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不寒而栗
一切都对上了。
当年林月泉曾说过,他家在泉州平潭县德长乐街上,一家和乐融融。
现如今,泉州知府苏徽,与他之间的关系,不可言说。
怪不得——
当日泽川起了疑心,特意到他府中来问过,他含糊其辞带过去,只说福建一带,而后叫明礼安排了人手再去查,却一无所获。
那不是他没本事,实是林月泉本事太大了!
有苏徽坐镇泉州,谁能在泉州地界儿上,查出他林月泉的古怪来?
林月泉不是泉州人,他本姓苏,苏林山是他的亲祖父。
可这苏林山,又是何方人士?
桃儿对这些是一概不知的。
如果真是一家人……
陆景明捏着眉心,一阵头疼:“大人……”
“你也太生分。你啊我啊的,便正好,口口声声叫大人,我倒不该与你说这些体己的话。”
齐明远见他面露危难之色,先拦了他的话。
陆景明略一愣怔,旋即笑着改口:“我隐约记得,淮阳王妃是徐州人,她的祖父曾累官至兵部侍郎,在五十二岁辞官致仕,衣锦还乡的?”
齐明远笑着说是:“那位周侍郎,当在朝时,我岳丈正直青年,尚在外领兵。他供职于兵部,还曾同我岳丈,有过两场过节。”
行兵打仗的事儿,说过节,就断没有小事。
看来徐大人与周家……
陆景明暗暗咂舌,只不接这话而已:“那你知不知道,淮阳王妃的母亲,苏夫人,又是哪里人?”
“你对王妃的母亲这么感兴趣?”
这话……听着怪别扭的。
齐明远原也只是打趣而已,很快揭过去不提:“我自然知道,你只是对苏徽感兴趣而已。”
淮阳王妃和苏徽,一儿一女,却怎么可能叫儿子随了母姓呢?
但如果,苏徽他本不是周家的孩子,但王妃又确实是周家亲骨肉,便如齐明远和林蘅这般,那……那也不可能叫苏徽堂而皇之随母姓!
如此这般,岂不是叫外人猜疑。
他为官,嫡姐又高嫁,若给有心人拿住,暗中调查,倘或真有一段不堪为外人知的旧事,这一家子,还活不活呢?
王妃今后还如何在王府立威,如何在宗亲勋贵中做人。
她生身之母,竟与旁人私通,生下骨肉……齐明远如今不也想方设法的,要让林蘅认在齐家名下,好维护她的名声。
那就还有一种可能——
陆景明深吸口气,有些事没法同他们讲,便只叹了口气:“你方便与我查一查,泉州知府苏大人的生平吗?”
齐明远一挑眉:“这有什么不方便。我便供职在吏部,四年前苏徽又险些被钦点回京,似他这样的地方大吏,吏部中都是存有生平档案的。
我虽不知你为什么要查他生平,但也能猜出一二,只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绝不多嘴。
等咱们回了京,我与你查过,誊录出来给你看也不妨什么……”
“那不必的,我只是想知道个大概,想知道他为什么会随母姓苏,还想知道淮阳王妃的母亲是否尚在人世,余下的,都是后话。”
陆景明忙打断他:“吏部旧档,你还是别誊录出来给我看了,再惹上什么麻烦。”
齐明远一耸肩,不以为意:“不是密档,就无碍的。不过我也不跟你争,你既告诉我想知道什么,我替你查看过,再转告你就是。”
他又深吸口气说好。
齐明远观他面色,略一抿唇:“你这位年少旧友,竟结交出一身的麻烦来。”
陆景明只余下苦笑而已。
他现在似乎明白了。
林月泉从就没有真心与他相交。
那个时候,林月泉会找上他,根本只因为他在陆家,并不得意。
父亲看重大哥,在父亲眼里,似只有大哥一个儿子,他就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将来也只会拖累家族。
林月泉大概是想拉拢他——说是挚友,其实只有利用而已。
若他是个乖顺的,好糊弄的,林月泉八成不会匆匆离开扬州。
必定推波助澜,再借苏徽之势,帮着他,独得陆家家产。
而他,八成就成了人家手上的傀儡。
只没想到,他不是个好糊弄的,脾气又倔得很,与家中闹得越发不像样子。
所以他不辞而别,匆匆离去。
温桃蹊去寻他时,他正出神。
明礼引着人进了屋里去,又指了指西窗方向。
温桃蹊侧目看去,秀眉微拢。
明日要启程了,她本来想让陆景明陪她出去一趟的。
前两日在城中一家玉料铺子,看上块儿籽料,跟人家掌柜的定了块儿玉牌,说好了今天去取的。
可他这是……
她提步过去,一直到走近了,他都没能回过神来。
于是她眉头越发紧锁:“你在想什么?”
陆景明猛然回神,她突然出声,其实吓了他一跳。
等回神见是她,才赶忙敛去眼底不快。
他一抬手,想拉她一块儿坐,见明礼在,伸出去的手,才顿了顿,只是改握在她手上:“你不是跟徐夫人她们在说话?”
她啊了声:“我想起来我定的那块儿玉牌,想让你陪我去取的。”
陆景明哦了声,转去吩咐明礼:“你去一趟,替姑娘取回来。”
明礼极有眼色,欸的一声应了,三两步就退了出去。
屋里就剩下他两个,陆景明手腕一转,拉着她在身边儿坐下来,把人圈在怀里。
温桃蹊也不挣:“你刚才在想什么?”
“林月泉……”
陆景明呼吸一重:“他的身世,他当初,为什么能有那样缜密的筹谋,现如今,又是怎么搭上郑知府,做下这许多龌龊事而全身而退,我好像,知道了。”
他下巴放在温桃蹊肩上,声儿有些发闷,低低的。
说完了,明显感到她身形的僵硬。
他抱着人,紧了紧:“齐明远跟我说,他前些时为你与林姑娘的那件事,派了人去查过林月泉,这才知道,他同泉州知府,关系匪浅。”
陆景明略顿了顿话音,又见她侧目看过来,是茫然的,困顿的。
他揉了她一把,指腹覆在她眼皮上:“泉州知府,姓苏。”
姓苏的?
温桃蹊骇然:“那他和苏林山……”
“一切还都不清楚。他是淮阳王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可王妃姓周。”
他又抿唇,只看她越发疑惑,才温声又道:“齐明远说,王妃与苏知府,是一个随了父姓,一个随了母姓,他们的母亲,是姓苏的。
我托了齐明远,等回京后,帮忙查一查苏知府的旧档。
至于别的……我想,他们家,同林姑娘的情况,大概不会一样。
不然如今大姑娘做了王妃,怎么还敢叫苏知府这般招摇过市,势必是要把这耻辱……嗯,我没说林姑娘。”
温桃蹊眼下哪还有心思顾着这些言辞上的事儿,推了他一把:“我知道你没捎带姐姐,你快说。”
他才又继续:“横竖是要把这个孩子藏的严严实实。他们周家,出了一位王妃,这满门荣耀,便已足够保全的。
那位淮阳王,又是在太后娘娘跟前养大的孩子,同今上真正的兄友弟恭。
据我所知,昔年今上初登基,高台没坐稳,底下的兄弟们蠢蠢欲动,后登基不足一年,京中便有三王之乱,还是淮阳王殿下千里勤王。
这位王妃,地位尊崇,又给殿下生了世子,一辈子也没人撼动得了她。
难道周家竟还需要个私生的孩子,入仕为官吗?”
自然是不会的。
他慢慢儿的同她讲,怕她吃不消,又将苏徽如何得今上器重,淮阳王如何为他上书陈情一类,全都说给她知道。
温桃蹊听完了,沉了沉声:“若按你说的这些,他自然是王妃娘娘的亲弟弟,若不然,偌大的周家,便没人了不成,王妃倒去高捧着他。”
正是这个道理的。
可他又说大概心里有数……
温桃蹊抿唇:“你眼下是怎么想的?”
“你当日不是跟我说过,林月泉说,你父亲是为了山泉香的香方,害死了他们一家吗?他苏家一门,无一幸免,全部遇害。”
她点头,陆景明眉心一动:“那如果,王妃的母亲,那位苏夫人,便是苏林山族中亲眷,又或者,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为亲厚,当年苏林山出事时,她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没能帮上手呢?
在苏林山一家出事之后,她说服了周老爷,将周徽改做苏徽,安慰的,是苏林山在天之灵呢?”
还能这样的?
温桃蹊错愕:“这……这算什么事儿?亘古未闻的。那周家难道就愿意不成?
自己的儿子,倒送给人家家里去绵延子嗣,传承香火?
那林月泉又没有死——就算彼时以为他死了,后来才寻着,也没这个道理的吧?”
她小脸儿皱巴着:“若真是亲厚至此,连儿子也能记给人家的,我想不出,能有什么原因,在苏家出事时,她反倒袖手旁观。”
温桃蹊捏着自己的指尖儿:“我们家,虽有泼天的富贵,可即便真是我父亲出手害人,他哪里来的这样天大的本事——再说了,我根本就不信!”
这一切原本就是未知的。
是陆景明猜测的。
他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淮阳王妃与苏徽这一对儿姐弟,着实的令人费解。
偏偏同林月泉扯上关系,就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去。
他见小姑娘情绪激动,忙安抚的去拍她后背,给推顺气儿:“这不只是我的猜测吗?我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别的来。你也不要急,总之明日我们就动身了——”
陆景明尾音有些沉,只是不敢砸在实处,怕吓着她:“我先前算过,从苏州回京,一路上至多一个月功夫而已。
等回了京城,齐明远去查看过吏部旧档,说不得,什么都清楚了。”
清楚归清楚,可只怕是,越清楚,越让人心惊——
温桃蹊下意识吞口水,却咽的艰难:“我从没想过,林月泉他……他会有这样的出身……”
她不过以为,林月泉寒门出身,撑死了,苏林山是他祖父,祖上也就是经商的人家而已。
昔年他要寻仇报复,背地里使了那么多的手段,其实一路走来,不也照样艰难吗?
是以她从未想过……
其实林月泉,和他们,从不是一样的人。
若不是为旧年一段事,他本该是富贵高门养大的金贵郎君。
他有为官做宰的叔伯,有嫁入王府的姑母。
温桃蹊不寒而栗。
她凭什么和他斗?
温家拿什么和他抗衡?
陆景明显然看穿了她所有的担心与忧虑,微叹一声:“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且往好处想。
若苏徽真是他叔伯辈分的,那他有淮阳王妃这样的姑母,淮阳王殿下这样的姑父,昔年要寻仇,何须自己蛰伏待机数年之久,甚至卑劣到,拿你开刀呢?
他要报仇,要你们家万劫不复,甚至都不必惊动淮阳王殿下。
单是王妃一句话,难道郑知府还寻不出你们家的错处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偌大家宅,子侄众多,就算他们嫡系一脉,门风严谨,拿不住错处,那底下的旁支子侄们,总能拿捏住吧?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们家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
同王府高门比起来,温家,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温桃蹊眼中的灰蒙稍稍褪去:“你说的也有道理……”
陆景明这才稍稍安心:“我只是不想瞒着你,所以把这些都说与你知道,可你若要一味地放在心上,自己吓唬自己,往后再得了什么消息,我便再不告诉你了的。”
“那可不成!”
陆景明去捏推脸颊:“你怕什么呢?横竖这一世,有我陪着你。就算他真是出身显赫,深不可测,也有我陪着你一起。
再说了,现如今,既知他许多筹谋,在他身世上,又有了端倪线索,咱们总能提前防范的。
来日便真出点子什么事,林姑娘与你这样的交情,徐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还有谢侍郎府上呢。
总之你不是孤军奋战,这世道,该利用的,能利用的,就该好好利用起来。
我也不信伯父会做出这样的事,抢人秘方还要杀人灭口,咱们慢慢的查。
如今是一头雾水,等有了线索,当年真相若能查明,凭他什么泉州知府,什么淮阳王府,你们家没做过的,便是没做过的!”
第三百零八章 回京
若说苏杭风景秀丽,人间天堂,那上京繁华,便该是最有烟火气,又人世间最热闹的去处。
自苏州到京中,一路由水路转陆路,足足走了有一个月。
顺宁门大概算是九门之中最热闹的一个城门了。
这时辰天大亮了,早起外出的那一批人,或采买,或采集,总之忙碌了一场,踩着旭日东升的微微金光,又回城中来。
进了城门靠在东边儿城墙根儿下的,有馄饨摊子,卖摊饼子的,还有就地摆摊儿的手艺人,捏个面人儿,画个糖画儿。
温桃蹊和林蘅都是从没到过京城的人,隔着小软帘往外看,见什么都新奇一样。
其实这些东西无论是歙州还是杭州,都最常见不过,只不过如今换个地方,卖东西的人不一样了,说话的调调不一样了,进了京中,好似一切都是最稀罕似的。
两个姑娘年纪小,还是贪玩儿的。
林蘅从前拘谨,现如今倒也放开了不少。
徐月如上手把帘子拉好了,瞧她们两个跃跃欲试的模样,摇着头无奈的笑:“原还说怕你们两个路上累坏了,今儿先好好歇一歇,明儿再带你们出来逛,我瞧你们这个样子,必是不肯歇着的了。”
温桃蹊坐正了,小脸儿上写满了兴奋:“怎么会累呢?横竖我是一点也不累的,这会子若把我放下去,我能逛上一整日的!”
知道她精神头最大。
上次刚到苏州时候,林蘅就算是见识了。
林蘅按住她:“你别忙,你就是想去,也不会放你去,我可不单陪着你去逛,上回拉着我和陆掌柜在苏州城那样子逛,我可还记着呢!”
她便真有心自己去逛,徐月如也是不敢放她去的。
小姑娘家长了这样一张脸,这京城里,什么样的人都有。
纨绔子弟多了去。
天子脚下也越发有那等轻狂孟浪之徒。
仗着家里的权势,欺男霸女的,从来也不少。
她两个都是生面孔,初来乍到的,谁也不认得这是谁家的女孩儿,别一时犯糊涂,再冲撞轻薄了去。
徐月如欸了声:“先前可说好了的,来了京城,得听我的,要出门,我带你们去,等安置下来,我带你们先回去见过我母亲,我摆下两场宴,也叫你们在京城结实几个朋友,你们再自玩儿去都成。”
她说的隐晦,两个女孩儿却都聪明,对视过一会,温桃蹊一撇嘴:“成吧,横竖自己出门也是最无趣的,我才不肯一个人去逛呢。
再说了,上次说好了,我要什么吃的玩的,都要姐姐请我。
她不去,谁给我掏银子?”
林蘅便戳她腰窝子:“等着给你掏银子哄你高兴的,在后头那车上,谁跟你说好了?”
于是说说笑笑,一路闹哄哄的,就回了齐明远的府中去。
齐明远如今住的宅院,只三进的而已。
一则当初齐明遇克扣他的,他下聘后,手上实是没那么多银子。
二来他如今官只在六品,也不好太铺张张扬,反叫朝中御史拿捏住他的短处把柄。
好在也只有他和徐月如两个人住,而且一个月里,竟还有大半个月,夫妇两个是回徐府去住的,一来二去,倒也就不觉得这宅子小。
回了家去,为着时辰尚早,齐明远又惦记着陆景明托他办的那件事,想着着紧,嘱咐了几句,便换了朝服,往部里去了。
陆景明是没打算住到他们府上去的,选了个离齐府不算太远的客栈,先陪着她们家去,看着她们进了门,才收拾了东西,领了自己的人,往客栈去。
只临走时,又拉着温桃蹊问,能不能不住齐家,惹得徐月如与林蘅没眼看,叫温桃蹊又啐他,他才撒了手,眼神哀怨的自离去。
林蘅便又揶揄她:“这样依依不舍的,你倒在我们家住的安心呀?”
她如今倒我们我们的说的顺口了。
温桃蹊也不理她,偏往徐月如怀里去躲:“阿嫂快管管她这张嘴吧,如今打趣揶揄我真是张口就来了。”
徐月如揉着她的小脑袋,领了两个姑娘入内宅去,吩咐了家里的丫头婆子,把她两个的行李箱笼卸车,一应往她两个住的院子安置妥当去。
等到两个姑娘再梳洗打扮过,徐月如早派了小子往徐府去送信儿的。
先前进城,她并没叫齐明远差人往家里送信。
从齐家再往枢密使府,那挨着就更近了。
出了齐府所在的长街,拐个弯儿,紧挨着后头一条街上,正中五进五阔的气派宅子,便是枢密使徐府。
门上早有管家婆子在候着。
这会子要进门了,林蘅又有些紧张,捏着温桃蹊的小手一紧。
温桃蹊嘶了声,侧目看她,见她面颊上隐有红晕,一眯眼,略想了想,扬声叫阿嫂。
徐月如走的靠前些,一只脚才迈上台阶呢,回身去看她:“怎么了?”
温桃蹊能感觉到林蘅刻意的攥了她一把。
她噙着笑,唇角微扬:“你们是一家子团聚,我是个外人,伯母脾气好不好呀?会不会觉得我没眼色,跟着你们凑过来呀?”
徐月如听她这话,一时愣了,等看见了林蘅面上可疑的红云,扑哧一声笑出来,倒也不揭穿:“我母亲是个最和软的性子,从来最好说话,一最喜欢你们这个年纪小姑娘的。”
她说着又下了台阶,往两个女孩儿身边儿去,挤进两个人中间,一左一右的,上手去拉她两个人,带着一块儿进府去:“你们见过就知道。
前半年为着我同你哥哥成婚,她倒觉得我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成日不是把李尚书家的小女儿叫到府上玩儿,就是请了忠肃侯府的七姑娘来陪她打叶子牌,我倒成个外人似的。”
于是林蘅掩唇笑,倒果真放松了好多。
徐夫人本姓高,她高氏一族多出帝师,她祖父便是今上的授业恩师,地位尊崇,门风又清贵。
林蘅的身世,她一早就知道。
那时候得知女儿和女婿要去杭州,一时又不说是要去做什么,她不大高兴,想着舟车劳顿,她女孩儿从没吃过苦的人,这么着出去一趟,还不知如何辛苦呢。
况且齐明远才入部多久,脚跟都没站稳呢,就要在部里告假,跑去杭州。
她不大满意,一连好几日,齐明远领徐月如回家来住,她都没个好脸色。
徐月如无奈之下,只能同她讲明。
她一时听了,又淌眼抹泪的,竟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黑心的人家,混账的人。
黑心的自是齐家,混账的当然是林志鸿。
于是才什么也不再说,倒又不知何等心疼怜惜起林蘅来。
这会子听说人回了京,她打发了管家婆子到门口去迎,又叫厨上做了好些小女孩儿们爱吃的糕点一类,样样都精致。
徐月如领着人进门时,高氏端坐罗汉床上,手边儿放了个锦盒,小小的,但很扎眼。
之所以能一眼就看见,实是那样小的东西,镶了几颗红宝石在上头,精致的不得了。
小丫头拿了蒲团上来,摆在林蘅面前去。
她算是自己家的晚辈,高氏又有意认做干女儿的,该做的礼数自然要更周全,同温桃蹊不一样。
林蘅略一提裙摆跪下去,拜了个礼。
温桃蹊站在一旁,是等她做完了礼,才掖着手,蹲身福了福。
高氏忙摆手,叫徐月如:“快把你妹妹扶起来吧。”
等人站起身来,两个小姑娘站在一块儿,这屋里才摘回来的鲜花,都失了颜色。
高氏真是越看越爱。
她活了半辈子了,最喜欢好看娇俏的小姑娘,这京城里高门中的女孩儿,她差不多都见过,最喜欢的那几个,却也没有眼前这两个生的好。
她招手叫林蘅近前,林蘅想了想,也不好扭捏,便靠了过去。
高氏拉了她一只手,瞧着她手腕上的那只羊脂玉的镯,呀了声:“这可真是巧了,你是爱羊脂白玉的吗?”
林蘅笑着说是,却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高氏却只管脱下她手上那一只,一转头,开了桌上小锦盒,里头躺着的,是一只成色绝佳的羊脂白玉的圆条镯子。
她取了来,攥着林蘅的手,给她套上去。
想着徐月如说过的,这姑娘最谨慎的性儿,又是那样的经历,头前在杭州,那林家的主母张氏,又简直泼妇一样,拿捏着这姑娘,什么混账话都敢说。
于是此时见林蘅嘴角刚一动,她便欸了声,拉着人在自己身边儿坐下来:“这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可不兴推辞的。
我原说给你找一只翡翠的镯来,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四处去搜罗好镯子,到如今,家里头收了不知多少。
可又想着,你出身江南,这羊脂白玉,说不得更衬你。
所以我才说真是巧,见你腕子上是只羊脂玉的镯,我就知道我没给你挑错礼物。”
林蘅倒不好意思起来,一低头:“来拜见您,可却什么也没给您带,倒白受您这么好的一只镯子。”
她温婉娇柔的模样,显然更讨了高氏欢喜,越发搂着她往怀里带:“怎么没带?这样好看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来了俩,还要给我带什么?
你们来了京城里,就当自己家里一样的,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就同你嫂嫂说,她不给你办,你便来告诉我,我来给你做主。
我惯常是最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姑娘的,娇滴滴的,看着就喜人……”
高氏喋喋不休起来。
徐如月一时扶额。
得,老毛病又犯了。
徐月如嘴角抽了抽,轻咳一嗓子,忍不住出声提醒:“母亲,头一回见面,您别把妹妹和桃蹊吓着了。”
高氏笑了半晌,才去看温桃蹊。
小姑娘乖巧的站在徐月如旁边儿,也不抢风头,也不打眼的。
她略松开林蘅一些,又同温桃蹊招手。
温桃蹊上前去几步,在她右手边儿上坐下来。
高氏拍着她的手背,小女孩儿的肌肤最是娇嫩的,又白又滑,她一递一下的拍着:“我总听侯府老夫人提起你祖母,说你祖母年轻时是个爱俏的,脾气也厉害,听她说老太太如今膝下只得一个孙女儿,爱如掌上明娇,前些年同你祖母书信往来,还说起,你祖母夸你生的如何如何的好看。”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眼底笑意越浓:“她家的七娘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小美人儿,她自然不信你祖母,今日我见了,可见你祖母不是夸大的。”
温桃蹊眼角登时就抽了抽。
她说的侯府老夫人,必定就是忠肃侯府的那位老夫人了,先头她总说打算叫林蘅认干亲的那家。
只是她可从来不知道,祖母还与人吹嘘过这个的……
倒像两个老小孩儿。
抓着自己家孙女儿一顿夸,都当自己家里头养了个天仙,两个人卯足了劲儿比,谁也不服气谁家的。
可明明连面儿都没见过。
温桃蹊面上红了一片:“祖母疼我。”
徐月如只好打圆场:“母亲,人家小姑娘家的,你说这个,看把桃蹊给羞的。”
高氏才又笑着说了两句,从自己发髻上取下一只白玉的簪来,给温桃蹊簪上了。
温桃蹊抬手摸了摸:“您的东西都是顶名贵的,姐姐是自己家里的晚辈,该当有见面礼,我算是沾光蹭来的。”
这话俏皮,果然引得高氏越发开怀:“不算是,不算是,你们温家泼天的富贵,你便是年纪小,可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支簪子,怎么是沾光蹭来的?蘅儿是自家的晚辈,你也是一样的。
咱们虽从没见过面,可我见了你,便觉得一见如故,极喜欢你,那就是前世的缘分。”
她又去问徐月如:“你这两个妹妹,都住在你们家里吗?”
徐月如说是:“桃蹊原说要去住客栈,可她跟着我们一道进京的,人生地不熟,我哪儿能叫她住客栈去。”
“这就很是了,也算是周全,倘或叫她住了客栈,我可要打你的。”
虽是玩笑,可温桃蹊立时明白了,徐月如进门这一路上说的,原不是为了宽林蘅的心而开玩笑的。
这位徐夫人,是真的很喜欢生的好看的小姑娘啊。
好像……好像徐月如……
她眼皮又一跳。
这可真是亲母女俩,一点儿不带错的。
第三百零九章:是谢喻白
得知张氏出事,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齐明远才从衙门下值,回家去换了身衣服,便径直去寻了陆景明。
他是收拾了一场打算去齐家找温桃蹊的,却在楼梯口,迎面撞上了齐明远。
陆景明算着时辰,也晓得他是从衙门里来,于是一挑眉,收住脚,甚至还往后退了三五步的。
等齐明远上了楼,两个人四目相对,他抿唇问:“这个时候过来,专程找我的?”
他果然点头,于是陆景明只好把人又请回房中,另叫明礼往门口守着去。
其实这几日,为着温桃蹊住在他们府上,陆景明是每日都要去的。
夜里不会留宿在齐家,但白天恨不得泡在人家家里不离开,除非是温桃蹊要出门去逛,他才跟着一块儿去。
若是有事,在家里等着,他总也要去的。
可这样急着,专程跑到客栈来见……
陆景明眉心一动:“之前我托你帮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齐明远嗯了声:“苏徽是从一落生,就随了母姓的,至于到底因为什么,这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为官这些年,清正廉明,在外阜做了几十年的官儿,可无论在哪里为官,当地百姓就没有不夸他的,他的确是个好官儿。
这也就是为什么,官家会看重他——也并不全是看在淮阳王殿下的份儿上。”
陆景明咂舌:“清正廉明,可却为林月泉出头?”
“我不知道你和林月泉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现在的问题,便就在于此。”
齐明远深吸口气:“他几十年的清正,为了一个林月泉,连官声也不顾了,这不就是最大的问题吗?”
自然是的。
陆景明眸色暗下去。
他正沉思,齐明远又叫他:“我想着,你要我帮你查一查苏徽旧档,上次说起时,又几次问起苏夫人,于是便托人帮忙,打听了几件,有关于淮阳王妃的往事——”
陆景明猛然抬眼过去:“王妃?”
“据传,这位王妃娘娘,是苏夫人怀胎七月,早产生下的。”
早产生女,也不算是什么格外引人注意的事儿。
但齐明远特意单拎出来说……
陆景明喉咙发紧:“照你这话里意思听来,这位王妃娘娘的出身上……”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横竖是外头人风言风语的那么传的。”
齐明远点着负手:“苏夫人本家是柳州的,后高嫁去的徐州周家。
她是原配发妻,王妃是她头生的大姑娘,本就金贵,加上早产,自小就养的更细致了,只是这徐州昔年,便有传说,大姑娘未必是周家女一类的话。”
他略顿了顿:“后来倒也不了了之了。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过去了几十年,也没人再提起这些的。”
可这不对。
若只为着是早产生女,何至于传的这样不堪呢?
那周家又不是没名没姓的人户。
陆景明暗暗地记下,后头的有些事儿,便不大方便再托请齐明远出面帮忙的。
他这头正要开口谢上两句,齐明远欸的一声,在他开口之前,又问他:“你安排的人,在张氏返家途中,对她出手,给我出气吗?”
陆景明登时愣怔:“你说什么?”
齐明远观他面色神态,不似作假。
于是长叹一声。
看来真不是陆景明。
“我今晨才得到的消息。林志鸿休妻之后,张氏要返还原籍本家去,可路遇山匪,不光是抢了她所有的陪嫁箱子,还杀了好些人,张氏一双腿也废了,丢了半条命去,生不如死。”
齐明远捏着茶杯吃口茶:“我还以为,你是因我帮你打听苏徽的事儿,想为我做点什么,替我和蘅儿出口气,才安排了人在她回家的途中对她出手。”
陆景明自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
无论是在梁时的事情上,还是在杜锦欢的事情上。
得罪了他,招惹了他的人,那就别怪他心狠手黑,睚眦必报。
可张氏嘛——
张氏同他没什么相干,得罪的也不是他的小姑娘。
林蘅有兄嫂,有谢喻白,跟他有什么……
谢喻白?
陆景明眉头一拢,下意识去看齐明远。
齐明远眼中困惑:“干什么?”
“要不然……你去问问……谢喻白?”
齐明远的脸色登时就黑透了。
这段日子以来,他也算是知道了一些。
那会儿刚到杭州,是听城中百姓偶然之间还议论什么,京中谢侍郎家的二公子,厚礼登门,去拜见过林志鸿夫妇。
他那样的人,走到哪儿,叫人议论起来,少不得要沾染上些桃色。
林家有三女,可城中百姓们说起的,却是他的妹妹,林蘅。
后来他试着试探过陆景明,只是陆景明嘴上还挺严实的,也不肯多说。
然则越是这样的态度,他才越发明白。
谢喻白是真的在打他妹妹的主意的。
眼下陆景明又提起谢喻白来——
“他那时候又不在杭州。”
“他人不在,眼却未必不在。”
谢喻白恼恨林家人也不是第一日了,只是当初匆匆返京时,还以为林蘅是林家女,他又不能真的拿林蘅家里人怎么样,憋着一口气,回的京城去。
可是他在杭州时候,林蘅都差点儿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他人走了,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了,能放心下的林蘅才怪了。
要说谢喻白知道林蘅在杭州的一切,一点儿也不奇怪啊。
陆景明捏了捏眉心。
大家都是聪明人,反正也瞒不过齐明远。
现在林蘅跟着齐明远回了京,谢喻白早晚也还要找上门去。
他略想了想:“也可能,你不去问他,他也是迟早要找上你的。”
陆景明的嘴,八成是开过了光的。
齐明远真就没打算去找谢喻白。
张氏出事就出事,那样的人,死了都不值什么。
他只是不想欠陆景明人情。
帮陆景明去查苏徽旧档,原不过举手之劳。
当日在杭州,他们夫妇未出现之前,陆景明也是尽心尽力在帮衬蘅儿的。
十万两银子,也愿意替蘅儿出。
这份儿人情,他还惦记着怎么还呢,要是陆景明在出手去料理张氏,这便是又欠下一份儿人情来。
人情债,最难还的。
可要说是谢喻白——
他打蘅儿主意,自己心甘情愿的,那就不算人情债。
但要叫他去找谢喻白问,那不可能。
然而齐明远不肯去找谢喻白,谢喻白却在第二日,又备下厚礼,登了他齐府的门。
齐明远今日休沐,早上才陪着徐月如吃过饭,本来打算等吃过饭,带上林蘅和温桃蹊,再知会陆景明一声,带她们到京郊的玉清观去的。
回京这么些天了,衙门里耽搁了些差事,他每日里忙,也顾不上陪一陪妹妹,正赶上休沐,玉清观这几日也恰好在做道场法事。
小姑娘家或许不信这些,玉清观风景不错,依山傍水的,观里素斋也做的不错,带她们去住上两日,也算是陪她去游玩一场。
然则这头饭菜才撤下去,夫妇两个才净过手,外头小厮来回话,说谢二公子来了。
齐明远一怔:“谁?”
那小厮听他语气不善,打了个激灵,又回了一遍。
齐明远就不高兴了。
还真让陆景明给说着了!
他不去见,谢喻白早晚也要找上门来!
“不见!告诉他家中有事,今日不见外客!”
那小厮愣怔须臾,忙应了,转身就要退下去的。
徐月如把人叫住了,又去按齐明远手背:“今日不见,明日不见,难道日日不见吗?都在京城,他怕不是要天天登门。你总不见,传出去,又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
“他就是心怀鬼胎的!”
徐月如掩唇,先打发那小厮:“去请谢二公子往正堂吧,就说换身衣裳便来。”
那小厮也不迟疑。
横竖家里的事情,老爷一向都是极听夫人的,大事小情,但凡夫人开了口,发了话,老爷就从没有驳回过的。
等小厮退了出去,徐月如才叹气劝他:“那谢喻白,有什么不好?”
齐明远眉目间一派清冷:“我才把蘅儿认回来!”
“这是两码事儿。”
徐月如虎着脸:“他出身门第,样貌人品,哪一点儿不如人?你说给我听。”
“我……”
“你说不上来。他谢家门风清贵,谢夫人虽只是他继母,可家宅从来和睦,谢夫人是个最宽和的,京城里,谁不知道呢?”
“谢家大奶奶,那是大学士府的嫡女,持家有道,驭下有术,又最坦荡,最好相处。”
“蘅儿也十五了,你是才把她认回来不假,可你打算把她拘在身边儿多久?耽误了她的终身不成?”
徐月如根本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拿白眼去剜他:“母亲尚且说,倒不如尽早认了干亲,于蘅儿议亲,也有益处。你是她亲哥哥,倒跑出来耽误她!”
“我哪里是耽误她?”
齐明远看她那样子,说话也不敢太重:“先前不是告诉你了,张氏返家路上出事,陆景明说,怕不是谢喻白干的……”
“便是谢喻白干的又怎么了?”徐月如咂舌,“说句实心话,张氏死了都是死有余辜,那样的人,一辈子不知拿龌龊心思与手段坑害过多少人,她死了,倒是为民除害呢!”
“我不肯叫你再去动她,不过是为着,林舟一死,张氏被休,林家败落不过早晚的事。”
“咱们在杭州闹一场,韩知府心里有数,人家是门儿清的。”
“张氏被休返原籍,只要出事,人家就先怀疑你。难道还真打算为这种人,把自己的前程耽搁进去不成吗?”
徐月如翻了眼皮,横过去一眼:“平日里作威作福都不要紧,可绝不能叫人在实处拿住你的把柄与短处,若不然,真是杀了她我都不解气!”
“可谢喻白——”
“他对蘅儿一颗真心,才自降身份去干这种事,冒了多大的风险的。”
徐月如仍旧不叫他说话:“要不是他干的,那算张氏自作孽,活该遭天谴。要真是他干的,我倒觉得他有担当,将来真成全了他与蘅儿的好事,你再不必怕蘅儿吃亏受委屈。”
“她身边有个谢喻白,谁敢给她委屈受?”
齐明远心说根本就用不着谢喻白。
他自己的亲妹妹,他自己看顾不好吗?
反正他是满心满眼的不情愿,就连起身去换衣服打算见客,都是徐月如拖着他去的。
腰间的玉佩佩好了,徐月如才终于缓和了好些:“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我们?什么我们?”
“你,温家兄弟,你们都是一个样的。”
徐月如不免又觉得好笑。
放在外头行走,个顶个的好手,青年才俊,可遇上自家妹妹的事儿,一个个沉不住气。
倒成了护崽的老母鸡。
“我这一路上,没少听蘅儿打趣揶揄桃蹊,才知道,那陆景明在歙州时,在桃蹊两个哥哥手里,也没讨着什么好脸色。”
她又去取他的外袍来,一面给他穿,一面继续说:“陆景明跟桃蹊大哥还是至交呢。你们呐,有个妹妹,宝贝的不得了,等姑娘家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但凡外头有谁家的小郎君动了心思,若一日找上门来的,你们都恨不得把人家打出去。”
她大哥若还活着,昔日齐明远上门求娶,恐怕,也落不着什么好脸色。
徐月如深吸口气:“我还小的时候,哥哥就总揉着我,说这些,说将来不知谁家的臭小子这样有福气,能得了我去。”
齐明远眉心一动,去握她的手:“你看,这说着说着,怎么说起大哥来。”
“我跟你说这么多,是叫你知道,眼下你看不上谢喻白,跟人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这样劝着你,你好歹给我听进去一些,别见了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
徐月如一拍他:“蘅儿不是早晚也要嫁人吗?你若能再找出个,比谢喻白更好的,我绝不多说你一个字!”
齐明远面沉如水,可到底是什么也没再多说,闷闷的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真将她的规劝听进去,横竖是大步流星的出门,往前头正堂见谢喻白去了。
第三百一十章:置办宅子
谢喻白带来的礼物,堆满了齐府正堂前院儿,满满当当,十口大箱子。
黑漆漆的箱,排列的整齐极了,每一个箱子上头都绑着红绸,又相当喜庆。
齐明远从后宅过来,一眼瞧见那些箱子,才刚刚勉强缓和一些的脸色,霎时间,又黑透了。
他身边的小厮得了徐月如吩咐交代的,看他那样的脸色,暗搓搓的扯他袖口:“老爷,夫人说……”
“我知道!”
齐明远咬牙切齿的挥开他,提步上台阶,大步流星的进了屋中去。
谢喻白翘着二郎腿坐在左手边儿一溜排开的四张官帽椅中,最靠前的那一把。
侧目见他进门,连起身都不曾,晃着脚尖儿:“你不去看看那些礼物吗?”
“无功不受禄,你送我东西干什么?”
齐明远背着手,等真正见了人,脚步反而放慢下来。
他缓缓地,走过去,在主位上坐下来,斜着眼看他:“带回去吧。”
谢喻白挑眉:“张氏出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他还敢提!
真就是他做的!
陆景明的嘴真就是开了光的!
“我知不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装傻?
谢喻白咂舌略叹了一声而已,点着扶手,一递一下,闷闷的响着。
齐明远深吸口气:“你想干什么,直说。”
“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
谢喻白侧目过去:“你去了一趟杭州,还不知我对你妹妹的心思?”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齐明远拧眉:“你果然留了人在杭州,所以我们在杭州发生的所有事情,你全都知道?”
“原本跟你没关系,我只是怕蘅儿出事。父亲家书催我返京,我母亲病了一场,有些着紧,我当然要赶回来的。”
谢喻白顿了一顿:“你不是知道吗?蘅儿那个时候出了那样的事,我心里恨极了,可她是林家女,我又不能做什么,只能留下人盯着点儿,看顾着她。”
齐明远面色稍有缓和:“你大张旗鼓的带着东西来我府上,谢二,这是京城。”
“你觉得,是我护不住她,还是你自己没本事护着她呢?”
谢喻白嗤了声,那笑声极浅淡的:“当初在歙州,我见着这姑娘,便觉得,她是个极不错的女孩儿。”
“后来我跟着她,一路去了杭州去,慢慢的,去了结了她的出身,才知道,林家人对她是什么样的,又不免心疼她。”
“等我再回京城,我母亲病情好转,我就一直在想——”
他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灼灼:“蘅儿前十五年,活的都不痛快,她谨慎,小心,明明是最出色的一个人,却偏偏处处都不敢出头。”
齐明远眸色一痛。
过了一阵子,他妹妹渐次开朗,他慢慢的,就告诉自己,别再去回想过去,往后好好的补偿她。
若总是要去想那些年蘅儿如何过得不好,她自己反倒就更记得清楚了。
可眼下,谢喻白与他说这些——
齐明远呼吸滞了滞:“我才认回妹妹。”
谢喻白点着扶手的那只手,倏尔一顿:“我不跟你抢你妹妹。”
他目光往外去看:“这些东西,是我这段时间,一点点,给蘅儿准备的。”
可齐明远永远都不会知道。
当日从杭州得信,知道了林蘅的出身后,他是何等的高兴。
他并不是嫌弃林蘅商贾出身,而是……齐明远为了她,撂下部里的事,不远千里去杭州,也是为了她,转道苏州,去面对齐家人。
她十五年活的唯唯诺诺的,认识了一个温桃蹊,性子才勉强活泼一些,如今有齐明远夫妇呵护她,他是真心为她而高兴的。
更要紧的是——她认回兄长,从今往后,便就要跟着齐明远住在京城了!
虽说有了这样的出身,有这样的兄嫂,她那样的样貌人品,少不得招人惦记。
可他一点儿也不怕。
齐明远抿紧了唇:“带走吧。”
“说了不是给你的。”谢喻白丢了个白眼过去,“还是说,这些东西,你打算让我一点点的,自己去送给蘅儿?”
“你——”
这不是无赖吗!
这还是谢喻白吗!
谢喻白见他气结的模样,私心里又想着,到底不能真的把人给惹毛了,于是软和下来:“我送东西给你们家,你们又不吃亏,我好意上门的,你倒把我往外撵,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反正东西我送过来了,你要不收,那等我走了,你叫人抬着,扔出去得了。”
那天谢喻白带到齐家的十口大箱子,到底是留了下来的。
他那样的排场,去齐府,当天城中百姓就议论纷纷了。
陆景明来找温桃蹊时,见她愁眉苦脸的,知道她是为林蘅发愁,开口就劝:“这有什么不好的呢?林姑娘初来京城,什么都不熟,外头人也只知她是齐兄的妹妹,现在谢喻白弄这么一出,她倒出了名儿了。”
惹得温桃蹊去瞪他:“你再胡说些什么?这种事,出了风头,有什么好的?”
“为什么不好?”
他是极认真的在问,一只手递出去,在她头上揉了两把:“谢喻白又没什么不好的,他今次的行为,不就是告诉满京城里,这个姑娘,是他谢喻白看上的,林姑娘是出色优秀的人,若然有人看上了,只管同他来抢一抢试试看。”
“他凭什么?”
温桃蹊小脸儿上写满了不痛快:“要我说,如今姐姐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进了京,多少青年才俊,她回头认在徐夫人跟前,岂不是要选谁,就选谁去吗?”
她挥开陆景明的手:“他这么着,大动干戈的,叫人家都知道,看上了姐姐,便是同他抢,同他为敌去,姐姐还没松口呢,他倒替姐姐做了选择了。”
“你看,这就是立场不同而已了。”
陆景明耐着性子去哄她:“你是为林姑娘想,怎么不为谢喻白想一想呢?他是真心喜欢林姑娘的,难不成,倒叫他干看着?”
他一面说,一面笑着摇头:“换了是我,我必定不肯的,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我心悦这个姑娘,想要聘她为妻,便是与天下为敌,也是不怕的。”
温桃蹊一撇嘴:“就是不满意。”
他去捏她脸颊:“恐怕是林姑娘这两日与你说了些什么,又招的你烦起谢喻白。”
陆景明也不等她回答,欸了声,打岔去:“有个事儿,我先前给你二哥写了封信,他回信上说,定阳的事情已经处置妥当,便打算动身来京城了,有些事儿,我总得有个商量的。”
温桃蹊松了口气:“没事儿就行,你上回跟我说,泉州知府和林月泉的关系,我真是怕极了,生怕二哥出什么事。”
陆景明嗯了声,捏着她手心儿:“我想给泽川写封信的。”
温桃蹊眉心一动。
若要写信,自写去就是了,专程来问她……
“你想问我大哥什么?”
“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有关于苏林山,泽川是多少知道一些的吗?”
温桃蹊啊了声:“你想问我大哥啊?”
他嗯了声:“苏林山到底是不是徐州人,和苏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当年的事……”
他又略顿一顿声儿:“你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总不能拿去问伯父的。我们是做晚辈的,陈年往事,难道问到伯父脸上,问他和苏家到底有什么过节与瓜葛?”
陆景明摇了摇头:“我想先问问泽川,看他知道多少,你的事儿,不想跟家里头说,咱们就只能一点点的,慢慢的查。”
“其实……”
温桃蹊犹豫再三:“其实也不是一定不能说……”
只是这种事情,多吓人呀,怎么去开这个口呢?
陆景明不是不知道,搂了搂她肩膀又安抚:“没事,咱们先查着,如今横竖是有线索的,我已经安排了人往徐州去。等回头实在是查不出所以然来,咱们再想着,不如就同你家里实话实说,问清楚就是了。”
这是退而求其次的下下策。
不过陆景明怕吓着她,也没敢告诉她。
这么久了,关于苏林山,他确实是没能查到一丁点儿痕迹的。
后来齐明远说那些,他隐隐觉得,苏林山的过往,大概是被人给刻意的抹平了。
死了几十年的人,家破人亡。
其实若按桃蹊所说,苏家当初那样惨烈,一家十几口,无一幸免,那这案子就一定不是什么小案,大概是轰动一时,也轰动一方的。
就算过去几十年,老一辈的人,也总该有印象才对的。
绝不至于到如今,一无所获。
这不就像是当日……
是了,当日去泉州查林月泉时,也是这般,一无所获。
但小姑娘这些天玩儿的高兴,偶尔说起这些事,心态也平缓了好些。
外头再苦再难的,他一个人撑着就是了。
她说她是地狱归来的人,他却不希望她总惦记着前世的仇恨。
陆景明眸色越发柔和:“反正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就是了。”
温桃蹊低头笑:“我这么一个大麻烦,你倒真不怕我缠着你不放。”
“那我可求之不得呢。”
他玩笑着:“这就是你不懂了,麻烦不麻烦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偏就不觉是个麻烦,不信你去问谢喻白,他可觉得林姑娘是个麻烦吗?”
她小脸儿一红:“我跟你客气两句,你倒有着许多话说!不理你,我去找姐姐。”
她起了身才要走,陆景明虚一撒手,她往前走出去两步,手腕就又被陆景明拉住了。
他略上了些力道,跟着起身来,往后一带,人就扑进了她怀里。
温桃蹊往外挣,张口啐他:“这是在齐家呢,你少没正经的。”
“那说点儿正经的。”陆景明低头看着怀里娇滴滴的人儿,“我想着眼下在京城也好,查那件事,如果真遇上什么棘手难办的,有齐明远和谢喻白在,多少方便些,所以近来是没打算回歙州去了。”
“你二哥说要来,是知道了林月泉那些混账事,我估摸着,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想着回家。”
“既是这么着,我去找商行,再置办了宅院,你说好不好?”
温桃蹊眼皮突突的:“你怎么又胡说,我二哥来了,你还能跟我们住一起不成?”
陆景明心说那有什么不成的,横竖不是单独跟她住在一起的。
可小姑娘面皮实在太薄了,他也不拿这个跟她玩笑,只调侃:“你这意思,竟是想同我一处的?”
温桃蹊虎着脸:“再说我打你了啊!”
“就知道你说不过,又要打人的。”他攥着她的手,小小的拳头,被他包裹在手心儿里,“就像是在杭州时那样,寻了挨着的宅院,多给商行些银子,开个小角门,上了锁,入夜落锁,你们宅子里打发了婆子看门,等白天起来,开了门,两个院子就是通的,来往也很方便。”
他才说完,见她嘴角一动,就先拦着她:“你住在齐家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如今我是不是也没说什么?是不是规规矩矩住在客栈里的?可你二哥要来了,便又不一样的,难道叫他去住客栈?还是陪着你住在齐家?都不像话。”
而且要查清楚苏林山,或者说林月泉与那位苏夫人究竟有没有什么关系,只怕不是一日之功。
再加上有泉州知府维护,说到底,必要的时候,还是得借齐明远或是谢家的势,有些事情,才好办。
这样说来,在京中就不是要住上三五日而已了。
她一时住在齐家也没什么,真要是长住,她自个儿也觉得别扭。
徐月如是个大方的人,她如今的吃穿用度,人家一概都不要她的,全是花的齐家银子。
她终归只是个外人而已的。
于是温桃蹊哦了两声:“那这两天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吧,不然等我二哥来了,只说是你去商行置办的宅子,他肯定不住。”
陆景明说好:“等回头他来了,银子也得叫他付给我的,养着你我是极乐意的,他可不行。”
于是两个人又哄笑着闹了一场,余下的才一概不提了而已。
第三百一十一章:带她走
大约过了有半个月,天气渐次转了寒凉。
徐月如带着林蘅和温桃蹊两个,在京城中吃吃喝喝的,日子过的好不惬意。
林蘅认在了徐夫人膝下,是以这半个月以来,不知多少京中贵女摆的宴,一来二去,倒也有相识相熟的女孩儿。
温长玄是前几日就已经打发人送了信来,他一路快马加鞭,至多再有五六日,便也到京中了,是以先托人来送信,行李先行,还要温桃蹊帮他来安置一番,至于置办宅子的银子,等他来了京中,自还了陆景明去的。
后来便又过了有三五日,林蘅接了张请柬,写明了,只邀她一个人的。
京中护城河上开了画舫游船,一年就这么一次的,有官舫,也有自家有游船的,至于码头上,到了每年朝廷允许护城河上游船时,才开了船舱,登湖游湖去。
而这封请柬,便正是邀林蘅去游船。
那洒金笺的落款处,写着许四两个字。
簪花小楷,极秀丽好看的。
林蘅呼吸一滞,温桃蹊探头过去,瞧见了,眸色一沉:“要不别去?”
她摇头:“人家单下了请帖来,怎么好推辞。”
你道这许四何许人也——她祖父原是东极殿大学士许阁老,辞官致仕后得朝廷恩赏了一个三品的勋衔,恩遇有加。
她父亲如今官拜礼部侍郎,也是勤勤勉勉,将来升迁之路,自然还在后头。
她在家中行四,单名一个媛字,又因上头三个得的全是哥哥,她爹娘与兄长,便将她捧在手心里,爱如珍宝。
许媛如今长到十六岁,可仍旧待字闺中。
前些日子,谢喻白老是跑到齐家去找林蘅,隔三差五的,还送东西去。
本来他那日大动干戈的送了十口大箱子,就已经十分的轰动了,如今还频频找上门来,外头自然议论纷纷。
偏林蘅实在是个出色又优秀的人,来京半个月的功夫,便一如昔日在歙州,已然小有贤名。
再有徐家加持,齐明远为兄,外头只拿她做齐家宗女看待,少不得,又高看她两眼去。
偏偏是许媛——
温桃蹊抿唇,去捏她手心儿:“上次永安侯府六姑娘的百花宴,她就不怀善意了,还有头几日,忠肃侯府的邀了咱们去捶丸,她还不是这样子。
这回朝廷开放护城河,供咱们登船游湖去,还有花灯夜景,阿嫂前两天就说了,枢密使府是有画舫的,三层高的画舫,精致华贵,到时候,只带了我们两个去的,你理她做什么?”
她还不全是为了谢喻白!
当日徐月如还特意说过,若是她们两个单去赴谁家的宴,若见了许媛,便少理会她就是。
倒不是招惹不起,只是没那个必要。
小姑娘家为个郎君争风吃醋的,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反正许媛也不敢明着闹的过分。
她不上来招惹,叫林蘅也别理会就是的,要是她非要欺负上来,林蘅也大可不必搭理她,只交给他们去处置就好。
眼下这请柬……
“她在京城长大的,讨不了谢喻白的欢心,如今倒来恶心咱们,你理她干嘛呢?”
可偏偏林蘅也不愿意一味地退缩。
她便去告诉了徐月如,如期赴约去了的。
朝廷画舫游船那日,十分的热闹,护城河一带红绸飘飘,一派喜庆的。
林蘅领了几个丫头往画舫去,为着许媛只单邀她去,温桃蹊不方便跟着,便跟了徐月如一道,往徐家的画舫去。
徐月如又怕出事儿,专程交代了,要往许家的画舫靠拢些,免得真出了什么事情,她护不了人。
于是送了林蘅去登船,她两个才转道往自家画舫去。
只是才走出去没有一箭之地,林蘅也还没有去登船时,有人沉声从后头叫住了林蘅。
林蘅脚下一顿,身形一僵,回头去看,目色柔和。
谢喻白脸色有些难看:“许四单请了你?”
林蘅吃了一惊:“你怎么……”
“你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碍着此处人多,他也不好唐突,不然真是要拉了人,转身就走的。
他的姑娘,有时候就是心性单纯的离谱。
似许媛那种人,搭理她干什么,倒把她当回事儿。
他再三的压下胸口憋着的那口气:“我送你回徐家的画舫去,我今天请了陆景明,等会儿就挨着徐家画舫,咱们一道游湖,要是徐夫人首肯,我们就挪去和你们一起。”
他又欸了声:“你哥哥下午也要过来的。”
林蘅眉心微拢:“你不想让我去见许媛?”
这不是废话!
“你去见她干什么?有什么好见的?”
林蘅歪了头看他:“人家下了帖子单请我的,我应都应下了,此时却一转脸,说不去,岂不是言而无信。”
“谁叫你答应的。”谢喻白有些生气,“她不安好心,你不知道?”
她那么聪明,又有徐月如在旁,京城里的很多事,她如今一定也都知道。
可既然是知道许媛为什么总针对她的,还单独来见,她又想什么?
是以他本来没打算来游湖的。
那会儿也就是把他家的画舫,借给了陆景明而已。
陆景明前两天就来跟他说,青天白日的,他要是径直去登徐家画舫,只怕不太好,所以想借了他家的画舫,与徐家的一块儿。
可是一时间得知林蘅的事儿,才急匆匆赶来。
偏偏她又不大领情。
许媛在画舫上等了许久,原本齐家的马车缓缓驶来,徐月如又送了林蘅往画舫这头来,那自然是很快就要登船的。
可是这茶都吃了快半盏了,还没见着林蘅一片裙角。
许媛等的有些不耐烦,黑着脸打发丫头下去请,实则就是去催着林蘅快点儿登船的。
可谁知道丫头很快去而复返,在她耳畔低语几句,许媛听过,脸色登时变了,腾地起身来,气势汹汹的就往船下走去的。
等下了画舫,往岸上去,走出去没几步,远远地就看见了林蘅和谢喻白。
他还是那个长身玉立的谢喻白。
即便是在人群中,也能叫人一眼就看得见。
她喜欢的小郎君,喜欢了六年之久,他一年比一年出色,明年就要入朝去了,将来更是前途无量的。
可她从前心高气傲,觉得她这样出色,样样不输人,早晚有一天,能叫谢喻白看到的她。
就算他看不到,也不妨什么。
京城里的这些女孩儿们,能配得上谢喻白的,也只有她而已!
等到他要议亲,谢侍郎府上,还不是要相中她吗?
何况她的出身门第,与谢喻白是极般配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京城之中,莫名的,出现了一个女孩儿。
刚开始的时候,她没把这姑娘放在心上,看在眼里。
可是谢喻白,显然把人放在心上了。
他们都是京城长大的孩子,谢喻白是什么样的脾性,她又不是不知道。
他何曾对什么人这样上心过。
十口箱子送去齐家,还不是给林蘅的!
她再留心的派人去打听,一时间又想起母亲这些天提起林蘅,也总是赞不绝口。
于是她便有些坐不住了——
林蘅凭什么!
偏偏她每每在别人家的宴上见了人,又不能真的拿林蘅怎么样。
若一日要丢人,丢的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脸面,整个许家,她的父兄,将来还要在京中行走的。
她再三的想,既咽不下这口气,又真不知道她能做什么,憋着那口气,堵着,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所以才派人专门给林蘅下了请柬,请她一同游湖。
而谢喻白呢?
许媛步子踩的极慢,一递一步的,往他们那头靠拢过去。
等走近了,深吸口气,又不动声色的把那口气长长的舒出去:“我说请了贵客,怎么迟迟不到,原是在这里叫人绊住了脚。”
她歪头看,噙着笑:“这样热闹喜庆的日子,我们小姑娘们一处玩闹,游湖赏景,等天色稍晚,花灯再点起,我们自然赏花灯去,你却在这里做什么?”
谢喻白眯了眼,声儿沉了沉,却根本没理她,只是叫林蘅:“到底走不走?”
这算是僵住了。
现在要是跟他走了,岂不是更把许媛给得罪透了?
她虽然不知道许媛到底想干什么,但不管想做什么,总是因为谢喻白就对了。
要是放在平日里,谢喻白自顾自的就走了。
许媛的心思,他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是从不理会而已。
年前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也提过这事儿,可他既不喜欢许媛,便就如实回了话。
父亲也不勉强他,横竖大哥早就成了婚,他如今都尚未入朝,还没立业呢,也不必急着去成家,所以后来自然就一直没有再提过。
后来遇上林蘅,他更从来都没想过这些乱七八糟的。
这些日子蘅儿到别人家里去赴宴,许媛有时候不怀好意的接近,他也全都打听的出来。
但到底许媛没做什么,蘅儿身边也总有徐月如和温桃蹊陪着,不会在许媛手里吃了亏。
而且小时候一处玩儿过几年,许媛是极看重她许家门楣荣光的。
现在得罪蘅儿,便是将徐家齐家和谢府一并都给得罪了,她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但今天听说许媛单请了蘅儿一个,他心里惴惴不安,又是在护城河上……
谢喻白终于看了她一眼:“徐夫人托我来带她回徐家的画舫上。”
许媛脸色倏尔就变了:“是徐夫人要带她走,还是你要带她走?”
林蘅抿唇,这话若给外人听了去……
谢喻白黑着脸:“许四,你知道我的脾气。”
许媛原本黑着的脸,登时又白了些。
她……她是知道的。
谢喻白是个温润君子,但实际上,他是个极其护短的人,且他从小就主意大,又主意正。
他是在警告她,也在威胁她。
过去很多年了,她或是缠着他,或是示好,他虽漠然,却也从没有这样过……
许媛死死地捏着手里的帕子:“她就这么好!”
她咬牙切齿的问,谢喻白斜着眼风,又冷冰冰的扫过去了一眼而已。
他甚至连回答她,都懒得去开口。
到底是在许媛的眼前,去拉了林蘅手腕一把,带着她走出去三五步。
许媛身形一动,似乎想追上去的,可身后丫头虚拉了她一把:“四姑娘,这么多人看着……”
她无法,只好站住,眼睁睁的看着他带着林蘅走远。
而那头林蘅一把把手挣出来,咬着下唇:“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谢喻白深吸口气:“你觉得我是在给你找麻烦,还是给你解决麻烦?”
林蘅抬头看他:“你觉得呢?”
“是要我去许家一趟,找过她父兄,保证她在也不来纠缠你,才算是给你解决麻烦吗?”
她叫他倒噎住,平白的被呛声似的。
林蘅略一低头:“那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她原本对我有些……意见,你今天这样当着她的面儿,拉了我离开,又那样不留情面,连句话都懒得跟她讲,她岂不是更恨我吗?”
“那你的意思,我应该好声好气的去哄着她?”
谢喻白眼底闪过不悦:“你是打算叫我去哄别家姑娘?”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林蘅心里有些着急。
谢喻白每次见她,总能说些无赖的话。
明明是最儒雅的贵公子,偏偏没个正经的。
她听了,面红耳赤,又不知道怎么去应付!
林蘅一跺脚:“我去找我嫂嫂和桃蹊了!”
她转身就要跑,谢喻白一面喊着慢点儿,一面捉着她肩头按了一把:“你跑什么?等会儿我总要登你们家的画舫的,难道还能一直躲着不见我?”
那她是躲不开。
都在京城的,他又总要找上来,躲一日两日,难道还能躲三年五年。
而且谢喻白……近来她听嫂嫂提起他,大概是……对他极满意的。
林蘅不由的收住了步子:“没有要躲着你,只是今日这么多的人,我既不去许家的画舫赴宴,回我家画舫去寻我嫂嫂和桃蹊,怎么就是躲着你了?”
谢喻白脸上才有了些许笑意:“挺好的,你从前从不会这样说话。”
林蘅一愣,怔怔然的盯着他,看了很久,合着柔和阳光,就连他眼底的光,都越发柔软起来。
第三百一十二章:感动与喜欢
徐月如一直叫人留心着许家的画舫,长随小厮来回话,丫头又把话递进画舫中,她略吃了一惊,忙打发了身边大丫头去,叫请了谢喻白一道来。
温桃蹊侧耳听着:“姐姐竟连许媛的船都没登,就叫谢喻白拦住了?”
她手上捏了块儿糕,一面往嘴里送,一面又点头:“他够可以的,估计是一直都留意着打听蘅儿的事儿,所以连许媛单请了她登船,他也知道,这才早早地赶过来,拦着蘅儿,就怕许媛对她不利。”
一块儿糕吃下去一半,徐月如噙着笑去看温桃蹊:“这样的天气,湖水寒凉,要是不小心落了水,便是到年下,恐怕也好不了的。”
温桃蹊心下咯噔一声:“她真敢?”
徐月如浅笑了声,笑而不语。
没多会儿的功夫,谢喻白领着林蘅登了徐家的画舫,入了船舱去,见了徐月如和温桃蹊,便收住了脚步,站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有再近期。
徐月如对谢喻白是极其满意的,越看他,越满意。
京中人杂事多,他家里头,谢夫人又才病过一场,忙的不可开交的,朝中人脉也要应付去,偏他还能顾着蘅儿。
林蘅提步过去,徐月如给她倒了茶,又把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才再去看谢喻白:“伯母这些日子身体还好吗?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外客也不见,我每回回家,我母亲说起来,总是担忧着的。”
谢喻白面色和善:“如今好多了,只是父亲不放心,怕母亲操劳,便想着,再好好歇一阵,养一养的。”
徐月如哦了声,叫他坐下说话。
林蘅那里不大自在,只一味地吃糕,低着头也不说话。
谢喻白的目光一直留在她身上。
徐月如和温桃蹊两个对视了一眼。
她又去叫温桃蹊:“你陪我下去一趟,再多买两样糕点回来,你兄长和陆掌柜也说要来的,咱们人多,热闹,很该多备些东西。”
温桃蹊掩唇便笑,又怕林蘅面上挂不住,忙收住了,欸的一声应了就跟着徐月如起身来。
林蘅想拦,可是人都已经起了身,她再拦,反倒刻意,显得她心虚似的。
于是伸出去的那只手,僵在半空中,眼看着徐月如领了温桃蹊出去,她眸光闪了闪,看了眼谢喻白,又挪开了眼。
谢喻白噙着笑:“看来徐夫人对我印象挺好的。”
林蘅想了想:“二公子在京城中,自然是名声一向不错的。”
他想起许媛,又看着她,不太敢确定,试探着问了句:“吃醋了?”
林蘅眉心一拢:“这是我们家的画舫,你再要胡说,我便要请你下船了。”
她的确是开朗多了。
先前哪里会说这样的话呢。
可这样也很好。
她还是那个内敛端方的林蘅,只是心怀敞开,不那样拘谨。
谢喻白往椅背上靠了靠:“当初知道齐明远是你亲哥哥,且不远千里到杭州去寻你时,我一时不知此事是好是坏,着实的怕过一阵。”
林蘅侧耳听来,眉心一动:“你怕什么?”
“你的身世——你从小谨慎内敛惯了,有什么,都一个人藏在心里,便是如今有温三姑娘陪在你身边,你也未必真的什么都肯与她敞开心扉的谈。”
谢喻白捏着眉心:“所以我那时候想,怎么偏偏这时候出这种事,若我在杭州,自然什么也不怕的。”
林蘅面上一红,刚想要反驳,他又把话接上来:“我对你是真心的。如今你认回兄嫂,又认在徐家做干女儿,我比你自己还要高兴。”
“看着你一天比一天开朗,我打心眼儿里感激齐明远。”
“许媛的事情,我避免不了——我在京中长大,从前与你说过,我出身门第样样不输人,又是个胸怀坦荡的人,诚然这话说来怪叫人笑话,可这就是事实。”
“我既担着君子之名,这世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有君子在旁,京中淑女,也自然把我看在眼里的。”
“我从没许诺过旁人任何话,也未曾将京中贵女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长了这么大,只有一个你。”
谢喻白说的郑重,林蘅却只觉得面颊上火烧火燎的。
但船舱就这么大,她想躲,又能往哪里躲去?
谢喻白有些无奈,几不可闻的叹了声:“蘅儿,我想护着你,想护着你一辈子。
我知道齐明远是个有本事的,能将你看顾的很好,可你不在我身边,我总心中不安。”
“知道许媛几次针对你,我就想尽办法的护着你。
但仍就怕,怕有我看顾不到的时候,看顾不着的地方。”
他抿唇,略顿了顿:“许家门风也算严谨的,所以她并没有真的对你做什么,可若要是换做个,小门小户的,家教不严的……”
“所以除了许媛,还有别人,你是这个意思?”
林蘅倏尔眉头紧锁,侧目过去:“所以这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啊。”
谢喻白所有的温情,全都卡在了嘴角。
他不可置信的去看林蘅:“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听这个啊?”
他委实有些苦恼。
从小到大,他做什么,都是顺风顺水,得意风光的。
别人也许走了几十年的科举之路,他一帆风顺的高中。
旁人或许要几十年,挤破了头,也未必能接近权力中心,而他仍旧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来。
那些高门贵女,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打小不知多少喜欢追着他身后要跟他玩儿,等他年岁渐长,长大了,长成了,又倾心于他的。
若说有什么不顺当的,受挫的,也无非是他的生母。
看偏偏继母又将他视如己出,一家人仍旧和满的过日子。
谢喻白捏了捏手心儿,目光灼灼,望向林蘅:“我曾想过,让我母亲登门去,又或是请了伯府或是侯府的夫人,上门去保媒说亲,你们家也未必不允的。”
林蘅心下咯噔一声:“你别……”
“你听我说完。”
谢喻白难得的,竟打断了林蘅的话:“可我总想等你心甘情愿,咱们两个人同心同德时,是水到渠成,而不是你兄嫂再三衡量,觉得我是最不错的选择,而答应把你嫁给我。”
林蘅瞳孔一缩,吞了口口水,一时无话。
谢喻白站起身来,又深望了她一眼:“许媛的事情,我会解决,可我还是希望,能聘你为妻,牵着你的手,一辈子护着你,名正言顺的护着你,再不必提心吊胆,生怕旁人欺负了你去。”
他……他怎么解决?
林蘅有些慌了。
之前在歙州,他说喜欢她,也是这样直截了当。
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从没有再提起过。
他总是说的少,做得多。
她不是铁石心肠。
而且自从认回兄长,来了京城,她也的确是比从前想开许多。
再加上有嫂嫂和桃蹊一直从旁劝,她也不是看不出,嫂嫂对谢喻白,是真的很满意。
哥哥倒是提起谢喻白就横眉冷目的,起初还弄得她颇为不知所措,后来想想陆景明和温家兄弟,也就没什么不明白的。
但今天的谢喻白……谢喻白实是有些吓到她了。
林蘅坐在那儿,显然局促又紧张,两只小手握在一起,又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你叫我怎么回你?”
“我只是让你知道我的心意,让你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
他低头看她:“你是聪明的姑娘,我真心与否,这么久了,你总看得真切。可是蘅儿,你连一句回应,也不肯给我吗?”
林蘅是有些茫然的。
谢喻白不是她一眼万年的那个人。
当初在歙州温家,初遇温四,她一见倾心,只是安分收敛。
数月过去,他的音容笑貌,她偶尔还会想起。
每每想起,也不免替自己惋惜。
他是个很好的人,君子如玉,温良端方,只可惜有缘无分。
而谢喻白呢?
谢喻白是锋芒毕露的,是灼热的。
他和她,本不是一样的人,可他偏偏动了心。
其实许媛刚开始针对她,她就隐隐猜到是为什么,后来从嫂嫂口中得知,谢喻白正经是很讨姑娘家喜欢的一个人,只是这些年他洁身自好,更从没听说,他与哪家的姑娘有什么走动往来而已。
那时候……
林蘅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胸中憋闷,一口闷气堵着,说不上从何而来。
等入了夜,想起许媛那张脸,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时,她突然就明白了。
都说日久见人心。
日子久了,她不是铁石心肠,自然看得到谢喻白的好,谢喻白对她的好。
他这样的人,为她鞍前马后,什么都顾到了。
事无巨细,恨不得事事以她为先。
可难就难在,她不知自己是喜欢的,还是感动的,因这样的感情,同那时对温长洵,截然不同。
她长久的沉默,令谢喻白倍感受挫。
他无声叹息,却也不愿逼迫她:“你再慢慢想想,我先走……”
他才转身,林蘅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我当初,喜欢别人,你是知道的。”
谢喻白脚下一顿,猛然回身:“所以呢?”
问完了,他心下咯噔一声,面色也微沉了沉:“现在还是喜欢?”
他能自己去了解,调查,她的一切,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可唯独她的心——她若是在心里藏着一个温长洵,旁人看不到,摸不着,那他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若她还是喜欢温长洵……
“那倒也不是。”
林蘅声音很低,嗡声说出口的。
谢喻白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喜悦。
没顶的喜悦。
便是当初高中,得知自己要入朝入部,也从没有过的!
可他面上并不显露,又怕一时得意,吓坏她,然而一开口,口吻是那样的温柔:“那你是怎么……”
“我这段时间,偶尔回想起来,心中虽觉惋惜,感慨有缘无分,可我知道,人活着,总要向前看。”
林蘅终于抬起头,红着一张脸,也鼓足了勇气,与他四目相对:“你对我很好,我心里都明白,而你这样的出身人品,原本该有更好的选择。”
她话音才落,就见他蹙拢了眉心,便忙又说:“你别忙着驳我。”
他抿唇:“你说你的。”
她稍稍松口气:“我是感动的——可是谢喻白,我不知道,对你,究竟是感动,还是喜欢。这是不公平的。”
谢喻白何其聪颖,登时明白。
她不是无缘无故提起了温长洵的。
当初她喜欢温长洵,虽然也未必是一往情深,非他不可,可那时是实打实的动心动情,她能分辨的清楚。
如今对他,她不确定,是因为对他和对温长洵的感情,根本就不一样。
说高下立判,或许不妥,也不合适。
但眼下,其实就是这么个情况。
谢喻白有些丧气:“你觉得自己只是被我感动了,你的心,告诉你,你对我,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所以我跟你说,想等着有一天,你是心甘情愿的嫁给我,而不是因为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便觉得,该与我把话说明白?”
林蘅又把头低下去:“我……不知道。”
十几岁的小姑娘,说起这些,总是羞怯的。
谢喻白知道自己有些急了,逼的紧了。
但是从许媛几次针对她,他就越发迫切的想把她娶回家,叫她做名正言顺的谢家二奶奶,他倒要看看,往后这京城中,还有谁,敢明里暗里的针对她的。
但他的小姑娘,似乎,心还不在他身上啊。
他有些累,也心有不甘。
林蘅快把头埋到自己胸前了,在他再次打算离去之时,又糯糯的:“嫂嫂跟我说起许四姑娘时,我是生气过的……那时候,听嫂嫂说,你从小到大,都很受姑娘家的喜欢,我……我并不怎么高兴……”
谢喻白眼底倏尔就亮了,简直难以置信:“蘅儿?”
“可我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你对我好,而我自私,只希望你对我一个人好,不希望会有别人,分走这份关切与喜欢,还是……还是因为别的……”
第三百一十三章:就是我们家的
陆景明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徐月如和温桃蹊两个人躲在船舱外头,瞧着那样子,有些……鬼鬼祟祟。
他困顿,凑上前去,脚步也放的轻,还没开口时,听见了船舱里说话的声音,登时豁然开朗。
这两个是在这儿……听墙角啊?
温桃蹊听得津津有味,简直入了迷一般的。
还是徐月如先回神的,一时觉着身后有人,回头看,还吓了一跳的。
她镇定些,拍了拍温桃蹊,怕她吓着,引着她去看陆景明。
陆景明似笑非笑的盯着她,她咳了两声,拿口型去问他,怎么这时候过来。
徐月如眼底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拉了温桃蹊的手,领着她往楼下去。
陆景明自然快步跟了上去。
等把人拉走了,她按着温桃蹊叫她坐下去:“我真去买些东西,要不然一会儿蘅儿见咱们手上空空,只怕又要闹我们了。”
温桃蹊诶了声:“我跟你一起去呀。”
“你跟陆掌柜坐着吧,等过会儿就上去,也别叫他两个一处待的太久了,有些话,说开了就行了,蘅儿面皮薄,仔细一会儿下不了台的。”
她说完就转身出了船舱去的。
温桃蹊左右想着,也就没再跟上去。
等人走了,她才去看陆景明:“是徐家嫂嫂请你过来的?”
他挑眉说是:“你与徐夫人合伙算计林姑娘呢?”
“这怎么叫算计呢?”她扬起小脸儿,很实不服气,“而且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陆景明无奈摇头:“你二哥怕是后半天就能到京了,泽川也有了回信送来。”
温桃蹊眉心一动,抿紧了唇角。
温长玄入城已经是日渐黄昏时了。
护城河两岸起了花灯,灯火通明,映着十里红绸,煞是好看。
他赶路而来,风尘仆仆,陆景明到城门去接的人。
为着他要入城了,后半天温桃蹊就没再跟着林蘅她们一块儿去逛,早早地就回了先前置办的宅子等着。
陆景明一路领着温长玄家去,她早吩咐人预备下了饭菜,又叫人去备热水,想着温长玄是要先沐浴过,洗去一身辛劳,再吃个饭,然后再说话的。
可温长玄心里惦记着事儿,回了家中来,只说是有些饿,叫传饭上来,三个人围着饭桌坐了一块儿吃了,才转去了给他准备的小书房说话。
“你之前信里跟我说,泉州的生意,是坏在林月泉身上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桃蹊侧目去看陆景明,他回望过去一眼:“从你离开杭州之后,出了几件事,总之后来我们才知道,当日你匆匆离开回定阳去,便连路上出事,身份文牒被人扣下,其实也都和林月泉脱不了干系。”
他略顿了顿:“你和泉州的生意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是林月泉背地里下的黑手,是他在捣鬼,要么,是为了支走你,要么,就是要打压你。”
打压他?
温长玄拧眉:“他真要打压,打压的也必不是我的。”
他一点就透,陆景明也不再多说。
温长玄英眉紧锁:“你把这其中的事,详细的与我说一说。我才从定阳回来,一头雾水,不知道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兀自与我说这些,我愈发糊涂的。”
陆景明这才将当日他离开杭州之后的种种事情,一一的与他道来。
那林月泉如何与苏徽关系匪浅,苏徽又是如何姓了苏而不姓周的。
只是这里头,自然要摘掉温桃蹊重生而来之事的。
是以他少不了想出一套说辞来,将此处圆过去:“我原本不大明白,这中间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桃……桃蹊跟我说了一个人。”
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叫桃儿,怕温长玄找茬,才连忙改了口。
温长玄果然眉心一挑来看他的,只是听他并没有过分逾越,才不在此时挑刺儿。
他说一个人,温长玄仔细的回想了一番,登时明了:“苏林山?”
温桃蹊悬着的一颗心,倏尔落回去,长舒一口气,猛然点头说是:“二哥你还记得。”
温长玄说记得:“之前你提过一嘴,我其实并没有多放在心上,只以为你胡思乱想,哪里有什么联系,如今看来……”
他面色阴沉的,温桃蹊心下咯噔一声:“二哥,那你知道苏林山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
只不过那时候他年纪也还小,知道的并不多。
上次她提起苏林山,他也没多想。
照如今这么看来,林月泉与苏林山之间,果真是有莫大联系的。
温长玄反手摸了摸鼻尖:“我只知道,苏林山从前和父亲一起做过生意,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你上次说,小时候偶然听父亲和大哥说起,我也是以前听他们说起来过,但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见过这个人。”
从来没见过……
那说明,在他长大记事之后,温家和苏林山,就已经是断了往来联系了的。
更有甚者,那个时候,苏林山就已经出了事。
可大哥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又或者……
温桃蹊有些垂头丧气。
二哥小的时候是个家里倒了油瓶都不带扶的人,什么事儿也不管,什么心都不操,不知道也正常。
陆景明看着她小脑袋低垂,恨不得埋进胸口的样子,叫了她一声:“你大哥给我回了信,信上说,他的确知道——”
她又抬头,眼底一亮:“那你不快说!”
分明是她心神不宁。
上午时候在徐家画舫上,他就说了,泽川是给他回了信的,只是至于如何,还是等后半天温长玄来了,再一块儿商量。
她倒忘了个一干二净。
陆景明无奈,却也不说什么:“苏林山的确是徐州人,和王妃的母亲苏夫人,是一样的。只是信中,他大概也不好说那么多。”
“不过泽川倒是告诉我,苏林山从前,的确是和伯父一起做生意的。”
“那时候你们温家已经是历经几代人,早在歙州站稳脚跟,无人可轻易撼动的。”
“可伯父那时候还年轻,便想要把生意做得更大些,而从前生意往来,又和苏林山关系很是不错,虽不至于说是知己至交,也差不多。”
也差不多——
这四个字,便很耐人寻味。
如果关系很好,到后来,又是怎么闹到这般地步的呢?
按林月泉所说,是父亲害了苏林山一家,家破人亡,一家十四口,无一幸免。
温桃蹊下意识捏紧了手心儿。
温长玄适时接话上来:“我多少有些印象,是从我七八岁的时候,知道父亲在徐州有个关系不错的生意伙伴,家里也是做香的,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叫苏林山。大哥还跟我说过,说父亲提起苏林山,满是赞许,夸他有本事的很,是制香的一把好手。”
“照说来,他不该是同父亲平辈论交的人,他该是我们祖辈的辈分,但可能是……大器晚成?这我也不清楚,反正我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温桃蹊便侧目又去看陆景明。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才继续说下去:“不过伯父和苏林山,也只是往来了三五年而已,就断了联系,再也不来往了。”
温桃蹊面色倏尔一变。
看样子,这三五年时间里,父亲要么是发现了什么,要么就是貌合神离。
而再也不往来的那个关键点,就是山泉香!
温桃蹊叫了声二哥:“我上次跟你说,山泉香这个名字听起来,总觉得,同林月泉这些人,有些莫名其妙的关联,二哥你觉得呢?”
如今乍然听来,的确很像。
但是山泉香的配方,几经改良后,如今只有父亲和大哥知道,不过最早的时候——
温长玄难得的在温桃蹊面前黑了脸:“怎么什么都拿来胡说?我们家的山泉香,如何与这些人有关联的?”
“可……”
“当初父亲带着母亲和大哥往滇南之地去游玩,途径一处高山,山中有庙宇,庙中三五僧人,出尘清净,专心佛法,父亲在庙中小住半月,得了山泉香方。”
他略顿了顿,瞥了陆景明一眼:“我们温家的第一道山泉香甘冽清甜之余,又有超然意境。你以为是怎么来的?”
温桃蹊瞳孔一缩。
她从不知山泉香的研制,还有这样的事情的。
父亲这一生,除了从祖辈手上传承下来的香料配方外,自己研制出的香方,也有一二十。
便是大哥和二哥,也各得香方三五的。
家里头的秘方何其多,她也不会一个个的去细问。
重生后为着前世之事,她的确曾经去跟大哥询问过,山泉香的来历一类。
不过大哥……
大哥好像只当她是无聊才问,也从没有静下心来,细细的与她说这些。
她那时候越发糊涂,见他敷衍,甚至想过,这其中,总不见得,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没法子开口,才只能敷衍。
若按二哥今日所说,那当初,林月泉骗了她?
还是说打从一开始,连林月泉,都是被骗了的那一个?
他们温家的山泉香,同苏林山,一点关系也没有,何来的窃取香方,杀人灭口!
温桃蹊情绪不免激动,陆景明看着有些心惊。
温长玄若看出端倪要细问,她只怕遮掩不过去……
于是他叫温长玄:“那你知不知道,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情?”
温长玄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瞥他:“自然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我怎么知道?”
那就不对!
早在他出生之前,温致就已经得了山泉香,是他一个人研制出来的。
可一直到温长青十二三岁时,苏林山与温家,都还有往来联系。
这前后相差了十几年,山泉香怎么跟苏家扯上关系?
“我还以为……”温桃蹊好半天才把自己的声音给找回来,可眸色又暗暗地,“二哥,我们家的山泉香,一直是叫这个名字吗?”
温长玄眼角倒隐有了笑意:“你怎么知道改过名儿的?可从没跟你说过。”
莫说是温桃蹊,就连陆景明,也浑身僵住。
一切,就说得通了。
她抬眼去看,定定然。
温长玄觉得她今日是有些古怪的,可怪在何处,又说不上来,略怔了怔:“山泉香原本叫佛宁香的。
父亲带着母亲与大哥从滇南返回歙州后,山泉香也几经改良,母亲觉得,佛宁二字,倒有些不配山泉香的清甜甘冽,显得过分刻意。
后来再加上父亲取城外山泉水蒸煮后再进行后序的工序,母亲便说,不若改做山泉香。
也就是从那以后,此香才定做了‘山泉’二字为名,再无更改。”
他拈着指尖想了须臾:“那大概是我十岁时候的事情了,你那时候还小,奶娃娃一个,当然不知道这些。”
等说完了,他看着温桃蹊脸色竟隐约发白,沉声叫她:“你怎么了?”
陆景明心道不好,咳了声:“她一大早起来,跟着徐夫人和林姑娘出门去玩儿,我跟她说你后半天就到京,她从外头回来就开始忙着给你收拾院子,又叫备饭菜热水,不知道弄折腾了几回,说她也不肯去歇着。
你这一路也累了,不如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情,等明天再说?”
温桃蹊撑着镇定,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好半天才扯了个笑:“二哥去沐浴过就休息吧,热水我叫人早备下了的,明日我陪你到齐家去见一见齐家兄长,这些日子在京城,都是人家照顾我,你既来了,不登门拜访,叫人家说咱们家的孩子不知礼数的。”
温长玄觉得一定没这么简单。
她的脸色,可不像是累着了而已。
她分明有心事。
温长玄黑着脸,到底还是起了身,一面往外走,从她和陆景明身边路过时,顿了顿脚步,看看陆景明,又低头看她,低叹一声,声儿也有些闷:“长大了,有了心事,也学会瞒着自家哥哥了。”
温桃蹊浑身又一僵,好在温长玄没再多追问,提步出了小书房,径直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才松了口气,小脸儿彻底垮了,眼尾红红的。
陆景明心疼,去揉她头顶:“别哭,你信你父兄,是没有新错的,这一切……”
“这一切,都与我爹无关,我爹没有害人,更没有夺谁家香方。”
她尾音嗡嗡,一抬头,眼底水汪汪一片:“山泉香就是我们家的!”
第三百一十四章:遭人陷害
可是山泉香早在温长玄出生之前就已经被研制出来,温长玄与林月泉的年纪相仿的,那林月泉,又究竟是凭什么,以此为借口,说与温家有血海深仇呢?
香是温家的香,早就成了名,销往各地去卖,真的调查过,不是早就一切都清楚了吗?
林月泉若真的是背靠着泉州知府与淮阳王府,当年苏家的案子,不应该早就查明了?
除非是……
“也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借口而已。”
谁的借口?
温桃蹊正往外走,脚下猛然顿住:“林月泉费尽心机,他——”
他那时候来见她,那般恨极了的模样,也是作假的不成吗?
要没有深仇大恨……
“我那时候已经嫁他为妻,甚至为他生下过一个儿子,他还教唆着赵珠,杀了我的勋儿,这怎么能是借口?”
温桃蹊一时四肢冰凉:“他得名得利,尽管我父兄后来对他有诸多不满,可我总是维护他的,他也没少因为我,从我们温家得到好处。”
她略顿了顿,咬牙切齿:“除非是他伙同郑知府,商量好了,抄了温家后,所有家产抄没,并没有充公,他两个瓜分了去。”
这都是后话了。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去找了林月泉,开诚布公的,把这些都摊开了来谈。
偏偏都是些没法谈的事儿。
“我已经派了人往徐州去,先打听一番苏林山当年的事,也看看,他和伯父,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温长青所说,是中间突然有那么一段时间后,温致和苏林山断了往来的。
当初感情好,关系匪浅的两个人,温致甚至频频夸赞苏林山,会因为什么——是利益,还是感情。
陆景明去牵她的手:“你今晚好好睡,也不要多想,咱们慢慢来,而且这事儿……我估计你二哥不会轻易揭过去,他只怕还要问你。”
温桃蹊小脸儿一垮:“坏事都是林月泉做的,他来问我什么?”
“谁叫你先前对我,对林月泉百般防备,又与他提起过林月泉和山泉香的关系,引导着你两个哥哥去怀疑林月泉。”
她把小手往外一抽:“你也挤兑我!”
温桃蹊哼了声:“是,我的法子蠢笨极了,比不上你聪明。”
“这好好的,怎么还急了呢?”
她快走了两步,陆景明欸了两声就追上去。
他腿长,她走三步,他一步也就追上了。
等追上去,又去抓她胳膊:“说正经的,你别恼我啊,我一会儿还要去一趟齐府,你别叫我悬着心成不成?”
她这才又站定住,回头去看他:“你去齐家做什么?”
“如果山泉香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被伯父研制出来,那林月泉当初与你所说,什么夺香杀人,就都是扯谎,但是这个谎,到底是他扯出来给你听的,还是说——”
他拖长了音,低头看她:“他听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呢?”
“只是不管到底是怎么样的,如今是牵扯到了一位知府,甚至是一位王妃,少不得要去麻烦一趟齐明远。”
“他供职吏部,正好能帮我们调一些旧档来查看的。”
温桃蹊咬了咬下唇:“他若是问起呢?”
他又去揉她头顶:“齐明远是聪明人,聪明人做事,永远最有分寸,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他心里最有数的。”
“再说了,就算是他开口问了,我也总有说辞遮掩过去就是了。”
“你们家的山泉香,名字里刚好就嵌了苏林山的名儿,真问得多了,我只说从前听人议论起,说山泉香与苏林山大有关系,一时又想起林月泉这些日子所作所为,总觉得这其中有着说不清的联系,所以才烦他帮忙查一查罢了。”
陆景明眼底有星河,是噙着笑的,淡淡的:“你还信不过我?”
自然是信得过的。
温桃蹊深吸口气:“所以你看,就算我重生回来,也还是个没有一点儿用处的小废物。”
她语气里有慢慢的嫌弃,是对她自己的。
陆景明心口一紧:“我为你做这些,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听了你的故事,心有余悸,我也怕重蹈覆辙,这么好的姑娘,还没嫁我做妻,怎么能叫这些给绊住脚?”
“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叫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最是无用的。”
“若不是你,我如何知道这些事?怕到如今也不会小心提防林月泉。”
“若不是为你,我也不会费心调查这其中内情去。你父兄都是坦荡荡的君子,叫他们去同林月泉这样的小人斗法,怕是斗不赢的。”
温桃蹊扑哧一声笑出来,显然叫他的话给逗乐了。
见她展露笑颜,陆景明才松口气:“所以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她说知道:“就是偶尔有这样的感慨罢了。毕竟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反握上陆景明的手:“什么都要你来操心,你说要不是遇上一个你,这一辈子,岂不还是要落入旁人彀中?”
“我虽小心提防,可却未必事事都防范的到,只怕到时候,仍旧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而已。”
“当初杜昶闹出人命案子的消息送到家中,我想了办法,和大哥一块儿,拦着母亲,不肯让母亲插手去救人,怕来日又是温家一桩罪。”
“你几次三番来示好,我为前世林月泉之事,深觉你不怀好意。”
“等在青雀楼见到林月泉,骤然得知,你二人竟是少时旧友,又免不了去想,前世你为我们温家奔走,也不过都是做做样子,说不得,你们两个,才是真正的狼狈为奸。”
温桃蹊声音顿住,拿指尖儿戳着他的手心,低头看着他骨节分明的那只手:“其实我挺坏的。”
“这不是坏,你只是怕极了,前世家破人亡,对你的伤害那样大,你才什么都不敢信。”
可越是如此,他才越是格外珍惜她如今的心意。
这样的姑娘,能够正视自己的心意,与他心意相通,是他的幸事。
陆景明怕她想的多了,等过会子胡思乱想,夜里睡不踏实,就送了她回她的小院儿去,再三的交代,连哄带骗的,总算勉强把人给安抚下来,目送她过月洞门下进了院儿里去,才转身离开了不提的。
事实上,温长青的信不是才送到陆景明手中,他也不是才派人到徐州去打听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他在客栈里正吃着早饭,想着今日要带温桃蹊到城外去转一转,不然小姑娘心思重,他昨夜里虽然是把人给安抚下来了,可就怕她一根筋,还是想不开。
可这饭才吃了一半,就已经有书信从徐州送了回来。
他黑着脸看,越看脸越黑。
淮阳王妃的那位生母苏氏,确实跟苏林山有关系,而且年轻的时候,关系匪浅——
他想到过很多可能性,甚至想过,淮阳王妃或许根本不是周家女,但却从没想过……
他带着书信去寻的温桃蹊。
小姑娘果然眼下乌青有些重,一看就是昨夜根本没睡好。
温长玄叫人给她煮鸡蛋拿来敷,听说陆景明来,竟难得的没有为难,叫奴才把人给领进了门。
他早起的确是抓着温桃蹊问了好些事儿,他也不傻,这里头有没有古怪,他自个儿也品得出。
而且妹妹是他的,打小看着长起来的,心事全都写在脸上了,还要硬撑着不肯承认。
他不想逼她,只想着等找个机会,抓了陆景明来问问看,偏偏陆景明就送上了门来。
陆景明进门的时候,连翘正拿着剥好的鸡蛋,给温桃蹊敷着眼下乌青的。
他一眼过去,小姑娘皮肤又嫩又白,竟比刚煮好剥开的鸡蛋还要白嫩。
他掩唇咳了声,温长玄白他一眼:“怎么这时候过来?”
“我才吃了早饭,有信从徐州送回来,便想着来告诉你们一声。”
温桃蹊腾地一下要站起身,连翘欸的一声拉住她。
温长玄横过去一眼:“他还能跑了是怎么着?”
她一撇嘴,乖乖的坐回去。
陆景明想笑,硬是忍住了。
他自顾自的往她对面的官帽椅上坐过去,书信掏出来,放在手边儿的四方案上。
温长玄也并不多好奇的,只等着他的后话。
“苏林山年少时,也有个青梅竹马,只是与他同姓,不得婚配,等到年岁渐长,才慢慢的撂开了手,另娶佳妇的。”
温桃蹊呼吸一滞。
同姓不婚。
苏林山的那位青梅竹马……
“淮阳王妃的母亲……那位苏夫人……”
她目光闪了闪,似有惊恐,更多是不敢置信。
陆景明吃了口茶,慢悠悠的:“便正是苏夫人。”
温长玄倏尔眉心紧锁:“同姓不婚,他自幼便该知道,却还要做一副郎情妾意?”
陆景明略摇了摇头:“事情过去了几十年,如今能够打听到的消息,其实也不算特别多的。
再加上苏林山一家早就死绝了,苏夫人又是高家周家,长女又做了淮阳王妃,谁不要命了,去嚼她的舌。”
他把书信拿在手上掂了掂:“居徐州的老人们说,苏家的这一段往事,当年的确是听招人非议的。”
“苏林山年轻的时候,并算不上是年轻有为,在家中又非长,而苏夫人呢,和他本是早出了五服的,其实连亲戚也算不上。”
“可是同姓了苏,两家人往来走动,自然都是以亲戚自居。”
“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辈们只当是兄妹情深,却不曾想,两个孩子心里不这样想。”
“据说当年苏夫人还闹过自杀,连苏林山另娶他人,自立门户,也是为苏夫人之事,与家中闹翻了而已。”
“可这说不通啊——”温桃蹊拨开连翘的手,“他都娶了妻了,却还为苏夫人与家中闹翻?这不是脑子不清楚吗?要真是一往情深,他便是娶不了苏夫人,也不该再娶他人。可若非一往情深,又何必这番做派,倒叫苏夫人白担着这样的名声?”
“谁说不是呢。”
陆景明长叹了声:“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也是道听途说,到底是怎么样的,说不准。”
“那后来呢?”
温长玄眉心始终没能舒展开:“他娶妻,苏夫人也嫁做人妇,就算年轻气盛,真与家中翻脸,再不往来,后来又如何?总不见得,他与苏夫人之间,还能私下往来吧?”
那周家门,也不是那样好进的。
周家人,更不是那般好糊弄的。
陆景明果然摇头:“没听人说过他还去寻过苏夫人,倒是说他成婚后,与发妻恩爱有加,生下两儿一女。他虽不是顶能干的,但也在制香一事上,有些本事,没几年,自个儿开张做生意,果真与苏家划清了界限的。”
“这再往后嘛……”
他略算了算:“他四十三岁那年,锒铛入狱,知府衙门给的罪名,说是他制香的香方,是窃取而来,但这窃了谁家香方,就又不清楚了。”
“他入狱后,没多久,就死在了大牢里,而他苏家上下一十四口,也在一夜之间,惨遭毒手,他家的宅子,也让人一把大火给烧了个干净。”
“徐州的老人们,知道此事的,都说他是死有余辜,只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偷了不该偷的东西,连累了妻小和家中的奴仆,那灭苏林山满门的人,也委实是有些心黑的过头了。”
这倒是……对上了。
只不过山泉香方不是父亲从苏林山手中窃取来的,那自然也就不会是父亲陷害他入狱,又屠戮他满门。
这背后……
背后主使之人,先屠了苏林山一家,又栽赃嫁祸给他们家吗?
温桃蹊正心惊,就听得那头温长玄不屑的开口:“偷人家秘方制香?那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不假。”
她有些心虚。
这里头自然不是那么简单的。
陆景明也摸着鼻尖儿挪开了眼,没再看他。
温长玄一眯眼:“还有事情瞒着我?”
他咳了声:“倒也不是瞒,就是我先前调查林月泉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事,如今联想起来,我猜想着,林月泉和苏林山,怕大有关系……”
第三百一十五章:皇商
第二天的时候,齐明远下了值来寻陆景明的。
他和温长玄……说来这事儿也挺有意思的。
从前面儿都没见过的人,乍然见了,竟也能一见如故。
偏偏巧了,温长玄前两年和苏州齐家还做过生意,后来没谈拢。
倒不是因为利益上的问题,实在是温长玄看不上齐明遇的做派,觉得齐明遇真就是个小人,反正也不差那一两笔的生意,就没再继续谈下去。
来了京城后,见了齐明远,自然是还挺……谈得来的。
正好陆景明本也有事情想去找他,见了面,聊了没两句,就一块儿往温家的宅子去了的。
温长玄正要出门,是在府门口遇见的,只好又转道回了府中去:“这个时辰才下值,你是专程来寻我?”
齐明远笑着摇了摇头:“是子楚说,还有些别的事,正好叫你一块儿。”
温长玄哦了声,侧目去看陆景明。
于是他适时把话接过来,问的却是齐明远:“吏部中有苏徽旧档,那能不能查得到,这些年间,苏徽有没有突然间得到过一大笔银钱的?”
“收受贿赂吗?”
齐明远起先时候冷了须臾的,拧眉想了想:“苏徽这个人,很看重官声的,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不然官家不会想调他入京入部来主事。”
“其实细算下来,他有才干,也心怀百姓,的确很适合到户部去。”
户部与工部,捞油水多便利啊。
官家有心把人调入户部去,那便可见他的确是清正廉明的好官儿了。
是以齐明远摇头:“你要说叫我去查他曾经有没有收受贿赂,我倒不如别费这个工夫的。”
“不是收受贿赂。”
陆景明抿唇。
周家的确是世代官宦人家,苏徽的父亲,也算是受过掌权者器重的人。
辞官致仕后,衣锦还乡,处高位,能全身而退,这凭借的,一定不只是皇帝的信任,还有他自己的能耐。
照理说,苏徽承他父亲衣钵,是不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所以说他为官清正,一心为百姓谋福祉,这些话,都能叫人信服。
可偏偏是,这里头,有了苏林山一家十四口的人命——
“我想知道的是,当年苏林山一家死于非命,和他有没有关系。”
温长玄一怔:“你是说,昔年所谓的苏林山盗窃别家香方,锒铛入狱,而他一家十多口,因他的过失,满门惨遭屠戮,甚至还要一把大火,把他家宅烧个干净,其实都只是掩人耳目,实则是为了——”
实则是为了苏林山的家财而已?
可是……
他眉头越发的蹙拢了:“天下富庶人家何其多,苏林山也不过尔尔。
若说他是承了苏家的家产,叫人这样煞费苦心的去算计,姑且还可以听一听,可他既与家中断绝了往来,那就是与白手起家无异。
白手起家的人,就算是有了些家底,难道就招人惦记至此?”
“可如果不单单是为了他的家产呢?”
林月泉和苏林山的关系,很难用一两句话,就遮掩过去的。
小姑娘不愿意坦白,也怕吓着家里的人,她一肚子的心事,只能与他说。
他答应了她,一定替她处理好的——
陆景明想了很久,究竟要怎么开这个口,才能令人信服。
而自徐州送回的书信,调查苏林山所得来的结果,正好给了他这个借口——
他拖长了尾音,面色沉沉,郑重的很:“苏林山一家十四口,如果还有活下来的呢?”
“怎么会……”
“从一开始,根本就不是为了杀人灭口,更不是什么贪图苏家家产的话,这一切,难道说不通?”
齐明远搓着指尖儿:“如果不是为了财,却又要如此狠辣,一个都不肯放过,那就只能是有仇了。”
“苏夫人与苏林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对周家人而言,对苏夫人的子女来说,苏林山的存在,就是一辈子的污点……”
温长玄突然明白过来,陆景明想说什么,便接上了他前头的话:“可仍然说不通,苏徽为什么姓了苏?”
“说不定就是个巧合。”
陆景明翻了个白眼:“你问我,我问谁去?又或者,人家早就想报复苏林山,只是面儿上装作和善罢了,等真出了手,倒叫外人不心存疑惑。
毕竟连亲生儿子都能跟了苏夫人的姓,说起来,总跟苏林山有些不清不楚的呗。”
但真是说不通的。
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儿子,不姓周,倒去跟了母家的姓,走遍天下也没有这个道理的。
陆景明侧目去看齐明远:“但即便苏徽是为了报复,杀人灭口,那苏林山手上的家产,到最后,也一定会落在他的手上。
谁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为商经营的人家,那苏林山当年在徐州也算是闯出了一番名堂来的,我虽不知他能有多少家底,可对于世代官宦之家而言,也不会是一笔小数目。”
那这笔银子,不是落到了苏徽手上,就是……最终流入了周家。
只是不论是苏徽,还是周家,若要凭陆景明一己之力,就想要调查清楚一二十年前的事情,正经挺难的。
齐明远明白过来,点头应了,却又转而问他:“你刚才说,苏林山一家,还有活口?”
温长玄捏紧了手心,紧握成拳状:“你是说,林月泉吗?”
陆景明心下暗松了口气:“以前没有想过的。他那时候跟我说,他是个孤儿,我全都信了。甚至于,他这次回歙州,我仍然没有任何的怀疑。”
“可是后来发生的种种,证明他是值得怀疑的,而且当初大哥按你所说,派人到福建一带去调查,查了数月之久,竟毫无头绪。”
说起这个,陆景明是有些心虚的。
他掩唇,眼神闪躲:“林月泉说他是泉州人,具体家在哪里,也跟我说过,只是我当日没跟泽川说那么清楚而已。”
“你骗我大哥?”温长玄咬着牙问他,“那你是替林月泉隐瞒的?”
“我替他隐瞒,现在会告诉你吗?”陆景明撇了撇嘴,“就那时候拿人家当旧友呗,虽然也对他心存疑虑,但是泽川已经疑心了他,而且……”
而且主要那会儿他问过温长青,温家是曾经得罪过什么人,或是有什么仇家不成吗?
他玩笑似的问,可温长青的反应,分明是想到了什么的,只是没告诉他。
他那时候想着既然是不愿意开口的,也不必多问。
自然了,就也没把林月泉的底细说的那么清楚。
不过后来他自己去查证,也一无所获时,才明白,林月泉是真的有问题的,是他多心了。
眼下说起来,陆景明摸了摸鼻尖儿:“林月泉的出现,现在回想起来,从头到尾,都太巧了。”
齐明远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的种种,只是凭着敏锐的直觉,去问他:“所以你是怀疑,当初苏徽用某种手段,或是官场上的人脉,先害死了苏林山,又杀害他一家十几口,但是留下了林月泉,把林月泉偷偷换出来,抚养长大,也就是说,林月泉应该是……”
“苏林山的亲孙子。”陆景明沉声,“他把人偷换出来,抚养成人,在他长大后,告诉他他的身世,再将当年的事情,算在别人头上,以此再去谋求别的什么东西。”
谋求什么呢?
“权,钱,无非这两样。”齐明远接了他的话来,“但是靠一个林月泉,他能得到什么样的权?”
温长玄点了点桌案:“这只是你的揣测而已。”
倒像是在提醒他们两个,别太认真似的。
陆景明心里头早不知扔了多少白眼过去。
这可不是他的揣测,就是怕事实说给他听,吓傻了他而已。
“所以我才想托你帮我查一查的。”
“可这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你叫我去查,却要我从何处下手呢?”
“你上次帮我看过苏徽的旧档,十几年前,他应该刚刚新科登榜?”陆景明做了一派仔细回忆状,“而那时候,大概是,淮阳王妃进王府的时候吧?”
淮阳王妃是在十八年前被指婚给淮阳王的,今上亲自赐的婚,可至于为什么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却选定了周家嫡女做了淮阳王正妃,这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年纪小,十八年前发生的事,他们自然无从得知。
齐明远脑筋一转:“我倒是可以让月如回家去问问,当年王妃是怎么得了与淮阳王殿下的赐婚的。而苏徽新科登榜后,的确是没有留在京中,外放到了徐州睢宁县,是从七品县令,一步步升上来的。”
苏徽作为周家嫡子,高中登榜,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如果那时候王妃已经得了圣旨赐婚,他要留在京中,凭他父亲和他姐姐,易如反掌。
就算不在京城,也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可偏偏是徐州。
这一切,从一开始,或许就是一场阴谋。
陆景明心下一沉:“那就麻烦你了。”
温长玄嘴角动了动,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齐明远笑着说小事:“其实今天来找你,本来是有别的事情,但你要拉着我来温宅,若再避着他,单与你说,反倒不是君子做派。”
温长玄眉心一动,想是先前气氛有些凝重过了头,他调侃了两句:“这意思,本来是打算避着我的?”
齐明远倒敢应他的话,径直就说是:“那可不就是要背着你说,才去找的他。”
于是众人面色稍霁,笑过一场,齐明远才重提前话:“朝廷大概是要,点皇商了。”
皇商——
陆景明和温长玄对视一眼,心思各异。
温长玄略眯了眯眼:“你是想叫陆兄去争一争?”
“这事儿早晚你也要知道,但我本来是想着,你们家如今富贵无极,说白了,已然树大招风,再做了皇商嘛,我想着伯父素日里的行事做派,大概也没这份儿心。”
温长玄挑眉:“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解释什么,你说的挺对的,我爹估摸着是没这个心的。”
他像是真的不在意,肩头一耸,倒又去问齐明远:“怎么突然要点皇商?”
“出了这门,这话别往外说。国库空虚,这两年又接连闹灾,去岁西北地动接着滇南之地闹虫灾,朝廷都要拨银子去赈灾,还要减赋。”
“今年才出了年时,宫里头福宁宫烧起一把大火,工部又要重修福宁宫,要从云贵等地运木材来京,水路转陆路,偏偏又在运河上翻了船,不知虚耗多少银子进去。”
“上个月太后整寿,官家仁孝,又在各地修建庙宇,供奉香火,为太后积德积福,又是一大笔银子。”
“如此往复几次,国库虚耗太多,打从出年复朝,户部就一个劲儿的哭穷了。”
国库短了银子,今上又是仁善之君,加赋是断不可能的,那要来钱最快的法子……
陆景明呼吸一滞:“拿银子捐皇商不成?”
这岂不是荒唐?
然则没想到,齐明远真就点了头:“五十万两白银。”
他立时倒吸口气。
五十万两,这样大的手笔,放眼天下,也没有几家,能随随便便就拿出手来的。
这五十万两进了国库去,虽做了皇商,可要把五十万两捞回本,且得些年头,更别说如今是国库空虚,来日朝廷要用什么,什么地方短了银子的,怕少不得还是要……
齐明远大概看出他的疑虑:“也不是给了五十万两就能做的,还要有人来作保的,不然心术不正的,岂不将来做了朝廷蛀虫去?官家如今虽心急,却也没到糊涂昏庸的地步。”
这个作保,就极耐人寻味了……
温长玄细品了品:“你确定这是朝廷要点皇商?这真不是个圈套吗?”
能拿得出五十万两,又能与朝中重臣,或是勋贵人家私交甚笃,这不似官商勾结吗?
官家一贯最忌讳的,就是以商乱政。
这法子,听着不像是要充盈国库,倒像是……要捉鬼的。
齐明远揉了把眉心:“真是点皇商,要是朝廷设套,我来告诉子楚吗?”
陆景明喉咙一紧:“你想让我也去试一试?”
“不是试一试,是你一定行。”
第三百一十六章:傀儡
他一定行?他凭什么一定行?
天下权贵何其多,他如今和脱离了家里也没什么区别的,做皇商?
他要是能做了皇商,他爹还有他的好大哥,不跟他急眼的?
还有那五十万两白银——
陆景明长舒口气:“你这话就是说笑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
齐明远盯着他看了会儿:“有忠肃侯府和我岳丈为你作保,这个皇商,旁人真未必争得过你。”
忠肃侯府嘛,同徐家关系一向不错的。
而且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徐月如的长兄战死沙场的第三年,忠肃侯府的六姑娘早夭,于是两家合了八字,给孩子配了**。
这**也是婚,自然算是姻亲之家。
他忠肃侯府的爵位又是世袭罔替的,到今上这一朝,朝中还能将爵位世袭罔替的,放眼看去,也不过五六家,又有常年在外,并不在京中的。
这京城里头公侯伯府虽多,只大多都是流爵,是以他家便算上头一份儿的贵重。
若说谁得了忠肃侯府作保——枢密使徐天德手上捏着实权,且真是位高权重的,但今上极信任倚重他。
忠肃侯府家中子侄后辈也有人品才干出众的,荫封自然也能得官职,只是不会升迁太高太快,但有侯府在,也总差不到哪里去。
要说陆景明心动不心动呢?
他一定是动了心的。
尽管他觉得,这点皇商的法子,实在是有些荒唐,而且五十万两白银想要回本,真是要些时间的。
可是为商经营的人,身份上想要贵重些,做皇商,是唯一的出路和法子。
从前没想过,也不敢想,他是孤身一人的,凭什么妄想做皇商呢?
但现在嘛……
他抿唇:“这人情欠的可就太大了,而且当日在杭州,说替林姑娘还给林家十万两,也是我要往歙州送信,去调拨银子回来的。”
“说句实话,这些年我在外经营,是有些家底,也算得上丰厚,不然旁人也不至于就高看我,其实高看的,都是我手上的财产,那是看在钱的份儿上的。”
“但你要说让我拿五十万两出来……”
“我从齐家得了二三十万,自苏州返京后,给蘅儿置办产业花去了几万两,又拿了三万两给她存在了银号,如今仍有个一二十万的,具体多少,回头再说。”
齐明远挑眉:“这不是还有温家?”
温长玄扑哧一声笑了:“你替他算的还挺好的,他自己出一部分,你替他出一部分,再叫我们家拿出一部分,供他去做皇商?”
“不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吗?”齐明远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侧目过去,“从杭州到苏州,再到京城,子楚做的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温三姑娘,便是眼下调查苏林山的事,他虽没跟我说过,我却隐隐猜到,他多半还是为了温三姑娘。”
温长玄面色沉了沉:“这不是两码事儿?”
他耸肩:“但其实是一回事。这事儿我也不用瞒你们,我是跟岳丈商量过了的。”
徐大人竟也知道?
那齐明远会来跟他说,不就意味着……
“徐大人点头答应了的?”
“这点皇商,可大可小的。”齐明远一面点头,一面同他说,“朝廷是没办法,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来充盈国库,但是朝臣们也怕,若真是弄来个胡作非为的,或者官商勾结——”
他略顿了顿:“做了皇商,别的不说,天下盐运,至少归你所有的,替皇家办事,无论是提调各地资源,还是什么,甚至连户部都不必报备,走的是内府司。”
“你说,找个信不过的,谁放心?”
“你要这么说,我大概明白了。”
陆景明揉了揉眉心。
齐明远没点破的,他也明白。
“但这事儿总要让我想想。”他深吸口气,“树大招风的道理我也懂的。我背后无人支持,就我孤身一个,即便真的做了这个皇商,前路漫漫,恐怕也没那么好走。”
齐明远抿唇说好:“这事儿当然是要你自己愿意才好,现在朝廷还没放旨出来,我只是先来告诉你,你考虑几日,给我个答复,要是愿意,我告诉了岳丈,还要请侯爷出面的,又要筹银子,要办的事儿还多,都不忙。”
正事儿解决了,说明白了,齐明远也没打算在温家多待,只不过又与他两个说了几句,就出门了不提的。
送走了人,陆景明和温长玄又一前一后的回了书房去。
才坐下来时,温长玄点了点桌案:“你怎么想?”
“我和齐明远相处了一段,他也算是个君子,可是那位徐大人——”他面色凝重,“我不想做傀儡。”
温长玄嗯了声:“咱们都不是在朝为官的人,又常年都不在京中走动,哪怕齐明远是个值得深交的人,这种事情,还是慎重为好。”
他或许是真的为陆景明好,做皇商毕竟高高在上的,况且只要自己不犯错,做得好,长长久久,油水还怕没得捞吗?
只是这傀儡二字,太精妙了。
“戎马半生的人,咱们没接触过,不了解,这就没办法拿得准。”
温长玄抬了眼皮去看他:“但这种事情,也只能你自己拿主意,我也帮不了你出谋划策。不过你要是怕做了别人手上的傀儡,不如我替你写封信,问一问我祖母,她总能知道一些的,还有忠肃侯府的事儿。”
“总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且这也算后话,那五十万两白银——”
他深吸了口气,揉着眉心:“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温长玄眼皮一翻:“试探我呢?你要真想去做这个皇商,别说是我,你去跟我大哥开口,难道他不借银子给你吗?他没有,他自会去跟我爹要。横竖你是要做皇商的人,这银子还怕你不还我们吗?”
陆景明苦笑,唇角往上扬了扬:“你还跟我开玩笑呢?”
既要不开玩笑——
温长玄叫了他一声:“我离开杭州之后,你们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陆景明看了很久:“这次从定阳过来,我觉得桃蹊比在家时开朗了许多,可她仍然有很多的心事,不告诉我——
她虽然有心事,但却能开开心心的,连我都能觉得她开朗很多,那说明她如今的心事,是有人分享的。”
温长玄顿了须臾,想了会儿:“林姑娘那个时候在歙州,几乎与她形影不离,那此事就一定与你有关。”
“今天齐明远说,你去调查苏林山的事,少不了是同桃蹊有关系的,我也不是不知道,不愿意说而已,他既然说破了,那我就问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扬声反问了,点着桌案:“我忍了好几天,憋着没问你,这事儿正经古怪。你们之前遮遮掩掩的,说一半,不说一半,我想你是怕她不高兴,不然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横竖是为我们家的事,又不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早晚有这么一天的。
陆景明早就知道。
“她原来不是问过你,觉不觉得山泉香这名字,听来同苏林山,同林月泉,有莫大的关系?”
温长玄点头说是:“就是胡思乱想,联想到的?”
“当初我去接近她,频频示好,是为了林月泉,这事儿我跟你们说过。”陆景明往椅背上靠了靠,侧目过去,“我之前跟泽川说过,她小小的年纪,心思却很重,我不知道她怎么养成这样,但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儿,我真没见过这样的。”
“前些日子我问她,怎么就这样怀疑了。”
“她跟我说,林月泉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来接近她呢?若是为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大方方的,难道不好吗?”
他失笑摇头:“不得不说,她直觉准的吓人,我应该说她是心思缜密。林月泉到了歙州后做起香料生意,她越发觉得奇了怪的。”
“你们温家的根本就在歙州,他要做香料生意哪里去不得,跑去歙州干什么?”
“后来她可能自己胡思乱想的吧,才想到你们家的山泉香,还去问过你,也试探过泽川,都没得到答案,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
“不过那会儿在歙州发生了好多事,她才渐次抛到脑后,暂且不去想这些。”
温长玄越听眉心越是蹙拢:“所以后来去了杭州,路上遇到那些所谓的山匪,她几次差点儿被人设计坑害,后来再发现林月泉在杭州也有香料生意……总之这一切算下来,她越来越怀疑,你也就为这个,才替她去调查当年的事情?”
陆景明说是,几不可见的松了口气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她也只是怀疑,我更是懵懵懂懂,所以只能慢慢的调查。”
“可谁也没想到,查到的线索越多,越是令人心惊。”
“你如今瞧着她开朗多了,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她如今有心事,肯与我说一说,我能开解的,自然开解,但女孩儿家的心思,我又哪里全都猜得准呢?好在还有林姑娘陪着她,林姑娘又心思缜密,总不会叫她郁郁寡欢的。”
温长玄似乎在品着他这一番话有多少真实性,沉默了很久:“你觉得林月泉是为什么来的?”
为了所谓的复仇呗。
陆景明撇了撇嘴:“心怀鬼胎的人,你叫我怎么猜?你知道当时齐明远跟我说,我几年前生意上出岔子,手头的现银周转不过来,要去跟泽川借一笔钱来,这事儿根本上是坏在了林月泉身上,我是大吃一惊的。”
“差不多。你写信来,说定阳和泉州的生意出岔子是他在捣鬼,我真是吓了一跳的。”
温长玄叹了口气:“我怕桃蹊担心,一直也没说,那会儿几天没给你们写信,确实是被扣在了府衙里,但也就那么两三日,说我的路引有问题,要核查,没几天又把我放了。”
“我那会儿就怀疑,这怕不是什么人想要绊住我的脚,拖延时间的。”
“等回到定阳,已经又过了好几日,我想泉州的生意只怕是要黄了,如此等明年出了年,便又要头疼一阵,眼下只能尽可能的减少损失。”
“可谁知道——”
“可你回了定阳,却发现事情已经解决了?”
“也不算是解决,”温长玄摩挲着下巴,“原定好的那批货,泉州那边突然说不要了,宁可赔付银子也不要了,我留在柜上的老人儿怎么说都没用,甚至亲自去了一趟泉州,都谈不拢,无奈之下,只能写信告诉我。”
“但等我真的回了定阳,了解了事情始末之后,准备了书信要送去泉州,想着只怕还要去一趟。可就是这时候,泉州那边又送消息来,说那批货照旧交付。”
“我就更笃定,是有人想要支走我。”
生意场上,如此言而无信,几次反复,这算什么呢?
陆景明不知道温长玄所谓的生意是和谁家做的,但总归经此一次后,恐怕再也不会同他们家做生意的。
丢了歙州温家这样大的生意单子,也只能是苏徽的手笔了。
“现在就说得通了。”陆景明面色阴郁,“我说了,有苏徽坐镇泉州,林月泉想办什么办不成。”
“可我觉得你说错了。”
他声儿有些发闷,叫人听来,每一个字,都砸在心缝儿里,坠的人心口生疼。
陆景明皱着眉头看过去,他才接上自己前面的话:“是苏徽身为泉州知府,想办什么,都办得到。”
“你真的觉得,这些年,是苏徽在捧着林月泉,护着林月泉吗?”
“倒也是……如果林月泉真是苏林山的亲孙子,而我心中的怀疑又是真的,当年苏林山一家出事和苏徽脱不了干系的话……”
他抿唇,但其实眼底隐去了笑意的:“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就是苏徽抱走了林月泉,这么多年来,利用林月泉四处敛财去的。
坏事都是林月泉来做,他遮遮掩掩的兜着,兜不住的,就找他姐姐替他兜着,横竖再有什么,推了林月泉出去,他还是那个官声清直,受百姓爱戴的好知府!”
第三百一十七章:飞鸽传书
朝廷要选皇商了,旨意是在那日之后的半个月发出来的。
彼时温桃蹊才陪着林蘅从外头逛回来,在府门口见着了陆景明。
他面上有愁色,淡淡的,她迎上去,打量着多看了两眼:“我在外头时候听百姓议论纷纷的,说朝堂要选皇商,一回来就见你满面愁容的,你为这个发愁的吗?”
他一面陪着她进府,一面说是,才把之前齐明远跟他说过此事,且希望他能来做这个皇商一类的话,都告诉了她。
温桃蹊面色倒也还是平静的:“那你现在还没想好?”
“我知道你想过安稳的生活,可是真要做了皇商,往后就是在风口浪尖上……”
陆景明声儿弱下去,想了会儿:“都说高处不胜寒,多少人盯着呢,一步走错,万劫不复,我倒是不怕的,就是你……”
没成想温桃蹊扑哧一声笑出来:“谁叫你想的这样多?我问你,你不做,是不是总要有人做?”
他没明白她想说什么,嗯了声。
她小脑袋一歪:“林月泉要是当了皇商呢?”
“他前世——”
他没问完呢,她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前世我压根儿都不知道这回事儿。但我想着,前世这个时候,他其实已经搭上了我。”
她背着小手在身后,声儿也沉了沉:“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过,怀疑他和苏林山,也都是被人利用了而已吗?”
“齐明远在帮着调查苏徽和周家十几年前有没有多出一部分产业,不过时隔太久,查起来麻烦些,我的人也在调查着,你二哥应该……”
他想了想:“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事关你们家,他也不会无动于衷。”
“可是你想,如果他是被人利用的,那背后主使的人,图的是什么呢?”
“是银子。”
她唇角上扬:“那为什么不叫他去做这个皇商呢?”
她接连反问:“我在外头听说了,还跟姐姐说呢,朝廷要五十万两白银,再有人作保,就给出去一个皇商,其实是荒唐的很的。”
“但不管荒唐不荒唐吧,林月泉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已经足够叫我们看的清楚,他的深不可测了吧?”
“歙州的产业,杭州的香料铺子,要说他拿不出五十万两,你信吗?”
陆景明果然摇头:“便是他拿不出,苏徽也一定有法子替他筹足五十万两白银。”
“这不就结了吗?有苏徽,说不得还有淮阳王府,谁争得过他?”
可前世林月泉没做这个皇商,温桃蹊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那说明……
“从前时候,他只想要温家的银子,所以是根本没动这个心思的。”
“他说他是为了报复,是为他的血海深仇,我现在倒觉得,你的怀疑,说不定,全都是对的。”
陆景明喉咙一紧:“他要是知道,只是与人合谋,那这么好的机会,皇商自然该他做。”
“他只有被人利用,自幼养在苏徽手上,被秘密养大,苏徽挑唆着他来‘寻仇’,看上的,是你温家的家产。”
“所以即便朝廷选皇商,林月泉明明有机会,苏徽也不会叫他去做。”
温桃蹊抿紧了唇角:“也许,根本就不用去查苏徽或是周家。”
陆景明去牵她的手,发觉她手心儿都是冰凉的。
如今天气虽然转凉了,但她最是个不怕冷的,每回出门连披风都懒得穿。
他微拧眉:“下了几场雨,一天比一天凉,你出门多穿两件衣服能怎么样?手冷成这个样子。”
她笑着把手往外抽:“才不要你管。”
等把手抽了出来,又转去戳他:“你听我说呀。”
他自然又一把抓住:“最好的法子,是去试探林月泉。”
温桃蹊一撇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陆景明拿另一只手去刮她鼻尖儿:“先前是我想岔了,非要从最根本,最源头处去调查,一旦有了这想法,就很难再往其他上头想,今日得你提点两句,才豁然开朗。”
他说的是一本正经的,可温桃蹊就是觉得他在打趣揶揄。
于是她推了他一把:“我不跟你说了!”
她一跺脚,转身要跑,他长臂一捞,把人带回身边:“别呀,这事儿得你去跟你二哥说才好。”
“不过……书信往来总是不好,万一被人给拦了,我身边儿还有个小奸细呢。”
温桃蹊眼底一亮:“说给赵珠听,难道不比说给林月泉听更方便?”
陆景明宠溺的笑着应了她的话:“那你去做,我派人去盯着林月泉就是了,横竖在泉州也留了人,他若真的跟苏徽闹起来,我也总能知道。”
“不过他心思缜密,又一向都心思很重,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找苏徽闹。”
“人都是欲壑难填的。他从小到大,苏徽不知给了他多少好处,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好,如今他的家产财富,说白了,也都是苏徽给他的。”
“他现在去找苏徽闹,恐怕不可能。”
那不是以卵击石吗?
下午的时候,温桃蹊叫连翘她们收拾了她制香的东西出来,就摆在院子里头。
天清气爽,她专心致志的调制香料。
白翘时不时的给她添茶水,拿了糕点喂到她嘴边去:“姑娘好久不摆弄这些,今儿怎么突然有兴致?”
温桃蹊眼角余光扫了眼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赵珠,几不可见的扬了唇角:“我听二哥说起来,二哥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带着母亲和大哥往滇南之地游玩,途中路经一处庙宇,小住数日,便研制出山泉香,后来又几经改良,连名字也从佛宁改做山泉,我倒觉得,佛宁二字挺好听的,又安静,又洒脱。”
她手上动作没停,拿了小秤秤了香:“我打算调个配得上佛宁二字的香,若能得,第一道我是要送给姐姐的,你不觉得这名字的香也很衬她吗?”
赵珠果然动了动,往前凑了三两步,掖着手:“姑娘说的就是名动天下的温家山泉香吗?”
温桃蹊头都没抬,嗯了声:“不然这天下还有第二道山泉香吗?那我们家可是不依的。”
她欸了声,手上动作终于一顿,抬眼看了赵珠一回:“你也知道山泉香的吗?”
赵珠一愣,尴尬的笑了笑:“我虽是小地方的人,但我爹活着的时候,很疼我,也会攒上半年的钱,给我买头油香料的,他从前老是说,可惜了家里穷,给我买不起温家的山泉香。”
提起她那个便宜爹,她竟也能“真情实感”的伤心一场。
眼皮往下一垂,敛去眼底情绪,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瑟缩,似是怀念,似是难过。
温桃蹊哄了她两句,叫连翘:“从家出来的时候不是带了好些,你去取一小盒,叫她拿去用吧。”
白翘立时就横眉的,连翘似也有些不大情愿,只是终究没说什么。
赵珠哪里又千恩万谢过,跟着连翘去取香不提。
温桃蹊当然注意到白翘神色:“给她用点香料,你也不高兴?家里什么好东西没给你和连翘用过?便是我妆奁盒子里的珠花,你们两个不也拿去用过的?”
“不是呀。”白翘小嘴撇着,“姑娘不知道,她老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毛病。”
她一面说,面上有不屑,想啐人,忍住了:“我跟连翘发现她好几回,躲在姑娘屋外头,像是偷听,每回陆掌柜来,她也老是想偷看,反正就是不老实得很!”
赵珠会干的这么显眼?
那前世那个演技高超,把她们主仆全都给骗过去了的赵珠,是她的错觉不成?
她和林月泉又合计了什么,想搞什么鬼。
温桃蹊眉眼一沉:“怎么没跟我说过?”
“连翘训斥了她几回,说这样的小事也不用叫姑娘烦心,横竖我们也能管的了她。可就是见姑娘掏心掏肺的对她好……”
“总觉得她不配。”
赵珠自然是不配的,只她也并非掏心掏肺对赵珠好。
温桃蹊腾出一只手来,揉了白翘一把:“没事,你们多盯着她点儿,也许她没坏心,只是才丧父,跟着咱们来到陌生的环境里,我们于她而言,也都是陌生的。”
“你们两个倒是跟着我见惯了好东西,见惯了场面的,她小地方走出来的女孩儿,来了京城,恐怕有诸多不适,说不得是心里紧张呢。”
“那也不能——”
“好了。”温桃蹊把手收回来,“你说的这些,我知道了,你去跟连翘说,要是再拿住她鬼鬼祟祟,就拉了她来见我,我亲自来问她。”
白翘这才算是勉强应了,只心里越发不满赵珠起来。
温桃蹊倒高兴得很。
赵珠若是冒进,连白翘和连翘都看得出端倪,那就说明,林月泉他急了。
她说的一点也不错。
前世这个时候,他已经搭上了她,往来温家十分的频繁了。
父兄那时候也看出些端倪,母亲和大嫂还旁敲侧击试探过她。
她从前没吃过苦,没吃过亏,心思最简单,母亲和大嫂来试探,她当即就直截了当的承认了。
她要嫁林月泉——
而到了转年的五月里,她就带着丰厚的嫁妆,做了林月泉的妻了。
现如今,林月泉非但没能接近她,她身边还多了一个陆景明。
赵珠住在她家里,看着陆景明与她往来,傻子也看得分明,她如今与陆景明心意相通。
二哥这回从定阳来,对陆景明的态度,也分明就是接受了的。
这些消息,传到林月泉的耳朵里,他怎么能不着急。
而一直到了当天黄昏渐进的时候,陆景明又来找她,手上还有一只白白胖胖的鸽子。
她咦了声:“你哪来的鸽子?我可不养鸽子啊。”
陆景明叫她的话逗笑了,捧着鸽子对着她晃了晃,那鸽子腿上……
温桃蹊面色一沉:“信鸽?”
她登时反应过来:“赵珠的信鸽?”
“之前从来没有发现她跟林月泉飞鸽传书过,大概是……”
“果然是急了。”
温桃蹊面色阴沉:“不过也足可见,她是知道全部故事的。”
怪不得她能心甘情愿的为林月泉付出一切,为林月泉为非作歹,泯灭人性。
于赵珠而言,林月泉多可怜啊,多值得人心疼怜惜啊。
她爱着那个男人,心疼着那个男人,哪怕林月泉只能给她一个妾室的身份,她也什么都愿意。
正因为赵珠什么都知道,所以她告诉赵珠,山泉香由来已久,同苏林山,是半点关系也没有的。
既然如此,林月泉的故事,就一定出了问题。
赵珠也许会怀疑是林月泉骗了她,也许会怀疑,是林月泉被人骗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她急于要告诉林月泉这一切——
“把信鸽放走吧,你怎么还把鸽子给抓了,拿来给我看?”
“我的人正好抓了这鸽子,信我也看过,怎么不拿过来给你看?我还想着,如今事情也差不多弄清楚了,林月泉那儿也有法子的,留着赵珠在身边干什么呢?”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她跟在你身边,我就总不放心的,这信鸽拿去给她看,把她发落了,再把书信送给林月泉去,横竖她在咱们手上,林月泉若有了回信,就再说不也是一样的吗?”
温桃蹊却摇头:“没那个必要。”
她抬手,顺着白胖胖的鸽子的毛:“现在拿了她,她要是咬舌自尽呢?要是不肯为咱们办事儿呢?我见识过她的心狠手辣,为了林月泉,那真是什么都敢做的。”
“你说咱们现在四平八稳的,事情也渐次有了眉目,这个时候去拿了赵珠,节外生枝,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吗?”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只是我……”
“你这就是关心则乱。”温桃蹊掩唇轻笑,“我近身的一概东西全都不许她经手,她这些天鬼鬼祟祟,连翘和白翘都看得出,一味地防着她,你还真的怕她翻了天呀?”
她尾音俏皮的往上挑:“对人无所防范时容易着了道,有了防范的心,还怕她翻天,我得多无能?你别自己吓自己了,真没事儿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他来了
温桃蹊没料错。
户部去点各地报送上来的,预备选皇商的名单时,齐明远特意去打听过,林月泉,果然在列。
只是为他出面作保的,并不是淮阳王府。
苏徽不知是如何使劲儿,又或者是淮阳王府在背后为他撑腰,他竟请了冀州侯孔家,为他作保。
冀州侯原封乃是定安侯,便是之前说过的,为数不多的,爵位能够世袭罔替的人家之一。
孔家是行武出身的,祖上跟着太祖太宗打江山,守江山,得了这个侯爵封赠。
原他家也是该留在京中,享无边富贵的,但他们祖上是冀州发迹,到了上一代侯爷时,向朝廷请辞,想携家眷返回故土去,而后便改定安侯为冀州侯,一直留在冀州了。
人家说山高皇帝远,冀州侯坐镇冀州,他家中子侄,到如今这一辈里,颇有些不争气的纨绔。
前年嫡支二房的次子欺男霸女,逼的良家女悬梁,闹到刺史府衙门,可冀州侯护短,非要回护,那位刺史大人是个硬脾气的,一道奏折,呈送京中,把冀州侯给参了。
事情自然是不了了之,朝廷也只是不痛不痒的训斥了冀州侯一场,罚了他一年的俸禄赏赐。
不到半年,冀州刺史平调兖州。
到去年,他孔家旁支一个庶女,招摇过市,跋扈逞凶,当街叫人打死了个小乞丐,又是这位冀州侯出面力保,而彼时冀州刺史想着他前任的下场,心有余悸,竟然连状告冀州侯都不敢。
风言风语传出来,弄的满城风雨,也没能惊动了大内禁庭。
齐明远揉着眉心:“有忠肃侯府和徐家为你作保,这事儿本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但是林月泉能说动冀州侯为他作保,他此番再进京,只怕……”
“来者不善。”
陆景明咬了咬后槽牙。
桃蹊果然说中了。
这辈子,搭不上桃蹊,没法子从温家下手,自然要盯上别处。
可是苏徽是怎么说动了林月泉……报仇嘛,做了皇商,将来就是他自己有足够多的机会,以权谋私。
齐明远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动了下,别的就什么也没再说。
事实上冀州侯和淮阳王府,在某种意义上,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这些事涉朝堂,跟陆景明说的多了,对谁都不好。
林月泉入京,就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陆景明派去徐州的人,还有盯在泉州的人,并没有回报说林月泉有同苏徽翻什么脸。
反倒是朝堂选皇商的旨意派下来后,林月泉还真是派人送信回过泉州,是交给苏徽的。
也证实了,他的背后,的的确确,就是苏徽在撑腰的。
至于苏徽的身后是何人,不必细想也知道。
不过……
温桃蹊来回踱步,急的团团转的:“是我想错了吗?他既知道了我们家的山泉香由来已久,却还与苏徽勾搭成奸?我们家没有害死他苏家一门,我父亲一双手是干干净净的!”
她说起来激动得很,一跺脚:“这畜生不是说为了报仇吗?”
“从前他一心只为报他家的血海深仇,如今,可未必了。”
他原本也以为。
知道了真相,林月泉总该收手。
聪明的人,知道了山泉香由来已久的故事,只要暗地里叫人在歙州探听一番,无论如何,也会知道,从前的那一道佛宁香。
而佛宁香又是从何时该做山泉香的——这一切,都和苏林山没有半点关系。
林月泉这么多年被人蒙骗,他信了背后主使之人所谓的夺香灭口的故事,从没有起过半分疑心。
二十年来,他活在仇恨里,也活在痛苦中。
他不过是苏徽手上的一把刀,像个傀儡一样活着。
他的人生,仅仅是为了报仇而已。
与温家的仇恨是假的,同苏徽的仇恨,才是真的。
但林月泉现下这样的做派,听了苏徽的话,筹足了五十万两白银,得冀州侯府作保,只身入京——
他又打算怎么圆谎呢?
孤儿出身的他,哪里来的五十万两白银。
无父无母无所依仗的人,又是怎么搭上得冀州侯府呢?
显然,这一切苏徽都会为他处理好。
“人都是会变的,你自己不是也说,欲壑难填吗?”
陆景明拉了她,把人带回官帽椅上,按着她坐下去,转身去给她倒了杯茶来:“你急成这样,又有什么用?平白急坏了自己而已。”
“我——”
温桃蹊眼尾红红的,真是急红了眼的模样。
“你说的我都懂,他那种人,本就不是能以常理揣测的,他根本不是人,也没有心!”
她面沉如水:“是我痴了,竟真的信了他只是为了报仇这样的鬼话。”
其实,也不见得。
陆景明揉揉她:“你也别生气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只身入京,咱们有什么可怕他的不成?”
“这些天我陪着齐明远往来枢密使府,所见徐大人也不是小人做派,如今倒也安心许多。”
“林月泉进京,可他究竟和苏徽还是不是一条心,那得两说的。”
温桃蹊一愣,啊了声:“你知道些什么?”
他却摇头:“倒不是知道什么,只你想去,他要知道了所谓夺香杀人,不过是个骗局,二十年来,叫苏徽玩弄于鼓掌之间,耍的团团转,他就甘心了?”
那是不能甘心的。
这种事,不是随口一句玩笑就能遮过去的。
中间横着十几条人命,那都是林月泉的骨肉至亲。
被这样子欺骗,利用,甚至于,苏家的命案,和苏徽说不得大有关系——他既然是聪明人,难道想不到这一层吗?
苏徽养了他二十年,难道真是什么大善人吗?
若真是心存仁善之辈,又怎么会一味地挑唆着他去寻仇报复。
甚至于为他铺平这条复仇之路。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在利用他而已。
既然从一开始就全都是错的,那最根本上的那个因,又怎么可能是对的?
温桃蹊拉平了唇角:“苏徽一样可以为他带去名利,让他站上无人之巅,居高临下的俯视芸芸众生。”
“复仇?”
“现在想想,这话多可笑。”
温桃蹊冷笑着:“按照他所说的来回想,苏家惨遭灭门时,他尚在襁褓中,奶娃娃一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的。”
“现在扯出骨肉血亲,其实真的有那么亲吗?”
“老人们常说,生恩不及养恩大。咱们瞧着,他跟着苏徽,说不定是认贼作父,可于他而言,一个苏徽,怕不是比他苏家十几条人命都来的紧要。”
她有些偏激了。
陆景明半蹲下来,在她脸前,一抬手,去捏她脸颊:“横竖他来了京,回头也总要见面。发生了这么多事,彼此心照不宣而已,他做过的,咱们知道,咱们心里有数的,他恐怕也清楚。”
“打了照面,总有话说。你气成这样,值当吗?为了这种人,气坏自己,最不上算。”
“再说了,这些话,跟我抱怨一通,倒没什么,可到了你二哥面前,到了林姑娘徐夫人面前,倘或心中不平,愤懑难抑,一时说漏了嘴,叫他们追着你问,你怎么糊弄敷衍?”
温桃蹊一撇嘴:“你就是跟他打了照面,也少搭理他吧。知道他狼子野心,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句话里两句半都是坑,等着人往里跳,最好就别搭理他,且看他怎么折腾去。”
陆景明浅笑着:“是,都听你的,我不去搭理他。”
“你也别多想了,他认贼作父也好,知道了真相,蛰伏在苏徽身边,想在苏徽身上讨回个公道也罢,跟咱们又有什么干系呢?”
“是没干系,他别来祸害我们家,就一切都好说。不过——”
温桃蹊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反握着他的手,手指尖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挲着:“他也要来选皇商,你就该是他最大的对手,我怕他对你不利。”
之前在杭州,不就差点儿着了林月泉的道。
要不是韩大人尚有一丝良知,未曾与苏徽同流合污,再加上陆景明身上带着谢喻白的一封书信,后来又有齐明远夫妇往杭州去迎林蘅,且陆景明他自己也筹划谋算,才总算是将此事抹平了去。
要是一开始没有谢喻白那封信……
“我知京师重地,轮不到他放肆胡为,可他身后如今又凭空多出个冀州侯。”
“前些天,我听你们说那位侯爷这些年的‘丰功伟绩’,就连徐家嫂嫂都说,那孔家人都是不论招的,谁愿意去得罪他们家,我真是心惊的很。”
“他有人撑腰,又在暗处动手脚,真要对你怎么样,就怕防不胜防。”
陆景明说没事:“我叫你发落了赵珠,你不也说,都知道防着她了,还怕她翻天去?”
她板起脸来,上手去推他:“你少跟我胡扯,赵珠能和林月泉比?她有通天的本事,也只是内宅中的本事,和外头的凶险比起来,永远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把人留在身边,我才不怕她。”
“那林月泉是什么路数,你不清楚?拿这话来噎我,我看你如今本事好大!”
“这怎么是那话噎你。”
陆景明作势往后倒,小姑娘果然又连忙把他给拉住了。
他得逞,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有些得意:“不瞒你说,徐大人近来对冀州侯和淮阳王府,颇有微词,我陪着齐明远去了几次,如今有皇商这事儿,有齐明远举荐,又有谢喻白在,他也算拿我当自己人看,说什么话,也都不背着我。”
颇有微词的意思是……
外面的事,温桃蹊是不太懂的,只是其中厉害,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枢密使大人半生戎马,他是不是觉得,淮阳王殿下和冀州侯狼狈为奸啊?”
她不懂,却敢说的很。
陆景明面露无奈:“到了外头,可别说这个。”
她撇嘴说知道:“我虽然不大懂这些,却又不是傻子,要不是当着你,这样的话我也敢乱说的?这里是京城,一步走错,一言说错,小命怕都要丢了的。”
他很满意,拍拍她头顶:“是不是狼狈为奸,说不准,但我听徐大人的意思,只怕淮阳王殿下富贵清净的日子过了几十年,临到老了,是要生出些不安分的心来的。”
不安分的心,那就是要……谋逆?
“可当初你们不是说,淮阳王殿下之所以得官家信任倚重,是因昔年官家初登大宝,兄弟阋墙,淮阳王殿下千里勤王,护着官家的朝堂安稳吗?”
“当年是,如今却未必是这般了。”
陆景明几不可闻的叹了声:“徐大人说这些,我是白衣之身,自然不多言,只想着,若淮阳王真的生了异心,其实一切说不定,就都说得通。”
“不过这是朝堂上的大事,同咱们的事,暂且不好放在一起去说的。”
“除非查到了真凭实据,证实当年苏林山死后,他名下所有的家产家业,悉数归了苏徽所有,而苏徽这一二十年来,又是在为淮阳王办事,不然一切都是红口白牙胡说的,万一来日查明了不是,咱们倒像是攀诬。”
温桃蹊面色一白:“你可别到枢密使大人面前说这些,听着就怪渗人的。我也不是……也不是不晓得忠君爱国的道理,可我们这样的人,同人家比起来,蝼蚁一般,夹缝中生存的,几时有我们开口说话的份儿。”
“多说多错,你就只管听着,记着,别搅和在一起一块儿说。”
“那苏徽若要利用林月泉,贪图我家的家产,你说过,就算出点儿差错,他也只会把林月泉推出来顶罪,他自能摘的干干净净。”
“你可别做他。”
陆景明说不会:“这点儿分寸道理我还是有的,别怕,他们只管说他们的,而且也不是每回都当着我说,毕竟是朝中事,就算在我面前提起来不避讳,也不会点的那么透,轮不上我指手画脚去插嘴的,放心吧。”
“我是想着,来了一趟京城,这才多久?除了林月泉的事外,又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纷争。”
“等皇商的事情落定了,咱们还是尽早回歙州去吧。”
“京城是非之地,你再舍不得林姑娘,她后半辈子,也只能留在京城了,我不喜欢这里,也不想你总留在这里。”
更要紧的,是她如今既与他心意相通,等皇商之事结束,他也要备着提亲之事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开解
忠肃侯府的二公子王熙包下了城南的丹溪别院,设了一场宴,说是先前他小儿子病了一场,如今大病初愈,他高兴。
他正妻柳氏给徐月如下了请帖,忠肃侯家的七姑娘也给林蘅和温桃蹊分别下了请帖。
既然各自下请帖,去是一起去,可迎客的便有各自的去迎的。
温桃蹊接请帖的那天,徐月如和林蘅正好就在她家里,一时便又说起忠肃侯府这位二公子。
就是个纨绔。
一日高兴,一日不高兴的,横竖爵位不指望他来承继,是以家里头对他也从没寄予厚望,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要不作奸犯科,便一概无妨。
于是三个人在一处说说笑笑的,却突然提起来林月泉来。
之前在杭州那会儿,林蘅出的那件事,徐月如是知道的,自对林月泉恨得牙根儿痒。
可是林月泉背后有人,连齐明远一时都暂且忍下了,她不好多说,倒像是撺掇着。
这段时间,陆景明和齐明远在一块儿,合计着调查人家,甚至查到了泉州知府苏徽,查到了淮阳王府身上去。
她想来并不单是为了林蘅的事,可至于这里头还有什么原因,她是不清楚的,便也就不知道,林月泉与温家,与温桃蹊之间的纠葛。
外头的好些事儿,一向是齐明远愿意说,就主动来跟她商量,他不说的,她就算察觉了,轻易也不过问。
林蘅一听林月泉的名字,下意识就去看温桃蹊。
徐月如敏锐的捕捉到,语速就渐次放慢了:“我听六郎的意思,那林月泉是为了选皇商进京的,他背后是冀州侯府作保。”
“冀州侯家和忠肃侯府,祖上到底有些交情,而且忠肃侯府的老姑奶奶,当年就是嫁去了冀州侯府的,只是又隔了一代人,冀州和京城又相隔甚远,往来走动少了,联络的少了,倒也没听说多有交情,比我们可不如了。”
“再加上忠肃侯府与冀州侯的行事做派,从来不同,叫我说,该是很看不上孔家人的做派,才懒得搭理。”
“但现在林月泉这么着进京了,王熙设宴,总要给冀州侯府一些面子,这才也给他下了请帖的。”
连林月泉都能拿到请帖,那陆景明一定就也有。
祖母和忠肃侯府的老夫人是手帕交,那二哥也一定有。
这个宴……太平不了啊。
温桃蹊抿紧了唇角:“那还挺热闹的。”
徐月如多有眼色的人,看了眼林蘅,果然林蘅几不可见的朝着她摇了摇头。
于是她收了声,不再提林月泉,只是打了个岔,又说笑一阵,领了林蘅离开的。
温桃蹊一路送了她们出府,目送她们登车远去,才带了丫头返身进府。
马车缓缓行驶,徐月如叫了林蘅一声:“桃蹊和林月泉……不可说?”
“倒不是不可说,就是从前发生过一些事,在歙州的时候,桃蹊挺防着他的。”
林蘅撇了撇嘴:“他那个人……我接触不多,也不好说人品德行究竟如何,但总觉得不怀好意。”
他自是不怀好意的。
上次掳人,他不就是冲着温桃蹊去的。
徐月如也不知道他们把这事儿告诉过温桃蹊,不然也不会在温桃蹊面前提起林月泉。
她摸了摸鼻尖儿:“他对桃蹊很热络吗?”
林蘅一怔:“嫂嫂怎么知道?”
那就是了。
徐月如笑着摇头:“桃蹊生的好看,林月泉也算年轻有为了——他能搭上苏徽,能靠上冀州侯府,足可见他有通天的本事。”
“知色而慕少艾,他既去了歙州,见过桃蹊,动了心思,才是正常的,若说不动心,我倒怀疑他有古怪呢。”
林蘅却蹙拢眉心:“可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徐月如几不可见一眯眼:“是怎么说?”
“我老觉得,他是偷偷摸摸的,做什么,总鬼鬼祟祟。”
其实对林月泉,真没多少认知,可林月泉干的事儿,林蘅始终觉得,这个人绝不是光明磊落的。
就像当初他给桃蹊送那些香料,甚至打包了一样的,送到李家去给她。
但他同她们,本没有交集,与她们兄长,也不曾有什么往来交情,这礼送的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还有桃蹊跟她说过的,端午赛龙舟,他的突然出现。
再到她们一行离开歙州往杭州,要说林月泉是一路尾随,林蘅觉得有些太吓人了。
但若说是巧合,是缘分,她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林月泉必是知道她们的脚程,才会那么巧合的出现在了杭州城,出现在她们眼前。
偏偏又要做出一副偶遇的姿态来。
现在回想起来,林蘅都觉得毛骨悚然。
“嫂嫂,当初林月泉出现在杭州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了,只是那时没多想过,桃蹊自己好像也知道,就一直没提过。”
“是在我们去杭州之前吗?”
林蘅说是:“他像是一路跟着我们去的,只是一直没露面,突然有一天,就出现在我和桃蹊面前,一切都像是巧合,像是……老天注定的缘分。”
“我现在回想起来,之所以觉得他鬼鬼祟祟,大概也是因为这个。”
“而且我一直觉得奇怪,如果他真的是跟着桃蹊去的杭州,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一面说,一面摇头:“其实陆掌柜这小半年的时间里,也总是跟在桃蹊身后。自从我去了歙州,认识了桃蹊开始,到现在,只要有桃蹊出现的地方,似乎就总能遇到他。”
徐月如笑不出声,面皮紧绷:“但你从不觉得陆景明行踪鬼祟,叫人生怕生厌?”
“桃蹊也没有真正厌烦了他呀。”
她歪了头看过去:“最开始的时候,桃蹊也防着他,可时间长了,你看现在——这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当初陆掌柜殷情切切,不管怎么跟桃蹊示好,他从来没有瞒过温家兄长,桃蹊的哥哥们,都知道的,甚至在我们离开歙州前,连桃蹊的母亲,也晓得此事。”
“他对桃蹊好,是发自肺腑的,他想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愿意护着温桃蹊,但他光明磊落,光明正大。”
“嫂嫂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个是行走在阳光下的坦荡君子。
或许陆景明本人不是什么君子做派的人,可在对于温桃蹊这件事上,他极用心,唯恐连累了小姑娘的名声,败坏了女孩儿名节。
他喜欢温桃蹊,对温桃蹊好,从不背着人,更不背着温家人。
旁人就算说起来又如何?
温家的人都没说什么,这便是名正言顺,清清白白。
但似林月泉那样的……
鬼鬼祟祟,说的挺对的。
至于他如何知道温桃蹊的行踪……
“怪不得陆景明这阵子一直在查他。”
“查林月泉?”林蘅似吃了一惊,“嫂嫂怎么知道?”
“查到了泉州知府头上去,他一介白衣,身无功名,还怎么往下查?便托到你哥哥这儿来。”
那就只能是为了桃蹊了。
林蘅秀眉皱起来,拧巴到一起去:“来了京城这么久,整日里吃喝玩乐,也认识了些朋友,可轻松的日子只怕到头了。”
徐月如板着脸,去捏她手心儿:“什么就到头了?又胡说。外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人就在京城,京城纷争乱起来,我身处其中,怎么独善其身呢?”林蘅抿着唇笑,“不过没关系,我只是替哥哥担心。”
“你也不用替他担心。”
徐月如长叹了声:“选皇商的事儿,年前总要敲定的,说不得,朝廷急,要不了几天,就得选出一个来。林月泉在京城没有根基,冀州侯府离开京城这么多年了,真比起来,未必比不过。”
“你也不用想着,你哥哥来日头疼,麻烦缠身。”
“等日子久了,你就明白了。”
“从他高中入朝,到他娶我为妻,他一直都身处漩涡,抽身不出来的。”
“你呀,现在比原来好多了,但还是小心过了头。等将来你嫁了谢喻白,这样的事情更少不了,时间久了,你也就习惯了。”
林蘅的小脸儿一下子就红透了,推了林月泉的手一把:“说着正事儿呢,怎么又拿这个打趣我呀。”
“这怎么是打趣?”
徐月如不大高兴起来:“你长大了,总要嫁人的,从前在林家,在张氏那恶妇手上耽误了,你这年纪,议亲不是早就该的事儿吗?”
自从上次画舫上,她和谢喻白深谈过一次之后,林蘅对谢喻白的态度,和软了很多。
谢喻白偶尔还是会带了东西到齐家去送给她,她也会在知会了齐明远和徐月如的情况下,同谢喻白见上一见,说几句话。
温桃蹊上次说,如今看着她和谢喻白,真是叫人想到岁月静好。
连谢喻白自己也说,外面烦心事情那样多,可只要想想她,见到她,就什么都不觉得困扰了。
他有再多的疲惫,只要有她在,他也能觉得一身轻松。
时间久了,说不心动,是假的。
只是她仍有犹豫而已。
徐月如想了想:“上次在画舫,你和谢喻白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的。”
林蘅眼睛一闪:“你们偷听呀?”
徐月如难道看她呆呆的模样,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是偷听,你同谢喻白两个人在船舱里,我真放心的拉了桃蹊走不成?”
林蘅小脸儿一垮:“嫂嫂。”
她是撒娇的语气,徐月如越发笑的开心:“你就是想太多。你上次那样跟谢喻白说话,他后来不还是总来找你吗?可见他是不在意的。”
“他不在意,我自己心里却过意不去。”林蘅无奈叹气,“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当然晓得,他是一颗真心在我身上,他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可是嫂嫂,正因为如此,我才不知道自己如今对他,究竟是感动更多,还是喜欢更多……”
“两个人在一起,感情本该是最纯粹的,现如今夹杂了别的东西在里头,他又知道我心里……从前是有别人的……”
“你是怕以后,他跟你秋后算账不成?”
“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怕什么!”
徐月如在她肩头上拍了一把:“有我们给你撑着腰,你怕什么?你心里过意不去,可他是心甘情愿的。你如今不敢迈出去这一步,又舍不得放开他的手,蘅儿,这样才是最不该的。”
“我不是——”
林蘅猛然一惊,头皮发麻:“我不是要拖着他的。”
“我知你不是,可旁人看着,又怎么样呢?”徐月如摇着头劝他,“我和你哥哥,都希望你随心所欲,虽然这很难,但我们一直在努力,让你在一个尽可能安逸的,放松的环境里,放下过去十五年的心结。”
“而我们高兴的,是你近来的确慢慢的放下过去。”
“可是在谢喻白的事情上,你似乎,还是不太敢迈出去这一步的。”
她又去拉林蘅的手:“他在等你,蘅儿。”
她知道。
林蘅一直都知道,谢喻白在等她。
他一直说,不想逼她,想等她心甘情愿的,接纳他,接受他,愿意做他的妻。
他是有主见的人,更是有本事的人。
她来京城这些天,见识过似许媛那样的人,也听闻过外间对谢喻白的评价。
林蘅抿了抿唇:“叫我再想想吧。”
徐月如实在是有些无奈的。
她是最洒脱的性子,可碰上林蘅,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去哄,去开解。
谢喻白自负过了头,不肯逼林蘅,非要等一个心甘情愿。
她是做嫂嫂的,又总不能叫齐明远去问谢喻白,到底还要不要娶林蘅。
两个人从歙州到杭州,如今都到了京城了,这不就是僵住了吗?
真是令人头疼。
她看着,干着急,都快把她急死了,人家当事人没事儿一样。
要指望齐明远在这事儿上动心思,更不可能了!
徐月如有些丧气,一甩手,有些气上了头,往车厢上一靠:“算了,他都不愿意逼你,我总逼你,回头叫你哥哥知道,倒觉得我不好。”
林蘅知道她也不是真的生气,无非是有些恨铁不成钢而已,就往她身边凑了凑,挽着她的胳膊:“怎么会呢?嫂嫂最真心待我好的,哥哥才不会这么想呢!”
第三百二十章:被谢喻白吓到了
丹溪别院从前是皇字当头的。
早年间皇叔英住在京城的时候,太后大手一挥,叫今上点了京城长安巷最气派的宅子,另又拨了丹溪别院,给皇叔英做别院用。
其中景致自不必多提,最妙是有一处假山处,取一百零八颗南海珍珠,嵌于红芙蓉石上,那红芙蓉石凝结脂润,细腻纯净,质地绝佳的,红白相间,交相呼应,华贵又好看。
后来皇叔英跟着世子去了封地,离开了京城,王府被收了回去,交到内府司重新做分配用,丹溪别院自然也就一并收了回去。
不过京城里达观勋贵多,朝廷这些年又缺银子,所以从三年前起,内府司挂了丹溪别院出来,是可以租赁去用的。
只是也有限制——非三品以上不得租,当然,花费也不少。
就像是王熙包下丹溪别院给他儿子摆宴,一日下来花费总不在少数就是了。
温桃蹊带了好些东西,包在小包袱里,从家里出门,就交给了陆景明。
温长玄看她那样子,真是鬼鬼祟祟的,凑过去给了一包什么东西之后,就小跑着回到自己的车上。
他黑着脸,等她上了车,才去问陆景明:“她给你什么?”
东西陆景明是收好了的,一挑眉:“又不是给你的,你问什么?”
温长玄咬了咬牙,没说话,只是脸色更难看。
就这样一路无话,出了长街,往丹溪别院方向去。
其实隔的不算特别远,就四条街而已,只是马车走得慢,他们又不好太出风头,便到的不早不晚最好。
于是等他们一行人到丹溪别院时,门口已经停了好些高辕马车或是软轿。
王熙是不在府门口迎人的,用齐明远和徐月如的话说,他一向都眼高于顶,自视高人一等。
温长玄扶着温桃蹊下马车,她远远地就瞧见了忠肃侯府七姑娘王宜真。
她噙着笑,提了裙摆上去,身后正好齐家的马车就稳稳当当停下了。
后来两个姑娘便手挽着手的又去接人,一路说说笑笑的,为着后面的宾客已然不怎么多了,王宜真就跟着她们一块儿进了别院中去不提的。
丹溪别院果然是名不虚传。
在歙州时她们也去过谢家的别院小宴,温桃蹊还没少去,那时候便觉得谢家别院精致可爱。
今日见京中丹溪别院,真不愧是皇字当头的,一事一物,都是极尽奢华的。
她四下扫量了一圈儿:“今日男宾女客分席面吗?”
王宜真说不分:“我二哥最不看重这个,但凡是他的宴,就从来没分过的。”
她说这话时,显然有些嫌弃。
温桃蹊笑着戳她:“我听你挺不满意的,那你不去老夫人跟前告他的状,叫老夫人打他吗?”
王宜真撇了撇嘴:“我本来不想来的,是他说,我二嫂这些日子看顾孩子,累着了,我是他亲妹妹,他在丹溪别院设宴,我怎好不来帮衬,后来说的急了,混账话也说,说什么,实在不行,找我大嫂去,叫我大哥抓了他打了一顿,才老实。”
这信息量是有些大的。
温桃蹊知道王家的孩子感情都不错,以前在家里时候,祖母也说,人上了年纪,就图个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家宅安宁,顺遂和满。
她家里头有个梁氏,这顺遂和满是很难了,但提起忠肃侯府,祖母总是羡慕侯府老夫人的。
说她家里孩子感情都好,兄弟姊妹之间也相处极好,那样高的门第里,竟少有勾心斗角,更不见兄弟们同室操戈的。
这的确是难得。
但王宜真却说她不想来。
一旁徐月如大概是知道内情的,只是掩唇笑,看温桃蹊不再追问,才没开口打圆场而已。
等到了正宴席面上,她们几个自然一桌,同桌的还有兵部侍郎家的四姑娘,大理寺卿家的二姑娘,还有……
温桃蹊看着许媛由远及近,面色便一沉。
王宜真才要去别桌上招呼客人,一时见了许媛朝她们这边来,也吓了一跳:“没把她安排在你们这桌上的。”
那就是自己奔着林蘅来的了。
徐月如不动声色拍了拍林蘅手背,林蘅回了个安心的笑容给她。
王宜真是不敢走了,就怕闹出什么事儿来。
却不曾想,许媛人是来了,也的确停在林蘅身边儿。
只是等她走近时,才看得真切,她脸色并不好,神色淡淡的,看起来,不太有什么精神的样子。
温桃蹊抿唇,刚想先发制人。
许媛叫了声林蘅。
林蘅抬眼看,却并没起身。
她那里又深吸口气:“我原说今日就不来了,可想了想,还是不太甘心,总想再见你一面。”
“可我若要私下约见你,恐怕我更要倒霉,倒不如趁着侯府设宴,与你说上两句话。”
倒霉?
她要倒什么霉?
林蘅眼皮一跳。
谢喻白之前说,这件事情,他来解决。
甚至为此跟她道歉。
说是先前实在没想到,许媛一再的骚扰她。
那许媛这言外之意……
“你想借一步说话?”
许媛定定然盯着她看,没应声。
温桃蹊觉得许媛挺奇怪的。
平日里见她,都是有些趾高气昂的。
家里头宠她宠坏了,便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也不收敛锋芒。
她不太想叫林蘅跟她去。
只是她身形刚动,徐月如沉声先替林蘅应了:“许四姑娘既然有话单独跟你说,你就去一趟,只是快去快回,别再别处贪玩,一会儿要开宴了,可别叫我打发人四处寻你去。”
林蘅这才慢吞吞的站起身,说知道了,又慢吞吞的挪出来。
许媛听得出徐月如言外之意,只是眼下什么都不计较,也懒得打嘴仗了。
她一概没理会席面上的一众人,转身就走,林蘅只好提步跟了上去。
温桃蹊一咬牙:“她又不怀好意的,阿嫂叫姐姐跟她去做什么?”
她压低了些声,饶是如此,都能感受到对面审视的目光的。
要怪就怪谢喻白实在出色,惹得京中多少贵女闺中思怀。
对面坐的那两个,看热闹似的,打从许媛过来,她两个的目光就频频落在林蘅身上了。
徐月如笑着说无妨:“这里是丹溪别院,今天是忠肃侯府设宴,她那个模样,应该是被她父兄教训过,自然不会再放肆。”
温桃蹊啊了声:“可不是说,她家里都很宠她的吗?”
反正她长这么大,不管闯什么祸,是从没有被正经八百的教训过的。
许媛是有些蔫儿头耷拉脑,温桃蹊本来是以为为着谢喻白的。
一个千娇万宠长大的姑娘,叫家里骂个狗血淋头,以至于精神恹恹,她实在想不到。
徐月如又摇头,侧目去看她,声儿也放低下来:“她爱慕谢喻白,这本没什么,京中不知多少似她那样的姑娘,都想嫁进谢侍郎府。”
“可她为谢喻白,不顾自己的名声,几次三番针对蘅儿,这就不一样了。”
“谢喻白自己做了选择,对她无意,她若是个好的,是个大大方方的姑娘,就该收敛了心思,潇洒放手,安心在家中等着相看夫家,来日备嫁。”
徐月如端了茶杯,送到嘴边,吃了口:“她干的这些事,如今都成了笑话了。她活成别人眼里的笑话,许家教女无方,自然也是个笑话。”
“她现在为了谢喻白针对蘅儿,将来哪个好人家还愿意聘这样的女孩儿做家中主母呢?便不是当家主母,便是次子,幼子,要做人家的正头娘子,只怕人家爹娘也是不肯的。”
所以,许家也没有势大到,能叫许媛在京中横着走的地步啊。
那许媛在豪横个什么劲儿?
今天说她倒了霉,那不是自作自受吗?
人活一世,这么大个人了,这点子道理都不懂,一点儿分寸也不知,仗着家里宠爱,胡作非为,就这?
温桃蹊嗤鼻:“我之前还以为,她家中势大,她便是干出这些没脸的事情,许家也总能替她兜着,将来她也不愁嫁,没想到竟是这样。”
徐月如叫她的话都笑了,是真心实意的,连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许家凭什么?”
那头林蘅一路跟着许媛往湖边槐树下去,许媛还一路在靠近湖边的,林蘅却站在了槐树底下,不再往前。
许媛脚步收住,回身看她,便嗤了声:“你怕我把你推下去?”
“按照常理来说,你不敢,但我不愿意拿我的性命冒险。”
林蘅端的是不卑不亢,语气淡淡的:“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
许媛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拳:“这些日子,外头的人都说你是最温顺,最和婉的,可其实你不是。”
“我们两个,没什么旧可叙的吧?”
许媛被倒噎一回,越发笃定,林蘅根本就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良善。
她一时发了狠:“你骗了所有人!连谢喻白,都是被你骗了的!你装作柔婉淑嘉,良善可欺,叫他以为,我欺负了你,可其实你——”
“其实我怎么样呢?”林蘅打断她的话,不愿意再听,“其实我有脾气,也会软刀子剌人,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你说这话,太可笑了。”
她背着手在身后,掐着自己手心儿:“你没欺负我吗?你几次三番针对我,我不与你计较,是怕给我哥哥惹上麻烦,不想去得罪你们许家而已。”
“可是你欺负我,我就该逆来顺受?”
“这是谁家的道理?我是不是柔婉,是不是良善,难道要从这上面看吗?”
“我如今驳了你,不肯逆来顺受了,就是装腔作势,扮可怜去博人同情?”
她越是说,脸色越发难看阴沉:“许媛,你从小被骄纵,嚣张跋扈,但也不是所有人生来都要忍受你。”
“你说我骗了谢喻白——”
林蘅唇角往上扬了扬,眉目仍是柔和的,语气却有些许森然:“我从没骗过他,更从没求着他护着我,他对我好,我心下感动,却怕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所以不止一次劝他别再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梦寐以求的,未必人人都在求。”
“你求而不得,就转头来迁怒于我吗?”
许媛登时面如死灰:“你说……你说谢喻白他……”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林蘅有些不大耐烦。
她的确是故意的,也怀着最大的恶意,希望能戳在许媛的最痛之处。
她本不愿拿谢喻白来说嘴。
人家对她一颗真心,她倒利用人家的真心做攻击他人的利器,她觉得这样不好。
可许媛实在是太嚣张了,她忍不住就脱口而出的那些话。
而眼看着许媛面如死灰,她心中竟然难得的痛快。
林蘅咬了咬下唇:“我嫂嫂还在等我回去,你要不说,我就走了。”
“我要离开京城了。”
她转身要走时,许媛突然开了口。
刚转过去的人,身形一顿,迟疑回头,面露不解。
许媛见了,呵笑着:“你很意外?”
林蘅眯起眼来没应声。
“也是,你要说的都是真的,那你的确是不知道。”
许媛深吸口气:“谢喻白去找我过父兄,我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什么,我父亲说,让我回锦州老家待上一两年,养养性子,等两年后,再把我接回京城,给我议亲。”
“我在家里哭过闹过,可都没用。”
“我就在想,你本事可真大啊。”
“明明不过商贾出身的女孩儿,突然出现在京城的,凭什么什么好处都是你的呢?”
“有那样的兄嫂,徐家还认你做干女儿,连谢喻白都对你一往情深——我究竟是哪里不如你,凭什么你一出现,就能轻易而举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林蘅眼底凝了冰:“所以你今天真的是想来找我麻烦的吧?”
许媛犹豫了下:“刚刚看到这一池湖水,我真的在想,把你推下去,你死了,这些就都是我的了——可是我突然,不太敢了。”
她是被谢喻白吓到的。
林蘅暗暗松了口气。
防人之心,果然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放下。
她要是傻乎乎的跟着许媛走到湖边去,说不得,许媛头脑发热,真把她给推下去的!
第三百二十一章:背黑锅的
从湖边往席面上回的时候,林蘅整个人闷闷的,看起来精神实在不怎么好,兴致也不高。
她低着脑袋,闷着头一味地往前走。
眼角低垂却也能看见地面上一大片的阴影。
前面有人拦了她的路。
她脚步一顿,抬头去看,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儿?”
谢喻白打量了她一番,从头到脚的看,确认了她无事,面色才缓和了些:“许媛找你做什么?”
林蘅咦了声:“你怎么知道?”
他无奈叹气:“我听说她来赴了今日的宴,就吩咐了人盯着她,知道她去寻你,本来以为徐夫人和三姑娘在,必不会叫她接近你,却不想你跟着她往湖边去了。”
林蘅心下动容:“她说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我说,嫂嫂叫我跟她去的。”
“这是侯府二公子的宴,她便再没分寸,也不敢胡来才是。”
“我留了心眼的,并没有跟着她靠近湖边。”
他的重点根本就不在这儿。
谢喻白只好又问了一遍:“她找你干嘛?”
他有些急切,少见又难得。
林蘅唇角上扬,心底的郁闷褪去大半:“你都跟她父兄说了什么?”
谢喻白倒坦然得很。
有些人,做了事儿,给正主知道了,难免尴尬不自在。
他却不。
林蘅问,他挑眉就应:“我说了这件事情会解决掉,不会一直让她来骚扰你。”
林蘅掩唇:“那你还问我她找我做什么?”
“她说她家里要送她回锦州老家,两年后才许她返京。”
“她为此心中不快,不甘心,也不服气,所以想借着今日的宴,来找我谈一谈。”
谢喻白面上冷了三分:“有什么好谈的。你就是性子太好,她找你,你便跟她去。”
“就算是侯府的宴,又怎么了?为什么要惯着她?”
“总要把话彻底说开才好的。”林蘅不以为然,“不然她心怀怨怼离开京城,两年后再回来,岂不是要与我新仇旧恨一并清算吗?”
明知她是玩笑话,谢喻白心下仍旧有些不大高兴:“她跟你清算什么?两年后她凭什么来跟你清算?蘅儿,你这意思,不是想拖我两年吧?”
她真没那个意思,甚至都没往这上头想……
见她脸红起来,谢喻白心情才好了些,也不再揶揄她,只是与她玩笑几句,便送了她回席面上去。
林蘅又不想叫席上的姑娘们瞧见,免得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她更不想做人家的谈资,是以再三的推,也只叫谢喻白把她送到近前,就再不肯让他送了的。
谢喻白一向听她的,在这上头更不会与她争,目送她安然无恙的回到席上,才转身往自己那桌回了不提。
正宴开的晚,大约还得好一会儿,温长玄一直是挨着陆景明坐着的,席上大家客气,看的也是齐家和谢家的面子。
他不大喜欢应付这样的场面,酒多吃了两杯,就想找借口离席去喘口气。
陆景明当然是最自然的借口。
可他却意外发现,陆景明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离席了。
却说陆景明一早离了席,众人也不曾察觉。
他是一路跟着林月泉而去的。
林月泉是靠着冀州侯府进的京,席间自然有不少人阿谀奉承,敬酒的,客气的,反正酒是没少吃。
王熙好酒,珍藏的美酒不少,劲儿足,吃多了真有些上头。
他看着林月泉脚下分明有些踉跄,一旁小厮忙去搀扶,才快步追了上去。
林月泉警惕,听得见身后脚步声,顿住了身形,回头去看,见是他,啧了声:“好巧。”
“不巧,我跟着你过来的。”
林月泉英眉一拢:“有事?”
“咱们如今,就生分至此呗?”陆景明在打量他,“来了侯府的宴,你也没来敬我一杯酒,我倒比旁人更要不如。”
“不过也是,你如今飞黄腾达,背靠着冀州侯府,大概是看不上我了。”
“你不也靠上了忠肃侯府和徐家吗?”林月泉嗤了声,从小厮手上抽出胳膊,打发他退远一些,“其实你看,忠肃侯府,未必拿你当回事儿,不然今天王熙设宴,我就不该收到请帖。”
“你说得对,可王熙看的,到底也是冀州侯的面子,不是你林月泉的面子。”
陆景明一撇嘴,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来,伸手递了过去。
林月泉越发警惕,根本不接:“什么东西?”
“山泉香。”
陆景明敏锐的捕捉到林月泉一闪而过的僵硬,还有那微变的脸色。
他心下嗤笑,面上却不显:“桃蹊托我转送你的。温家的山泉香,名震天下,这趟来京城,她送了不少人,听说你进京了,就准备了这些,叫我送给你,托你也给冀州侯带些回去。”
“挺好的,陆景明,我拿你当朋友,托付你的事,你一件没帮我办成,现如今,还借着这东西,到我面前耀武扬威。”
林月泉咬牙切齿:“温桃蹊是我先看上的!”
陆景明眉心一动:“这种事情,也有谁先谁后?”
林月泉的头又疼起来,他抬手去捏眉心,按着揉了两把。
陆景明把手上的小包晃了晃:“好心送你的东西,你不接,不大好吧?”
林月泉一把把东西接过来,冷声问他:“你还有别的事吗?”
“倒没什么了,哦对了——”
陆景明作势要走的,转身的时候,又顿住,尾音一拖,斜了眼风扫视过去:“至于你说的,拿我当朋友这事儿,你亏心不亏心?”
“那看样子,好些事,你是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陆景明沉了声。
林月泉是够嚣张的。
仗着背后有人撑腰,进了京,旁人看在冀州侯府的面子上,礼敬他三分,再加上摸不透他的来路底细,就更忌惮一些,倒把他的心气儿越发捧高了。
如今虽没到了撕破脸的地步,但他干的那些事,敢堂而皇之的认了——
苏徽一定都替他处理好了。
就算要查,只怕也很难发现蛛丝马迹,更遑论拿了林月泉的罪证去。
不过也是。
若不将那些都处理干净,他们也不敢送林月泉进京。
争皇商,说是你死我活也不为过。
多少人盯着,五十万两,咬咬牙,给出去,往后什么油水捞不到。
林月泉自己不是个干净的,纵使有冀州侯和苏徽为他作保,若叫查出来,他从前那样的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别说他要完蛋,连冀州侯和苏徽也要跟着倒霉。
而那些事,他,他们,都知道。
陆景明深吸口气:“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他说完就走,大有不愿与林月泉多言的意思。
可他刚转过身,迈开腿,林月泉在身后叫住他:“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是怎么搭上苏大人的?”
这倒是出乎陆景明意料的。
他想回头,忍住了:“林月泉,这世上有很多事,不一定是眼见才为实的,还有很多事,耳听一定是虚的。”
“你和苏大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好奇过,也调查过——”
他咬重了调查二字:“你是聪明人,我想苏大人也是,你们大概早就猜到,我既与齐明远走的近,要调一些吏部旧档,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他再三的想了,到底是在此时猛然转身,目光正好就定格在林月泉身上:“徐州苏家,还有苏林山,和你,和苏大人,还有同苏夫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又到底发生过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林月泉面色果然白了三分,旋即恢复如常:“这才是陆景明。”
他眼底透露着棋逢对手的兴奋:“我还只当,这半年时间,你跟在温桃蹊身后,迷昏了头,什么都糊里糊涂的。”
“你错了,正是因为有了桃蹊,我才更不敢糊里糊涂。”
陆景明看着他眼底的兴奋,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
有些厌恶,有些不耐烦,想想小姑娘跟他讲的,前世的经历和遭遇,也有恨意。
但对于林月泉本人,他莫名的,在这一刻,又有了些许的惋惜。
调查到的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理智告诉他,林月泉也许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他自己也是受害者。
一家十几口,死在苏徽手里,他还要“认贼作父”,以为苏徽是真心待他,被利用,被玩弄于鼓掌之间,报着根本就不存在的血海深仇。
只是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
林月泉更多的,真是自作自受。
就像当初桃儿说的一样。
纵使真的有这个血海深仇,他有苏徽做后盾,本可以有更好的方式去报仇,可他偏偏要选择最卑劣,最无耻的一种。
人的感情和真心,小姑娘家最纯真的爱情,就这样成了他可利用的。
甚至于,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他不是没有机会,接近真相。
陆景明不会认为,他甘心做苏徽手上的一把剑,他一定有着自己的盘算和筹谋,也一定有自己的心腹和暗中培植的势力。
可他却从没想过去查一查当年的事。
他把苏林山一家的死,全都在算了温家头上。
他轻信了苏徽的鬼话。
这便是活该。
再多看他两眼,陆景明心底的厌恶便无限地被放大了。
他身影渐远,有风吹来,凉飕飕的,打在身上,林月泉不禁打了个冷颤,拢了拢衣襟。
手上的小包沉甸甸,千斤重一般。
他低头看,眼底浮现出探究和困顿。
山泉香。
赵珠信上说,山泉香从前叫做佛宁香,是温致在温长玄出生之前,就调出的一味香,后来几经改良,最终改为山泉香,流传世上,名震天下。
他也派人去调查了。
温家在二十年前,的确曾有过一味佛宁香,卖的也很好,后来突然不卖了。
时间上来看,佛宁香后,接上的的确就是山泉香。
只是用香的人未必懂香,倒也有人说,山泉香和佛宁香是很相似,可究竟如何,就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没有见识过温家的佛宁香,也无从得知香方。
山泉香到底本就是温致所有,还是……这只是个谎言而已?
温致为了掩盖杀人夺香的真相,编出这一套的说辞,倒叫他家里的孩子都信了。
温桃蹊这时候叫陆景明送他山泉香,又是何意?
那女孩儿是少见的聪慧,但总不见得,连这样的事,都能察觉到端倪吧?
陆景明的态度,模棱两可。
那句前路漫漫,好自为之,像是大有深意,可是细究下去,又探不到底。
走了二十年的路,突然一片迷雾挡住了前方的大道。
林月泉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陆景明是在别院的竹林里遇上温长玄的。
彼时温长玄脸色不怎么好看,见了他,更不善。
他好久没见过温长玄这样冷眼相对了,吞了口口水:“我没得罪你吧?臭着一张脸……”
“桃蹊给你的东西,是让你转送人的,是吗?”
陆景明一时头大。
这人有的时候太聪明,就很麻烦。
温长玄无能一些,蠢笨一点,怎么会能猜得出他遁出来,是为了桃儿那一小包东西。
他沉默,温长玄就明白了:“她让你把什么送给了林月泉?你们两个,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其实本来就很难瞒过去的。
主要就是太精明了!
陆景明合眼叹气:“桃蹊身边那个茯苓,你知道吧?”
他当然知道。
从外头买了个来路不明的丫头,他不高兴了一场,后来还是陆景明帮着打圆场,他想陆景明总算办事周全,也不会放了来历不明的在桃蹊身边,才没有多说什么。
温长玄眉心一动:“那丫头果然是有问题的吗?”
“你就不能别这么精明吗?我整日要帮桃蹊兜着这些事,也很累的,还要应付你。”
陆景明咬了咬牙:“前两天我抓到一只信鸽,是从你们家飞出去的,截下来之后,发现是给林月泉的,信中频频提到山泉香,我告诉了桃蹊,合计着,你们家如今,也只有茯苓是前些时候才买到身边的,八成是她。”
“你不是说你调查过,她底细干净,没什么问题,所以叫我放心?”温长玄上前两步去,差点儿就上手了,生生压下,“这就是你说的没问题?”
陆景明真是有嘴说不清。
赵珠没问题个鬼。
小姑娘打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个奸细。
黑锅全是他来背着。
他抿唇:“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的确没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