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起火
温桃蹊发觉她二哥这两日相当不对劲。
以往温长玄多是骄纵她,她要做什么,他都依着,顺着。
但是自从那天王熙的宴过后,她发现她无论做什么,身边似乎都有温长玄的影子。
那种感觉,其实还挺吓人的。
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像是被监视起来一样。
于是当温桃蹊怒气冲冲的去找温长玄时,在他面前的桌案上重重一拍,引得他抬眼看来。
温桃蹊的小脸上写满了不快:“二哥,你是不是监视我来着?”
温长玄竟也不驳她,只是挑眉:“想干什么?”
“是我问二哥想干什么才对吧?”
温长玄眯起眼:“你瞒着我多少事情,你自己数得过来吗?”
温桃蹊的气焰,霎时间就不见了踪影。
她瞒了很多事。
最要紧的,就是她的重生。
她喉咙发紧,吞了口口水:“我多早晚瞒你……”
“你身边的茯苓,你没瞒我?”
“你和陆景明也好,和林月泉也罢,你没瞒我?”
“当日在家时,提起陆景明,你诸多闪躲,一味地避着,躲着,我见你心烦,才说陪你出来散散心。”
温长玄曲指,点着桌案,一递一下的。
他点一下,一声闷响,温桃蹊肩头就抖一下。
他一颗心,就越发沉下去:“你倒好,这散心散的挺好。”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温桃蹊本能的想撒娇,想糊弄敷衍过去,但是忍住了。
她头往下一耷拉,有些垂头丧气的:“我也没想真的瞒着你什么……”
“我说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连陆景明都能知道的事,自己亲哥哥反倒不能知道了。”
温长玄摇着头:“陆景明倒是老实,但我也看得出,他也没说实话,替你遮掩着,糊弄我。”
他说着,不免叹气:“我就是一直想不明白,你到底瞒我什么?桃蹊,你从小长这么大,有什么事,是我不依着你的吗?”
他仔细的回想着,临了了,又摇头:“我想不出,也想不通。”
“二哥自然什么都是顺着我,也总是肯听我的,只是我……”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我不想骗你,但我有说不出的苦衷。”
温长玄面色一沉:“有苦衷不能告诉我,却可以告诉陆景明?”
温桃蹊终于抬起头来,视线投过去:“当初跟陆景明开口,我也犹豫过,可那时候我想,他接受不接受,都没什么。”
“他说他是真心爱慕我,想要呵护我一辈子的。”
“我的确有秘密,不愿与任何人提及的秘密,所以我想……”
“任何人是说,不光是我,哪怕是父亲母亲,大哥大嫂,你也都不愿说?”
温长玄打断了她的话,定定然看去,犀利的目光中,满是审视。
温桃蹊就在那样的目光下,重重的点了下头。
温长玄似乎倒吸了口气。
她一颗心悬着,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或许是可以坦白的,这毕竟是她的至亲。
只是她实在没想好。
这样荒谬的事,要怎么开口呢?
可就在她左右为难,纠结犹豫的时候,温长玄缓缓站起了身来,往她身边踱两步,一抬手,温热的大掌落在她头顶,又揉了一把:“那就算了。”
温桃蹊一双大眼睛闪了又闪:“二哥?”
她带着不确定的试探,惹得温长玄哭笑不得:“你不想说,我自然是不逼你的。”
“这些天派人盯着你,跟着你,只是想等你来找我坦白。”
“我的确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可你说你有苦衷,有难言之隐,并不只是为了瞒我而瞒着,是同谁都不肯说的事儿。”
他收回手来:“你长大了,是大姑娘了,有自己的心事,有自己的小秘密,多正常呀。”
“你选择告诉陆景明,那也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你。”
原来他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个解释而已。
温桃蹊眼窝一热:“二哥这么着,我越发觉得自己像个任性的小姑娘,叫你们宠坏了,一意孤行,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有什么不好?”
温长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你上头有两个哥哥,家里头也不指望你支应门庭,你高兴怎么样,便怎么样,有什么不好的吗?我倒没觉得。”
温桃蹊怔了怔,旋即浅笑:“那你吓唬我。”
“这不是吓唬你。”温长玄去拉她小手,牵着她出了书房,“我起初是真的生气的。”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安抚似的捏了捏她手心:“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知道你和陆景明的事,也知道你如今的心意,起初就想着,如果一颗心,满满当当都是人家了,就把父兄抛之脑后,我们倒白疼你十几年,如今连陆景明一根指头都比不上,这算什么?”
“哪有这样的事情!”
“你什么也不肯跟我说啊。”温长玄摇着头侧目回望她,“话说开了,不就没事了吗?我又不是非要知道你瞒了我什么。”
“只是你有了心事,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偏偏你不跟我说,我担心之余,发现陆景明又是个什么都知道的,你让我怎么想?”
说白了,吃醋了呗?
这个认知出现在温桃蹊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立时扑哧一声就笑了:“那我懂了。”
“所以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就算是你不想跟我们说的,便只管说,你不想说,也不要藏着掖着的瞒我们,知道吗?”
皇商的人选,果然是定在陆景明和林月泉二人之间的。
其实户部最早呈送的名册上,还有柳州权家,善州魏家……
林林总总的吧,齐明远特意说过,也有那么五六家。
一个塞着一个的富贵,只是这背后作保的人,比起徐家和冀州侯府,便逊色许多。
起初魏家和权家发现这里头牵扯甚广的时候,是自己主动跟户部的大人交代了,退了出来,不再搅和进去的。
余下那些人家,便是朝廷筛选,给筛下去的。
用齐明远的话来说,便是陆景明和林月泉两个人,根基不深,才正合官家心意。
林月泉的出身履历干干净净,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陆景明和家里头,关系又不好,自己在外头打拼那么多年,也算有本事。
可这么一来,两个人便也就僵住了。
大约又过了有五六日,内府司和户部各自搬了好些账本。
一部分送到陆景明那儿,一部分送去给了林月泉。
自然都是些可以见人的明账。
只是也都是些陈年旧账,里头多多少少的,都有些问题。
这是官家授意过的,齐明远和谢喻白是觉着,圣心难测,官家到底是想看他二人够不够直率坦诚,还是想知道他二人面对内府司的糊涂账时,足不足够圆滑,这就不得而知。
毕竟内府司和户部的人把账本送来撂下,只说叫他们看账,余下的就什么都没多说的。
京兆府的人登门那天,陆景明才翻看到第二十多本。
温家兄妹在,谢喻白和齐明远也在。
反正他如今明里就是徐家保着的人,连谢侍郎都出面为他作过保,齐明远和谢喻白自然也用不着避什么嫌。
至于温家兄妹嘛,温长青和他情同手足,尽人皆知的事儿。
齐明远今日休沐,一时见了京兆府的人,下意识去看谢喻白。
二人对视一眼,神色皆警惕。
来的官差倒也客气得很。
陆景明从账本里腾出手来,寒暄客气两句,才问什么事。
两个官差也不坐,只是转而同齐明远见了官礼后,平声告诉:“林掌柜住的地方,昨夜里起了一把大火,户部和内府司的账本,被烧了大半,他今晨来报案,府尹大人要请陆掌柜过堂问几句话。”
林月泉那儿着了火?
如今这天气,一不是天干物燥,二不到烧炭取暖,要起火,其实不大容易。
而且怎么就那么巧……
齐明远眉心一动:“是单烧了他的账本,还是他那院子叫烧了个干净?”
先前说话的圆脸官差面露为难之色:“齐大人,这……”
谢喻白接话过来:“我们又不过问案情,只问这一件,你有什么为难的?”
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容长脸的官差戳了他一把,看过去,扬声回了:“林掌柜的宅子少了大半,连着的三个跨院儿都窜了火,书房是烧塌了的,好在火势刚起,他就惦记着那些账本,叫人赶忙去抢出来,但也只救出来一小部分而已。”
书房烧的最厉害,你说这火巧不巧呢?
大半个宅院都起了火,可偏偏火就是起在书房附近的跨院儿,到最后,把户部和内府司的账本烧了个痛快的。
这事儿听着就邪乎。
又说那京兆府尹霍云章,原是尚主的人,又素来和徐天德都不怎么对付。
他们俩的这种不对付,并不关乎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利益纠葛,单纯的,就是霍云章不喜欢徐天德这个人而已。
这喜欢不喜欢,待见不待见,谁也没法子去左右,更难以化解。
于是日子长久了,两看生厌,他不喜欢徐天德,徐天德见了他,当然也没好脸色。
若换作旁人,大概也不敢什么证据都没有的时候,就直接传陆景明过堂去。
但霍云章……
他娶的那位大长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妹妹,比官家也大不了几岁的。
先帝在时跟养女儿似的养她,先帝去后,官家看这个小皇姑,跟自己的妹妹倒没两样。
这京城中,谁人愿意去跟霍云章作对呢。
他霍家如今是不过尔尔,靠着祖宗的荫封,还有几个看来显赫的虚衔儿,可霍云章能尚福宁大长公主,足可见官家看重他人品贵重。
陆景明起了身要跟着他们去,温桃蹊身形一动似有话想说,生忍住了。
他走出去三两步,回头看,话虽是朝着温长玄说,视线却落在她身上:“你记得帮我把这些收好了,可别也叫一把火烧了去。”
他还有心思玩笑。
温桃蹊抿紧了唇角。
两个官差把路让开来,让他先行,转而又去跟齐明远见礼,作势就要走的。
齐明远掩唇咳了声:“京兆府的大堂,我们上得上不得?”
两个官差眼看着他起身,又眼看着他踱步上前来,打了个哆嗦:“齐大人……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
齐明远其实也没真的要跟去,那不合规矩,也不是规制。
他是吏部的人,京兆府要办案子,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真为陆景明登了京兆府大堂,别说是霍云章,就是朝中御史言官,唾沫星子也能把他给淹死了。
于是他顺势收住脚:“那行,我不为难你们,只是素日里我同霍大人往来不多,私交淡淡,你们是跟着霍大人多年的人,霍大人喜不喜欢,屈打成招啊?”
这不是不论招吗?
看似不着调的话,实则是警告。
两个官差对视一回,面面相觑。
谢喻白的浅笑传来时,二人更是心头一紧。
果然谢喻白坐在官帽椅上,轻描淡写的开口:“屈打成招未必会,可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倒就说不准了,毕竟这没任何证据,就已经传人过堂了,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儿。”
这两个……哪一个他们也得罪不起。
这真是苦差事。
来的时候两个人心里就有数。
办好了,算分内的,大人不会高看他们,要得罪徐家。
办不好,分内的差事没办好,大人要责骂,要得罪冀州侯府。
他们只是下头听吩咐办事的人,这两个祖宗也别抓着他们不放啊……
齐明远看两个官差脸色实在是难看,又急又慌乱,不知怎么应对他和谢喻白的样子。
横竖跟底下人是无关的,他和谢喻白的话,也只是要入了霍云章的耳罢了。
是以他退了几步,叫了声子楚:“你放心去吧,霍大人最秉公无私,事情不是你做的,上了堂,说清楚,霍大人也不会强按着要你认罪画押。”
陆景明有点想笑,奈何场合不对,于是只是嗯了声,转身出了门去。
两个官差分明暗暗地松口气,赶忙同齐明远端礼告辞,头也不回就跟了出去不提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随传随到
等人都尽走了,温桃蹊才神色慌张的去扯温长玄袖口:“二哥。”
她话音咬的重,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在害怕。
这里是京城,不比当日在杭州。
在杭州时,陆景明尚能与韩知府周旋,自己在外头筹谋一番,脱身出来。
现而今在京中,一把大火,烧的又是户部和内府司的账本。
这罪过忒大了。
京兆府的官差来的这么突然,事情发生的也这么蹊跷,陆景明是没有一丝防备被带走的,他还能为自己筹谋什么?
便是齐明远和谢喻白……
温桃蹊心头惴惴不安,慌乱得很。
这是牵扯到选皇商这事儿的,就没有小的。
上次陆景明说,要做这个皇商,将来的日子,就总在风口浪尖。
她心里是有准备的,只是没想到,来的会这样快。
温长玄反手拍了拍她手背,是安抚的。
齐明远脸色阴沉难看:“我先回去了。”
他起身要走,温长玄嘴角一动:“会有事吗?”
齐明远回头,目光扫过温桃蹊。
小姑娘把紧张的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了。
他认识温桃蹊也这么长时间了,她总在蘅儿左右,形影不离的,月如也对她赞赏有加,他知道,这是个很稳得住的姑娘。
蘅儿是端方老成,温家小姑娘,其实也没差多少。
不然她两个如何做了闺中密友的。
他很少见温桃蹊有慌乱的时候,一点儿主意和章法都没有了。
他抿唇:“恐怕会有些棘手,但不会有性命之忧。”
温长玄松了口气,温桃蹊却越发紧张。
谢喻白看着,不免摇头:“也不用慌,我去托人打听打听。他眼下也只是被传到堂上去,京兆府没凭没据,至多把他叫去问话罢了。”
“可是……”
温桃蹊终于忍不住:“可是没凭没据的,就要把人带走吗?”
“皇商无非在他和林月泉之间,官家送了这些账本出来,就是对他们的最后考验,林月泉的账本被烧了,不管怎么样,是在他府上烧掉的,他总有监管不力的责任。”
齐明远深吸口气:“那都是户部和内府司的旧案,能拿出来,虽不要紧,却也要完好无损的还回去的。”
所以林月泉的账本毁了,担了责任的,得罪了户部和内府司的大人们,更要紧的,是官家对他两个的考验,只怕他就过不去了。
受益的,只有陆景明。
所以霍云章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把人带走去问话,也无可厚非。
温桃蹊明白一个道理。
胳膊拧不过大腿。
来了京城,就得照着京城的规矩办事儿。
由不得他们这样的人过分放肆。
小姑娘脑袋低垂下去,尖尖的下巴要戳到胸前去一样。
温长玄无声叹息,站起身来,送齐谢二人出府去。
临到了府门口时,齐明远站定住:“我一会儿叫蘅儿来陪着她,你也开解开解她,事情出的突然,可也蹊跷,横竖还有我们在。这个皇商,是我们撺掇着子楚去争的,不能说出了事,我们却保不下来他。你叫三姑娘放心。”
温长玄说知道:“你心里有数吗?”
齐明远摇头。
谢喻白面沉如水,神色淡漠的:“受益的是陆景明,难道就不是林月泉吗?”
齐明远一拧眉:“别胡说了,没影儿的事情,这时候慎言吧。”
谢喻白有些不屑,但到底不是冲着齐明远,别开眼,讪讪的收了声。
温长玄心里大概明白,送了他两个离去才不多提了。
京兆府的大堂和杭州知府衙门很不同。
陆景明听徐天德说起过,从前京兆府衙门是在城西的,有些偏僻,远离了宫城。
那个时候京兆尹府并不受天子器重。
毕竟在外有刑部大理寺,在内还有内府司可供驱使,京兆府的地位实在不怎么样。
而每一任的京兆府尹,更是做的战战兢兢。
京城中大事小情,都少不了他们出面,可京城达官显贵太多了,三品四品的官儿随地一抓,就是一把,京兆府尹谁也不敢得罪,跟谁都陪着笑脸。
就这么着,三年间,府尹就换了四个,全都是主动请辞,求着吏部的大人帮着求情说好话,外放去了。
人家宁可到外阜去做官,也不肯在京城受这个夹板气。
官家没了法子,这才点了霍云章来做这个京兆府尹。
霍云章那本是要入部入阁的人,为这个,福宁大长公主还闹过一阵,但霍云章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安抚了大长公主,欣然接受了。
打从以后,官家亲自点了宫城内紧挨着吏部的一处小殿,做了京兆府的办公之所,又在挨着宫城的上善坊中重新为京兆府选了府衙。
京兆府摇身一变,成了最靠近权力中心的所在。
那霍云章素来行事,也绝不肯看任何人脸色。
倒真是个……秉公清直的。
一直等到了堂上时,陆景明才见到了霍云章本人。
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三十来岁的模样,保养的很好。
他家中本有爵位,又是皇亲,自有一番贵气。
陆景明跪拜行过了礼,霍云章叫他起身来:“陆掌柜不算嫌犯,站着回话吧。”
他眉心一动,旋即起身来,立于堂下,却一言不发。
霍云章同时也在打量他。
陆景明和林月泉,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林月泉把钻营算计都写在了眼睛里,陆景明嘛——他听说过陆景明的为人与行事,未必是个君子,可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若未曾了解,不曾深交,大概在第一眼,便只会觉得,这是个君子,道存目击,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了。
“林掌柜家中失火,陆掌柜知道吗?”
陆景明态度端的是不卑不亢,摇头说不知。
霍云章哦了声:“陆掌柜和林掌柜从前不是挚友吗?如今同在京城,却少往来走动?”
陆景明唇角上扬,眼眯着,噙着淡淡笑意:“大人说笑了,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年少时没有利益纠葛,没有诸多大事小情横在中间,更谁都能做朋友,也都能是挚友。长大了,人情世故复杂了,哪来那么多的朋友呢?”
“所以陆掌柜和齐大人,小谢公子,也算不上朋友,只是彼此利用而已了?”
陆景明呼吸微滞:“也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
霍云章不像是要审人的,倒像是来听故事的。
他往官帽椅上一靠,挑眉看向堂下,拿神情示意陆景明继续说下去。
“我是经商的人,林月泉也是,都做生意,就总有矛盾。齐大人和谢二公子,身有功名,一个在朝,一个也即将入朝,他们两个,是为官的。”
“所以你和做生意的做不了朋友,和做官的就可以做朋友,是这意思吧?”
霍云章是……针对他?
陆景明几不可见蹙拢眉心:“大人这话,我就不知道怎么接了。官商勾结的罪名,我更担不起。”
“何况这次选皇商,是朝廷定下的规矩,要有在朝之人作保,大人,这怎么是我非要与为官的为友呢?”
头脑清楚,口齿伶俐,是个能说会道,也很会辩驳的人。
霍云章听过他好多事,可这是第一次真正接触他。
陆景明所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算坏。
他稍稍坐正些,惊堂木在手上过了两遍,到底没有拍下去:“林掌柜家里一把大火烧了那么多的账本,你有什么可说的吗?”
“不是我做的,我没什么可说的。”
“可账本毁了,他跟户部和内府司交不了差,最大的受益人,不是你吗?”
陆景明学了他先前模样,也挑眉:“都知道是我,我还做,等着大人来抓我吗?”
“可你背后有人撑腰,会怕我京兆府?”
陆景明倏尔笑出声来:“京兆府未必可怕,霍大人却不得不怕。”
“霍大人不是个最铁面无私,秉公办事之人吗?我便是仗着徐家的势,仗着谢家的势,仗着忠肃侯府的势,霍大人不也在毫无凭据时,就传我到堂了吗?”
他接连的反问,真是毫不畏惧的,等说完了,才又补两句:“我什么都没做,干干净净的,还少不了到霍大人面前来回个话。我若做了,来日霍大人查出蛛丝马迹,我还有命活着离开京兆府吗?”
若是寻常勾心斗角,自然罪不至死。
便是放火行凶,也尚有说情的余地。
但烧的是户部和内府司的东西,烧的是备选皇商林月泉的家,谁敢求情?谁能求下这个情?
拿住了铁证,就是死罪。
陆景明虽面不改色,心中却惶恐的。
他不知道这事儿是谁做的,但用心恶毒,可以想见。
他罪名一旦坐实了,就再无活路。
而徐家推举了他这样的人来选皇商,来日在官家面前,信任程度只怕也要大打折扣,甚至还有忠肃侯府和谢家。
齐明远这个朝廷新贵,还有谢喻白这个尚未入朝就已经炙手可热的侍郎府二公子,原本大好的前程,经此一事,怕也要抖上三抖。
如此想来,其实霍云章,还算可以了。
齐明远说他和徐天德不对付,他大可以凭此事借题发挥,横竖最后怎么定案,是他京兆府说了算的,有福宁大长公主在,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况且本要入部入阁的人,屈居京兆府尹的位置上,官家对他说不得多少还有些愧疚呢。
他陆景明算什么?随随便便就可以拿来牺牲的而已。
霍云章还能这么客气的跟他说话,大概是没想糊弄蒙事儿了。
陆景明松了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陆掌柜说的很坦荡,也很坦诚,但愿等我查清楚时,陆掌柜真能像今日这般光明磊落才好。”
霍云章大概是问的差不多了,点了点桌案:“昨日夜里,陆掌柜一直在家?”
陆景点头说是:“自然。”
“何人为证?”
“家中奴仆,还有温家二公子和谢二公子。”
霍云章拢眉:“入了夜,温二公子和谢二公子却还在你府上?”
陆景明又说是:“户部和内府司送出账本来,并没说不能与外人看,我有看不大明白的地方,自然要请教旁人的。”
他还挺敢承认的。
没说不能看,但一定没说能给别人看的。
霍云章眼底隐有了笑意:“陆掌柜够坦白的。”
“这是证明我清白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跟大人坦白交代呢?”
“证明清白却未必吧?”霍云章点着桌案的动作一收,“陆掌柜手底下总有几个心腹,就算你没有,要火烧林掌柜府邸这种事,如今的陆掌柜,只要有心,难道办不成?”
“大人尚无凭证证明是我,就要先攀扯上徐家和忠肃侯府吗?”
陆景明深吸口气,须臾摇头:“大人未必有这个意思,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京城之中,我微不足道,便有心,也一定什么事都成不了,我若能成,就只能是徐家和忠肃侯府相帮,大人说这话,叫我怎么回呢?”
他不卑不亢,又一丝慌乱不见。
霍云章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说了句你很不错,缓缓起了身来:“今天就到这儿吧,陆掌柜自回去,不过随传随到,规矩你应该懂吧?”
陆景明呼吸一滞。
霍云章是在试他。
他不是嫌犯,连一点儿证据都没有,随传随到,根本就不是规矩。
他是自由的,别说京城了,他就是今天动身回歙州,都是自由的,谁也管不着。
陆景明垂在身侧的手渐次握成了拳,隐忍着,说了声知道:“自然听霍大人的。”
小小的年纪,还挺能忍的。
霍云章不免深望他两眼,才转身往后堂去了不提。
陆景明彻底松一口气,是在出了府,见到温长玄时。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应该等了很久。
陆景明快步下了台阶,迎上去:“你怎么在这儿等?”
“林姑娘去了家里,陪着桃蹊,她不放心,非叫我来京兆府外等你。”
陆景明心下一暖:“走吧,没什么事儿。”
温长玄上下打量他:“真就问几句话,就放你出来了?”
陆景明扑哧一声笑了:“不然还要大刑伺候,打我一顿?走吧,这儿又不是说话的地方。”
第二百三十四章:冲我们来的
谢喻白回了家去换了身衣裳,就打发人去下请帖的。
他同霍云章的嫡次子,私交还算不错,两个人脾性相投,也很聊得来,年纪也相仿。
只是底下的小厮还没出门,就被谢喻白的长兄谢知显给拦在了门口。
谢知显进门那会儿,谢喻白刚换好衣服,提步打算出门的。
兄弟两个在门口迎面撞上,谢喻白一愣:“大哥才下了值?”
谢知显板着脸:“你要去哪儿?”
他啊了声:“出去见个朋友。”
“是去见霍三打听消息吧?”
谢喻白面上显然一阵僵硬:“大哥知道出事了?”
“林月泉家里被一把火烧了,这事儿早上告到京兆府,不到一个时辰,就传开了。”
谢知显背着手往屋里进,在东墙根儿的圈椅上坐过去。
谢喻白见此,当然不好再出门去,只好跟着又回了屋里。
他不免皱眉:“大哥是在衙门里听说的此事?”
谢知显作为侍郎府的嫡长子,早年入仕,五年的时间,一路入了通政司去,如今做了五品参议。
可似林月泉家今日事,与通政司,自然没有半分相干。
但连通政司衙门,都知道了此事……
谢喻白心下一沉:“这事儿传的好快。”
“所以才蹊跷,你别上赶着去瞎打听。”
谢知显眼风瞥过一旁的另一把椅子,分明是示意他坐下说话。
谢喻白有些不大安心。
这是个圈套。
一步步的,要把人往死路上引才对。
从出事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闹的人尽皆知。
若是没有惊动这么多人,他们私下里无论打探什么,安排什么,都好办也好说。
可闹大了,再想暗地里动手脚捞人,就有点儿难办的。
证据……
证据这种东西,若真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早晚也能扯到陆景明身上去。
他们太被动了。
谢喻白不情不愿的坐下去,眉头紧锁:“陆子楚是无辜的。”
“我当然知道他无辜。”谢知显点着一旁扶手,一递一下的发出闷响,“可人家真是冲着陆景明去的吗?区区一个陆景明,值得人家如此大动干戈吗?”
不值得。
选皇商迫在眉睫是不假,但就算没有了陆景明与林月泉相争,徐家和忠肃侯府,大可以再推举一个上来,无论如何,不会叫林月泉那么轻易占了便宜就是了。
而且,这事儿林月泉其实也未必讨着好处……
“我本来怀疑过,是林月泉自己……”
“糊涂东西。”
谢喻白便怔了怔。
他少年成名,一路走来,春风得意,连父亲都对他只有赞许,少有抨击。
唯独长兄——
谢喻白知道,大哥是为他好。
他成长的道路上,有太多的人捧着他,顺着他,他难免会得意忘形。
可大哥有多少年没这样责骂过他。
谢喻白抿唇:“大哥是说,另有其人?”
“账本总归是在林月泉手上毁了的,就算他是无辜的,可连户部和内府司的几十本账册都看顾不好,官家凭什么信他有本事做好这个皇商?”
“就算有冀州侯为他作保,一力保下他来,可照如今这个发展的态势,也不会是他了。”
谢知显揉了一把眉心:“几个时辰而已,连通政司衙门里都议论纷纷,今早上当值的,都在说这事儿。他只是想拉陆景明下来,何必要把事情闹的这样大呢?大到连他自己都收不了场。”
“冀州侯远在冀州,京中事,他鞭长莫及,即便有昔年旧友,能为他周全一二,能提点林月泉些许,真出了事情,谁不想撇干净?”
可还有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如此大的魄力,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拼着将忠肃侯府与冀州侯府并着徐谢两家一同得罪,也要把陆景明和林月泉二人双双拉下水?
而且选皇商的事情,这么久了,到最后才只剩下林月泉和陆景明两个。
要是别人……当初怎么不动手?
谢喻白心下狐疑:“大哥有怀疑的人吗?”
谢知显横过去一眼:“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是昏了头了。
谢喻白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捏了捏拳:“大哥知道,我这几个月和陆子楚相处不错,从歙州到杭州,再到京城,他既然是无辜的,我自然着急。”
“急什么?他是清白无辜的,难道还能有人生栽给他?”
“可京兆府……霍大人对徐大人一向……”
“霍大人和徐大人,本也不是朝堂矛盾,他难道因为自己不喜欢徐大人,就在这上头坑陆景明?”
话虽如此,但这种事情,一天不弄清楚,不就要提心吊胆过一日吗?
谢喻白低了低头:“大哥是算准了我去会找霍三,才专程来拦着我的吧?”
“我劝你老实点,这事儿父亲也已经知道了,早去了徐府找徐大人。我只是想告诉你,定定心,这事儿,要么是朝堂争斗,要么,背后下手的,就是更位高权重。”
更?
这个更字,便很微妙。
放眼如今天下,还能有谁家,贵重过他们这些人家呢?
连徐家和两个侯府都不怕。
再往上……王爵宗亲。
谢喻白几乎立时就想明白,突然反应过来长兄是在提点他什么。
可他不敢说了。
口多言,言多必有失。
“你也不用太担心,一时半会,陆景明不会有事。”谢知显见他肯安分,松了口气,站起身来,“你一向是聪慧的,其中厉害,我说与你,你心里有数就好,齐明远八成也想得通,父亲和徐大人,只怕也心里有数。”
“先前冀州侯府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来,父亲和徐大人就起过疑心,忠肃侯给冀州侯去信,到现在也没有个回信,好些事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这里头,说不得,根本就无关什么陆景明,什么林月泉,他们微不足道,连个人物都算不上。”
“但是你,齐明远,你们是不一样的,明不明白?”
谢喻白心一沉,随着谢知显的动作起身来:“我明白,大哥这会儿回衙门吗?还是去徐家?”
谢知显脚下一顿,从他身边路过时,在他肩头拍了一把:“你大嫂回娘家了,我去接她。”
谢喻白后背一僵,再没说什么,送了他大哥出门,更没再叫人去请霍三公子。
齐明远没有去徐家。
叫人送了林蘅去温家陪温桃蹊,他本来打算出门的,被徐月如给拉住了。
打发了屋里伺候的丫头们,徐月如给他倒了杯茶过去:“你别急着去,父亲打发人来告诉过,说你去了也不见你。”
齐明远要接茶杯的手一顿,抬眼去看:“为什么?”
“谢侍郎在府上,当然不见你。”
谢侍郎这时候就去了徐家……
“他怎么知道的这么快?”
他把茶杯接过来,一口没碰,径直放到了一旁,拉了徐月如在身边坐下来:“这么说,是谢侍郎先得到了消息,然后去找的岳丈,岳丈才知道了?”
徐月如点头:“谢侍郎的意思,是他在衙门里的时候就知道了。”
这就传到各个衙门去了吗?
那岂不是离上达天听也不远……
他今天休沐,出了这种事,他倒成了最后知道的。
齐明远心口一紧:“岳丈还说什么了吗?”
“父亲让你别急着想办法,谢家那里……谢大公子八成也要拦着谢喻白的。”
不单是压着他,连谢喻白也一样。
说白了……
“冲着咱们来的?”
徐月如摇头:“我不清楚,父亲只是这么说的,他特意叫安叔来跟我说的,怕底下的小厮说不清楚,也靠不住。我看安叔那神色,只怕不太好。也不知道谢侍郎和父亲究竟说了什么。”
徐安是在徐家伺候了一辈子的人,徐天德的唯一心腹。
看样子,事情真是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了。
徐月如不太能安下心来:“要不要我去侯府看看什么情况?”
齐明远有些走神。
徐月如等了好久,他也没吭声,她摇了摇他手臂:“六郎?”
她晃了他两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怎么了?”
徐月如眉心一拢:“我说,要不要我去侯府看看?”
齐明远摇头说不必:“岳丈既然连徐家都暂且不叫我回,咱们就等一等。不是特意交代了,说让我别急着想办法吗?你也别忙。”
她说好,可始终不能安心:“你说这事儿……我想着,若是冲着咱们来的,又会是什么人?”
其实不言而喻。
只是他想不通。
为什么呢?
除非……
真的是想反了。
那冀州侯呢?
他不愿意说这些越发搅乱徐月如心神。
其实她聪明的很,这里头的事情,未必想不明白,只是不敢相信,想在他这里找到一个答案,能够令她安心的答案。
齐明远拍了拍她手背:“也未必就是冲咱们来,毕竟皇商是肥差,当上了,多少油水可以捞,从朝廷下了旨意,到如今,天下多少人眼红心热的,现在这当口,不管是陆景明还是林月泉,出任何事情,都不意外是不是?”
“可父亲和谢侍郎……”
“在朝堂久了的人,想的总是多些,也自然更慎重些的。”他拦了徐月如的后话,“况且谢侍郎一向如此,想的总比旁人周全,防患于未然。事情倒未必有这么糟糕,你倒自己吓唬自己起来?”
可哪里是她自己吓自己。
只不过是他不想说多了吓着她罢了。
什么样的人,才能让父亲和谢侍郎这样放在心上,郑重其事。
徐月如低下头,眼角也一并拉下去:“好,我听你的。”
齐明远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别胡思乱想,就算有什么,也未见得有多厉害的。”
单今次一件事,自然没什么厉害的。
他们这样的人,原也是不怕的。
就算是推举错了人,在官家面前,至多挨两句训斥,难道为这个,就从此疏远,再不重用了不成?
她怕的是,人家要真的是冲着他们来,必然还有后招。
既出了手,要么是一击毙命,要么,就一点点的,慢慢的拖着,把人给耗死。
她很难安心,面上却还要装作镇定。
齐明远知道她,低头看了眼,揽在她肩头的手越发收紧了:“你要知道,这不是我们一家的事,还有侯府和谢家。从当日撺掇着子楚去争皇商起,我们这些人,就是绑在一起的。就算有什么人,要对付我们,也没有那么轻易。”
“官家是个最豁达开明的仁圣君主,藏在背后的奸佞小人,诡计也不是那样好得逞的。”
他又开口劝,徐月如再三的忍了,终于忍不住,窝在他怀里,瓮声问:“若是淮阳王呢?”
若是淮阳王,当初那个千里勤王,护着官家朝堂安稳得淮阳王,官家还会是那个仁圣君主吗?
官家的心,真的就一点儿也不会偏吗?
齐明远显然怔了怔,苦笑了声:“岳丈叫安叔来跟你说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猜到了?”
徐月如略一合眼:“前些时日,你总是回家去,又不带上我,只说是朝中有要事与父亲商量。可这半年以来,无论什么,你都没有瞒过我。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大对。”
“后来有一次,你回家去,我偷偷跟回去的。”
“你在书房里跟父亲说的话,我听了个大概。”
“淮阳王或生了异心,我听来实在吓人,才不敢再听下去。”
“今天出了这种事,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淮阳王。”
“这天下,再没有这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能耐,这么大的野心,要对我们这样的人家出手,那然后呢?”
“朝堂不稳,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徐月如深吸口气:“六郎,他真的要反了吗?”
齐明远说不知道:“他这些年,蛰伏在外,手上究竟有多大的权势,谁也不知道,或许,官家心里有数,或许,连官家也不知。”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冀州侯会突然出面为林月泉作保,送他进京来。”
“其实要真是淮阳王,就连林月泉在内,也只是一枚棋子,到最后,不过一枚弃子罢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全力配合
发生了这种事,京兆府一日也不敢耽搁,况且霍云章就不是个拖拖拉拉性子的人。
第二天就从林府搜到了所谓的证据。
原是在林月泉书房南侧的小道上,紧挨着路边儿的小花圃里,搜出来了火折子还有一小包的硫磺粉。
那就自然不是意外起火。
霍云章把当天夜里曾靠近过这附近的林府家丁一一查问过后,锁定了三个比较鬼鬼祟祟的人,其中两个是林月泉来了京城后从商行暂且买来的,一个是林月泉从歙州带来的。
三个小厮被带回了京兆府衙门去,又挨个审问了有半日,商行买回来的那个叫孙小立的受过一场刑,是个软骨头,熬不住,就全都交代了。
硫磺和火石都是林月泉身边的一个长随重山给他的,火也是重山让他放的,还特意教过他,硫磺要均匀的撒开,主要是撒在靠近那些账本附近的木头上。
那些账册都是写书卷册页,遇火就燃,不用多管,可是重山怕这火烧的不够旺,不足以把林月泉的书房给烧起来,更不至于其他的屋舍烧不起来。
霍云章觉得这事儿挺蹊跷的,惊堂木在手上过一遍,倏尔拍下去:“那火石和硫磺是你故意埋在花圃里的?”
孙小立整个人瑟瑟发抖:“火烧起来之后,小人就……就怕了,从林掌柜的书房出来,小人越想,越害怕,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些火折子和硫磺……而且,而且那硫磺过了手,手上一股子的味道……”
他肩头又抖了抖:“小人本来昨天,昨天就是打算告假的……但是府里的管事说,家里出了这种事,京兆府衙门去人说过,一个也不准走,预备着府衙的官爷们问话……小人就,就更怕了。”
霍云章冷笑:“你这么害怕,不去找重山讨主意?”
“他不在……他前天就告假了……”
霍云章眉心一动。
也还算他老实。
刚查问清楚,他就派了人再去林家提重山。
做了亏心事,前天下午就告了假的。
府中管事的也是林月泉自己带来的人,跟着他服侍了好多年了,重山算是自己人,他就更放纵了些,说什么从来没到过京城,想告一日假,出去玩儿一日,买些稀罕东西,给他没过门的妻子,回头安排人给送回去。
管事的听了这个还笑呵呵的答应了。
他就知道这人八成是跑了。
撒开了人出去查重山行踪,但只怕有些棘手。
前天下午就跑了,要出京,现在恐怕早就没影没踪了,天南海北的,要没有一丁点线索的去找个人出来,大海捞针一样,到哪里找去。
而且蓄意纵火,那就是背后有人指示。
要么离开林家后,有人暗中为他安排一切,能让他跑的无影无踪不轻易被查出来。
要么,现在已经被灭口了。
霍云章叫人把孙小立收了监,他虽然是纵火之人,但是他招供了背后还有主使,眼下就结不了案,得把重山查出来,或者说,得把重山背后之人查出来,等要结案时候,孙小立也只能算是个从犯而已。
林月泉是和陆景明一起到的京兆府衙门外。
到如今,年少时的那点情分,早荡然无存。
林月泉面色阴冷,陆景明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人在台阶下站定,面对这面的。
林月泉冷笑:“你知道霍大人手上少有冤案错断吗?”
陆景明挑眉:“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也是,你有齐明远和谢喻白告诉你这些,但怎么不见他们回护于你呢?”林月泉舌尖顶着上颚,又转了一圈儿,“出了这么大的事,这才两天,京兆府衙门,你来了两趟了吧?”
他学着陆景明的模样去挑眉:“你在京中声名鹊起,经过这么一遭,你猜外头那些人,会怎么议论你?”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要怎么说,全凭他们去,我问心无愧。”
陆景明呵了声,负手而立:“你呢?”
“我是受害的,我家里叫一把火烧了,那些账本,等案子查清,我还不知要怎么跟户部和内府司的达人们交代,你问我,是不是问心无愧?”
林月泉实在是想发笑,对上陆景明那双审视打量的眼,忍住了:“你从昨天就怀疑是我自己干的,嫁祸你呢吧?”
陆景明笑而不语。
林月泉摇了摇头,多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再说,提步上了台阶,往府衙大堂而去。
陆景明眯着眼盯着他背影看了很久,才迈开长腿跟了进去。
霍云章见他两个一前一后进门,又比肩而立,跪拜行过礼,照旧客客气气的叫人起身回话。
等人起了身,他直愣愣的,就去问陆景明:“陆掌柜知道林掌柜身边的一个叫重山的长随吗?”
陆景明说知道:“重山跟着他服侍很多年了,当年在扬州,重山就是跟着他的,虽然不是第一得脸,可进出往来,也跟着过,我见过几次。”
他略想了想:“倒是从林月泉到歙州后,我反倒没怎么见过重山。”
他说的全是事实,坦坦荡荡的,临了了,竟还去问霍云章:“大人怎么问他?”
他之所以一贯坦荡,一则是他本来就没干这事儿,虽然知道是有人有心栽赃的,但齐明远和谢喻白都给过他定心丸——霍云章为人刚正,为官更清直,他手上少冤案错断,只要有一点线索,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他就不会轻易结案,大可放心。
二则是昨天回家后,齐明远和谢喻白都没再过府跟他说什么,倒是从林蘅那儿听了不少。
不过事后他估摸着,那也不是出自齐明远之口的,一时不由更佩服起徐月如。
等到入了夜,他去了一趟齐家,见了一回齐明远,把白天大堂上的那些话,尽可能原原本本的说给齐明远。
齐明远听后告诉他,这样的态度就很好。
霍云章最不喜欢蝎蝎螫螫的人,又或是说一半,藏一半,小人做派的。
坦荡,光明磊落,本就最得霍云章好感了。
这世上的人吧,再如何秉公无私,心也都是肉长的,总有个喜恶。
等上了公堂,其实也是一样。
喜欢的,自然忍不住就偏私些,厌恶的,心念一转,就连带着这个人的一切都厌烦起来了。
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现在对陆景明就是有好处的。
他本来就清白的,再有霍云章这难得的一丝好感,事情就不会多棘手。
不管背后的人,是冲着他们,还是冲着陆景明,只要霍云章不草草结案,就怎么都好说。
霍云章果然挑眉,眼底闪过赞许,转头去问林月泉:“林掌柜知道重山私下与外面的人,有什么往来结交吗?”
林月泉沉着脸说不知:“府里头的奴才们,都有管事的调教,有了不好的,也少闹到我跟前来。”
他深吸口气:“大人或许知道,我是孤身在外打拼闯荡的,手上的生意,都是我一个人料理打点,人情往来,也全凭我自己而已,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事情要忙,府中奴才这些事,实在顾不过来。”
霍云章哦了声:“倒也是,林掌柜年轻有为,这个年纪,凭自己挣下这份儿家业,是不容易。”
他叹了口气:“可这从来家贼难防,这道理,林掌柜怎么忘了?”
林月泉面上微一怔:“重山的确跟了我很多年的,他是七岁就到我身边来了。”
话音略一顿,林月泉似乎很认真的去回想往事:“那时候我十二,正是差不多去扬州的时候,路上救下他,分了他一口吃的。我十几岁时,手上已经有了些积蓄,足够我活着,多他一个,也能活。”
霍云章咂舌:“林掌柜这样能干?十二岁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积蓄吗?”
“我虽然是父母双亡的人,但双亲也留下过一些薄产,只是当年家中人口多,灾年才活不下去了的。”
他面上隐隐有了苦色:“等只剩下我一个,一张口,一个人,自然也就能养活了的。”
他其实说的还是挺模糊的。
霍云章也不是傻子。
他能在短短几年内,攀附上苏徽,攀附上冀州侯府,他的身世,恐怕真没他说的这么简单。
他所谓的一些薄产,所谓的如今挣下来的这份儿家业,还不知有多少,是靠着苏徽和冀州侯府,哪里是他林月泉年轻有为,才干无双。
不过这些跟他没关系,跟这案子也暂且没有关系的。
往后若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该查的时候,他当然不会手软。
一旁陆景明听着,心中不屑至极。
畜生行为,人前人后,倒人模狗样的。
他面上有一些细微的变化,并没能很及时的敛起,就那么落入了霍云章的眼中。
霍云章好整以暇的看看他,再去看看林月泉:“陆掌柜对林掌柜所说,似乎不以为然?”
“隐约记得,不久之前,林掌柜跟我说——”
他反手摸着下巴。
林月泉心下一紧,几乎立时想到了他想干什么。
果然陆景明一撇嘴,再一摊手,学着当日林月泉的口吻和语气:“年少时,我自骗了你一些事,无论出身,还是别的什么,只我有难言苦衷,横竖过去这么多年,如今计较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他稍加“修饰”,说给霍云章听,意思其实就变了再变。
不过这公堂上,反正林月泉不会为了纠正这种事情,跟他相争不下。
陆景明眼角眉梢染上得意:“怎么到了今日,林掌柜又成了父母双亡的可怜人?父母双亡,却凭着自己一己之力,挣出如今的家业,林掌柜今日与霍大人所说,和当日在我面前的嚣张气焰,不大一样啊。”
林月泉咬紧了后槽牙。
霍云章眯了眯眼:“别的先不提,既与此案无关,我也无意过问,若来日与案情有关,再请了林掌柜来慢慢谈。”
他点了点面前的案:“说回正事儿。”
他又掩唇虚咳了声:“照林掌柜所说,重山告假的事,你也全然不知情了?”
林月泉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勉强平复着,点了头说是。
霍云章抿着手指尖儿:“前天晚上,你家里一把大火,烧的那样厉害,好几处房屋跨院,都起了火,难道你府中管事也没告诉你,重山下午的时候就跟他告假离开府上了?”
林月泉倏尔眉头紧锁:“他竟是前天下午就告假离开了的吗?”
霍云章叫他气笑了,反手指了指自己:“你自己的长随,你问我?”
陆景明侧目去看。
林月泉的样子,其实不像是作假装出来的。
但问题就是,这个人一向都太会装了……他竟然一时也看不出真假来。
林月泉甚至抬手揉了一把眉心,一脸的无奈:“大人,从来了京城之后,我只比从前更忙起来而已。选皇商,不是那么好选的,外头人情往来,也是谁家的都推不了。”
他抬眼:“大人知道我是冀州侯举荐的人,人家看的,是冀州侯府和苏大人的面子,我不给脸,那是打侯爷和苏大人的脸,今日这家设宴,明日那家相邀,我终日都被这些大宴小宴裹着,实在分不出心来。”
但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霍云章心里是有数的。
他从小就在京城长大,见过各色人等。
林月泉实在是个把精明写在脸上的人。
他没见过从前的林月泉,也许以前林月泉不这样,但现在,他就是这种人。
而他之所以会把精明和钻营写满整张脸,无非是如今野心勃勃,根本就藏不住。
这种人,要么最绵里藏针,要么,一股脑的狠辣,其实挺吓人的,轻易没人愿意去得罪这种人。
可林月泉却堂而皇之的说,他连家宅中事都处理不好,无暇分身顾及——这简直太可笑了。
霍云章心沉了三分:“林掌柜这么说,也有道理,总之只是个奴才,还不是最得脸的心腹,不入林掌柜的眼,是无可厚非。”
林月泉面色又一变:“霍大人……”
霍云章一抬手,打断他的后话:“京兆府已发出海捕文书,搜捕重山归案,这阵子,只怕要常到林掌柜府上,林掌柜心里有个数,也不必恐慌。”
他面色再沉下去,什么话也没法解释了:“是,霍大人查案,也是为了我,我自然全力配合得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尸体
重山的尸体,是等到第三天的清晨,在京郊发现的。
这事儿说来也实在算是幸运了。
本来两天过去,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霍云章是彻底死了心的。
想把重山抓捕归案,难如登天了,只能寄希望于,查一查重山身边的人,还有他到了京城后,尤其是近些时日里,和什么人往来比较频繁。
这要查起来也麻烦,毕竟他本人不出现,就只能从他身边人的口中探听得知。
其实至此,案子就陷入了僵局。
霍云章实实在在的头疼了一场的。
可赶巧了,这两天多雨,刚开始的时候只是阴雨绵绵,细如牛毛的雨丝滴落下来的,到后来转成瓢泼大雨,一下就是两天。
为着一场大雨,两日后,京郊的河水猛涨,把一具尸体,带到了案上来。
农户发现的时候,吓的不轻,人大概是在河水里泡了好几天,都有些浮肿了。
这既然是在京郊死了人,自然也归京兆府管。
霍云章一听说京郊河里淹死了人,直觉一惊,等吩咐了衙役先去把尸体抬回府衙,又吩咐人去叫了林月泉来辨认。
果不其然,从河中漂到岸边去的男尸,正是失踪了五六日之久的重山。
仵作眼看过,是淹死的,口鼻中还有河道里的杂物,说明他落水时候,人还活着。
只是这两天大雨,河水又急,再加上在尸体的头部,也发现了打击伤,不致命,但应该是在被扔下河里之前,就已经被人给打晕过去了。
重山死了,也证实了霍云章心中所想。
背后主使之人,从一开始,就打算杀人灭口。
但这个人,可以是林月泉,也可以是别人。
还是棘手。
温桃蹊在家里听说这事儿的时候,还是齐明远把消息带来的。
他有两天没登过门,陆景明和温长玄心里好似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急,也不恼。
得知重山的尸体被发现,温桃蹊是有些不安的。
“重山唆使人去纵火的,他死了,线索不就全都断了吗?”
齐明远嗯了声:“但霍大人应该有办法,也未必难得到他。好在过去了五六日,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对子楚不利的证据。”
但就是没发现,才让人意外。
温长玄沉声:“难不成,是和林月泉有仇?所以这样害他?”
他嗤了声:“烧的是内府司和户部的账本,陆景明想洗脱干系,太难了。”
“眼下没有虽然没证据,可就是什么指向都没有,我才更可疑。”陆景明抬手揉着眉心,脸色显然不怎么好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户部没人去过问,内府司也没有,林月泉府上,安安静静的,没人去要他给个交代,我越想越是觉得奇了怪了。”
温桃蹊抿唇:“要这么说,背后主使之人,心思实在是缜密,我听着都有些怕了。”
温长玄坐在她身侧,反手覆在她手背上:“若是陷害,到如今,京兆府的衙役们,总该查出一些线索,是指向陆景明的了,偏偏没有。
都这么多天了,再拖下去,恐怕连霍大人心里,也要生疑了的。”
真有了证据指向陆景明,陆景明反而像是清白的,没有证据,他才更可疑。
这道理他们都明白。
所以一时间有些拿不准。
过了三五日,徐天德是觉得,与其蝎蝎螫螫,不如静观其变。
人家要真是想冲着徐家来,他原也是不怕的。
选皇商,那是朝廷定下的,他当初还极力阻拦过,奈何官家不听。
推举陆景明,是为陆景明身家干净清白,又年轻有为。
他又没选个阴险奸诈的小人上来。
哪怕出这种事,也未必就能拉下他。
至于说有没有什么后招的,那都是后话。
人家才打出第一招,他就先怕了,怂成这样,就等着叫人家杀个干干净净吧。
所以前两天他专门把齐明远叫回了徐家一趟,交代了他好些事儿,只是最后吩咐他,在这件案子上,什么也不用插手,更不必私下里自己去调查什么。
陆景明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们自己选出来的人,他们自己要信得过。
他们私下里去调查,是为了证明陆景明清白,可落在外人眼中,岂不是要替陆景明销毁证据吗?
反而不好。
齐明远想着这些,侧目过去:“重山的尸体被发现了,霍大人的目光,暂且不会盯着你,也不一定盯着林月泉,重山的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不挖干净,他腾不出手来管你们。”
可要死人开口,那不是痴人说梦?
他们觉得是痴人说梦,却没人能想到,重山竟是个聪明的。
他的尸体被发现的当天下午,霍云章坐在京兆府的后堂里翻看整个案子的案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他遗漏或是忽略了的。
忽闻鸣冤鼓三声巨响。
那声音急促又响亮,他手上一抖。
底下的衙役很快来敲门,他把案卷放了,提步出去,一路穿过二堂,上了大堂去。
被带到堂上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脸儿生的很。
霍云章能确定,在审问林府奴仆时,没有这个女孩儿的。
他端坐堂上,面色算是柔和,像是怕吓着这女孩儿。
毕竟她看起来相当的单薄,瘦弱的很,站在堂下,肩头瑟瑟,只是在进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堂上,等站定住之后,就把头低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她在害怕,也在紧张。
霍云章知道京兆府衙门对普通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再是个清官好官,冤案错断极少,老百姓也是畏惧府衙的。
是以他连惊堂木都没动:“是你敲响的鸣冤鼓吗?”
那姑娘嗡声说是,声音很小,要不是堂上安静,霍云章觉得,他真未必听得见她在说什么。
于是忍不住揉眉:“你不用怕,这是京兆府大堂,你有什么冤屈要诉,只管告诉我。”
那姑娘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重山……重山是我姐夫。”
姐夫?
霍云章眉心倏尔蹙拢。
倒是想起来了。
林府的管事说,出事那天下午,重山跟他告假,借口就是想到京中逛一逛,买几样东西,给他没过门的媳妇儿带回去。
可是带回哪里,他没问。
这些天查重山,他才知道。
重山没过门的妻子,与他早就定下了亲事,是农家女,家在江州。
江州距离京城,可有距离的。
这女孩儿……
“你姐姐是?”
“我姐姐和重山早定有婚约,本来今年就要完婚了的。”
那就是了。
“你怎么会在京城呢?”
小姑娘咬了咬牙:“我们一直都是跟着姐夫的……”
霍云章一愣:“什么意思?”
“我家里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孩子,爹娘又上了年纪,每每惫惰,从前年开始,就一直是姐夫去哪儿,我们就跟着爹娘跟到哪儿的……”
她说这话似乎有些难为情,声音又弱了下去。
霍云章才听明白了。
一个女婿半个儿,合着这家人是打算后半辈子全都靠着重山一个人了。
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这些年大概没少从重山身上捞银子。
那重山对他没过门的妻子,也算是真爱了。
摊上这么一家人,竟也不说什么。
霍云章掩唇咳了声:“你敲响鸣冤鼓,有什么冤屈?”
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什么东西来:“这是姐夫交给我姐姐的,姐姐让我收着,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是今天听说京郊死了人,姐姐心神不宁,说要出门来看看,回了家,失魂落魄,说……说姐夫果然出了事了……”
她似乎要哭,强忍着,声音哽咽着:“姐姐跟我说,让我拿着这些东西,来敲鸣冤鼓,把这些东西,交给大人。”
“你姐姐呢?”
小姑娘终于放声哭出来。
她泣不成声,什么也说不上来。
霍云章心头一沉。
只怕她姐姐也是不好了。
作孽。
立在堂上的衙役去接了她手上的小包,拿上去给了霍云章。
小包是锦缎,不是她们这样的人家用得起的。
等打开来,里面是两封信,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还有……这东西是……
大内的东西,总能让人轻易区分的出来。
霍云章出身尊贵,大内的东西没少见,大内的赏赐也没少接。
福宁以前住在宫里,内府司的东西,她见的太多了。
刚成婚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最喜欢拉着他说宫里的事儿。
内府司的太监们,惯常用的碎银子,是在官银上,加刻了内字字样的。
或是用来赏人,或是用来打点,反正一看就知道,是内府司的东西。
躺在霍云章眼前的这一锭银子,不是出自内府司,又是哪里?
所以,指使重山放火烧林月泉书房的,是内府司的人?
若是内府司,他就笃定和徐天德没关系了。
徐天德那个臭脾气,从来看不上阉人,和宫里的太监们,就说不上半句话。
那些人也有眼力见,巴结人,也不会巴结到徐天德的身上去。
霍云章面色沉下去。
案子发生了五六日,户部和内府司的旧档账册虽然被烧毁大半,但案子交到了京兆府来,他不说,就没人轻易敢闹到御前去。
不过现在想来,宫里头,一直没点儿动静,恐怕和内府司里的那一位,脱不了干系。
霍云章见小姑娘还在哭着,安抚了两句,把东西收了:“你家去等着吧,若有什么,衙役会再去传你到堂的。”
等送走了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霍云章才起身出门,一路出了府衙,黑着脸,家去了。
福宁知道他近来忙着查这个案子,所以这个时辰他不在府衙里,反而出现在家中,她是意外的。
“你怎么这会儿回家了?”
霍云章把那锭银子那给看她。
福宁狐疑着伸手接过来,看了两眼,咦了声:“你怎么有这东西?内府司的小太监,孝敬你的啊?”
霍云章说不是,把事情原委大概与她说了说。
宫里长大的孩子,即便是千娇万宠,被呵护着长大,也比外面的孩子懂得多。
那些勾心斗角,最阴暗的,最可怖的人心,再没有人,比宫里的孩子更明白的。
福宁呼吸一滞:“那这不是内外勾结吗?要做什么?”
她眉头紧锁:“我前些日子去给太后请安,见了皇后,她还跟我哭委屈,说国库空虚,她在后宫,要裁剪各处用度,省银子,偏偏没人能理解她,嫔妃们心生怨怼,底下的宫女太监也不知背地里怎么骂她,太后虽然护着她,支持着她,可骂名她到底是担了。”
“难成这个样子了,这样子去选皇商,都知道是下下之策,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内府司的人,和外头的人,里外勾结,现在烧了林家,烧了林月泉手上的账本,要栽赃陆景明,到最后,剩下的两个备选,都讨不着好。”
她心下一惊:“这是存了心不想叫朝廷安生选出这个皇商了!”
霍云章回来的路上,就想通了这一层的。
福宁这么说,他只是更笃定了而已。
牵扯到内府司中人,涉及到大内禁庭,这事儿,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不是陆林之争,更未必是徐家和冀州侯府的明争暗斗。
福宁看他脸色难看,握上他的手:“要我陪你进宫吗?”
霍云章摇头:“这还是朝中事,你就别出面了。我心里有想法的,只是不敢深想,回来见过你,听你这么说,心里就有数了。我自己进宫去面圣,你不要管了。”
福宁多多少少有些不放心:“就怕牵扯到大内,事情棘手,你动了人家的切身利益,人家只怕不与你善罢甘休的。”
“没事。”霍云章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这事儿得交给刑部或是大理寺去查,落不到我……”
福宁推了他一把:“真牵扯到了大内,不叫你查,倒叫刑部大理寺去查?你想什么?不然我为什么要陪你进宫去?”
霍云章叹了口气。
她就是太不好糊弄。
刚成婚的时候,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一天到晚什么心也不操,就知道傻乐呵。
等年纪大一些,也有了孩子,性子养的稳重了,操心多了,就什么也瞒不过她了。
“叫我查,不也没办法,谁叫我娶了你呢。”
福宁脸上一红,扬手打了他一巴掌:“我去见太后,这案子让刑部大理寺担去,你别搅和在里头。”
第三百二十七章:真相大白
可就算福宁大长公主心里有再多的不情愿,今上仍旧金口一开,大手一挥,把这案子,交给了霍云章。
涉及到了内廷中,少不得有些个皇家隐秘,见不得人的,霍云章的身份,自然就成了最合适的查案人选。
刑部和大理寺隐隐听到一些风声,可两家都乐得轻松自在,非但不争,见了霍云章,反倒越发高捧着他,深以为霍云章为他们挡下了一桩大麻烦。
温桃蹊还是从林蘅口中听说,事情竟闹到这个地步的。
自从出事以来,她每每心神不宁,无论陆景明和温长玄如何劝说开解,她始终不能纾解。
陆景明知她因为前世温家的下场和结局,今生遇到这个坎儿,心里更害怕也更忧虑,只要得了空,就陪着她。
林蘅也天天来。
徐月如来的倒是少了,忙着在外头打探消息来着。
一直到案子闹到御前去,她才听着齐明远的,又消停下来。
这一日林蘅来时,带了两包福瑞斋的糕点,等见了人,发现温长玄和陆景明都不在,先把精致的糕点给她摆好了,才柔声问她:“你二哥和陆掌柜出门了?”
她嗯了声。
往常最贪嘴的人,看着眼前两小碟子精致的糕,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去找谢喻白,你不知道吗?”
这些日子,林蘅和谢喻白相处的不错,感情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
要不是出了火烧林府的事,温桃蹊整个人都蔫儿了,还不知要拿这个如何打趣她。
眼下听提起谢喻白,林蘅也再不会闹红脸了,倒坦然得很:“我也没听他说,这两包糕还是他叫人给我送来的呢。”
温桃蹊才又多看了两眼面前的糕点。
不得不说,谢喻白的确是个心细如发的人。
他那样出色能干的郎君,本该是个最不拘小节的,偏偏在细节处,最留心,也最上心。
以前只知道他对林蘅的事事无巨细,全都清楚明白。
可面前两碟子糕,一碟是林蘅爱吃的,一碟是她爱吃的。
可见这是知道林蘅要来找她,也知道她为了陆景明的事情日夜烦心,才特意替林蘅准备了这两包糕,叫林蘅带过来的。
温桃蹊伸手捏了一块儿:“我听陆景明说,闹到了官家面前去,案子里还扯上了内府司。”
她深吸口气:“本来说重山死了,我就觉得心慌。杀人灭口,做的这么绝,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后招等着,一环扣着一环,叫人往哪里躲去?
对方下了血本,不把人给咬死了,怎么会轻易罢手?
可突然又说,峰回路转,有了转机……”
温桃蹊把那块儿糕吃下去一半,就不再动了,放到一旁去,拍掉指尖沾着的糖霜:“这算什么转机?”
“对我们来说,怎么不算转机?”林蘅抿了抿唇,“我知道你担心陆掌柜,怕他被牵连进去,如今说牵扯到了宫里,你就更怕,可怎么不往好处想一想呢?”
林蘅本来想去握她手的,伸出去一半,自己又收回去了:“人家都说关心则乱,我今次才算是彻底明白了的。”
凭温桃蹊的聪明劲儿,很该明白,事情闹的越大,陆景明自然也就越安全。
陆景明来京城才多久?他有什么根基?他凭什么能和内府司的人有牵连往来?
甚至于,他凭什么去买通内府司的人,替他上下打点,买通重山,在林月泉府上纵火行凶呢?
偏偏事后还做的这样滴水不露。
如果不是连着下了两天的雨,河水漫涨,重山的尸体现在都未必会被发现。
照哥哥嫂嫂的说法,重山留下的东西,本就是防了一手,就怕来日他被人灭口。
不过他既早有准备,又为什么仍旧被灭了口,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如今就不得而知了。
他留下一封认罪的信,同时去指证内府司中右手手腕上有一颗痣的那个唆使他纵火的太监,还有小太监给他的银票,以及内府司中人专用的银锭子……
于陆景明而言,这当然是柳暗花明的,只是温桃蹊现下有些困住了。
是她自己把自己给困住的。
林蘅声音越发轻柔起来:“我也不是不能体谅你,若换做我,是哥哥遇上这样的事,我只怕比你还要不如,恐怕还比不上你的镇静。
可桃蹊,你看,这么多人为陆掌柜奔走,事情也过去好些天了,陆掌柜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道理我都懂,我就是一直没想明白。”
林蘅略一怔:“什么?”
“我想不明白,在这整件事中,林月泉,他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她也跟陆景明说过这话,陆景明也品不出。
齐明远和谢喻白都认为,这不是林月泉做下的苦肉计,尤其是在牵扯到内府司之后,他二人就更否定了这个想法,甚至于,徐天德也不这么认为——不过徐天德是从来就没把林月泉放在眼里的。
温桃蹊的苦恼并没有持续太多日子。
重山当日留下一封绝命书信,其实信中点的很清楚。
霍云章奉旨查案,只用了两日不到,就把内府司里唆使霍云章的小太监给揪了出来。
的确是不怎么起眼的。
温桃蹊是后来从陆景明他们口中得知的。
那小太监姓赵,入宫伺候有二十多年了,本来也有过飞黄腾达的机会的。
不过六年前赵太监在刘贵妃的宫里当差,做错了事,惹恼了贵妃,贵妃把他发落了,内府司把人从贵妃宫里提走,也没有再重新分派他,就一直把他留在内府司供职当差了。
他是得罪了贵人被罚下来的,旁人自然都想上去踩两脚。
是以这些年,他在内府司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霍云章顺藤摸瓜的往下查,用了有六七日,竟查出赵太监私下是没少往冯夫人宫里去的。
给重山的那一千两的银票,也是出自冯夫人之手。
说白了,这事儿从头到尾,是冯夫人在背后指使。
就连杀人灭口,也是冯夫人教唆着赵太监去做的,至于之后抹平一切痕迹,自然少不了冯家在外谋划。
这位冯夫人出身算不上多贵重,冯家祖上不过尔尔,也就是当年官家御极之初,诸王纷争时候,她亲叔叔正在军中供职,跟对了人,站对了队,混出来个保驾的功劳,从那之后,冯家才算是发迹。
一直到官家御极的第八年,冯家送了她进宫。
她生的不错,平日里也总是善解人意的,官家对她还算宠爱,她又给官家生下两儿一女。
更紧要的是——
“这么说,岂不是真的和淮阳王殿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吗?”
温桃蹊惊呼出声来。
陆景明沉着脸:“差不多是这意思,毕竟冯夫人的叔父,当年就是在淮阳王殿下手底下发家的,算不上是旧部,但也差不离。
现在冯夫人干这种事,冯家又鼎力支持她……”
他略顿了顿,吸了口气,又缓出去:“霍大人似乎并没有想将此事压下去。”
霍云章自然是没想按下去的,不然他们从哪里知道这消息。
就算是徐家和忠肃侯府宫里有人,霍云章若真是隐秘的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泄露出来。
他前脚查出来线索,他们后脚就知道了不成?
可是……
“霍大人又想做什么呢?”
温桃蹊眉头紧锁:“我越发糊涂了。”
这些事,她本来就不甚明白。
前世活的稀里糊涂,就守着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小家小天地。
就算是重生之后,她也没有接触过这些。
也就是来了京城后,慢慢的,努力的,让自己去了解这些,试着弄懂这些。
尤其是在陆景明决定要去争取这个皇商后。
她觉得,将来总是要面对的。
陆景明要真的选上了,如他所言,前路坎坷多风雨,她既然坦然了自己的心意,将来就是想与他共进退,难不成叫他一个人扛着,她只是躲在他身后享清福吗?
但她再怎么努力,便算是天资聪颖的,终究能够了解的也有限。
温桃蹊小脸儿皱巴着,五官都快要拧巴到一起去了:“官家叫霍大人来查,因为他是福宁殿下的驸马,他会心向着皇室。
可是他查到了,虽也没有自己四处张扬去,但他也没有压住不许人提啊?
他意欲何为?”
霍云章做事,让人有些捉摸不透的。
连徐天德一时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更别说是他们这些小辈儿。
于是陆景明摇头:“现在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那淮阳王他……他不是帮着林月泉的吗?”
说起这个,陆景明脸色又难看了些:“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林月泉也很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苏徽把他送来京城,未必是真的想让他做这个皇商。”
“那是让他来……”
来了京城,出了岔子,连大内禁庭都牵扯进来了。
如今又查出冯家。
闹开了,朝野动荡。
朝堂不稳,人心惶惶。
“可四海升平这些年,难道为这个,就能叫这世盛安稳的景象,渐呈分崩离析的态势吗?”
温桃蹊咬了咬下唇:“而且这么直接就查到淮阳王身上去,傻子都知道是他干的吧?”
“那可真不一定。”
陆景明点着自己的手背:“徐大人的意思是,淮阳王殿下只怕是个心思深沉的。
官家最仁善,年轻时候虽也是杀伐果决,可现在年纪慢慢大了,做了几十年的仁君,很少有说动辄便要打要杀的时候。
当年淮阳王殿下千里勤王,官家这些年,始终是打心眼儿里信任他,才放任他在封地,从不多加管束。
现在要是说,淮阳王想搅乱朝堂,搅乱京城,趁机起事,兴兵造反,官家真不一定信。”
他便是仗着今上的信任,肆意妄为的。
有了今上的信任,再加上这么容易查到他身上,他的嫌疑,反而就小了好多。
就好比林月泉的账本被烧了,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怀疑陆景明,但是转念再想,就因为陆景明最能从中获益,动机也最为明显,倒反而没那么值得怀疑……
要真是淮阳王,这是兵行险着。
况且林月泉还是苏徽举荐的,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这些朝堂纷争,于温桃蹊而言,还是太过于遥远了。
就算是发生在她身边,她也没办法完全设身处地的去考虑。
她只知道,到如今,陆景明算是彻底安全了就对了。
温桃蹊长舒口气:“之前姐姐劝我,事情闹得越大,你就越安全,我虽然明白,可心里终究不安,现在好了,霍大人查到这些,回禀到官家跟前去,自与你就没什么相干了。
既查到了是冯夫人背后指使,你就是清白的了。
于我们而言,这就是真相大白。
至于余下的那些,朝堂争斗,同咱们便没什么相干。”
陆景明嘴角上扬:“是,你说的很对,可这里头,不还有林月泉吗?”
温桃蹊横过去一眼:“有他又怎么了?他被利用也是活该,至于其他的——
你是不是想说,他如果从头到尾被人利用,那前世我们家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就很有可能是淮阳王和苏徽一手策划的?”
陆景明面色凝了凝,沉默了很久,才重重的点头的。
温桃蹊却松了口气:“其实早在你第一次跟我说,林月泉可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时候,我就想过,他要被利用了,我们家不就是毁在淮阳王手里的吗?
只不过我没想明白,我们温家和淮阳王府无冤无仇,针对我们做什么呢?
现在似乎一切也都说得通了。”
有心造反的人,不大肆敛财,怎么去供给他的野心勃勃呢?
别说温家,怕当年苏林山死于非命,一家十几口惨遭毒手,就也是淮阳王为了钱财作下的孽。
可前提是——淮阳王真的要反了。
温桃蹊知道轻重:“他存心造反,早晚不得好死,我们家的仇,官家就会替我报了。可他若不是,那该死的,就只有林月泉一个。我总不会糊涂到,要去找淮阳王殿下寻仇报复,就连苏徽——”
她捏着手心儿:“就算来日你做了皇商,我也不会挑唆着你,去找他的麻烦。”
第三百二十八章:忏悔道歉
冯家被禁军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的。
宫里冯夫人也被降了位分,软禁在她自己宫里。
最开始是忠肃侯夫人去冯家走动,发现了禁军的身影后,就没再进府。
她前脚才从冯府回侯府,冯家被禁军接管,监视圈禁起来的消息,后脚就传开了。
徐月如便同徐夫人一道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来着。
这才得知,冯氏在宫里也出了事。
官家在这件事上,处理起来,是雷霆手腕,一点儿没给冯家任何辩解和喘息的机会。
抄家一样的架势,把冯府翻了个底儿朝天,也不知是想搜些什么东西出来。
直到这一日夜幕降临的时候——
谢喻白去找的陆景明。
陆景明拉上他一道去见的温长玄和温桃蹊。
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大家全都抽不出身来的,谢喻白自然没说什么。
那时他们才知道,禁军从冯家搜出了十几封书信,全是这六七年间,和淮阳王的书信往来,而信上的内容如何,没有人知道。
只晓得官家大发雷霆,当即就下了旨意,冯家彻底抄了家,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全都判了流刑。
不过急事缓办,要押到秋后再流放。
这旨意一出,京中高门谁不震惊的?
他们是从头到尾关切此事,都尚且震惊,旁人家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还不知要如何想。
等明日上朝,又不知有多少人,不知死活的,要去给冯家求情。
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官家金口一开,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呢?
这旨意下的这样急,甚至没有通过中书门下,直接加盖天子金印就明发了谕旨了。
说穿了,官家心里很清楚,若等明日上朝,再议此事,不知多少人要劝,要给冯家求情。
而眼下,兵部尚书还有徐天德,被连夜召入了宫去。
温长玄呼吸一滞:“这么说来,果然是淮阳王有了谋逆之心,这几年,有冯家为淮阳王奔走,里外勾结,官家才会这样震怒,不留余地的处置了冯家?”
谢喻白面色沉沉,再不见往日的悠闲:“急召了兵部尚书和徐大人进宫,恐怕官家是打算先对淮阳王出手。”
温桃蹊小手倏尔捏紧:“那岂不是要打仗?”
谢喻白以为她怕了,声儿放缓了些:“也未必是要打仗,只是要兵部提前部署起来,调派淮阳周遭兵力,徐大人是枢密使,少不了要他与兵部尚书一起。
淮阳王若早有谋逆之心,如今事发,也不会坐以待毙。
官家是仁善之君,大约不会轻易用兵,不然战火一起,遭殃的只有老百姓。
但是这样雷霆手腕处置冯家,这种事,是触了逆鳞的。”
自然是触了逆鳞的。
再如何仁善的君主,也容不下朝中有叛臣。
何况是淮阳王。
官家信任他多年,他就是这样回报官家的信任和倚重,换做是谁,也忍不了。
“但依官家眼下行事看来,暂且京中动静,是没打算惊动淮阳王的。既然没打算惊动淮阳王,自然便不打算派兵镇压……”
陆景明抿唇:“如今这样,倒真是与我们不相干的了。”
谢喻白没接话。
同陆景明自然不相干,但是他们这些人家……难说的很。
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果淮阳王狗急跳墙,真的兴兵起事,若能成,他们这些人家,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也不必与陆景明他们说。
于是谢喻白好半天后才嗯了声:“我爹说,事情到如今,也该叫你知道,放宽了心,林府纵火的事,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说起这个……
“我没想明白,淮阳王殿下图什么?”
陆景明眉心蹙拢:“如果是他传信冯家,让冯夫人安排了这次纵火,难道仅仅是为了,嫁祸给我,不让我做这个皇商吗?
意图谋反的人,心思总该更缜密一些。
那重山轻易能被他收买,难道他就不防着重山有什么后招?
杀人灭口之后,对于重山未过门的妻子,怎么一点儿手段都没有呢?
那个姑娘,带着那些东西敲响京兆府的鸣冤鼓。
现在想来,这些实在说不通。”
或许是有别的什么人,从中作梗,又或者,仅仅只是淮阳王过于自负,从没把区区重山放在眼里,到头来,引火烧身而已。
可是这些,于官家而言,都不重要了。
要紧的是冯家搜出来的那十几封书信。
那都是淮阳王意图谋反的铁证。
不管事情是怎么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官家看到的,只有这个结果。
也许将来的某一日,官家突然想起今日事,会对此有所怀疑,但总归不是眼下就是了。
谢喻白站起身来:“我把消息送到了,你们往后安心就是,朝廷里的事情,牵扯不到你们身上来,至于你说的这些,眼下也没人会去在意了。”
温长玄便与陆景明一道起身,送了他出门去。
温桃蹊始终不发一言,一直到他两个把人送走,再回到正堂来时,她还呆呆的坐在那里。
温长玄观她面色,以为她吓坏了,上前去,柔声叫她:“没事吧?是听了这些,心里害怕吗?”
温桃蹊摇头说不是:“只是感叹世事无常。”
昨日还是高高在上的富贵王爷,一夜过后,就成了叛臣逆贼。
还有冯家和冯夫人。
而林月泉,作为淮阳王府选出来的皇商备选,他身处京城,首当其冲,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就算他不曾参与到淮阳王谋反的事情当中,也早被视为淮阳王一党。
陆景明似乎总是能够猜出她心中所想:“不管林月泉有什么下场,都是他咎由自取。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有任何的后果,当然都该他自己来承担。”
温长玄眯眼看她:“你在想林月泉会不会受牵连?”
温桃蹊深吸口气:“不,我是想着,他应该一同获罪。”
只是可惜了。
林月泉的下场不是她促成的。
其实多多少少,有些遗憾。
不过如今这样,也好,省去她许多麻烦,当然了,更多的,是省去陆景明的麻烦。
她不用费心费神的想,怎么样才能报仇。
经此一事,至少温家不会再因林月泉而获罪出事,往后的日子里,再谨慎小心一些,远离京城,远离朝野,想也不会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
陆景明若能顺顺利利做了皇商,将来大内说得上话,又有徐家和谢家在,今生总是不怕了的。
第二天一大早,陆景明收到了一张请帖,林月泉派人送来的请帖。
他让人去告诉了温长玄和温桃蹊后,收拾了一番,便往酒楼去见林月泉的。
三层小楼的酒楼,雅致的很,上了二楼,小二引着他入了雅间,他把明礼留在了门外等着。
进了门,林月泉一袭月白长衫,端坐在圆桌旁。
恍惚间,陆景明竟觉得,他还是少年模样。
只是没有人能回到年少时,尤其是他林月泉。
陆景明提步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挑眉看他:“这时候要见我做什么?”
林月泉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的:“你心下不好奇吗?”
他一愣:“什么?”
“冯家出事,连我都知道,你不知道?”
冯家出事。
官家明发谕旨,京中人人皆知。
可外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林月泉所说出事二字,当然意有所指。
“你见我,是为了说这个?”
陆景明啧声咂舌:“挺有意思的,我们两个如今的关系,还能坐在一块儿,说这个呢?”
林月泉眉心微动:“其实不太能,但是我想,你这么聪明,心里应该在怀疑,为什么突然从我府上的纵火案,就能牵扯出后面这一大串的事情,我说的没错吧?”
如果真的说起来,他和林月泉,也还算是,彼此了解的。
或者说,林月泉用心钻营过,要更了解他一些。
陆景明捏着指尖儿:“所以你打算给我个答案?”
“重山从来就不是冯家的人。”
林月泉没打算遮掩什么,也没打算兜圈子:“冯家找上他,要收买他,让他纵火烧我手上的账本,我都知道。”
“你……”
“我想那时候,他们应该只是想栽赃给你,让你做不了这个皇商。”林月泉深吸口气,打断他,没让他把话说出口来,“没了你,我能轻轻松松的当上这个皇商的。
国库空虚,朝廷用这样的法子选皇商,就是耗不起了。
我纵使有监管不力之责,但也可能说,是生性纯良,想着人心本善,从没防着你还有这样的手段。
总之,只要这罪名坐实在你身上,皇商就只能是我了。”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淮阳王的手笔?”
林月泉挑眉看他:“我是淮阳王推举上来的人,只不过是借了冀州侯府的名而已,淮阳王这些年和冯家有往来,你觉得我知不知道?”
是了,林月泉嘛,就该是这样的。
当日他也说过的。
他偏不信,林月泉甘心做苏徽手中剑,而从不曾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这才是林月泉该有的样子。
陆景明一时间竟有些释然,只又嗤了声:“那我还该多谢你?但你可别告诉我,你教着重山留了后手,是为了还我一个清白。”
“你想多了。”
林月泉斜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山泉香,从来是温家所有。我本来,想跟讲个故事,但想想看,你未必想听。”
林月泉一摊手:“我对温家是有仇恨在的,你当日调查了那么多,上次跟我说的那些话,我更笃定,你查出的那些事,也足够你猜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这些年,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苏徽告诉我,我与温家,有血海深仇。
后来有一天,突然发现,我被骗了——我从小无依无靠,只有他教养我,他说的,我每一个字都信了的,可从一开始,他也只是想利用我,更有甚者——”
他不至于糊涂至此。
所谓的夺香杀人,既然是苏徽杜撰出来骗他的,让他乖乖的,心甘情愿的被利用,目的是温家的家产,他只要用心一点,去查一查当年的事情,不难猜得出,他的祖父,他的亲人,究竟是死在谁手上。
不然怎么就那么巧,苏徽刚好就单救下了他。
还有他那个所谓的爹。
怪不得这二十年来,他怀揣着血海深仇,每一天都活在报仇的阴影中,也都在为报仇而努力。
那个便宜爹,倒寄情山水,一概不过问这些。
他从前那么信任苏徽,还以为,是亲身经历过昔年灭门惨案后,父亲心灰意冷。
却从来都没想过。
一切都是假的。
他早就无父无母了,在这个世上,他真正是孤身一人。
“他们利用了我二十年,引着我走上一条不归路,这笔账,总要还清我的,还有我们家的血海深仇——我为人子,为人孙,从前二十年,走在报仇的路上,只是弄错了凶手,早晚是要报仇的。”
陆景明倏尔明白了:“所以你教重山留下那些证据……那些东西,其实不是重山留下来的,是在重山出事之后,你派人去交给那个姑娘的?”
“他们做事缜密,重山死后,他们是不想闹出人命,才没有杀人灭口,但也查了好些日子,确定重山没有留下什么证据,才收手作罢的。”
林月泉眼底闪过嘲弄:“有了那些东西,霍云章能轻而易举查到内府司,顺藤摸瓜,自然能抓出冯氏和冯家。
我只是在赌。
赌官家会不会抄了冯家。”
如果官家不会,那淮阳王就无事,等事情过去,淮阳王和苏徽缓过神来,也能猜到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再往下查,他未必跑得了。
但是他赌对了,也赢了。
不过他自己,也终难独善其身。
陆景明深吸口气:“走到今天,你也是咎由自取。”
“是啊,我也是咎由自取。”林月泉苦笑,“我若能早一些发现,早一点去查一查当年的真相,也不会弄成如今这样……
过去的几年里,算计温家,甚至算计过你,连温桃蹊……
那姑娘,其实是最无辜的。
如果不是先她遇见你,我真的哄骗来一颗真心,如今再发现真相……”
“真心是要拿真心来换的,你只想哄,只想骗,无论有没有我,你都得不到你想要的。”
陆景明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她是世上最聪慧通透的女孩儿,早能看清你真心与否,现在再来说这个,你是在忏悔道歉吗?”
第三百二十九章:婚期
转眼入了腊月,年关将至时。
早在冯家出事那日,温长玄便飞鸽传书回了歙州,禀明这个年,未必能回家了。
书信上不敢写的太明白,只大概说了一遍,京中出了事的。
眼下闹到这个地步,虽与他们这些人,再没有什么相干,可是不看着事情了结,谁又能在这个时候放心离开京城呢?
而消息很快传来。
官家果然没有打算直接派兵镇压。
他派了人到淮阳去传旨,以年关将至为由,传召了淮阳王与王妃携世子一同进京。
算一算脚程,八百里加急往淮阳,淮阳王再动身启程,刚好在过年前,也就能到京了。
淮阳王此时不知冯家出了事,未必会做防范,等到进了京,被官家折断羽翼,那就是请君入瓮。
再想安然的回到淮阳去,是不大可能了。
而按照齐明远他们的说法,如今京中只怕仍有淮阳王耳目。
他要谋逆,六七年前联络上冯家,说不得,更早时,还有别家,总之不会只靠着冯家而已。
只是冯家坏了事,官家处置起来是雷霆手腕,毫不留情的,也算是杀鸡儆猴。
这种时候,不一定还有人敢给淮阳王通风报信了。
即便真的有——
温桃蹊朱唇紧抿着:“那官家眼下,是还想要引蛇出洞?”
“我哥哥是这么说,若京中还有人暗地里给淮阳王通风报信,官家正好一并料理处置了,至于淮阳王……”
林蘅看看她,又去看陆景明他们:“淮阳王就算此时不进京,也没什么了。”
是没什么了。
他不敢来,只能更坐实了他想造反。
都未必等出了年,官家自然是要动武了。
再不愿见战火纷纭,生灵涂炭,真到了那地步,不得已的。
温桃蹊心下不免感慨。
帝王权术,君心难测。
怪不得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
高高在上的君王,耍起手腕心眼,真是可怕。
似乎他的每一步,都是圈套。
一直到了六日后,淮阳王动身启程,懈王妃与世子一同进京的消息传回京城,众人悬着的那颗心,才总算是彻底放下了。
陆景明又去见了林月泉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在那之后,连林月泉这样的小人物,也没监视了起来。
出入都有禁军看管着,其实出一趟门,都已经变得很不容易。
连谢喻白他们都惊讶于,官家竟连林月泉都看在眼里,偏偏在淮阳王不曾动身前,又不料理他。
温桃蹊知道的时候,心下是说不出的复杂。
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可真正到来了,她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舒畅。
陆景明观她面色,微微叹息:“我就想着,上次的事,不一定要告诉你,可又觉得,不管什么事,都不该瞒着你,眼下看你这样,倒不如不告诉你的。”
她眉心微动:“我没有觉得他可怜,或是觉得他不该落得这样下场。”
温桃蹊抬了眼皮,深吸口气,侧目望去:“他忏悔道歉,我就要接受吗?”
她一面说,一面笑着摇头:“你错了,就算他跪在我面前,我也是不接受的。”
今生只不过是她有所防范,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上林月泉的恶当,后来种种,也并非是因林月泉手下留情。
她慢慢走到陆景明的身边,一步步走到京城来,又发生选皇商的事。
到如今,温家能够逃脱林月泉的算计,挣脱那个圈套,安然无恙,全都不是因为林月泉心慈手软,只是她小心提防而已!
如果不是她重生而来,林月泉难道会收手吗?
她面上冷了三分:“事情败露,他想要忏悔,如果没有后面的这些事呢?
当初他来算计我,如果我仍旧是从前那个我,傻乎乎的,端午龙舟赛上,对他一见倾心呢?
说到底,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收手二字。
走到今天,他说什么忏悔?谈什么道歉?
诚然,对我们家,对我,他尚且不算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这些难道是因为他心下存了一丝善念吗?”
当然不是的。
再说了,怎么不算伤害了呢?
不管是德林县的那些“山匪”,还是杭州城中参与掳劫之事,更或者,这几年间,他仗着苏徽的势,对温家的生意做的打击和算计,难道都不作数的?
“你说的不错,所以你也不必觉得矛盾。他有今天,是咎由自取的,没有人害他。”
淮阳王是在腊月十九到的京城。
他入城前派了人先行,往宫中送信递话的,官家很快派了内廷的太监到城门去相迎。
是以他一进京,就被接进了宫里去。
然后,再也没能离开那座宫城。
有关于淮阳王如何发落处置,齐明远和谢喻白之前相当默契的跟他们说过,在年节前,官家是不会有任何处置了。
说不得等到除夕宫宴,还会放他出来露个面。
但是等到出了年复朝,头一件事,一定是发落淮阳王。
轻则削爵圈禁,重则处死。
连王妃和世子,也是难道罪责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算是彻底告了一个段落。
笼罩在众人头顶的一团乌云,黑压压的,压着人月余,总算能叫人喘过气来。
而谢喻白和林蘅的喜事,也是在这时候,传开的。
那要说到三五日前了——这事儿连温桃蹊都是后知后觉的。
这段时间为淮阳王的事,她也始终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就怕再有什么变数。
林蘅知她为此事悬心,所以才没告诉她的。
等到喜讯传出来,温桃蹊找上门去,闹了她一场,她才告饶似的同她说好话:“我知道你为那件事悬心,这才没有告诉你的呀,又不是故意要瞒着你,这种事,我瞒你干嘛呀。”
温桃蹊仍旧虎着脸,上手去抓她:“怎么不是瞒着我?满京城都知道了,我才知道,咱们还是不是好姐妹?”
林蘅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温桃蹊知道。
谢喻白曾说过,不愿勉强林蘅,若不是她心甘情愿,就绝不登门求娶。
眼下喜讯传开来,那自然是林蘅点了头的。
而谢喻白又那样郑重。
他回禀了谢侍郎与谢夫人,谢夫人又登了忠肃侯府的门,托了忠肃侯夫人出面来保媒,连同徐家和齐明远这里,一并派了人来说亲,单是求娶的聘礼单子,便足足列了五六页,抬进齐家的聘礼箱子,满打满算,足有二三十口。
林蘅闪身又躲:“你倒是听我说呀。”
温桃蹊才站住脚,双手叉腰:“你说,我听你还能说什么。”
“先前你有心事,我本来想着,这是个喜庆的事儿,告诉了你,你心里也欢快些,可后来又觉得,你从来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可今次为淮阳王的事,郁结这样久,我和嫂嫂劝了你那么多,你都像是一个字听不进去似的。”
林蘅躲在官帽椅后,眉眼弯弯,还是噙着笑意的,就是跟她闹着玩儿:“原本我也是担心的,可哥哥嫂嫂成日的劝我,我慢慢地也就想开了。
连我都能想开,你却总放不下心来,我就想,还是别告诉你了。
其实真没有要瞒着你呀!
那前些时候京城里传言纷纷的,一直到忠肃侯夫人登门来保媒,谢家又送了这样的聘礼,满城风雨,我见你竟一点儿不知道,就晓得你心思全放在淮阳王的事情上了。”
她一面说着,又撇了撇嘴:“我还委屈呢,这样大的喜事,我的喜事呀,你一点儿都不上心。”
温桃蹊仔细的回想了一番。
这段日子以来,她的确总是心不在焉的。
其实不光是林蘅和徐月如劝她良多,就连二哥和陆景明,也不知在家中劝了她多少。
她不是不知道,就算她再怎么提心吊胆,也改变不了什么。
成王败寇,已经不是她能改变的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怕。
忍不住想。
陆景明明白她,后来就也不劝了,只是得了空,就总陪在她身边,有时候两个人一处坐着,竟一句话也不说,他就陪着她发呆。
外头的这些事,陆景明也没跟她提。
温桃蹊撒娇似的哼了一声:“你还倒打一耙数落起我的不是吗?”
林蘅又换了那副笑盈盈的姿态来:“我哪里敢,自然不是数落你,这不是讲道理嘛。”
“谁要跟你讲道理。”温桃蹊一跺脚,趁着林蘅不防备,夺到她身边去,抓了她手腕,“还不是叫我抓住了你,快告诉我,你怎么就突然点了头了?”
林蘅面上又一红,手腕一转:“也不是突然就点了头的。”
她反又去握温桃蹊的小手,拉着她去坐下来:“之前出了这种事,其实大家心里都不安宁,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就总是有变数的。”
林蘅倏尔压了压声儿:“我那时候听哥哥说,干爹的意思,淮阳王有异心,怕不是六七年这样简单,长达十年之久的野心与筹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今实力究竟怎样,一旦真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谁输谁赢,说不好的。”
她抿唇:“后来就连谢喻白,也跟我说,前路未知……”
她捏着指尖儿,顿了顿:“我那时候害怕,但看你总心神不宁,再不敢告诉你这些。而且哥哥嫂嫂说,不管发生什么,好在我们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
我想也是,不管事情的结局如何,我们在一起,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所以那天,谢喻白跟我说,他不想留有遗憾。
他说他的人生,过去二十年,顺风顺水,只有他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
遇见一个我,他本有足够的耐心,也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等着我,陪着我。
但现在,他想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能站在我身旁。
他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温桃蹊心中动容。
林蘅对谢喻白,并非无情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就算是感动,就算这喜欢不是那样纯粹的,可喜欢就是喜欢。
谢喻白是怕事败,怕淮阳王真有那万一的机会,能成事。
到那时,他们这些人,一个都活不成了。
而在那之前,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没能娶林蘅为妻。
所以他说不想留有遗憾。
温桃蹊鼻尖酸了酸:“我还以为,是淮阳王进京之后,你们才说好要成亲的。”
林蘅摇头说不是:“我其实跟他说过——等尘埃落定,若一切安然,我便同意嫁给他。但他还是说,不论生死,都想能站在我身边,以夫君的名义,而不是仅只朋友之谊。”
温桃蹊是打心眼里替她感到高兴的。
齐明远把她认回来,从林家接走时,她觉得林蘅苦尽甘来。
如今谢喻白和她之间,有了最好的结果,温桃蹊便更高兴了。
“这样也好,这算是喜上加喜,官家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了淮阳王,你们也不用担心将来。”
她一时拿肩头撞了撞林蘅肩头:“婚期定下了吗?”
林蘅张口啐她:“才没说两句呢,你又没个正经的。”
“这怎么是没正经?聘礼你们家都收下了,婚期总该定下了吧?我问问怎么了。”
林蘅红着一张脸:“干娘和嫂嫂与谢夫人看过吉日,正月二十二就是个极好的日子,再往后,便要等到四月里了。
我本来想着,正月完婚未免仓促,可谢家好像……谢家一点儿不怕,谢夫人只说,便是要明日完婚,也是不会亏待我半分的。
我又想,正月也好,那时你还留在京中,还能看着我出嫁成婚,若要等到四月里,又要你从歙州赶路进京,倒来回折腾。”
正月二十二,上元佳节才过去没几日,年节的热闹与喜庆还有最后的余温,不曾全然退散。
的确是好日子。
温桃蹊心下感慨:“回想过去的一年,初见你,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一转眼,你都要嫁人了,过得好快呀。”
林蘅便附和着说是:“这回事情落定后,皇商也非陆掌柜莫属,我都要完婚了,你们俩呢?陆掌柜怎么说?”
温桃蹊脸上表情一凝,愣了愣。
林蘅看她愣怔,不由也怔了须臾:“他没提过?”
第三百三十章:软饭好吃
皇商选定后,陆景明就要忙起来了。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大内禁庭也是头一次进去请安,与内府司的人打起交道来,也不能和在外头做生意遇见的那些人比。
不过好在年关将至,宫里要忙的事情多,内府司就更忙。
一来二去的,倒也把他这头的事情,能往后推的,就全都往后推了。
有要紧一些的,吩咐了专门的人,跟他交接清楚,交代明白。
不那么紧要的,只说等出年复朝后再说。
于是又把不知多少年的账本,给陆景明送到了府上去。
他成天恨不得泡在那些账本里。
天下盐运,茶马还有铜铁铸银一类的,哪一样都怠慢不得,再加上各地专门要供给宫里的产业,实在是有的头疼的。
不过他再怎么忙碌,也始终没有忽略了温桃蹊就是了。
林蘅的婚事定下之后,谢喻白就再不登齐家的门了,外头的宴,林蘅去的也少了,在家里安心备嫁。
她的嫁妆单子,齐明远和徐月如早就准备好了的。
当日从扬州一路回京后,齐明远拨出一笔银子给她在京城置办了产业,余下的要添箱的东西,也慢慢的都准备了起来。
白夫人留下的嫁妆虽然薄了些,但徐月如是十里红妆嫁的齐明远,她还从自己的嫁妆里不知拿出多少,添给了林蘅。
如今谢家的聘礼单子羡煞旁人,齐明远大手一挥,又把谢家送来的二三十口箱子,全都算在了林蘅的嫁妆里,更不必说还有额外的银票。
等把这些全都准备妥当了,林蘅算着自己的嫁妆,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
几乎是一夜之间,她真就成了个小富婆。
不得不说,齐家财大气粗啊。
齐明遇按齐家宗女的份儿给她准备的嫁妆,折了银后,她才有了如今这些东西。
另再有徐月如领着她在京城中置办衣裳头面,全是要新的,带去谢家的。
这一日温桃蹊拖着一身的疲倦从齐家回府,陆景明正好从隔壁府门口出来。
他身上是藏青色的长衫,外头有同色的大氅,偏偏手上还有一把折扇。
都到了这个时节下了,这手上的折扇,自然只能是拿来充风流的。
他在大内禁庭走一遭,如今做了皇商,京城中的达官勋贵人家也少不了高看他两眼,何况他脱颖而出,背后站着的这些人,谁敢小觑?
温桃蹊观他做派,一时又想起林蘅前几日说的话,小脸儿登时就垮下去了。
陆景明本来就是要去接她的,这会儿出了门,一眼就看见了她。
他才提步迎去,就看她变了脸,于是低头看自己身上:“怎么一见我就变了脸呢?我惹你不高兴了?”
“穿的人摸狗样,你这又是要去谁家赴宴吗?”
陆景明听着这话不大对味儿。
好像是在……骂他?
但他实在是不记得,这段时间以来,有哪里是又惹了她的。
前些时候事情没落定,他怕她担心想不开,或是心里不受用,一个人闷着憋着,就尽可能不去理外面事,只在家里陪着她。
她想说话,他就陪她说话开解,她不想说话,他就坐在旁边儿陪她发呆。
好容易事情过去了,知道了林蘅和谢喻白的喜事,又抓着他骂了两天,怪他不告诉她。
他觉得委屈,但她高兴,也就随便了。
再后来这些天吧,他忙,真是忙的不可开交,夜里睡也都只能睡两三个时辰而已的。
她天天倒是没事儿,也就陪着林蘅和徐月如两个四处逛,给林蘅置办东西去。
但他还是想看着她,一天不看着她,他浑身都不舒服了。
见着了她,他身上的疲倦,才能褪去一二。
他又想着快到年下了,她长这么大,恐怕第一年不在家里过年的,这些天又绞尽脑汁的想,得给她准备一份儿十分像样的新年礼物才好。
可这今儿一见面,怎么先骂起人?
陆景明揉了把眉心:“我不是去赴宴,就是算着时辰,你们也该逛完了,打算到齐家去接你的。”
温桃蹊撇撇嘴:“寒冬腊月拿折扇,你几时学来的毛病?怎么做了皇商,越发会装腔作势了呢?从前也不见你这样的。”
陆景明犹豫了须臾:“桃儿,你是在找茬吗?”
她一跺脚,哼了声,迈开腿,往府中去。
陆景明跟在她身后,长腿三两步就追上去:“好好的,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
他眼下成天在外头走动的,人情往来,他青年才俊,又做了皇商,还不知多少人盯着他,想要他陆景明做乘龙快婿呢。
他本来就已经生的不俗了,再做出这一副风流姿态来,不知道要招惹多少京中贵女去。
小姑娘家的心思总是这样的。
从前就他们两个。
陆景明每每追着她跑,她心安理得的接受。
两个人之间,至多也就有过一个胡盈袖,还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威胁。
这莫名生出的危机感,真是全靠着徐月如和林蘅整日在她耳边念叨来着。
于是他见了陆景明,越看越不顺眼。
陆景明又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她,他越是追上去问,她走的越快,恨不得小跑起来似的。
他想了想,长臂一捞,拽了她胳膊,不叫她再往前走,反倒把人往身边带了带:“到底怎么了?”
“你如今做了皇商了,哪里还顾得上我?”
这话听着还不太对,很微妙,但有些说不准。
陆景明眼底闪过狐疑:“我不是每日都来陪你的吗?这不也是要去接你回家来的,怎么不顾着你了?”
“你每日出去赴宴,在外头那么多的人情往来,京中出色的女孩儿多了去了,回头你还记得我是谁?”
温桃蹊撇着嘴就把胳膊往外抽:“我算个什么呀,那高门走出的世家贵女们,见你生得不俗,又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若见你眼下这般风流模样,还不前赴后继的扑上来吗?”
“同你一般的,齐家兄长早成婚了,谢喻白也给齐家下过了聘礼,逮着一个你,人家还不绞尽脑汁的,要得你为婿?”
这话他听懂了。
陆景明愣怔半天之后,放声笑起来。
他平日里笑容都是礼貌性的而已,疏离客气,笑的这样放肆的时候,他也仅只在十分相熟的朋友面前展露过。
而至于合不拢嘴,笑弯了腰,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来,那就只有温桃蹊能见到了。
他笑的这样放肆,温桃蹊越发不高兴了,拿脚尖儿照着他小腿上踹过去一脚:“你慢慢笑,等着笑岔了气才最好!”
她转身要走,他一把把人拉住了:“如今是怎么说?动不动便要骂我两句,这一言不合,动手动脚起来?”
“谁跟你动手动脚了?你先跟我动手动脚的!撒开我。”
陆景明不放,她横眉冷目:“你是不是欠踹?”
“你踹都踹了,我不能白挨一脚吧?”陆景明又挑眉,做派看起来是有些轻佻的,但眼底却丝毫不见轻佻恣意。
温桃蹊也习惯了,他就爱这么闹,嘴上也是没遮没拦的,什么都敢说,尤其是四下无人,只他们两个时候。
她试着往外抽了两下,没有再能挣出手来,眼珠子一滚,果然又上了脚,一抬腿,又要去踹他。
陆景明也不躲:“我听着你那些话,酸死了,你早上陪林姑娘和徐夫人出去逛,是买了两斤的醋回来的?”
“呸!你要不要脸?”
“我不要脸,你第一天知道吗?”
陆景明越发的把人揽入怀中:“乖,别跟我闹了,我昨儿又忙了一天,夜里就睡了两个时辰,起了个大早,进了一趟宫,回了家整理了账本,算着时辰就出门想去接你的,真是一刻也没消停下来。”
他把下巴放在她肩头:“这扇子是内府司的人送的,我打算送去画一副扇面,才带出来的。”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上的折扇给温桃蹊递过去。
温桃蹊接过来,开了扇面,果然上头素净一片,无画也无字。
这折扇他拿在手里时,看着平平无奇的。
等上了手,温桃蹊触手先生了凉意,旋即温润起来。
她略吃了一惊,仔细看扇骨:“这是玉的呀?”
“宫里头的做法,也是宫里头的做派,一年得个一二十把,供官家或是宫里的贵人们赏人用的。”陆景明看她消停下来,稍松了口气,“这是今年剩下的几把,内府司的人今儿挑了一把送我的。”
他又想了想:“你要来题词作画吗?”
温桃蹊连连摇头:“我字不成,画更不成,再毁了这扇子,你快拿走吧你。”
她说着往他怀里塞,陆景明浅笑着接下扇子:“刚才我记得有人骂我,寒冬腊月带折扇出门,强装风流?”
温桃蹊身子扭了扭,又要往外挣。
陆景明长臂略一紧:“你是不是听外头的人乱说了什么话啊?”
温桃蹊小脸儿又沉了沉:“那你是干了什么事吗?”
“我能干什么啊?命都恨不得给你,外面的姑娘,谁还能入得了我的眼的?天下最好的一个,不就在我怀里吗?”
他总是这么没正经,说他油嘴滑舌他又不承认,只说是他嘴甜,会夸人,会哄人。
脸皮厚的天下少有。
起初她每次听了这样的话都脸红,可现在时间久了,她就跟习惯了似的,再听他说这些话,不痛不痒的,甚至心里还有些窃喜,甜滋滋。
人都喜欢听好听话,被人夸了,心里总是高兴的,何况是喜欢的人。
温桃蹊拿手肘戳他:“你也太轻狂了吧?多少的高门贵女,入不了你的眼?你眼里看得到的,是九天仙女?”
陆景明去捏推鼻尖儿:“听听,听听,还说我脸皮厚呢——也没这么夸自己的吧?”
温桃蹊一愣,旋即扑哧笑出声。
显然是自己都没太留意到。
陆景明见她笑了,才彻底放下心来:“你是真的听别人胡说什么了吧?所以刚才一见面就骂我,进了门又不想理我,说起话来年算吃醋的,非要找茬。”
但这还真不是别人胡说的……
“或许是见谢喻白到齐家去下了聘,这些天陪着姐姐去置办东西,先前还看过她的嫁妆,我想着你总在外面忙,忙的一日里有半日见不着人影,可能是我胡思乱想了吧。”
陆景明何其聪明的一个人,他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心里头是激动地,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转几个圈儿。
他的姑娘,想嫁了——
但陆景明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得给她最好的。
与她两情相悦,已经是老天爷给他最大的恩德。
这事儿他早就考虑好了的。
如今在京中脱不开身,等出了年,林蘅完婚之后,她要跟着温长玄先回歙州去的。
他在京中,尽快把这些事情上了手,处理好,就也能回歙州去了。
这前后差出的时间,正好派人回家去回禀母亲知道。
父兄爱去不去,反正他也没打算指望他那个爹还有好大哥,只是少不了要母亲车马劳顿,到歙州去登门提亲。
谢喻白能给林蘅的,他也都能给他的姑娘,甚至更多——
但她怎么好像有些等不及了。
陆景明明明什么都懂了,却也不接,反倒打趣她:“你们家里给你准备了什么样的嫁妆?我这些天在外走动,可听人说,齐明远和徐夫人为了林姑娘的嫁妆单子,真是绞尽脑汁,要说照着你父兄疼爱你的程度,也只能比林姑娘多,不能比林姑娘少的吧?”
“干嘛?”温桃蹊没好气的拿白眼剜他,“我怎么知道我的嫁妆单子?”
“问问呀,得打听清楚了,知道我能得多少好处呀。”他捏着她手心儿,“虽说动发妻嫁妆是最没出息的,可我却是肯吃软饭的,你跟我说说,说不得我一时心动,今儿就给我母亲写信,叫她动身去歙州,上你们家提亲去,毕竟这软饭好吃啊。”
温桃蹊虎着脸,张口就啐他:“我说你不要脸,你还真是配合我!你跟我胡说什么?软饭好吃,拳头也好吃,你吃不吃?”
陆景明笑着欸了两声:“你的拳头吗?那我自然是吃的,若是你父兄,我肯定是不吃的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偶遇
徐月如要带着林蘅陪长辈们往道观去住两三日,长辈们要打蘸,她们小辈儿无非就是吃两日素斋,住两日斋房。
城郊妙安山风景不错,一年四季景色各不相同,到了这寒冬腊月时节下,别有一番滋味。
清宁观算是这附近最出名的道观了,主要还是凭着妙安山的美景。
斋房也好,大殿也罢,等到能上冻的时候,屋檐下悬着冰凌,就连观里的松树柏树上,也都是雾凇朦朦,远处看去,如仙境一般。
更妙的是,自山脚至半山腰,一直到清宁观的门前,星星点点的红梅,过分好看了。
温桃蹊听徐月如说,这些梅花,从前仅只三两株,后来清宁观渐次有了名气,香火旺起来,有钱了,才特意又让人在山门前栽种许多红梅,观里还有白梅和两棵极难得的绿梅呢。
她在歙州时,曾有幸在谢家别院见过一小盆绿梅。
那年好像是谢喻白在初秋时节回了歙州,等到腊月里,他又陪着他长兄回家祭祖,在谢家别院设宴。
彼时她年纪小,不拘着这些,三哥同谢喻白关系不错,去赴宴,就带上了她,专程带她去见识谢家别院的那盆绿梅的。
如今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温桃蹊才更迫不及待。
她和林蘅坐一辆马车,缓缓的跟在后面,徐月如是中途换到她们车上来的,还从她母亲那里拿了些糕过来。
上车的时候,两个姑娘正笑着说什么,温桃蹊拿手指尖儿去戳林蘅,林蘅闪身躲着。
徐月如笑吟吟的:“这是做什么呢?咱们大概要到黄昏时才能到,不过母亲已经遣人去观里告诉过,先为我们预备下斋饭了。”
她一面说,一面往旁边儿坐过去,去问温桃蹊:“你长这么大,恐怕也没吃过素斋吧?”
温桃蹊笑着点头:“那会儿在歙州的时候,我母亲也会去烧香拜佛,就是很少带我一起去。后来姐姐来歙州,我常听她说她陪着……”
她略一顿:“反正她说她在观里庙里都住过,也没少吃素斋,还想着,要是有机会,我也要去试一试来着。”
林蘅如今听到有关于林家的一切,都不太有什么反应了。
她倒坦然得很:“祖母是吃斋念佛的人,我跟着她长大,素斋当然没少吃。”
徐月如把糕点给她们两个放在中间的位置上:“方才是见了许家的马车,许家大郎和六郎骑马同行的,估计是许夫人往观里去,母亲让我来告诉你们两个一声,进了道观别乱跑,等许家人走了再玩儿去。”
她们往道观小住,自然是收拾出后面僻静的精舍斋房来的。
前头香客再多,与她们都不相干,便也就谈不上什么冲撞不冲撞。
可许夫人也往道观去,还带了俩儿子,她要休息,当然也是要在后头的精舍,那便少不得见面。
温桃蹊眼珠子滚了两滚:“就是许媛的那个许家吗?”
徐月如点头说是,见林蘅脸色微变:“你现在还吃这个干醋吗?”
林蘅才黑了些许的小脸,登时又红了:“嫂嫂说什么呀,我就是听见他们家,便头疼。”
她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头疼,甚至抬手压了压鬓边太阳穴处。
温桃蹊抿唇笑,徐月如也掩唇跟着笑。
林蘅撇了撇嘴:“能把好好的姑娘养成许媛那个样,这家人怎么不叫人头疼?”
“那人家不也讲道理了,把许媛送走了吗?一会儿进了道观里,少不得要见面的,既然遇见了他家的马车,人家自然也看得见咱们,不去打声招呼,显得没礼数。”
徐月如拍了拍她手背:“你都要跟谢喻白成婚了,还记着许媛这档子事儿啊?人都送走了,又不在你跟前碍眼,怎么还小心眼儿起来?”
现在的林蘅,脱胎换骨一样的。
徐月如每天跟她生活在一起,感触最深,是以也就什么话都敢说了。
刚来京城,或是说,刚见到林蘅那时候,林蘅总是小心翼翼的,弄得她也不敢乱说话,就怕一句话不慎,这丫头吃心别扭,心里不受用,那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人给哄好的。
林蘅有些无奈:“我真的不是惦记许媛这事儿,单纯是觉得,许家人不好相处吧,反正在京城中,能把孩子养成那样,嫂嫂叫我怎么说?”
她一面说着又叹气:“人家家里把许媛宝贝上了天的,爱如掌珠,可偏偏因为我,不得不把姑娘送回老家去……”
她略想了想:“我也问过谢喻白,到底跟许家说了什么,他也不肯跟我讲。
但我后来也想得通,无非是觉得,姑娘今次丢人丢大发了,追着谢喻白身后那么久,谢喻白一转脸,看上我,处处捧着我,我反倒爱答不理的。
论出身,许家自然觉得,许媛高出我一大截,我不过商贾出身的女孩儿,怎么跟许媛比?
越是这样,才越是丢人呢。
丢人就算了,许媛还不自知,也不肯收敛,弄的连许家的脸面一起丢了。
再加上谢喻白跑去许家不知说了一车什么话,这才不得不把许媛暂且送走,避一避这个风头,省的京中风言风语,好好的高门贵女,倒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说了一车的话,捏了块儿糕往嘴里送。
温桃蹊眼珠一转:“说不定,许夫人心里还恼你呢。”
“就是这个话啊。”林蘅咬下去一口,红豆糕是软糯可口的,却又不至于过分甜腻,恰到好处,“人心都是偏的,谁家的孩子谁心疼,人家难道来心疼我吗?
所以见了面,也是彼此尴尬。
我还想呢,说不得因为我,许家连干娘和嫂嫂一同恼了,就是一直没跟嫂嫂说过这事儿而已。
谢家风光大聘,几十箱的聘礼抬进齐家,又特意请了忠肃侯夫人来保媒,给足了我脸面,这不更打许家的脸吗?”
她说的这些,徐月如是明白的:“你也不用想这些,再怎么样,如今事情也定了,许家恼了又怎么样?横竖场面上,大家总要过得去的。
咱们这不是偶然遇上吗?一会儿进了道观里,打个照面,算全了礼数,谁也不会真坐下来跟许夫人促膝长谈,这些事儿,母亲又不是不知道的。
再说了,她就算因为许媛的事情恼了你,恼了咱们家里,又能把咱们怎么样?
你想这么多,倒把他们家当回事儿似的。”
林蘅心说我也不是把他们当回事儿,单纯就是不想跟他们家的人有任何的牵扯而已。
温桃蹊显然看穿她心里想什么,其实徐月如未必看不穿,只是不点破而已。
于是她摇了摇林蘅手臂:“一会儿进了道观,我陪你去斋房休息呗?等许家人走了,咱们再出来玩儿。”
徐月如算是服了。
她是想着,将来长长久久要在京城生活的,嫁给了谢喻白,再过个十年二十年,难道谢喻白还给她挣不来一个诰命身份吗?
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这种小事,其实过几年,也就淡忘了,何必真放在心上,把关系弄的僵硬不堪,连化解的余地都没有。
现在就这样,将来可怎么好?
但这两个小丫头……
徐月如揉了揉眉心:“算了,你真不想见许家人,那就不见吧,反正也不是咱们理亏,更不必怕她们,就听桃蹊的,一会儿你们俩先去休息,也不用管许家人就是了。”
到观里时,果然已经日暮黄昏。
夕阳笼罩下的清宁观,是柔婉而又闲逸的。
进了道观后,温桃蹊果然是陪着林蘅径直去了后头的斋房的。
小道姑引了路,把人带去后,给她们弄了些茶水,就也不管了。
温桃蹊很少在道观里住,见什么都新奇,又惦记着那两棵绿梅。
从进山门到这会儿,也没见到,听那引路的小道姑说,绿梅栽在后山,比这里预备给贵客们的斋房,还要靠后一些的。
她等了有半个时辰,就坐不住了,从自己屋里跑去找林蘅。
林蘅已经换了身衣裳,见她来,咦了声:“你不是说有些累,回去躺一躺吗?”
温桃蹊神神秘秘的凑过去:“咱们去后山看绿梅吧?”
林蘅拨开她的手:“许夫人还没走呢,我叫丫头去打听,嫂嫂说,只怕人家也要在观里住下来,别去了,再叫人家撞见,说我身上不舒服,来休息,转头咱们跑去后山看绿梅,这不明摆着躲着人家不想见啊?多尴尬。”
温桃蹊撇撇嘴:“许夫人既跟伯母和嫂嫂在一处,怎么撞见咱们呀?我在屋里待了半天,无聊极了,去嘛。”
后来林蘅实在是拗不过她,打发了小丫头去盯着点儿,要是许夫人往后山来,叫赶紧来告诉她一声,她也好避开,这才陪着温桃蹊出门,往后头去看绿梅。
小道姑说的后山,其实仍旧是清宁观内的。
只不过清宁观依山而建,原本就坐落在半山腰上,在最后面,建了花园子似的一大片地方,两棵绿梅,就栽在那里。
其实距离斋房也不算远。
温桃蹊一面拉着林蘅走,一面品评:“这清宁观挺有意思的,香火旺盛,恐怕也没少赚京中高门的银子。”
林蘅就去拍她小脑袋:“道观里呢,别胡说,给真人听见,你这就是大不敬。”
“我也没说她们不虔诚,可虔诚和挣钱,两码事呀。”
她撒开林蘅的手,倒着走,歪着头看着林蘅:“你说清宁观弄出这样的地方,还不是给高门里的贵人们享福的啊?怪不得人人都愿意来这儿小住三两日呢。”
她从来是这样的。
林蘅认识她这么久了,知道她不太信这些,是以口无遮拦,她也劝不住。
她倒着走,小手背在身后,步子也轻快,等走了三五步,转了身,提了裙摆小跑几步:“姐姐来追我,追上我,我给你买好吃的呀。”
十几岁的女孩儿最调皮的时候,温桃蹊见了这样的美景,一时心下欢愉,身心放松,自然起了玩闹的心思。
林蘅才不去追她,她跑的也不算快,她就缓缓的跟着,才要叫一声小心,那里温桃蹊正回头看她,冷不防从旁边儿突然窜出个人,就这样一头撞了上去。
年轻的郎君身强体壮的,温桃蹊是个身娇肉贵的小姑娘,迎头撞上去,人家没事儿,她踉踉跄跄,倒退三五步,眼看着就要摔倒。
那小郎君长臂一捞,危急时刻,也顾不上那许多,在她腰身上一带,把人给稳住了。
等确认她没事,才匆匆松开手:“姑娘险些摔了,在下失礼,唐突了。”
温桃蹊小脸儿涨红,又不能骂人家是登徒子。
她自己不看路,先撞了人,人家是好心帮她,不然她肯定要摔倒的,丢脸死了。
林蘅很快上前来,把温桃蹊拉回自己身边,拉着她看了两圈儿,确认她没事,才松了口气:“我让你小心些了。”
温桃蹊笑着说没事,只是头很低,根本就不去看对面站着的年轻小郎君:“多谢公子,方才是我没看路,唐突了公子才是的。”
“我是突然从竹林里出来的,姑娘没看见我是正常。”那小郎君声音极好听,“在下姓许,家中行六,陪家母来清宁观打蘸的,姑娘若是撞伤了,回头可以来找我。”
温桃蹊略吃一惊,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许六眼底惊艳一闪而过:“姑……”
真是冤家路窄。
不想遇见许家人,偏偏就遇上了。
温桃蹊根本不想理他,虚拉了林蘅一把,匆匆做了礼:“我没事,公子不必担忧,我们还有事,告辞。”
她说完就走,一阵风似的,拉着林蘅恨不得跑起来。
许六欸的一声后话都没来得及出口,两个姑娘已经跑远了。
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是长得吓人?”
身后小厮憋着笑:“您长得不吓人,俊俏得很,可人家姑娘都没看您不是?”
这是从小跟着他服侍的奴才,许六捶了他一拳:“这是谁家的姑娘?你去打听打听,能到这儿来,想是到观里来小住的贵客。”
那小厮脸色倏尔变了变:“公子……那……徐夫人不是带了姑娘们,在观里吗?”
第三百三十二章:他在等
徐家带来的姑娘,那就是林蘅和温桃蹊了。
许鹤行是前些日子才回京来的,但自己的亲妹妹不争气,追着谢喻白跑,为难人家齐家的姑娘,这事儿他知道。
他自十三岁起,每年总有那么三五个月在外游历,眼界见识不俗,听闻此事后,也劝了许媛一场,只可惜了,许媛不肯听他的,到头来自作自受,被送回了老家去。
不过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的亲妹妹,在外头丢了人,他多少还是心里不舒服的。
许鹤行脸色微沉:“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徐夫人带来的姑娘。”
方才匆匆一眼,确实惊艳,那姑娘生的不俗,说是倾国之姿也不为过的。
又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天真烂漫的。
就连声音,也格外的好听。
许鹤行不是个放荡的人,这些年好看的姑娘没少见,他年岁渐长,家里也要给他说亲,他母亲不知道从别处弄了多少女孩儿的画像来给他看。
一瞬间心动的感觉,这还是头一次。
他的小厮很快去而复返。
那果然就是徐家带来的女孩儿,确实是林蘅和温桃蹊无疑了。
而方才徐夫人见了母亲时,说林蘅身上不舒服,先去斋房休息了……
许鹤行揉了把眉心,一时无话。
却说两个姑娘一路匆匆回了斋房去,哪里还敢去看什么绿梅。
等回了斋房,温桃蹊才长舒一口气,拍着胸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遇上许家的人。”
“你们遇见许家什么人了?”
林蘅还没开口打趣她,徐月如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两个人纷纷回头往门口看,正好徐月如推门进来。
林蘅噙着笑:“她闲不住,非要拉我去后头看那两棵绿梅,谁知道遇见了许家六公子,头也不敢抬拉了我就跑回来了。”
一番话说的温桃蹊小脸儿通红,显然不好意思。
徐月如面上挂着淡笑:“怕什么?再说了,你们遇上了人家,人家又不傻,你们跑到后山去,除了来观里小住的贵人们,谁会到后面去。”
温桃蹊一撇嘴:“我在屋里待的久了,实在是无聊,没想到会撞见许家的人。”
徐月如揉着她头顶说没事,侧目去看林蘅:“许夫人就住一晚,明儿就回城了,也只有许六在观里陪她,你们今天别到处乱逛,免得再遇上许鹤行。”
林蘅才说好,温桃蹊咦了声:“嫂嫂认得许六公子?”
“都是京城长大的,他跟我大哥年纪相仿,以前我大哥还在的时候,尚未领兵出征,他们也是一处玩的。”
她往林蘅旁边儿坐了过去,倒了杯茶:“不过他还好,长大一些,喜欢游山玩水,四处游历去,性情也不错,是个儒雅的人,所以我才说,你们方才便是撞见他,也没什么可怕的。”
温桃蹊啊了声:“先前嫂嫂不是说,那许媛是叫一家子宠惯坏了的吗?”
“许鹤行也很疼她啊,毕竟就这么一个亲妹妹,怎么不疼?但一家子总要有那么一两个讲理的不是?”
徐月如吃茶的动作略顿了顿,叫温桃蹊这话逗笑出声来:“许家大郎为着是宗子,就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余下的,也就许鹤行还讲理了。
反正从小到大,在许媛的事情上,他们一家子,也就这两个还讲讲道理。
不过也不至于帮理不帮亲,就是没那么过分而已。”
温桃蹊眼珠子滚了两滚。
她觉得挺有意思的。
按徐月如的话说,这京城之中,且轮不着许家豪横,但这么些年来,为了许媛,他们家恐怕没少得罪人。
就许媛那个脾气性情,一味地宠惯护着,想不得罪人,实在是太难了啊。
也真是难为他们家,还能在京城待到今日。
但眼下听着,徐月如对这个许鹤行的评价,其实还挺高的。
不然就照着许媛前些时候干的那些破事,徐月如这样护短的人,还能对许家人有什么好话的啊?
温桃蹊也没多想,三个人东拉西扯的聊了半天,她就回了自己的斋房去不提了。
第二天温桃蹊起了个大早,也是昨日跟林蘅约好了的。
早起山间空气最好,林蘅以前跟着林家老太太在道观佛寺这样的地方住过,没少往山里跑,特意叮嘱了温桃蹊,夜里早点睡,别贪玩,省的早上起不来,错过好风景。
两个姑娘梳洗打扮出了门,可谁也没想到,许鹤行还没下山。
没下山也算了,还起的这么早——
许夫人就住一夜,照说今晨起身,就该离观下山了。
偏偏林蘅和温桃蹊手挽着手才出了小院儿,往后山方向走出去不到一箭之地,远远的就看见了许鹤行。
温桃蹊昨日匆匆看过他一眼,印象不算十分深刻,但勉强认得出的。
今日再见时,她站的稍远一些,仔细的打量了一番。
是个仪表堂堂的郎君。
道存目击。
徐月如所说的儒雅,单是从他的外表,就可见的。
他生的很白,温桃蹊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想着若是站在一处,许鹤行怕是比她还要白一些。
男人家生的唇红齿白,难免像个小白脸,叫人看一眼就觉得这人靠不住,怕是个油腔滑调的东西。
但许鹤行不会。
林蘅扯了她一把:“我怎么感觉,他像是在这儿等人。”
不是等人,是等她们。
他站着的地方,不就在她们这小院儿门口。
一大清早站在这里,见她们从院儿里出来,视线就再没挪开过,不是等她们才有鬼。
温桃蹊眉心微拢,下意识想回去的,许鹤行却已经踱步过来。
人家过来,再走,摆明就是故意躲人了。
她们又没干什么亏心事,于是便站定住。
许鹤行面上噙着淡淡笑意:“昨日唐突了姑娘,派人去打听过,才知姑娘是徐夫人的贵客,也不知昨日有没有撞伤姑娘。”
他的话,冲着温桃蹊一个人问的。
林蘅觉得哪里不大对,想把温桃蹊往身后藏,但动作难免要明显。
温桃蹊察觉到她的意图,在她手腕上按了一把,不动声色的:“劳公子挂心,我没事。”
客气而又疏离的,许鹤行却不放在心上:“姑娘无事我便放心了,过会儿我要陪家母回城,姑娘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等回了城中,也可以派人到许家寻我。
我前年曾去过歙州,与姑娘的四哥有些私交,只是不曾想,有朝一日会在京城中再遇上温家人。”
温桃蹊心说你跟我四哥有私交,同我有什么关系吗?
她那几个哥哥,谁没几个朋友了。
都是在外行走的郎君,支撑着家里的生意,她三哥还跟谢喻白私交不错呢。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许鹤行显然就是在套近乎。
人家一味示好,她要是挤兑回去,太过失礼。
于是只好笑着把许鹤行的话一一全都应下了:“那挺巧的,不过我真的无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况且昨日是我撞了公子,并不是公子误伤我的。”
小姑娘说出口的话始终是带着疏离的,隐隐的,还能听出些许淡漠来。
许鹤行在京城长大,察言观色,不是不会。
但他还是觉得挺开心的。
这姑娘年纪虽小,但情绪藏的不错,也算得上进退有度,极有分寸。
他无意纠缠,也就是到她面前露个脸,总要让她知道,有他许鹤行这么一号人。
再说了,他对自己这张脸,周身气度,从来都是极有自信的。
故而许鹤行退了三五步:“那我就放心了,这观中景致不俗,温姑娘在此处住几日,正好四处看一看,只是如今入了腊月,山中毕竟清寒,晨起寒气更重,两位姑娘若要往后山赏景,不妨多加件披风在身上。”
他说完,也不等温桃蹊接下来的客气,做了一礼:“我先告辞了。”
温桃蹊眯着眼目送他走远,才咂了舌。
林蘅侧目看她:“怎么说?”
她一撇嘴:“说他是想来跟我套近乎吧,显得我自作多情,毕竟人家也没有纠缠什么,但就说,这一大清早的,跑到这儿特意等咱们——欸你说,他怎么知道咱们一大早会出去?”
这问题问得好啊。
林蘅拿腔作调的叹气:“说不得人家就是等着呢?你什么时候出来,就等到什么时候。”
“我要一天都不出门呢?”
“昨儿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忘了的?”林蘅扑哧一声笑出来,“许六公子大概觉得,你闲不住吧。”
温桃蹊一跺脚:“你还打趣我。”
林蘅又笑了一阵,才敛起笑意,肃了面皮:“我是真觉得,许家人,还是离远些的好。”
温桃蹊一怔:“姐姐为许媛的事,真连他们一家都恼了呀?”
她摇头说不是:“恼了不至于,但这一家子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讲不通道理的人家,沾染上了,少不了麻烦的。”
“哪儿跟哪儿就沾染上了。”温桃蹊似乎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突然出现的一个人,于我而言,就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看在他是许家公子的份儿上客气两句,他又特意提了我四哥,不然我理都不会理他的。”
林蘅抿唇摇头:“我看没那么简单。”
一大早等在这里,就为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温桃蹊这张脸是招人的。
林蘅想来,她自己心里也有数:“等回城了,你别忘了告诉陆掌柜一声。”
温桃蹊小脸儿一垮:“告诉他什么?我跟许鹤行什么都没有啊。”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还真不是自作多情——就算是咱们自作多情,想多了,我劝你也告诉陆掌柜一声,叫他知道这个事儿。”
林蘅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看:“万一许六公子真是这个心思,接下来就少不了登你们温家的门,你再叫陆掌柜知道,找生气呢?”
“他敢跟我置气?”
“你觉得呢?”
温桃蹊面上一凝,沉默了好久:“不能这么小心眼吧?”
林蘅就笑着看她不说话。
她仔细想了想,是能的。
陆景明的心眼一直就很小!
但主动跟他说,在观里遇上许鹤行这种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等回去了再说吧,我找个机会告诉他,你说他不能……”
声音戛然而止,温桃蹊想着陆景明那张脸,没由来打了个哆嗦。
林蘅见她这模样,不由笑出声来:“我还当你有多厉害,还不是怕了陆掌柜?”
她腰杆子就挺直了:“我会怕他?开什么玩笑!”
林蘅揉着她:“好好好,你不怕,那有本事的,你不要告诉陆掌柜好了,就当我什么也没提醒,等回头,叫陆掌柜自己发现,也挺好的。”
温桃蹊拨开她的手:“我觉得你近来越发坏了。”
林蘅脸上写满了无辜,收回手,手心儿朝上,摊开了:“你看,我让你说,你扭扭捏捏,不让你说,你又说我学坏了,三姑娘未免也太难伺候了吧?”
她哼了声,朝着林蘅噘嘴扮鬼脸:“我只盼着,等你成了婚,谢喻白辖着你才好,到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来揶揄我。”
谢喻白才不会呢。
林蘅掩唇笑:“你就嘴硬吧。”
那头许鹤行回了他和许夫人的小院儿,许夫人是已经起了身,连早饭都吃过了的,听说他回来,打发了人把他叫到屋里。
许鹤行一进门,许夫人招手叫他近前:“一大早跑哪儿去了?我还说领你再去求一签姻缘,叫人去寻你,你不在屋里。”
他在许夫人身边儿坐下来:“出去了一趟,晨起景色不错,就去转了一圈儿。”
许夫人盯着他打量:“撒谎。”
许鹤行就笑:“什么都蛮不过母亲。”
许夫人才收回目光:“这观里你年年陪我来,有什么没看过的景致,值得你一大早跑出去。”
是有不一样的风景的。
不过许鹤行没打算让他母亲知道。
这事儿有些不大好目下就开口。
那姑娘和林蘅走得近,母亲为妹妹的事,对谢喻白诸多不满,自然也就捎带上林蘅的。
“母亲,您就别拉着我去求什么姻缘签了,还不如给大哥求一求前程去呢,我不着急。”
许夫人就黑了脸:“胡说!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急着姻缘?”
“等我有了心上人,一定让母亲知道,您就不要替我操这个心了呗?”
第三百三十三章:放下
温桃蹊再一次遇见许鹤行,是她们从观里回城的第二日了。
她跟着徐夫人她们在山上住了两天,陆景明也忙了两日,顾不上她。
下山那天是专程去接了她的,又说年关将至了,内府司要忙着宫里的宴,还有各宫的年货,一直到上元佳节,都不会像前些日子那么忙碌,也有时间陪她去外头凑热闹了。
从入了腊月之后,京城中便各处都是极热闹,真正最繁华的。
到了晚上,还有花灯会。
不过温长玄也忙,忙着应酬京中的朋友,能陪她出去凑热闹的时候也少很多。
于是两个人就约好了,第二天一早出门去玩儿的。
那会儿是温桃蹊在小摊子面前等着老掌柜的给她捏糖人儿,陆景明去给她买糕。
“温姑娘?”
温桃蹊寻声回头望,一眼望进许鹤行清澈的眼底。
她愣了下,四下里看,发现只有他一个人。
许鹤行噙着笑上前三两步,跟她肩并肩的站在糖人儿摊前:“好巧啊。”
这人山人海的,总不见得他也是特意找上来的。
那大概是真的……好巧吧?
温桃蹊下意识往旁边儿挪了小半步:“许六公子怎么在这里?”
“年关将至,外头热闹,我是最喜欢热闹的人,每年这时候在京城,都是在家里待不住的。”
他目光有意无意的从她面上扫过:“往年媛媛在京,都是带着她一起出来逛,今年就我自己,倒正巧遇见温姑娘。”
林蘅和许媛的事儿,他又不是不知道。
温桃蹊觉得这人真挺有意思的。
又想凑上来搭讪,却还要提许媛。
明知道她跟林蘅私交甚笃,是闺中密友,也不怕提起许媛,她恼了。
温桃蹊没接他这话茬。
许鹤行去看那老掌柜手上动作:“这个糖人儿摊子,在这里摆了可有年头了,我小的时候,就经常买他家的糖人儿,捏的确实好。”
他一面说,欸了声:“温姑娘买了个什么样的?”
“我买……”
“她买的一对儿鸳鸯。”
身后陆景明清冷的声音传来,温桃蹊却倏尔暗暗松了口气的。
她踱两步,径直往陆景明身边靠拢过去。
他手上有一包芙蓉酥,还有一小包鸡汁汤包,热气腾腾,刚蒸好的。
她小手伸出去,他只把那包芙蓉酥交过去:“包子刚蒸好的,太热了,我给你拿着,一会儿吃。”
温桃蹊一脸乖巧的说好,在许鹤行面前,给足了陆景明面子。
许鹤行就是个傻子,也看出他两个不对劲了。
他派人打听过。
温桃蹊自来了京城后,的确身边总跟着陆景明。
但陆景明年长她许多,又跟温长青情同手足,起初许鹤行倒多想过,后来便觉得,大概是兄妹情深。
眼下这架势嘛——这是个兄妹情深的样子?
小姑娘家买鸳鸯。
陆景明是想告诉他,温桃蹊心有所属,名花有主?
许鹤行要去掏银子的手顿住,动作自然也没再继续:“鸳鸯也好,胖嘟嘟的,也可爱。”
温桃蹊低头看怀里的一包芙蓉酥,再也没抬头。
许鹤行抿唇想了想:“温姑娘喜欢吃芙蓉酥?黄鹤楼的……”
“我爱吃的不是芙蓉酥,就是李记的芙蓉酥难买的很,既路过了,我就想买一些带回去。”
她抬起头来,果然把小食包给包好了,真的没上手去拿糕吃。
这油盐不进的态度——
许鹤行深吸口气:“温姑娘是和陆掌柜约好了一起逛的吗?”
他始终是个外人。
温桃蹊对这些虽然不是过分在意的,但也没必要授人以柄,叫人家背地里说三道四,对她指指点点。
于是下意识解释了两句:“我二哥去赴别人的宴了,我才请了陆家兄长陪我出来逛。”
陆景明脸色沉了沉。
许鹤行看在眼里,只当不知,客气寒暄两句,倒没多做停留,做礼告辞后,领了小厮朝着长街另一头的方向而去了不提。
他一走,温桃蹊小脸儿就垮了,偏偏长舒口气:“真是冤家路窄,我就买个糖人儿,也能遇见他。”
可陆景明没接话。
她咦了声,回身看,才发现陆景明脸色难看得很。
他很少这样子。
他一向都是很顺着她的。
温桃蹊喉咙一滚:“许鹤行的事儿,我跟你说过的。”
“他问我是不是跟你约好的,你解释什么?”
就为这个?
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温桃蹊却抱着芙蓉酥笑出声来:“那不然呢?跟人家说,咱们两个就是约好的,青天白日的,你是我什么人呀,陪着我出来玩儿?”
陆景明面沉如水:“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她凑过去,腾出一只手去扯他袖口:“干嘛呀,这个醋你也吃?
我不是跟你说了,他说跟我四哥认识,也有些私交。
难道你叫我跟他说,我心悦陆景明,你没机会了?
万一他给我四哥写信告状,我四哥告诉我爹娘,你就完了,知道吗?我是在保护你。”
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陆景明的脸色却为那一句“我心悦陆景明”而缓和下来。
其实分明就是在鬼扯罢了。
这种事儿,许鹤行吃饱了撑的写信跟温家人去告状啊。
陆景明拨开她的手:“不是怕人知道,要保持距离?别动手动脚的。”
温桃蹊小嘴一撇:“真别动手动脚?”
她撒娇,语气里却满是警告和威胁。
陆景明实在是没憋住,笑出声来。
糖人儿摊子的老摊主适时的递出两只捏好的鸳鸯,温桃蹊笑着接下来,自然又是好一顿的夸。
陆景明给了银子,两个人就要走的。
那老掌柜又叫小姑娘。
温桃蹊欸的一声回头看,从摊后就递出个捏的并蒂莲。
栩栩如生。
温桃蹊呀了声:“您的并蒂莲捏的可真好看。”
“送给姑娘的,快过年了,姑娘新年快乐。”
温桃蹊一脸的受宠若惊,高高兴兴的接过那朵并蒂莲,爱不释手,又再三的谢过老掌柜。
那老掌柜脸上写满了慈爱,看着她拉着陆景明欢欢喜喜的走远了去。
“你看,人家送我的。”
一面走,温桃蹊一面朝陆景明炫耀着手上并蒂莲。
陆景明似笑非笑的看她:“人家为什么送你并蒂莲?”
“因为我长得好看又可爱呀。”
温桃蹊别开脸,脸颊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反正不是因为你。”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七,年节的气氛越发浓烈,如今出了门,京城中到处可见的大红灯笼高悬,走到哪儿都是喜气洋洋的。
有些铺子到了除夕夜要上板歇业,这两天就开始盘点不开张了的,早起就会放上两挂鞭炮,客人们见了门口的鞭炮,也就不会进店。
陆景明一早得的消息,说林月泉被刑部的人给带走了。
事情移交到刑部,大概也就是真的尘埃落定了。
不过年前不会下旨意发落,只是淮阳王夫妇和世子,到如今还被扣在宫里就是了。
倒霉的只有林月泉一个。
刑部的人来告诉他,说林月泉想见他一面,还有温家三姑娘。
陆景明好生送了人走,才转道去寻了温桃蹊。
于他而言,林月泉的路,走到了尽头,实在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让林月泉见小姑娘。
他不知道林月泉想说什么——虽然人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从一开始,所有的事情,本都不该和温桃蹊有关的,是林月泉硬要把十几岁的小姑娘牵扯进来。
现在被关进了刑部大牢,还要见一面……
只是陆景明不愿意瞒着温桃蹊,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让她自己拿主意。
见或是不见,她说了算。
温桃蹊在家里准备过年时的礼物,林蘅和徐月如当然是独一份儿的,余下那些她来了京城后结交的小姐妹们,过了初五各家走动,少不得要准备好,还不好厚此薄彼。
她小院儿里摆的满满当当的,陆景明一进门,就被这阵仗给逗笑了。
他愣了愣,步上前,大概扫过一圈儿:“你这是数自己的家底儿呢?”
温桃蹊啐他:“我的家底可不止这些。”
倒也是。
从前说要给他还礼,一出手,就是那样品质绝佳的红宝石,连胡盈袖那种从小用东西就极挑剔的,翻了他的库房,也一眼看上。
她拉着陆景明看她准备的礼物,一一点给他,又一面问他:“这些会不会轻了?或是不合适的?你帮我参详参详,我早上去问我二哥,他什么也不管。”
“礼轻情意重,这过年嘛,图的是个乐呵,大家一起闹一闹,是那么个氛围。”
他随手拿了个玉镯:“人家又不是真的缺这些,图的不就是个热闹吗?有什么不合适的,而且你这些东西,不也都是顶名贵的吗?”
温桃蹊这才放心下来,转而问他:“你怎么这时辰过来?”
陆景明肃容,看了眼跟在她身后的白翘和连翘。
两个丫头如今倒相当有眼色,掖着手退远了。
温桃蹊看他这神神叨叨的样儿,扑哧一声笑出来:“干嘛呀?神神秘秘的。”
“刑部来人,说林月泉想见我,还想见你。”
刑部?
温桃蹊大吃一惊:“他怎么在刑部?”
“说他这些年往官场上行贿,被查出来了,就直接被刑部的人给带走了。”
陆景明压了压声:“淮阳王坏了事,他本来就跑不了,官家在年前要动他,随便寻了由头也就拿了人了。”
温桃蹊呼吸微滞。
她倒没想过官家会在年前就有所处置。
她还以为,她未必等得到林月泉的下场。
等出了年,林蘅大婚后,她就要动身回歙州。
这一趟出门几个月,连过年都没回家,再不能在外头多待了。
没想到啊……
陆景明看她半晌不说话:“我本来想,事情也结束了,你也不必去见他,但仔细想来,还是告诉你一声,见或是不见,总要你自己来决定的。
你要是不想见他,自然不必理会,若是想见,有我陪着你,咱们一块儿去见他。”
要见吗?
其实这一世,她和林月泉之间,交集并不算多。
林月泉总是在单方面的算计她,但也没成功过。
她起初防着他,离开歙州之后,是身边人替她防着那些算计,自然也就防范了他。
林月泉想见她干什么?
温桃蹊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陆景明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她现在快快乐乐的,这多好啊。
几个月前她还不是这样的。
他不说他费了多少心血,才有了今天的温桃蹊,可不管怎么样,他们这么多人护着她,宠着她,才让她放下心结,乐观地去面对未来的生活。
谁知道林月泉想干什么。
万一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温桃蹊显然察觉到了他一瞬间的松懈,狐疑问他:“你为什么不想我见他呀?”
“是觉得没必要。”陆景明揉着她头顶,“你恨他,可这份恨意,在淮阳王出事时,也该结束了。你还有很长的人生,你今后的人生里,不该再有林月泉这个人。”
他收回手,去拉她小手:“我怕他见了你,胡言乱语,让你不高兴。”
温桃蹊戳着他手心儿。
她很喜欢拿指尖儿去戳他手掌心,他有时候会觉得痒,但舍不得放开她的手,就忍着。
他面上表情有微妙变化,温桃蹊最喜欢看那样的陆景明,是只有她才能看得到的陆景明。
“你不想让我去,就直接跟我说呀,还要跟我说什么,见或是不见,我自己决定呀?”
陆景明握紧了她,不让她作怪:“我说过,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的。”
温桃蹊怔了须臾后,仔细想来,他的确一直在努力着。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在努力的做到。
“你去吧,见过他,也不用告诉我他都说了什么,就像你说的,我今后的人生,再没有这个人了——”
温桃蹊往他怀里靠了靠:“他早就与我是不相干的人。就算是当年的真相,我也不想知道了。”
陆景明是意外的:“真相也不想知道了?”
她窝在他怀里,闷声嗯了一回:“多少能猜到,现在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的家人不会再受到那样的伤害,而她的身边,有了顶天地里,真正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未来人生,前路虽漫长,她却不会彷徨害怕。
过去的,当然应该过去。
第三百三十四章:不满意
大年三十,除夕夜。
本该是欢喜热闹的日子,陆家的氛围,却有些过于低沉了。
陆夫人窝在上房院不肯挪动,陆老爷几次派人去催她出门,她也压根儿不理会。
没办法,他只能自己寻到上房院儿去。
一进了门,屋里暖和的很,陆老爷把披风脱了,扫了一圈儿屋里,见陆夫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面无表情,不免叹了声气:“这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儿,等过了年再说成不成?”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陆夫人愈发恼了。
她手边儿上有个青瓷茶杯,空的,里头没倒茶水,她随手抄来,就往陆老爷脚边儿砸了过去:“你还敢说!”
陆夫人声音是尖锐的:“这些年,你不为难孩子,他能一个人跑去歙州吗?现在好了,写封信回来,说他要娶歙州温家长房嫡女,叫我出了年动身往歙州,预备着上温家提亲去!”
她气的指尖都在发抖:“但凡你对景明好一点,他留在家里,待在我身边,如今也不会这样!
还有那个皇商——
好好的孩子,咱们家缺银子使吗?他原本能平平安安,顺遂过日子,都怪你!”
陆景明做了皇商也怪他?
陆老爷眉眼一横。
自从陆景明当了皇商后,他每每在外行走,不知多少人阴阳怪气的。
陆景明常年不在家,自己跑出去经营,跟自立门户也没差别。
如今他摇身一变做了皇商了,反倒骑在他们头上。
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事实上,也的确是在笑话他!
现在好了,在外头因为陆景明受气,回了家,还要这样,除夕夜都安生不得。
陆老爷捏着眉骨:“他留在你身边,就一定听你的吗?”
他一面往罗汉床那头步过去。
陆夫人面前的四方小案上,放着一封信,是陆景明的笔迹。
陆老爷扫了一眼,当然知道信上的内容。
陆景明想娶温家姑娘,都写信回来让家里去提亲了,看样子他是胸有成竹。
一切也都能联系起来。
怪不得前几个月的时候,陆景明那么大手笔,把他一年的盈利抽出那么多来,就为了让家里帮个忙,把梁家那个弄来。
陆老爷在陆夫人身边儿坐下去:“你别生这么大的气,这事儿总归还有商量的余地吧?
咱们先过年,等过了年,写封信,把他叫回家来,你慢慢的跟他说。
他既然写信回来,让你去歙州温家提亲,难道还能不听你的?”
陆夫人一把挥开他的手:“他听我的?他听我的哪来的这封信!”
她的心意,景明又不是不知道。
他以前还在家里的时候,就知道她想让盈袖过门儿了。
现在呢?
“他信上说,我姐姐已经知道了,当初他们在杭州时候,他就跟我姐姐回了这个话,你还叫我跟他商量什么?”
他自作主张,跟姐姐回了温桃蹊的事情,难道还能再去胡家提亲,求娶盈袖不成?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陆夫人再清楚不过了。
再加上这些年,小儿子和家里关系一直就不好,她当然更关切小儿子一些。
反正大儿子成天就在跟前的,倒是小的那个,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她怎么不忧心?
没有人关心他,照顾他,她为娘的,当然心疼。
所以陆夫人才更明白。
陆景明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
不然也不会因为父兄的冷落就离了家。
他在杭州回了话,就表明了心意和态度,真的是非温桃蹊不可了。
事到如今,陆夫人没有别的办法的。
“你不会真的以为,他是在征求我的同意吧?”
陆老爷呼吸一滞,面色也僵了僵。
劝不下来,就得换条路走。
陆老爷挪了挪,离陆夫人远了些:“你不满意的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温家姑娘?”
陆夫人一愣。
她不满意……她到底不满意的是什么,她还真没想过。
只是一大清早的接到这封信,一时气血上涌,就一直气到这会儿来着。
她没见过温家姑娘,倒是听人说过歙州温家长房有个嫡女,一家子爱如掌珠,视若珍宝,但她没见过,也不了解。
当然了,也是从没有那个心。
她早看上了胡盈袖,哪里还管别家的姑娘呢?
现在突然小儿子说要娶温桃蹊……
陆夫人拧眉想了很久:“他知道我中意的是盈袖!”
她有些咬牙切齿的:“我还特意把盈袖送去了歙州!他倒好,一声不响的,带着人,跑去了杭州,还在姐姐面前胡说八道。”
陆老爷无奈叹气:“他这么大的人了,都二十了,喜欢谁,不喜欢谁,你管得了他吗?
他要是个服管教的,也不会离开家这么些年,一个人在外头经营去。”
“你还敢跟我说这个?”
这么些年了,这事儿就不能提,提了就要生气。
陆老爷一摆手,先认了怂:“你一直不放心他,怕他在外头吃苦,怕人家为难他,生意场上,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
“他小孩子家家的,一个人在外头闯荡,我怎么放心?你是摸爬滚打来的,你是一帆风顺的?”
陆夫人没好气的丢白眼过去:“你少跟我说这个,提起来我一肚子火气,大除夕的,你别招我!”
她本来就一肚子火气,又不是他招惹的。
陆老爷有些委屈,但她在气头上,他又不敢更惹她。
于是哦了两声:“那歙州温家时代经营,别说是在歙州,就是放眼天下,也数得着了。
他要真娶了温家长房嫡女,你往后还替他担心什么?
他如今又做了皇商——”
陆老爷一咬牙,声音都变了:“将来在歙州城中,有皇商身份,有温家扶持,他横着走,也没人敢拿捏他半分,岂不是正合你心意?”
陆夫人似乎有些心动,只是很快又把眉心蹙拢起来:“那小姑娘十几岁,就是个孩子,她又是家里头最小的,一家子宠着长大,她能照顾人?”
陆老爷一听这个,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
他一笑,陆夫人脸色就更难看:“你笑什么笑?”
他硬生生的把那笑意憋回去:“你从前中意盈袖,难道是真心实意的觉得,盈袖是个能照顾人的?”
陆夫人面上闪过尴尬。
陆老爷失笑摇头:“不过是自己家的孩子,你越看她越是喜欢,又知道她性情不坏,或许骄纵了些,却也不至于跋扈。
你要是指望她照顾人,这话我头一个就不信了。
既然盈袖也不是个能照顾人的,怎么温家小姑娘就不成?”
陆夫人心下狐疑:“你倒像是很满意?”
他谈不上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小儿子二十了,这二十年来,就没有一件事,是顺着他的心意来的。
有时候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也不可否认,小儿子是有本事,也能干的,要说真的回家来,跟大儿子兄弟同心,互相扶持,对陆家,百利无一害。
但他是偏心的。
从小到大,大儿子样样出色,也肯听话,时间久了,他就越来越不喜欢小儿子。
当年林月泉在扬州,他去调查过,觉得那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但小儿子一概不听。
父子两个之所以僵持住,无非是他想要一个听话又出色的孩子,而陆景明呢?
陆景明最不惯听人摆布。
他自恃有才,想要自己闯出一番名堂,而他也有足够的信心,他一定可以。
他觉得父兄限制了他的发展,更有甚者,他或许觉得,他的努力,他的成长,是他父兄忌惮的——怕他将来夺家产吗?
反正就是闹成了如今这样。
陆老爷摇头,面色沉沉,其实是难得的一本正经:“我说这话,只怕你又要不高兴,但是实话,我从来没想过,他将来娶什么样的姑娘,走什么样的路……”
这话说到后来,他声音就渐次弱了。
陆夫人已经不会因为这种话而生气了,甚至内心毫无波动。
她早就习惯了。
她深吸口气:“所以不管是盈袖,还是温家姑娘,你都无所谓?”
“他总归还是我儿子,他有好的前程,我也不会拦着他。”
陆老爷拍了拍陆夫人手背:“你不会觉得,我并不希望他搭上温家吧?”
陆夫人抿紧了唇角没接话。
显然,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陆老爷收回手来:“他和温长青情同手足,早就搭上了温家了,又不是今天才和温家有了关系的。”
“你——”
“你别急着要骂我,我只是告诉你,他也这么大了,咱们既然管不住他,干脆就随他去。”
陆夫人犹豫着。
她从来就不信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一辈子,拢共就得了这么两个儿子,她希望两个儿子过得好,希望他们身边能有人嘘寒问暖,仔细照顾。
但要这么说来,也不是没道理。
她就算不情愿,不满意,儿子又未必听他的。
他现在在兴头上……也不对,他是铁了心要娶温家小姑娘的,不然不会在年关时写信回来。
当年他怎么和家里闹的不可开交,陆夫人现在想来都还心有余悸。
她非要不许,非要阻拦,往后他要是跑了呢?真的再也不回家了呢?
又不是干不出这样的事。
“你见过温家人吗?”
陆夫人松了口气,语气柔和下来,连带着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陆老爷见她这样,也放心下来,好在她听得进去道理,不至于钻牛角尖,不然这个年怕是真的过不好了。
他心里对陆景明是有诸多不满的。
人不回来,写封信,算什么?
大过年要闹的家里不安生。
明知道他母亲的心意,从来都是中意胡盈袖的,现在莫名其妙说要娶什么温家女,这不就是给家里找事儿吗?
好在是劝下来了。
陆老爷松口气:“早年间也一起做过两场生意,算有些往来。
你也不用不放心,温致是儒商,最随和,性情也好,为人也好,都是挑在大拇哥上的。
温家长房的两个儿子,温长青是温致手把手教导的,小的那个,温长玄,年少时轻狂,如今也能独当一面,算是名声在外。
人家温家也是门风严谨的。
即便温姑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家子骄纵,难道你听说过她有什么出格的事儿?”
陆夫人仔细想来,倒也没有。
陆老爷想起梁时,就正好想起梁家:“那湖州梁家的姑娘,算是出格离谱的吧?”
这倒是……
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梁燕娇那姑娘,办事儿不靠谱,骄纵坏了,脾气不好,性情更差,他们这些人家,多少都知道一些。
温桃蹊倒的确没有这样的名声传开。
再加上陆老爷说的那些,她果真稍宽了心。
陆老爷又紧着继续来哄她:“等出了年,我陪你一起去歙州?到了歙州,咱们也不急着登温家的门,派人在城中多打听打听,你总能放心的吧?
那要是个骄纵无度的姑娘,咱们打道回府就是了。
横竖景明他父母在堂,要去人家家里提亲,总不能越过咱们,别担心了。”
陆夫人本来早上看过信就想写信让陆景明回家来的。
这种事情,他当事人不出面,一封信就打发了不成?
可是他做了皇商,一堆事情要处理,只怕出了年也不得空,且要在京城忙上好一阵子,这才作罢。
眼下听陆老爷这么说,陆夫人细品了品,面上多多少少还有些许的不情愿,不过已经比方才陆老爷刚进门时好了太多。
陆夫人眼风又扫过小案上的那封信,须臾收回目光来,勉强点头应了:“也行吧,那就听你的,等出了年,咱们去一趟歙州,那姑娘要是个好的,景明自己中意,咱们就提亲去。
这事儿要是能定下来,他明年就能成婚,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也不必成天操他这个心了。”
这人是操心的命,一辈子就总有操不完的心。
等孩子成了婚,还要操心孙子的事儿。
现在就有这么多的顾虑和担忧,往后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然则陆老爷不拆穿,一面说着好,一面虚拉了她一把:“现在总能挪动了吧?这大过年的,一家子指着你操持呢,快走吧。”
第三百三十五章:重要的事
年节的气氛未散去,小姑娘们大多是最喜欢这时候的。
家里面管的又不严,到处还都是喜气洋洋的。
正月初七那天鸿胪寺卿家的五姑娘在聚仙楼设了一场小宴,一楼大堂里点了两出戏。
不过巧的是,她哥哥也在聚仙楼宴友的。
可兄妹俩先前谁也不知道谁的宴,等到了初七的时候,才知道了,又弄的大家哭笑不得。
不过这样一来,倒成了男宾女眷不分席的,大家都在一处,图的就是个热闹。
林蘅从过了初五就不走亲戚了,在家里安心备嫁来着。
至多是有三五好友,上门去找她玩。
现在再想拉她出门,那不能够。
所以本来温桃蹊不想来。
她在京城待了这么久,可真正交心的朋友并没有的。
以往也都是要林蘅跟她一起,她才觉得不孤单。
不然去人家家里赴宴,看着人家热热闹闹,三五成群,她老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但陆景明和温长玄都要去赴宴,她一个人在家里更无聊。
可是要知道许鹤行也来,她打死也不来了——
温桃蹊百无聊赖的从雅间出来,实在是觉得她们叽叽喳喳,吵嚷的很。
过了个年,这小姐妹之间见了面,又是说起前几日的新鲜事,又是炫耀自己新得了什么好东西的,一个个的,斗鸡似的,不甘示弱,到后来,差点儿没在席上吵起来。
就算是到了外面走廊上,温桃蹊都还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她捏着眉骨揉了两把,正想让连翘去给她拿两块儿糕出来,她真不想回去了的时候,许鹤行的声音,是从右后方传来的。
那个方向,是郎君们坐的雅间,紧挨着姑娘们那一间,中间也只不过是用隔帘隔开的。
“他们席上又劝酒,我最不爱吃酒,借口遁了出来,温姑娘怎么也出来了?”
温桃蹊不愿自作多情的想许鹤行阴魂不散的纠缠,而且事实上,徐月如说的也不假。
她后来留意打听过许鹤行这人,他的确是个君子。
可这三番五次的,要说是巧合,她也很难相信啊。
温桃蹊小手垂回身侧:“屋里闹哄哄的,我出来躲个清静。”
她平静开口,面上也没什么波动,连表情都不曾变一变。
她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又收回目光。
那匆匆一眼,似乎根本就没把许鹤行这个人看在眼里一样。
许鹤行反而觉得她有趣。
大概是从小到大被人追捧着习惯了,突然遇上这么一个不买他账的,他倒觉得有意思得很。
而且这小姑娘的确有娇矜傲慢的资本。
许鹤行双手背在身后:“温姑娘是跟着陆掌柜一起来赴宴的?”
他在试探。
温桃蹊心下突然就生出厌烦来。
她二哥就在席上,他便是个傻子,也知道她是跟着二哥一块儿来的。
再说了,这个宴,她们姑娘家单收的是赵五姑娘的帖,跟郎君们的赴宴根本两码事儿。
他不是不知道,而是故意为之。
温桃蹊皮笑肉不笑,嘴角扯了个上扬的弧度出来:“是呀。”
她转过身,同许鹤行四目相对,丝毫不闪躲的。
温桃蹊歪着头看他:“许六公子还想问什么?”
许鹤行的眸色有一瞬间黯淡下去。
他听了很多,自己细细品来,也察觉出不对来。
或许……不太甘心吧。
他把心里的复杂归结于不甘心。
他长这么大,没对哪家的姑娘动心过,那日后山一遇,一见倾心。
多少次温桃蹊的脸,她的笑,眼底的天真与烂漫,浮现在他脑海中。
刚从观里回家的那两天,甚至夜不能寐。
一闭上眼,全是她。
就像是着了魔一样。
偏偏人家一转头,告诉他,你没机会了。
天底下最难受的,莫过于此了吧?
这叫他怎么甘心。
许鹤行不是没眼色的人,更不是糊涂虫。
他知道温桃蹊是不怎么高兴了,才这样直截了当承认了。
事实上她怎么可能是跟着陆景明来的。
许鹤行深吸口气:“温姑娘觉得,我怎么样?”
身后白翘和连翘对视一眼,两个丫头心下都不怎么高兴,觉得许鹤行实在有些造次放肆了,这青天白日的,说这样的话,若给人听见,她们姑娘就不要做人了。
白翘戳了戳连翘腰窝,连翘会意,不动声色的,一点点的挪远了去。
温桃蹊知道他问什么,也懒得跟他掰扯。
她要非装糊涂,也不是不行。
但就怕许鹤行不死心。
虽然她过了正月就要回歙州了,但谁知道许鹤行还会干出什么来。
她对这人了解不多,最好的办法,还是当断则断。
“许六公子很好,无论人品模样,还是出身门第,都是挑在大拇哥上的。”
许鹤行听这话,笑了笑:“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了。”温桃蹊叹了声,“许六公子好与不好,与我什么相干?”
“温姑娘果真不懂我的意思吗?”
“许六公子听不懂我的话吗?”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的。
温桃蹊下巴昂起:“许六公子也是聪明人,我听徐家嫂嫂说过,你是少有的聪慧,非让我把话说透了,没什么意思吧?”
“我还以为,温姑娘是个和软的性子。”许鹤行苦笑着,“温姑娘大概觉得我造次唐突,可实在是我那日初遇姑娘后……”
“公子慎言!”
温桃蹊下意识就拔高了声儿,但又不敢叫嚷出来。
那语气有些凌厉,是为了呵斥住许鹤行的后话。
聚仙楼里这么多的人,他们站着的地方,同雅间也相隔并不远。
有些话,给人听了去,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
她和陆景明之间走得近,旁人尚且有些风言风语,只是他们从歙州来,不是京城人,外面的那些人,不知深浅,加上陆景明和她大哥私交匪浅,她二哥又一直都陪着,这才没传出过分难听的话来。
但要换成许鹤行,那可就全都不一样了。
于许鹤行,不过是风流二字。
于她——这些姑娘,总是对姑娘家的恶意更大些,就像许媛对林蘅那样。
真有说得难听的,怕是连她勾引许鹤行这种话都说的出来。
温桃蹊想着,秀眉越发蹙拢了:“我很快就要回歙州去了,将来也未必会进京——我从小长在歙州城,今次陪着林姐姐来京城,玩儿了一阵子,觉得京中虽好,却始终不及歙州城。”
许鹤行面色一沉:“温姑娘一定要拒绝的这么干脆吗?”
“难道六公子喜欢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温桃蹊噙着笑摇头,“早点说清楚,对大家都好。”
她眼角余光已经扫见了陆景明的身影,便越发往后靠两步,更要同许鹤行保持距离。
许鹤行一看她那些小动作,下意识回头看,顿时倒吸口气,旋即明白了:“我懂了。”
他一面说,抱拳又做了礼:“那些话,是我真心的,只是姑娘心意已决,我再多说,倒像是纠缠,未免难看。”
温桃蹊松了口气,只是抿唇不语。
陆景明脚下生了风一样,走得极快。
他显然是按下了温长玄,专门出来的。
大约也是因为温长玄默许了,他便大胆起来。
一靠近来,径直就往温桃蹊身边步过去。
偏偏又不是同温桃蹊比肩而立。
许鹤行冷眼看着,他肩头错前了些,分明是把人护在身后的模样。
也挺可笑的。
许鹤行真是从没想过,他还能有这么一天,被人死死地提防。
他长舒口气,深望了温桃蹊一眼,目光只是淡淡的从陆景明脸上扫过,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背着手,走远了。
陆景明眯着眼盯着他背影看了半天:“你理他做什么?”
温桃蹊啧了两声,咂舌反问他:“谁告诉你我搭理他了?”
他回身看她:“连翘说的。”
他故意的。
温桃蹊叫倒噎住:“不是……我嫌屋里吵得慌,出来躲清闲的,他说他不喜欢吃酒,遁了出来,正好看见我,凑上来的。”
陆景明心里不痛快,但他也知道,这跟小姑娘没什么关系。
难道还要怪她太优秀啊?
许鹤行的那点心思,他一目了然。
陆景明压了压心里的火气:“你二哥说有笔生意谈,我先带你回家?”
温桃蹊吃了一惊:“你能走?”
他一摊手:“有什么不能的?我不想待着,他们还能把我绑在这儿?”
当了皇商,有人撑腰了,他倒真是说话都比以前更硬气了。
反正温桃蹊也不想在这儿待着,就也不说什么。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楼的时候,身后赵五姑娘追了出来。
温桃蹊人都到了楼梯口了,被一道外力从后头给拉住了。
她身形不稳,踉跄一把,还是陆景明托着她的腰,把人稳住的。
赵五姑娘面露尴尬之色:“你要去哪儿呀?我跟她们扯了半天,发现你不在席上,找出来,就见你要下楼来着。”
温桃蹊笑着拨开她的手:“我二哥说家里有点事情,他走不开,叫我回家去处理一下,让陆掌柜送我回去的。”
赵五姑娘哦了两声:“我还以为是谁说了什么混账话得罪了你呢,那个……你有没有见到许六哥哥?”
温桃蹊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
许,六,哥,哥?
“什么意思?”
“就是……我听我哥哥说,许六哥哥打听你来着,你刚才有看见他吗?”
身后的视线边的不对劲起来。
温桃蹊自己也是呼吸一滞。
许鹤行果然是故意的,他突然又出现,也果真不是什么巧合。
她算是服了。
温桃蹊压了压脾气,稳了稳心神,摇头说没有:“可能是席上拌住了脚吧,许六公子若是找我有事,不妨让他跟我二哥说,也是一样的,我家里有急事,就先走了啊。”
两个人出了聚仙楼的大门,温桃蹊仰头望天,无奈长叹:“真是恨不得明天就回歙州去啊。”
陆景明抬手揉她头顶:“没事,反正也快了,等林姑娘完婚,你们就该启程回歙州了。”
温桃蹊想了想,反去问他:“你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我才做上这个皇商,有好多事,内府司还要交代清楚,各地的账,也要再让我过一道手。”
陆景明细算了算:“不过年前也交代了一部分,等出了年复朝,估摸着十天半个月,也就交代清楚了。”
她哦了声,面上有了欢喜颜色:“那我们还可以等一等……”
“不用,你跟你二哥先回去,我还得回家一趟。”
回……家?
大过年的,他都没急着要回家。
固然是出了事,但没出事的时候,也没听他说过要回家过年的事儿啊。
这时候回家干什么?
陆景明一低头,见他的傻姑娘面上闪过困顿,那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的。
他没忍住,笑出声。
温桃蹊心下越发狐疑:“你笑什么?你回家干嘛啊?”
这话问的。
他扑哧一声:“我还不能回趟家了?”
“不是……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她欸了声,“你别跟我打岔呀。”
陆景明一抬手又去揉她头顶。
温桃蹊下意识躲了:“你不要总是揉我头,我还要长个子的!”
陆景明一怔:“你还要什么?”
“我二哥说的,我还小,还能长个头的!”
这么大个人了。
说起来,林蘅成婚那天,就是她生辰。
等回了歙州,行过及笄礼,就是大姑娘了,还信温长玄这鬼话。
也只有温长玄会拿这种鬼话哄她高兴了。
但陆景明倒是相当老实的收回手,真的不再去揉她:“我得回去,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她哦了声:“既然是很重要的事,那你回吧,我就不等你一起了,不过你处理完了……”
“桃儿,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啊?”
陆景明心中雀跃着,打断了温桃蹊的话。
温桃蹊脑中灵光一闪,定睛再去看他,发现他目光灼灼,紧盯着她。
她呼吸一滞,小手下意识就捏紧了。
陆景明眼底笑意越发藏不住:“跟你有关的,猜猜看?”
温桃蹊的小脸儿霎时红透,一跺脚,上手推了他一把,闪身就小跑着往前走,一句话也不跟他说了。
陆景明背着手,站在聚仙楼门口,眼看着他的姑娘娇羞跑走的模样,真心实意的笑起来。
她猜到了呀。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有恃无恐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京中是要热闹三日的,从正月十四那日,城中就热闹起来。
十五这天,官家还会携皇后登宣华门,帝后携手点亮宣华门上最大的一盏花灯,届时烟花放起来,百官与百姓同乐。
温桃蹊一早去了齐家,徐月如带着人再最后一次清点着林蘅的嫁妆箱子,唯恐有什么遗漏。
她笑着凑过去:“嫂嫂。”
徐月如欸的一声去拉她手,转头又同丫头吩咐了几句什么话,才打发了丫头下去:“怎么这么早就过来?蘅儿才吃过早饭,回去整理她的嫁衣了,她说想在鞋头缀上几颗珠,我才寻了五六颗珍珠,叫她拿回去了。”
温桃蹊眉眼弯弯的:“我是来找嫂嫂的。”
徐月如拉开她,上下扫量她:“你这鬼丫头,又想什么鬼点子?”
“今儿十五啦,晚上京中最热闹,官家和皇后还要登宣华门,我一个人去看灯没意思,我想——”
温桃蹊把尾音拖长了些,徐月如咦了声:“你想怎么?”
她便顺势撒娇,又要往徐月如怀里靠:“嫂嫂怎么明知故问呀。”
徐月如再一次把人给拉开了:“怎么胡闹呢?”
温桃蹊小嘴一撇:“等姐姐大婚,我就要回家去了,往后也未必能在正月里进京,就这么一回,能赶上京中上元灯会。”
她略想了想,比了三根指头:“我跟嫂嫂保证,一定不让人发现我跟姐姐,出去凑完热闹,很快就送姐姐回来。”
她一本正经的撒娇,徐月如笑意越发浓了:“我逗你的,怎么就不许出门了?你们自己留意一些,别遇见谢喻白,旁的都没什么。”
温桃蹊啊了声:“能出门的啊?”
她前世嫁过一次。
那时候母亲也把她拘在家里,说什么安心备嫁。
一家子虽然都对林月泉不怎么满意,但还是欢欢喜喜的给她准备嫁妆。
母亲说,姑娘家许了人家,婚期将近,就不能出门了,不然叫外头的人说不安分。
这阵子以来,林蘅也真的不怎么出门。
原来竟是可以出去玩儿的吗?
温桃蹊错愕,人也有些呆住了:“前头别人家里设宴,姐姐不是都不出去吗?”
“寻常时候自然别出去最好的。”
徐月如抬手去揉了她一把:“上元佳节,她真想去看看热闹,也不是不行,横竖我们又不怕人说,再说这不是有你陪着,想去就去吧。”
她一面说,一面转而拍了拍温桃蹊肩膀:“你去找她吧,今儿就在家里吃饭,等晚些时候从家里去看灯正好。”
温桃蹊便高兴起来,抱着徐月如亲昵了一场,才提了长裙下摆,转身往林蘅住的小院儿跑去。
她进门的时候,林蘅抱着她的嫁鞋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屋里熏了香,是温桃蹊前些时候新调的一味香,在外面买不到。
她是专门给林蘅调的,是林蘅最喜欢的恬淡。
温桃蹊深吸了两口,还是觉得对这个香相当的满意:“我看姐姐出嫁后,少不了我每个月派人给你送这香到京城,要不然,你跟谢喻白说说,让他给我一万两银子,我把香方卖给他?”
林蘅想事儿的时候专注出神,根本没留神她进门,听了声音,猛地抬头看过去,张口就啐他:“你不是说专门调给我的香?”
她一面欸声一面坐过去:“可香方是我的呀。”
林蘅把手上的鞋子放到一旁。
温桃蹊就着手拿过来,左右看了看:“我听嫂嫂说,你想在鞋头缀珠子,这会儿怎么又犯难?”
林蘅叹了声气:“我的嫁衣绣鞋,都是嫂嫂到明喻楼定做来的,你瞧着鞋上的花样,已经够好看了,我看了半天,竟无从下手,多加两颗珠子,反而怕弄毁了一双好好的鞋。”
明喻楼的东西从来不俗,当然了,价格也相当好看。
温桃蹊前世出嫁的时候,她的嫁衣也不是自己做的,就是从外头拿回来后,装模作样的,绣了两针。
她想着,伸手去拿针线。
林蘅瞳孔一缩,按住她:“你干嘛?”
“怕什么呀,你就是弄毁了鞋,谢喻白又不敢笑话你,我来给你绣上去!”
她绣活儿其实挺不错的。
从前在歙州的时候,林蘅见过她绣的帕子,还有给表姐肚子里的孩儿做的小衣服,于是松了手,随她去了。
温桃蹊倒也不是说着玩儿,极认真的比着她的绣鞋,也不抬头:“晚上咱们去看花灯,你现在这么有钱,我要两个花灯,一个兔子的,一个荷花的,荷花的花灯,咱们到护城河边儿去,我放了许愿……”
“你先别想要几个花灯,咱们?你跟我?”林蘅侧目看她,“陆掌柜不陪你去看花灯吗?我听哥哥说,官家和皇后娘娘登宣华门,点了花灯后,城中是要放烟火的。”
温桃蹊一撇嘴:“他倒是想去,我不叫他去的。”
林蘅咦的问她:“你们俩吵架了?”
温桃蹊说没有,面颊浮现红晕。
林蘅能看的见她侧脸,那可疑的红云自然落入她眼中。
她想了想,去捉了温桃蹊的手:“你别忙,你跟陆掌柜到底怎么了?”
“真没事儿……”温桃蹊挣了一下,没挣出来,“就是他这几天老是揶揄我,我烦他,不想叫他跟着。”
林蘅追着她问了半天才知道。
陆景明已经给家里写了信,叫陆夫人去一趟歙州,到温家提亲去的。
他没明说,但温桃蹊猜到了,偏偏他使坏,温桃蹊猜出来了,他还不松口,又整天拿这个调侃人。
现在这不就把人给惹毛了呗?
林蘅掩唇笑,到后来变成捧腹笑。
她笑弯了腰:“你们俩是小孩子吗?陆掌柜平日里多精明稳重的一个人,也就遇上你,跟个孩子似的,怎么还拿这种事情打趣人?”
温桃蹊理直气壮的骂人:“谁说不是!他简直就是个混账!这种事——我还没说嫁不嫁呢,得意个什么劲儿!”
她一面骂,似乎解气了些:“等回了歙州,我看他怎么说。”
林蘅知道她也就是嘴上逞能图个痛快,等回了家去,万一伯父伯母真不点头,她还不知道要着急成什么样子呢。
但林蘅肯定不敢火上浇油的事儿,这时候也不去招惹她。
“你刚才跟嫂嫂说,晚上要拉我去看花灯?”
温桃蹊点头:“嫂嫂说了,不遇见谢喻白就没事儿,就算遇见了,咱们避开他,他也知道规矩,又不会一头撞上来,拉着咱们说话。
我就快回歙州了,就来京城这一趟,赶上这么热闹的上元灯会,总归是想让你陪我去玩儿的,不然多遗憾呀。”
林蘅把这话细品了品:“往后都不打算来京城了吗?”
温桃蹊小脸儿一沉:“我觉得京城这地方,每走一步,都怕前面有个陷阱在等着,也许是我太多心吧,反正我不喜欢。”
她说完了,抬眼去看林蘅:“你倒还好,反正有齐家哥哥和谢喻白在,还有徐家护着,你也不用操心这些。
便是进了侍郎府的门,谢喻白又不是长子,将来侍郎府的门庭也并不指望你们夫妇两个支应的。
至于我嘛……”
她又低头,飞针走线的穿了两针:“再来京城,也只能是跟着陆景明来的,还不是要为他提心吊胆,我觉得不成。”
她心思重,林蘅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身边有了个陆景明,她才慢慢放宽了心胸的。
于是林蘅也没劝什么。
人各有志。
她觉得京城是非之地,实际上林蘅也这么觉得,不过她的家人,她的爱人,都在京城,不管将来怎么样,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就算是非起落跌宕,她也无惧前路。
“我想着,我大婚那日,是你的生辰,本来还能好好的给你过个生日的,可也顾不上了。”
林蘅看她有模有样的,鞋头已经缀上了两颗珠,欸了声:“陆掌柜说没说你生日怎么过?”
温桃蹊只管摇头:“我说了不用管的,等家去再说,横竖今年我不在家,回了歙州,我爹娘也是要重新给我操办一场生日宴的。
而且过后还有我的及笄礼,比这个生日更紧要的。
我想着,我生日那天你成婚,也是咱们姐妹两个的缘分,我还挺高兴的来着。”
林蘅眼底越发柔和:“那今儿咱们去逛,你多看上几样东西,我全买给你,就当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了。”
温桃蹊才抬起头来,呀的一声:“果然如今是财大气粗,真是不一样了。”
两个人嬉闹着,不多会儿林蘅的绣鞋就缀好了明珠。
她看着满心欢喜,越看越觉得温桃蹊绣的极好。
于是又拉着她说了一大车的话,就这么在齐家度过了一整日,直到夜幕降临时,姐妹两个才回了徐月如,领了丫头出门去了。
只是才出了门,都还没走出这条长街,远远地,就见了陆景明的轿子。
为着出去看花灯,两个姑娘没有乘车也没传轿,携手步行着出门的。
温桃蹊小脸儿一垮。
林蘅扯了她一把。
陆景明的轿子在她两个面前停住,他从轿子里钻出来,看见林蘅的时候,眼底闪过无奈:“我说陪你去,你非要来拽上林姑娘,过几日她大婚,你也不怕遇上谢喻白啊?”
温桃蹊一个劲儿往林蘅身后缩,看都不看他一眼。
林蘅看看陆景明,看看她,想接话吧,又觉得不合适。
看样子,陆景明不是这几天把人惹毛了,是今天把人惹毛了!
真有陆景明的。
上元佳节,能把温桃蹊惹毛。
陆景明揉着眉心,踱步过去,上了手去拉她:“过来。”
温桃蹊甩开他的手:“要你管?我跟嫂嫂说了,她同意了,她都不拘着姐姐,你管我们?”
真是个孩子脾气。
要是遇上事儿,她是最沉得住气的。
可撒娇任性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陆景明把求助的目光转投向林蘅,林蘅噙着笑摆手:“陆掌柜可别看我,我劝不住她,而且我也想着,嫂嫂既叫我跟她一块儿去,她就要回京了,我也舍不得她,这个上元灯会,我也是极想陪她一起去玩儿的。”
于是陆景明彻底无语了。
他沉默了好久,只能把路让开:“那你们去吧,我远远地跟着,省的今夜人多,冲撞了。”
温桃蹊嘴角抽动,似有话要说,林蘅不动声色拽了她一把。
她倒乖巧,收了声。
林蘅同陆景明点头示意,就拉了人,绕过他,径直往前走了。
陆景明打发了轿夫,果真信步跟在她们两个身后,只是走出去没多会儿,距离拉开了,他黑着脸转头同明礼吩咐着什么话,后来就见明礼明显愣怔过一阵后,还是掖着手小跑着,往她们反方向的另一个街头跑远了去。
温桃蹊其实走了三五步就想回头的,忍住了。
林蘅见状失笑摇头:“你说你图什么?”
她脸上写着不满:“他就是很过分!我现在一味给他好脸色看,将来他还不知道怎么欺负我呢。”
林蘅愣了愣:“你这话说的可真有良心啊。”
温桃蹊去呵她腰窝的痒:“你怎么偏帮他?”
“陆掌柜还专门来接你,他也就是跟你玩笑几句,当着他的面儿,我不想劝你,免得让他觉得,我们都是向着他的。”
林蘅拉开她的手:“差不多就得了,等过会儿我陪你买几样东西,咱们找个茶楼,等着看烟花,还是把陆掌柜叫来一起,啊?”
“我就不。”温桃蹊抽出手来,“你现在就是在偏帮他!”
林蘅无奈:“你这个脾气,竟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我在歙州时候,见伯母也是个最好说话的,偏偏你,犯起犟来,谁劝都不好使。”
可只有温桃蹊自己最清楚。
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
她也能是最懂事,最好说话的。
无非仗着那是陆景明,不会真的与她置气怄气。
她转而又去拉林蘅的手,,侧目去看林蘅的时候,眼角的余光能瞥见身后,见陆景明不近不远的跟着,心下长舒口气:“他又不会跟我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