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虚心认错
东阁殿内,徐本当堂伸手问陈云甫要钱,可是好生将了后者一军。
但陈云富并未因此而对徐本有任何看法,反而心里生了一股子好感。
这是位实干派!
虽然说张口钱、闭口钱显得很俗,但持国和当家没区别,过日子嘛,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围绕钱。
一个好男儿要养家糊口,一个好皇帝更要养活全天下人。
既然说要废徭役,那么就要给工人工钱,徐本身为工部尚书,问你陈云甫要工钱没毛病吧。
谁让废徭役是你提出来的。
徐本,初为嘉兴知县,因其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洪武十三年被朱元璋赏拔,擢其为广东布政使,洪武十六年,广东布政使司将布政使职权分设为左右布政使,徐本改任左布政使,依旧是一把手。
洪武十七年,因郭桓案调入京,出任工部试尚书,十八年,正职。
这算是地方官员中火箭提拔的代表人物,而其履历中最光彩的自然是做嘉兴知县的时候。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是个能官是个干吏。
被这样的人将军,陈云甫又哪里会去生气,高兴都来不及呢。
“徐部堂提及了废除徭役制度后的工钱亏空,这一点上,下官想请徐部堂放心,钱,不会少工部的。”
陈云甫正襟危坐,据实而言。
“宝源局不会加铸铜钱、宝钞提举司也不会加印宝钞,国朝自己就能给工部填上。”
“是吗,老夫恭聆通政使高见。”
“国朝取一百六十八万两给付百姓,百姓就多了一百六十八万两可供支出的余钱,这一百六十八万两在百姓手里,算不算是藏富于民?”
“算。”
“百姓用钱无非吃和穿两样,这两样取于商贾或者国营,取于商贾则有商税,用于国营则为国库收入,这笔钱终究要回流国库的。”
“商税还能百分百全收吗?国营没有成本吗?”
徐本反驳道:“就比如说一个甘肃的百姓做工,一年为朝廷服徭一百天,取工钱一千五百文,这是不是国库的开支?”
“是。”
“那么这个百姓在甘肃拿着这一千五百文买盐,因为均物价,所以朝廷每卖出去一斤盐要亏损九文,这个百姓拿钱买了五十斤盐,朝廷是不是额外多亏损了四百五十文。”
“是。”
“一来一往,一翻一正,就在这一个百姓身上,朝廷一年就多花出去二两银子!”
徐本正色厉声:“老夫知道通政使的意思,朝廷卖盐均物价的目的还是藏富于民,这些钱滚来滚去,早晚都会回到国库,这一点不假。
可那是需要时间的,不是一蹴而就的,国库什么时候有钱?
很简单,那就是当西北、西南的百姓因为均物价、废徭役的政策恢复了元气,不仅诞育了下一代而且民生和江南近乎处于同等水平,如此,国库才能将这笔钱重新从西南、西北老百姓身上赚回来。
一代人,十五年乃至二十年!
国朝哪里变得出三千万两银子来撑过十五年乃至二十年,这还是在未来二十年内国朝无有重大天灾的情况下,万一有哪怕一年发生重大的洪涝、地动灾害,国朝都将陷入无钱赈灾的窘境,真到那个时候,数以万计、十万计嗷嗷待哺的灾民,通政使打算如何去救!”
这一刻,陈云甫对徐本近乎是肃然起敬!
而在这敬意之后,陈云甫又不得不承认人家徐本考虑的非常周全。
起码比他陈云甫要周全的多。
是,宏观经济体和微观经济学之间固然有其相辅相成的逻辑链条,但那并不代表大明此时的社会生产力水平能够达到支撑建立起一个完善的宏观经济体,更无法实现和支撑国内经济能够闭环运转。
在宏观经济体完全建成之前,他的这番操作用通俗点的话来说,就是步子迈的太大。
真要发生不可抗力的自然灾害,那就真扯着蛋了。
“北宋年间回河之争的惨痛教训,老夫想,在座的诸位都知道。”
徐本目光扫过殿内,沉声道:“北宋朝廷就是因为没有钱去梳理东汉时期留下的黄河故道,但又为了强行平抑黄患,选择了决堤改流,其结果,造成了黄河两岸上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数百万人溺饿而亡,好好一个天下,反民遍地。
虽然咱们大明现在来看,黄河、长江都还算老实,但谁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做患、什么时候逞凶,不能赌啊,不敢赌啊,诸位!”
“徐部堂说的好!”
这声好不是詹徽喊的,而是陈云甫喊的,惊掉一地眼球,连着朱标都侧目。
《废徭复商疏》是你自己提出来的,现在人家徐本反驳你,你还支持?
这算什么个意思。
陈云甫站起身,挚挚诚诚的冲着徐本作揖,坦然道:“下官终是年轻,思虑不及部堂深远,部堂所言句句珠玑,可谓老成持国。
不错,国家不能一日无钱,国家更不能没有危机意识,这废徭一事,是下官仓促了。”
急切间,徭役确实不能废,因为国家不能没钱!
徐本也没想到陈云甫竟然这么好说话,本以为这陈云甫少居高位,最是春风得意心高气傲的时候,又加上有了邵质、俞纶两个尚书的支持,会和自己死磕呢。
愣了片刻后,便作揖回礼。
“通政使,老夫就事论事,无有他想。”
“下官心里都明白,部堂是个务实的官员,更是一位能臣。”陈云甫再谦。
“通政使过誉,虽然废徭事难可为,但通政使提及的后三条还是可以先行推试的。”
如此,本以为是两人互相争执的局面反倒成了互捧,便是早前微微有些尴尬的邵质、俞纶两人此刻也恢复如常,面带微笑起来。
看来这徐本确实是就事论事,并非属于詹徽一党。
就如同陈云甫刚说的,徐本是个务实的官员啊。
“唐太宗曾言,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金玉良言啊。”上首位的朱标看的频频点头,夸口道:“果然是理不辨不明,两位能够通过一番论证阐明《废徭复商疏》中的得与失,是一件大好事,徐部堂务实持国、通政使虚心请教,这更是国朝之喜,甚善!”
把两人各自夸了一番后,朱标这才问话葛循。
“葛部堂,若是不废徭的情况下,复商籍、均物价、营官榷,可行否?”
葛循这时哪还能不明,当下便拍胸脯做了保证。
“户部完全有力支持。”
“那诸位的意见呢?”
剩下几个一直没表态的此刻也起身回了话。
“暂不废徭,吾等亦觉通政使之法可行。”
八票通过,只留下詹徽一人风中零乱。
他此刻才发现,自家老爹留下的政治势力早就已经微弱如烛火,那些伯父叔父的联名举荐他,保着他进入九卿已经是还了恩,自己本身如果没有能力,谁都不会再帮他了!
这次廷议,最大的赢家还是陈云甫。
虽然《废徭复商疏》中的四条没能全过,但过了三条,足以彰显陈云甫的能力,而今日与徐本对论后虚心纳言的行为,更是值得称赞。
能力、品行都胜一筹。
新法推行,陈云甫的势力必然又会得到增强,他詹徽,恐怕不会是对手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这就是一面照妖镜
东阁廷议才刚结束,邵质就在殿外喊住了陈云甫。
“贤婿,今晚上来家,咱们爷俩商量一下你和柠儿的婚事。”
陈云甫猛的一愣,而后郑重点头道:“好,孩儿下了值便赶过去。”
今日邵质要不说及这事,陈云甫可能真就给忘了,今年是他要和邵柠成亲的一年,只是一直忙着,都忘了把日子给定下来。
按规矩办的话,轮不到陈云甫定日子,毕竟父母之命。
既然陈云甫没有高堂,那具体什么时候操办,邵质自己做主就可以。
不过自古至今哪怕到后世,还有另外一条不成文却所有人都在遵守的规矩,叫做权变。
字面意思是权宜应变,往透了说,就是一切听权力的。
自家闺女什么时候出阁,邵质现在也要尊重陈云甫的意见了。
这世上任何规矩没听说过有加到皇帝身上的,如果有,只能说明这个皇帝不够‘皇帝’。
礼部在制定皇宫礼仪的时候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自作主张,天天就差恨不能住在皇宫里同朱元璋早请示、晚汇报。
是朱元璋点头之后,规矩才叫规矩,加到后世子孙身上就成了祖制,那便更不能破坏了。
陈云甫当然不是皇帝,他的权力更差之千里不止,要说起来,邵质这个刑部尚书怎么也排在陈云甫上面。
人老邵这里给到陈云甫的面子,让陈云甫来当这个家,就是一种表态。
因为陈云甫没有‘家’,更没有什么家人,和邵柠成亲之后,邵家就是陈云甫的家,换言之,邵质这是有意推陈云甫站出来当这个家主。
那以后,邵子恒如何,陈云甫就必须要去照顾和保护,而不只是顺情应理。
这便是为什么陈云甫听到后会先是一愣,而后姿态郑重回复的原因。
他要说‘一切听凭岳丈安排’这样也行,但意思就变成了‘你老邵家的事自己安排,我不掺和。’
于理说的过去,于情有些生疏。
既然邵质抬举,那陈云甫干脆当仁不让的接下来。
送走老岳丈,陈云甫又在原地踱步了一阵,这才走回文渊阁,同时派人出宫把胡嗣宗喊来。
“大学士有何吩咐?”
“博渊来了,坐吧。”
陈云甫示意胡嗣宗落座,而后将那道《废徭复商疏》拿出来交给后者,交代道。
“廷议已经过了,除废徭以外,其他三条咱们通政使司要尽快立项,而后挑个时间,咱们再和六部、都察院、大理寺一起讨论从哪里开始实施。”
“废徭没有通过?”胡嗣宗明显一愣,显得极为诧异。
这一道《废徭复商疏》中,真正核心的一条可就是在这废徭上,废徭堪称是几千年来的第一条仁政,如此大的名声功绩,陈云甫竟然没有保着通过?
“嗯,有欠考虑的地方。”陈云甫微微一笑,言道:“工部徐部堂指出了不足的地方,所以驳回了这一条。”
“那...好吧。”
胡嗣宗本想说两句替陈云甫打抱不平,但转念一想到自己的品轶,又收住话老实接过奏疏。
“下官这就回去将此疏立项事宜筹措好。”
“你去吧。”从始至终陈云甫都面带微笑,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的失落神情,直等到胡嗣宗离开,陈云甫脸上的微笑才逐渐消失。
绝不是无能的生闷气,而是陷入了某种思考中。
“这第一手子算是落下去了,第二步该往哪里下呢。”
“朱标确实是个仁君,性格也开明,只有他在位,我才能大胆的干事,不像现在,总得收着力。”
“徐本算是有点能力,可以考虑重用。”
“俞纶是岳父的老部下,知恩图报并且旗帜鲜明,可以用。”
“葛循瞻前顾后,和其他人一样,墙头草两面派,早晚都得踢出去。”
“至于詹徽。”
陈云甫心里想着,嘴角挑起不屑的嘲讽:“这想显显的自己的存在感还是当一个传声筒呢?”
“淮西党的余孽罢了。”
“呵~”
轻轻摇头,陈云甫收回心神,开始处理起文渊阁里积案累牍的奏疏。
再说另一边,邵质回到刑部待了一个时辰后便打道回府,一进家门就把儿子邵子恒唤进了书房。
“爹?”
邵子恒手里还攥着一卷书,面带疑惑的跟进书房中:“您今日不是说要进行九卿廷议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廷议结束了。”邵质点点头,而后微抬下巴示意道:“坐。”
邵子恒老实坐下,规矩的挺直脊梁,等待邵质接下来的话。
“最近功课如何,春闱马上就要开始了,有信心吗。”
“回父亲话,孩儿很有信心。”
“那就好。”邵质满意点头:“春闱结束之后,你也就算是步入仕途了,爹呢一直没有时间考校你,今天抽时间回来,就是为了和你说道两句。”
邵子恒便更是规矩谨慎:“请父亲大人教诲。”
“教诲谈不上,你爹今天差点也犯迷糊了,来,你先看看这个。”
邵质取出了《废徭复商疏》放到桌上,说道:“这就是今日九卿廷议的事,你看看,看完后跟爹说你的感想。”
邵子恒拿过奏疏,只看封面上的五个字就心头一颤,展开观阅后更是神情大惊。
刚抬头想说话。
“先看完,看完再说。”
邵子恒吸了一口气,重新埋首观瞧。
过了片刻钟后方扬首惊叹道:“孩儿叹为观止、惊为天人。”
“先别急着夸你妹夫。”邵质半垂眼帘,品茶问道:“换你是九卿之一,今日廷议,支持与否?”
“当然支持啊。”
邵子恒不假思索的说道:“废徭是千古未曾有过的仁政,一旦颁行,九州同庆、万民承荫。”
“你说的这些谁都知道,爹问你的,不是字面上的事。”邵质严肃道:“你现在要试着站在朝臣的位置来看这道疏而不是芸芸众生。”
邵子恒只好蹙眉又想了好一阵,可还是无奈抬头,茫然道。
“孩儿愚笨,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别的来,只知道是天大的好事。”
邵质无奈一叹。
果然,不可能人人都是陈云甫。
别说陈云甫了,自己这个儿子,现在连徐本都比不了。
也是,天天和陈云甫在一起同朝为官,对邵子恒的要求难免有些过高了。
“这是一面照妖镜啊。”
邵质指着桌上的疏笑了起来。
“照妖镜?”邵子恒眨眼,一头雾水。
好好一道奏疏,怎么就成照妖镜了?
第一百二十章:鹿非鹿、马非马
知道自家儿子实在是没有本事看出什么来,邵质索性也就不再卖关子,将廷议之事都说了出来。
“这道疏中只有后三条过了廷议,第一条废徭的提议没过。”
“啊?”
邵子恒听的惊讶,忙言道:“这道疏的后三条可谓是全绕着第一条废徭开展的,没有废徭,仅是后三条有什么意义。”
“废徭兹事体大,工部尚书徐本没同意。”
邵质将徐本驳斥陈云甫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而后说道:“工部每年的预算已经很高了,如果废徭,那么每年最少还要多加上数百万两现白银,这还是基于风调雨顺的基础上,万一哪年来上一次天灾,那么朝廷该如何赈灾。”
“也是这个道理。”邵子恒也是够没立场的,闻言后又转而支持起徐本:“怪不得废徭之事没能通过,孩儿果然是愚笨,这点没有考虑到。”
对自身进行了一番自我批评后,邵子恒才想起陈云甫来,跟着说道:“那云甫呢?这毕竟是事关千秋功名的大仁政,没能通过,想必云甫现在很是气恼吧。”
“是啊,换谁谁不气。”
邵质感叹了一句:“眼瞅着就要到手的千秋名声就这么被徐本驳掉,你说谁能不气,这份名声不仅云甫没能拿到,连太子殿下也没能拿到,可惜啊。”
“也是,虽然名声很重要,但徐部堂的思虑确实恰当。”邵子恒替陈云甫惋惜道:“只能说云甫还是没能考虑周全,不然再做些充足准备的话,今日这堂廷议应该就可以过了。”
“吾儿怎能如此愚钝。”邵质惋惜一叹,言道:“你觉得,以云甫之姿,他会想不到这废徭一事存在如此大的漏洞吗,废了徭,工部一年要多多少预算,这笔账,需要徐本来跟云甫算吗!”
别忘了,前文中可是一再提及,陈云甫的记忆力异于常人!
“陛下之所以放心的将通政使司交给云甫。就是因为看重云甫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记忆力,而云甫也是不负圣望,自上任通政使司之后将整个中枢一应事宜打理的井井有条,连西北修水利死了多少人、抚恤了多少布匹、耕牛都了熟于心。
这样的人物,会记不得工部一年用多少工人、施工花多少时间吗?心里有了数,只需要按照各地力工的日钱做一个简单的计算就能得出明年工部会多出多少预算。
心里明明有数,却故意卖出个破绽来让徐本驳他,这种错误,云甫是不会犯的。”
邵质敲了敲桌面,压着嗓子说道。
“指鹿为马的典故你总知道吧。”
邵子恒打了个哆嗦,这典故谁人不知!
“赵高能不知道他手指的是鹿还是马吗?”邵质低声道:“鹿非鹿、马非马啊。
为什么这道疏是一面照妖镜,因为只凭着这一道疏,云甫就能看出朝中九卿哪些是帮手、哪些是政敌、哪些能干事、哪些能摇旗!
老夫本来也和你一样,认为这只是云甫思虑不周全所导致,或者是他去了一趟河南,心有所触,感念于徭役之悲惨,焦虑之下一心为民才因此思考不周。
然今日在东阁,当徐本站出来驳斥他的时候,云甫从头至尾都面如平湖,甚至给为父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父就觉察到了不对,细细一琢磨,惊出冷汗一身。”
邵质蹙着眉,用极严肃的语气说道:“自云甫从河南回转至今,已经过了半个多月,而这道疏是今日才拿出来过廷议的,换言之,半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云甫冷静下来通盘思考了。
为父此刻只希望是想多了,若是让为父猜准,那云甫这般做,所图为何?”
“您不是说,云甫这么做是为了试探九卿的吗。”
“这只是为父目前看到的表面。”
邵质眯着眼睛:“如果只是为了看到这一层,云甫完全可以做好充足的准备来应对‘徐本’的驳斥,这样的话,既能保着废徭通过,也能看到九卿立场,两全其美何乐不为,而他偏偏就把这个破绽留下来不去补,所以,云甫这么做,应该还有一重深意在,为父暂时看不透。”
“爹......”
邵子恒吞了口口水,也是让邵质给吓到,自家老爹也是,拿谁举例子不行,非要拿指鹿为马的赵高?
“你日后步入仕途,有爹和云甫在给你保着,料想必是一路青云,为父只告诫你一句,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自作主张,回到家来多和为父、不,和你妹夫说说,你这个妹夫要比你厉害的多。”
“是,孩儿记下了。”
父子俩又说了几句,府中下人敲响了门扉。
“老爷,大学士到了,在正堂饮茶。”
邵质不复多言,起身便出了书房,直趋正堂,路上交代道:“告诉厨房,今晚上的饭菜做丰盛些。”
“是。”
爷俩前后进入正堂,这里坐着的陈云甫已是起了身。
“岳丈、子恒兄。”
邵质可以含糊,只是笑着点头道声贤婿,身后的邵子恒却不敢托大舅哥的架子,作揖。
“云甫来了。”
陈云甫快两步过去一把托住,嗔怪:“子恒兄这样可是见外了,你我本就是兄弟,如今又马上成为一家人,以后在家里可不能这样。”
“都别那么多礼,坐吧。”
邵质带头坐在主位,满面含笑的看向陈云甫言道:“贤婿忙完了?”
“嗯,忙完了。”陈云甫回答道:“今日送来的奏疏已经全部批完,废徭复商疏也送进通政使司立项,后面寻个日子,和六部、都察院、大理寺一起部署下督促地方落实就行。”
“好,那能歇一段时间了。”
邵质道了声好,便将话题从公事引到家事上:“为父差人看了日子,下个月初八便是极好的日子,你看如何?”
陈云甫刚想吐口说可,猛然想起北伐的事来,作难道。
“岳丈,再过两日,宋国公他们就要离京北上了,北伐事在眉关,孩儿身为通政使,各处的钱粮调动以及协调兵部,事务何其繁多,一时半会只怕没法抽身,后面估计连家都没工夫回,还要继续在太子爷那暂住。”
“北伐事大,此事便不急。”邵质闻言频频点头,最后意有所指的说道。“住在太子爷那确实好处理些,还是贤婿考虑的周全啊。”
刚刚端起茶碗的陈云甫手上一顿,放下茶碗拱手笑道。
“是太子爷仁义。”
第一百二十一章:御前升帐
陈云甫的预测一点都没有出错,三天时间刚过,几乎就在冯胜蓝玉等人前脚离京北上,后脚朱元璋就把他给召了过去。
洪武大帝玩了一出御前升帐!
朱元璋放着谨身殿、乾清宫不待,直接将住所搬进了武英殿里。
后面的日子,吃住办公都在这了。
不仅陈云甫被召了过来,五军都督府所有在京的都督、都督佥事、兵部尚书俞纶全部到齐。
陈云甫还在这看到了许久未曾露面的魏国公徐达。
大气的沙盘北侧是一处高阶,高阶摆下了两张太师椅,朱元璋和徐达一人坐一个,便可以俯瞰整个沙盘的大局。
陈云甫和俞纶两人是前后脚进入的武英殿,到的时候,殿内已经是人头攒动,颖国公傅友德正守在沙盘旁侃侃而谈。
“时下,我军北伐二十万大军已全数在北平至通州一线完成集结,燕王棣此前便遣逻骑出松亭关,讯报纳哈出麾下果来部屯军在庆州,数有一万。”
随着傅友德的介绍,几名兵部的官员便立刻将一支支颜色不同的小旗插在沙盘上。
北平、通州插下了二十根绣着‘兵’字的旗帜,庆州处插下了一根。
一根兵字旗帜就代表着一万大军。
除了这一种,还有‘民’、‘粮’、‘器’等三种,分别对应着民壮、粮草和兵器。
朱元璋微微颔首,开口道:“纳哈出的主力探明了吗?”
“回陛下,还没有。”
老朱也没说什么继续探之类电视剧中常见的话,他说了也没用。
毕竟人在南京呢。
前线有什么风吹草动,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同理,在军事指挥上,老朱还是很信任朱老四的才能。
朱棣知道该干什么。
而他要做的,就是每天来到武英殿听取前线的汇报即可。
因为每天都会有新的军情送过来,虽说从时间上来看都是数日前的。
“徐达,你有什么意见也说说。”
朱元璋转头看向身边坐着的徐达,问道。
后者闻声而起身,先是冲着朱元璋抱拳,而后便径直顺着级级台阶走下,来到沙盘旁接过傅友德手里的玉制长芴点在松亭关的位置上。
“咱们在松亭关外筑了四座城,分别是大宁、宽河、会州、富峪,当初筑这四座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北伐时用得上。
陛下、诸位同工,宋国公他们一到通州,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整军上了,直接移兵出松亭关驻大宁,先给到纳哈出一点压力。”
“不整军就直接出发,会不会有些仓促。”
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宋炳在旁提出了一个质疑。
“就是要快。”徐达果断言道:“咱们仓促、屯军庆州的果来部应对起来同样会仓促,咱们只是看起来慌了点,实际上兵粮、军械什么的早已备足,而纳哈出他们可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辽东那地界什么鬼天气咱们都知道,眼下三月,他们才刚从天寒地冻中活着撑过来,可来不及备粮、备军械。”
“打就要打个措手不及,打个兵贵神速。”
徐达话讲完,环顾一圈见没人反驳,便又看向朱元璋。
后者点头:“魏国公说的有道理,打就要打纳哈出一个措手不及,这事就这么定了。”
殿中自然有承旨官,随着朱元璋话音落下,马上草拟出一份军令呈递到朱元璋面前。
尚宝局司丞(前身就是符宝郎,管玉玺和金印)恭呈金印,朱元璋看了一眼便加盖上去。
这金印的前身是大都督印,朱元璋拆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这大都督印便收到了宫里。
玉玺代表皇权,金印就是军权。
军令自然要盖金印。
承旨接过军令,下了阶便直奔陈云甫,将圣旨双手捧起。
陈云甫起先还有点懵,而后马上明白过来。
自己可是通政使,上传下达,军政皆出于手。
遂连忙双手接过转身奔出殿阁,于外高呼一声。
“上令!”
因为今日朱元璋御前升账,所以武英殿外站了数百人,除了有甲胄严明的大汉将军,也有一身官袍的通政使司文书,闻听此言,马上便有一个文书脚步匆匆跑过来,拾级而上,在陈云甫面前站住。
弯腰俯首,双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外加上一个拇指,三指向上做出一个半圆。
陈云甫将军令帛书卷好,放到这名文书双手中。
“上令,立刻遣人送往北平宋国公帅帐。”
“是。”文书膺了命后问道:“请通政使示下,沿途驿站报几百里加急?”
我好像忘了问?
陈云甫也被问愣住,可现在自己转身再去请示就有点不像样了,赶忙绞尽脑汁的去想。
上一次西南报捷是多少来着?
对,六百里!
“就报六百里加急。”
文书不复多言,转身提袍,快步跑下殿前台阶。
交代下去这份差事后,陈云甫便又转身回到武英殿,继续肃立一边,安静听着。
“阿速哈剌儿和伯颜忽里两部现在也在北平,可以置他们为千、百户,训练我军骑兵的骑射之能,以充后用。”
这两个名字陈云甫没听说过,不过听起来就知道是蒙古人。
朱元璋思忖一阵后,点头。
“可。”
于是之前的流程又走了一遍。
真要说起来,这殿前升账也没什么,大体上就是徐达、傅友德两位军中宿帅在阐述,朱元璋基本不会过多插手,或许老朱曾经的指挥才能不逊色于徐达,但他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远离军阵久矣。
他不加言随意指挥,也是对徐、傅两人的尊重。
“今日就先到这,徐达你留一下,还有陈云甫,你们俩先等等。”
除去二人外,余者皆告退离开,陈云甫虽然不明白老朱为什么要留自己,不过还是老实肃立在原地。
看着朱元璋把住徐达的手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
“最近咱也是忙来不及问,老兄弟你身体可还好。”
“托陛下的福,臣好的很。”
“在咱这,你咋还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臣的。”朱元璋皱眉不满,拍着徐达的手说道:“现在没有外人在了,你还是唤咱大哥吧,咱听着亲切。”
阶下,陈云甫猛然一挑眉毛。
啥?朱元璋和徐达还真是拜把子兄弟?
不过老朱,你说没有外人在,那我在这算什么。
(提前祝大家除夕快乐,明日会有更新,不请假。)
第一百二十二章:吃烧鹅有害健康
武英殿里,陈云甫已经装起了木头人,只剩下一个脑子转的飞快。
他在想什么呢,当然是在想老朱和徐达的关系。
关于两者之间的交情到底如何,正史和野史那完全是走了两个极端。
如是按照正史的记载,无论是《明实录》还是《国朝献征录》,老朱和徐达的感情那简直是亲的不能再亲,可着整个大明朝来说,只有徐达一个人被朱元璋恩赐了三代王爵!
也就是除了徐达外,徐达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死后都追王爵。
只不过老朱可能没有想到,他前脚一死,后面才四年的功夫,朱棣就靖难兴兵坐天下,他许给徐达的三代王爵也就自然做不得数。
而野史中,老朱和徐达的关系可就不咋地了。
虽然很多都说老朱和徐达是拜把子兄弟,这是正史不曾提及的。
可野史同样也在传,说随着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后,俩人之间的感情就迅速冷淡,最后朱元璋更是在得知徐达患有背疽的情况下,故意赐给徐达烧鹅,导致后者病发而亡。
真真假假的众说纷纭,以前陈云甫不会多去想,后世人嘛,谁没事较这真。
可现在自己穿越,从后世人变成了大明人,还身处朝堂漩涡之内,要想说置身度外显然已经是不太现实。
必须要想了。
小陈在下面想的头晕脑胀,阶上并肩齐坐的老朱两人就显然要过的自在许多,当朱元璋开口要求徐达喊自己大哥时,徐达便已经激动的嘴唇发抖起来。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年没喊过朱元璋大哥了。
“去年你罹患背疽,咱是急的五内具焚,好在你身子骨硬朗,没多久便得以康复,咱这心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陛...”
徐达本想唤一声陛下,但当朱元璋握住他的手后,便又哽咽着改了口。
“大哥,咱现在不没事了吗,您才应该多注意身体,别担心。”
朱元璋紧握住徐达的手,轻轻拍打,一派老人的语气念叨着:“人老了就难免会出现点这了那了的毛病,要我说,咱们都得听太医的,别总一副不当紧的态度。”
后者正打算开口,又听朱元璋声音响起。
“咱可是听太医院都说了,你背疽刚好,不能喝酒、不能进荤腥,你就天天气的乱发脾气,这样可不行。”
徐达脸上一赧,这位大明的开国第一将,此刻在朱元璋面前,显得是那么底气不足。
“大哥,你是知道咱的,不喝酒不吃肉,这日子过的还不如死了呢,人活着又不是来遭罪的,您说是这理吧。”
“这都什么混账逻辑。”
朱元璋挑眉瞪眼生气道:“咱们现在又不是说几十年前正当打的岁数,想怎么放肆都行,都一把岁数了得为孩子考虑吧。
你看咱,咱当年不比你还爱喝酒,自打太医不让多喝后,这些年你何曾见过咱贪杯,礼节大宴也就最多三杯,咱想的就是保护好身子,这样才能护着标儿再成长几年,等到他真的成熟后,咱就能放心的把这江山传给他了。
咱都想好了,过几年,咱们俩喊上汤和,弟兄三人一道跑莫愁湖那养老去,咱让标儿给咱仨在那建个行宫,这样也省的他担心咱赖在皇宫里对他指手画脚,你说咋样。”
“好好好。”徐达连连点头称好道:“那咱就等着大哥您忙完,忙完后咱就跟您去那莫愁湖。”
这兄弟俩的感情这不是很好嘛。
陈云甫低着脑袋,看着脚下官靴上的云纹如是想着,耳边便猛然炸响一句话。
“大哥,咱能求你一件事不。”
“啥事?”
“您也知道,这些日子我家老大看我看的太紧,嘴里可是给咱淡到不行,您都让咱在宫里吃个饭再回去不。”
朱元璋气乐了:“别跟咱来这套,你这家伙就是想吃肉了,咱可不做这不尊医嘱的罪人,不留,赶紧回家去。”
“那您让咱带两只烧鹅、烤鸭啥的回去吃呗,咱说是您赐的,我家老大就说不着啥了。”
历史上的徐达是哪年死的?
陈云甫猛然瞪大双眼,如果记忆没出现错误的话,似乎、大概,就是今年!
洪武十八年!
烧鹅、烤鸭竟然是徐达自己要的?
你就听两人之间的此番对话,这可不是吗。
徐达在洪武十七年时生了背疽,病愈后不得不戒酒、戒荤,这对于徐达这种人来说得是多大的一种折磨。
让他过和尚日子还不如死了算呢。
所以纵使有医嘱在,徐达也不在乎。
就事论事,吸烟有害健康这句话谁都知道,那抽烟所带来恶劣后果的视频更是没少看,谁看完后不是赶紧抽根烟压压惊。
话糙理不糙。
现在的徐达也是如此。
太医:魏国公,你要再吃荤腥很容易引发旧疾危及生命啊。
徐达:吓死宝宝了,咱要赶紧吃只烧鹅压压惊。
至于野史怎么就变成朱元璋阴谋暗害其实也好理解,抹黑老朱的事多了,也不再差这一件。
其实就一句话便能证明野史是阴谋论瞎编的,因为老朱没有杀徐达的动机。
徐达一不造反、二不虐民,老朱没事杀他干啥。
至于说什么担心徐达功高震主、狡兔死走狗烹之类的话,得多没文化的人才信?
整个大明朝,你把于谦也给算上,谁的功能震动朱元璋!
开国六国公绑在一起还差朱元璋一个蓝玉呢。
只是谁让老朱杀了那么多的人、动了那么多既得利益阶级的蛋糕。
不抹黑他抹黑谁。
往后追想,跨越六百年的历史,何其惊人的相像!
这群人本就是在商言商、在资言资。
一想到这,陈云甫几乎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不可!”
朱元璋本已被徐达磨得没了脾气,都准备无奈允了徐达一次,突然听到此话,当下里眉头一皱,不满的看向陈云甫。
“放肆!”
陈云甫话已出口,再想往回收也不可能,便只能硬着头皮将错就错下去。
“陛下,魏国公病体初愈,还是再等些日子吧,再颐养一段时间,等太医把了脉说没事后......”
“朕之所以留你在这,是朕对你最近的表现很满意,但你不能恃宠而骄!”
朱元璋森着脸,冷声道:“看不见朕再和魏国公说话吗,谁许你肆意开口的。”
坐在一旁的徐达也对陈云甫这个半道杀出的程咬金不爽,可见朱元璋发了火,不好开口免得人说帮腔添火,只是一个劲的生闷气。
陈云甫心里也哆嗦,差点就打了退堂鼓,可恰见朱元璋递来一个眼神,马上明悟,噗通往地上一跪,大呼道。
“陛下,魏国公的身体不可轻慢啊。”
“住嘴!”
朱元璋厉喝一声:“左右来人,将这御前失礼之臣给朕拉出,打二十廷仗!”
殿内两名大汉将军可不管陈云甫什么身份,膺命上前就拖起了陈云甫,后者就这还不知悔改呢,兀自在那高呼。
“陛下不可轻慢、不可轻慢啊。”
“混账东西!”朱元璋气的暴跳如雷,一指宝祥:“去,你去亲自给朕监刑,狠狠的打。”
他要不说这话,估计这顿板子打的必是不轻,可这句话说出来,宝祥伴驾近二十年,瞬间就明悟。
让自己这个御前总管亲自去,那是生怕打重了啊。
面上还是丝毫不变,领命的同时不忘劝上一句。
“陛下息怒。”
宝祥劝着,身边的徐达自然也得劝。
“大哥息怒。”
“气死咱了。”朱元璋呼呼的连喘粗气,末了一皱眉头:“你看咱真是老了,一生气这心脏就不舒服,罢了,今日就不留你了,咱先去躺一会。”
徐达能说什么,只能连忙起身去搀扶朱元璋,被后者拒绝。
“来人,送魏国公回府。”
得,烧鹅没了。
徐达看着朱元璋离开的背影,再看看殿外,虽然看不见人,但也能听见啪啪的板子声和陈云甫的惨叫,挠头。
为啥总感觉,俩人跟自己在这唱双簧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爷俩联手玩人
虽然无缘无故的挨了一顿板子,不过陈云甫心里却是挺高兴。
总算是把徐达给忽悠走了不是吗。
徐达的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虽然没人敢说老国公能活成个人瑞,但以他从小习武强身的底子来说,如果不是因为背疽发作,绝不可能今年薨。
才五十四岁啊。
真要能保着徐达再活些年,有这位在,加上汤和、冯胜、蓝玉,这四位组成的军方阵容排面,可不比汉武帝时期的卫、霍、李阵容差丝毫。
更别说明初还有一大批梯队人才。
这将来可都是能帮朱标成其武功的得力帮手。
心里美着,陈云甫又猛的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顿时挂满汗水。
“疼疼疼!”
是玲儿正在往他那可怜的屁股蛋上撒药。
虽说老朱已经授意宝祥监刑时手下留情,可老朱的板子确实要比朱标的重,是真打啊。
二十廷杖,陈云甫那细皮嫩肉从没遭过罪的屁股哪有幸免的道理。
当然这里未免争论要说一下,廷杖不是只打屁股,也打后背,不过要打后背的话,二十廷杖自然足够打死人。
只打屁股就已算是老朱开了恩。
陈云甫是被抬出的皇宫。
等到了家,一群丫鬟忙了半天才把嵌进屁股里的破烂官袍取出来,然后就是玲儿手忙脚乱的清洗上药。
这会子功夫陈云甫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了,玲儿本就是他的奴婢,在这时代属于私人物品的一种,他和玲儿之间不存在所谓的男女之防。
想吃随时都行。
“公子,您抬下腰。”
玲儿憋住笑,接下来她要开始给陈云甫裹纱布了。
后者罕见的脸红一下,支吾道。
“那个,我用不上力。”
玲儿便冲床边守着的巧儿和嫣然说道:“还不快来伺候公子。”
俩丫头美的跟什么似的,三两步跑过来,玲儿更是抢先一步脱下鞋子跑上床,在里面和嫣然两人一里一外托起陈云甫的胯。
提溜晃荡的成何体统。
陈云甫的面皮那叫一个热,滚烫的直冒热气。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心里想着这句话,陈云甫索性闭上眼睛,任由三女施为,反正赶等自己再睁开眼的时候事办完了。
别乱想,纱布裹得很好。
“公子安心修养,奴婢们先退下了,若是想要更衣,唤一声便是。”
玲儿蹑足轻踪的离开,留下陈云甫一个人在床上静静趴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房外脚步匆匆,紧跟着陈云甫就听到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奴婢等参见太子殿下金安。”
朱标来了!
陈云甫还没来的及支起身子,门分左右,朱标已经迈槛而入。
“云甫。”
这一声唤的属实情深意切,可把陈云甫感动坏了。
“太子殿下,请恕下官无法见礼之罪了。”
“不用不用,快趴好。”
朱标坐在床边,摁住陈云甫的肩头,叹气道:“孤听说你的事后马上就去找了父皇,父皇说你御前失礼,你说你也是,父皇和魏国公兄弟俩聊天,你,唉。”
实不忍再说陈云甫的不是,朱标只能叹气。
纵如此,也把陈云甫感动的泪眼连连的。
老大哥有事真上啊,知道自己挨顿板子竟然就能跑去找朱元璋。
“下官也是情之所急。”陈云甫为自己的‘错误’行为辩解了一句:“魏国公背疽才刚好,可不敢任性,太子殿下若是有时间,当去看望一下,毕竟不管怎么说,魏国公还挂着太子太傅衔呢。”
“你知道孤为啥不去吗。”
朱标小声道:“孤一去,太傅就找孤伸手要吃的,孤和父皇一样,躲着太傅呢。”
好嘛,感情这爷俩都知道这一点,可又不好当面拒绝徐达,所以自己这是被爷俩推出来当挡箭牌了!
陈云甫这功夫就是再傻也明白过来,老朱想着要和徐达叙叙兄弟感情,可又知道徐达会跟自己开口,怕自己不好拒绝,所以才把自己留下来的。
而且朱元璋压根不担心自己会不帮腔,你换哪一个朝臣到陈云甫那个位置上,但凡有一丁点脑子也会向着朱元璋说话。
谁会帮着徐达和老朱抬杠?
坑死我了。
那你打那么重干什么。
陈云甫欲哭无泪,便是可怜巴巴的仰头看向朱标。
“太子爷,下官屈啊。”
朱标轻咳一声,闷声道:“你自己御前失礼,有什么屈的。”
见陈云甫还要开口,朱标赶忙拦话:“好了好了,这事不说了,孤给你带了上好的补品,还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东西。”
“啥?”
陈云甫正愣着,便见董伦走了进来,双手端着一玉盘,上面全是色泽锃亮的银锭!
“这......”
“你的《废徭复商疏》拟的非常好,孤也因此得到了父皇褒奖,所以,这是孤赏你的。”
朱标装模作样的说道:“不多,一共四百两,孤的一点心意。”
当初老朱罚了陈云甫两年的年俸,折算下来也就差不多二百两,到朱标这双倍给还了回来,多的一倍估计是这顿廷杖的钱。
你们爷俩可是真会玩我啊。
陈云甫能说什么,只能感动的嚎啕大哭起来。
“太子爷~”
“嚎丧呢你。”朱标气乐了,一巴掌拍在陈云甫脑门上,又想起董伦还在这,自己这么做实在是有失身份,轻咳几声站起身。
“行了,这几日好好养伤,孤先走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董伦放下了银子,两眼艳羡的感慨着朱标和陈云甫之间的君臣交情,闻声也冲着陈云甫作揖。
“大学士安心静养,下官告辞。”
“好好好。”
目送走两人后,陈云甫才扯嗓子喊了一声。
“玲儿姐。”
玲儿走进来,目露疑惑。
“快去取个称来。”陈云甫一指桌上的银子:“快去称称,看看有没有四百两,再找人给下面的玉盘估个价。”
反正亏已经吃了,现在能从老朱家找补多少算多少吧。
钱比屁股重要。
话说,老朱爷俩这么做,算不算是拿钱玩了他陈云甫的屁股?
第一百二十四章:春闱放榜
屁股上的伤陈云甫足足在家趴了好些天才算缓过来能下地。
这期间朱标来过几次,邵质倒是没来,不过也让邵子恒带来了不少的补品。
“这廷杖还真不愧是肉刑之一,怪不得动辄就能打死人,可疼死我了。”
在玲儿的搀扶下,陈云甫走出屋来到院子内的凉亭,巧儿在石凳上绷了个软垫,搭手扶着陈云甫缓缓坐下。
这次虽说是挨了板子,不过想想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这也算老朱换种方式给自己放了个小长假。
这两年多也没像现在这样那么闲过。
“公子,门外有个叫齐德的来拜访。”
当府里的下人把齐德带来的时候,这位可是满面的春风。
“问大学士安。”
“尚礼来了,快坐。”陈云甫招呼一句,笑眯眯的抬手:“尚礼先不用说,容我猜一下。”
“今日是春闱放榜的日子,尚礼满面的喜色,看来是中进士了。”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住大学士。”
齐德恭谨的起身为陈云甫添茶,同时不忘介绍这次乙丑科的放榜情况。
“一甲也都定了下来,状元是福建丁显,江西的练子宁、黄子澄分别夺了榜眼和探花。”
黄子澄?
这个名字让陈云甫跳了一下眉头,不过区区一个探花而已,对现在的他来言不值一提,遂言道。
“看来这次科举,江西又成了最大赢家。”
“是的,江西会馆现在热闹的紧。”
齐德感慨道:“敲锣打鼓的好生热闹。”
从最初的兴奋劲中出来后,齐德又开始艳羡他人,本来这次春闱之前,心高气傲的齐德还以为自己能取个靠前的名词,没想到竟然只排进二甲,还是靠后。
和一大批江西士子比起来简直拿不出手。
身为直隶解元,结果却输给了江西和浙江,实在是有些丢直隶的面。
“得中进士已经很值得高兴了,尚礼不用艳羡别人。”陈云甫看出了齐德的失落,遂主动开口宽慰,并揭过此事:“国子监可曾说下一步如何安排吗。”
“若是按照章程应该是要先去翰林院工学一年。”齐德说道:“不过现在国朝的情况大学士也知道,各部、各司局的官缺情况很严重,所以后进等可能会直接安排述职,吏部正在安排。”
朝廷缺官,这一届乙丑科的三甲进士算是赶上了好时候,不用泡在翰林院里磨时间,可以直接安排上岗。
陈云甫微微颔首,心里突然明白,为什么齐德会在中进后先来拜访自己。
说是报喜也是求官。
换言之,想要个好缺。
毕竟这一次他的名次实在是不理想,吏部安排的时候肯定是按照排名顺序重点照顾一甲和传胪,正常来说,排名越靠后的能捡到的基本都是翰林郎、修撰等闲散身份,或者到六部五寺做个八品、九品的属官。
齐德现在满腔的报国‘热忱’当然想有个一展所学的舞台。
这小子还算是有点脑子,知道这种事只能找陈云甫来说,而不是傻乎乎的求到朱标那去。
自己在吏部好像没有什么熟人。
除了那个曾经想要拜进自己门下的右侍郎田士恭。
要不要帮齐德这个忙呢?
说实话,对齐德这个人陈云甫本就没任何好感,大概是受到那段靖难历史的文献影响,不过谁让齐德之前在朱标府上待过不短的时间,而且朱标也对这齐德挺满意,那自己作为东宫党目前当之无愧的党魁,帮一把齐德也就属份内之事。
想的不少,实际上也只是一瞬间便在脑子里理弄明白,因此陈云甫依旧是面上含笑,只是转头看了一眼玲儿。
“玲儿姐,你差个下人持我门贴去到那吏部右侍郎田士恭的府上,就说我请他来一趟。”
对面而坐的齐德顿时面露惊喜之色。
吏部右侍郎田士恭!
这位在吏部的份量可也是不轻啊。
能有他帮忙开口,那便绝对可以混到一个好差事。
按捺住激动的心,齐德面上对陈云甫便是更加恭谨,说话间也是一个大学士喊的十分尊崇。
聊了能有半个时辰,院子内才重新响起脚步声,两人齐齐转头,便看到身为右侍郎的田士恭一脸汗水的快步进来。
凉亭外站定,一揖到底。
“下官田士恭,问大学士安好。”
“田侍郎快请来坐。”陈云甫作势要起身,那田士恭便快走几步到近前扶住陈云甫。
“大学士不方便还是坐着的好、坐着的好。”
陈云甫笑眯眯言道:“可是让田侍郎看笑话了,失礼之处田侍郎可千万要原谅。”
老田那是一迭声的不敢。
扶着陈云甫坐好后,田士恭这才敢坐,他当然是早就注意到了此刻恭谨站在一旁的齐德,不过他没见过也懒得问,齐德这边接到陈云甫的眼神,连忙冲田士恭作揖。
“后进学子齐德见过田侍郎。”
“这位是?”这时候田士恭才接话,诧异一句。
“我来给田侍郎你介绍一下,齐德,齐尚礼。”陈云甫伸手冲齐德这笔划了一下,介绍道:“这可是咱们去年直隶府乡试解元,太子爷深重其才,特意夺了咱们应天府尹的情,请到东宫赐下鹿鸣宴。
和太子爷、和我都已是相交日久,今日放榜中了进士,这不就来我这报喜了吗。”
“哎呀呀,原来是齐解元当面。”
田士恭站起身,语气顿时热络了许多,更是双手扶起齐德,交口称赞。
“齐解元真是一表人才,一看就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好好好,快请坐。”
后者谢过坐下,田士恭复又回到陈云甫身边,问道:“大学士找下官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能有什么吩咐,田侍郎可是言重了。”陈云甫随意摆手:“这不是刚才和尚礼闲聊,思及田侍郎也是咱们直隶人士,是哪里来着?”
“下官是苏州府人士。”
“对,想起来田侍郎你和咱们齐解元还算是同乡,这才贸然相请,想着今日为尚礼中进庆贺,劳田侍郎你坐个陪。”
田士恭笑弯了眼:“好好好,那可真是大学士抬举下官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的有来有回,却是一旁急坏了齐德。
这咋寒暄半天也不说一句正事。
好在陈云甫总算是想起了他。
“田侍郎可不能再夸,再夸尚礼就该惶恐了,尚礼虽说家学渊厚、才华也很出众,不过到底是年轻,刚中进士,还是需要多多锻炼的。”
田士恭频频点头:“大学士说的对,下官觉得似齐解元这般的人才,放到通政使司非常恰当合适。”
这一边的齐德顿时瞪大眼睛。
通政使司!
第一百二十五章:鸡犬升天
当田士恭说出通政使司的时候,连陈云甫都没想到这位如此上道。
安排的很贴心嘛。
其实无论田士恭打算把齐德安排在哪里,陈云甫都不会再多插手,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份还去斤斤计较的话就显得有些狭隘了。
只能说田士恭很懂事。
通政使司衙门大但品轶较六部却要低一品,这便很方便操作。
“田侍郎考虑的很周全。”
陈云甫瞥了眼一旁激动战栗的齐德,笑道:“这下尚礼可是有了用武之地。”
后者回过神来,连忙冲着陈云甫和田士恭两人连连作揖。
“后进、后进多谢大学士、田侍郎赏拔。”
陈云甫皱了一下眉头,轻咳一声。
“尚礼是新科进士,田侍郎身为朝廷吏部侍郎,一颗公心简拔官员人尽其才,尚礼日后可要多向田侍郎学习。”
大家就是在这闲聊天,你本身就是新科进士,自然会入仕为官,区别只是安排到哪个岗位上而已,你站出来感谢我俩什么?
感谢陈云甫和田士恭大搞权力的私相授受吗。
简直是乱说话。
齐德稚嫩不会说话,田士恭却是个人精,便将此话接了过去。
“若说是学习,我们可都得向大学士您多请教才是,军政诸事,谁不知道都是大学士您居中协调得力,下官是钦佩于心。”
这功夫齐德要是再不知道怎么接话,那就真不配当官了。
“大学士教诲后进谨记,日后一定多向田侍郎学习。”
“诶,这就对了,既然做了朝臣,就得持一颗为国朝奋劲的公心,不许夹私。”
陈云甫又点头勉励了齐德两句,玲儿走过来说堂内已经备下了宴,前者这才扶着桌子起身。
“走走走,咱们先去吃饭。”
这陈云甫一动,两人都紧跟着而起,尤其是这田士恭,更是快上一步双手扶住陈云甫的右臂。
“大学士当心。”
“可不敢这么有劳田侍郎啊。”
“哪有哪有,份内之事、份内之事。”田士恭姿态可谓摆的相当之谦卑:“大学士为国朝劳心费力,下官无有大学士之才能,便在这跟前略尽绵薄。”
似你这般的人才,真是一个好狗腿啊。
或许,自己还真能考虑用一下这田士恭?
人尽其才嘛。
留一个忠实的狗腿在吏部,将来办很多事都方便。
带着这心思走进正堂,陈云甫还没坐呢,门房来报,邵质带着邵子恒来了。
这爷俩咋有时间一起来的?
不及多谢,陈云甫的视线里已经看到了邵质和邵子恒爷俩,后者的手里还提着几个大锦盒。
“哈哈,云甫贤婿。”
邵质看的出来是真高兴,人还没进来呢,满是喜悦的声音就先响起。
“今日子恒可是争气,二甲第七名,哈哈哈哈,老夫甚是心慰啊。”
话音落下人入正堂,看到田士恭和齐德二人先是一怔,而后很快面带微笑。
“田侍郎也在。”
“下官见过邵部堂。”
田士恭面上见礼,心里却一直回响着之前邵质的那句。
云甫贤婿!
邵质竟然是陈云甫的岳丈。
后者此刻也起身,大大方方冲着邵质作揖喊道:“岳丈。”
他和邵质的关系到今时今日已经没什么需要避人的地方,毕竟一来要不得多久自己就会和邵柠成亲,二来这一屋子现在也没‘外’人。
连田士恭都算不上外人。
“岳丈快来上座。”
先把邵质安坐好,陈云甫才去冲那邵子恒拱手:“恭喜子恒兄了。”
“侥幸而已。”
五人对着寒暄一阵,陈云甫又居中互相引荐介绍后才按宾主次序坐下,陈云甫坐到了邵质的左下手位,添酒举杯。
“恭喜岳丈、也为子恒兄贺。”
“一起一起。”
田士恭也是献殷勤的紧随其后:“邵部堂公子二甲第七,可见平素里邵部堂家学甚盛,下官是由衷为邵部堂感到高兴。”
“不敢当不敢当。”邵质呵呵一笑,谦虚道:“犬子这次纯属侥幸,侥幸。”
五人一起举了杯子饮罢,邵质这才看向齐德。
“今日赶巧齐解元也在,恒儿,你务必要和齐解元多饮两杯。”
“孩儿记下了。”
邵子恒面上是恭恭敬敬,可看向齐德的眼里却满是得意神情。
谁让齐德是直隶府的解元呢。
乡试的时候邵子恒名次不如齐德,如今春闱,邵子恒却又把齐德远远的甩在身后,文人相轻,现在邵子恒看齐德,那是怎么看怎么得意。
如此相对,齐德自然心情就极不爽。
却又不好当面发难,默默饮酒,苦涩不已。
这俩后进之间的暗中较劲,陈云甫三人自然不会去关注,自顾自的聊着话着。
而邵质也很快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老夫听闻今年的三甲进士不入翰林院工学了?”
这话邵质是冲着田士恭问的,后者给了肯定的答复。
“朝中官缺严重,确有此事。”
“这样也好。”邵质点头说道:“也让学子们尽快在实务中成长,总好过在翰林院内守着经史典籍。”
说罢便看向陈云甫,满面笑意。
“云甫可就是在实务中锻炼出来的,如今可谓是人中翘楚。”
这田士恭瞬间就明白了邵质的意思。
“邵部堂说的甚是在理,今朝开科取士,就是要为国朝简拔人才,只有在实务中才能尽快锤炼,下官现在也正在考虑如何安排此次乙丑科进士,这不,便来向大学士面呈请教。”
“是啊岳丈,田侍郎对此事非常用心,孩儿想,田侍郎一定会妥善安排的。”
田士恭看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邵子恒,心里一阵思索后眼中一亮,冲陈云甫拱手言道。
“这都是明台教诲的好,门下能有机会向明台请教,深以为幸事。”
邵质和陈云甫相望对视,具是一笑。
这田士恭倒是挺会谋求进步。
也罢也罢,那就先用着吧。
陈云甫不多说话,只是举起酒杯冲着田士恭比划了一下,后者便满脸涨红一饮而尽。
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激动。
俺老田,可也算是有组织的人了!
而陈云甫心里却是想着,自己早就得道,现在也该鸡犬升天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去北平
虽说田士恭的为人实不咋地,但办起事情来还算是尽职尽力,陈云甫堪堪伤好痊愈,就得知了这一批乙丑科进士的任职安排。
齐德进入通政使司,在经历司任都事(副职,正八品),而邵子恒则进了大理寺审刑司任右详议(副贰、正七品)。
前者的品轶虽然比起邵子恒来低了一品,不过通政使司衙门大,升迁也容易,何况一把手还是陈云甫这个自家领头大哥,只要陈云甫愿意提拔,要不了多久齐德的品轶就能提上来。
而把邵子恒放进大理寺,这其中也有着邵质的意思。
如今邵质是刑部尚书,都察院中邵质的老部下也不少,将来随时可以过桥投到陈云甫麾下,三法司中,唯独只剩下一个大理寺还没怎么培养党羽。
这时候把邵子恒空投进去,还是去到核心衙门审刑司,日后就方便陈系势力在大理寺扎下根脚。
“有俞纶在兵部,这一块你不用担心,加上吏部的田士恭、鸿胪寺卿黄廷,朝廷六部五寺一院一司,咱们只要能再拿下一个大理寺、一个都察院,京畿并一十二省的官帽子就全攥在你手里了。”
同邵质的乐观不同,陈云甫现在却没有多少心思在这笼络党羽上,北伐的最新军情送来了,捷报。
蓝玉收复了庆州。
“咱这永昌侯打仗真是一把好手。”
武英殿内的朱元璋捏着这份捷报,语气却并没有太多的高兴,因为,这又是一次自作主张而诞生的大捷。
四月初十,冯胜带领大军移师出松亭关驻大宁,蓝玉言‘我军突至,屯军于庆州的果来部必未曾准备,何不大军夜袭,直趋庆州。’
当时冯胜便以军队需要修整为由拒绝,结果和蓝玉发生了争执,差点动起手来,还是在燕王朱棣、申国公邓镇并一众军中宿将的相劝下才作罢,最后冯胜退了一步,允许蓝玉带骑军夜袭,但只给蓝玉一万骑。
结果,真就让蓝玉算准,果来部虽然知道明军二十万已到北平,但未曾想大明方面会不做修整,直接移军出松亭关,更没想过蓝玉会带着骑军夜袭。
庆州的防备之松懈简直不忍诉述,只是短短一夜的杀伐,北元的中书平章事果来就被砍了脑袋,其子不兰奚连着六千元兵成为了蓝玉的俘虏,一并缴获的,还有将近一万匹战马。
战果不可不谓之丰硕。
按说这种份量的捷报足够给任何一个将军封个伯,但偏生这种战功就发生在蓝玉身上。
一者蓝玉立的军功太多,二者,蓝玉又又又他妈自作主张!
你让朱元璋如何不恼。
“陛下。”站在朱元璋身旁的徐达欲言又止,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
对于自己这位结拜大哥,徐达是最了解的,朱元璋当年领军的时候,便一再强调令行禁止,更何况现在贵为大明的开国皇帝。
自己钦命任授冯胜为讨虏大将军,蓝玉却还一个劲的当面顶撞,这哪里只是伤冯胜的脸面,朱元璋脸上也不好看啊。
“把标儿召来,还有那陈云甫。”
朱元璋既不夸也不骂,而是命人去把朱标和陈云甫都召来武英殿,开门见山。
“标儿,你替咱去一趟北平。”
“去北平?”
朱标想过很多种朱元璋召见自己的事由,唯独没想到是说这么一件事,又何止是他,身后的陈云甫同样没想到。
不过很快两人都明白过来。
捷报大家都看了,朱标再为蓝玉高兴的同时也没少骂,现在朱元璋让他去北平,只怕就是为了给蓝玉拔拔刺。
“不仅是蓝玉,还有咱家的老四。”
朱元璋把话头引到了朱棣身上,语气同样不善:“朕只是让他负责在北平劳军,谁准他去前线大营的。”
说这话的时候,朱元璋还瞥了徐达一眼,看得后者微微垂首。
以前几次北伐挂帅的都是徐达,他可是朱棣的老岳丈,所以朱棣从最初去军营里劳军变成了干脆常驻军中,附膺于徐达麾下。
那时候朱元璋也懒得和朱棣计较,干脆顺水推舟,让朱棣做了徐达中军帐的总兵官,就近学习军略。
可这次北伐的主帅是冯胜不是徐达,你朱棣还赖在前线大营不走是几个意思?
到底是想学习军略还是想和军方加深下感情?
甭管是哪一种,现在朱元璋都打心里厌恶!
家臣不听话,儿子也不听话!
要不是担心弄得场面难看,朱元璋都打算亲自去一趟北平了!
十八年皇帝生涯,他越加擅长控制自己的脾气。
“是,儿臣领命(臣领命)。”
朱标不多说任何,领了圣谕就和陈云甫离开,走出武英殿后,在路上和陈云甫边走边聊。
“你怎么看?”
“燕王和永昌侯俩,这一次都做错了事。”
“是啊。”朱标点头后叹了口气,皱眉道:“孤这几个弟弟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不过,你说父皇为什么不直接把两人召回京来。”
陈云甫思考一阵,言道:“北伐事大,陛下还是要用燕王和永昌侯,所以才劳殿下金体,亲往北平,既要训诫也要安抚,此中之事,当有度。”
朱标已经习惯陈云甫的周到,他频频点头,最后还是将这事扔给了陈云甫来解决。
“你说有度,那这中间的章程你打算怎么尺量,怎么办老四、又怎么办永昌侯。”
一个是你亲弟弟,一个是你元妃的亲娘舅,你让我办,我怎么办?
陈云甫心里犯难,面色就苦了下来。
“殿下,这事还是您来拿主意吧。”
“不是孤拿主意,而是父皇拿的主意。”朱标一巴掌拍在陈云甫肩头,压着声音说道:“看今天父皇的神情,他是动了怒的,所以孤只是替父皇去,而不是孤自己看着办,你说要是父皇钦办,他会怎么办俩人。”
能怎么办,反正不会一杀了之。
陈云甫绞尽脑汁,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殿下,您说小时候燕王等兄弟犯错之后,陛下都是怎么惩戒的。”
朱标抽了一下嘴角:“打屁股......”
“俩人都是不服军令,打军棍也不是不行吧。”
这......
朱标瞄了两眼陈云甫的屁股,半晌后吭出一声来。
“云甫,你和孤说实话,你是不是对打屁股这事忘不掉了。”
后者连忙以手后遮,矢口否认。
“没有的事。”
“哈哈哈哈。”朱标大笑起来,眼看吸引了周围宫人的目光连忙收住,负手前行,春风带起朱标的太子袍摆,夕阳下的风采令人心折。
“回家准备准备,咱们明日出发。”
“去北平!”
第一百二十七章:与朱棣的二次相逢
明朝时的北平大概在什么地方,又是个什么样子。
东至滦州三百九十里、南至任丘三百五十里、西至蔚州三百五十里、北至延庆州一百六十里,至金陵城三千四百四十五里。
这是明洪武年北平府的地理位置。
北平府建制史可上溯至大禹时期,当时禹置九州,北平也不叫北平,叫幽陵,地缘上隶属冀州。
而北平这两个字,是大明建国后,朱元璋给定的名字。
北平的历史很长,但在这里并不重要,陈云甫不是来旅游的,自然也不想分心于了解北平的历史。
他是通政使,北平真正值得他关注的,或者说这里不得不提的一句,只能是北平府去年的粮税。
“一万零八百石。”
一个北平府,下辖五州十八县,论及地理面积可要比苏州府大三倍都不止,产出纳粮,却连同时期下直隶苏州府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要知道,史记苏秦评价中的北平可是‘天府之国!’
而今,却荒潦贫弊成这般样子。
“这简直就是一座兵城、是一座要塞。”
站在北平城外驻足观看,陈云甫由衷叹了口气。
虽然早在洪武三年,朝廷已经开始陆续迁民往北平居住,并且先后建立了大兴县学、通州学、昌平州学等州县学府和太极书院、谏议书院、文靖书院等大型的书院建筑,可也在一年又一年的金戈声中重新破败,至今仍未重修。
兵荒马乱的地方,哪能容得下朗朗读书声。
百姓为躲兵难纷纷逃离,人都容不下,何况学生。
“孤这些年长居于金陵,都快忘了十八年前父皇刚定鼎之时的天下,而今,梦回当年。”
朱标站在车辂之上,幽幽一叹。
“什么时候才能勘平战乱,让此地的百姓不再颠沛流离,而是过上踏踏实实的好日子。”
“快了、就快了。”
一路行来,不见炊烟、没有耕田,虽说没有白骨露于野,但两耳无鸡鸣,也挺让人心塞的。
两人感慨着,遥见前方沙土卷天,数百骑奔驰而来,最前方擎起一杆大纛,赤色的底绣着大大的燕字。
燕王旗。
朱棣到了。
陈云甫眯起眼睛,远处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领头者正是洪武十五年时见过的燕王朱棣。
阔别三年,朱老四体型没怎么变化,除了皮肤黑了不少,精神头更是抖擞的多。
“唏律律~”
战马在一声长嘶后勒定站住,马背上的朱棣翻身下来,大步流星便直奔车辂而来,朱标上前相迎,离开五步处,朱棣抱拳作揖。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问太子殿下金体安泰。”
“臭小子!”
朱标两手托住,笑骂一句:“跟大哥这还来这套?快免了、免了。”
扶起朱棣,朱标上下打量了几眼,便伸手在前者的大臂处好生拍打了几下。
“壮实了、也更精神了。”
“太子殿下...”
“叫大哥!”
“大哥!”朱棣情深意切的唤了一句,同样把住朱标的一双小臂,语带哽咽道:“大哥,俺想你!”
这一句大白话对朱标的杀伤力可比磕八百个头还管用,瞬间就让朱标濡湿眼眶。
“老四,这三年让你委屈了。”
那些年幼的弟弟妹妹,多都在南方享福,而朱棣年不过二十有五,却已经在北平这苦寒之地待了整六年之久。
除洪武十五年马皇后仙逝回京待了百日之外,复归北平至今也近三年了。
“为父皇、为国朝、为大哥,俺不委屈!”
说着不委屈,朱棣眼里的泪是真流啊,止不住的直往下掉。
站在朱标身后的陈云甫顿时挑了下眉头。
老四可是真聪明,这一手甭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已足够把朱标所有怒火给消除掉。
这招是老四自己想的,还是自己那位三年没见的师哥姚广孝呢?
正如陈云甫所感慨的那般,朱标此刻已是什么都不去想,朱棣哭,他也就跟着掉泪,兄弟俩好一通诉说思念后才收住眼泪。
把着朱棣的手臂,朱标侧开身子露出了身后的陈云甫,谓朱棣言道:“来四弟,咱给你介绍一下。”
“燕王殿下金安,一别三年,燕王风采依旧。”
不等朱标介绍,陈云甫此刻主动冲朱棣打起了招呼,这让朱标为之一愣。
“云甫,你们俩之前见过?”
“见过。”陈云甫冲朱标一笑,言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那时候下官才刚刚从天界寺还俗,下官在释教的师兄道衍带下官去见的燕王。”
朱棣的脸色顿时一僵,而朱标也若有所思的看了朱棣一眼。
这朱棣怎么会认识一个远在金陵的和尚?
“哈哈,大学士可是谬赞了。”朱棣很快就稳住心神,爽朗笑道:“孤哪有什么风采,倒是大学士,可是比起三年前神俊了不少,那时候你与孤初见之时,孤便觉得大学士非池中之物,果如此也。
大哥有所不知,当时俺便想请大学士来北平,不过大学士执意要留在金陵出仕,俺自然也不好强留,没想到区区三年,大学士已从当日那个刚刚还俗的小家伙摇身一变成为我大明的通政使,位列九卿了。”
好一个老四,还知道反将一军呢。
陈云甫面上带着笑,可嘴上却是一句都不相饶。
“是啊,当年燕王对下官的赏识、器重,下官至今都铭记于心,太子爷,燕王殿下听说下官要留在金陵......”
“哈哈哈哈,大学士还提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再说了,你为母后守灵诵经,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哪一个不欠你一份天大人情,区区薄礼资为酬谢,也是为人子之应当。”
朱棣直接开口打断,并给到陈云甫一个警告的眼神。
你小子可别在这乱说话了。
可是朱棣忘了,三年前他是燕王,陈云甫是一介草民。
三年后的今天,他还是燕王,陈云甫却已经是东宫党的党魁、大明九卿之一的通政使!
给面子叫你声燕王,不给面子叫你朱棣又如何!
朱棣一打不了陈云甫廷仗、二更没资格杀陈云甫。
陈云甫还有什么好怕的。
真拼着翻脸,陈云甫别的牛不敢吹,把朱棣活生生弹劾到离开北平回金陵还是能做到的,到那时历史可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蝴蝶效应尚且恐怖,何况陈云甫这只小蝴蝶已经长成了一只史前霸王龙。
大家都有各自的利益立场,陈云甫于情于理也只能为自己的利益张言,绝不可能无脑的凑到朱棣面前去上赶着效犬马之劳。
“燕王殿下太客气了,孝慈皇后以慈悲恤天下万民,下官虽与孝慈皇后无母子之名实,但也受孝慈皇后之恩泽而生,子为母守灵,何敢言功,又何谈与太子殿下、与诸位王爷有人情呢?”
陈云甫将这话挡了回去,而后便不再多理朱棣,站到朱标跟前言道。
“太子爷,外面风大,咱们入城吧。”
“好。”
朱标又重新看了朱棣一眼,而后便登上车辂,陈云甫此刻倒是冲朱棣做了一揖。
“劳请燕王殿下带路。”
后者的脸色顿时写满了不爽,冷哼一声转身上马。
不爽又如何呢。
陈云甫根本不怕自己会在这北平有什么意外,相反,他在这里会很安全!
因为,陈云甫就是掉一块皮,朱棣都得跟着吃挂落,若是陈云甫死在北平?
这个时空的历史上,永乐大帝就要在金陵泯然于世人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故人
“你跟老四有嫌隙?”
车辂内,朱标接过陈云甫递过来的茶水,好奇的抬头问道。
他又不傻,之前在外面陈云甫和朱棣两人直接的对话满是机锋,细琢磨一番,里面透露出来的内容很多。
故而朱标有些不解,按照陈云甫话中所说,他是三年前刚还俗时认识的朱棣,和后者能有什么矛盾。
陈云甫内心苦笑,自己跟大名鼎鼎的永乐大帝能有什么矛盾,如果能够选择,他最初到这大明朝来的时候,可是一门心思奔着投效朱棣还苦于无门呢。
只是人在历史的裹挟中,哪有资格谈及掌控自己,推到了眼下这一步,自己注定和朱棣不是一路人。
这位,可是在你死后要夺你儿子皇位的。
面上当然不能这么说,说了朱标也不会信。
“殿下,燕王为人素来豪爽,颇有孟尝君之遗风,下官又怎么会和燕王有嫌隙呢。”
这话听起来是陈云甫在夸赞朱棣,不过场合、身份的迥别就注定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了。
朱标的脸色一样严肃起来。
自己这个太子还活着呢,朱棣就学孟尝君光交门客好友,想干什么?
别忘了这次来北平,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奔着朱棣来的。
不听调令,私自进入北伐大营,赖着不走想干什么。
还不是存了和军方多多走动的心,已期遍交将帅好友。
除此之外,陈云甫这句话也提醒了朱标,别一见兄弟就忘了正事。
你跟这被手足亲情所打动,不忍心惩戒朱棣,那如何回京同老朱交差?
姑且就算是你替朱棣出头揽了这一次的过错,可也得替蓝玉想一下吧。
同样是自作主张、肆意行事,不罚朱棣你该如何罚蓝玉。
方方面面的感情都要照顾到。
“孤,都记着呢,没忘。”
朱标点了点头,不在这话题上过多纠缠,转而扭头看向了窗外。
随着移动,他已经同仪仗进入到这北平城内,看到了街道、看见了民舍。
他在看着北平,北平也在看着他。
最终朱标落跸在了元朝旧宫崇文阁,这里曾经也是元朝的国子监,后改的崇文阁,以朱标的身份,行辕驻跸于此正好合乎礼法不会逾制。
朱标走下马车时朱棣已经在外守着,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前者一把拉住,直奔殿阁。
“今日你我兄弟两人无关的什么都别说,只管饮酒叙聊家常。”
这次陈云甫没有跟过去,他得安排好所有随驾而来官员、军士、宫人的后续安顿事宜。
“除宫人外,官员到北平府衙和太极书院暂时居住,军士接管宫禁,同金陵一样规制,哨、逻三班不可有误,每日准时准点宫城宵禁,无有太子殿下和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可入。”
随行而来的锦衣卫指挥佥事魏崇度和金吾卫指挥佥事李世昌齐齐抱拳应命。
两人离开后,董伦上前来言道:“明台,北平府一应官员要不要传见?”
“不见了。”
陈云甫摇头道:“让他们各司其职,做好份内之事即可,太子爷短时间内都会留在北平,你让他们把北平城的民生搞好,太子爷自会见到,届时自有恩赏。”
“是。”
蹙眉在原地又思考一番,想想没有什么差池地方后,陈云甫刚打算离开,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庞,便开口喊了一句。
“赵乾。”
密密麻麻的东宫属官班列中,一个小小的文书兴奋走出。
正是陈云甫当初的老部下赵乾。
说起来这赵乾还算是陈云甫的幸运星,赵乾在都察院做陈云甫的下属没多久,后者就擢升东阁大学士,赶等赵乾追着陈云甫到东宫六局后,陈云甫紧跟着又升任文渊阁大学士兼领通政使。
要这么一想,陈云甫都打算把赵乾调来通政使司了。
那自己该升成什么官。
六部尚书、太子三少?
把那些个胡思乱想什么的抛诸一边,陈云甫笑声冲赵乾言道。
“之前没来得及注意,你小子也跟着北上来了,你也是,来前都不知道上我那去说一声啊。”
“东宫六局这次基本都来了。”
赵乾冲着陈云甫拱手道:“六局多都是今年春闱后补进来的,所以东宫属官人数可谓是历年来最多的一次,大学士您如此之忙,下官哪里敢让您分心。”
“不错,比早前越加成熟了。”陈云甫微微颔首,关切了一句:“最近怎么样,还在司经局吗?”
“是的。”
“干的怎么样。”陈云甫随口说道:“你们现在的左春坊大学士董伦也算是与我有些交情,回头我交代他关照你一番。”
“不用不用。”赵乾连忙摆手,后复揖道:“下官本只是都察院一小吏,蒙大学士恩擢有今日之俸,才疏学浅不敢再有妄心。”
这小子,确实稳重了不少。
陈云甫满意颔首,不过还是问了一句:“你们司经局现在有司丞没?”
司经局丞,也不过就是个正七品,要是空着,让这赵乾升一下倒也无妨。
“有了。”赵乾回道:“正是今朝科举的探花,黄子澄黄司丞。”
‘三臭’之一的黄子澄?
一听这个名字陈云甫是下意识的皱眉,就跟见齐德一样。
他竟然也成了东宫属官。
不行,司经局本身就是朱标的秘书班子,得让黄子澄这家伙离朱标远点,最好打发到宫门局看大门才好。
“行,你先去忙吧。”
陈云甫不再和赵乾过多叙旧,待走了后者便思忖要找个时间和董伦说一下,不过旋即脑子一转又笑了起来。
“这么好的一个棋子发配边疆有些浪费,不仅不能赶走,说不得还要提拔重用呢。”
谋划着,陈云甫耳边突听得一声唤。
“师弟。”
这声师弟来的是那么突兀,以至于让陈云甫一阵恍惚。
他都几年没听过这称呼了。
转身。
十余步外,一个黑袍光头僧人正站在那,一手竖掌于胸前,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北平城内能唤陈云甫一声师弟的还能有谁。
除了那位道衍和尚姚广孝!
第一百二十九章:佛堂
近三年未见,姚广孝和记忆中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黑袍,整个人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如不是那一双凶巴巴的三角眼,大概,姚广孝会显得更加面善些。
即便如此,岁数越来越大的姚广孝还是要比三年前显得和蔼几分。
陈云甫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笑着走上前去,没有作揖,而是双手合十,见了佛礼。
“师兄。”
“三载未见,师弟之变化真是令贫僧呀然,几不敢相认矣。”
姚广孝是个和尚,做不出什么把臂言欢的亲昵举措,他只是站在陈云甫的面前,用平稳的语气静静说着话:“师弟三品官袍在身,权威显赫,不可同日而语。”
“师兄不也一样吗。”
站在姚广孝的面前,陈云甫第一次觉得自己底气那么充足,或许是自己的个头这两年长高了又或许是如姚广孝所说三品的官袍穿在身,总之,此刻的陈云甫气定神闲,面带微笑。
“这里人来人往的,闲杂人等太多,说话终究不甚方便,咱们师兄弟何不寻间精舍,一壶热茶、三点檀香。”
“贫僧这还真有个去处。”
姚广孝转身就走,陈云甫找来吉祥,交代了两句后便跟了上去。
一如当年在金陵城,跟在姚广孝的身后去见朱棣。
去处也不远,陈云甫以脚步丈量也就三四百步,一间逼仄且简陋的寺庙。
说寺庙有些牵强,最多只能算是三间厢房组成的佛堂。
“这就是贫僧在这北平城的住处,还望师弟不要嫌弃。”
陈云甫倒是丝毫不以为然,直接一拨官袍,大马金刀的当先在正对门户的上首位坐下,反客为主的伸手一引面前。
“师兄请坐。”
正自拿出茶碗准备添水的姚广孝愣住,而后哈哈一笑。
“贫僧曾说过,师弟这辈子除了不适合当和尚,那是什么都可做得,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自己当年的一语成谶,姚广孝也显得很开心,但陈云甫却言道:“师兄看我准,可这主要是因为师兄您本身就没打算做和尚,云游天下几十载,师兄可是学了一身学究天人的本事,要说还能没个几分识人之明谁也不信。
只是我有一点不懂,既然师兄是当世大才,缘何要靠这一身僧衣来避世呢。”
姚广孝不作言语,只是将沏好热茶的茶碗推到陈云甫面前。
“师弟请。”
“是因为青田先生刘伯温吗。”
姚广孝眯了下眼睛,不解道:“师弟这是何意?”
“师兄曾经和我说,习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不过师兄这说的怕是反话吧,”陈云甫微笑:“青田先生错就错在货卖帝王家,因为帝王没有家只有国,他的才华太过于出众,为人又自视甚高不屑朝堂,和他一比起来,衮衮诸公就显得如此狼狈不堪。
偏生丞相胡惟庸又是个心胸狭隘之人,青田先生的为人、为政都与淮西党利益有巨大冲突,所以屡遭攻讦陷害,最后落个郁郁而终。
一入仕途,谁人能做孤臣,想做孤臣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何谓孤臣,青田先生刘伯温和于谦就属于这种。
一心只有国,觉得只要自己尽善尽美就够了,明明谙熟政治却又不屑政治,想要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
这就必然为人所不容。
“师兄的性子就是孤臣的性子,可师兄又怕做孤臣无法落得善终,索性就以一身僧衣入世,事了拂衣去,不贪功和名。”
陈云甫将茶饮尽,把碗推回给姚广孝,目光炯炯的紧盯后者:“或者更准确来说,师兄不修今生修来世,功和名要的是身后千百年,世人一翻开史书,就要冲着您挑起大拇哥。
既然如此,师兄缘何不去金陵,你我师兄弟二人联手,师兄在幕后出谋划策,师弟我当你的‘僧衣’,如此万千杀机加诸吾身,与师兄何妨哉。”
后者自嘲一笑,摇头道:“贫僧闲云野鹤之人,如今更是守着青灯古佛渡此残生,师弟今日说的话,贫僧可是不懂。”
“天下聪明人顶属师兄,又怎么会不懂呢。”
陈云甫哈哈一笑,重新将茶碗拿回来,自行添上热茶,仰首一口饮尽,畅快的呼出热气。
“师兄今日应该是在皇宫外一直守着呢吧,不知道可曾一睹太子爷的风采?面朝廷而虎拜、仰圣主之龙飞,太子爷已有陛下三分神韵矣。”
姚广孝总算是有了情绪上的变化,双目紧盯陈云甫。
后者哂然一笑,讥讽道:“当年几筵殿里的信口妄言可见师兄也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能看得透彻。”
此时此刻,姚广孝终是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倒三角的双眼如一头病虎恶狠狠的看着陈云甫,一直拢在袍袖中的满是老茧的双手更是在缓缓靠近桌子。
陈云甫就像没有看到,仿佛不知道危险正在靠近般,自顾自的说着。
“今日在城外,燕王来接太子爷,兄弟俩的感情如金如玉,看的我一个外臣都泪湿双目,燕王如此年轻就懂兄友弟恭的道理,可见小的时候陛下和太子爷二人教诲的甚好。”
转瞬间,原本气势还在升腾的姚广孝像是被抽走了脊梁一般,瞬间坐回到位子上,面皮不由自主的抽动。
“师兄,你千算万算,不还是算错了吗。”
陈云甫露出了笑容。
“贫僧哪里算错了?”
看到姚广孝如此表现,陈云甫猛然哈哈大笑起来,更是连连拍打桌子,颇为失态。
连茶碗都震掉于地摔的粉碎。
片刻后,陈云甫才停下自己的行为,整理了一下官袍站起身,冲着姚广孝做揖礼告辞。
行至门槛处顿足,偏首道。
“燕王可以失去师兄,我大明不想失去燕王,只不过当时势抵至,人力就不可更逆了。”
扔下这句话,陈云甫大步离开,畅快不已。
今日这堂机锋,是他陈云甫大获全胜。
此番赢得何止只是区区一个僧人姚广孝,陈云甫赢下得是浩荡不可逆的历史!
第一百三十章:步步杀机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神人,古人和现代人一模一样,因为他们正在生活的时代对他们而言就是‘现代’,对更早之前的古人来说是后世,对后人来说就成了古代。
所以我们既不需要贬低也不需要神话,姚广孝也好、朱棣也罢,都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普通人有聪明也有愚笨的。
剃头修脚当皇帝,行业不同各有专长。
刚穿越来那阵,陈云甫迷迷糊糊的就认识了姚广孝,觉得后者相当不得了,等他自己做了通政使之后才知道,姚广孝不就是脑子比一般人转的更快些,仅此而已了。
你要把姚广孝和蓝玉放在一起比,那还要分比什么呢。
比玩脑子还是比打仗两人是各有千秋。
同理,陈云甫今天就和姚广孝来了一次正面对话,结果却是陈云甫反客为主、姚广孝节节败退!
其实当陈云甫在皇宫外见到姚广孝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较量就已经开始了。
当时二人见面的地方是在曾经的元皇宫,时今大明太子朱标行辕驻跸之所,姚广孝夸陈云甫三品官袍在身,权威显赫,其实也是一种不服气的宣称。
你陈云甫官居三品伴驾来此,我姚广孝区区一个和尚照样能出现在这,这一点上不比你混的差。
北平府那么多官员不得召见都来不了,可是我姚广孝来了,说明是朱棣亲自带来的,说明朱棣很器重我老姚。
可这种不服气的自我宣称被陈云甫一句话便怼回去。
“这里人来人往的,闲杂人等太多说话不太方便。”
一言蔽之,这皇宫外有当兵当差看家护院的,也有宫人奴仆伺候主子的,多你一个和尚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姚广孝的身份瞬间就被陈云甫给强行打落下去。
这是陈云甫反客为主的第一步。
北平是朱棣和姚广孝的主场,但陈云甫却要做‘主’,准确来说,这本就是陈云甫的主场。
因为北平属于大明,不是朱棣和姚广孝的自家独立王国,他陈云甫随朱标膺皇命而来,大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陈云甫的主场!
从第一刻的气势上,陈云甫就要抢占先机。
后面姚广孝把陈云甫带到他静修的佛堂,一处逼仄简陋之所,言称希望陈云甫不要嫌弃。
按照正常人的反应来说,这时候本应该下意识客气一句,那便是还拿自己当客人,话一出,气势就泄了,而且只要一接话,姚广孝就可以顺着话将谈话的主动权重新夺下,主导接下来的交谈方向。
这才有陈云甫大马金刀主位落座,反手把姚广孝当成了客。
姚广孝也是高手,随口一句往事重提,将自己重新摆到高位。
意思是你陈云甫能有今日,我姚广孝早就看了出来,要不是我当年给你下的这句谶言,你还不知道成啥样呢。
陈云甫则是直接揭姚广孝的底,你看我准,那是因为你自己也不是做和尚的,不过揭底之后,陈云甫却转口夸赞起姚广孝来,说姚广孝学究天人,当世大才。
这句吹捧来的十分突然,之前陈云甫可是一直在压着姚广孝,此刻突然反转让姚广孝颇有一种无从招架的地方,所以姚广孝罕见失言,只好谓陈云甫一句请茶。
就是这一句请茶,暴露了姚广孝。
丫现在脑子没回过劲呢。
陈云甫打了姚广孝一个措手不及,马上乘虚而入,搬出了刘伯温来。
后者脑子正迷糊着,思绪未定便不由的跟着陈云甫节奏而走,问其何意。
这里不要管陈云甫对青田先生的评价,那全是为了迷惑姚广孝的,重点在最后那句询问试探。
你姚广孝是不是想玩一出事了拂衣去,不贪功和名。
这个试探是第一个杀机!
一旦姚广孝迷迷糊糊中给出回应,不管是或者否,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他有不臣之心,此时的朱棣也有了不臣之心!
陈云甫把碗推给姚广孝,瓷碗在木桌上推动的时候,声音是会让人分神的。
不过姚广孝不愧是老江湖,那么多外界因素的影响下还能保持清醒,自嘲一句闲云野鹤,守着青灯古佛度过余生,便把这个杀机破掉。
此刻,陈云甫便知道自己想用这种办法试探出姚广孝已经不可能,所以将茶碗收回来,开始了第二轮进攻。
拿朱标说事。
姚广孝选择朱棣的原因无非就是一点,朱标的身体!
但凡朱标有长寿之相,姚广孝脑子被驴踢了也不会选朱棣。
面朝廷而虎拜,仰圣主之龙飞。
你细看看,朱标是不是已经有了飞龙在天的迹象。
所以姚广孝一直克制的情绪第一次出现波动。
这时候陈云甫又加了一把火,嘲讽姚广孝有眼无珠,信口妄言,气的姚广孝动了杀机,恨不能当场手毙陈云甫。
紧跟着后者说了一番城外接驾的事情,说朱棣在朱标面前如何如何老实、如何如何的恭顺,最后说兄弟俩如此,可见朱元璋、朱标平时教诲的很好。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提醒姚广孝,你记住,只要朱元璋还活着、朱标也还活着,朱棣这辈子永远都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恭敬的弟弟,他不是什么雄主也不敢做什么雄主!
老朱爷俩活一天,这些藩王,永远都是儿子、是弟弟。
最后,在姚广孝失魂落魄的时候,陈云甫第二轮试探放出来,笑话姚广孝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
这也是第二个杀机!
当时姚广孝回了一句哪里算错。
这既是下意识的回答也是自身最后的骄傲和倔强。
他不服!
可恰也是骄傲和倔强把姚广孝也把朱棣推进了火坑。
他暴露出了自己和朱棣确实有着不可告人的野心。
至于是什么野心,还重要吗?
陈云甫痛快的放声大笑,因为他赢得实在是酣畅淋漓。
至于为什么连连敲打桌子。
弄出声响、震落茶碗,这些行为都会让姚广孝警惕害怕。
万一姚广孝打算杀人灭口,那也行不通了。
其实和姚广孝来之前,陈云甫已经和吉祥交代过了,有锦衣卫暗中跟着呢。
为什么要提一句一如当年在金陵城见朱棣。
因为那次陈云甫已经感受过了一次鬼门关前走一遭的刺激。
同样的错误能犯两遍吗?
那时候姚广孝要带自己去见朱棣,陈云甫是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主要是他不知道见自己到底是朱棣的意思还是姚广孝的意思。
如果是朱棣的意思,而自己拒绝的话多愚蠢。
毕竟那个时候的陈云甫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屁都不是的一个刚刚还俗小孩子,而朱棣远在北平连朱标身体不好都知道,想杀自己还不是随手的事。
所以陈云甫按照自己认为的想法,选择硬着头皮参加。
但当朱棣给他送钱的时候,陈云甫必须要拒绝了。
收了钱,将来事情露出风声,自己是死路一条,不收,也有可能惹怒朱棣当场被杀。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就去你大爷的吧!
前世几十年没收过钱,凭什么到你这要收你的钱。
好在朱棣看不上陈云甫区区一个草芥,也是基于他自己的考量,觉得为了这点小事杀了一个毕竟是朱元璋钦口恩典还俗的孩子弊大于利,这才揭过此事。
揭过去,万事大吉。
如今时过境迁,陈云甫还能第二次将自己置入险地吗?
当然不会。
姚广孝最终没敢动手,任由陈云甫离开。
那一刻,两人就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陈云甫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而姚广孝则是陷入自我怀疑中的失败者。
有了那句。
“燕王可以失去师兄,我大明不想失去燕王。”
这无疑是在姚广孝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你老姚不行,赶紧滚球去吧,朱棣离开你还是燕王,而国家不想为了你的野心而失去朱棣。
无论姚广孝最后会不会离开朱棣,起码陈云甫已经赢了。
成功的在前者心底留下了阴影。
历史,在这一刻开始必然会发生剧烈的改变。
陈云甫,赢得酣畅淋漓!
第一百三十一章:历史会抹去一个本不存在的人吗?
赶在晚宴开始前,陈云甫回到了崇文阁,这功夫朱标兄弟俩也叙完了旧事,见到陈云甫来,朱标招手。
“云甫,来坐。”
恭恭敬敬的冲着二人行上一礼,陈云甫这才坐到下手位上,面带微笑的看着朱棣,直把后者给笑的心中隐隐发毛。
这是出什么事了?
朱棣当然不知道姚广孝已经把底都给露了出来,其实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好恼的,姚广孝五十多岁的人了尚且让陈云甫诓出话来,真要让他朱棣来对线,还不如姚广孝呢,城外接驾就是最鲜明的事实。
而且历史本身的朱棣也就如此,长于军事而短于政治,永乐朝内部的家,基本都是朱高炽在当。
还是那句话,不用过分神话,连朱元璋都有犯错误和思虑不周的时候,何况一个只学到老朱三分功力的老四,何况,如今只有二十五岁,却六年都在忙着打仗。
“云甫,你怎么这般开心。”
朱标好奇,挑开话头问道。
“遇到了一位故人。”陈云甫在朱标这,表现的永远都是丝毫没有秘密一般,坦然相告:“下官的师兄原来一直都在皇宫外等着下官呢。”
这眼药上没完了是吧!
朱棣差点都想开口骂陈云甫几句,可朱标一开口就把他给拦了回去。
“四弟有心了。”
我、我能有什么心。
朱棣还能说什么,只是脸上挤出比哭好看不了几分的笑,冲着朱标拱手,正欲开口又被陈云甫打断。
“燕王一直以来都很有心。”
陈云甫转头看向朱棣,说变脸就变脸。
“要不然,怎么会放着这好好的北平城不待,去到那塞外苦寒的北伐大营住着,燕王这是感念北伐将士的不易,不惜金体亲往安抚啊。”
现在崇文阁内就三人,没有外人,到了可以发难的时候了。
之前无论是在城外接驾还是刚刚入城,到处都是人,总得给朱棣、给朱明皇室留一点面子。
朱棣大惊失色,连忙起身,手足无措的想向着朱标解释,可后者抬起头,眸子里也带上了冷意。
“噗通!”
堂堂大明燕王,此刻也只能老实的跪在朱标面前,俯首帖耳:“大哥,俺错了!”
“你错在哪了?”
朱标收起所有兄弟之间应有的感情,以一个上位者的身份,冷言冷语。
“俺、俺不应该自作主张。”朱棣一味辩解道:“俺只是想跟着北伐,为父皇和国朝建功立业,沙场杀敌而已。”
“孤也想替父皇、替国朝建功立业,不如,孤和你一起去吧。”朱标却是毫不客气的一句话捅到朱棣肺管子上:“哪个弟弟都有这种想法,要不咱们一家子都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何?”
别动不动就拿这种话当借口,老朱家这些个孩子,你拿这话问谁,他们都会这么回答,撒谎谁不会。
至于你朱老四到底是真的一心想去打仗,还是说有什么不该有的小心思,此刻朱标都不想去追究,就事论事。
犯错要认罚,挨打要立正的规矩朱棣显然比蓝玉更明白,他什么都不再多说,只委屈至极的低咽一句。
“俺错了,甘领军法。”
“你也不用那么委屈,除了你,还有一个蓝玉呢。”
朱标看到朱棣甘心认错,这才冲着后者颔首:“起来吧,咱们去吃饭。”
这个度,就让朱标把握的刚刚好。
老四都以为自己要挨打了,结果朱标一句话就让他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这种一起一落的心路历程,让朱老四在朱标面前可谓是心气更短,唯一能做的只剩下规矩听话。
“太子爷,晚宴备得了。”
吉祥这功夫走过来给稍有些凝重的气氛松了松劲,朱棣这才得以长出一口子郁气,抬袖擦去额头汗水,同时用极凶恶的眼神死死盯着陈云甫,却发现后者还在一脸笑意的看着自己。
你妈了个巴子的,就会笑笑笑。
眼瞅着朱标起身移驾赴宴,朱棣便有意拖后几步,找到机会冲陈云甫恶狠狠的说道:“大学士,孤是哪里做的对不起你了吗,如果有,孤向你...赔罪!”
说到后面,咬牙切齿间又带了三分不甘、三分气短。
“燕王殿下,您可是言重了。”陈云甫压着声音小声道:“下官可是打心里敬佩您,但是殿下,您如此英明之人可不能总留奸佞在身边,那什么鬼神谶言更不能乱听,小心误了自己。”
朱棣总算明白陈云甫为什么一直冲着自己发笑。
他娘的,闹了半天是姚广孝那里出了漏子!
可在回过神后,朱棣的瞳孔里又开始充满恐惧,他几乎下意识抓了一把陈云甫的袍摆。
这事千万不能让陈云甫说给朱元璋知道,不然的话。
一想起自己那位老爹,朱棣愣是打了个冷战,脚更是发软。
还得是陈云甫扶了一把。
“燕王怎么了?”
“你、俺...”
“燕王!”陈云甫低喝一声,在朱棣耳边趁势说道:“下官什么都不要,下官只要奸佞的脑袋!你把这个给我,咱们就什么事都没发生。”
只要姚广孝死在洪武十八年,那么将来就算是朱标依旧早亡,靖难之役也一样不会出现。
主因就在这姚广孝身上。
老秃驴和一个叫袁珙、一个叫卜忠的,仨人组成了神棍三剑客,天天在朱棣这哄骗后者是什么天命所归,这一针又一针的强心剂打下去,才让朱棣有了起兵造反的胆子。
杀掉姚广孝,历史线就会被陈云甫生生拽动。
朱棣犹豫了许久,而后抬头看向陈云甫,目露凶光。
“大学士,北平是战乱之地,您可要多注意安全。”
这功夫,他还想拿这来威胁陈云甫,保全姚广孝呢。
“这话应该是下官对燕王说才是。”
陈云甫丝毫不惧,直勾勾盯着朱棣:“下官在这北平城掉一根头发,您都不再会有任何好日子了,哦对,忘了告诉燕王,前段时间在京城,我替魏国公挨了顿廷杖。”
“您会放弃自己,只为杀掉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人吗。”
看着陈云甫离开的背影,朱棣整个人已是完全迷糊。
这最后一句,什么意思?
你说话能不能别说的那么深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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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时也命也
一顿饭到吃完,朱棣脑子里都浑浑噩噩的,直至回到家。
“怎么了?”
正妃徐妙云轻轻将一杯茶端到朱棣面前,后者便一手握住徐妙云的手,颤抖着嘴唇说道:“俺死期至矣。”
徐妙云先是一惊,而后毫不犹豫的说道:“殿下这是在胡说什么。”
“姚广孝把俺的事给暴露了。”
这徐妙云是越听越迷糊,坐下来看着朱棣,柔声道:“殿下不要急,到底出什么事了。”
朱棣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姚广孝之间的事,可从未跟徐妙云说过。
那到底说不说?
徐妙云会不会向自己老岳丈徐达讲?
徐达又会不会给朱元璋说。
不管了,就算徐家父女俩不说,等陈云甫说,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当下里心一横,朱棣就把所有事原原本本讲出来,最后捂着脸愁眉不展。
“孤什么非分之想都没有,孤只是想做太子而已。”
徐妙云惊愕的长大嘴。
你这还叫没什么非分之想?
盼着自己亲大哥夭亡,自己好当太子。
这要是让朱元璋知道的话,还不暴怒如雷。
就算不杀头,这辈子恐怕也只能被囚禁在凤阳等死了。
“殿下你这。”
徐妙云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姚广孝,反手抓住朱棣的手:“把那老秃驴交给太子爷,您当面认错,话说破无毒,太子夜最是仁孝,您负荆请罪,太子爷就断不会忍心再将这事报到陛下那。”
把姚广孝交出去吧。
这话让朱棣一阵恍惚。
好在眼下只是洪武十八年,朱棣和姚广孝还没什么太深厚的感情,起码比不上徐妙云这个好媳妇,见徐妙云也这么劝,朱棣心里也不免动摇。
那么,要不要这么做?
犹豫了好一阵后,朱棣才轻咳一声,走出屋唤来了家将朱亮。
“去一趟双塔寺,把姚先生请来书房见孤。”
交代完此事,朱棣便转身去到书房,泡上茗茶静静等着。
许久后,门户敲响,姚广孝的声音传进来。
“王爷?”
“进来吧。”
看到推门进来的姚广孝,朱棣站起身,阴沉着一张脸说道:“今天,你去见了那陈云甫?”
姚广孝顿时明白朱棣找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失落的叹一口气:“是,贫僧无能,不是那陈云甫的对手。”
“那你也不能把孤给卖出去!”
朱棣一把攥住姚广孝的衣襟,喷了后者一脸口水,怒不可遏的低声喝道:“现在他陈云甫伸手问我要你的脑袋,你知不知道!”
姚广孝先是一怔,而后竟然笑了出来。
“贫僧这个小师弟,可真不是一般人。”
“你他娘还笑。”
今天朱棣已经被陈云甫笑出了心理阴影,见姚广孝还有脸笑着在这当谜语人,当下扬起手恨不得一巴掌搂在后者脸上。
最后悬了半天,气的猛一跺脚放开姚广孝,一屁股坐回到位子里。
“说吧,现在这个死局怎么破。”
“这只是贫僧的死局,不是燕王您的死局。”
“孤知道孤知道!”朱棣气的红眼:“孤当然知道现在只要把你杀了,孤就不会出任何事,但孤这不是不忍心杀你吗!孤要想杀你何必再见你,你在双塔寺就要尸首分离了。”
姚广孝鼻子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忙提一口气稳住心神。
“还没到必死之局,陈云甫确实探出了贫僧的底,但贫僧说的话,他能拿来当攻讦您的依据吗,您可是咱们大明的燕王,是陛下的亲儿子。
您要是御前哭诉说是被冤枉的,那他陈云甫一样吃不了兜着走,陛下信您也不会信他啊,看似是危局,其实,一点事都没有。
贫僧这个小师弟聪慧如妖,他是绝不会现在站出来泼您脏水的。”
很多事其实就是自己吓自己,朱棣一时失了分寸自然也就没了思考的能力,现在经姚广孝这么一提醒才定下神来。
对啊。
他陈云甫能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就凭借姚广孝这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敢攻击朱棣,说朱棣有不臣之心吗?
到时候金殿对峙,朱棣只需要玩一哭二闹死不承认的把戏,他陈云甫就得当堂坐蜡。
朱元璋没道理信一个外臣而怀疑自己的亲儿子。
“对啊,孤怎么没想到呢。”
朱棣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拉住姚广孝的手一个劲的说道:“还是先生大才,如非有先生在,孤可就被那陈云甫蒙骗过去了。”
真等到朱棣开心的时候,姚广孝反而又严肃起来。
这种看似危险实则空洞的杀局破掉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吗。
那陈云甫随口几句话就能制造出一个杀局来,这是多么让人感到恐惧。
自己那小师弟这么做,是一种敲打,也是一种炫耀。
炫耀其如今的身份和手中的权力。
如果陈云甫还是一介草民或者只是一个不上台面的小官,别说只是臆测出一些来,就算是有了确凿证据又如何?
他能告倒朱棣吗!
是因为陈云甫自身已经足够强大,并且和朱标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所以才能只靠着掌握一些蛛丝马迹,就足够让朱棣失去分寸。
不得不说,今天在崇文阁,陈云甫找的机会也很老辣。
他先拿朱棣自作主张,不服军令的事出来说,借朱标的口让朱棣心神惶惶、心防松垮,而后才将姚广孝的事说出来给到朱棣致命一击。
由不得朱棣不分寸尽失、六神无主。
一环扣一环,扣的严丝合缝。
和这种对手博弈,姚广孝也罕见的有些紧张起来。
自己吃亏就吃亏在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和尚,而陈云甫却是九卿之一,是位高权重的通政使,这种身份地位上的鸿沟悬差,天然就在对弈时占尽上风。
如果,如果朱棣是太子的话,那今天这盘棋哪里轮到陈云甫来下!
姚广孝看着朱棣,心里叹了口气。
明明朱棣有人君之相,偏生就赶上了一个朱标这样的大哥,哪怕换个李建成来,朱棣也能赢啊。
时也命也,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