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九章:史无前例的国家工程
婚礼结束之后,陈云甫单独留下了杨士奇。
留下的原因后者心知肚明。
激动之余还有些紧张。
“一旦德里拿下来,你就要去印度做王了。”
陈云甫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感慨,还有些不舍。
“你我君臣相识,自洪武二十五年至今,十四年了。”
“臣蒙恩擢为大王秘书,侍驾近前,大王与臣亦君、亦师。”杨士奇垂首作揖,亦是语带忧怅:“臣还是更想留在南京,继续侍奉大王。”
陈云甫无声笑笑,叹息间呼出一口酒气,言语道。
“去吧,过两年孤会去印度看你的,那个地方事关中州五百年基业,除了你,让谁去孤心里都不踏实,你是孤手把手带出来的,只有你,能替孤看好藏州。”
杨士奇长身而起,随后拜下身来顿首说道:“臣,定为大王肝脑涂地,求报大王恩泽之万一。”
“起来,快起来。”陈云甫走过去扶起杨士奇,替后者抻了抻衣摆,含笑道:“孤信,孤最信的就是士奇你了,坐。”
两人重新落座,陈云甫看向杨士奇问道:“和孤说说,去了印度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后者斟酌着,慢声言道:“清丁、重教、抑学、扩产、兴建。”
陈云甫面无表情,只是从鼻音中嗯出一声来。
“继续说。”
“臣去藏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清查丁口,厘丁之计为国之根本,弄清楚印度到底有多少丁口,生活习性如何、生活方式如何,臣才好对症下药的进行施政。
臣为外族,想要在印度稳定住自己的统治,就必须效法如今德里苏丹国的突厥人,倚重印度当地的宗教,利用他们的宗教来控制他们的百姓,实现国家稳定,不给中州、给大王带去麻烦。
圣人王化、开蒙启学不适合印度,所以要抑学,不办任何学堂,只要不让当地的百姓启蒙开学,他们就会一直愚昧下去,一代代,三百年内皆如此。
南印度公司已经到了,臣会和南印度公司一道,在印度扩大生产,以实现物产丰饶、衣食禀足。
最后便是多修阔道、河渠、港口、城池及神寺,阔道可以让生产之物畅行流转,河渠为水利可灌既农田,保护粮食,港口用于与中州行商运物,城池可集中管理百姓,而神寺。
印度百姓不能没有神寺,朝廷也不能让印度失去他们的神寺。”
杨士奇侃侃而谈,对答如流。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去印度的职责,更清楚在陈云甫的心中,印度的定位是什么。
同一个根茎上长出两朵花,一朵枯萎了,另一朵就会长得极其鲜艳。
若是并蒂而生,那将都无法艳压群芳。
陈云甫许是有些醉意亦或者累了,一直闭目养神,听到杨士奇的话后也没多回应,反而说起另一件事来。
“工科院那边又搞出了个新东西,是给马车用的专用轨道。”
“马车的车轮在轨道上通行,这样可以大大节省马匹的力气,它便可以拉动比原先载重量超过四到八倍的货物且行进自如。
孤去看了,效果还是不错的,就是造价有些昂贵,用铁铸成的轨道,每一里地,就需要大概六万斤的铁,而眼下一斤铁,十五文。
也就是说,每一里地仅铺设轨道的造价就高达九百两。
南京府做了一份规划,仅南京城内的六条轨道全长就长达一百二十里,需用银十万八千两。
可南京的货物哪里是南京自身生产的,这都是从外省地方运进南京来的,漕运或者陆运,漕运的河道疏浚、陆运的京道扩修这两项工程还好做一些,可要是说铺设一条甚至多条从南京往地方的马车轨道,这笔数字,太大了。
仅用料钱就昂贵到天文数字一般,还有工人的工钱、日后维修的费用。
铺设一条跨府乃至跨省的马车轨道,就意味着朝廷要将驿站沿着轨道来设立,以期保护轨道,防止铁轨被百姓熔断偷盗。
孤没看过预算,但心算了一下,南京离着北京得有三千四百里吧,一里地连料带工大概是一千一百两,三千四百里地,三百七十万两,不现实啊。”
杨士奇一直默默听着,起初是不明白陈云甫说这事的原因,但听到后面逐渐懂了,不过没急着开口,只老实听着陈云甫继续向下说。
“轨道马车,可以让运力翻四倍到八倍,也就意味着可以让运输的效率提高四倍到八倍,这是个什么概念,孤可以让西北的盐价控制在十文钱一斤,可以让云贵的粮价控制在五文钱一斤。
可以让所有穷的地方都富起来,不是他们兜里的钱变多了,而是物价变低了,吃饱穿暖这个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是可以实现的。
士奇,你说这件事和开疆辟土比起来,哪个才是真正的功盖万古?”
杨士奇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若如此,大王之功,倾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加在一起也难以望其项背。”
“孤就快四十了。”
陈云甫一直闭着眼,只是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不停敲动着,显示出陈云甫此刻的心并不如面上那般平静。
“十年前孤和姚广孝说过,孤要创一个大世出来,孤那么年轻,一定可以实现,但一晃十年过去了,孤想想,孤也没立什么了不得的功绩啊。
国家还是这个国家,除了金银多了些还有什么,国土反而比十年前还小了许多,孤说,孤不追求中州国土面积的大小,只在乎中州到底强不强大。
现在,孤看到希望了,看到让所有中州百姓全部富起来的希望,虽然很难实现,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的要强。
事在,人为啊。”
杨士奇目光炯炯的看向陈云甫,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后者的意思。
你说陈云甫岁数大了之后好大喜功也罢、忧国忧民也好,但这件事,陈云甫要做,还要做成!
覆盖全国的铁轨工程!
这可是比重建一座万里长城加一个大运河还要浩大的工程。
什么罪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件事做成了,中华民族的史书上,陈云甫这一页最耀眼!
甚至有可能,陈云甫一个人的篇幅将占据整部中华史的半壁江山!
只靠中州,这个工程不可能实现,哪怕再过三十年、五十年也不可能实现。
陈云甫怕自己看不到那一天。
杨士奇站起身,撩袍拜在地上,额头紧紧贴于地面之上,声音洪亮而坚定的说道。
“大王要做的事,一定会做成,臣愿为大王之伟业,肝脑涂地。”
“这可不是几百万、几千万两的小工程,而是几亿乃至几十亿两的花销,需要几千万的民夫劳力,这伟业真能成?”
杨士奇昂起头,一字一顿用最坚定的语气说道。
“事,在,人,为!”
第四百七十章:杨士奇的劝谏
在杨士奇启程离京前,先他一步离开的反而是陈景和,这小子兴冲冲的带着自己的媳妇和陈雅熙南下去了广东上任。
闺女去,完全是因为情郎在广东,两口子也一年多没见到了,陈云甫自然也不忍心继续拦着。
至于什么时候成亲,陈云甫打算等自己忙完手上的事去印度的时候,顺道在广东就给操办了。
直到现在,男方那边还不知道陈雅熙的身份。
“儿子闺女一走,孤在这南京城便觉更孤单了。”
陈云甫的子嗣不多,但也不至于像朱佑樘那样只有一个独子,七个孩子五男两女,便是离开两个,身边还有五个孩子,只是存在感稍有些低而已。
因为陈云甫也没想过怎么去刻意培养,孩子长成什么样,想做什么,都放任。
刻意培养什么的,去和陈景和抢位子吗?
南京城里可还有一个朱允熞呢。
对于朱允熞的安排,陈云甫还是挺上心的,这不,陈景和一走,陈云甫便找到朱允熞。
“孩儿拜见叔父。”
在陈云甫的书房中,朱允熞穿的很素净,并无皇室之尊荣。
“起来吧。”
陈云甫颔首,笑道:“允熞,快来坐。”
“谢叔父。”朱允熞规行矩步,甚至是有些拘束的坐到陈云甫对面,垂首问道:“叔父唤孩儿来,是有什么训示吗。”
“你今年,十九了吧。”
“回叔父话,是的。”
陈云甫便点点头,嗯出一声来:“十九,大小伙子也该成亲了,你婶娘前几天和我提过一嘴,说也该给你考虑一门婚事了,大明,总不能一直没有皇后。”
听到陈云甫意为自己许婚,朱允熞的表现就远比陈景和要懂事的多,他起身作揖。
“一切都听叔父的。”
“思韵吧,孤觉得你俩挺般配的。”
朱允熞抬起头,有些惊愕的眨眨眼。
这陈云甫口中的思韵,叫陈思韵,听姓也能猜出个大概,是陈云甫的二闺女,巧儿所生,今年十六岁,要比陈景和小四岁,比朱允熞小三岁。
让陈思韵嫁给自己做大明的皇后,朱允熞到不认为这是陈云甫打算进一步控制他们老朱家,因为陈云甫完全没这个必要。
“在孤眼中,你和景和他们一样,都是孤的孩子,思韵嫁给你之后,你就是孤的女婿,老百姓还说过,女婿能顶半个儿嘛。”
陈云甫起身,把朱允熞重新拉回到椅子内,轻拍后者肩头:“你成亲之后,孤就可以更名正言顺的将你带在身边,一些事,可以慢慢交给你来处理。”
“那景和哥呢?”
“胡嗣宗和孤说,说广东的情况复杂,担心景和去了无法处理好,可他若是连广东的局面都招架不住,那又何谈处理好国家的大局呢。
让他在广东好好锻炼吧。”
朱允熞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若说陈云甫将自己和陈景和调一个位置,自己去广东从县令开始锻炼,把陈景和放到中央,那朱允熞一点都不意外。
而现在的情况却是完全相反。
这一瞬间,朱允熞都怀疑自己和陈景和到底谁才是陈云甫的亲生儿子。
不过换言之,这大概是因为陈云甫更重视陈景和吧。
毕竟给了后者真正锻炼的机会。
“孤已经决定在全国铺设马车轨道,这是一项极其浩大、青史未有的国家工程,事关我中州几千年的基业,孤要亲自把关。”
陈云甫和朱允熞说起这件事来:“宋成那边只要将德里攻下,杨士奇会立马启程动行赶往印度,彼时,这项工程就会在第一时间启动,到那个时候,你就要替孤坐镇中枢来处理国政,孤会让胡嗣宗、杨荣他们辅助你。”
“孩儿怕自己做不好。”朱允熞诚惶诚恐的说道:“叔父创下的盛世,早已非汉唐可以媲美,孩儿年幼稚嫩,哪里有能力掌控大局。”
陈云甫安抚道:“你不用担心,小事的话你可以多听听胡嗣宗他们的意见,大事就上军政院讨论集体表决,如果实在是悬而不决的,再和孤说。”
朱允熞本想着继续拒绝,却被陈云甫打断。
“就这么定吧,你先回宫。”
“...是,孩儿告退。”
话以至此,朱允熞便是心中再如何惊疑惶恐,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起身离开。
他前脚走后,书房中便出现一人,正是杨士奇。
后者望了一眼书房的门,坐到陈云甫对面,小心翼翼。
“大王真的决定释政于皇家?”
“允熞是太宗的子嗣,日后也是孤的女婿。”陈云甫点了点头,眼神中有着温柔和慈祥:“孤当然要让他接手国政。”
杨士奇焦急道:“可如此一来,太子那,大王,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啊,若是二帝相争,与国有大害。”
“孤何尝不知?”陈云甫叹息,但立场却是丝毫不见动摇:“手心手背都是肉,孤不会做曹操,更不会做司马懿。”
杨士奇重重一叹,他只觉得陈云甫实在是太过于仁慈了。
“大王,自古改朝换代本就是司空见惯之事,王朝更迭,兵强马壮者居之天公地道。”
“没错,不过你说的是更朝换代,孤说的是政治。”
杨士奇拧眉,这不说的一回事吗?
“孤给景和、允熞的支持将会是一样的,不偏不倚,他们俩的将来,谁有本事掌握更多的政治资源或者说国家的话语权,那将是他们俩人自身的造化。
像荀孟之变那样的恶性党争确实祸国殃民,但他们两人这,孤会亲自把关和引导,把恶性党争变成良性党争。”
“何以国分两派。”
“一个禹王世系、一个中州皇室,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陈云甫道:“当年周公共和,尚且能领导国家,定我华夏,到今日缘何就不能并存,非要你死我活。”
杨士奇有心想说这是陈云甫的一厢情愿,但话到嘴边终究是不敢开口。
心中却是存了主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陈云甫看了杨士奇一眼,像是看透了后者:“不仅你,还有嗣宗他们,你们想的是孤一死,你们就拥着景和上位,彻底架空中州皇室,大权独握。”
杨士奇大惊失色,连忙起身下拜。
“大王万寿无疆,臣等万不敢存此忤逆之心。”
“太祖爷听了那么多年万岁,活到万岁了吗。”
陈云甫摆手:“太祖当年定下的祖宗成法,到今日,不也被孤给改的改、废的废早已不存,是啊,孤一死,这国家哪里还轮到孤指手画脚。
孤既然如此定,那就有如此定的道理,便是你们坚持要改,景和他也不敢。”
杨士奇一怔,顿时惊悚。
难道说,陈云甫给朱允熞留了什么后手?
第四百七十一章:走马上任陈景和
东莞县是广州府下辖的大县,而且是最大的一个县,比起香安县来还要大上不少。
其所辖之地几乎等同于后世的东莞市、深圳市和香港的总和,这还是在南宋拆分之后。
香安县便是从东莞县中拆分设立的,而香安县,便是后世的珠海市、中山市及澳门。
两县的位置也很有趣,一左一右分设在珠江口两侧,当然这时候不叫珠江口,叫广州港。
自从广州市舶司复市之后,广州港的日趋繁荣也带动了东莞、香安两县的发展,是名副其实的富庶之地。
商贾云集、资产兴旺。
能在这两县做县令,可谓是毫无疑问的肥缺。
李延宗是东莞县财政所的掌簿,也就是所谓的所长,听姓名也知道,他和李家有关系,事实也确实如此,李家家主李书闳是李延宗的亲伯父。
这次东莞县县令一职出现官缺,李延宗很兴奋,因为李书闳已经亲口许给他,这个位置已经和原广州知府,如今的广东布政使伍士皐通过了气,会让李延宗出任。
有李书闳的亲口作保,加上伍士皐这个一省布政提拔,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出意外的话就该出意外了。
新的东莞县令,从天而降。
一个南京的公员,吏政部钦定指派。
每每想到这,李延宗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差点没呕血三日而亡,可这份人事任命已经下达,伍士皐也不可能为了李书闳几句话去驳中央的任命,所以便是李延宗再不乐意,也得捏着鼻子忍下来。
不仅要忍,还得同县内各所的掌簿一道出城迎接这位到任的新县令。
“听说新县令姓陈,你们说,会不会是陈家的人?”
打听到新县令叫陈璟,李延宗的脑子就开始转了起来,同一众同僚一道揣测起这陈璟的身份背景。
“陈家的重心不是一直都在广州市舶司以及工商联吗,咱们东莞县便是再富裕,陈家也不好抢食吧。”
户政所的掌簿葛和虽不是四大家族的人,但也算是李家的附庸,闻言和李延宗说道:“大家说好要平衡,李令公他老人家已经点了您做东莞县令,陈家应该不会那么不守规矩,出手破坏吧。”
“哼,欲壑难填,谁知道陈家到底老实不老实?”
李延宗嘬着牙花子恨恨道:“这几年,陈家在广交所已经是赚的盆满钵满,插手官场也是说不准的事。”
葛和眯着眼睛:“若是真个如此,那咱们也不能让头上这位新县令过的痛快。”
“不利于团结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李延宗摆摆手,交代道:“怎么说,人家也是县令,咱们不过是区区掌簿而已,以前县里还有副职、主簿这些职务,现如今副职取消,一县事务都是县令一把抓。
咱们要是公然跟县尊对抗,说罢咱们的官就能罢咱们的官。”
葛和听出了李延宗的话外之意,不能公然对抗没说不能阳奉阴违。
只要让这位陈璟县令在东莞诸事不顺,那这陈璟就必然会被调走。
迟迟干不出成绩的官,吏察能过的去?
一群各怀鬼胎的县属官员各自议论着,随后便见官道的尽头,一驾马车缓缓驶来。
虽说官道上的行商不少,但能坐马车的,不是商贾就是官员。
而马车上悬挂着的国旗则标明了这驾马车的来历。
朝廷官员。
“走,会会咱们这位新县令。”
李延宗带了头,一群县官们便齐齐换上一张热情洋溢的脸,联袂上前接下马车。
马车缓缓停下,车厢的帘布掀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不是自南京而来的陈景和又能是谁。
而看到陈景和后,一众迎接的东莞县官员也是心中暗暗咂舌。
好年轻的县令。
“这一定是陈家的人!”
此刻的李延宗心里已是笃定,这陈璟绝对是陈家的人,若不是陈家之人,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刚刚考上公员便能来到广东这地界当县令?
想到这,李延宗气的咬牙。
说好的平衡,你们陈家太不守规矩了!
饶是再如何恼怒,此刻的李延宗还是一脸灿烂笑容,作揖拱手。
“来人可是陈县尊?”
陈景和点了点头:“是。”
“下官李延宗,东莞县财政所掌簿,参见陈县尊。”
自李延宗后,葛和等官员也是纷纷自报家门,面礼参见。
陈景和下了马车,一一和这些迎接的官员道礼相见。
“县尊来之前,下官等人便听说,县尊乃是自南京公考而来,如此想来,县尊必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今日得见县尊尊荣,才知什么叫闻名不如见面。”
李延宗吹嘘道:“县尊神姿英俊,果非常人能及啊。”
陈景和什么身份,堂堂的禹王太子,在南京的时候,便是杨士奇、胡嗣宗这些人和其说话也是吹捧为主,这李延宗小小一个掌簿,便是拍几句马屁又哪里能把陈景和哄住。
“李掌簿实在是太谦虚了,本县初来乍到,日后很多事务,还要多赖诸位同僚左衬啊。”
说着话,陈景和作揖,环拜一圈。
“不敢当县尊之礼。”
众人还了礼,一男子便抢先开口道:“县尊日后有何差使,我等自当勠力而为。”
李延宗眯了下眼。
陈景和呵呵一笑,言道:“顾教谕言重了。”
刚才介绍的时候陈景和已经记住了这说话之人的身份,东莞县教育所的教谕,在县里不算什么实权官员。
不过算是第一个上赶着来投诚的,陈景和也很高兴。
李延宗打了句岔:“县尊一路风尘仆仆而来,这寒暄客套之言还是留在晚上接风的时候再说吧,先请县尊入城。”
“对对对,恭请县尊入城。”葛和也附和了一句。
陈景和颔首,重新折身返回自己的马车,在一众县官们的引领下进入东莞县城。
马车内,媳妇李姝突然开口。
“这个李掌簿,不好易与。”
陈景和诧异扭头:“怎么说?”
“那顾教谕欲投诚夫君,李掌簿便以寒暄客套之名来搪塞,这是点那顾教谕呢。”
陈景和一怔,而后看着自己的媳妇陷入沉思之中。
刚才乍一听没听出什么来,现在一听分析,细咂摸一番,还真如李姝所说。
自己老爹,确实给自己选了一个贤内助啊!
第四百七十二章:接风
东莞县当地官员对于陈景和的到来还是很欢迎的,起码从面子上来看确实如此,接风宴举办的很是隆重。
县里面有头有脸的商贾豪绅能来的全来了,足足有小二百多号人,十几张八仙桌摆下,县衙的后院仍不显拥挤。
陈景和久在南京,跟着陈云甫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今晚这场接风宴还是让陈景和有些小小的呀然。
那一桌子琳琅满目的飞禽走兽,起止是一句奢侈可以来形容的。
就算是在南京,陈景和也没吃的那么铺张过,哪怕是过年时候的国宴。
“本县多闻广东富裕,可今日一见,才知道传言还是谦逊了些。”
陈景和叹道:“今日这一堂接风宴,怕是不下千两白银吧。”
左手边落座的李延宗呵呵一笑,伸出一只手在桌子上晃了一晃:“县尊,整三千两。”
“咳咳。”陈景和直接呛出声来:“多少?!”
三千两是个什么概念,自己家一年的开销都不到一千两,那还是算上整个禹王宫内几十个家佣的工钱和饭钱。
无论是自己的父王还是邵柠,那过日子都节俭的很,连带着皇宫有样学样,一年的花销用度都绝不会超过两千两。
而今天东莞区区一个地方小县城,为了给自己这个新来的县令接个风,就花出去整整三千两?
见到陈景和如此大的反应,李延宗反而诧异起来。
“县尊可是觉得,有些寒酸了?”
在心里,李延宗已经认定陈景和乃是陈家之人,所以很奇怪。
论财富之巨、日用花销之奢靡,整个广州乃至广东,谁家有陈家奢靡铺张,三千两而已,至于那么大反应吗。
陈景和面上干笑两声,举杯饮酒压下心头的万丈波澜。
三千两接一次风,李延宗竟然说,寒酸?
“这笔钱,是走咱们县里的财政吗?”
李延宗顿时哈哈一笑,言道:“原来县尊是担心这个,那县尊但请放心,这笔钱咱们县里是一文钱都没花,全是咱们当地商绅们自解腰包,一片心意给县尊洗尘的。”
“不单单这一场,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伙还在望月楼给县尊您备了一台戏,从广州城请了顶好的名伶。”
吃喝嫖一条龙,这陈景和甫一上任还没熟悉工作环境呢,倒是先要过一堂这地方官员都避不掉的温柔乡。
“听戏的事还是算了吧。”
陈景和哪里敢答应,连忙摇头拒绝,举起酒杯岔言道:“李掌簿,烦劳你替本县介绍一下咱们这东莞的乡绅名士。”
“自是应该。”
李延宗接了话,手便引向了在座的一位中年男子,这位并没有出现在今日城外迎驾的队伍中。
“县尊,这位乃是咱们县何氏商号的东家,昌谔公。”
随后,李延宗又压低声音小声道:“其父乃是先洪武朝东莞伯何真,大王当年取消爵制,这何昌谔身上的县伯也就没了,如今经商谋生,不过他的二子却在京为官,如今述职于都察院。”
先洪武朝的县伯?
那这确实是个人物了。
陈景和恍然,怪不得李延宗会先介绍何昌谔,感情人家曾经还是个世爵。
“昌谔公。”
面带微笑,陈景和举杯相敬:“本县敬你一杯。”
何昌谔略有些倨傲的端起酒杯:“听闻县尊是从南京来的,既是从南京来的,可认识杨靖公啊。”
“那当然认识。”
陈景和言道:“杨靖公乃是军政院行走、都察院都御史,南京城谁不认识,怎么,昌谔公与杨都御史有旧?”
何昌谔更是傲慢,对陈景和的话不做回应,身边一官员十分谄媚的介绍起来。
“县尊有所不知,昌谔公府上的公子,便是杨都御史的秘书。”
自从陈云甫选用杨士奇做秘书开始,至今十几年的时间中,上行下效,很多中央大员包括地方省府主官都有了这个习惯,那就是在工作中给自己选秘书。
以前什么师爷、参谋的都没人叫了,现在官场都叫秘书。
就是一种楚王好细腰的政治投机行为。
甚至有的地方布政,一口气挑出七八个秘书。
看着何昌谔的德性,陈景和心里那叫一个不屑。
闹了半天是这么一层关系,不就是儿子跟着杨靖做秘书吗,这把你给傲的,要是让你儿子做了都御史,那你何昌谔岂不是真拿自己当天王老子了?
“去岁年关的时候,犬子说,杨靖公对他很是器重,决定下放历练一番,估计啊,也就是到哪个省做地方都察院的都御史,还是年轻,要多锻炼。”
何昌谔也是真敢吹,张嘴就是一省的都御史,这话差点没把陈景和逗笑,却唬的在场官员无不更加唯诺紧张。
当然,跟陈景和一样撇嘴不信的还有身边坐着的李延宗。
“这何昌谔就这德性,县尊不要和他计较,天天就喜欢吹嘘他那个在京述职的儿子。”
“还一省都御史,他把朝廷当他何家自己开的不成?能混个一府的都御史那就顶了天了,吹牛都不打草稿。”
陈景和突然发现这李延宗好像还挺招人喜欢的。
“李掌簿这话倒是有趣,昌谔公的公子既然是给杨都御史做秘书的,便是下放一省都御史又有何不可?”
“县尊,一省都御史那可是从三品,他家那儿子现在不过是七品,就算京官下放提一级的规矩在,最多也就是六品,做梦也别想一步登天,官场规矩不守了?”
李延宗老神在在的说道:“杨都御史那是什么人,当年大王还做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时候,杨都御史任右都御史,就和大王一道供职,可谓是久伴御前的老人,他啊,不可能坏官场规矩的。”
这话说的,陈景和可就眯起了眼睛。
区区一个地方县里的掌簿,话说的好似对中央了如指掌一般。
“听李掌簿这意思,咱们头上那位大王,是个很守官场规矩的人?”
“那当然。”
礼法删改多年,没有了避尊者讳的规矩束缚之后,李延宗便是谈起陈云甫这位禹王来也是一点不怯场,想到便说道:“咱们大王那是最重规矩的人。”
“不对吧,本县怎么觉得咱们大王可不是墨守成规之人。”
“县尊不信?”
陈景和心中失笑,竟然有人会认为陈云甫是个守规矩的人?
“当然不信,本县观大王多年来施政之要,无不是以改革为纲,怎么能说大王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呢。”
李延宗便哈哈一笑:“对对对,县尊说的极是,是下官妄言了。”
两人正聊着,一旁下,东莞县的官员商贾开始前来排队敬酒。
这下陈景和只好暂时压下心里的话,一一应付起来。
葛和这时候坐到李延宗身边,小声言道。
“延宗,你说咱们这位小县尊,好易与吗?”
“好不好易与的,先应付着看吧。”
李延宗回道:“吃人嘴短,今天先把他伺候好了,来日咱们再和他慢慢论。”
葛和有些担心的说道:“南京来的,又是陈家的人,咱们也得小心点。”
“嗯,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李延宗点点头,随后抄起酒杯面露笑容也加入了劝酒的队伍中。
一时间,院落之间,满是欢声笑语。
(断更十日,至于原因,作者君不是一个喜欢分享痛苦的人,更不喜欢编理由,安心写书吧。)
第四百七十三章:治安
一场接风宴,把陈景和灌了个酩酊大醉,他中途的时候本想着学自家老爹装醉躲酒,但到底是年轻,架不住身边一群官僚的吹捧。
这地方的官员是什么人,那个顶个的舌绽莲花,漂亮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倒还不带重样的,三言两语之下就把陈景和夸的分不清东南西北。
结果到最后,就成了那句话。
没人劝酒,可架不住陈景和‘自罚’啊。
喝美了的陈景和一觉可就睡到了次日晌午,睁开眼的时候,都日上三竿到午时了。
“哎呀!”
扶着床榻坐起身来,陈景和懊恼的一拍额头。
今天可是自己到任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就干脆利落的旷工半日,这说出去,成何体统。
当下也顾不上吃饭了,匆匆洗漱一番后就换上官袍,脚不沾地的快步走向前衙。
衙门里,各所的掌簿早都到了,该忙活的忙活,无事的就在公事房里闲聊看报。
陈景和进来的时候,一群人正围站在李延宗的办公桌边畅聊着,见到陈景和,纷纷打起招呼。
“县尊昨夜,睡的可还好?”
李延宗的话让陈景和红了下脸,他轻咳一声止住尴尬,问道:“李掌簿,今日县衙可有什么公事?”
“没有。”
见李延宗回答的干脆,陈景和便坐到李延宗边上继续问道:“可有击鼓鸣冤者、可有报案诉讼者?”
“都没有啊。”
李延宗语气很轻松的回道:“县尊,咱们东莞虽说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也算承平日久,加上商贸繁荣、民间富庶,鲜少有扰乱治安者胡作非为。”
一听这话,陈景和顿时有些失望,他本还想着来到地方能够一展拳脚,当一回包公,为地方百姓平冤昭雪,打击地方为富不仁、欺压良善的劣绅士族,结果竟是如此?
可南京的说书先生不是整日说地方如何如何吏政昏聩、百姓民不聊生吗?
心中失望的陈景和不愿意相信,便找到按察所的掌簿齐景升要来刑案记录翻阅。
按察所便是刑部的下级垂直机构。
齐景升也不含糊,陈景和要看,他就差人取来,也不多少,就一本而已。
“就这一本?”
陈景和抬头,目露狐疑。
“回县尊的话,就这一本。”齐景升说道:“这已是咱们东莞最近五年来所有的案讼记录了,若是县尊想要再往前看,下官可以去档案室翻找。”
陈景和见齐景升此话不似作伪,当下勉强信了几分,而后便查阅起来。
这一看不打紧,看完之后陈景和更是失望了。
最近的一起案讼还在十七日之前,业已结案,整本按察所的案讼记录上,五年来东莞县一共一百三十九起报案,全部办结。
没有悬案、没有无头公案。
面子做的那叫一个漂亮。
陈景和想要看到的欺行霸市、想看到的所谓吏政昏聩、官绅不法更是一起都没有。
难不成,东莞是一个世外桃源?
是一个众生平等的佛国?
南京可还有纨绔子弟,每日里犯在府衙的权贵之后不胜枚举,怎么到了东莞这,那么干净。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景和越看越是不信,面上也不说,只是午后吃了饭,便点上一班衙差,出衙视察全县去了。
等到陈景和一走,李延宗便失笑摇头。
“诸位,看来咱们这位小县尊,迫不及待想要找个出头鸟立威啊。”
“新官上任三把火,早太祖爷那时候就说过,官员到任地方,先查案讼。”
齐景升亦是无奈摇头:“太祖爷起于寒微,最知民间疾苦,亦最通晓为官之道,新官上任,如何立威立德?自然是找出几起冤案,杀鸡儆猴,如此一来,既立了威亦得了民心,威德在手,工作便好开展的多。
这些门道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咱们这位县尊,还玩这出把戏,巡城?哎呀,我看呀,就是按图索骥罢了。”
“让他去吧。”
李延宗笑道:“你们按察所档案上的案讼记录又不是假案,更经得起查,他认为是假的?那就让咱们这位县令自己去看看吧。”
县衙公事房里的一众掌簿乐的看陈景和笑话,而陈景和也确实闹了笑话。
他带着按察所的案讼记录巡城,找到一起又一起报案的百姓家去核实,果发现这档案上记载的并无差错,百姓对官府的判决心服口服,更没有一个是被威逼利诱或者蒙冤含苦的。
这个结果让陈景和直接傻眼。
怎么可能?
东莞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又或者说,东莞县凭什么能做到这一步。
要知道所谓天子脚下有王法的南京,这值得推敲的案子可也是不少啊。
东莞县真就做到政通人和、安居乐业?
不信邪的陈景和连查了数日,最后一无所获的回到县衙,垂头丧气。
自己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看来是烧不起来咯。
“这县里的纨绔子弟都去哪了呢?”
闭着眼,陈景和仰面躺在正堂内的太师椅内,脑子里胡思乱想。
“东莞县毗邻广州湾,商贸繁荣发达,那日接风便能看出来,城内商贾云集多是豪商显贵,一县之富不亚于内陆一府,加之又远离中枢,按说正和了那句天高皇帝远,说起来,架鹰斗兽之徒不在少数才对。
可这些日子走访以来,从不见有百姓说及富贵子弟仗势欺人,那可真是奇了怪。”
难不成,是东莞县的县属官员买通了全县百姓?
这不纯纯胡扯吗。
百姓真要是含冤在心,怎么可能被买通。
那就是被威逼恫吓住了,不敢诉冤?
陈景和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于是不服输的又开始玩起微服私访的把戏,整日里明里暗里的打听消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东莞县当地的权贵子弟别说仗势欺人,一个个温良恭顺的就差天天守在街头巷尾扶老太太过马路了!
一个混账没有不说,还全是施粥赈灾的慈善家!
“县尊有所不知,五年来,咱们东莞的治安在全府乃至全省的评比中,一直排第一。”
李延宗将一纸嘉奖状放到陈景和的案首,轻声言道:“伍藩台继任之初,第一个来视察的也是咱们东莞县,您看,这是伍藩台亲笔写的嘉奖状,东莞,教化最善!”
陈景和抬起头,脸上带着俩黑眼圈,自嘲一笑。
“李掌簿为什么不早些将这嘉奖状拿给本县看。”
“县尊不是看了案讼记录吗?”
李延宗端坐下来,望着陈景和坦言道:“这嘉奖状和案讼记录有什么区别,下官就是拿出来,县尊就一定信吗?”
不信,什么嘉奖状、案讼记录都没用。
陈景和点点头,叹气道。
“是本县先入为主了,东莞有今日之局面,皆赖李掌簿和诸位同工劳心用命,本县却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惭愧、惭愧啊。”
“县尊言重。”
认清现实的陈景和此刻亦是好奇起来,问道:“李掌簿,咱们东莞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一个字。”
李延宗竖起一根手指道:“钱!”
“钱?”
“对,就是钱。”李延宗解释道:“因为咱们东莞富,所以治安好,穷山恶水才出刁民,以前的百姓为了一口吃的能杀人,眼里就更没有什么国法一说。
老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我们东莞呢,所有百姓没有光脚的,都穿着鞋呢,大家耕者有其田、业者有其产,谁会犯法啊,犯罪成本多高,不值得。”
“可是,仗势欺人的纨绔也不见啊。”
“纨绔又不是傻子。”
李延宗说道:“安安稳稳的挣钱、踏踏实实的花钱不舒服吗,谁愿意被抓进大牢里提心吊胆的度日或者说去没日没夜的劳改?
还是那句话,咱们东莞富的就剩钱了,没人犯法生事。”
陈景和苦笑点头。
虽然总觉得李延宗说的应有保留,可眼下来看,却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李掌簿,你负责财政所,你一口一个东莞富,本县想问问,咱们县里的财政,现在账面上躺着多少银子?”
李延宗微微一笑,轻声言道。
“一百一十七万,两!”
第四百七十四章:财政
当李延宗说出一百一十七万两这个数字后,陈景和整个人都懵了。
按说陈景和的身份,这个数字应该不会吓到他,毕竟他在陈云甫身边,经常会遇到夏元吉来找陈云甫汇报,这位财政部的尚书一开口就是几百几千万两。
更何况还有严震直这位央行行长呢。
就说离京前,陈云甫计划要搞的全国马车轨道,一期工程就计划走央行发行一笔一亿两的建设国债。
和这些天文数字比起来,一百一十七万两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但陈景和还是头脑发懵。
因为这笔数字不是国家用度,而是地方一个县的自留财政。
“李掌簿,你说,一百一十七万,两?”
陈景和不可思议的问道:“不是十七万两?”
“回县尊,确确实实是一百一十七万两。”
“不可能!”
陈景和直接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李掌簿,你知道这笔数字是个什么概念吗,我告诉你,洪武二十年,全国的财政收入去掉实课税,不含宝钞的现银税入才二百万两不到,那是全国啊,是包括南直隶、江浙、两淮盐引全部算在内的钱。
而如今,你说你们东莞一个县,在扣除上缴国库的税银后,自留财政就高达一百一十七万两,那岂不是说,这几年你们东莞上缴国库的税银高达四百六十八万两?”
李延宗摇了摇头:“县尊说的并不全对,按照财政部九州元年定下的地方税银上缴八成,留存两成的标准,这五年来,我们东莞县上缴给国库的税银并不是四百六十八万两,而是五百三十七万六千两,留存一百三十四万四千两。
扣除掉这五年县里的公费用度,剩下的一百一十七万两迄今就静静的躺在财政所的府库里。
哦对,这一百一十七万两并不全是现银,有七十万两存在广州银行,二十万两在广交所持有股票,只有二十七万两的现银在府库封存,县尊若是不信,可以移步府库亲自验收。”
陈景和坐了下来,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东莞县一县之地,五年给国家上缴了五百多万两的税银?
那岂不是说,东莞每年上缴的税银,已经相当于洪武二十年全国税银的一半之多!
“东莞,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李延宗起身,唤门外员吏自公事房取来一卷宗,放到陈景和的面前,言道。
“县尊请看,这些年咱们县里的财政收支都在上面了,这些钱,除了东莞自有的税赋外,便是咱们县自己经营的官办商号收入盈利。
朝廷不是新办了国资局吗,我们东莞也跟着成立了国资所,将这些早年间经办的商号统一管理,为其注入资金扩大生产及海贸经营,收入的八成同样上缴国库,所以说,咱们东莞这五年来上缴的税银也不全是地方税收,还有一部分是我们东莞国资所的商业营收。”
陈景和翻看着眼前的东莞财政账簿,上面记载着一笔笔极其详实的收支记录。
盐引、田赋、铁课、纺课、行船、经贸、商营无一不记的清清楚楚,由不得他陈景和不信也得信。
东莞,确实就是那么富。
这下陈景和可就又燃起了斗志,先前受到的小小挫折瞬间跑了个无影无踪,转头来踌躇满志。
县里那么富,简直堪称全大明最富的县,做这种富县的县令,他自是可以大展拳脚!
“快,本县要好生了解咱们东莞县的经贸。”
陈景和还算是比较务实的,并没有一上来就发号施令,而是决定先亲往视察一番。
这种事上,李延宗作为财政所的掌簿自然是全程陪同。
一道的还有葛和。
在县城里几家大的商号逛了一圈后,陈景和问道。
“本县之前注意到,咱们县里经贸的大头收入均来自于和阿拉伯人的交易,既如此,本县当接见一番城内的阿拉伯海商。”
此话一出,陪同的李延宗及葛和二人面色一变。
“这……”
“怎么?”陈景和敏锐的觉察到不对劲,正色道:“这阿拉伯海商也算为咱们县的繁荣贡献颇大,本县打算亲自接见感谢一番。”
李延宗接过话茬频频点头:“是是是,县尊说的对,确实应该好生感谢一番,既然县尊打算纡尊降贵亲自接见,下官马上安排。”
“甚好。”陈景和满意点头,拍了拍李延宗的肩膀:“辛苦李掌簿了,本县初来乍到,至今很多事幸亏有李掌簿操持。”
“下官应该做的。”
李延宗谦虚一句,随后将陈景和送回县衙,这才和葛和一道乘车去寻阿拉伯商人。
马车内,葛和面露焦急之色,慌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你慌什么。”
“延宗,县尊要见阿拉伯人,届时一问,事可就全露了馅,不可让县尊见那些阿拉伯人啊。”
李延宗瞥了葛和一眼,哼出一声来:“你说不见就不见了?县尊执意要见,咱们若是硬拦,反而是此地无银,让他见吧。”
“哎呀,我的延宗兄。”
葛和大急,劝言道:“便是要见,那也应该往后推迟几日,等咱们将一切安排好了再说。
你前些日不还说先摸摸咱们这位陈县尊的底再和其摊牌吗,怎么今日……”
“这不是我的意思。”
“那是?”
李延宗的马车一路驶到望月楼,前者便笑道。
“随我来。”
葛和虽然一头雾水,不过还是听话同行,随着李延宗一路上到望月楼的三楼,在最深处的雅间内见到了一个始料未及的人。
李家的现任家主李书闳!
别看李书闳只是商人,葛和是朝廷的官员,可在这里见了面,葛和那叫一个谦卑,快走几步上前一揖到底。
“下官葛和,参见明公。”
“葛掌簿言重了,老夫不过一商贾而已,这明公之称可不敢当。”
李书闳呵呵一笑,却显然没有扶起葛和的打算,姿态很是倨傲。
“免了,坐吧。”
待李延宗二人谢礼坐下后,李书闳才开口。
“听说咱们这位新县令,要涉水了?”
“是的,今天刚说的要见阿拉伯人。”
“好。”
李书闳很是满意的哈哈一笑。
“陈家,马上就要不复存在了!”
“是的。”
两人一说一和可把葛和给说的迷糊不已,这都什么跟什么?
新县令要见阿拉伯人跟陈家有什么关系,李书闳为什么会说陈家完蛋呢?
虽然心中万般不解,不过葛和显然是不敢多嘴询问的,只能强压住规矩听受。
而李书闳也没在这地多待,又随意交代两句后便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万事莫要担心,一切自在老夫安排之内。”
李葛二人起身相送。
“恭送明公。”
夜色下的东莞繁华市井,不为人知的暗流开始疯狂涌动。
第四百七十五章:惊恐
“县尊,这位就是在咱们广州湾最富盛名的阿拉伯海商掌柜,蒲文。
蒲掌柜,这位是咱们东莞新任县令,陈县尊。”
县衙内,李延宗做起了中间人,为陈景和二人彼此介绍。
“蒲?蒲掌柜和蒲顺可是有旧?”
听到眼前这位阿拉伯海商姓蒲,陈景和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当年在广州被自己坑去不少银子的蒲顺。
蒲文也没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县令竟然会认识蒲顺,略微一怔后笑着点头。
“那是在下的主子。”
蒲顺这几年忙着印度的事,再无闲心处理大明的商贸,所有事务便全权交给了蒲文。
“县尊还认识蒲大掌柜?”
“是的,前些年在广州和蒲大掌柜有过一面之缘。”
陈景和如实说道。
这话一出,李延宗在一边便频频看向陈景和。
若说以前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肯定,陈景和就是陈家的人!
除了陈家子弟,还有几个能在少不更事的岁数和蒲顺这位海商认识?
“都坐下说吧,县尊快请坐。”
寒暄一毕,李延宗便急忙招呼两人落座。
陈景和也是个急性子,才闲聊没两句,就同蒲文言道。
“蒲掌柜,本县是初来乍到,对东莞以及广州湾的情况不甚了解,经李掌簿介绍,咱们东莞能有今日,多靠海贸经商。
所以本县就特意委托李掌簿将蒲掌柜请来,要当面感谢一番。”
“不敢不敢,县尊太客气了。”
蒲文笑的灿烂,嘴里说着不敢可面上却还是很得意。
自打广州市舶司复市以来,这么多年他们阿拉伯商人在大明,到哪不是当地官员的座上宾?
他们何止只是商人,那是政绩啊!
而对于蒲文的自得,陈景和也不多计较,他久随陈云甫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商人倒也不会抵触。
复又感谢一番后,陈景和才话及正题。
“蒲掌柜,本县之前看了几家国资商号的交易单,发现除了瓷器、茶叶、丝绸和古玩这些耳熟能详的卖品外还多了一个药材,怎么,现在咱们的丝绸之路把我们中药都推向全天下了不成?”
“哈哈,对对对。”
蒲文哈哈一笑,点头应和:“县尊说的一点也不错,贵国的草药于治病养身很是有效,故而在下就采买了不少。”
“是吗。”
陈景和来了兴致,好奇追问道:“本县可是注意到了,去年一年,光这药材一项的贸易可就高达二百多万两,都买了哪些药材啊。”
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蒲文便如实回答道。
“诸如人参、鹿茸、黄芪、甘草、当归、首乌、阿胶……芙蓉等。”
说完,蒲文仿佛想到了什么,在身上一通摸索找出一张纸来。
“在下刚刚想起来,今日一早正好下了一份订单,县尊可以看看。”
陈景和伸手接过,嘴里还说着:“蒲掌柜前面说的药材本县都知道,倒是这芙蓉好生奇怪,此花也能治病了?”
好奇说着,陈景和的眼就被清单给吸引住了。
只见在清单的最后一项,正是之前蒲文说及的芙蓉。
而仅此一笔,就足足是五十万两的巨额订单!
“这?”
陈景和拿着清单望向蒲文,惊愕问道:“贵国要那么多的花干什么?”
“这不是花啊。”
蒲文也泛起迷糊来:“县尊,这芙蓉是一种烟草,燃之吸入体内,可使人浑然忘我如坠仙境,是如今在鄙国最畅销之物。”
此话一出,陈景和顿时面色大变。
此芙蓉花非彼芙蓉花,是太医院的禁药啊!
陈景和不可思议的扭头看向李延宗。
“李掌簿,东莞,私种芙蓉花?”
原以为李延宗会惶恐否认,却不料李延宗一口应了下来。
“是啊。”
“你怎么敢!”
陈景和直接站了起来,手指李延宗怒喝道:“自唐代始,历朝历代无不禁止民间私种芙蓉花。
元代宰臣阿合马为挽救中央糟糕的财政放开管禁,致使沿海芙蓉花种植泛滥,蒙古贵族多被此毒物夺去心志斗志,以至于军队不堪一击。
太祖开我国朝,严令除太医院外,云南、闽浙等地决不可再种此物,你们怎么敢!”
“哎呦我的好县尊。”
李延宗依旧嬉皮笑脸的说道:“还不是钱闹的吗,芙蓉花虽然害人,可这东西它能赚大钱,钱到位不就行了?”
“放屁!”
陈景和破口大骂,遽尔一怔,手指指向李延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如此大量的芙蓉花出口,绝非几家商号可以满足的,原料更是海量,莫不成、莫不成百姓也参与种毒了?”
“县尊说的没错。”
李延宗点点头,坦言道:“全县四万户百姓,有两万八千户都在种芙蓉花,故而百姓尽皆为富民。”
陈景和突然就懂了。
为什么东莞的治安那么好!
全县百姓参与种毒、制毒、贩毒,赚到钱完全可以享受人生,谁还会闹事犯罪。
就算是闹事犯罪,谁又敢真个撕破脸入京告状?
大家心照不宣的都在躲避官府,也都在竭力的克制自己不和任何“同行同乡”发生冲突。
东莞治安若是不好的话那才他娘的怪了呢!
陈景和惊恐的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他太清楚这件事若是上报到自己父王那是什么概念了。
按大明律,私种芙蓉花是要杀头的,那岂不是说,朝廷要把东莞两万八千户百姓全杀光?
十几万人?
十几万人!
这事不能上报,不能见光!
可若是不上报的话,那自己算什么,自己岂不是成了制毒贩毒最大的包庇者!
而一旦上报,全县十几万百姓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只需要有心人一蛊惑,这些百姓就敢冲击官府杀掉自己!
李延宗一直在留意着陈景和的反应,见后者面色苍白浑身战栗,便主动起身宽慰道:“县尊莫慌,那么多年来咱们广东多地都是这么做的,伍蕃台指示过,只要种出来的芙蓉花悉数卖出国门,那便无须矫枉过正,还能为咱们广东多赚银钱,富裕民生。”
无须矫枉过正?
陈景和嘴角猛烈一抽,一屁股坐回位子哭笑不得。
第四百七十六章:借刀杀人
直到李延宗和蒲文两人离开多时,陈景和依然许久没从震骇中走出来。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东莞的官员竟然敢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而更让陈景和震惊的,就是李延宗那句话。
这件事从头到尾,身为广东布政使的伍士皐全然知情不说,竟然还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不对,这不是默认,这是放纵甚至是鼓励!
陈景和浑浑噩噩的回到后衙,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此事书信一封汇报给陈云甫!
如此泼天的祸事,还是让自己的父王拿主意来办吧。
就在陈景和提笔写到一半的时候,媳妇李姝走了进来,带着一杯热茶。
看到自己相公满脸大汗的样子,李姝放下茶盏,关切了一句。
“怎么了?”
“东莞有大祸矣。”面对自己的媳妇,陈景和倒是没有做什么隐瞒,如实将眼下的事说了出来,这事也将李姝惊的目瞪口呆。
东莞全县六成百姓竟然私种芙蓉花?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是杀头的大罪吗!
“此间之事乃天大之祸事,必须尽快上报父王,由父王定夺处置才是。”
陈景和埋头继续写信,却突然听到李姝一句不可。
不可?
当下里,陈景和便满是困惑的抬起头:“如此大事,怎么能不报于父王知晓呢?”
李姝坐下言道:“东莞全县百姓在官府的放纵下种植芙蓉花,如此大事,难道广州锦衣卫司衙不知道吗?”
一句反问让陈景和登时呀然。
锦衣卫号称无孔不入,断无道理愚蠢的连这么大的事都视而不见。
“此事,锦衣卫应是有所察觉的,父王那里,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情。”李姝为陈景和分析道:“若是父王不知道,那便说明,广州锦衣卫司已经被拉下了水,又或者父王已经知道了,却没有处理,而将此事交给了夫君你。”
“交给我?”
陈景和指着自己的鼻子苦笑起来:“你莫不是想说,这是父王留给我的考验吧。”
见李姝点头,陈景和涩声道:“你也太看的起我了,这么大的事,我哪里好处理,我又不是父王有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
“夫君,若你不是父王之子,不是太子,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东莞县令,遇到此事,该如何处理?”
李姝反问道:“李延宗竟然敢将这么大的事与你坦诚言出,存的又是什么心呢?”
“是啊。”陈景和稍稍冷静下来,也嗅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谁都知道此事乃杀头之罪,李延宗却像说家常一般和自己说了出来,他想干什么?”
“莫不成,他知道了我的身份?”
“应该不会,若说李延宗知道夫君的身份,那是绝不敢说的,而且初来乍到之时,也不会话里话外阻止其他同僚向您亲近。”
李姝跟着分析了几句,却也是拿捏不定,便言道:“来之前,那杨士奇不是拜访过夫君您吗,士奇公可是说过,广东是咱们大明情况最复杂的一个省,现在想想,此话应有深意。”
陈景和坐不住,起身负手在书房内来回走动,眉头紧锁。
“我隐姓埋名来此出任县令,甫一上任,就遇到如此棘手的一件事情,若是说父王心中知晓,那让我来,便就是存的考校之心,既如此,我便试一试。”
忘掉自己太子的身份,只以一个普通的县令身份来入局?
“姝儿,若为夫只是陈璟,只是一名初来乍到的县令,知晓此事后,该何为?”
“要么同流合污视而不见,要么书信一封,将此间之事汇报给广州知府衙门。”
陈景和点点头,当下不再犹豫,重新取出一空白信纸,动笔挥毫,未几便洋洋洒洒写就。
吹干墨迹,陈景和将信递给了李姝。
“替为夫看看?”
李姝不愧为李善长之孙女,宦门之后对政治自幼便耳濡目染,不仅看的懂,还替陈景和又润色了一番。
“父王言你为贤内助,诚不虚也。”
陈景和感慨一番,随后便出门唤来一小吏,将信付之。
深夜里,东莞县外驿站,一匹快马疾驰而出。
而与此同时,一只雪白的信鸽也从东莞驿站飞进了县城之中。
“这陈璟,果然还是把这事向广州府衙呈报了。”
李延宗在家中将飞鸽信书看罢,乐呵呵的付之一炬,谓面前的葛和笑道:“看来,这件事把咱们这位年轻的县尊给吓的不轻啊。”
葛和频频点头附和几声,随后又困惑言道:“信上说,这陈璟只报信于广州府衙,他不是陈家的人吗,这么大的事,没给家里说一声?”
“糊涂。”李延宗笑斥一句:“这么大的事,他就是想跟家里说,也必派贴己之人亲自送过去,哪敢假手驿站。”
葛和敢忙言是。
“陈家要知道了这件事,第一时间就得把这陈璟调离东莞,这是保护之举。”李延宗信心满满的说道:“可是来了容易,想走就难。”
“陈璟一纸书信上报,算是敲响了他陈家的丧钟的啊。”
葛和深以为然的点头:“广东多少家族,甚至包括布政使司衙门、知府衙门多少官员,都从这芙蓉花出口贸易中分食,陈璟想计较这事,活不过三月的,连带着,藩台他老人家也会怀疑,这是不是那陈家在背后挑的事。”
“陈希人在南京高升,还想着陈家在广东一家独大,这几年来,早就招人眼红了。”
李延宗冷哼一声:“不患寡独患不均的道理,陈家都不知道吗?”
那日酒楼里,李书闳秘见李延宗,指使之事就是今日之事。
让陈景和知道东莞私种芙蓉花!
毕竟谁让陈景和是‘陈家’的人呢。
放在陈景和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和他们沆瀣一气,这样的话,就相当于把陈家也给拉下了水。
若不然就像陈景和现在这般上报,彼时,广东省府两级官员都会对陈家开刀。
很简单的一招借刀杀人,谈不上什么复杂。
“广东经济发展的大好局面来之不易,要稳住。”
事不过夜,得到陈景和汇报的新任广州知府方俭就找到了伍士皐,而后者则说出了上面这句话。
并且意味深长的交代道。
“本官明日找个时间,和陈嘉鼎,好好说说。”
第四百七十七章:背锅的陈嘉鼎
翌日清晨,一驾豪华的马车缓缓停在广东布政使司衙门前,帘布撩开,年近四旬的陈嘉鼎一脸严肃的走出马车。
他是得到伍士皐召见的消息后赶来的。
通禀的公员也没说什么事,弄得陈嘉鼎一头雾水,心里隐隐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按说这几年,他们陈家顺风顺水,加之自己的父亲又高升去了南京,做了全国工商联的副会长,官面上、地方上谁敢不给他们陈家面子?
这不安之感,没道理。
带着满心的不解,陈嘉鼎面上倒是不露端倪,主持家族事业几年,早也不是吴下阿蒙,这养气沉气的功夫还是有的。
迈步跨进衙门,值守的衙差也都认识陈嘉鼎,自然是不敢阻拦。
大门内进进出出的官员见到更是会亲切的打声招呼,客客气气的喊上一句陈会长。
品轶高些的,还会驻足和陈嘉鼎寒暄两句。
这布政使司衙门与陈嘉鼎而言,和回家没什么太大分别。
一路畅行无阻的进入到伍士皐单人独院的公事房,陈嘉鼎在门外驻足,作揖喊了一声。
“下官陈嘉鼎,谒见藩台。”
正对着房门的位置摆了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年轻公员,早在陈嘉鼎唱声前便已经起身迎了出来。
“陈会长来了,藩台等您多时,快请入进。”
“有劳。”
这年轻人自然是伍士皐的秘书,与陈嘉鼎亦有多面之缘,当下就请陈嘉鼎入内。
屋内,伍士皐端坐太师椅内,此刻正伏案批阅公文,见到陈嘉鼎进来,同样满脸微笑的起身,伸手虚引。
“嘉鼎来了,快坐快坐。”
“多谢藩台。”嘴上客气一句,陈嘉鼎也就顺着话坐在了伍士皐的对面,谢过秘书奉上来的茶水后寒暄一句。
“几日未见,藩台的气色可是越来越好了。”
“咱广东的发展越来越好,一派欣欣向荣,本官喜在心里,相由心生而已。”伍士皐打开抽屉,取出一形如笛子般的物件放到桌上:“办公司送来的上好烟叶,嘉鼎要不要来两口?”
此物为烟枪,乃是广东近年来新发明之产物,陈家买卖做的那么大,陈嘉鼎自然是见过,闻言笑着摆手:“下官不好此道,藩台自便。”
伍士皐也不多客套,见陈嘉鼎拒绝就随手收了起来,继续寒暄道:“嘉鼎进来可都还好?”
“托藩台挂心,下官一切都好。”
“那就行,家里怎么样?”
寒暄嘛,顺口的话,陈嘉鼎应了一声:“也都还不错,就是一切晚辈整日游手好闲,家中几位叔父没少跟着操心。”
伍士皐嗯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小辈不争气,咱们做老人的,谁要跟着操心,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加上言路开禁、报业兴盛,这孩子闹出点不成熟的问题,那报纸上就动不动引申到家里,好生麻烦,这朝廷的国法都废株连了,老百姓们反而搞起了株连大狱,恨不得谁家的孩子犯错,让当爹的都跟着吃挂落,动不动就吵着抄家,吵着罢官,就像现在有个新词怎么说来着。”
“仇官仇富。”
“对对对。”伍士皐乐呵起来:“报纸上是这么说来着,搁那些百姓眼里,搞得好像是官都贪、商人都是为富不仁一般。”
陈嘉鼎陪着聊了几句,就转了话题开门见山:“藩台召见,是有什么训示吧。”
“哪有的事。”伍士皐随手一挥:“就是本官前些日子忙,想想也有好些日子没和嘉鼎你聚过,难得今日没有琐事缠身,本官做东,今晚咱们老哥俩喝两杯?”
陈嘉鼎才不信伍士皐一大早把自己找来只是为了当面邀约自己喝酒,面上还是随口应了下来。
“好,难得藩台有此雅兴,下官一定到。”
伍士皐呵呵笑着,拿起桌上自己的烟枪,点燃后嘬了一口,吞云吐雾间好不自在。
“嘉鼎,你说这烟叶倒是奇特,所燃出的烟雾明明呛的紧,可吸到身体里,却让人宛如腾云驾雾般好生舒坦,缘何?”
陈嘉鼎忍住不适,微笑摇头:“下官才疏学浅,不通此道。”
“不来两口试试?”
“真不用。”
虽然被陈嘉鼎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伍士皐却也不恼,只言道:“你不好此道,本官如此,会不会呛到你,罢了,本官也不吸了。”
“不用不用,藩台自便。”陈嘉鼎连忙言道:“下官虽不喜吸食此物,不过只是闻闻的话倒也无妨。”
伍士皐颔首:“这东西,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嘉鼎不好此道,本官自然不会强劝,而本官好此道,嘉鼎也不好劝诫本官戒之,此便为君子。”
搞不懂伍士皐到底想说什么,陈嘉鼎便只是随口应和着。
“要说这烟叶,咱们广东这几年没少出口吧。”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伍士皐又把话引申到了经贸上,陈嘉鼎跟着点头。
“是的,广州港这几年没少往外销售,深得南洋诸国以及阿拉伯人的喜爱。”
“既然他们喜欢,咱们不能因为某些人不喜欢咱们就不卖了,你说对吧。”
“藩台所言甚是。”陈嘉鼎随口说道:“所谓买卖,有买就有卖,市场需求嘛。”
伍士皐呵呵一笑:“本官不通商贾之道,却也觉得嘉鼎此言鞭辟入里,买卖买卖,确实如此,没有买方何来卖方?
不是咱们非要卖,而是有人上赶着想买,就说早些年朝廷废奴,这天底下的权贵、官绅包括你们商人,谁家里不缺些差遣?
是因为咱们想买,阿拉伯人也好、南洋人也罢,才上赶着往咱们大明卖奴。
东瀛的、朝鲜的、南洋的、阿拉伯的还有什么黑奴、白奴,还不是为了给咱们用,你说,要是咱大明禁止买奴卖奴,那还不得闹上一阵。”
陈嘉鼎实在搞不懂伍士皐到底想说什么,不过后者说的话倒是很有道理,就跟着应和。
伍士皐话锋一转。
“既然嘉鼎亦觉如此,那又为何要言行两端呢。”
此话说的突然,陈嘉鼎连连眨眼。
这都什么跟什么?
第四百七十八章:殿下危矣
陈嘉鼎听不明白伍士皐话里的意思,而后者也不可能和他挑明去说,在伍士皐的心里,自己之前这番话已经属于很露骨的敲打了,如果陈嘉鼎这都听不明白的话,那陈家就真不该在广州继续存在下去。
于是,一头雾水的陈嘉鼎离开了布政使司的衙门。
不懂不要紧,陈家是广东最大的世界,根基最深厚的坐地虎,在这地界上,就没有他们陈家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事情。
查呗。
家族里一大群能主事的叔父辈齐聚一堂,几十个年轻的小辈跑前忙后,将广州最近的消息全部串联起来,从官场到市场,从政治到经济。
在如此堪称恐怖的情报系统支持下,陈嘉鼎很快就从一条不起眼的情报中找出了端倪。
“东莞县,新到了一个县令?”
陈嘉鼎挑出这份情报,简单看了两眼后环顾堂内:“南京来的,什么来头?”
上了年纪的叔父们都摇头,地方换个县令而已,这种小事他们怎么会去关心呢。
不过陈嘉鼎的问题问出来就自然有人会在第一时间给出答复。
“听说是考试后被吏政部那边钦点下放来的,具体什么背景还在摸,暂时不清楚。”
“东莞可是潭浑水,这家伙做什么事了?”
“他查了东莞财政所的账。”
陈嘉鼎下意识扬了一下眉头,作为陈家的家主,陈嘉鼎太清楚东莞这个广州第一大县的情况,更清楚的知道东莞之所以富裕如此的原因所在。
因为东莞向南洋以及阿拉伯人大量出口芙蓉花乃至芙蓉花的提取物!
“简直是不知死活。”
陈嘉鼎讥讽一句:“估计不出三天,这位新到的陈璟县令就要下落不明......”
话说到这里,陈嘉鼎突然皱起眉头。
这新来的县令不知好歹,和他陈家有什么关系,可之前听伍士皐话里的意思,伍士皐明明是在怪罪他们陈家再阻挠。
陈,璟?
陈嘉鼎可以肯定,他们陈家绝对没有这么一个后辈子弟,毕竟自从广州市舶司复市之后,陈云甫已经给到他们陈家在经商,或者直白点说操控经济市场上的无限纵容,而作为交换,自陈希到他陈嘉鼎父子两代都很明智的不可能再去触碰政治。
陈家,就没有一个后辈子弟去过南京读书,更不可能出现录仕入官之人。
这些事,全广州各大世家都知道,伍士皐没到底不知道啊。
“二十一岁?”
陈嘉鼎惊叹于这个年轻的岁数,而后便明白过来伍士皐为什么会怀疑到他陈家的头上。
这么年轻的官员,在吏考又不是什么状元探花的大才,最多也就是留在南京有司衙门做一般公员,了不起有些背景的给个一官半职的闲差也就是了,怎么可能直接下放到地方做县令。
这在永乐年内阁成立全国几次编制改革后再无出现过的事。
更何况,广东的县和其他省地的县能一样吗?
这可是大明经济试点省,是最富裕、情况最复杂、涉及政治、经制多方面因素的大省,民间戏谈,国家三驾马车,广东就是其中之一,代表着。
财富!
另外两架马车分别是政治和军队。
二十一岁,刚及弱冠的岁数就能来到广州做县令,这个年轻人的背后得是多大的背景。
想遍整个广东,也就陈家有这种能量了,哪怕伍士皐身为广东布政使,也不具备这种直接影响南京选官决策的政治影响力!
“这确实不是我陈家的人啊。”
陈嘉鼎有苦难言,心中一个劲的苦笑,突然,他瞪大了眼睛。
确实,让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来广州做县令的能量他们陈家确实有,可除了他们陈家外,全大明,还有一个人有。
那就是这个国家权力的真正控制着,大九州的王,陈云甫!
陈璟,难不成,就是王太子陈景和?
这个想法的冒出吓了陈嘉鼎一大跳,他下意识想要否认掉自己这个看起来不切实际的幻想,毕竟白龙鱼服,鱼虾可欺,尤其是广东的情况如此复杂,复杂就意味着危险丛生,陈云甫怎么可能会那么大胆的将自己的嫡长子隐姓埋名扔到广东来。
你要说陈云甫想查广东,完全可以让陈嘉鼎大张旗鼓的做钦察南下,那广东当局绝对会让陈嘉鼎开开心心的来,满载而归的去。
一份沉甸甸的成绩单绝对可以做出来。
他陈云甫想干什么?
甭管陈云甫想做什么,那不是陈嘉鼎可以去揣测或者度量的,他现在只知道,如果陈璟真是陈景和的话,那这件事,就大了!
伍士皐已经代表广东当地的利益派警告了他陈嘉鼎,换言之,如果自己不能规劝陈景和‘改邪归正’的话,那么,陈景和很可能会遭受最极端的报复危险。
那就是,失去生命!
陈嘉鼎不敢想象如果陈景和死在广州会发生什么,他也不敢去想。
“备车,去东莞!”
现在陈嘉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身赶往东莞县去看看这位新到的东莞县令,如果来人真是陈景和,那么陈嘉鼎就决定将这口黑锅背到他陈家的身上,说什么也得护住陈景和的安全。
为了太子和全广东开战!
如果不是。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无论是沉河还是莫名其妙被毒死,那也是咎由自取。
陈嘉鼎说动就动,当天晚上,他的马车就在几十名护卫的拱卫下赶到了东莞县的县衙外。
这阵势可比当初李书闳偷摸来到东莞大的多,东莞当地的县官们没有不知道的。
“来者何人?”
看守县衙的差役横出杀威棒阻拦,陈家的护卫已经叫嚣出口。
“瞎了你们的狗眼,敢拦...”
话都还没说完就被陈嘉鼎打断,他现在不确定陈璟的身份,自然不敢托大,便说了一句。
“烦请和你们陈县尊通报一声,就说我陈嘉鼎来见。”
差役先是一怔,而后马上惊醒。
广东能有几个叫陈嘉鼎的啊。
当下杀威棒就给收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推开县衙大门,一边请陈嘉鼎入内,一边快步向后衙跑。
这般敬畏劲,甚至比见陈景和这位顶头上司还要惧怕三分。
而在差役的引领下,陈嘉鼎也很快见到了他此行要见的目标,东莞县令陈璟。
也就是。
禹太子陈景和。
虽然已经多年未见,陈景和也从当年那个青春叛逆期的少年长成了青年,可陈嘉鼎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眼角,不自然的抽搐起来。
长身而起,一揖到底。
“臣,广东工商联陈嘉鼎,参见太子殿下。”
陈景和也没想过陈嘉鼎会半夜来见自己,不过他和后者勉强也算半个故交,故人相见总算是值得开心的事,故而上前两步亲手扶起了陈嘉鼎。
“哈哈,嘉鼎兄好久不见啊,咱俩得五六年没见了吧。”
“回殿下的话,六年半了。”
陈景和沉吟一声:“唔,六年半了吗?时间过的可是真快啊。”
“太子殿下英姿更胜往昔。”
“哈哈。”陈景和一笑,摆手间招呼陈嘉鼎落座:“嘉鼎兄可是太客气了,我哪有什么英姿,这不,都被父王给发配边疆了吗。”
陈景和的玩笑陈嘉鼎可不敢接,讪讪一笑就给掩了过去。
“嘉鼎兄深夜来访,何事?”
陈嘉鼎也不耽误,急切言道:“殿下,危矣!”
第四百七十九章:虎毒食子的陈云甫?
殿下危矣。
陈嘉鼎这句话说的陈景和明显一怔,随后言道:“嘉鼎兄,你我虽非老友,却也有一分故交在,什么话就别藏着掖着了,还是直说吧,我,有什么危。”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身为太子,身系社稷江山之重,乃是真龙,却嬉戏于浅滩。”
陈景和扬起手来打断:“嘉鼎兄想说的,是东莞县出口芙蓉花的事吧。”
虽说前几日里陈景和也被这事吓的不清,可他到底不是个傻子,只是年轻了点,现在陈嘉鼎深夜从广州赶来东莞,为的除了这件事,还能是什么事?
见陈景和自己道破,陈嘉鼎也可大胆直言,故而点头应了下来。
“殿下,东莞的情况非同一般,不可轻触。”
“什么叫非同一般?”陈景和冷哼一声:“说难听点就是罪孽深重,嘉鼎兄,你陈家乃是广东商界执牛耳者,东莞向南洋以及阿拉伯人贩卖芙蓉花的事,我不信你不知道。”
陈嘉鼎坦言道:“臣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说,你之所以大半夜来拦我,是不是你们陈家在这一块也有利益?”陈景和冷笑一声:“想劝我停手,别挡了你陈家的发财大计。”
“万没有此事!”陈嘉鼎惊的站立起来,连声急道:“这种事,我们陈家从没有做过,更没有从芙蓉花中赚过哪怕一两银子。”
陈景和看着陈嘉鼎,片刻沉默后问道:“既然没做这生意,你拦我做什么。”
“我的太子殿下,哪怕我陈家不做,我还是得拦您啊。”陈嘉鼎重新坐下,侧着身子苦苦相劝道:“东莞的情况或者说广州的很多情况,不单单只是您看到的,内里还有很多错综复杂的事一时难以道明。
您刚来,臣是真不希望您一脚踏进这深水潭里啊。”
“呵。”陈景和笑出一声:“怎么,这深水潭里有鳄鱼不成?”
“有,而且不止一条。”
陈景和更是不屑:“那又如何,你刚才还说我是真龙呢,龙,会怕鳄鱼吗,管他是什么深水鳄鱼,犯了国法一样要杀。”
看陈景和执意要做这事,陈嘉鼎急的脑门上汗珠密布。
“殿下,这...哎呀,牵一发而动全身。”
“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嘉鼎兄夜访来此,你我何不坦诚相待。”陈景和岁浅,不喜欢这种打哑谜般的谈话,年轻人加上自小又生活在礼法改制后的国家,习惯上要更直爽些。
“有什么话是不能和我直说的吗?”
陈嘉鼎便深深叹了口气,而后问道:“那臣想先殿下直言告臣,您来此,究竟为何而来,只是为了彻查东莞县种植售卖芙蓉花的事吗?”
陈景和愣了一下,摇头道:“那倒不是,父王没交代我此事,只让我来东莞赴任,不过如今查了财政的账后,我觉得父王应该是此意吧。”
陈嘉鼎苦笑:“若是大王要查此事,完全可以让您做钦差或者点一个刚正不阿的钦差来查,何必劳您千金之躯呢。”
“这...可能是父王也不太清楚此间之事吧。”
“天下大事,岂有闭塞圣听之理?”
“那若是广东的锦衣卫司都是贪赃枉法之辈。”
陈嘉鼎摇头:“您觉得,这可能吗。”
这下陈景和也拿捏不定起来,困惑言道:“你是说,这里的事,父王他可能是知道?”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父王他明明知道,却故意纵容了?”陈景和面露怒气,勃然起身喝道:“我父王一生,起于三法司之出身,毕生尤尊律法,怎么可能放纵此间之事,你如此污蔑父王,当治大不敬的罪过!”
这话若是旁人去听,必然被一句大不敬吓的魂飞魄散,可陈嘉鼎反而不似刚才被陈景和怀疑时惊慌,言道。
“大王当然不会放纵,放纵的都是地方罪孽深重的官员罢了。”
“那不就......”陈景和脱口接话,只说三个字就怔住。
明明陈云甫知道这事,但他不查,这不是放纵是什么?
不对。
陈云甫不知道。
知道此事的,都是广东当地的官员,可广东当地的官员不报,所以,罪孽在广东的官员们身上,这污水,没法泼到陈云甫的身上。
换言之,陈嘉鼎来找自己,是想劝自己把这事给淡化掉,不要把东莞的火,引到南京去,引到军政院里!
腐败恶臭的盖子,牢牢捂在广东,捂在广州。
细思极恐。
陈景和瞪大双眼看向陈嘉鼎,举起的手指甚至都在颤抖。
“你想说,我父王他,需要这些钱?”
“广东一年财税已经快要破两千万了。”陈嘉鼎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说起另一件事来:“大王年初下旨意动修全国的马车轨道,南京一期工程已经上马,这是我们广东让给南京的政绩。”
“现在的南京知府胡嗣宗,怎么说也是我们广东上任布政使,伍士皐怎么也得给老领导面子吧,若不然的话,全国第一个动工修建马车轨道的城市,一定是广州。”
“贯通全国的马车轨道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又是多么伟岸的功绩,倾秦皇汉武,唐宋之盛,也难以望其项背。
此工程一旦竣工,我大明举国亿万黎庶再无饿殍。”
陈景和呆滞的听着,而后一屁股坐回到自己的位子里,良久后冷笑起来。
“我听懂了,父王他要这份功绩,要做万古无一的圣君,所以,所以他需要无穷尽的财富,需要无穷尽的奴隶。
奴隶通过战争来掠夺,而发动战争所需要的金钱通过各种手段来攫取,而毫无疑问,种植与售卖芙蓉花可以在短期内迅速掠夺大量的金银财富。
可这种祸国殃民的事,我父王不能做,他需要一群背黑锅的官员,对吧。”
陈嘉鼎没有回应,也不能回应。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都心知肚明,并且各自心中都有一个更恐怖的猜想。
陈云甫想把黑锅甩出去,可这口黑锅又太大,大到陈云甫担心广东地方的官员接不住,到时候史书上还是会把火烧到陈云甫那。
怎么办?
那就派出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去背这口黑锅。
全大明,谁的份量比身为禹太子的陈景和够足!
哦对,还有一个。
陈景和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我父王说,从今年开始,让朱允熞开始听政,并有意,将中州事务也就是大明国事陆续还权于朱允熞。”
陈景和、朱允熞,是陈云甫多次说过最看重的两个孩子。
而如今,这两个孩子都开始背负起了相应的。
政治责任!
一口巨大的黑锅,正等着他们俩一起背。
自己的父王,真就那么心狠吗?
第四百八十章:一局真正的大棋
陈嘉鼎离开了许久,陈景和依旧呆坐着,脑子一片空白,身体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什么,不住的在颤抖。
他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想法。
逃避掉自己身上太子的身份,逃避这份在世人眼中带着无尽璀璨光环的殊荣。
自己可是陈云甫的亲生儿子啊,却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推到可能会万劫不复的悬崖边。
那么,等待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当全国的马车轨道工程竣工之后,陈云甫是不是就该翻旧账,彻查了。
彼时,锦衣卫一纸谍报,或者广东当地一名‘良心发现’的官员入京弹劾,‘震惊不信’的陈云甫盛怒之下派出钦差来粤。
“所以到了那天,因为惧怕被东莞县百姓生吞活剥的太子,也就是我这个傻子,成了最好的替罪羔羊,而坐镇皇宫开始理政的皇帝朱允熞,也因为民怨滔天被父王找到借口自愿退位!”
陈景和恐惧到手足冰凉,连端起茶碗的力气都没有。
而当恐惧到了极致之后,陈景和的心中便生出了无尽的愤怒和怨恨。
如果这一切的推想都是真的话!
可同时,心底深处,亦有一丝理智在不停的大喊。
“这不是真的,这一切都是胡扯!”
“那是你的亲生父亲啊,虎毒不食子,父王压根不知道此事,莫要偏听偏信。”
一时间,天人交战。
理智、感性;亲情、怨恨;恐惧、愤怒。
这些情绪全部交织在了一起,让陈景和痛苦的捂着脑袋从椅子中摔倒在地,动静很快引起了一直难眠的媳妇李姝。
“夫君。”
后者惊惶的扶起陈景和,满面担忧:“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
陈景和不会更不敢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崩溃,拼尽全力支撑自己站起来,而后踉踉跄跄跑到书房。
他必须要给自己的父王写一封信,要探明这件事的真伪!
而就在此时此刻,远隔千里外的南京,陈云甫同样没有睡觉,静静的站在窗边望着明月,身后,穆世群静默的站着。
“广东锦衣卫司来了信,说太子殿下,往广州府衙写了封信,为了东莞的事。”
陈云甫的眉头微微一皱:“他没给孤写信,只是给广州府写了信?”
“对。”
穆世群应了一声,而后担忧道:“这样一来,会不会惊动当地的官员,臣怕,太子殿下有危险。”
“是啊,这小子,从小做事就毛毛躁躁的。”陈云甫叹出口气:“这样,你给、你给广东锦衣卫说一声,让他们提醒下陈嘉鼎,让他帮孤先打个掩护。”
穆世群连忙答应下来,转身欲走的时候又折身问道:“大王,要不要再多加些人手去东莞。”
“不用。”
陈云甫挥手:“人够多了,保护那个小崽子的安全是足够的,再多,再多的话就起不到磨炼的作用了,孤这毕生最后一局棋,还得靠他呢。”
穆世群不再多言悄悄离开。
他不会问陈云甫到底想做什么,更不会问,即使他是全国锦衣卫的指挥使,是大明谍报系统的核心。
因为穆世群早已将陈云甫视作神明一般。
陈云甫的棋局,不是凡人可以去度量揣测的。
一个十五年就能窃取神器的男人,既然说这局棋是用毕生去下,那又该是如何的高深莫测。
伫立窗边,陈云甫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
只是嘴里在呢喃着一些话。
“士奇快到广州了吧。”
“印度彻底扫平了没有?”
“南印度公司也没个准信。”
“军政院过几年,也该到了解散的时候。”
“得抽个时间去辽东看看。”
夜下的禹王宫万籁俱寂,偶尔间会走过一队队执禁的锦衣卫也是蹑足轻踪,月光照在陈云甫的脸上,这个已经年过四十的男人,满脸的严肃和疲惫。
除了这些,还有眉角间那不为人知的孤独。
要做的事太多,而遗憾的是,没有人可以帮助陈云甫,便是连分享,都无人可以说。
东莞县驿站。
一名驿卒接到了一封来自县衙的信,是送往南京的,驿卒不敢怠慢,匆匆上马奔赴离开,奔驰离开不到十里,就在沿途被突然出现的几名蒙面骑手给拦了下来。
“大胆,阻拦朝廷公文乃是死罪!”
驿卒拔出腰刀大声呼喝来替自己壮胆,可手下功夫却不如自己的怒喝来,只一个照面就被打落马下控制起来。
其中一个蒙面男子似乎是领头,将信件抢过后拆看,确认内容后便直接将这封陈景和所书之信付之一炬,而后蹲下身冲这驿卒说道。
“兄弟,委屈你了,和我们走吧。”
驿卒以为这伙蒙面人要加害自己的性命,惊恐的不住挣扎,却被几人绑好后塞进了一架马车中。
“去、去哪?”
“印度。”
领头的蒙面人揭开面罩,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不似杀手之流般的阴翳,反而很阳光。
“去印度享些年福,时候到了,你自然会被允许再回来,除非你自己玩的乐不思蜀。”
说着话,男子给驿卒一道文牒:“这是你的新身份,以后,你就是南印度公司下黑水保安队的一员了。”
稀里糊涂的驿卒被马车拉走,而这几名突然出现的神秘男子如出现一般同样散去的无影无踪。
官道之上,只剩下一匹属于东莞县驿站的驿马在孤零零的四下走动,俯首吃着官道两边丛生的杂草。
没人看到这里发生的事,只是东莞县少了一名驿卒,而远在印度的南印度公司,多了一名员工。
至于此刻在东莞的陈景和,自打那日夜见陈嘉鼎受了惊吓后,一连多日都不曾上值,甚至一度请了大夫,开了安神静养的方子。
就当陈景和病体初愈,打算回公事房上值的时候,听闻了一件大事。
“什么,杨士...杨行走要到咱们东莞来?”
陈景和差点秃噜嘴,而就坐在他面前的李延宗则显得很激动。
“听说杨行走这次是要去印度,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大王敕封为藏州王,没想到他老人家竟然会来咱们东莞视察,县尊,咱们可得好好表现啊。”
陈景和没有回话,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杨士奇这个时候来东莞,根本不是视察,绝对是自己的父王派来,见自己的!
第四百八十一章:把陈景和调离东莞
清晨的日光下,一支浩浩荡荡的马车队在数百名昂首挺胸大明精锐士卒的护卫下出现在官道之上。
能有这种护卫规格的官员,自然是从南京而来的杨士奇。
似杨士奇这般身份,陪同前来的官员自然也不少。
除了广东布政使伍士皐,广州知府方俭等地方主政官员外,陈嘉鼎、李书闳这些世家门阀的家主也都在。
毕竟他们除了是商人外,还都在工商联有各自职位,也算是有官面上的身份,陪同,是够格的。
作为东莞县令,陈景和一早就带着全县的官员出城候着了,站在迎候队伍的最前排,陈景和还有些恍惚失笑。
以往自己和杨士奇见面的时候,都是后者提前等自己,现在倒好,轮到自己纡尊降贵等杨士奇了。
而且还是提前整整一个时辰出城候驾!
看着李延宗组织着锣鼓喧天、舞狮奏乐,再看看葛和忙着洒水净街、严查治安,陈景和心底叹了口气。
这俩人配合的倒是真默契。
等杨士奇一到能看到的,自然是一片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的东莞县。
只不过这花,是芙蓉花!
正胡思乱想着,身旁的李延宗捅咕了一下。
“县尊,来了。”
陈景和陡然惊醒抬头,果然看到在视线的尽头,一标人马影绰绰中逐渐清晰,继而数杆排面十足的旗帜当头打出。
杨士奇到了。
三十八岁的杨士奇正是盛年,一个男人最黄金的岁数,又恰好掌握着决策一个庞大国家的权力,所以,当看到此刻威风八面的杨士奇时,便是陈景和也不免有些恍惚,很难将眼前之人和自己印象中的一直和蔼可亲的杨叔父联想到一起。
若不是身后的李延宗提醒,陈景和甚至忘了行礼。
而杨士奇也在一片参见声中走下了马车。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向着自己弯腰行礼的陈景和,杨士奇是避也不能避,搀也不能搀,只能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威严,倨傲且高贵。
“诸位同僚都免了吧。”
陪同而来的陈嘉鼎知道杨士奇的心中窘迫,便适时的开口,冲着方俭。
“方府尊,杨行走第一次来咱们东莞,你可得帮着引荐一番。”
方俭很自觉的接过这任务,他殷勤的凑上前去,一一为杨士奇介绍着东莞的官员,而第一个介绍的,毫无疑问是身为县令的陈景和。
“杨行走,这位就是咱们东莞县新来的县令,也是全广东最年轻的县令,姓陈名璟。”
杨士奇嗯出一声,可看着陈景和再次向自己行礼时,还是不自然眼角抽搐两下。
随着方俭的一一介绍,这官面上的流程算是走了一番,跟在杨士奇身后的一众官员一一走过,缀在后面的陈嘉鼎小声同陈景和聊了两句。
“嘉鼎兄,杨叔父他,是因为我来的?”
“嗯。”陈嘉鼎小声回应道:“士奇公说了,您的事大王已经知道了,稍后有时间,士奇公会亲自向您禀报,稍安勿躁。”
两人正说着话,前面走着的方俭恰好回头,看到二人交谈就走了过来。
“陈会长和陈县令聊什么呢。”
两个陈字让方俭咬的稍有些重,而陈嘉鼎则哈哈一笑,顺势言道:“这陈县令不是刚从南京回来吗,所以闲聊两句。”
这个回来一词顺口而出,被陈嘉鼎说的很是自然,听在方俭的耳朵里就自然变了意思。
陈璟,是我们陈家的人。
“哦,莫不成二位有旧?”
陈嘉鼎意味深长的说道:“方知府刚才也说了,陈县令可是咱们广东最年轻的县令,少年才俊啊,我自然是想着认识认识。”
明明之前陈嘉鼎还挑明陈景和的身份是他们陈家之人,而现在却又矢口否认,做出一番云里雾里的姿态却是玩起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
方俭看向一脸茫然的陈景和,心说你小子还挺会演戏,这官场的技能没少学啊,咋就年轻气盛的想着惹是生非呢。
亏得你是陈家之人有陈嘉鼎护着,只要不再碰不该碰的忌讳,那还确能放你一马。
城外的寒暄时间不长,所有人的小心思自然都用在了城内的宴会上。
而这顿饭吃的,可是让包括伍士皐在内的一众广东官员暗自心惊。
“嘉鼎。”
杨士奇端起杯子冲陈嘉鼎遥遥举起:“这两年你在广东可是做的不错,本官此来之前,令尊还特意找到本官,托我此来看看你,不过眼下来看,你已可以独当一面了。”
后者举杯起身,连声不敢后一饮而尽,随后又斟满回敬一个,杨士奇亦是爽快的干杯,给足陈嘉鼎面子。
两人这一来一往,委实令伍士皐等人眼热。
杨士奇何许人?
全大明谁不知道,这位给陈云甫做了十几年秘书的主可是大明政坛名副其实的二号人物。
如今更是摇身一变,马上就要从臣变成君了!
这样的人,竟然对陈嘉鼎那么亲近友善?
伍士皐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方俭,后者微微点了下头。
陈家的力量,恐怕要比想象中还要庞大,不能轻易招惹。
二人只当是杨士奇是在给陈嘉鼎站台撑腰,只有后者心里清楚,这哪里是替自己撑腰,是给陈景和撑腰才对,自己只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承荫者而已。
只有让伍士皐等广东官员把自己的陈家想象的强大,那么身为‘陈家之人’出身的陈景和才能相对安全。
因此,底气十足的陈嘉鼎在随后给伍士皐等人敬酒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开始把话题往陈景和身上带。
“我听说陈县令在南京工学的时候,在京交所实习过?”
陈景和全然不懂陈嘉鼎这话都从哪编造出来的,但这种场合,根本不够成熟的他只有顺从的份,便点头默认了下来。
有了这份默认,陈嘉鼎和方俭聊起天来就好说的多。
“方知府,陈县令如此一个年轻才俊,放在东莞一个县做县令,整日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是不是有些屈才,正好广交所现在也缺人,调一下您看怎么样。”
方俭先是一怔,而后眼前一亮。
第四百八十二章:权力游戏
听到陈嘉鼎提出将陈景和调离东莞,方俭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开心。
毕竟不管怎么看,留着陈景和继续待在东莞,很可能是个隐患。
而陈嘉鼎主动开口将陈景和调离,明眼人一看就是一种保护的措施,而更重要的是释放出来的态度,陈家,绝不过问不该问的事,不做破坏大局的混蛋。
可陈景和却有些焦急,他想说自己来东莞做县令的任命是陈云甫金口玉言,在心里,陈景和依旧认为陈云甫这么做,就是为了锻炼自己。
包括现在自己查出东莞存在种植售卖芙蓉花的惊天大案。
老爹,是想通过这件惊世骇俗之大案,来磨炼自己。
若是被陈嘉鼎三言两语调离东莞去到劳什子的广交所看股票、搞经济,那自己还怎么磨炼?
“陈......”
才开口,那边的方俭已经哈哈笑了起来。
“说实话,陈县令当初带着任命文书来的时候,本官就觉得不合适,如此少年才俊去做县太爷那可不就是大材小用吗。
想想大王,他老人家二十岁的时候都居中央瞰全国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想要更好的识人用人,就该大胆重用。
地方县乡琐事,交给那些上了岁数的守成之辈最是妥当。这样,等本官回了府衙,立马上禀藩台。”
广交所名称虽然是广州股票交易所,但领导权不在广州府,而在布政使司,级别上和广州市舶司一样,是省管衙门。
所以人事任命要布政使司衙门说了才能算,方俭,没这个权力。
陈嘉鼎不耽误事,直言道:“藩台不正好在这呢吗,我去提一嘴。”
“好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有陈会长举荐,那可比我这个知府好使。”方俭吹捧了陈嘉鼎两句,顺道也就把这事给坐瓷实下来。
两人谁都没去关心过陈景和的态度。
一个是广州知府,级别上与广东布政副使同级的从二品大员。
一个是广东工商联会长,手握广交所、广州市舶司、港务局等多个关乎全广东经济发展走向的巨富豪商,论身份地位,确实没必要关心一个小小的地方县令。
除非陈景和自曝家门。
而陈景和能说吗,他不能,因为不能,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嘉鼎、伍士皐、方俭三个人嘻嘻哈哈的交谈中,就把自己头上的帽子、屁股下的位子给换掉。
堂堂朝廷的五品县令,转眼间就成了广州股票监管局的副局兼广交所掌簿。
级别没变,权力,应该是大了许多。
毕竟,这是全广东最大的肥缺衙门。
而如此重要的人事变动就在这么三言两语、推杯换盏中完成了。
陈景和看的瞠目结舌。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切身的近距离感受政治,感受专属于权力的游戏。
明明权力是朝廷的,是属于王的权柄。可在地方,陈嘉鼎一个商人就能轻易的让伍士皐、方俭这种朝廷大员做出权力私相授受的逾矩之举!
一时间,陈景和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深深地挫败感把他笼罩。
自打离开南京之后,陈景和发现,他一直都像是个提线木偶般,根本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生。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很简单两个字就能概括。
权力!
自己压根就没有什么权力。
什么太子,那只是一个身份而已,是陈云甫赋予自己先天的一种身份,而这种来自于他人恩舍的身份都是虚幻,只有切实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权力。
纵观整部中国史,自有考据的商代开始到如今的大明朝,太子多了去,能有实权的又有几个。
哪怕号称中国最有权力,绰号常务副皇帝的朱标,其做太子期间,很多事一样要忍气吞声的由着朱元璋去支配。
这一刻,陈景和的心底无限渴望权力。
如果自己有权力的话,就可以去彻查、去揭开广东恶臭难闻的腐败,将眼前这群官僚绳之以法!
在胡思乱想中,宴会结束了,伍士皐等官员都等着陪同杨士奇离开,后者却点了陈嘉鼎的名字,说有话要单独说,让伍士皐等人先行离开。
这可又让大家好一阵羡慕。
当然,杨士奇肯定不是留的陈嘉鼎,后者自己心里更清楚,所以伍士皐等人一离开,陈嘉鼎自己就非常识趣的将空间留给杨士奇和陈景和。
“臣杨士奇,参见太子殿下。”
没了外人,一整晚高坐上首的杨士奇慌忙起身向着陈景和参拜大礼,并请陈景和上座。
若是换做以前,陈景和也就理所当然的坐了过去,但此刻的陈景和却无奈一笑后摇头拒绝。
“叔父乃是国家重臣,我不过区区一个县令,哦对,过不了两天我可能连这个县令都不是了,还是叔父上座,下官敬佩末座就好。”
杨士奇一愣,颇多不可思议的看了陈景和几眼,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
怎么感觉这小子突然间成熟了一些?
当然,就算陈景和不愿意上座,杨士奇也不会坐,便换了座位坐到陈景和的对面。
“这次叔父来东莞,可带了父王之意?”
“对,来看看你。”杨士奇颔首道:“大王很关心你,让臣来看看你还好吗。”
陈景和言道:“劳父王挂心了,都还好,就是有些累。”
“东莞的情况很复杂,不急,慢慢来。”
“只是复杂吗?”陈景和目光炯炯的盯着杨士奇道:“杨叔父,广东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吧,除了你之外,现任南京知府胡嗣宗一定也是知道的吧。”
“唔...有些耳闻。”杨士奇沉吟着,云淡风轻的说道:“倒也没什么太出格的事,尚可以控制。”
陈景和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失笑道:“什么叫做可以控制?连太祖皇帝都知道,这种东西不禁则必泛滥,届时祸国殃民,会危害整个国家,元朝可就是前车之鉴啊。”
“言过其实了。”
杨士奇摆摆手,神态依旧的平静:“景和啊,让你来广东是希望你好生锻炼,这件事不在你的锻炼之中,你不要多管,我和大王会把握好的。”
“锻炼?”陈景和像是受到某种奇耻大辱般咆哮起来,手指向门外,那外面,守着陈嘉鼎。
“一顿饭的功夫,就把我从东莞县令给调到了广交所看股票,这也叫锻炼吗,看着一堆无用的废纸,守着那每天涨跌不定的数字,这也叫锻炼吗!”
杨士奇挑了一下眉头:“景和,你冷静些,我倒是觉得,你去广交所远比你在东莞继续做县令要强的多,主政一方,尤其是在广东这地界主政一方不是什么好事。”
陈景和的胸膛起伏数下,强忍着坐下来冷笑:“我除了有个太子的头衔,还有什么,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服从,也好,留在东莞也是背黑锅的命,既如此,行,我去,去广交所养老也不错。”
这种孩子赌气般的对话很贴合一个二十岁小伙子的心境,陈景和没有经受过生活的捶打,更没有经过什么挫折,这是正常的。
所以杨士奇并不生气也不会生气。
“臣在广东待不了几天,马上就会动行去印度,殿下,凡事都要冷静,大王对您寄于了厚望,不要让他失望。”
说完,杨士奇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对于陈云甫要做的事情,杨士奇似乎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因此,讳莫如深。
他要去印度了,从此,大明的事,轮不到他再操心。
第四百八十三章:广交所的重要性
在伍士皐、陈嘉鼎等人的‘默契’配合下,才到东莞赴任堪堪一个月的陈景和便被调入广州,出任股监局副局兼广交所掌簿。
这次调离被陈景和视为奇耻大辱,灰溜溜的滚蛋,不是耻辱是什么。
李延宗如愿以偿的接过了县令宝座,官僚与资本们弹冠相庆。
“钱照赚、舞照跳,天下太平!”
广东的发展太快也太超前了,这里的一切都让自幼生长于南京的陈景和目不暇接、无所适从。
而这次送陈景和到广交所的官员,便是股监局的局长江正勋。
一个看起来很严肃不过却很健谈的中年汉子。
“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娃娃县令?”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江正勋的开场白就显得有些冒失,让陈景和下意识的皱了下眉头,不过前者很快哈哈一笑。
“对不住,我是个粗人,打小没读过书。”
没读过书的人能做到广州股监局一把手的位置?
骗鬼去吧。
陈景和压住不满,不动声色的反问一句:“怎么,我在广州也很有名?”
“那可谓名满全城。”江正勋将陈景和请进自己的马车,在赶往广交所的路上侃侃而谈:“谁不知道在咱们广州新到了一个年轻的县令,一上任就查吏治、查治安、查账簿,三把火一把比一把烧的旺。”
“是吗,还说什么了。”
江正勋努了下嘴,马车内,有一份报纸。
陈景和自己拿起来看了两眼,上面的内容显得如此刺眼。
“一个只会考试的小子,以为做几道考题做的漂亮,就能当好一方父母官?事实证明,一个月的功夫,这位顶着广东最年轻县令官帽子的陈大县尊,是一点政绩都没有做出来。”
江正勋看着陈景和的脸色,言道:“知道广州城里都说你什么吗,说你是‘南京做题官’。”
“这是污蔑朝廷命官!”
陈景和恼怒的将报纸一把拍在桌上:“朝廷遴拔一名官员,自有朝廷的考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江正勋摆了摆手,止住陈景和的愤怒,他说道:“我们广州和南京不一样,京城里面都是官,规矩大管的严,我们这没那么大规矩,所以报纸上说啥的都有,老百姓也好、官吏也罢,或者说商贾、外夷什么的,想说什么说什么。
这报纸上天天吵的不可开胶,以前还都是报道朝廷的事,现在一面倒都是批评的声音,要么批评官府要么批评商人,总之是乱作一团。
你现在做了广交所的掌簿,那地方钱多是非多,以后遇到的诱惑和批评也会很多,平常心做好准备。”
之前陈景和对江正勋还有些不满,觉得后者说话难听,现在却觉得这江正勋倒还真是个实诚汉子。
“多谢江局。”
“股监局我是局长,你是副手,咱俩一个衙门的锅里吃饭,当然得提醒你。”
江正勋亲和道:“毕竟你要是犯了啥大错,我也得跟着吃挂落不是。”
“大错?”陈景和问道:“广交所不就是守着一堆股票过日子吗,能犯什么大错。”
江正勋哈哈一笑:“一堆股票?那可全是真金白银,换成钱,能堆成一座山那么高,你知不知道上任广交所的掌簿,受贿多少?”
“多少?”
“三百七十九万两。”
陈景和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
“你做广交所的主簿,整个广东所有商号都会主动和你亲近,不仅是广东的商人,全国各地来广东经商的,甚至包括南洋、阿拉伯、辽州、日本的商人都会把你当成他们的财神爷、座上宾,会拼尽全力的亲近你、腐蚀你。
更何况你还兼着咱们股监局的差事,两个实权差事一肩挑,你说,你权力得多大,别看管不了几个人,但你管的钱可海了去。”
马车缓缓停下,江正勋带着陈景和下车,在一众广交所官员的迎接下迈步进入人声鼎沸的广交所内,指着诺大上万平尺人头攒动的大厅,指着一处处悬挂着的写满各类股票交易号的木板对陈景和说道。
“这里的股票动一个数字,外面的银行、市场就会波动数十万乃至数百万两金银。
无论是粮价、物价、金银铜钱的汇兑,还是广州港务局那边的进出口海贸,甚至包括几个织造局、茶马课的贸易牌价都在跟着广交所的股价变化。
你现在知道,这地方意味着什么了吗。”
陈景和吞了口口水,第一次感受到这不起眼的股票交易所,竟然如此的影响巨大。
“毫不夸张的说,这里一旦出现大的波动,南京,起码要来三个以上的军政院行走。”
江正勋呵呵一笑,轻描淡写的说出几个人名:“央行的严行走、办公司的杨行走,哦我说的是刚刚接班的杨溥,以及财政部尚书夏部堂,这三位都得来咱们广州亲自坐镇,抚平股价。”
走着聊着,江正勋把陈景和送到位于广交所三楼的公事房,闭上门稍微隔绝掉外面嘈杂的声音,说道。
“不过这地方虽然影响巨大,但忙的事其实还真不多,都是底下人忙,你做掌簿的,只需要把个关就成,比如某一家商号的股价如果出现短期内的巨幅涨跌,或者某一种朝廷监管交易物品的价格大幅波动。
如果拿不定或者其他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找我。”
“那真是多谢江局。”
“应该的。”江正勋嗯出一声:“以前当官,替朝廷办事,打交道的都是上司,现在呢,称呼改了,司丞改叫局长,礼数也改了,磕头改作揖,打交道的人也都变了,不光是上司,还有商人和老百姓。
所以麻烦的多,你先熟悉着,我走了。”
见江正勋喝完茶就告辞离开,陈景和连忙起身:“那个,江局今晚不一起吃点?”
新官上任,广交所一群佐官自然是备好了接风宴,陈景和举目无亲,还想着江正勋能坐镇给他撑撑腰呢。
走到门口的江正勋回头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
“陈会长今晚招呼了广州几大商号的掌柜给你备过宴了,该招呼不该招呼的都会来,都是广州有头有脸的大商人,我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谢过、告辞。”
望着江正勋离开的背影,陈景和突然笑了起来。
这真是一个靠谱的上司兼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