大的概率也许是……侦探猫姐姐根本就不在这份名单中?
艾略特贴心在她整理出来的每份文档上,都附带了画廊主页的跳转链接。
安娜抱着看看总没有坏处的心思,跳转进马仕画廊的官网。
翻阅了一下。
她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顾童祥”值得注意的额外信息。
画廊也不会把和代理画家到底都签了什么样的合同挂在主页上。
她此时既不对这位顾童祥是侦探猫抱有什么希望,又不能将这位老先生像前两位一样完全排除可能性。
安娜有个意外发现。
马仕画廊的官网上,这幅《牡丹图》正在出售。
类似EBAY上的限时网络拍卖,底价500欧元价高者得。
距离拍卖结束还有不到75个小时。
十三小时前已经有人出价到了850欧元。
别的不看,
光是说不到一千欧元的价格,够买到一幅马仕这样一线画廊的代理艺术家的作品。
这本身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安娜思索了片刻。
她有马仕画廊的官网会员。
在页面上方登录了自己的账号密码后,女孩随手填了个5200欧元,点击报价,然后将手中的IPad归还给了自己的秘书。
“帮我盯一下,我想买下这幅画。两万欧元以下不用问我,你直接出价就好了。”
她吩咐道。
“好的。”
艾略特看了一眼网络拍卖会页面上只有寥寥两三次的出价记录。
她无奈的吐了吐舌头,“这种没名气的小画家,就算有些人想要压着截止时间出价,您的5200欧也足够吓退他们任何出价的欲望了,甚至1200欧元就已经足够了。”
女秘书耸耸肩。
“其实要是真出到3000欧元以上,大概率只可能是画廊自己雇用的枪手来抬价的。”
除非那种尺寸特别大的作品。
油画杂志给“一星级”的画家的市场成交价的建议参考金额,最高通常也不会超过2000欧元。
以这幅画的篇幅来说,伊莲娜小姐给出的报价已经高的离谱。
“这幅画还不错,它值这个钱,现在不值,将来也会值的。”
安娜并不在意多花还是少花一两千欧元。
即使这位顾童祥先生和侦探猫没有任何关系。她还是愿意买下这幅画来收藏。
用笔能力确实不太够强,但瑕不掩瑜。
若她现在依旧是杂志社视觉艺术版块的编辑。
单凭那幅《牡丹图》所表现出的,画家能比较圆润如意的驾驭的好东、西方两种艺术风格碰撞的能力。
安娜便愿意给出一个两星到两星半的评价。
她一直固执的认为。
应该由艺术价值决定市场价格。
而不是像很多艺术投机者喜欢的那样,反过来用市场价格去衡量艺术价值。
在伊莲娜小姐的眼里,这张《富贵牡丹图》可比什么用福尔马林泡个旗鱼标本,更加贴合“艺术”两个字的本意。
这张画本身现在肯定不值这么多钱。
这几千欧元,安娜她心中就当作是早期投资。用来奖励给这位老先生,鼓励他继续在创作时坚持自己。
亏?
安娜不认为给一个努力在绘画技法上做出探索的老先生一点钱,她有什么可亏的。
出不了名也没关系。
而且就这么画下去。
这位老先生的作品将来应该是有不少程度的升值潜力。
拥有优秀艺术修养的评论家,甚至比他们看中的画家本人,还要更加相信对方作品的美术价值。
毕加索还只法国街边一个有点小名气西班牙小伙子的时候,就曾有一对年轻情侣极度看好他的未来,认为这种画法有潜力改变世界。
并从他们个人积蓄中,分出了很大的一部比例用来购买毕加索的艺术作品。
青年情侣当年财务状况最多只能算中产,却砸锅卖铁花了几千法朗购买了毕加索数十张作品。
到了千禧年前后准备出售这批画作的时候,市场价已经超过了2亿美元。
接近一万倍的投资回报率。
买一幅“对”的画家的作品,就是有这么大的升值空间。
安娜没有想着卖画。
对侦探猫姐姐爱屋及乌的同时,她单纯的也愿意鼓励一下这位绘画风格有新意的老画家。
而从文艺复兴时期至今的历史记录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证明了一件事情。
能被伊莲娜家族看中的艺术家,作品价格将来不会升值的反而在少数。
伊莲娜家族庞大收藏中,名画无数。
真的是像中东石油王子一般,花了几百万欧元,上千万欧元从拍卖市场上拿重金砸下的作品也不是没有。
但只有很少的一小部分。
过去几百年间中,伊莲娜家族充当各个画派画师的赞助人、投资人、保护人,画师们则赠予了大量自己的作品以表达对他们的敬意。
除此之外,剩下的大部分便是眼前安娜这种,发现了一个让她眼前一亮的作品,就拿出一笔在自己心中九牛一毛,在画师眼中足够丰厚欣喜不已的钱买下对方的画。
她们家族收藏里有一张造型大师保罗·克利的《石中花》,如今上拍估价至少在三百万欧元起步。
她的家族在1903年“高”价购入这张画的时候,只花了不到200奥地利克郎外加一顿晚餐。
据说。
当年保罗·克利边叼着可颂面包的时候,边往嘴里灌咖啡的时候,简直感激的痛哭流涕。
伊莲娜家族获得了自己钟意的艺术品,而这笔钱又能成为小画师们在艺术道路上坚持下去的动力。
是一笔非常双赢的投资。
“顾童祥……”
安娜还在脑海中揣摩着这个名字。
现任的《油画》理事长布朗爵士深沉的嗓音就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女士们,绅士们。”
布朗爵士拍了拍手掌。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大家都是熟面孔,不用过多的互相介绍。比较遗憾的是,我们的老朋友西涅克先生,因为这周欧盟文化总署和西班牙文化、体育与教育部有一场部长级会议要召开,他无法脱身,所以缺席了本次会议。”
布朗理事长朝着坐在长桌尾部的年轻律师点头:“好在,亲爱的西涅克先生也派了代理人来执行他的股权。”
“剩下的《油画》杂志社全体重要股东都已经到齐。客套的话不必多说。大家都是整个领域最杰出,最优秀的人才,很荣幸能与你们一同共事。只是在开始之前,有一件事情我想特别额外说明一下——”
一头银发,穿着笔挺的修身西装,打扮的像是上议院的世袭贵族议员的布朗理事长站起来环顾四周。
他略微清了清嗓音。
“每个人都清楚,我们是一家正在处于重要转型时期的杂志社。”
“我相信坐在我身边的绝大多数人都有足够的魄力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并且愿意展现出大家一起协手,让《油画》迈入更加灿烂辉煌新时代的决心。”
爵士的目光忽略过了对面的两位女孩,扫过他座位下手处,那些著名专家学者的身影。
“基于此。我希望无论结果如何,本次会议的所有股东决议,会议日志以及大家的表决签名都会向着公众公布。并且作为杂志社发展规划的一部分,发送到每一位《油画》杂志订阅客户的邮箱之中。”
理事长伸出一根食指:“这便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个提案。”
会议室的角落处。
已经有一位书记员正在笔记本电脑面前飞快的打字,将理事长口中的每一个字都用文档记录了下来。
房间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男人们沉默了片刻,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油画》杂志社不是一家上市公司。他们这些股东加起来拥有它100%的所有权。
它可没有任何义务对公众公布企业财报,发展规划这些东西。
而且这项提案根本没有出现在股东会议日志上。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种不打招呼的突然袭击,甚至有违反“公司法”相关法条的嫌疑。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指出这一点。
大家都是聪明人。
布朗爵士真是深谋远虑的老狐狸。
他现在所提出的希望将今天的股东会议内容,下发给每一个杂志受众的建议,非常的精明。
还有什么比一份有这么多顶级专家签名背书的文件,更能明确的彰显杂志社将要做出改变的决心呢?
同时,
这也代表着在这份股东会的决议对外公布以后,大家在公众媒体眼中就是一条战船上的人了。
每个人都在把伊莲娜家族踢出的决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现在做出了非常明确的切割,将来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不签?
呵,不签的话,那么想方设法被踢出管理层的可就真未必只有长桌对面的那个年轻的女孩了。
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
要么选择克鲁格兄弟银行所代表的新势力,要么选择跟着伊莲娜小姐一起滚蛋。
没有骑墙派左右逢源的空间!
赚钱则一起发财。
真要将来有了什么问题,大家一起翻船,也别想着什么把布朗爵士一个人踢出去顶锅的美事。
然而,
这么多定海神针一样的艺术巨擘肩并肩的站在一起,怎么有会有任何可能性会真的翻船呢?
“我赞同布朗爵士的提议。诸位,既然来到了这里前,大家心中想来都抱着同样的信念。既然想要大步向前,就不要婆婆妈妈畏手畏脚的,该割舍的就要割舍。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今天的这份股东会议就会塑造出新的财富神话。”
来自美国的赫莱菲先生举起了手,“它会像艺术界的《费城宣言》一样,成为杂志社从伊莲娜家族统治下解放的里程碑,我们每个人都会以在它上面签字而为荣。”
这位身上带着北美冒险精神的胖老头,本来就是杂志社股东里布朗爵士最大的支持者。
他率先附和了理事长的提议。
胖老头扭过头看向桌子对面的安娜,耸肩一摊手:“很抱歉,美丽的伊莲娜小姐。我们都清楚这并非个人恩怨。”
“如果您愿意改变主意站在我们中间来,我愿意跪下来亲吻您的手背的。”赫莱菲做出了一个颇为滑稽的面部表情。
在他的带动下。
开始不断的有股东举手。
本来便是参会之前就想好的事情,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了。
最后连樱井教授和那位西涅克股东的代理律师也举起了手来。
“赞同提议的12票,反对意见的1票,那么就可以……”
布朗爵士见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除了伊莲娜家族女继承人外的所有的股东都和自己的意志保持了一致。
这对清除伊莲娜家族的印记来说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都可以想象这份股份决议对外公布的时候,伊莲娜小姐尴尬的样子了。
就在理事长正准备就这么宣布第一项决议通过的时候。
“布朗先生,请停一下。”安娜终于开口了。
“伊莲娜小姐,我理解您现在有不同意见,但赞同决议的股东股份占比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二,恐怕……”
布朗爵士彬彬有礼的回答,他在心中冷笑。
小姑娘,
你现在不开心也没用,大势站在我的背后。
“不,我的意思是您统计错了投票。”
安娜微笑摇摇头。
“我觉得您这个提议很好。当戏剧上演到高潮的时候。确实需要一位画家,将舞台上每个主演的神态都惟妙惟肖的画下来。这样将来回首这段往事的时候,观众们才能反复体会每个角色的善恶忠奸。”
伊莲娜小姐也施施然的举起手来。
“所以应该是13票赞同,0票反对。”
“哼,是《费城宣言》还是暴民们杀死苏格拉底的狂欢,现在可还说不好呢。”
艾略特在旁边恶狠狠的抽了抽鼻子,恨恨的在小姐身边帮腔:“如果每一枚同意处死苏格拉底的陶片上都刻满了始作俑者的名字。这种犯下铁铸成罪孽的人,也会被历史唾弃很久的吧。”
对面的老人们又是一阵沉默。
只有早春带着寒气的风声,从窗户传来。
“好了,成年人的世界里,大家都会固执的坚持自己是对的。这里不是辩论赛,口舌争论没有意义。我们还是用手中所握有的股权,替自己发言吧。”
布朗爵士用力的敲了敲桌子,缓解了室内让人尴尬的氛围。
“那么,时间宝贵,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你们每个人身前都有一份关于克鲁格兄弟银行收购杂志社股份的协议书。想必已经仔细看过了,奥地利国家政府已经批准了银行的收购提案。现在是由大家表态愿不愿接受一位新的大股东加入我们的时候了。”
“1亿7000万欧元,获得35.4%的股份。虽说你们不少人会因此减少自己的股份占比。但这笔注资同样意味着《油画》杂志的品牌价格估值来到整整5亿欧元。”
奥地利的公司法规定,这种向外部出售股份的行为,需要过半数股东同意。
布朗爵士挥舞了一下手臂,毫不掩饰自己想要促成这笔收购的决心:“不用我向诸位提醒,这是个多么慷慨的报价了吧。”
五亿欧元。
大家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起来。
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把《油画》杂志放上金钱的天平,肯定不止保守的1亿欧元的估值。
但这可是直接翻了五倍。
能做在这里的股东最次也是百万富翁的层次,可是五亿欧元,对他们来说依然是个足以让心跳加速的数字。
“在大家投票前,我想要先说一些话。”
伊莲娜小姐这时却突然扶了一下桌子,将轮椅向后退。
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她让秘书艾略特推着自己来到长条桌的对面。
“布朗爵士,您是埃及研究领域的泰山北斗,虽然我的姨妈当年就和您有一定理念的不合,但她从来极为敬佩的学术贡献。”
安娜竟然伸出了一只手,和摸不着头脑的布朗爵士握了握手。
“樱井教授,我高中时就拜读过您在《亚洲艺术》上的那篇关于毕沙罗和修拉的色彩科学对比分析论文。您能获得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赞助奖金,实质名归……”
“赫莱菲先生……”
伊莲娜小姐似乎根本没有读出那些人身边冷漠的气氛。
她竟然就这么自找没趣的开始和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打着招呼。
第两百四十六章 侦探猫tmd是谁?
安娜就这样一个一个的走过去,伸出手和每一位杂志社的股东握手。
“呃……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感谢您的家族在《油画》杂志社的发展中做出的贡献……”
有专家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出来。
不过商场如战场。
更多的股东们此时的反应就称不上绅士了。
他们的面容冷淡,甚至还冷言冷语的,说的话很不好听。
“奉承我也没有用,我是不会改变支持理事长的决定的。”
“小女孩儿不懂事,伊莲娜小姐,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如果你的董事席位还是属于你的姨妈代理的话,一定会比你这种不知道变通的年轻人,做出更加精明的决定……”
“……”
听了两句那些人的嘲讽,秘书艾略特就气的脸色发青,安娜依然恍若未闻。
无论股东面上的冷笑多么的刺眼。
她都极有礼貌的向大家问好,并挨个称赞对方的学术成就。
连那位角落的代理律师,安娜也拜托对方替自己转达她对西涅克先生的问候。
“现在再拉关系未免有点晚了吧,小姑娘家家的这个年纪可以去多读几年书,长长社会阅历,整天被关在象牙塔里,对你可没好处。”
胖老头赫莱菲干脆旗帜鲜明的转过头去。
他抱着胳膊完全不理会安娜伸出来的手。
现在这个时间点,还想要打感情牌。
说是她单纯呢?
还是说她傻呢?
自找没趣!
“白痴!这帮美国佬就是没教养。”
布朗爵士望着眼前的场面,嘴角抽搐,心中暗暗的骂了两句。
这些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搞研究的老家伙,他们好多人论情商还不如一个小女孩儿呢。
初时的错愕后。
爵士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安娜非要这么热脸贴冷屁股的目的。
人家不是做给这些人看的,也完全不是妄图想要靠几句问候,就改变股东投票的结果。
伊莲娜小姐这幅唾面自干的样子,是正在作秀给所有的《油画》读者们看呢!
“抛除其它不提,她真的很聪明。有女政治家的风采。”
就一家媒体的经营来说,公众形象真的很重要。
这般一堆老头子刁难一个漂亮且有礼貌的小姑娘的样子,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布朗搞的这出把会议记录发送给《油画》杂志每一位读者,甚至除了安排书记员外,还有全流程的录音录像附赠,就只有两个目的。
将股东们全体绑上自己的战船。
以及将伊莲娜家族和杂志社切割开,甚至将安娜这个年轻姑娘和过去整个伊莲娜家族做出的贡献也切割开。
表决是否同意克鲁格银行入股只是会议日志里的一项。
后面的日程里还有什么以渎职,在网络视频采访中做出损害杂志社公众形象的表达,并且能力不足以胜任管理职位为由,罢免伊莲娜女士在董事会的席位等等一系列的提案等着呢。
布朗爵士准备好了一大堆东西,就是用来在公众眼中佐证说明——如今的伊莲娜家族已经不适合统治这家杂志社。
而安娜这样青涩的小姑娘,更是不配和她的长辈的贡献画上等号。
这下好了。
本来好好的大家团结起来反抗伊莲娜家族强权,争取杂志社独立自主的主旋律情节。
眼前的场面被公众看在眼中。
一定更像是一大堆老男人合起力来欺负一个我见忧怜的小姑娘。
太难看了!
布朗爵士给安娜挖好了坑。
结果她就立刻开始在公众眼里展现自己柔弱无助的那一面,用来博取同情心。
找出漏洞。
快速反击。
这哪里是什么柔弱的小姑娘。
分明是个极有应变能力的女强人嘛!
“咳咳,伊莲娜女士,请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我个人而言,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学术成就的肯定。就杂志社理事长而言,我则有义务引领这家历史光辉悠久的媒体走到正确的道路上。”
布朗爵士只能微微斟酌了一下措辞:“就像赫莱菲股东刚刚所说的那样,这并非是个人恩怨。我们只是希望让《油画》变的更好。”
“将艺术杂志变的更加商业化,投机化就是更好?”
女孩侧头看向一边会议室里的摄影机。
“我更愿意称之为将杂志社变得更加年轻化,贴合现代的潮流。而且,我再说一遍,现在不是讨论这个事情的场合。”
理事长不耐烦的打断了安娜的发言:“现在重要的是表决是否同意引入克鲁格兄弟银行这个大股东。伊莲娜董事,您有权利投下自己的反对票。同时,我们也有权利中止伊莲娜家族继续进行一言堂式的统治。”
“如果真的是什么一言堂的话,哪里还会出现现这种收购投票么?新的股权架构下,仅克鲁格银行和布朗理事长您所代表的股权加起来。就超过了全部股份的百分之六十。相反,那才是真正的一言堂。”
安娜侧过头,面向身前的各位股东。
“绅士们,你们很多人都是我的长辈邀请加入的《油画》杂志,学术成就等身,是我个人的前辈和老师。”
“我的长辈信任你们,而我尊敬你们。”
“此时此刻,《油画》杂志社的136年的历史和命运便攥在你们的手中。我不想说什么伊莲娜家族的祖先正从天国注视着此间这种的空话。身为受人尊重的学者,这家杂志社真正的灵魂是什么,我相信前辈们比我要更加清楚。难道我们真的要为了一时的金钱利益背弃我们过去多年的坚持么?”
安娜双手交插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对着桌子旁边的股东深深的鞠躬。
“我恳求各位长辈,帮帮我好么。”
“少在这里卖可怜,道德绑架……”赫莱菲撇嘴。
安娜摇摇头:“如果你们真的不愿意继续持有部分《油画》杂志的股权的话,我正在挂牌出售名下两处位于澳洲和北美的牧场,加上我现在所有可以短期变现的资产。在两个月内大约能筹集1亿2000万到1亿3000万欧元的现金流。你们可以考虑把手中的股份出售给我。”
“我知道这和克鲁格银行提出的收购案,总数额还存在几千万欧元的资金缺口,但这已经比当初你们从我姨妈手中买走股分的价格翻了超过一百倍。”
当初伊莲娜家族的长辈将杂志社超过半数的股份出售的时候,就曾考虑过被外人鸠占鹊巢的可能性。
相同的报价下,
安娜手中握有股份的优先购买权。
但他们想象不到,在几十年以后,《油画》杂志随着规模不断的扩大,已经从一家价值百万奥地利克郎的杂志社,估值飙升到了数亿欧元。
伊莲娜小姐真的拿不出这么多的钱。
她或许可能是奥地利最有钱的那个地主婆之一,也从纯数额来说,要比克鲁格家族更加富有。
但是金融市场和个人行为不同。
银行家和地主婆也不同。
克鲁格先生掌握着欧洲历史最悠久的私人银行,手中还有各种私募基金,可以轻易动用超过几十亿欧元的大现金流强行收购那些他想要的公司。
而即便是福布斯排行榜上的那些大富翁,随便能拿出上亿欧元的也没几个。
同时。
这个事情发生的也太突然了。
就算有各种遗产税的稀释,传到安娜手中的伊莲娜家族的总资产应该肯定不止1亿7000万欧元。
或许也不止5亿欧元。
但不动产短期内想要脱手,就算大幅度折价也很难,还牵扯到计税,跨国资金转账等一系列的问题。
安娜能筹集到的资金只有这么多。
“《圣经》里说,‘若那地有十个义人,索多玛之城就不会灭亡’,今天只要有任何两、三位前辈愿意秉承心中的信念,站在我身后。那么《油画》杂志诞生之初的那份——让每一个美好的艺术品自己说话,让每一个美好的灵魂得以发声的信念就不会熄灭。”
“我,《油画》杂志董事会成员,安娜·伊莲娜投票否决克鲁格兄弟银行收购杂志社的提案。”
伊莲娜小姐身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的柔软。
她的眼中带着坚毅的神彩,高高的举起了自己的左手。
随着女孩的话音落地。
会议室里变的安静的落针可闻,唯有窗外传来的风声越发清晰。
一个人说话都没有。
很多人都在安娜小姐这份掷地有声的宣讲前呆住了。
“真正执着的英雄,纵使身上的蜡制的双翼注定被日光所溶解,也会如伊卡洛斯般,义无反顾的飞向远方。”
布朗理事长看着安娜。
老爵士脑海里莫名想起大学里读到了尼采的随笔集里,一段歌颂英雄伊卡洛斯的句子。
伊卡洛斯是古希腊神话传说里大发明家第达罗斯的儿子,心中怀着飞行之梦,用蜡作的翅膀飞向天空,最终却因为蜡被阳光烤化而坠亡。
这位野心勃勃的银行家一起亲手主导操纵了这场收购计划的布朗爵士,也为这一刻,伊莲娜小姐脸上闪过的执着信念所动容。
真是个优秀的姑娘。
“该说不愧是大贵族家里养出的女孩嘛?”
天底下的富二代海了去了。
此般处事的果断和从容,可不是平常的暴发户所能比拟的。
无论是道德还是金钱,安娜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出了一个足够让人动心的解决方案。
换成布朗爵士,他也不能够比此时的面前的女孩做的更好了。
站在长者的立场,布朗爵士简直想要为安娜这么精彩的发言鼓掌。
他发自内心的羡慕和敬佩那位已经离世的安娜姑妈能把自家姑娘教的这么优秀。
站在敌人的立场。
银发绅士扫了一眼,那些脸上带着踌躇和纠结,最终还是无人真的举手回应的股东们。
他摇头冷笑。
“就算她真是伊卡洛斯,终究也只是必将失败的努力而已。”
一秒钟,两秒钟……十秒钟过去了……半分钟过去了。
除了安娜举起了手臂。
再也没有第二位股东的附和。
一票反对与十二票赞成。
2023年3月19日,维也纳时间上午9时17分,克鲁格兄弟银行收购《油画》杂志社这一提案,就此通过!
这是本世纪金额排名前三的单一独立杂志刊物的收购案。
会场里所有人都有一种正在书写历史的感觉。
每个人都清晰明白,伊莲娜家族主宰杂志社持续一个世纪的过往,在这个瞬间正式宣布结束。
现在是属于强力的克鲁格银行的新时代。
当投票表决结果从主持会议的布朗爵士口中说出的时候。
女秘书艾略特不忍看着小姐脸上的表情,特意偏过头去看着窗边浮动的帷幔。
安娜面旁上其实并没有露出多么情绪化的表情。
谁都知道她现在在内心一定非常煎熬。
但偏偏没有歇斯底里的哭闹。
她只是抿着嘴角,用钢笔一笔一画的在股东决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化作了一位沉默的冰雕。
这反而让很多人觉得这位年轻的女孩子,坚强的让人心碎。
“切,我还当什么嘛。看来某人的演说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有用。靠几分钟的演讲改变一切,她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肯尼迪还是小胡子?”
赫莱菲比较铁石心肠。
他也是能从收购案里获得最大利益的那几个股东之一。
刚刚的某一瞬间,他真怕自己身边有些耳根子发软的家伙被安娜小姐说动了。
现在大局以定,胖老头心中也有一块巨石就此落地。
“看来伊莲娜这个姓氏,不像安娜小姐想象的那样,顶得上几千万欧元的真金白银……”
“好了,赫莱菲股东,你也适可而止吧。”
赫莱菲原本还打算说出几句更刻薄的讽刺出来,却被身边的自己人打断了。
“我很抱歉,安娜。”
樱井力也沉默的在赞同提案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抬头直视着女孩的眼睛,“伊莲娜家族非常的伟大,只是这真的不是单纯几千万欧元的事情。您的理念值得尊敬,却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了。”
选择伊莲娜家族,还是克鲁克银行,完全不是估值的问题。
本质上是在选择不同的游戏规则玩法。
是继续站在金钱大海的岸边,当一个孤独的旁观者,还是下定决心成为这个赌桌牌局的台边一员——这是政治立场的抉择。
克鲁格银行入股仅是《油画》杂志驶向金海的庞大计划中,桅杆上所升起的第一片船帆。
接下来跟着的就是大刀阔斧的加强与头部画廊间的深度合作,并且成立以《油画》杂志所命名的第一支艺术基金,一系列复杂的金融运作。
它的经济价值也会在不断深化的商业改造中,如同一只膨胀的热气球般不段被投资市场的“热钱”吹起。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将是它腾飞过程的受益者。
全球超高净值家庭约持有2.34万亿美元的艺术品收藏,数额介于五常中法国和俄罗斯的GDP总量之间。
欧美规模超过十亿美元的艺术基金遍地都是。
《油画》基金没有任何理由成为不了下一个财富神话。
就像樱井力也教授所说。
不是大家不愿意给伊莲娜家族面子,而是这真的不是多少几千万欧元的区别。
说句更加现实和残酷的。
奥斯本大叔来信里可以充满了同情,因为他不是《油画》杂志的股东,自然能够在站着说话不腰疼。
换他做在这些股东们的位置上,也很难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今天股东会议有这么多的股东都站在了安娜小姐的对立面,就算没有克鲁格兄弟银行,也会下一家投资机构替代它的角色。
伊莲娜小姐一切的努力,都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结局早就已经写好了。
“好了。”
布朗爵士微笑端起茶杯,用骨瓷茶盖刮了刮杯壁,抿了一口茶水微笑的说道:“那么进行下一项议题,罢免安娜·伊莲娜董事的董事会席位。”
股东会议一直持续到了午后。
除了布朗爵士最开始的提议外,任何一项会议议题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全体股东们能达成一致的场景。
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戏剧化情节。
十二位股东赞同,一人反对,每一项议题都是同样的结果。
提出提案,
大家举手表决驳回伊莲娜女士的反对票。
股东们在形成新决议上签字。
像是一部放映机卡了BUG的胶片电影,反反复复的循环。
即使如此,因为涉及上亿欧元庞大的收购计划和股份变动,会议也进行了好几个小时才接近尾声。
“先生们,杂志社员工已经送来的冷食工作餐。不过,我觉得还是处理完这最后一项议题,我们一起去外面聚个餐吧。或许可以开一瓶香槟,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的意大利菜馆,我还在那里存着一瓶没有喝完的2003年的罗曼尼康帝。”
布朗爵士翻到了手中会议日程的最后一页。
“下面一项议题,该提议的发起者是安娜·伊莲娜董事,抱歉,现在说是安娜·伊莲娜股东可能更加贴切一些。”
理事长笑笑。
尽管投票结果和预计的没有太多差别,今天的股东会还是没有百分百的达到布朗爵士的预期。
现行的法律,并不要求董事犯下过错,只要股东会能取达多数股权的一致,就可以罢免董事会里的任何一位董事。
乔布斯当年就是这么被从苹果赶走的。
布朗爵士还是非常精心的炮制了一份,他所认为的“年轻的伊莲娜女士在履行董事职责期间犯下的错误”清单。
原先这会是群起而攻之一个的攻讦安娜的好机会。
想要用放大镜挑一个人的错,还不简单。
然而大概是安娜之前的宣言还是引起了一些股东们的愧疚之心。
不管布朗爵士的使眼色,大家讨论的热情都不高。
除了赫莱菲附和了两句,整个挑错的环节就结束了。
“算了。”
大势已成,
布朗爵士也不太计较。
下个月的欧洲美术年会是个更大的公众舞台,反正他所准备好的联合演讲稿,可是相当的“精彩”呢。
他的目光落回会议日程的最后一页。
望到了“侦探猫”这个名字,布朗的眉头挑了挑。
这次股东会议以前。
安娜只提交了唯一一份议题,他本来以为会是关于反向收购股权的事情。
法律规定——任何一家公司经历了改制、重大并购、商业投资等行为时,投反对票的股东可以执行退出条款。
要求董事会全体必须以合理的价格收购走该股东所拥有的全部股份。
算是给高层斗争的失败者一个体面退场的余地。
乔布斯被驱逐出苹果公司的董事会的时候,就卖掉了他手中的所有的苹果股票,只留下纪念性的一股,并以这笔钱创立了著名的皮克斯动画工作室。
理事长以为安娜应该会要求执行这个条款。
他和克鲁格先生讨论过,愿意追加一笔投资,以不超过4000万欧元的价格吸收掉伊莲娜小姐手中的全部股票。
这笔钱不多不少。
伊莲娜小姐大概会卖的。
被逐出董事会的大股东很容易成为待宰的羔羊,被各种各样的骚操作侵吞掉财产。
布朗爵士这边也想花钱省麻烦。
安娜并不相外表那样柔弱可欺。
拜托,人家也有自己的法务团队,手里拿着这么大的股份飘在外面,各种找由头给你到金融监管部门疯狂举报。
实质作用未必大,但真的很恶心。
没想到安娜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提相关的条件。
“莫非这个小姑娘还对自己对这家杂志社的所有权,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问题是,
一个连董事会席位都被投票剥夺的大股东。
她就是有这心,又能作出什么妖来?
本次股东会,唯一一个由她所发起的提案,也让布朗爵士摸不清楚到底是啥路数。
“伊莲娜女士要求,《油画》杂志社恢复对于网络插画师侦探猫(FiverrID:THEDetectiveCat)女士的买手指南推荐评星。并且提议《油画》杂志管理层对于将侦探猫女士无故从买手指南栏目上封杀删除一事上所犯下的过失,在杂志社官网上公开置顶道歉。”
布朗爵士一字字的读着会议日志上的这条提案。
四周的股东们也全都露出困惑无比的面部表情。
侦探猫?
侦探猫是tmd谁?
第二百四十七章 股东会结束与宣传造势
“侦探猫?应该是那位前阵子在网上蛮出名的插画作家吧,热度不低。”
布朗爵士非常随意地说道。
对这个名字,他脑海中还有些的印象。
自己给安娜罗织罪名中,很重要的两项,分别就是关于她未经过杂志社高层的审批同意,私自参加杂志社以外的艺术鉴赏栏目,在托马斯视频中表现失当。
以及伊莲娜董事史无前例的将一个毫无根基的网络插画师,在没有提交出任何在管理层眼中“有切实说服力”的证据情况下,私自破格提成为了两星半画家。
布朗爵士认为,这两件事对《油画》杂志在收藏家心目中的含金量,都造成了不良影响。
《月亮报》的社评和范多恩写给油画管理层的联名抗议信,便是安娜的罪证。
而它们都和这个侦探猫有关。
“她很有名嘛?抱歉,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家伙。究竟是哪家画廊旗下的代理艺术家?”
一位身为法兰西学院院士的股东用布片擦着手里的眼镜,晃头说道:“侦探猫,真是好怪的名字。”
这位股东和维尔莱因拥有着相似的生活习惯。
日常的娱乐是骑马,灵修,在莱茵河上划船和听歌剧,几乎不接触互联网。
所以对油管爆款视频也没啥概念。
刚刚罢免安娜董事会席位的提案仅是一掠而过,便进入了投票环节。
大多数股东都没关注也不关心,手中会议材料里那个被提到过几次的小插画师叫什么名字。
“您可能误会了。据我所知,她不属于任何一家画廊。这是一位网络插画手——那种网上接单给别人画画的画师。我口中的热度高指的也是推特上的讨论度。”
布朗爵士解释道:“不知道您懂不懂……所谓的网红画手。”
“原来是个网红?”
院士先生嗤了一声。
“有没有搞错,你让我们这么多专家学者花费宝贵的精力,去讨论一个网红画师的作品?大家的时间有这么不值钱吗!”
老先生有点不满。
国外的网红在互联网上的整体印象也不是非常的正面。
传统的社会精英阶层更多的把他们当成了电子小丑。
网红插画师什么的,也许在互联网上被人捧的人五人六。
放到法兰西院士高端的严肃鉴赏家这里,则连提这些“侦探猫啊狗啊”的乱七八糟的网名,人家都觉得跌份!
归根结底。
学院派大佬和街头起家的小画手,从历史上渊源上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把KAWS这样艺术背景不是很严肃的画师放过来。
院士阁下可能都要高低冷嘲热讽两句呢。
何况一个侦探猫。
这个议题在他看来,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简直是让主职鉴定阿拉伯纯血名马的专家们,拿着放大镜去研究一头杂色小毛驴的蹄子是否健康。
他们讨论这个议题的每一分钟,都要比这家伙一辈子画出来的所有作品加起来还要更值钱。
“我也没有办法,谁让这是伊莲娜股东提出的议题呢。我们只能按照规章来。”布朗爵士无奈的摆手。
“呵,拜托,什么时候我们《油画》栏目的买手专栏也会向收藏家推荐一个网红画手了。推荐指数两星半,谁审核通过的这个提案啊?这家伙完全是在犯罪。”
法兰西院士撇嘴。
“除了伊莲娜女士了,还能有谁可以如此任性呢?或许有的股东现在还不清楚,亲爱的安娜小姐不仅给出了两星半的评分。她还在油管数亿人浏览的视频中,认为这位侦探猫的艺术功力足以比肩安徒生奖的获奖者简·阿诺先生。”
布朗理事长装成对安娜无法理喻的模样,不停的摇头。
噗嗤!
这次院士先生彻底没蚌住,直接笑出了声来。
“这都哪跟哪啊。伊莲娜女士,您不会手中恰好握着大量这家伙的作品,或者把这位网红画手签到了你自己名下了吧?”
院士说了一个冷笑话。
“小姑娘,我教你一个乖,就算想要炒画,也不能直接在网上随随便便拉个阿猫阿狗这么不讲究,对吧?”
股东说完这句话,捋着下巴上的一小撮山羊胡,自以为幽默的笑了起来。
身边很多股东都传来了一阵哄笑声。
会议室里传来一阵快活的气息。
大家当然知道院士说的是狗屁。
伊莲娜家族的继承人如果想要从艺术品生意中赚钱。她有一百万种比这么错漏百出的行为更好的选择。
只是……
他们完全想不明白安娜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大概真的像布朗爵士所说,是年轻女人一时兴起的任性吧。
既然气氛都已经烘托到了这里。
刚刚他们都没有主动攻击安娜的过失,此时女孩把光洁的脸蛋主动凑到身前让他们抽。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笑。
不顺便附和的嘲笑一下安娜展示大家立场的团结,并踩在这个无人在乎的侦探猫身上,向即将上任的大股东克鲁格兄弟银行表表忠心。
也实在说不过去。
街头廉价插画师而已,能有几分艺术修养?
说一千,道一万,就算那家伙破天荒的真的几笔才华。
现在被他们这些艺术巨擘集体的否定和挖苦,也注定会在大收藏家心里变的一文不值。
要怪就怪自己被伊莲娜女士殃及池鱼罢吧。
毁灭这可怜的侦探猫,只是推翻伊莲娜家族旧印记时顺手附带的而已。
就似《三体》中毁灭太阳系的二向箔顺手毁掉了小行星带上的一粒宇宙尘埃。
毁灭你,与你何干。
能被这么多大佬一起讨论嘲笑,一般的两星三星的画家们,还没个资格呢!
只有零星两、三个股东没有笑。
他们都是在油管上看过侦探猫作品的人。
人人心中都有杆秤。
网络视频里的截图虽远不如拿在手里鉴赏清晰。
可哪怕仅仅只是看到个大概。
这些资深的艺术专家也都明白,为了能画出那般结构严谨,肌肉线条流畅的素描作品背后需要付出的努力。
安娜的打分只能说不够圆滑,真的并不过分。
“没有亲眼见过作品,依照心中的刻板偏见,便对一个艺术品妄下评论,将一位画家艰辛的付出贬低的一无是处。这样的行为既傲慢且无礼。”
会议桌边,安娜将腰身挺的笔直,丝毫不在此处退让。
这场股东会上,她是第一次如此强硬的回怼在场的美术前辈。
“清者自清。大家都是经验丰富的艺术评论家,不如现在调出侦探猫女士的画作的图片,现场判定一下,我给这位女士定为了两星半的评级,到底有没有任何的偏私。”
“伊莲娜女士,我不知道您抱着什么样心思,要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一位画十美元插画的网络画手,艺术水准有没有达到简·阿诺大师的水准,这个问题都不需要专业的艺术评论家,随便找一位有脑子的普通人都知道正确的答案。”
布朗爵士敲了敲桌子:“而且您给对方的评级行为是不符合杂志社的惯例的。”
“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位单纯的网络画手获得过这样的殊荣。管理层在例行审查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撤销侦探猫的推荐网页,同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本来基于对您姨妈的尊重,想要为你保留一些颜面。可伊莲娜小姐你非要死缠烂打的把自己的渎职行为放到股东大会上讨论,我也没有办法。只是希望您现在不要再无理取闹的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布朗爵士才不愿意把这种事情拖到“判断侦探猫的艺术水准”这个让他心都有点虚的领域里。
10美元比得上100万美元?
开什么玩笑。
私下里说句大实话——就算真的比得上,你也不能在公众场合说出来啊!
反正收藏家里真正懂行的也只是少数。
这种明确的表态,则会动摇艺术市场价格梯度的整体根基,让收藏家们对自己花大笔掏银子买大师画作的行为,是否真的明智产生怀疑。
“那些年纪大的股东已经很累了,让我们现在就开始投票,然后终结这次股东会议吧。”
现在直接的以不符合规章为由,将安娜连同侦探猫一棒子敲死,才是最干脆利落的好办法。
“不需要举手投票表决。我恰巧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份Scholastic出版集团马上即将推出的新版《小王子》样书。这套童话的插画作者正是你们所嘲笑所不屑的网络画手侦探猫。”
安娜从随身的手包中取出了奥斯本给他寄过来礼物。
推给桌子对面的法兰西院士。
“请您看看这幅画,然后再直视我的眼睛,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这种优秀的画家不值得一个两星半的评级。这件事是我做错了,那么我以后就再也不会提起相关的议题。”
“你的信心来源竟然是一套童话书的插画?它甚至连一张正经的艺术品都算不上!”
法兰西院士眼角露出讥笑。
他满不在乎的随手接过图书。
“好吧。我希望这个无聊的议题可以快点结束,如果伊莲娜女士您真的喜欢这种被当面拒绝的感受,我完全不介意如您所愿……”
院士的眼睛余光扫过童话书的封面,语气忽然微顿。
这张画……
他猛抓住自己的胡子,似是中了定身术突然喘不来气了一样,鼻子抽啊抽的。
法兰西院士诡异的举动仅仅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还是引起了身边其他股东们的注意。
旁边不少人都侧过头去,看向院士手里的作品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布朗爵士就坐在离院士稍微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理事长心中没来由的有些不安。
他知道侦探猫的素描确实够好。
莫非她又画出了一幅杰出的素描?
按道理,
对方擅长的那种严谨的解剖式素描与童话书的气质不是很搭。
而身边这些人又都是见过大市面。
就算一般的素描大师级作品实物,也不值得大家这么稀奇惊讶吧。
布朗爵士初时脸上还可以维持住风轻云淡,不以为意的样子。
过了几秒钟,他听见会议室里集体倒抽冷气的声音,非但没有停止的势头,反而愈演愈烈。
似是所有人都齐齐的吞下了一张加了过多魔鬼椒的墨西哥卷饼。
于是理事长也有点维持不住脸上的淡定。
他终于同样伸长了脖子,皱眉望向院士手中所捏着的书籍。
哇塞!
看到《小王子》插画封面时,理事长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张画了不得。
那种朦胧梦幻的颜料气质和笔墨间的沟通感。
尽管是照片印刷品,也让银发爵士全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
杰作——印刷到图书表面还有这么强大的表现力,原作超出正常水准的有点太多了。
他回过味来后的第二反应是生气。
妈的,
这帮老学究,现在是研究画的好不好的时候嘛!
这种时候重要的是立场。
立场懂嘛!
无论她画的是好是坏,现在也只能说画的不好。
布朗爵士一把抽过了那本《小王子》,将它放在桌子上。
“竟然是画刀画,好吧,确实很罕见的画法,难怪能让大家稍微有些惊讶。可惜,伊莲娜女士,你把罕见和优秀混为一谈了。”
“我们都清楚,用油画刀来作画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这个领域里骗子云集。这幅画初看上去有几分唬人,细瞧则遍地都是缺点。”
“所以,我替你回答这个问题,把这样滥竽充数的画家评选为二星半,你错了。”
“我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就这一点达成共识。”
布朗爵士在桌子下面踢了身边的胖老头一脚。
这种时候需要有些更多人站出来带队,让被这张画震惊到的股东们脑子清醒一点。
赫莱菲面色复杂的接过了手中那本童话书。
他几次张嘴,想要说出对于这幅画刻薄的讽刺出来,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半刻挑不出来它的毛病。
“唉,画刀画嘛,懂得都懂。”
胖老头吭哧了半天,只说出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我同意布朗爵士的观点。伊莲娜小姐你错了。”
赫莱菲将手中的书本推还给安娜。
“这张画看起来确实唬人,可我们这些老头子毕竟比你一个小姑娘阅历更丰富,我们是不会错的。”
他脸朝着安娜。
语气中潜在的含义却是在似有似无的提醒身边的股东们。
这种场景下,他们绝对不能给出别的意见。
这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刚团结一致的把安娜赶出杂志社。
决议还没捂热乎。
就集体掉态度转一百八十度承认他们对待安娜的处理犯了错。
整个管理层的判断和眼光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姑娘。
丢人到无所谓。
可天下的收藏家会怎么看待《油画》杂志的可信度,怎么能相信油画基金的市场潜力。
现在宁可昧着良心,他们也一步退不得。
一个网络画手和一部童话插画而已。
翻不了天的。
风吹起街边的杨树落下的棉絮。
马路上的车流缓缓停下。
格利兹市是一座生活节奏很慢的城市,午后的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氛围。
阳光在古老城区间投下迷蒙的光影,黑色的柏油路从市中心通向远方的山丘。
有几十年历史老式红绿灯,每次绿灯、红灯转换间漫长闪烁的黄灯,都有一种让急性子的人喘不上来气的焦躁感。
好在这里的居民早就适应了了这种节奏的生活。
他们过马路也过的慢悠悠的。
只有一对刚刚参观完新艺术中心的外国游客站在人行横道前,不耐烦的刷着TIKTOK。
男人侧过头看了一眼依旧没有变化信号灯。
他忽得似是看到了什么感到惊讶的东西,拍了拍身边女友的肩膀,并立刻举起了手机。
他指着停在斑马线前端,那辆车牌号非常罕见深色梅赛德斯GLS600型SUV。
奥地利与很多欧洲国家一样,支持车牌付费自定义。
格式为州名+字母或数字的形式。
这辆奔驰SUV的车牌开头上的G就是格利兹州(Graz)的首字母缩写,这里街头上跑着的车基本上95%以上,全都是G开口。
可是后面跟着的数字就很了不得了。
【G·01】——这代表了整个州的一号车。
东西内外,无论再怎么有钱,有些车牌的号段也是寻常人碰不了的。
欧洲国家10以内的阿拉伯数字一般都是王室或者顶级政客的御用号段,看到这些车牌就意味着遇上了超级权贵。
比如说荷兰王室的资产就包括01到06的车牌号。
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州的一号车【W·01】则不属于任何个人,是每届总统的御用专车。
“Noway!亲爱的,你看那辆车的车牌,我们这是遇上州长出行了嘛?赶紧发个推……”
“州长坐GLS600?这种豪车起步配置就要二十万欧元吧。这市政府就这么花纳税人的钱的!要在我们那里,他们就只能坐丰田皇冠。”
旁边的女生一边羡慕的发推特,一边很有正义感的谴责官员的奢靡。
这边推特还没有发完,前方的马路上就出现新的变故。
信号灯刚刚由红转变为绿灯,黑色的奔驰车才刚刚松开刹车,一个穿T恤衫的背包客就猛冲两步。
“咣!”的一声。
背包客义无反顾的一头撞在了奔驰车的前引擎盖之上。
旁边准备过马路的情侣都直接看傻了。
“碰瓷碰到了州长头上,这是真敢玩啊……值得敬佩。”
“先生,您还好吧,需要我为您叫救护车么?”
副驾驶位置上下来不是警卫,而是一个穿着灰色职业套裙的年轻女孩。
“见鬼!今天这都是什么破事啊。”
艾略特看着跟个癞蛤蟆一样趴在奔驰车前不起来的背包客,心中不住的嘟囔。
这辆车牌号为G·01的SUV,不是外国游客所以为的什么州长的官车,而是属于安娜的座车。
为了感谢长久以来伊莲娜家族对格利兹市财政税收、就业岗位和城市形象所做出的贡献。
市政府把本地编号第一的号牌赠送给了伊莲娜家族。
除了这张【G·01】以外,安娜还拥有一辆同样是特殊牌照【G·lgemlde(油画)】的劳斯莱斯古斯特,定制防弹款。
那是姨妈去世前的用车。
因为空间更大,能进行无障碍化改装,车顶的旅行顶箱可以自动收纳电动轮椅,安娜则更喜欢使用这辆全尺寸的奔驰SUV。
“喂,先生。”
看着小姐在股东会上受了一整天的委屈,女秘书已经够烦的了。
现在又遇上了这种破事,她所剩不多的耐心已经快要被消磨干净了。
艾略特忍住向眼前这家伙肚子上踹一脚的冲动。
她拧着眉头说道:“我奉劝您最好不要抱着赖在地上不起来的打算,我们宁愿上法庭,也不会为您这种没有道德的行为支付一欧元。。”
“抱歉,抱歉,是我的问题。”
背包客竟然没有诈人,却也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从口掏出了记者证和录音笔。
“我是《经济学评价家》的特约调查记者,恳请伊莲娜女士抽出宝贵的时间,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艾略特沉默了两秒钟,然后直接被气笑了。
欧洲社会在传统的三权分立之外,作为舆论制衡的第四权力,记者一直被称为社会上无孔不入的“无冕之王”。
他们是无所畏惧的英雄和低俗下贱的狗仔之间的混合体。
记者们可以为了一则新闻报道穿着轻型防弹衣在子弹乱飞的战区狂奔,和FBI与CIA斗智斗勇,也会干出翻明星垃圾桶里的避孕套这么没品的事情。
至于怎么获得采访大人物的珍贵机会。
一代代记者朋友们已经归纳总结出了文、武两种路线。
温和些的路数包括故意几天不洗澡,把自己打扮的像个流浪汉,蹲在希尔顿这类豪华酒店的停车场,等采访对象的车开进来时冲上去摆出一副“日夜苦等,只为了获得采访您这样的大人物的机会”的模样赚同情分。
也可以走那位机场行站楼里的大叔用抓拍范多恩的照片威胁采访这类的强硬的办法。
但在斑马线上一头撞上来拦车的莽汉……艾略特秘书还是第一次见。
“抱歉,我也不想这么做。但伊莲娜庄园拒绝了所有记者的采访申请,我实在没办法,才想要出此下策。求您了,就让我问几个问题吧。”
记者双手合十,可怜兮兮的请求道。
艾略特懒得理会对方。
她打开手机翻照通讯录,准备联系律师和格利兹市警局里所熟悉的人脉。
欧洲监控摄像头覆盖率不高,可安娜小姐的车肯定是有行车记录仪的。
大不了上法庭解决呗。
秘书电话号码都已经拨出来了。
她的目光扫过马路边已经开始围拢着举着手机的吃瓜群众们。
艾略特稍稍犹豫,又按断了电话。
她走回到已经在马路边靠边停下的汽车车窗跟前。
“怎么了,我看到似乎有人撞上来了,他有受伤么?”
安娜降下了车窗玻璃,随口问道。
“是个主动撞上来的记者。”
艾略特快速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从《油画》管理层发生内斗的传闻开始以来,各种媒体的采访申请和庄园外像土拨鼠般从地里冒出来的调查记者就是一波又一波的。
伊莲娜小姐以前全部都让秘书回绝。
没想到开股东会回去的路上,又碰上了一个撞上来的。
“让他离开吧……等等。”
伊莲娜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在《小王子》上市以前,为侦探猫宣传造势的好机会。
“这样啊,知道是哪家刊物的记者么?”
安娜思考了几秒钟,反问道。
第两百四十八章 画猫
“他说是《经济学评论家》的特约记者。”
《经济学评论家》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刊物之一。
它在金融市场里的地位,就相当于《油画》杂志在艺术领域的地位。甚至如今连股份构成都很像,都是部分私人家族持股加金融集团控股的组合。
要不是这位莽撞的背包客来自这样的老牌大影响力的杂志。
艾略特根本不会有任何的犹豫,对方拿出记者证的瞬间,就直接让他滚蛋了。
“经济学评论家……是家大型媒体,好吧,那就让他上来吧。”
安娜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本《小王子》,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完善的计划。
她需要一个曝光渠道。
今天的股东会议后。
《油画》杂志社的股东们不可能希望侦探猫能靠着这本童话书打出一个翻身仗,正常来说,或许会想办法继续用自己的影响力,诋毁侦探猫的艺术水平。
没关系。
伊莲娜小姐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
它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会有那么糟。
艺术行业和电影行业有点像。
艺术评论家和职业影评人团体权利非常大,手中握着给不给你评奖的权利,得罪了电影学会,这辈子基本上就和影视大奖绝缘了。
但事无绝对。
最关键的依旧是票房与货真价实的质量。只要作品够硬,苏联的主旋律电影也能拿让奥斯卡评审团捏着鼻子给他颁奖。
艺术评论的影响力分场合。
如果是一张普通画家用来参加国际双年展或者举办个人展的油画作品。
遇上这些大师们的集体否定。
直接就是灭顶之祸,场面会很灾难的,乃至双年展海选的时候看到你的名字就给否了,拒绝你入场也是有可能的。
但插画不怕诋毁,不怕批评,只怕没有足够的曝光。
这就是位于艺术鄙视链底端不多的好处。
黑红也是红。
只要你画的够好,被足够多的人看到。
那么在更接地气的插画行业里,把喷子转变为自己的粉丝,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任务。
而这个年代。
一个大型经济学领域的刊物,在社会面上的影响力是很高的。
安娜以前看过杂志社的数据分析。
《油画》杂志面对的中上层艺术爱好者读者们,拥有高净值资产的收藏家,和会看金融报纸的受众人群。
它们在统计学上的重合度很高。
艺术与财富,二者是DNA双螺旋上两条交错缠绕的多核苷酸链,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彼此纠缠不清。
特别是《经济学评论家》还不是那种非常晦涩的学术商论。
它偏向大众化的刊物,新闻选题方向也很通俗。
把这家媒体当成一家面向中产以上家庭的新闻报纸也可以。
它的一篇关于时评文章,曾经影响过HBO旗下热门电视剧《继承之战》的播放量,让其有望摘得今年的艾美奖。
也曾让泡泡玛特与KAWS所联名的潮玩礼包在一个星期内多卖了数万份。
此时路上等个红绿灯,都能等到《经济学评论家》的特约记者自己跑上来。
瞌睡时,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安娜浮现出采蘑菇的小姑娘走在森林里,看见一只狂奔的胖兔子一头撞在身边木桩子时,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
“算你运气不错,上车吧。未经明确允许不得录音,如果要拍照的话,照片也要先让我审核一下,规矩懂吧?”
得到小姐那里肯定的答复。
艾略特走回了坐在地上的小记者身前。
女秘书毫不犹豫的从他手上拽走了录音笔,关机没收掉。
小记者站起身,惋惜的看着离自己而去的录音笔,却也不太纠结。
《油画》杂志社处在艺术市场漩涡的中心。
不仅是艺术报刊,全天下的金融报刊也在此刻将目光的焦点,落在了这家奥地利的杂志社的收购提案身上。
大家都从空气中嗅到了金钱的那份油墨香气。
能第一个采访到漩涡中的一个重要主人公。
就算没有啥特别的大爆料,这条新闻就放外面至少就能卖出一万欧元以上。
赌对了。
自己莽这一次,对未来职业道路的帮助,比往常太阳底下风里来雨里去的跑三年还要更大。
“关于股东会,我会给你想要的新闻,但是,你的撰稿内容和倾向也必须让我满意。”
车身长度接近6米的GLS600后排空间大的像是一间会议室。
小记者刚刚上车。
安娜就直接开门见山。
“伊连娜女士,我非常感激您能够接受我的采访,我会公正而客观的记录你采访中的原话,但是您不能够干涉我的文章报道内容。”
小记者讪讪的笑了。
他当然很清楚,现在主流舆论导向对眼前的这位女孩是多么的不利。
漂亮的女富二代被赶出公司,兼具了财经和八卦的双重属性。
金融领域里。
他上一个所能想到的非常近似的例子是威廉姆斯车队。
2020年,过去几十年来的传统F1豪门车队,在威廉姆斯爵士交给自己年轻的女儿克莱尔·威廉姆斯后,因为连续的经营不善,濒临破产而被无奈出售给了多乐利资本集团。
威廉姆斯家族从此被踢出以自己名字所命名的车队。
换资本集团入主操盘,借着F1复兴的东风,短短三年后,威廉姆斯车队的估值就翻了五倍,再次超过了十亿美元。
风光的背后也反衬出了黯然离场,被从掌门人的位置上开除出局的克莱尔女士和整个威廉姆斯家族的落魄。
他还只是个实习记者的时候,《经济学评论家》当年就曾以这个话题写过一篇言辞凌厉的商论。
小记者很难不把安娜和曾经的克莱尔·威廉姆斯联系起来。
两件事有很多地方都太像了。
都是年轻女儿接手巨富长辈留下来的庞大家业,都是在她们的手中创始人家族被踢出董事会,也都是资本集团的入股接手。
虽说二者的情况并不完全能代入。
可那位克莱尔女士如今的公众评价,在很多人眼中都很负面。
“无能的决策者和混乱的管理者,家族的罪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些刻薄入骨的社会评论能加在当年的威廉姆斯女士头上。
很难想象,那些爱好八卦的公众就会对现在的伊莲娜女士嘴下留情。
不过,
这和他这个《经济学评论家》的特约记者,有什么关系呢?
他自己就是组成社会舆论的一环。
小记者心中嘲笑眼前的伊莲娜小姐过于单纯,竟然会妄图让他违背新闻道德。
要是要求撰写的采访报道必须要对方满意。
不就他妈的成了他跑过来上门,给人家当免费的劳力写洗地软文了嘛!
他愿意舔着脸往车上撞拦车,换取一个采访的机会,可不愿意平白无故的当伊莲娜家族的肉喇叭。
虽说《经济学评论家》在大众领域,本来就属于那种政治立场忽左忽右,偶尔喜欢和同行唱唱反调的类型。
可让它们这种量级的杂志写洗地软文。
成本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即使是世界五百强的董事长,你可以不理睬我们的采访申请,我们也可以想怎么屌你,就随手写文章怎么屌你。
在大型媒体工作,就是有这点爽。
“我可以给《经济学评论家》独家新闻,只接受你们一家媒体的采访。顺便附带送你一份股东会的所有书面决议和未来杂志社的发展战略。”
安娜不以为意的许诺,反正这些东西都是公布的。
大独家?
小记者舔舔嘴唇。
这个提议让他有点心动。
独家报道和普通的报道在新闻领域的量级截然不同。
可是……
“伊莲娜女士。”
小记者轻轻吞了一口唾沫,迟疑了两秒钟,觉得这个条件也还不足以收买自己。
要是编辑知道了他私自和采访对象搞这种幕后交易,自己会被吊销记者证,丢掉工作的。
考虑了一下投资回报比。
他强忍住心动,还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样子,“小姐,你误会我了,我真的是有新闻道德的。《经济学评论家》是一家……”
“那么就换个条件,荣恩·威廉对吧?”
安娜看了一眼手边的记者证,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威廉记者,我可以长期和你保持专线沟通,将来有关杂志社的一系列的内部变动和发展规划,情况允许的话,我都愿意提前透露给你。”
这是在说,
伊莲娜小姐愿意成为自己在《油画》杂志内部的情报来源了?
威廉记者意识到对方的许诺是什么的时候,心跳都慢了半拍。
众所周知。
每位能搞出重要独家新闻,搅动风风雨雨的记者,前提条件就是你得有自己掌控的情报来源。
当军政记者可以用绿卡收买反对派武装控制区下的民众。当财经记者也可以收买一些底层职员,获得正在调查的公司的动向情报。
代价是前者容易挨子弹,后者容易被警局的金融调查科当商业间谍带走。
不过,
只要能挖出猛料,一切都是值得的。
“您的意思是……伊莲娜女士,你愿意当我的长期线人?”
威廉记者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幸福感所笼罩。
他那三瓜俩枣的新闻调查经费,在奥地利这种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收买个扫地大妈帮他偷偷垃圾桶里的废弃文件都困难。
而现在。
竟然有一位大股东愿意亲自当他的独家情报源,和他保持沟通,告诉他未来《油画》杂志的发展动向。
愿意挖自家墙角的大股东——即使新闻界这里碰上什么怪事都不出奇,威廉记者也还是差点要给这位思路清奇的安娜小姐跪了。
“线人?我更愿意说是朋友。”
安娜对威廉记者温和的微笑。
她从奔驰后排的独立酒柜中,取出一瓶冒着漂浮着小气泡的浅沙色酒瓶和两只香槟杯。
“听好了,我的友谊不是《经济学评论家》的杂志,而是给你个人的。”
安娜将一只高脚杯优雅的递给了面色挣扎的男人,“威廉先生,请问你愿意成为伊莲娜家族的朋友么?”
于是,
威廉记者真的给跪了。
“为了保证新闻的公正客观,我会把写完新闻稿件给您这位采访对象看一遍,听听您的意见。”
语言的艺术。
被权贵收买成为利益链条下的喉舌,是记者中的败类,是对新闻尊严的亵渎。
可是愿意吸收采访对象的反馈,“不偏不倚的”表达自己的观点,那么就是道德高尚的好记者了。
威廉记者深深的吸气,接过了香槟杯,一饮而尽。
没直接跪下来亲吻人家的靴子,威廉记者都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很有骨气了。
无他,
给的实在太多。
记者界能搞到新闻的就是爷,只被自己掌握的线人则是记者手中最重要的资产。
两个记者同行为了抢某条重要新闻线上的线人的联系方式,直接在办公室里打起来的都有。
威廉记者要是能一直搞到《油画》杂志的重要情报,他才不在乎什么狗屁编辑呢。
老子可以连主编都懒得理。
要是能隔断时间整几个关于风闻中即将成立的那支油画基金的猛料出来——也就是财经记者很难拿普利策新闻奖,可几个次一点的报业大奖,几乎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热门政治剧《纸牌屋》情节里,
那位佐伊女记者将一位民主党众议员发展成了她的长期线人,她就是整个白宫新闻厅里最风光的那个人,连老总都要笑脸相迎。
有渠道联系重磅线人的记者,就是这么的牛气。
“我……我需要写些什么,伊莲娜小姐,可以有偏向,但不能太离谱,要不然编辑会扣下稿件的,读者也不会买账的。”
威廉记者艰涩的张开嘴。
等价交换。
人家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价码,那么所图谋的要求一定小不了。
纸牌屋里的佐伊记者,又卖屁股又送裸照的,才让那位民主党议员同意给她独家消息。
威廉肯定是非常乐意出卖一下“色相”的。
但这种美事,
也只能留着梦里流口水了。
“放心,我不要求你表现的太明显,该怎么写报道,就怎么写报道。”
伊莲娜也举了举酒杯。
从小身体就不好,所以安娜生活非常的自律。
她平常不碰任何酒精饮料,必要社交场合用这种通常供应给穆斯林世界的无酒精香槟或葡萄酒做为替代品。
也就是气泡糖水和加了调味香料的葡萄汁。
安娜轻轻抿了一口甜滋滋的饮料:“我只要提到几个关键点就可以,这并不困难。”
女孩轻笑了一下。
威廉记者的变化从他上车那一刻起,就被伊莲娜小姐所全部预料到了。
OldMoney家里的继承人是天底下最会和记者打交道的全体。
安娜的家世模版扔到不列颠去,就是妥妥的世袭上议院的贵族议员。
几乎从光荣革命开始,他们的职业就是辩论,演讲和与媒体记者打交道。
不管肚子里是否是男盗女娼,都能把自己在民众眼里装成一副为国为民的样子。
怎么和记者相处,几乎是刻在贵族世家基因里的东西。
她知道怎么样向记者出价才是最合适的。
要用金钱收买可能得砸十几万欧元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而且下次合作对方只会变得更贪婪,想要的更多。
现在,安娜只是随便几句话,就把威廉记者成功的捏在了手心里。
对方获得了一个长期线人,自己在《经济学评价家》的大媒体中获得了一个长期的喉舌,不付出一分钱,就收获了双赢的局面。
“除此之外,最为重要的一点事。”
安娜直接翻出了股东决议书上的最后几页:“我会让秘书将这份资料复制一遍让你带走,不管你怎么报道这次的股东会,都必须要让读者的关注点落在这本即将发行《小王子》童话书的争论上。”
“《小王子》?”
威廉注视着手中干货满满的股东会决议,用手指沾了点口水,快速的翻页。
金融媒体把报道重点引在一本即将出版的童话书上,会略微有点怪异,但既然这是股东会议上的一项提案,做到这件事也不算太困难。
“你不需要站在我的立场上夸奖你这本书,但你需要让看这篇报道的读者,至少萌生出买一本书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兴趣,这一点你应该是专业的……”
……
花了十来分钟时间,和伊莲娜女士敲定了写作大纲和几个问题的细节之后。
威廉记者便准备回酒店奋笔疾书,尽快把这篇稿件赶出来,抢在下周末《小王子》正式上市之前发表。
虽说他现在兴致勃勃的恨不得立刻就要写出文章来,威廉还是谨慎的拒绝了安娜派车送他回家的提议,下车自己去打了Uber。
被人联想出什么的概率很低,威廉记者依旧不想在公众视野里,表现的和伊莲娜家族过于亲近。
“那个非洲女画家,值得您这样的付出么。”
GLS600后座和前排之间的液晶电视挡板缓换落下,女秘书从座椅前转过头来,神色复杂的问道。
刚刚伊莲娜小姐并没有要求艾略特下车到外面去等,所以对方和威廉记者的所有对话,都落入了她的耳中。
艾略特不了解安娜和侦探猫之间的隐秘故事,她依然能听出小姐正在想方设法的替对方进行宣传造势。
女秘书有些愤懑不平,替安娜觉得非常不值当。
这个见鬼的侦探猫已经给小姐添的麻烦够多的了,若非对方视频那档子事,布朗爵士未必有机会做出这么多的文章。
“你指的是和刚刚记者的谈话?没关系,各取所需,和某些记者保持良好的私人友谊不是坏事。我姨妈在世以前,也有两三个报业的朋友。”
安娜轻笑的解释道,“至于侦探猫,经过了股东会这档子事,艾略特你还没看出来么,现在帮她就是在帮我自己。”
“而且侦探猫的作品,也值得我为她做这些事。”
伊莲娜说话间,从车座的扶手箱里取出一根钢笔,翻开她手中《小王子》的扉页,在上面用娟秀的英文字母写道。
“高贵的艺术品无法被评论家所诉说,它自会说话。高贵的灵魂亦无法被尘世所约束,她自会寻找自由。”
安娜签上【树懒先生】这个署名,拿出手机,联系自己在美泉宫事务所的专职助理。
“帮我寄一件东西给侦探猫女士。”
“喵?”
一只圆脑袋,圆鼻头的狸花猫转了转耳朵,懒洋洋的尝试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扒在地上。
生物学上一般统一将猫科动物归类到夜行动物的范畴,白天休息,晚上进食捕猎。
但家养的宠物猫其实没有非常固定的作息时间。
它们一天到晚都在睡觉,也一天到晚都会活动。通常每睡眠65到78分钟,就会起来活动26到35分钟。
如果没有外界条件影响,保持睡觉——活动——睡觉——活动这个规律反复循环。
狸花猫阿旺已经睡够了。
她完全不想扒在这乖乖的不动,刚刚有麻雀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还有蜻蜓在不远处的仰光河边沿着低空捕捉小虻蠓。
阿旺是个有野性的捕食者。
往日这个时间,她不是在赶麻雀,就是在拍蜻蜓。
要不然跳起来给手贱乱摸自己尾巴的邻家大爷脸上来一巴掌也蛮有意思的。
可是今天。
阿旺不得不继续老老实实趴在这里当雕塑。
纵使没法出去玩,无处发泄的精力烧的阿旺有点不耐烦,她还是决定继续等待。
只因为——
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肢,很有技巧性的稍微挠了挠。
“喵!喵喵!”
阿旺的瞳孔瞬间涣散,尾巴摇啊摇的一阵抽搐。
对,
没错!
就是这种感觉!
就是这种FEEL!
那只人类的手准确的从它的髋骨、股骨、胫骨充满神经的骨头缝之间拂过,像是一场手法高妙的泰式按摩。
整只猫的灵魂似乎都被这只手给抽走了。
爽!
实在是太爽了。
爽的阿旺瞄瞄叫个不停,好像她整个猫生,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活的。
“阿旺乖,继续等一小会儿我就带你出去玩,我马上就画玩了,再做我十几分钟的模特哦。”
顾为经挠了两下,就从吴老头家里养的狸花猫身上收回手,重新拿起素描铅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