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1.土门关下
井陉关一带是当年韩信背水一战的战场,主要由三座关隘组成,西部的苇泽关和故关都在建世汉控制之下,东部是扼守进出太行山要冲的土门关,如今掌握在建武汉之手,由积弩将军傅俊镇守。
傅俊是颍川人,当年响应刘縯、刘秀起兵,是刘秀的直属部下,他追随刘秀参加了昆阳之战,立有战功。刘秀入河北时,傅俊只率十几名宾客从颍川出发,一路追到邯郸,刘秀有感于他的忠诚,将最精锐的颍川兵交给他统领。刘秀称帝之后,傅俊奉命回南阳迎接刘秀的家眷,费尽千辛万苦将阴丽华等人迎到邯郸。由此可见,刘秀对他的信任非同一般。
傅俊驻守土门关,手下原有一万军队,不久前朝廷向西增兵,使傅俊的兵力达到两万人。
土门关控扼道路要津,在海螺和抱犊两山之间,关隘险峻,易守难攻,它就象一扇大门,一旦被攻破,河北平原便任人驰骋了。
傅俊深知责任重大,精心布置了土门关防线,他以数千人分驻海螺和抱犊两山险要之地,自率大军屯驻土门关内,在太行山口形成一个坚固的防守阵型。以这样的军事部署,足可抵抗数万大军的进攻。
刘秀认为,纵使刘钰率军来攻,土门关也能够抵挡一时。刘钰不可能迅速突破这道防线,土门关攻防战会打成持久的消耗战,而时间拖得越久对刘钰越是不利,因为他必然面临补给问题。
刘钰身后数百里是重重山峦,补给依靠山间狭道,而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虽然能走车,但依旧太窄,一辆车坏了,后面的所有车辆都得停下,其行进速度可想而知。
简而言之,井陉的后勤补给十分困难,无法供应大队人马的需要。当年韩信出井陉只带了一万多兵马,一是因为刘邦实在没有更多的人给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运粮费劲,人再多粮食就供应不上了。
按照当年李左车的推演,只要守军深壁高垒,坚守不战,再分兵间道入山,绝了韩信的粮道,就会让韩信陷入绝境,“前不得斗,后不得还。”这也是兵仙韩信最害怕的一个战术。
可惜成安君陈余不用李左车之谋,自恃人马众多,不守关隘,而是退后数十里,在宽阔的地界列阵。陈余想要堂堂正正地决战,没想到却被韩信背水击溃。
前人的经典战例给出了一个现成的井陉攻守样板,直接拿来用就成了。刘秀屡次告诫傅俊,要他按照李左车的法子,固守险隘,派奇兵扰敌粮道,拖住刘钰,等待朝廷大军增援。
傅俊有信心守住土门关,他甚至觉得不需要朝廷援兵,就凭他这两万人马,刘钰休想冲出太行山。可是当汉军真的到来时,傅俊却着实吓了一跳。
关下军队的规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土门关外兵马便有四五万人,而后面苇泽关和故关一带也会驻有重兵,以保护后方的粮道,傅俊推测,这次刘钰出动的总兵力至少得六七万人。
正常来说,井陉的道路条件根本不能保障这么多军队的粮食供给。可刘钰硬是办到了。
在太原的大半年时间里,刘钰一直在做着战争准备,先是将粮草源源不断地向东运送,进入太行山,在山城上艾储存。他在上艾周围新建了几个大型粮仓,用以储备军粮。然后从上艾向东,经过井陉,一点点运到苇泽关和故关,使两关的粮食储量不断增加。
除此之外,刘钰还祭出了两大后勤法宝,一是山饼,一是肉干。
山饼和肉干都是易储存、易携带、易饱腹的食物,靠着这两样军粮,每个士兵可随身携带半个月的口粮,大大减轻了后勤压力。
打仗向来打得是后勤,后勤给力是汉军能大规模出井陉的主要原因。
从苇泽关到土门关的近百里山路是汉军的粮草运输命脉,也是傅俊实施其断敌粮道的主要区域。傅俊派出了数千兵马,专门负责袭击这条粮道。
可是他忘了,刘钰还有一支配合大军作战的部队,就是那些常年在山里打游击的山贼队伍。在井陉一带有十余个山都尉,他们手下有兵马数万人,这些游击队最擅长在山中作战。
土门关的兵马刚一进山,山都尉便得到消息,他们采用伏击和偷袭等手段,不断消耗土门关的兵力,遇到小部队就围歼,遇到大股部队就偷袭。这种战术让土门关兵马吃尽了苦头,他们甚至连敌军粮队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被逐出了太行山。原本进山了五千人马,等狼狈逃回时只余下一半,
傅俊的断敌粮道策略彻底失败,如今只余下正面死守一条路了。
在刘钰这个皇帝亲临战场的情况下,汉军士气高涨,向土门关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虽然傅俊的防守很顽强,但是在一开场就吃了亏,只用了五天时间,土门关两侧的海螺和抱犊两座高山军寨便被攻破。
傅俊预料到了两山的失守,但是绝对想不到会丢失的这么快。两山失守,使他精心布置的井陉防线只余下土门关一座当道要塞了。
汉军集中兵力对土门关发动强攻,他们在关外的高处设置了强弩,居高临下对关城内发射强弩。虽然由于射程所限,进入关城的弩箭并不多,但是对于守军的心理打击是巨大的。他们引为老巢的关城动不动就有冷箭落下,时不时有倒霉蛋被射中,以致于后来士兵在关城上行走时,头上都要顶着木板。
在汉军攻城十天后,傅俊向邯郸发出求援信,请求紧急支援。
援兵还没有影子,皇帝的旨意便到了。刘秀的语气颇有些严厉,带着些申斥的意思。刘秀的意思是,两万大军,对于防守一座关隘来说足够了,以目前的兵力,守上几个月都不成问题,怎么才几天功夫就被打得如此狼狈?
他严令傅俊,必须守住土门关,否则军法处置。
话虽这么说,刘秀还是给了傅俊希望,他答应半个月后,第一批救援的人马就会赶到,而皇帝的大军将在粮秣准备充足后尽快赶来。
傅俊稍稍松了口气,敌军进攻势头很猛,但是他在土门关经营了这么久,对于自己亲自打造的关防还是有信心的,他觉得守住半个月应该可以办到,问题的关键在于士气。
入山劫粮的失败使军队士气受挫,最近邯郸的变故也让将领们忧心忡忡,虽然傅俊极力封锁消息,但是这种事很难瞒得住。将领们的家眷大多在邯郸,在土门关戍守这么久,他们不了解家中情景,对于战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在刘秀为土门关忧虑的时候,刘钰却表现得十分轻松,他对于目前的战况表示满意。
对于这样一座险关来说,要想在短时间内攻破是十分困难的,但刘钰并不担心,他原本就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能一鼓作气拿下土门关当然是好,如果短时间拿不下来,刘钰也不会因此而沮丧,因为有他钉在这,刘秀的大军一定会源源不断地开来,那就必然在别处露出破绽,比如北方,那是耿弇的战场。以耿弇的实力,除非刘秀亲征,别人都很难抵挡他的南下。
换言之,土门关可以是两汉的主战场,也可以转换为侧面牵制的次要战场,是主是次要看战争发展的走势,刘钰并不强求。
但是他手下的将领们不这么想,他们急于建功立业,一直极力求战,在战场上表现出惊人的战斗力,其中态度最积极的就是王猛和田无忌。
王猛相当于皇帝的保镖,一直率军护卫圣驾,刘钰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很少有机会独立作战,论起战功来他要逊于别的将军,因此王猛急于立功。田无忌则是个酷爱军事的人,领军作战就是他的人生乐趣所在,也是他实现人生价值的主要途径。
他们的军队是攻打土门关的主力,两个人都憋着劲儿要拿头功,互相比着,打起仗来自然卖力。
刘钰乐见将领们在战场上竞争,但是却不想因为强攻而使自己的精锐部队承受大的损失,因此他在正面作战之外又开始使用其他的招式,比如他屡试不爽的心理战。
刘钰要在土门关内散布消息,降低守军的斗志,瓦解他们的士气,要想达到这个目的,有很多文章可做。
他可以利用潜伏在敌军中的间谍散播谣言,也可通过弓弩等远程武器,将书信随箭矢射入关内,还可以通过一些真真假假的军事调动来迷惑敌军。
在这方面,刘钰是个高手,他纵然军事才能不如刘秀,但是在心理战能力上却胜出一筹。一个现代的心理学爱好者,有后世的许多战例作为借鉴,刘钰有许多想法。他针对性地采取了一些行动,以达到扰乱敌军心理的目的。
傅俊对于这些没有太多的戒备,当他发现军心出现了变化的时候,情况已不是很乐观了。
他极力封锁的邯郸政变消息已广为人知,不只是将领,便连普通士兵都在议论此事。传言总是会夸大其辞,在他们的口中,邯郸已乱成了一锅粥,数万人因为叛乱被杀;另一条广为人知的消息是北方的战况,传说耿弇已攻占涿郡全郡,南下到巨鹿郡,再向南便要到邯郸了。
这里面很大一部分是真相,但是都被人为夸大了。而掺杂了真相的谣言听起来分外有说服力。撒谎的最高境界是把假话放在真话里说,如果一件事被证明是真相,那么与此相关的谣言也会显得十分可信。
在土门关被围半个多月后,傅俊惊恐地发现,他的部队意志消沉,将士们惶恐不安,思乡情绪蔓延全军,战斗的意志正一点一点地从士兵们的身上溜走。
为了稳定军心,傅俊公开宣布,援军将会在十天后抵达。这是刘秀许诺的日期,至于到时是不是真的有援军来到,只有老天知道了。
这件事通过关内的间人很快传了出来,刘钰就此事召集主要将领议事,讨论是否能在敌援到达之前拿下土门关。这时田无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穿越太行山,深入到敌军背后去。
田无忌道:“陛下,张舒曾与臣论起井陉的地势,土门关以东四十余里为绵蔓水,为韩信背水列阵大破赵军之处,凡来土门关之援军,必要渡河西进,才可抵达土门关。臣愿领一军至绵蔓水畔扎营,拦阻敌方援军,孤立土门关守军。”
张舒是原太原都尉,一直负责井陉防线,在整个汉军中,他是对井陉一带最熟悉的将领了,因为上次太原大案受到牵连,张舒被降职处理,如今为阳邑县令。此次出征,正因为他熟悉井陉,皇帝让他跟在身边以备咨问。
听了田无忌的话,皇帝看向张舒,问道:“张卿,以你之见,此事可行否?”
张舒道:“土门关正当道路要津,除此一条路外,到处是高山峻岭,大军无法通行。要想越过太行山,恐怕只能用山都尉的人马,他们久在山中行走,自然可以翻山越岭,只是这些人在山中作战尚可,若到平原之上。。。彼等不习战阵,战力堪忧。”
本来都是些流民山贼,主要作用是骚扰敌后、打劫抢粮,但是一旦遇到正规军,山贼就只有掉头逃跑的份儿,让他们与敌军正面作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田无忌道:“陛下,山中之兵虽不可用于战场,但仍有可用之处。若是沿绵蔓水列阵,大张声势,敌军在对岸,想必也不敢轻易渡河。只要在绵蔓水拖住敌援军,土门关守军久侯援军不至,必将军心涣散,不战自溃。那时再行强攻,必可一鼓而下。”
田无忌的意思很清楚,山贼就是用来虚张声势,吓唬人的,只要唬得援军不敢渡河,拖上几天的功夫,土门关等不到援军,心理上会大受打击。
这个计划其实有相当大的风险,如果唬住了自然是好,如果唬不住,这支队伍很可能会被全歼。
“那不就成了千里送人头、弄巧成拙了吗?”刘钰暗想,心里反复掂量,迟疑未决。
张舒说道:“陛下,真定大族许氏、张氏等人一向与臣暗通消息,彼等原本依附于真定王刘杨,刘杨举事被诛后,真定豪强受到邯郸朝廷的打压,一直蛰伏至今,他们对刘秀多有不满,久有投诚之意。臣愿随田将军出太行山,联络当地豪杰,以壮我军声威。”
田无忌道:“河北豪杰欲举事响应陛下者不计其数,只要见到汉军旗帜,定会望风来投。陛下,臣不用太多兵马,只要两千人,携十日之粮,成之则有大利,不成亦无大害。”
刘钰叹道:“田卿、张卿皆为朕股肱之臣,朕怎忍让卿等涉险?”
田无忌张舒一起拜下,泣道:“陛下大恩,臣等无以为报,愿为陛下效死!”
几天之后,田无忌和张舒率领两千人马,都是以重金从山都尉部招来的勇健士卒,两千人穿过了抱犊山,绕过土门关,突然出现在绵蔓水畔。
532.真定豪强
“小郎君,汉军来了!是西边的汉军!”
“什么?他们打过来了?”许迁听了家奴的话,一下子站了起来,带着一脸的错愕和惊喜。
家奴使劲地点着头,说道:“您不是一直盼着西边的汉军吗?如今绵蔓水西岸全是汉军旗帜,不是邯郸那样的旗帜,而是另一种,那种,据说他们是西边来的汉军。”
“这么快就打通了井陉。。。你可看得真切?”许迁依旧不敢相信,前两天刚听说土门关开战,积弩将军傅俊派人来,要求大户们供应钱粮人马,协助官军防备土门关,没想到才这么几天,竟然有西面的兵马越过土门关,来到了绵蔓水,难道傅俊已经败逃了?
这几天他不断差人出去打听动向,从来没听到傅俊败逃的消息,前线也没有溃兵下来,汉军怎么就过来了?难道他的消息有误?
许迁整了整衣服,快步出门,向前院走去。他要去找父亲,也就是许氏的家主,商量一下到底要如何应对。
书房的门关得紧紧的,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在交谈,许迁刚要推门进去,门口的家人恭敬地施礼,说道:“小郎君请稍待,里面有重要的客人,家主吩咐,没他的同意,谁都不许进去。”
许迁问道:“什么客人如此神秘?竟还要背着我交谈?”
家人神秘地向里面一指,说道:“这位听说是西面来的。”
话音刚落,便听里面许父唤道:“是迁儿吗?让他进来吧!”
许迁推门进去,见父亲与一人隔着书案对坐,面容十分严肃,见他进来,说道:“你来得正好,还不见过张县令?”
许迁上前见礼,心里还暗暗嘀咕,县令不是姓王么,哪来这么一位张县令?
那人起身还礼,说道:“早听说令郎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许迁上下打量,见来人三十多岁年纪,面容白皙,气度非凡,一看便是久居上位之人。
许父谦逊了几句,说道:“前几日傅俊派人来征粮征人,要得很急,我推脱说要准备准备,一力拖延。现在张县令亲自来了,让我吃了定心丸,许氏一族,愿追随陛下,任凭张县令拆遣!迁儿,你这就张罗人,准备兵器,咱们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
许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张县令并不是本地县令,而是从西边过来的。
他心中激动,说道:“这么说来,绵蔓水的汉军真是太原之兵?太好了!张县令,人马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愿领军随张县令一道破贼!”
张舒笑道:“果然是少年人,胆气壮,有志向!许公,陛下亲率大军出井陉,不日便会杀出土门关,到了那时,你们许氏便是首举义旗的有功之臣,张某定会向陛下为许氏请赏!”
许父惊疑道:“傅俊还在土门关么?那张县令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从山里来,”张舒道:“许公放心,傅俊蹦跶不了几天了!如今土门关摇摇欲坠,只差最后一口气,只要我等在这绵蔓水畔阻住敌援兵,土门关必然土崩瓦解!”
许父道:“张县令是要许氏出兵,协助阻击援军么?”
张舒点了点头,“已有人去与张氏、谢氏等处联络,只要咱们同心协力,刘秀的援军休想渡过绵蔓水!”
许迁忽道:“张县令,何必非要守着那条河,眼前便有一件大功劳,唾手可得!”
许父斥道:“黄口小儿,莫要胡言!”
许迁道:“父亲,儿子没有胡说,你不是说傅俊要我许氏出人出粮么,咱们为何不给他们送去?”
许父还不明所以,张舒的眼睛已经亮了,他看着许迁道:“你的意思是?许氏入土门关为内应?里应外合,拿下傅俊?”
许迁点头道:“是啊,这是现成的好机会,正可拿来作文章。”
张舒低头沉吟,心里反复掂量。
他自从被贬之后,着实低沉了些日子,由一郡之都尉降至一县之县令,张舒心中的落差很大,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足不出户,心中又是羞耻,又是失望。
他好不容易爬上都尉的高官,数年来努力经营,一心想要再进一步,没想到受到牵累,被皇帝责罚。
有了劣迹的官员,再想重新爬上去,难度比之从前要大了许多,张舒栽了这个跟头,十分消沉。
皇帝亲征井陉,点名要他随征,张舒心中又燃起了希望,随军打仗是最快的升迁途径,只要在井陉之战中立下战功,他便可重新爬上高位。
这也是张舒一力主张随田无忌出太行山的主要原因,虽然这次危险较大,但若是成功了,收益也着实不小。更何况他在太原经营这么多年,和真定的豪强都暗中联络,现在正是他可以有所发挥的时候。
要发动真定豪强,张舒是不二人选,换一个人都不行,这便是他立功的根本。
原本他只想着把本地豪强都拉入伙,一道阻敌援军,没想到许迁提出了一个更诱人的计划,他竟要直接拿下土门关,这可是一件大功劳啊!
稍一琢磨,张舒便觉得此计可行,唯一的疑虑是许氏是否可靠,如果许氏反水,他张舒别说立功,恐怕性命都保不住。
可是许氏要用他向傅俊请功,现在便可杀了他,何必等到进土门关再施行呢?
想到这,张舒道:“此计大妙,若能如此,许氏便是此战首功!”
土门关。
傅俊已连续几天没有合眼了,汉军攻势猛烈,他一时也不得休息。好在将士们虽然士气不高,可他一手打造的关防很坚固,才力保土门关不失。
眼看后天就是他许诺的援军来到之日,可援军还是毫无踪影,傅俊十分焦虑,他明白,如果到了明天,还是没有兵马来援,关内将士们将失去对他的信任,也失去等到援军的希望,到那时恐怕要生出变故来。
傅俊派出斥侯,日夜打探,却打探到一个惊人的坏消息,不知哪里来的汉军,在绵蔓水西岸列阵,看样子是要阻击邯郸方面的援军。
“他们有多少人马?”傅俊问道。
“回禀将军,岸上全是旌旗和军帐,看样子至少有一万人。”
傅俊的心迅速地沉下去,如果真有一万人的军队隔河阻击,那么邯郸援军要想突破这道防线就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做到的。可是他傅俊却一天也耽误不起,后天要是见不到援军。。。傅俊不敢想下去。
他想过出兵绵蔓水,袭击这股敌军,解除援军到来的阻碍。可是他的兵马不足两万,对付对方一万人,至少也要出动相当数量的兵马。可如果这样,土门关的关防将会大大削弱,恐怕没等他破贼,刘钰就先把他灭了。
傅俊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这股奇兵让他十分难受,理又理不起,不理又等不来援军,怎么都是个死。
相比较而言,还是土门关的防守更为紧要,至于绵蔓水的汉军,就交给援军来处理吧。
傅俊拿定了主意,决定置之不理。
可是两天过后,援军并未如期抵达,而汉军出现在绵蔓水的消息却蔓延开来,使土门关陷入恐慌之中。军中纷纷传言,再也不会有什么援军了,汉军已越过土门关,进入河北平原了。
悲观情绪迅速蔓延,就好像末日来临一般,将士们个个惊恐万分。傅俊以祸乱军心的罪名杀了一个屯长和几名士卒,却依然不能阻止恐慌的蔓延。
这下连傅俊都有些濒临绝望了。
在这时,突然有士卒来报:“将军,援军来了,就在东门之外!”
傅俊猛地站了起来,喜道:“快去东门,迎接援军入关!”
土门关东门外果然有一支人马,人数并不多,看起来顶多两千人。可是人多人少的傅俊已经不在乎了,只要是援军,便可以稳定军心,让他能够继续坚持守下去。
援军正在高声叫门,说是真定许氏、张氏的家兵,奉傅将军之命来协助守城,随军还有一千石军粮。
傅俊听了,心里的喜悦去了大半,来的原来不是邯郸援军,而是本地豪强的私兵。
守城士卒可不管什么官兵私兵,见了援军,他们个个喜上眉梢,感觉又有了希望。
傅俊纵然不敢过于相信真定豪强,但是在形势逼迫之下,也只有顺水推舟,迎这支援军进城。否则援军来了又走了,对于守军的打击是巨大的,守军士气崩溃,土门关就要完了。
许迁率几个豪门大族的私兵进入土门关,本想在傅俊迎出之时当场将其斩杀,没料到傅俊见不是邯郸援军就大袖一拂,走了。
许迁策马当先进入土门关,他的身边是扮成侍卫的张舒,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姓沈的都尉。
沈都尉在马上施了个军礼,刚刚低下头去,忽觉脖颈好像吹过一丝凉风。
沈都尉的尸体掉下马来,在他的身后,是刚刚进城的张舒,手里提着沈都尉的脑袋。
533.兵出河北
刘钰站在土门关外,就在不远处的一处高地上,他抬手扶在额头,遮住阳光,远远地望着土门关的城楼。在这个距离,城上的士兵清晰可见。
就是眼前这座小小的关城,硬生生把他和河北阻隔。
经过半个多月的进攻,虽然没有攻破城池,但是刘钰已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经过一系列心理战后,土门关守军的章法已经有点乱了,他们的防守看上去有些捉襟见肘,四处漏风。昨天王猛的手下差一点就要破城而入,可惜在关键时傅俊亲自上阵,挽救了濒临崩溃的局面。
刘钰知道,此时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是否能破城就看将士们能不能咬牙坚持到最后了,谁咬得住牙,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他看了半晌,见自己的军马已准备妥当,便挥了挥手中的马鞭,从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攻城!”
战鼓擂响,士兵们呐喊着向关城冲了上去,他们扛着长长的梯子,冒着矢石突到城墙下,将梯子稳稳地搭上城头,七手八脚地向上爬去。
蚁附攻城,是一种非常原始,伤亡很大的攻城方式,胜利要用无数士卒的生命去换取。这是没法子的事儿,井陉的道路如此狭窄,许多器械没法子大规模运来,他们只带了必不可少的攻城长梯,并没有带投石车和连环霹雳车。所以要攻破土门关,只有依赖这些梯子了。
换句话说,只有靠士兵的尸体堆出登上城头的胜利之路了。
刘钰皱眉看着眼前的土门关,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今天准是一场恶战,伤亡肯定少不了。
中郎将王猛突前指挥,人已进了城头弓箭的射程之内,要不是皇帝严令阻止,他早就亲自去爬城墙了。
王猛心里憋着口气,他下了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拿下土门关,就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他甚至暗自下了决心,要是这一波进攻还不建功,他就算抗旨,也要亲自上阵,去爬不爬土门关的城墙。
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准备迎接一场恶战,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今天土门关的守卫竟是十分松散,一受到攻击就破绽百出,很快有汉军将士冲上城头,开始与城上守军短兵相接。
这让刘钰和王猛都有些激动,看这个样子,今天这是要破城啊!
这时,关内一名将领带人马冲上了城,将刚爬上城的汉军士卒又赶下城去,正当大家以为这次进攻又以失败告终的时候,突然城上爆发出一阵喊叫声,有人在喊:“汉军进城了!”“快逃吧!”然后守城士卒开始四散奔逃,眨眼间城头上空空如也。
刘钰大喜,刚要命令登城,突然城门大开,一小队人马开了出来。
敌军献城了!
王猛当先冲了进去,士兵们随后一拥而入,阻拦他们二十多天的土门关就这么告破了,河北的大门正式向刘钰打开。
皇帝入城时,张舒带领许迁等真定豪强前来迎驾,田无忌在肃清残敌后也赶了过来。
此前他们奇兵突袭土门关得手,使关内大乱,傅俊纠集军队反扑,双方展开恶战,正在此时,汉军开始攻城,原本还能支撑的守军得到汉军入城的消息后,瞬间崩溃,有人抢先献关投降。
傅俊看大势已去,带着残兵败将杀出东关门,一路逃走了,他的逃脱让众人十分遗憾,虽然让这条大鱼落网,使这个结局多少不够完美,不过这夺关之功也足够他们得到皇帝的重赏了。
刘钰对豪强们大加抚慰,并马上兑现奖赏,毫不犹豫地送上一顶顶官帽,让许迁等人欣喜不已,他们一个个都暗自庆幸,庆幸这一次总算押对了注,狠狠地赚了一大笔。
因为破土门关之功,张舒恢复了太原都尉之职,皇帝命令他驻守土门关,维护井陉运输线,保障前线大军的粮草供应。
短暂休整之后,刘钰率大军向东,抵达绵蔓水西岸,此时,对岸有一支军队正要渡河。
因为田无忌和张舒全力去夺关,岸边原本并无军队驻扎防守,而这支邯郸来的援军昨天刚刚抵达,他们听说对岸有汉军,没敢贸然渡河,便隔河扎营,准备今天渡河一部分人马,先探一探对方的虚实。没想到一天的时间,对岸像是变戏法一样,竟来了大队人马,看样子足有数万大军,沿河陈列。
更惊人的是,对岸军中竟升起了皇帝的大纛,邯郸援军才知道,建世皇帝就在军中,这说明土门关已然陷落,他们的增援失去了意义。
大敌在前,这支援军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掉头撤退,赶着回去给刘秀报信去了。
刘钰率军东进,一举攻占了真定县。刘钰停驻在那儿,派兵四出,分头略地,很快占领了真定国全境及常山郡大部。
正如刘钰之前的估计,只要他的大纛出现在河北平原上,立即产生强大的吸引力。土门关之后再无关卡,汉军几乎不用打仗,那些郡县长官、当地豪强便蜂拥而至,主动送上门来。
每天都有人马向真定汇集,请求进谒皇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刘钰根本见不过来,只好派他的大臣们分头接见抚慰,甄别人才,择优使用,之后,刘钰将这些人都召集到一处,让他们一起目睹了皇帝的“天颜”。
在刘秀突破土门关防线时,刘秀正率军出了邯郸,向北增援土门关,他刚行进到巨鹿,便得到土门关失守的消息。
刘秀顿时大惊失色。
这说明河北的大门已经洞开,所谓的山河之险失效了,战火将烧到刘秀的老巢,长安汉军的铁蹄将在此肆虐践踏。
刘秀吃惊之后,立即下令继续前进,他要迎头赶上去,趁着刘钰立足未稳,与他来一场当面较量,将他的气焰彻底打下去。
刘秀有这种品质,在面临绝境时也能保持清醒和冷静,在优势时可以稳健,在劣势时豁得出去,需要拼命的时候他从不会犹豫。
而此时,刘秀深深地觉得,又到了他需要拼命的时候了。
534.朕要防守
“请陛下给臣一支兵马,臣立即出征,直取邯郸!”王猛信心满满地向皇帝请战。
“臣愿领兵南下,与伪帝刘秀决一死战!”田无忌不甘示弱,也站起来坚决请命。
看着两个充满斗志的将军,刘钰摇了摇头,说道:“南下的事不急,如今要紧的是防守,防守的关键是粮食。”
王猛和田无忌都禁不住愣了,在他们看来,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将士们士气正盛,正应该乘胜南下,直接打到邯郸去,怎么皇帝如此保守,竟要就地防守?
皇帝见他们疑惑,微微一笑,说道:“刘秀大军就在南面,尔等是要与他当面对阵,一决雌雄吗?”
王猛道:“陛下,我军新胜,士气如虹,不是应该一鼓作气,与刘秀见个分晓吗?”
田无忌也道:“若是能一战击败刘秀,让天下人看清强弱之势,关东豪杰都将弃暗投明,蜂拥来投陛下,正可一举而竟全功!”
皇帝道:“你们说得不错,如果能打败刘秀,关东大局可定,可是,若是败了呢?或许我等会被赶回太行山以西,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都将一朝丧尽。”
“陛下,我军自从出土门关以来,一路势如破竹,未尝一败,将士们劲头都很足,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以这样的士气,怎么会败?陛下切不可错失良机。。。陛下,臣愿立下军立状,若是吃了败仗,情愿领军法,任凭陛下处置!”
王猛说得很直接,就差说皇帝胆子太小之类的话了。
他不明白一向意气风发、充满自信的皇帝,在胜利就在眼前时,怎么突然谨慎起来,竟如此患得患失。
田无忌虽然没有说话,但看样子想法与王猛差不多。
“看上去我军十分强盛,战无不克,可以一战定乾坤。可是以朕看来,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想法。”
刘钰面色平静,说道:“卿等把刘秀当成什么人?是傅俊之类的平庸之将么?是会被强大敌军吓退的皇帝么?错了!大错特错!在昆阳,他是率几千人冲击百倍之敌、战而胜之的无敌勇将,他是单骑入河北,几乎凭一已之力打下江山的英雄人物。当年他的境遇比如今差了不知多少,犹能死里求生,反败为胜,如今他麾下尚有千军万马,焉能坐以待毙?猛兽的垂死一击,定会格外凶猛。我军有如虹气势,敌军有赴死的勇气。刘秀亲率大军来攻,就是要趁着我军立足未稳,一战定胜负,刘秀是要和朕拼命。”
刘钰的目光从臣下的脸上一一扫过,一字一句地道:“谁若是敢小看刘秀,谁就会为此付出代价。”
“刘秀虽然善战,可是我军也未见得输啊,胜负虽然难料,我军也足可一战,有什么可怕的呢?”王猛还是不服气。
“你说的对,此战胜负难料,双方都有机会。。。刘秀就想要这五成的胜利机会。”皇帝站起身,众臣也跟着站起来,看着他来回踱步。
“可是,朕不想给他这个机会,朕也不想要这个胜负两分的机会,朕要的是十拿九稳!”
刘钰停住了脚步,说道:“我军出土门关不过数日,得到消息的真定和常山豪杰已群起响应,使我军不必多费刀兵,便占领两郡大半。若是朕已至河北的消息传遍关东,那关东豪杰也将如真定和常山一样,自愿来投靠。朕要的就是他们自发来投,要的就是这种不战而胜,这是最稳妥、最省力、最省钱的获胜方式。因此,我们需要的是耐心,要的是消息传遍关东,我们要等,等着他们内斗,等刘秀的江山自动崩溃。因此,刘秀要急战,朕偏要不战。”
刘钰稍停了停,说道:“我军南下,与其迎面对战,是正中刘秀下怀。朕与刘秀,就像两个对弈者,视对方的出招而出招。如果一方的招数正合了对方的意,那一定不会是妙招。。。说不准就是功亏一篑的败招!”
田无忌问道:“敢问陛下,要如何防守?”
“很简单,巩固已占的地盘,备足军粮,依托城池,等刘秀来攻,让他和城墙较劲。若是野战,可能一日便分胜负,可是有了这四面城墙,刘秀每下一座城至少要数日,就算他能打,可以一座座城地打下去,可是他的后方能给他这个时间吗?一旦朕在河北的消息传开,不只是各郡,便是刚刚被血洗过的邯郸,也可能会再发生叛乱。到那时,刘秀进不得进,退不能退。。。那才是真正的绝境。”
王猛刚才还兴奋发红的脸逐渐暗淡下去。皇帝说的这种方式听着挺有道理,可是让他多少有些提不起劲,有英雄情节的年轻人都想以激烈的方式一决胜负,守城之战哪有决战沙场来得痛快。
可是皇帝已经做了决定,巩固绵曼、石邑、真定、肥累等重镇的城防,保护井陉运输线,在当地筹集军粮,屯在城中,积极备战。
但是皇帝也不是一味防守,他派出了几支偏师,不是南下,而是向北向东进兵,向北的偏师有数千人,争取从中山国穿过,与从涿郡南下的耿弇部会合。
皇帝给了田无忌一万精兵,命他自真定东进,穿越巨鹿、信都、河间、渤海等郡国,一直打到东海,争取在刘秀已被拦腰切断的半壁江山上再来一次穿插切断。他相信,这些队伍会像火星一样,在河北之地烧起燎原大火。
皇帝自己则坐镇真定,等待刘秀来攻。
刘钰并不缺兵,他从井陉带出六万余人,除去分兵略地的偏师之外,兵力还是相当可观,而投降他的当地人马数量不少,战斗力虽远不及他亲统的羽林军,放着守城也足够了。
对刘钰来说,兵马不是问题,比人更重要的是粮食。
真定常山等地就在井陉附近,一向是前线地带,府库中都有余粮,刘钰虽然全盘接收,但是一下子涌进数万大军,粮草免不了捉襟见肘。
虽然大臣们都建议在当地征粮,刘钰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仅拒绝征粮,而且当即宣布,实行建世汉一向的政策,新占区免税两年,这道旨意得到了当地民众的热烈欢迎。
苦于两汉争战不休,朝廷数次征粮,河北这个富庶之地也不再宽裕,否则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流民,普通百姓吃饱饭都是奢望,哪有余粮供给大军呢?
刘钰主观上也不想再加重百姓负担,他初至河北,第一重要的是争取民心,展现建世皇帝的仁慈,使河北之民认识到长安朝廷与邯郸朝廷的不同,乐于追随于他。刘钰相信,在争取民心的战场上,他一定会完胜刘秀,而这个战场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正面战场。
至于所需的粮食,刘钰的筹集方式是借,向当地豪强借粮。
豪强占据更多的土地,却由于各种特权,比普通民众负担得更少,他们几乎是唯一家有余粮的阶层,毫不意外地被刘钰惦记上了。
虽然说是自愿借粮,但是以豪强们的理解能力,当然知道这其中的轻重,这相当于新换老大所收的保护费,是他们改换门庭的投名状,即便是强要也不能推辞,何况皇帝明言是借,将来要还的。
对于东征的田无忌,皇帝再三叮嘱,要他的军队做到“秋毫无犯”,要让河北百姓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王者之师。只有这样,才能让河北民众心甘情愿地投入到新主人的怀抱。
刘秀的进兵十分迅速,没等到刘钰准备充分,他的大军已杀至肥累城下。好在刘钰在短时间内已筹集了不少粮食,足够他撑上一两个月。刘钰估计刘秀的攻城战绝对超不过一个月,在当下瞬息万变的局势下,刘秀不可能再有安定的后方,邯郸等地随时可能爆发新的叛乱。
时间是站在刘钰这边的。
面对当时最杰出的军事家刘秀,刘钰并没有信心战而胜之,但是他有信心拖住他,拖得越久,胜利的天平便越会向他倾斜。
以刘钰前世的认知,刘秀这个战神在攻城战上建树并不多,他在平定王郎之乱时,几乎是遇城不克,柏人攻不动,巨鹿也攻不动,唯一攻下来的邯郸还是在有内贼打开城门,将刘秀迎进城去的。
刘秀最有效的手段是劝降,重要的城池大多都是他劝降得来的。可是当时他是初起的朝阳,象征着光明,是人人向往的新生势力,大家自然愿意投奔于他。可如今他已成了夕阳,眼看日薄西山,谁会愿意跟着他走向黑暗呢?
正如刘钰所预料,刘秀围攻肥累城不果,索性弃了肥累,转向真定城,这座刘钰亲自镇守的城池。
只要刘秀拿下真定,捉住或者杀死建世皇帝,那么便可能绝地反击,一战反败为胜。
刘秀知道这几乎是他唯一的机会,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攻陷真定,因此打一开始,这场攻城战便进入白热化。
535.真定之围
刘秀亲自指挥,将真定城团团围住,四面攻打。
这次出征他带出来六万人,全是精锐禁军,战斗力十分强劲。这支军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行动很有章法。听到进攻的命令之后,立即有条不紊地开始攻城作战。
由于皇帝亲自督战,从将领到士卒都卯足了劲儿,一心要攻破真定城,活捉建世帝,建立不世功勋。
在这股子气势下,人人皆被感染,也感染着他人,使他们能鼓起比平时更多的勇气,忘掉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义无反顾地向着城上冲杀过去。
刘秀的大纛竖在阵前,鼓舞着将士们奋力拼杀。
仿佛是与刘秀较劲,刘钰的大纛也稳稳地竖在城头之上。
两个如今仅存的有希望成为天下共主的皇帝隔空对峙,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虽然互相见不到面容,但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睥眤一切的勇气,他们的英雄气概充斥着每一片天空,每一寸土地。
战鼓擂响,那是他们向对方发出的挑战。两人仿佛在隔空对话,“来吧,让我试试你的斤两!”“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底色!”
人潮涌动,杀声四起,空气中充满了你死我活的血腥之气。这不只是两人之争,更是天下之争,这场战争的胜负将决定天下归属,决定大汉未来的方向。
“刘秀真是拼命了。”刘钰手扶城墙,从垛口向下张望,忽然笑道:“狗急跳墙,却不知这城有多高,墙有多厚。”
真定城是当年真定王刘杨的老巢,刘杨在真定国苦心经营多年,一直暗中谋划起兵夺权。他准备甲兵,修缮城池,不断加强城防,将真定国的几座城池打造得极为坚固,尤其是真定城,更是下了大力气。
刘杨阴谋败露伏诛之后,曾有人建议刘秀毁掉真定国内数城,以免刘杨一系死灰复燃,使这些城池被有心之人利用。但是因为两汉开战,真定国离太行山很近,为了在万一之时有城池可以退守,以抵挡建世汉的进攻,刘秀还是留下了这些城池。万没想到这些都留给了刘钰,如今真定反倒成了刘钰的庇护所。
王猛走上前来,说道:“陛下,城上危险,请陛下速速下城!”
刘钰看了看城下刘秀的大纛,说道:“朕哪也不去!”
话音刚落,一只弩箭呼啸而至,将皇帝身边一个侍卫射倒在地。
侍卫首领牛得草立即跨前一步,挡在皇帝身前,大声道:“护驾,保护陛下!”
一众侍卫立即将皇帝团团围在当中,以身体护卫着刘钰。
王猛见皇帝态度坚决,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派人送了大盾过来,为皇帝遮蔽羽箭。
因为这皇帝大纛所在,这一块城头成了众矢之的,弩箭似飞蝗一般飞至,钉在城墙上,盾牌上,咄咄作响,皇帝身边的侍卫已有两人中箭,但是立即有两人补上空位。
仿佛是和刘钰较劲一般,城下刘秀的大纛也傲然屹立,即便城上万箭齐发也不退半步。
刘钰远远地看着,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让射声营抽调大黄弩,瞄准刘秀的大纛集中发射,只要逼得他的大纛后退,哪怕只是几步,那便是大功一件!”
三军中的将旗是士气的风向标,全军将士都看着这杆旗帜,随着它的进退而进退。不管形势多么不利,只要主将的大旗不倒,便不能说战役已经失败,若是将旗向前挺进,那便是形势大好,三军将士一定会士气大振,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如今两个皇帝都亲自上阵,两个大纛便成了两军气势甚至是两国气运的象征,刘秀和刘钰谁都不想示弱。
从地势上来说,站在城头的刘钰占据上风,而刘秀是吃亏的一方。
城上有墙垛保护,敌军仰射力度不足,角度不够,对城上杀伤力有限,可是城下便不同了。刘秀所处的位置虽然不在普通弓箭射程之内,但据刘钰目测,十石的大黄弩应该可以够得上。
刘秀如此暴露在强弩的威胁之下,不知道是没有注意,还是故意如此,自己顶在最前线,可以使将士们感觉到皇帝与他们一同奋战,从而提升全队的士气。以刘秀的性格判断,应该是故意如此。
一旦遭遇攻击后,刘秀还能久处险境吗?刘钰想试上一试,说不定几轮强弩过后,刘秀便会后退。只要他的大纛后退一步,那便输了一分气势。两军初战是气势之争,刘秀大军刚至,气势汹汹,全军士气十分高涨,刘钰就是要在开场打掉刘秀的气势,从而在这场攻守战中占据主动。
这次刘钰兵出井陉,因为道路狭窄,大型攻城器械没带出来,马匹也不足,所有武器中就数弩器带得最多,准备最为充分。
射声营接到皇帝的命令,立即派出一队人马,携带着四架大黄三连弩以及二十张大黄弩,布置在城头高处,专门负责狙杀刘秀。
小小的真定城中,光是羽林军就有两万三千人之多,更不用说还有当地投诚的军队以及临时征来的民夫。守城的人手足够,弩器也不缺,人员和器械都有保障。
城上的箭矢密度太大了,居高临下的强弓硬弩杀伤力极其惊人,攻击方在不断排除城外障碍,接近城墙之前就遭受了很大的损失。不断有士兵中箭,扑倒在地,掉落在护城壕中,被后面的袍泽从身上踏过去。
伤亡虽然惨重,但这都是预料中的,攻城战一向是最堆人命的战争方式。刘秀虽然号称仁厚,但是作为一位马上皇帝,他的心肠早就被战场拼杀打磨得粗砺坚硬,不会因为士兵的接连赴死产生丝毫的情绪波动。
刘秀端坐马上,面色平静地看着士兵们前仆后继,不断有人倒在箭下,近侍上前谏道:“此处危险,请陛下稍退。”
刘秀大声道:“将士皆向前,朕岂能向后?传朕旨意,有敢退后者,斩!朕若退后,亦当军法从事!”
皇帝的坚定对于军心的鼓舞作用是巨大的,但是皇帝也是人,不是神,战场对于皇帝和普通士卒并不会差别对待,若是挨上一箭,皇帝也会死、会伤。
侍卫们紧张地拱卫在皇帝周围,以盾牌阻挡纷飞的弩箭。但是城上居高临下的地势,使他们即便将身前遮得密不透风,头顶上也免不了露出破绽。而今天的箭矢格外多,就在刘秀身边,他的贴身近侍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侍卫们终于察觉到不对,他们皇帝周围的弩箭未免过多了些。看样子敌军把皇帝当成了一个活靶子,尽最大的力量向着这边倾泻弩矢,以期望能一击致命。
当他们回头看皇帝时,却见刘秀已下了马。高大的马匹是最显眼的目标,刘秀虽有勇气,却不是鲁莽之人,当然知道如何在战场上远离风险。
他站在当地,说道:“放牛皇帝不退,朕也绝不兵退,朕的大纛也绝不能后退一步!”
他将马鞭丢给了侍卫,命令道:“擂鼓,把所有的战鼓都擂响,以壮我军之威!”
战鼓声响起,震天动地,士兵在鼓声的催促下奋力向前,但却在漫天箭雨中寸步难行。
刘秀面上不动声色,却有些忧心忡忡,“没想到对方弩器如此厉害,这一场仗要难打了,若不能一鼓作气拿下真定,还不知要有多少伤亡。”
他凝视着城头上的皇帝大纛,仿佛看着刘钰在向着他发出嘲讽的笑,他仿佛在说:“来吧,来送死吧!”
刘秀刘钰遥遥对视,互相比拼着气势,两位皇帝的大纛从一早矗立到黄昏,直到双方都没了力气各自收兵,他们谁也不肯后退一步,为此刘秀差点中箭,而刘钰却是实实在在地挂了彩。
一枝箭擦着他的肩头飞过,留下了一条伤口,伤口有点深,鲜血流了出来,让他的肩头红了一片。
在所有人都惊惶失措时,刘钰却笑了起来,他说道:“不过是一条口子,有什么打紧?朕倒觉得,流一点血,让朕更英武,更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了。”
所有人都面带崇敬地望着他们的皇帝,只有他的近侍车郎中将班登低垂着头,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第一天的攻城战告终,刘秀扫清了城外的障碍,收拾出攻城的场地,马上要开始爬城墙了。对刘钰来说,真正的考验到了。
果然,第二天刘秀的攻城势头极猛,让守城将士忙碌不堪,士卒的伤亡也渐渐加大,守城者开始经受真正的考验。
刘秀颁布赏格,“先登者封侯,杀将者封侯,斩杀建世皇帝者封万户侯。”
这一天虽然少了两个皇帝的对峙,但是刘秀亲自下场擂鼓助威,将士兵们的气势激发到极致,使守城士卒经历了十分艰难的一天。
刘秀道:“敌军虚实已知,顶多再有两天,我军必将获得胜利!”
刘钰道:“敌军两日顿兵坚城,气势上已渐走下坡路,他们的失败不远了!”
经过一天的惨烈争夺,真定城岿然不动,第三天,依旧不动,第四天,第五天。。。第十天,刘秀在真定城下丢下了大量的尸体,却不能动建世皇帝一分一毫。
536.缩头乌龟
刘秀面对着案上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眉头紧锁。
他最担心的局面出现了。
以刘秀原本的估计,刘钰出太行山后一直在打胜仗,锐气正盛,一定会乘势南下,与他当面对阵。
这正是刘秀最乐于见到的局面。
刘秀相信,以他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由他亲自指挥,几乎可以战胜任何对手。虽然刘钰手下是新胜之兵,但刘秀自信自己获胜的可能要超过对方,他有五成,不,他有六成至七成的把握能在野战中击败刘钰,运气好的话,直接把建世皇帝收拾了,那么天下的局势会瞬间逆转。即使刘钰逃脱,刘秀也将以一场大胜宣示自己的实力,将刘钰赶回太原,稳定河北的形势。
刘秀错判了刘钰,他没有想到,这个放牛小子这么年轻,竟然行事如此老成,在势如破竹的情况还能保持足够的清醒,不被一时的胜利所迷惑。他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守城,不主动出击,等着刘秀来攻城。
这种局面是刘秀不想面对的,但是也不算太差,如果他能借着初来的士气一举攻下真定城,依然可以占据主动。
可他并没有一鼓作气取得胜利,反而顿兵于坚城之下。攻城是一个相当折磨人的事情,一旦进攻不利,战损加大,士兵们便会开始害怕,士气不可避免地下降,将士们对于破城的信心不像刚来时那么足了。面对着冷冰冰的城墙,所有人都觉得束手无策。
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苗头。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相对于当面的敌人,更让刘秀忧心的是背后的敌人,是他的大后方,那里随时可能变成前线。
刘钰在邯郸汉的地盘上出没,对于河北的震动极大。雪中送炭的人凤毛麟角,袖手观望的人占据大多数,一旦刘秀表现出虚弱,不知有多少人准备落井下石,趁着刘钰的势,在刘秀的背后狠狠地插上一刀。
那些暗中蛰伏的势力正在蠢蠢欲动,他们等待的只是一个机会。只要刘钰在河北呆一天,刘秀的背后便会增加一分危险,他后方反对势力便会增强一分。不一定什么时候,危险会集中爆发,那时整个河北都会乱,刘秀的江山会很快分崩离析。
进,攻城不利,退,坐而待毙。
这样的难局刘秀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他却第一次感到如此无能为力,他找不到扭转局势的破局点,从而陷入一种类似绝望的情绪。
看到皇帝如此烦恼,在一旁侍立的阴躬开口说道:“陛下,我军四面合围,敌军无路可逃,必定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拼死一战。兵法有云:围师必阙。陛下何不留下一处缺口,给敌军以生的希望,动摇他守城的意志”
年轻人都喜欢战阵之事,阴躬也不例外,他每天苦读兵书,就希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但是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如今他好不容易跟随皇帝亲征,却不能自统一军,心里不太服气。又眼见着大军攻城受挫,心道:“原来昆阳战神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陛下恐怕并不像人们传言的那么善战。”
阴躬心中暗暗地对刘秀有些不以为然,更是遗憾自己生得太晚,若是轮到他参加昆阳大战,兴许比眼前的皇帝表现更好,那时名扬天下的英雄就是他阴躬了。
听到阴躬出言献计,刘秀抬头看了他一眼,面上的忧虑已然收起,而是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他说道:“依你看要撤哪一面的围呢?”
阴躬见皇帝询问,脸上顿时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回陛下,臣以为应撤城西之围,真定以西如今已落入敌手,一旦他们见我军撤围,必定会突围而走,与西部之敌会合,我军却在城西埋伏,待其出城,兵马齐出,将其全歼。”
刘秀嘴微微一撇,心里暗骂这小子愚蠢,这阴家的后生不过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一般来说,围三阙一、虚留生路是极其有效的攻城谋略,但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进攻方强大的压力下,城中之敌居于下风,确实有破城之虞。心中恐惧,才能忙于逃遁,见到一条生路,便急着逃脱。可是如今真定城可说是固若金汤,刘秀并没有占据优秀,相反,城中兵强马壮,士气很高,刘钰恐怕要拼命压制着将士们出城决战的心思。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逃跑呢?
不过,阴躬这一点想对了,只要刘钰呆在城里,就不会被打败,只有让他离了那四面城墙,刘秀才有机会打败他。
想到这,刘秀说道:“围三阙一不济事,要撤围就全撤,这城,不攻了!”
第二天一大早,城中守军惊奇地发现,城外的守军少了许多,而剩下的兵马也忙忙碌碌的,正在准备撤退。
战旗被卷起,营帐被拆除,攻城的器械也一个个被拆除,看这个样子,难道刘秀要撤军?
等到后半晌,敌军果然开始撤退。以王猛为首的将领们兴冲冲地来找皇帝,纷纷请战道:“陛下,敌军正在撤退,城外乱糟糟的,陛下,刘秀要跑了!臣请陛下允臣出城追击!”
刘钰望着他的将军们,面色平静无波,什么也没说。
将领们着急了,“陛下,这样的好机会难寻啊,请陛下速速下旨,莫让敌军跑掉!”
刘钰突然站了起来,回手抽出了腰间的战刀,那曾经是樊崇不离身的宝刀,指控着千军万马走向胜利的图腾。刘钰将刀高高举起,用力向着面前的书案斩落。
“嚓”的一声,书案一角应声而落,这柄宝刀依旧是锋锐无比。
刘钰说道:“有敢再言出击者,与此案同!”
将军们都愣了,一个个紧闭着嘴,不敢出声,心里却都不服气。他们不知陛下为何会如此惧怕刘秀,就连敌军撤退都不敢出去追击。
刘钰却没有解释原因,他知道在这种群情激昂的时候,什么劝说都没有用,只有用铁一般的军令来让他们畏惧。
他将刀收了,又说道:“传旨各城,一律不准出城迎战,让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城里守着,谁敢出去,以抗旨论处!”
将军们垂头丧气地出了大帐,心里都觉得憋屈难受,死守在城里不出,那不成了缩头乌龟了吗?畏敌至此,不是让刘秀更嚣张了吗?
班登也同样不理解,但是看着皇帝一脸的严肃,一向出言无忌的他也不敢开口询问。直到夜里,城外敌军已走得干干净净,班登见皇帝又开始说笑,才小心地问道:“陛下,刘秀自觉不敌退走,正是背后掩杀的大好机会,陛下为何还要避战呢?”
“因为朕不想给刘秀任何翻盘的机会。”刘钰平静地说道:“守城,稳胜。出城追击,或许胜,或许败。以朕看来,败的机率更大,因为这可能是刘秀引我军出击的陷阱!”
“陛下,这,您是不是想得有点多了?刘秀攻不动,自然就要撤军,能有什么陷阱?”
“越看着像机会,越可能是陷阱。刘秀为人严谨,用兵如神,想抓他的破绽难上加难,他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兵者,国之大事,万不可心存侥幸。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低估对手,何况这个对手是刘秀!”
刘钰并不能肯定这是刘秀的陷阱,但是有一条稳稳的胜利之路摆在面前,他绝不肯冒险去尝试别的方式。他刘钰用兵不如刘秀,可是笨人有笨法子,他只要拖死刘秀就可以了,虽然不够漂亮,但是简单有效。
能取得胜利的法子不管看起来多么笨拙,都是好法子。
就这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城外大军退去,却没有出城半步。
刘秀一走,刘钰恢复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状态,每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不见人,也不理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宅男。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他的将军们个个急得要死,每天轮流去向皇帝请战,可是却都得不到接见,个个憋屈得要命。
“就算不追杀刘秀,也该像以前一样,派兵四处略地啊,怎么就什么都不做了呢?”王猛在城头来回踱步,郁闷万分。
突然,身边的士兵喊道:“将军你看,有兵马来了!”
王猛抬头看去,见远远地旌旗蔽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隐隐可见皇帝的大纛。
刘秀又回来了。
刘秀撤军之后,并未走远,而是亲率精兵埋伏在真定以南四十里的密林之中。如果刘钰来追赶,必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他等了几天,连一个追兵的影子都没等到,刘秀心里暗骂:“放牛小子真是个滚刀肉!”可是只要刘钰不出城,他还真就拿他没法子。
攻城不克,诱敌不成,刘秀只好再次调整战略,他将兵马分为两支,一支交给了臧宫,命他率大军西进,直扑土门关,试图切断井陉,从根本上断了刘钰的归路,而他自己则带着另一支兵马回到真定城下。
刘秀立马于大纛之下,以手中长矛指着真定城头,说道:“去,向城上喊话:天下纷争久矣,百姓不得安居,皆因朕与刘钰。让放牛小子出来,朕就以这手中的长矛,与他一决雌雄,以我二人之间的胜负,决定天下的归属!”
537.有失国体
“刘秀要和我单挑?”刘钰挑了挑眉毛,有点不敢相信。
这不是刘秀的首创,而是西楚霸王项羽用过的招数。当年项羽和刘邦楚汉相争,久战不决,项羽向刘邦发出挑战,要与他一决雌雄,以两个人的胜负来决定天下的归属。项羽是天下第一的勇士,刘邦怎么敢和他单挑?于是刘邦笑着说道:“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刘项两个人的形象在这场挑战邀请和拒绝中都表现得很清晰,一个是力敌万夫却头脑简单的勇士,一个是武力值欠缺但智谋过人的老狐狸。
与他们不同,刘秀是个兼具勇力与智谋的完人,既有谋略,又不乏武力,为什么会做出这种看似头脑简单的事呢?
刘钰稍一思索就洞悉了其中的奥妙。刘秀当然知道刘钰不会接招,他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士气,打击敌军的士气,提振自己的士气,他就是要在气势上压刘钰一头。
刘钰若是真的敢上阵单挑,刘秀绝对是求之不得的。别看他是个文化水平很高看起来颇有些文气的人,刘秀在战场上是很勇猛的,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当年在昆阳时,刘秀带着几千人冲击王邑的大营,身先士卒,手刃数十人,勇气值满满,武力值相当高。
刘钰就不同了,他虽然也屡经战阵,还现场指挥过洛阳大战,可刘钰从来没有与人当面厮杀过。亲手杀过人和没杀过人的差距是巨大的。若是两人真的对上,刘秀尸山血海中堆出来的一身煞气绝不是刘钰可比的。
可刘钰若是学刘邦一样开口拒绝,立即便坐实了弱鸡身份,不只是敌方,便是已方将士也会认定他是胆小之辈。战场上崇拜强者,刘秀的勇敢肯定会得到双方将士的肯定,这对于刘秀的形象塑造有益无害。反之,不敢接招的刘钰的形象却会不可避免地弱化了。这一回合,不管刘钰怎么应对,刘秀在气势上都要稳压他一头。
刘秀貌似无脑的城下挑战其实是走了脑子的。
想到这儿刘钰冷笑一声,说道:“朕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焉能怕他刘秀?来人!备马!取槊!”
帐内诸将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老子您是说真的吗?难道真要上阵单挑?您觉得有把握干得过刘秀?
一时帐内鸦雀无声,将领们大眼瞪小眼地呆立,谁也没上前拦一下。这事儿也确实不太好拦,难道要说皇帝打不过刘秀,去了只能送死?
陛下是玩真的还是在装样子?那么要不要上前拦一下,给皇帝一个台阶下呢?
只有一旁的小班登急了,上前阻拦道:“陛下,陛下千万不要中了刘秀的激将法。您不能去,您就是去了也打不过他啊!”
“这小子就会瞎说大实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不是要毁我形象么?”刘钰心里暗骂,要迎战的姿态却一直端着,“备马!取槊!朕倒要看看他刘秀有多大本事!”
心眼实在的班登死死地拦在他身前,说话却一如既往地不入耳,“陛下!陛下!您,您别去,您不行啊!”
“你才不行,朕行着呢!”刘钰一把甩开班登,向前迈步,一副要出去搏杀的样子。
刚走出几步,一个人影冲出来,扑跪在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
乌盖道:“陛下留步,此事万万不可!”
刘钰低下头,皱着眉头看着他,问道:“有何不可?”
乌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为大汉正统,天下之主,唯我独尊,以陛下的身份,世上无人能当得起您的对手。刘秀诈称皇帝,窃居河北,名为人主,实为逆贼!陛下若与他当面对阵,天下人会怎么看?”
乌盖停了停,这个问句扔出来,是需要有人接一下的。于是刘钰摸了摸胡子,默契地问道:“你说说,天下人会怎么看?”
“陛下若是与刘秀在阵前相争,便是将其当作地位平等的对手,认可了刘秀的人主地位。天下人会说,陛下与刘秀之争是两国之争,是天下之争。陛下,世间只有一个大汉,大汉只有一个皇帝,您大位早定,为大汉皇帝,刘秀乃皇室旁系,却心存异志,兴兵作乱。陛下此番出兵,是以唯一的皇帝名义,兴王师讨逆贼,而不是与另一个皇帝争天下!”
他说到这儿,旁边的大臣们突然呼喇喇跪了一地,七嘴八舌地道:“事关国体,陛下不可出战!”“陛下,万万不可与逆贼对阵啊!”
刘钰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跪拜的大臣们,又看了旁边的班登一眼,这一眼有点恶狠狠的意味,让班登好像掉进冰窖里,暗暗地打了个哆嗦。
然后皇帝亲手将乌盖扶了起来,抚着他的肩膀道:“若不是乌卿,朕险此犯下大错。”
把一个叛逆者当作平等的对手,这是政治问题,立场问题,毫无疑问的大问题,一点也含糊不得。
刘钰坐回到位子上,恨恨地道:“恨不能手刃此贼!险些中了此贼的奸计!”
众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容易安抚了皇帝的情绪,打消了他冲出城去和刘秀拼命的冲动。
刘钰又说道:“虽是如此,逆贼尚在城下叫嚣,若不回复,将士们会觉得朕怕了他。。。也该差个人出城,斥责刘秀,让他死了这份心。诸卿谁能走一趟?”
话音一落,帐内立即安静了下来,刚才还急着说话的大臣们都闭上了嘴,一个个都不吭声了。
刘钰的目光从左扫到右,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去,大臣们的头就在皇帝的注视下一个个地低下去。
刘钰有个奇怪的感觉,这场景倒颇像是足球场上的人浪,从头至尾,太整齐了,无一例外。
没法子,谁都不想找死,出城?城外几万大军等着,出去还不被剁成肉酱了?
“怎么?没有人想去吗?”皇帝从左到右,将座下大臣们看了个遍,没有一个人请缨出城,不禁在心里暗骂:“这帮胆小鬼,一个有骨气的都没有!”
刘钰失望地收回目光,却用余光瞥见自己右边的人一直高昂着头颅,显露出一股傲气,在一众畏缩的大臣中显得格外出众。
那是中常侍牛头,随驾出征的太监头子。
牛头一直侍立在皇帝身侧,面上似笑非笑,追随着皇帝的目光将大臣们看了个遍。他在心里暗暗冷笑,“这些平时之乎者也的大儒,意气风发的将军,个顶个全他妈的是侬包,平时家国大义喊得响,一到正经时候全都成了缩头乌龟!”
这些朝堂重臣平时见到牛头和马面,虽然表面上还算客气,但是那股骨子里的傲气却藏也藏不住。对于这些断了子孙根的宦官,别管官做得多大,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几乎都是一个态度,那就是瞧不起。
牛头平时受够了这些人的气,此时见到他们的窝囊样,心里充满了鄙夷和快意,嘴角不由自主地多扯了扯,脸上带上了比平日更深的笑意。
“这些窝囊废也有今天!”牛头心里恨恨地想:“不知道今天轮到哪个倒霉,嘿嘿,不管是谁,都是活该!”
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忽然感受到一道灼灼的目光,转头一看,见皇帝正抬头看着他。牛头忙垂下眼睛,礼貌地避开了皇帝的目光,脸上还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
皇帝叹了口气,心中大失所望,看着这些战战兢兢的大臣,再看看面无惧色的牛头。唉,没想到啊,这些朝堂重臣、国之精英,胆色居然比不上一个死太监。
“牛头!你去!”皇帝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面上带着殷切的希望,虽然只说了短短四个字,但是话里充满了信任。
正在微笑的牛头好像被天雷劈了一样,身子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他好像不敢相信似的抬头看着皇帝,哆嗦着嘴唇道:“陛下,陛下。。。臣不能啊!臣只是个宦官啊!”
“宦官怎么了?你是朝廷高官,秩俸千石的中常侍,不比朝堂诸公差!况且,你见的不是什么皇帝,不过是个逆贼!你去合适!”皇帝心中愈发感叹,牛头真是谨慎又明事理,生怕自己的地位不配,失了国体。
“臣以为牛常侍出城极为合适!”一个大臣高声道。
“对!牛常侍德高望重,深明大义,足当此任!”有人立即附合道。
“陛下慧眼,这人选合适之极!牛常侍忠肝义胆,必能不辱使命!”
刚刚还蔫头巴脑的大臣们突然像是集体打了鸡血一般,纷纷表态支持皇帝的决策,你一言我一语把牛头夸上了天,眼见着牛常侍激动万分,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几次想要说话,都被激动的大臣们打断。
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从皇帝到大臣,皆大欢喜。
只有一个人是流着眼泪出来的。牛头。
他万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个倒霉蛋。可是当时的情景,完全容不得他拒绝,在激动的大臣们面前,他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关我什么?我,我下面没有了啊!”
牛头跺了跺脚,恨恨地向前走去。
刘秀已在城外安营,差人在城外不住地喊叫,向刘钰发出挑战,可是喊了半天,城上什么动静也没有。
“放牛小子胆小如鼠,连城都不敢出,有何惧哉!”刘秀冷笑一声,说道:“算他识相,要是他敢出城,朕就亲手砍了他的脑袋!”
他的将领们都附合地大笑,嘲笑放牛小子没有胆量,不敢出城。
要论到打仗,还是得看他们的皇帝,放牛皇帝完全不是对手。
将领们取笑着放牛皇帝,谈论着建武皇帝百战百胜的以往,先前攻城不克的沮丧去掉了大半。
这时,有人来报:“陛下,城里有人出来了,要陛下阵前回话!”
538.二攻真定
刘秀带着左右出帐观看,遥遥地望见一人一马站在城外,既没有随从,也没有旗帜,就那么一个人,看上去有点孤独,甚至有点悲壮。
刘秀皱了皱眉头,说道:“怎么?刘钰没来么?”
除非是刘钰亲自出城,刘秀是不可能去和一个小小的使者阵前对话的。对面派了个使者过来,刘秀当然也是派使者过去。
他向左右看了看,问道:“何人去替朕阵前答话?”
话音刚落,一个彪形大汉站了出来,“臣愿去斩其首献于陛下!”
这是出身于幽州突骑的一名校尉,是刘秀帐下的一员著名的勇将,单打独斗的能力很强,若是他去,肯定能杀了对面那个看似病恹恹的家伙。
刘秀却摆了摆手,说道:“你们没见来人赤手空拳、没带兵器么?看他那个样子,不像是一员战将。”
这时有人笑道:“是放牛皇帝派来求饶的吧!”
这话引起了一阵笑声,那校尉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手无寸铁之人,杀他脏了我的刀!”
刘秀的目光身边众臣扫了过去,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桓卿,可愿为朕使者,上前答话?”
句式虽是疑问句,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落在桓谭的耳中,多少觉得有些讥讽的恶意。
又是使者,又是他,桓谭觉得自己像是皇帝脸上的脓疙瘩,明晃晃地碍眼,却是怎么也去除不掉。
皇帝不喜欢他,这是确定无疑的。虽然他这几年收敛了许多,不再像往常那般直来直去地上书,说些皇帝不爱听的话,但是他名士的性子和不够谨慎的言行还是时不时地为自己找着麻烦,在一些私下里的场合,他常常表达对于谶纬的不屑,对于皇帝极力推崇的一些东西的不同意见。
不幸的是,这些他认为的私下场合,在皇帝那里几乎是透明的,这些话不时传到皇帝耳中,使他更加失去圣心,皇帝只是碍于他大儒的名头才没有轻易地动他。
在韩歆被逼死之后,桓谭上书请辞,想回到家乡,这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充分体现出他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在皇帝眼中这是一种明显的不满,是在为韩歆抱不平,因此遭到了皇帝的断然拒绝。
皇帝可能会犯错,但是绝对不能被指责。他可以为自己的行为暗暗后悔,但是如果臣下以这种撂挑子的方式表达不满,对皇帝而言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韩歆的死意外地对桓谭起到了保护作用,碍于天下对于韩歆屈死的舆论压力,皇帝对于处置这些有名望的大儒更加谨慎小心。他并没有把桓谭怎么样,虽然极力将他留在朝中,却并不重用,只是晾着他,冷着他,君臣二人互相看不顺眼,却又不得不互相看着。
这次皇帝亲征,除了带着一些亲信爱将之外,意外地将桓谭带在了身边,这可能是出于对他的不放心,要将他搁在眼皮子底下。
桓谭也只是默默地跟随,除非皇帝问到头上,他不会主动去奏事。
轮到阵前答话这种危险的差事,皇帝又点了他这个不合圣意的逆臣之名,桓谭开始时觉得出乎意料,稍微一想又觉是在情理之中,谁让他不入皇帝的眼呢?
桓谭低头答道:“臣愿往。”说着催马向前,慢慢地进入到城头强弩的射程之内,接近了对方使者。
刘秀远远地看着,看桓谭的背影离那座城越来越近,一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桓谭再不会停下,而会直接进入城内,投放牛皇帝去。
刘秀不自觉地握了握弓,仿佛随时要摘下来,亲手射杀远处的那个人。
可这时,桓谭停了下来。
两个使者相对站着对话,因为离得远,谁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没多久,桓谭拨转马头,回到刘秀面前。
刘秀看着他,问道:“如何?”
“陛下,刘钰不肯与您对阵。”
刘秀挺直了身子,轻笑道:“他果然不敢。”
“他说他是大汉天子,您是。。。陛下恕罪,刘钰说您是逆贼,与您对阵有失他的身份。”
刘秀并没有生气,只是冷笑了一声,“不过是胆小鬼的托辞,鼠辈的借口,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要与您斗力,但是不是勇力。”
“那是什么力?”刘秀有些好奇了。
桓谭平静地答道:“刘钰要与您斗实力。”
刘秀突然沉默了,不得不说刘钰这句话击中了他的要害,刘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钰这句话清醒地表现出他对于局势的判断,他不依赖战场上的胜利,而是要用强大的国家机器,以远超出河北政权的国家实力获得碾压式的胜利。
这是刘钰打出的明牌,他明明白白告诉刘秀他获胜的路径,这其中蕴含着一种俯视对手的自大态度,让刘秀格外恼火,又感觉无能为力。
刘秀咬了咬牙,缓慢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攻城!”
就算攻城只有一成胜算,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成胜算,不,还有土门关,臧宫突袭土门关也有一成胜算,刘秀不得不和这四面城墙死磕,他要拼命了,为了这仅剩的两成胜算。
这真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三天之后,真定城墙之下又堆积了大堆的尸体,城池却依旧岿然不动。
刘秀军的士气又肉眼可见地低落了。
第四天,城内射出了一封信,士兵捡到后送到大帐,刘秀打开看了看,便往案上随意一丢,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可是脸却不由自主地黑了。
信是刘钰写的,刘钰以十分真诚的口吻关心了一下刘秀,问他粮食够不够吃?如果不够吃的话,可以随时找他。城里有的是粮,欢迎任何一个饿肚子的人去吃,都是大汉的百姓,也就是他刘钰的子民,谁去他都会接纳。
刘钰还问起刘秀在邯郸的亲眷,关心刘秀的夫人和孩子是不是安全。他虽然远在真定,却听说邯郸不太安全,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恐怕刘秀的家眷会受到冲击。如果这种事情不幸发生,他刘钰也会觉得遗憾。
“身为人主,竟如此轻佻!”刘秀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对着远处的刘钰说话。
可是刘钰的话还是顽强地钻进他的心里,让他思虑不已,粮草和后方的平安一直是他关心的两件大事,也是制约他本次亲征的两个最主要的因素。
刘钰很清楚这些,并本着打明牌的原则,明明白白地指出来,让刘秀知道他知道刘秀的弱点,这让刘秀又有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好在他还有一手刘钰不知道的牌,那就是突袭土门关的臧宫,他在等土门关的消息。
刘秀坚持守在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之下,一半的原因是真的想攻破真定,秒杀刘钰,逆转局势,另一半是为了牵住刘钰的主力,让他没有机会回援土门关,给臧宫强攻土门关,断敌归路制造条件。
他焦急地等待着土门关的消息。
过了几天,臧宫终于派人来报,说已经开始强攻土门关,什么时候攻下说不好,但是敌军要想从井陉运出来军粮是万万不能了。
这话使刘秀精神一振,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土门关易守难攻,未必会被破掉,但是臧宫大军在那儿,相当于断了敌军粮道。刘钰大军便只能在当地筹粮,对于这么大规模的军队来说,这是个很难完成的任务。
只要臧宫守住井陉要道,他再从邯郸等地多调人马粮草过来,与刘钰死磕,还是有相当的翻盘机会的。
刘秀主意拿定,连夜派人起草圣旨,每二天便派使者回邯郸,命令邯郸城的邓禹、李通和冯勤等人即刻派兵送粮,支持他的殊死一搏。
这边的使者刚走,忽然有邯郸使者来了。
邯郸使者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邯郸又乱了!
不仅邯郸乱了,就连河内和魏郡也发生了叛乱,邓禹和李通请求陛下立即回军邯郸。
刘秀得到消息,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刚刚有了希望,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却遭到了如此沉重的一击,这一击是十分致命的,几乎一下子把他刚冒出头的希望浇灭了。
他若是不回邯郸,恐怕后方就要变天,他将失去赖以生存的立足之地。他若是回了邯郸,刘钰的选择会大大增加,刘钰可以跟随他南下,将触角向河北更核心处伸长,也可以回后土门头,集结大军歼灭臧宫的部队,不管哪一种选择,都将带给他巨大的威胁。
刘秀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两全的法子,他已经没有了选择,只能先做最紧要的事情,那就是保住根本。回兵邯郸,不仅出于争天下的考虑,还因为他的妻子儿女都在那儿。
刘秀是个相对来说更重视亲情的帝王,他没有无情到可以完全忽视这些,听到邯郸大乱的第一个反应,他惊惶于天下将崩,第二个反应,便是对于家小安危的担心。
于是刘秀第二次弃了真定城,回兵邯郸。
这一次他等来了追兵。
539.追击之法
即便身为皇帝,刘钰也有点压不住将领们的求战欲了。
刘秀又一次突然退兵,城外又开始收拾营寨,分批撤走,一大早城上便见外面敌营空了,赶紧报给了皇帝刘钰。
刘钰只哦了一声,好像没这回事儿一样,继续按兵不动。
但是他的将军们不干了,以王猛为首的一众将领入帐求见,极力要求出战。
被刘秀围着打了这么多天,却一次也没出去当面对阵,大家伙儿都觉得心里憋得慌。
他们不是残兵败将,也不是刘秀的手下败将,而是兵强马壮、士气正旺的得胜之师,凭什么任由刘秀在城外嚣张?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请陛下降旨,让臣等出城追击!”
“陛下,当年我军在洛阳大胜刘秀,打得他几乎全军覆灭,刘秀用兵不过如此,没什么可怕的!”
“陛下,臣愿立下军令状,如若落败,甘愿领受责罚!”
大帐中群情激昂,将军们个个摩拳擦掌,极力求战。
皇帝一直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等到几乎每一个将领都表态之后,皇帝霍然而起,说道:“王猛听令!”
“臣在!”王猛响亮地应了一声。
“朕命你领军出征,追击刘秀!”
皇帝以王猛为主将,统领六千羽林军,出城追击。
将领们高兴地领命出帐,班登问道:“陛下,您觉得这次伪帝是真的撤走了吗?”
“同一个把戏不能玩两次。”皇帝说道:“数万大军,岂能轻动?刘秀若再来一次佯退,依旧诱不到我军,白白折腾三军,岂不是徒惹人怨、颜面扫地?所以这次一定是真的退兵。朕料想他的后方有了麻烦,因此不得不走。”
班登两手一拍,说道:“这就好了,王猛要立功了!”
皇帝哂笑一声,“嘿,朕倒是觉得,他要吃亏了。”
“那是为什么呢?”帐内三人,牛得草、班登和乌盖都看向了皇帝。
“刘秀如此谨慎,必定会安排精兵断后,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断后,寻找有利地形,打一个伏击。王猛求胜心切,即便朕百般叮嘱,也不会多加防备,很可能吃败仗啊!”
牛得草急道:“那臣去把他追回来?”
刘钰摇头道:“将士们憋得太久了,若再不出战,有伤士气,对朕也会有怨言,朕也不好太打压他们。随他们去吧!朕倒是希望猜错了,万一赢了呢,当然是好事,如果如朕所料,落了败,也算是受受教训,长点见识。”
班登撇了撇嘴,说道:“陛下,您坐在这城里没动,又看不到外面的情景,怎么就敢断定外面的输赢,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皇帝突然看向他,眼睛放光道:“班登,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班登本来是不信的,看了皇帝的样子,联想到他百赌百胜的战绩,突然有点心虚,“算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胆小鬼!小气鬼!”皇帝把一根小手指直伸到班登的鼻子底下,一脸鄙夷地说道:“你的胆子只有这么小!”
班登涨红了脸,辩道:“不是我胆小,是母亲,母亲说了,不让我赌,一辈子都不许我赌,否则她老人家会生气的。”
“哈哈,妈宝男!”刘钰哈哈大笑,“你说,你晚上是和夫人睡还是跟你母亲睡,是不是还要母亲拍着哄着才能睡觉?”
“才没有!”班登脸更红了,“陛下,您,您别乱说!”
“看把他急的,肯定是说中了!哈哈哈!”屋内三个人都嘻笑地看着他,刘钰笑得最是欢畅。
忽然他停住了笑,脸色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牛得草,你去点两千精骑,午后出发,去接应王猛。他胜了更好,如若他落败了,你便和他合兵一处,让他就地整顿兵马,再回头去追,说不定能打个胜仗。”
牛得草疑惑道:“陛下,已经落败了,说明敌军早有防备,为什么要再送上门去呢?岂不是还要吃亏?”
皇帝坚决地道:“不会!刘秀仓促退后人,肯定是后方出了变故,他急于回去处置,胜了追兵之后,一定会加速赶路,不会再防备身后,这时候以精骑追上去,就能在他的身后狠狠地咬上一口。只是不要贪功,得利便回!”
牛得草领命去了。
班登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陛下,您这说的也太神了吧,简直和半仙一样,要是真像您说的这样,我。。。算了,我不和您赌。”
“陛下,臣倒想赌上一赌。”一直安静的乌盖说话了,“若真如陛下所言,追兵先败后胜,臣愿奉上良田十顷,骏马十匹。”
皇帝来了兴致,笑道:“朕可要你们乌家最好的马,每匹都要有大宛马的血统。”
乌盖笑道:“如陛下所愿!”
皇帝与他一击掌:“成交!”
回头还不忘损班登,“看看人家乌盖,比你这个妈宝男强多了!”
班登却满脸疑惑,问道:“陛下,什么是妈宝男?”
皇帝笑道:“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第二天,王猛和牛得草喜气洋洋地回来交令,事情皆如皇帝所料,王猛出城猛追,在城南四十里遭遇伏兵,被打得大败,王猛狼狈逃回,半路遇到牛得草,两人合兵,返身再追,将刘秀的后卫部队击溃,缴获大批辎重,取得了一场大胜。
王猛还要再追,被牛得草死命拉回城中。虽然战绩是一胜一负,但是因为胜仗在后面,而且杀敌及缴获抵了那场败仗之后还颇有赢余,因此将领们的心情都不错,全军士气也很高。
皇帝为他们记了功,并设宴庆功。说起这场追击战,将领们对于皇帝的安排都心服口服,都说陛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简直是神机妙算,圣明无比。
刘钰对于这些马屁都一一笑纳,心里也觉得侥幸,没想到这剧本真的按照他的设想来编排,成全了他的睿智之名。
实际上这个招数并不是他原创,而是他后世熟读三国,从书里面学来的。
曹操征张绣时突然撤军,张绣亲自率军追击,贾诩劝他不要去,说曹操擅长用兵,必定有精兵断后。张绣不听,被曹操亲自率军伏击,遭遇大败。等他灰头土脸地回来,贾诩却又劝他立即再追,说曹操有急事回军,不会再设防了,此去必能获利,张绣这回听话了,起兵再追,果然击溃了曹操后军,获得一场胜利。
贾诩是三国时的顶尖谋士,擅出毒计,出手必中,刘钰拿来一试,果然灵验。
班登目瞪口呆,庆幸没有和皇帝打赌,乌盖输了赌注毫不在意,风度依然,众人皆大欢喜。
这次追击俘获了一些邯郸高官,其中包括议郎桓谭,作为非刘秀亲信的桓谭,几乎要被刘秀忘记了,当然不会带他在身边,桓谭随着后军乱糟糟地撤退,遇到追兵,差点死在乱军之中。
皇帝见了他很高兴,问道:“桓卿可有什么新鲜的曲子,弹来给朕助助兴?”
桓谭拜道:“亡国之人,不敢言乐,罪臣请陛下将臣系于狱中。”
“天下即将一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桓卿难道不愿为大汉之臣么?”刘钰有点诧异,他对于桓谭的印象不错,也自信桓谭对他同样有好感。
桓谭道:“陛下,臣之君上在邯郸,臣之父母家小亦在邯郸,臣不敢弃君弃家,为不忠不孝之人。”
刘钰明白了,桓谭是不想家眷受到连累,不敢投降,不敢弃君只是托词,不敢弃家才是真的。
刘钰大度地没有怪罪桓谭,说道:“邯郸指日可下,到那时,定让桓卿与家人团聚。。。既然你愿下狱,那就暂时委屈一下吧!”
刘钰命令将桓谭下狱,特意叮嘱他的老相识班登多多关照他,莫让他在狱中受苦。桓谭流泪跪拜,心中对建世皇帝充满了感激之情。
刘秀撤走后,当地的局势急转直下,原本效忠于他的豪强们失去了依靠,纷纷倒向刘钰。刘钰势力扩张很快,继续派人四处攻城略地。
田无忌率东征军一路攻下十余座城池,战绩赫赫。他走到哪儿,哪儿便知道长安的小皇帝已杀到了河北,于是当地豪杰四起,反对邯郸朝廷,迎接建世皇帝,刘秀的江山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耿弇率数万精骑一路南下,先还处处遇敌,有人阻挡,等到刘钰进入河北,战事便变得容易多了,没多久,他已占据整个涿郡和半个中山国,大军突入到巨鹿境内。
刘秀回军邯郸平定内乱,邯郸城又一次血流成河。这时他回头再看,只见到一片破碎的江山,便是英雄如他,也已无力回天了。
人心散了。
他的王朝建立时速度很快,崩塌时更快。
四处都在反叛,四处都是战火,落井下石的到处都是,刘秀遭受一个又一个打击,而最沉重的一击来自他的姐夫邓晨。
房子侯、常山太守邓晨,这位皇帝国戚,开国元勋,刘秀的发小,一道起兵的伙伴,刘秀无比信任的人,竟然率军向建世皇帝投诚。因为他的反水,皇帝将整个常山郡纳入怀中。
540.孤家寡人
邓晨反叛的消息传到宫中时,刘秀正和阴皇后在一起,两个人并排坐于书案前,享受难得的宁静时光。
刘秀听到邓晨的消息,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总之他的反应很奇怪,看起来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沮丧。
可是阴皇后太了解刘秀了,她敏锐地抓住了他平静外表下的异常,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在她看来,刘秀已经是极度震惊、极度愤怒了,以致于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情绪。
阴丽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挥了挥手,把身边伺候的宫人赶了出去,然后走上前,握住刘秀的双手。
那双总是温暖的手现在几乎没有一点的温度,冰冰凉凉,有一些黏湿,摸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阴丽华面上十分柔和,眼睛里满是怜惜。此时她不像是一个妻子,反倒像一位母亲,一位心疼自己孩子的母亲。
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手,温声道:“别怕,你还有我,还有孩子们,我们一家人都在。”
刘秀的眼珠转了过来,慢慢聚焦到她的脸上,他终于开了口,“这世上,还有谁。。。可以信任?”
阴丽华伸开双臂抱住了他,抚着他的背,在他的耳边低语,“你还有我,我们夫妇一体,永远在一起。”
刘秀将下巴搁在皇后单薄的肩上,像是在自言自语:“丽华,你说,做皇帝,就是要做孤家寡人吗?”
邓晨的背叛让刘秀很难接受。刘秀少年时便时常去姐姐家玩,和这个姐夫十分亲近,邓晨一直对他青眼有加。
当时有许多豪杰聚集在刘縯身边,在他们的眼里,刘縯是能成大事的人,刘秀只是作为兄长的辅助力量而存在。只有邓晨,他一开始认准的就是刘秀。邓晨觉得刘秀异于常人,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于是他不断鼓动刘秀造反。
邓晨不断地在刘秀耳边嘀咕:“干吧,你能行!”“你是天生的皇帝!”“不管怎样,我永远支持你!”
即便邓晨被更始皇帝重用,他的心里依旧只有刘秀,一得到刘秀到河北的消息,立即跋山涉水地来会合,见面第一句话还是劝他造反,当年是造王莽的反,如今是造更始皇帝的反。
刘秀对邓晨的信任异于常人,邓晨是他的姐夫,是他的兄弟,是全力支持他创业的战友,这样的人居然会背叛他,不仅是对他感情的巨大伤害,而且几乎直接摧毁了他的自信。
连一直以来最信任他支持他的人都背叛了他,可见他已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他刘秀是真的不行了。
从现实上来说,邓晨的投敌对邯郸的打击也十分巨大。刘秀原本指望邓晨能坚守在常山郡,与臧宫一起牵制住刘钰,使他不能顺利南下邯郸,如今邓晨轻易投降,臧宫部立即被孤立,几乎有被包围全歼的风险。而放牛皇帝没了后顾之忧,可以直接南下,邯郸岌岌可危!
刘秀只在阴丽华的怀抱里软弱了短短的一刻,立即推开皇后,坐直身体,恢复了帝王的镇定和威严。
他高声唤人进来,立即下旨道:“将邓晨抄家,其家小全部下狱,以谋反罪论处!”
阴丽华浑身一颤,急忙拜道:“陛下,邓家子孙可是二姊的骨血!也是您的亲人!”
“他们不是朕的亲人,他们是逆贼家眷!如果邓晨因此而有恃无恐,以为朕会对他的子孙手下留情,那他就想错了,大错特错!”刘秀厉声道。
这还是那个温和亲切的刘文叔吗?阴丽华看着他有些扭曲的脸,陌生感油然而生,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惧。
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刘秀撕去了最后的温柔面纱,显露出了他的獠牙。如果他不处置邓家,国家的法度何在?帝王的权威何在?
如果反叛者可以保全其家,那么所有人都会有恃无恐地背叛他。
邓晨全家被杀戮于邯郸,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只留下他最小的孙子,被阴丽华养在宫中。刘秀终究留了一丝善念,为他的二姊留下了一点骨血,让她依旧可以享受子孙后代的祭祀。
血腥的杀戮并没有阻住各地的叛乱风潮,刘秀几乎失去了对于自己帝国的掌控,如今周围到处都有他的敌人,刘秀从来没觉得如此孤单过。
一个月后,刘秀将邯郸交给了他的妹夫李通,他自己则带着家小和重臣们北上,准备“巡幸”辽东。
此时,刘秀不知道的是,在大河以南,还有他的一支人马在苦苦支撑,不肯缴械投降。
征南大将军岑彭退守睢阳,已经被围困了半年之久,尽管邓奉、孙易、王虎合兵攻打,但是雎阳城高墙厚,十分难下。岑彭坚守待援,打得十分顽强。
尽管攻击方数次向城内传递消息,说他们再也等不到援军,尽管邓奉和孙易不断向他许以高官厚禄,但是岑彭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对所有的造谣、劝降都不理不睬,依旧死死地守在雎阳城中,拖住了建世汉十万大军。
刘钰收到南方传来的战报后,沉思良久,说道:“岑彭是有情义的人,轻易不能说动,不过还是可以一试,朕将亲自修书一封,劝说岑彭,如果他还不屈服,那也就没什么法子了。”
谋士蒯路道:“岑彭坚守不降,不过是自抬身价,待价而沽,只要陛下许之以高官厚禄,他必定会来投效。”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义人不可说之以利,只能以情义说之。不管什么人,到了穷途末路,都会有贪生之念,只是有的人会把义字看得比生命重要,宁肯舍生取义。这时候只有打破他的义,才能唤回他的求生欲。朕就是要告诉岑彭,他所守的义不过是虚假的空中楼阁。朕要给他搭一把梯子,把他从那虚假的楼阁上接下来。”
皇帝亲自修书一封,派人星夜送至睢阳,一个月后,皇帝得到南方的消息,岑彭接到皇帝的信后放弃了抵抗,举城投降。
541.找个台阶
大臣们很奇怪,坚守雎阳半年之久的岑彭,不屈服于十万大军的兵威,不为孙易邓奉等人的劝降所动,为什么一收到建世皇帝的信,便立即举城投降?
有人猜测是皇帝许以高官厚禄、封侯之赏,有人猜测是皇帝以岑彭的家眷相威胁,恐吓他再不投降,便要在入邯郸之后灭岑氏一族。
实际上这些都没有,皇帝既没有许诺什么,也没有用岑氏一族拿捏于他。
刘钰真的只是从情义出发,劝降了岑彭。
这基于刘钰对于岑彭的了解,历史爱好者刘钰,对于东汉开国名将都有过研究。
岑彭原是新朝棘阳县长,刘縯起兵,攻克棘阳,岑彭不敌逃走,后来与严说一道坚守宛城。刘縯围城数月,宛城粮尽,人相食,岑彭无奈献城投降。
汉军在宛城损失惨重,吃尽了岑彭的苦头,破城之后,诸将恨不得食岑彭之肉,一致要求杀死岑彭,只有刘縯一力阻止。
刘縯恢廓大度,确实有人主的气度,他爱惜岑彭的将才,看重他的忠义,劝刘玄赦免了岑彭,将他纳入麾下,从此之后岑彭便对刘縯死心塌地。
刘縯被杀,岑彭十分痛心,常常暗自哭泣。他在更始朝得到重用,任颍川太守,还没有上任,颍川便被刘茂攻占,岑彭只好带着部属投奔河内太守韩歆。并在刘秀平定河北时力劝韩歆投降,从此追随刘秀南征北战,立下大功。
岑彭投到刘秀麾下时,曾说道:“彭幸蒙司徒公所见全济,未有报德,旋被祸难,永恨于心。今复遭遇,愿出身自效。”
司徒公就是刘縯,岑彭说自己因为刘縯才得以保全身家,还没有报答,刘縯便遇难,他这才“永恨于心”。
刘钰推断,岑彭原本被刘縯所看重,他之所以追随刘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刘縯,他将对于刘縯的情义投射到他的兄弟刘秀身上。这也是许多原本刘縯的部下转投刘秀的原因,刘秀确实是继承了他的兄长刘縯的遗产。
刘縯的两个儿子刘章和刘兴之死,使刘秀损失巨大,不只是内斗消减了他的实力,人心的向背也出现了变化。
原本刘秀可说是与刘縯一体,他就是刘縯死后的继承人和利益代表。经此一事,刘秀与刘縯彻底割裂,明确地站到了对立面。虽然他只是处置了两个侄子,没有涉及他死去的兄长,刘縯的封号依旧,但是不可否认,确实是因为刘秀使刘縯一系绝了嗣,这使一些原本刘縯的拥趸对刘秀多有不满。
岑彭被困雎阳半年之久,对于邯郸之事虽然有所风闻,但是所知不详。刘钰便是从河北朝廷的这场内斗说起,从刘縯一系被刘秀清洗出发,详加阐述,说刘縯于岑彭有情有义,如今他的后人尽死于刘秀之手,岑彭不思为恩主报仇,反而为他的敌人刘秀尽忠,于义理不合。
这是一场大型的挑拨离间,但是逻辑上很能说通,符合当时的道德标准,岑彭见了自然会多想一想。至于能成功,刘钰其时也没有把握,因此,岑彭的投诚对于刘钰来说是意外之喜。
因为这件事,建世皇帝被更加神化了,大臣们都说他明见万里,是百年难遇之英主。
就连常常说话不入耳的班登也对此事惊奇不已,“陛下,您可真是神了,一封信比十万大军还管用。”
“没什么稀奇,朕不过是给岑彭找了个台阶而已。”
刘钰大袖一拂,背着手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背影潇洒得不要不要的。
班登望着他的背影,习惯性地撇了撇嘴,“这个人,说他胖就喘了。。。不过我还是不懂,这个台阶到底是怎么找的?”
“你这个脑袋,用到老也是九成新。”一向不指摘人的乌盖指了指班登的头,难得地嘲笑了他一次,“岑彭身陷绝境,要么是死,要么是降,他是有名望的士人,拘于君臣之义,他是真的宁死不肯投降的。可是,难道他就真的不想活吗?难道他的属下就甘心情愿随着他去送死吗?”
“能活下去,谁愿意死呢?唉,这个人也称得上一个硬骨头、重义之人。”班登叹息着说道。
乌盖道:“陛下的书信是他口授,我代笔的,信内只字未提封赏之事。而且陛下许诺,不管岑彭愿不愿降,汉军入邯郸后,都会保护岑氏一族的安全。也就是说,陛下既没有用高官厚禄来拉拢他,也没有用家眷来要胁他,只是让他自行判断并决断。最重要的是,陛下将刘縯和刘秀对立起来,打破了岑彭坚守的义理,破除了他投诚的道德障碍。按照陛下的说法,岑彭投降不损其忠义之名,反而是对于刘縯的情义体现,有了这个台阶,他当然要就势下来了。”
“这么说起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啊!”班登顿时不觉得皇帝神奇了。
“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能设身处地想到别人的处境,并找到解决问题的路径,一般人是做不到的。送梯子、搭台阶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你们这些读书人,花花肠子真是多啊!”
乌盖突然笑了起来,直笑得班登心里发毛。因为乌盖一向是温文尔雅的形象,笑起来顶多是嘴角弯个弧度的微笑,这种露齿的大笑真是难得一见。
班登疑惑地看着他道:“你这是见了什么鬼了?笑成这个样子。”
乌盖笑道:“我是想,你和陛下真是两个极端,陛下专为人送梯子搭台阶,你就是专门撤梯子拆台的!”
“我,我哪有?”班登很没底气地反驳,心里想,好像还真是,而且他还是专门拆皇帝的台。
能拆台拆到封侯的还真是少见啊!
随着岑彭的投降,大河以南的战事进入尾声,祭遵顶不住刘茂大军的进攻,撤回了河北,沿河布防,还在顽抗,来歙还在陈留孤军奋战,并拒绝了刘钰的招降,看来这人是要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齐王张步还在与刘秀任命的泰山太守等人混战,但是中坚将军第五伦已率先锋部队入局,三方势力在青州大战,一时难分高下。
皇帝接受岑彭的投降之后,立即委以重任,以他为平齐大将军,让他率军进入青州,平定齐地。刘钰相信,以岑彭原本在建武汉的威望,必定能事半功倍。
果然,岑彭大军一进入青州,立即有郡县长官和当地豪强来降,岑彭兵威临于青州,四处劝降,兵不血刃,连下数城,青州局势立即翻转,岑彭占据了主导地位。
建世汉数路大军向北挺进,渡过大河,直指河北,大有扫荡幽冀之势。而原本就在河北,一门心思率军进入邯郸的骠骑大将军耿弇却收到圣命,令他改变进军方向,掉头向东,阻击败走辽东的刘秀大军,争取将其消灭在河北,彻底结束这场两汉大战。
耿弇立即抛下他的步兵军团,亲率精骑两万六千,从巨鹿转而向东,几乎是追在田无忌的东征军之后,狂飙突进,一路向东。
他知道这是一场速度之争,如果不能在河北将刘秀截住,等他进入幽州,转至辽东,再想消灭他就难了。
以骑兵的脚程,追上步骑结合的刘秀大军只是时间问题。问题在于补给,耿弇不能指望从太行山以西得到补给,横跨太行山的运输线太远、太难走了。
他只能在当地补给,而当地还处于两汉势力混杂的状态之下,郡县的政治都比较混乱,要想为这么大规模的军队朝廷补给,难度可想而知。
耿弇一边进兵,一边筹粮,速度被拖慢了许多。
其实比起耿弇,距离刘秀最近的应该是田无忌,他已率军东进至信都郡境内,而此时刘秀大军刚刚行军至渤海郡,田无忌距离他已不足三百里。
田无忌率一万羽林军东征,一路攻城略地,收降纳叛,军队人数已翻了一倍有余,不过以他的军队规模,要想与刘秀的十余万大军对抗,难度可想而知。
他本应该在当地稳一稳,筹集粮草,等一等身后的耿弇,待两军会合之后,再与刘秀较量。可是田无忌年轻气盛,眼看面前摆着不世之功,怎么会甘心将其送给别人?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刘秀从两三百里外大摇大摆地北上,于是命令全军加速前进,务必要追上云。经过数日的急行军,田无忌终于追上刘秀大军。
他知道敌我力量悬殊,没敢上前挑战,只想着咬住刘秀军的尾巴,拖住他的北进脚步,再慢慢寻找机会。可是没等他站稳脚跟,刘秀大军四面突至,对他发起了强攻。邯郸精兵实力不俗,田无忌寡不敌众,遭遇了一场大败,险些全军覆没。
这是东征以来势如破竹的平凉将军田无忌遭遇的第一场败仗,但是这次他败得极惨,兵马损折了大半,只带着残兵败将突出重围。
好在刘秀急于北上,没有对他穷追猛打,使田无忌又收拾了残兵数千,留驻在信都,一边恢复元气,一边等待身后的耿弇大军。
542.邯郸之围
建世八年秋,刘钰率十万大军抵达邯郸城下,四面围城已定。
此时的邯郸十分萧条,精兵强将尽被刘秀带走,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大都携家带口奔赴辽东,便连那些巨商大贾也尽皆迁出避难,邯郸城内只留下贫苦的百姓,守卫人们的是一些老弱残兵,由刘秀的妹夫前将军李通率领。
李通当年在南阳起兵,使整个李氏家族遭遇了灭族之祸,他的两个儿子被杀,只落得孑然一身。更始立国之后,李通便娶了刘秀的妹妹刘伯姬,两个人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李音,这是李通仅有的血脉。
刘秀率军北上辽东之时,对留守邯郸的人选十分头疼。
这个人必须要忠心,否则刘秀前脚一走,他后脚便反叛。如果邯郸迅速易主,刘秀的天下将立即崩塌,恐怕朝廷大军都走不到辽东。
这个人必须要有掌控邯郸的能力,要能拢得住人,镇得住场,这样便可以在邯郸坚持得久一些,为刘秀顺利抵达辽东赢得时间。
李通作为刘秀的妹夫,一向深得他的信任,每次刘秀外出亲征都是李通留守邯郸,没出过什么大乱子。李通的忠心足够,能力足够,熟悉邯郸防务,是留守的最佳人选。
刘秀虽然属意李通,但是却很难开口。
邯郸是被抛弃的城,留守者是被抛弃的人,谁留下来,谁就会死。
从道义上来讲,刘秀开不了这个口。
正在为难之际,李通为刘秀解了围,他主动要求留守邯郸,唯一的要求是:让他的夫人宁平长公主刘伯姬和幼子李音随军北上。
其余的不必说了,刘秀必定会善待他的儿子,这不需要叮嘱。
既然李通如此识相,刘秀立即顺水推舟地同意了。为了报答他,刘秀做了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封李通为宛王。这可是建武朝第一个异姓王,大概率也是最后一个。曾经刘秀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坚守祖上的规矩,从没有封过异姓王,如今却为李通打破。由此可见,李通的主动留守确实解决了刘秀的大问题。
李通的幼子李音也同时受封为侯,李氏一门在刘秀的王朝即将崩塌时达到了权力和荣誉的顶峰。
这是这个王朝给予李通的最后安慰,可是一个即将崩溃王朝的安慰,又有什么用呢?在刘秀的心中,李通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这个王号就是用来买他的命的。
谁留谁走的事本来已圆满解决,可是此时又出现了一桩意外,这个意外出在李通的妻子宁平长公主刘伯姬身上。
前一阵子,因为邓晨一家被杀之事,刘伯姬和刘秀兄妹俩发生了龃龉,宁平长公主受到了皇帝的严厉训斥,命她闭门思过。
邓晨的妻子是刘秀的二姊新野长公主刘元,她在小长安之败中死于新军之手。当时刘秀眼睁睁地看着二姊落难却不能相救,痛苦可想而知。称帝后,刘秀一直优待刘元留下的孩子。可是在邓晨反叛后,刘秀却毫不留情地将二姊的骨肉一一斩杀。
刘伯姬出于姊妹之情,极力反对将邓晨灭门。在她的认知中,错都是邓晨一人之错,为什么要刘元的孩子来承担为此她当面顶撞了刘秀,但依旧不能挽回他冷酷的帝王之心。
为此兄妹反目,亲人之间产生了嫌隙。
李通确定留守邯郸,刘伯姬本应随军去辽东,可是她竟坚决不从,坚持要和夫君一道留下。刘秀十分生气,奈何这个妹子好像是和他杠上了,两个人根本没法沟通。
刘秀算是个重情的皇帝,对于这个最小的妹妹他是很有感情的,虽然兄妹之间有了裂痕,刘秀却依然想带她走,保她周全。
刘秀强忍着怒气,命阴皇后前去解劝。为此阴皇后亲临公主府,盘桓了大半日,回宫后对刘秀说了一句话:“伯姬之心坚如铁石,不可更易,随她去吧!”
刘秀怒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难道她想抗旨么?”
他说对了,刘伯姬真的敢抗旨,她随身携带了短刀,如果刘秀强迫她离开,便要引刀自决。这种决绝的态度触动了刘秀,他终于没有再强迫她。
刘秀没有想到做帝王的代价如此之大,他失去了安稳的田园生活,失去了朋友和兄弟,也失去亲人和亲情。
谋国之路就像一条单向的航船,虽然前面有星辰大海,却要远离出发的此岸,再也无法回头。
刘伯姬以她的执拗留在了夫君身边,夫妻共守邯郸,支撑着这座暮光之城,为建武王朝保留了最后的夕照。
当建世皇帝兵临城下之时,城中已惊惶一片,军队也开始滑向失控。
刘钰派使者入城,要求李通立即献城。李通回答道:“曾与皇帝有约,守邯郸半月便可献城,如此则罪不及家人。请陛下宽限半个月,定当献城归降。”
刘钰断然拒绝,他回书道:“朕敬重宛王忠义,特为尔宽限一日,明日日落之前出降,有功无罪。若违此限,大军即刻攻城,城破之日,军马混乱,朕亦不敢言能保宛王于万全。愿宛王审时度势,全城而归,免使古城遭劫,黎民受苦。”
刘钰说到做到,真就勒令兵马不动,坐等李通出降。
夜色深沉,邯郸古城隐没在黑暗之中,唯有公主府内一灯如豆。
李通夫妇对坐良久,李通率先打破了沉默。
“公主,邯郸之事已不可为,我意明日献城归降,你。。。收拾收拾吧!”
“良人若降刘钰,音儿在辽东将何以自处?兄长。。。刘秀带音儿同行,不过是将他作为人质,要胁良人。呵!他可真是个狠心的人,二姊对他那么好,他对她的骨肉却一点也不怜惜。”刘伯姬一直对邓氏灭门之事耿耿于怀,对于那个曾经敬重的兄长充满了怨恨。
“伯姬,你对陛下误会太深。此一时彼一时,邓晨之降,出于无义,我之归降,出于无奈。何况陛下临行之时已有明示,要我设法保全自己,保全你。”
“他若真想保全你我,怎会让你为他断后?他一走了之,却把你丢给了刘钰。”刘伯姬越想越气,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这些事总要有人来做,陛下为难,身为臣子,身受陛下厚恩,自当为君分忧。”李通叹道:“陛下并不是无情之人,只是身为一国之主,总有些迫不得已之事。不过勿庸置疑,他绝不愿你身陷险境,临别之时,他再三叮嘱,可视局势自行裁夺,不必以音儿为念。”
刘伯姬没吭声,她想起了阴皇后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你既然执意留下,我亦不敢再勉强。只是请你放心,你的儿就是我的儿,从今往后,音儿便是我的亲生骨肉。不管是到辽东还是到哪里,我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伯姬,我知道你性子刚烈,遇事不愿低头,可至刚易折,唯柔顺可常保平安。咱们终究是女子,这争天下的事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我听说那个建世皇帝有些度量,也不是个残暴之人,必不会与我们女子计较,真有了那一日。。。活着总是好的,活着咱们兄妹姑嫂还有相见之期,你和音儿也有重逢之日。唉,搁几年前,看邯郸城繁华的样子,谁能料到有如今之事?同样的道理,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刘秀和阴丽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即便他们夫妇献城投降,也是可以理解的,不会影响到李音,毕竟李通是豁出去自己掩护了刘秀出走。刘秀还能强求他什么呢?
话虽如此,可她刘伯姬有自己的骄傲,她对自己的兄长尚不愿低头,又怎么肯向那个放牛的皇帝屈膝呢?
她抬起头,看着李通道:“良人,你可还记得,当年大兄冤死,三兄在洛阳朝不保夕,我和大姊、阴后一道回新野,每日胆战心惊,生怕哪一日天杀的刘玄就来取了我们的性命。那种寄人篱下日日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算是过怕啦!那时音儿还小,若不是我一心要护他周全,都不知能不能熬得过来。如今过惯了好日子,再让我像那样重新活一回,恐怕真是受不了了。”
李通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连声道:“伯姬,都怪我,让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放心,以后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没人能欺负你,没人敢动你分毫。”
刘伯姬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将他的身子推开,将他的脸拉开半尺的距离,她注视着他的眼,脸上竟然挂着一丝冷笑。
“笑话!李通,你真以为能护得住我么?我算是看透了,大兄、三兄还有你,你们这些男人都一样,为了天下,为了权势,为了自己的那点野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妻儿家眷,说丢下就能丢下!当年大兄三兄起兵,刘氏遭殃,二兄、二姊不幸惨死。你和李轶兄弟造反,李氏阖族几百口跟着丢了命,你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女,他们都是你的至亲,你尚且佑护不住。如今你要投了放牛皇帝,把刀把子送出去,生死操于他人之手,你自身都难保,还说什么要护我周全?你说这话不觉得心虚么?”
李通被她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无一言可以反驳。
刘伯姬慢慢退回身子,低下头,以左手拇指慢慢地抚着右手,说道:“我活了三十多年,吃过大苦,享过大福,这辈子过得足够了,就是现时就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音儿交给兄嫂,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至于你,日后自会再有合适的良配,不用我胡乱操心。咱们夫妻一场,如今,这缘分也算是到头了。”
她的声调如此平和,可说出的话却又如此决绝,李通听得心惊胆战,猛地伸手捉住她的手,说道:“伯姬,你万不可想不开!为了音儿,为了我,你一定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你若真的死了,我又岂能独活!我少不得随你一道去了,你,你又如何忍心?”
刘伯姬轻笑一声,说道:“什么随不随我去,什么不能独活,都是说说罢了。你能的,你能活,也能活得很好,我不怪你,不强求你,你用不着去死,真的,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盼着你长命百岁。你常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像三兄那样,在刘玄面前装可怜,后来还不是大大地摆了他一道?你能屈便屈了,活着总是好的。只是我劝你,天下事已不可为,连三兄那等英雄人物都敌不过他,你也不必再图谋什么了。少些非分之想,能长命。。。好好安下心思过日子,放牛皇帝或许会给你些安生日子过。”
“伯姬,我,我和你说实话,我年龄大了,不想什么天下,什么权势了,我就想和你过过安生日子,你,你要陪着我,咱们夫妻一场,一直情投意合,你万不可丢下我不管!”
“我一想到新野避难的日子,心里就害怕,我再受不了那种日子了。我不是受不了苦,只是受不了屈辱,”刘伯姬忽地甩脱李通的手,霍地站起身,厉声道:“我乃刘氏皇族后裔,高皇帝的子孙,首倡义旗、兴兵灭莽的柱天大将军刘縯之胞妹,昆阳战神、英雄无敌的建武皇帝是我的嫡亲兄长,我乃堂堂宁平长公主,如此尊贵,岂能向一个小小牛吏伏首乞活?我真若在刘钰脚下求生讨饶,对得起祖宗么?大兄三兄虽然无情,却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我与他们流着同样的血,虽是女子,亦不肯屈膝事人,使他们英名受损!若只能跪着生,我宁愿站着死!一死而已,有何惧哉!”
李通坐在席上看着刘伯姬,张口结舌。她原本娇小的身形在一点灯光的映照下,竟显得十分高大,让他只能抬头仰视。李通觉得全身像被雷劈了,被什么东西定住了,想动却丝毫动不得。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心里止不住地气血翻涌。
此时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是震惊、又是钦佩、又是惭愧,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妻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伯姬忽地向他伸出了左手,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笑容。
李通像是被解了锁,终于可以活动,可以说话。
“伯姬。。。”他喃喃地伸出手,与妻子相握,只觉得她这一刻全身上下沐浴着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让他神魂俱散,目眩神迷。
可是下一刻,李通便惊恐地发现,两人交握的手上忽然多了一片大大的红色,那红色在他们的手上蔓延开来,从他的手指到她的手指,象一株快速生长的赤红的树枝,肆意横生,触目惊心。
他的耳中听到“当”地一声大响,李通吓得浑身一哆嗦,眼睁睁看着一柄短刀落在面前的地上,上在全是殷红的血迹。
刘伯姬的身子向一旁倾去,李通无意识地伸手接过,眼见着她的脖颈上有一道长长的裂口,像是一张狰狞的兽口,里面汨汨地冒出血来。
“公主。。。伯姬。。。”李通的嗓音是带着惊吓的嘶哑,声音却很轻,好像是生怕惊醒了她,而不敢大声呼唤。
案上的烛火闪了几闪,灭了。
李通怀抱着刘伯姬在血泊中坐了许久,直到曙光熹微,屋子里慢慢有了亮光。他的目光下移动,看到地上的短刀,一把便抓了起来,他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见那上面还沾着妻子的血,原本是鲜红的,此时已发黑凝固。
李通一抬手,将短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稍一用力,颈上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停住了手。李通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热线顺着脖颈缓缓流下,就像是一只蚂蚁顺着往下爬,痒痒的,却让他刚刚涌上头顶的血慢慢落回胸腔。
李通持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害怕。他确实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以致于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心道:“不就是一死么?不就是一刀的事儿吗?只要狠狠心加把力,就这一下子,便能随着伯姬一道去了,黄泉路不远,或许能追得上她。”
他不断地为自己鼓着劲,手不断地握紧又松开,可是他的手却越来越抖得厉害,越来越无力,直到最后,那只多年持矛握刀杀敌无数的手,仿佛再已承受不住小小短刀的重量。李通松开五指,任由短刀掉落在地。
他忽然悲从中来,不禁伏下身去,紧紧地搂住刘伯姬冰冷的尸体,放声大哭起来。
天光大亮,邯郸城在阳光中静默肃立,建世皇帝刘钰在羽林军的簇拥下策马入城。经过高高的城门时,刘钰昂着头,眼光掠过在道路两旁跪拜的邯郸降臣的头顶。
降将中的第一个便是建武王朝宛王李通,他全身素服,垂首屈膝,五体投地,在城门旁跪迎建世皇帝入城。
建世皇帝以献邯郸城之功封李通为固始侯。
543.攻心为上
刘钰进入邯郸,刘秀江山倾覆。
羽林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邯郸百姓努力按下惊惧的心,在试探和怀疑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皇帝颁布诏书,勒令各地郡县长官归附朝廷。圣命一道一道地发出,使者从邯郸出发,奔向各地,传达朝廷意旨。
刘秀已然出走,各地官吏自然是随风倒,争相献城,也有横下心反抗的,自然有朝廷大军前去平定,没过多久,邯郸周边郡县已基本恢复秩序。
如今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剿灭叛军,捉拿贼首刘秀。耿弇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到邯郸,他已追上刘秀的大军,但是因他兵马数量有限,没有力量将敌军吃掉,只能尾随其后,不断出击骚扰。好在他的部队以骑兵为主,机动性强,刘秀也很难将其反噬,只能且战且走,双方就这样互相咬着,一道缓缓向北。
耿弇请皇帝加派人马,能让他与刘秀来一场大决战,将其歼灭在河北。
皇帝将战报向案上一扔,摇头道:“刘秀将精兵都带在身边,十余万之众,战力强劲,要想全歼谈何容易?”
兵部尚书罗由道:“陛下,伪帝已是强弩之末,我军士气正盛,正可集结兵马,一鼓作气将其歼灭。若是任其退走边陲,恐为长久之患。”
“增兵是要增的,将刘秀留在河北当然是最好的。”刘钰说道:“不过这事儿也不能硬来,还要想些别的法子。依朕看,还是攻心为上。”
“陛下想如何攻心?”
“你想啊,辽东地处偏远,人烟稀少,刘秀手下多是河北人士,原本居于富饶之地,养尊处优,若不是被刘秀裹胁着,谁愿意跑到那个蛮荒之地去受苦?他们能跟着刘秀走,还有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担心不能见容于朝廷吧!若是朕赦免了他们,让其可以安心返乡,如何?”
罗由道:“陛下攻心之术,实为上之上者,若如此,则刘秀大军定将作鸟兽散。只是那些附逆者皆为国家叛臣,若不做惩戒,恐不合国家法度。”
“他们附逆刘秀时,尚不知有朕,不知者不罪,薄做惩戒就是了。伪朝之官吏,皆允其纳粮赎罪,以其赎罪之粮,缓解关东之粮荒,一举两得。其德才兼备者,朕还要征召为官,允其为国家效力。”
罗由拜道:“陛下胸襟博大,宽厚仁慈,古来少有,有陛下为万民之主,实乃百姓之福。”
“如今最紧要之事,除了根除刘秀势力之外,应以安定天下人心为要。要让他们知道,朕不只是关西的皇帝,也是关东的皇帝,朕乃全天下之主,天下之人皆是朕的子民,朕之恩泽,要遍布大汉的每一个角落,朕要让天下万民雨露均沾。”
刘秀在河北经营数年,他的势力盘根错节,很难迅速拔除,一味来硬的成本太高。刘钰要继续加强对刘秀势力的打击力度,同时采取怀柔政策,吸收各方势力以为已用,使关东迅速稳定,尽快恢复生产,缓解粮荒,使百姓休养生息,国家走上正轨。
从王莽乱政之后,天下乱了将近三十年,人口锐减,百业凋蔽,关西经过几年稳定发展,已渐渐恢复繁华,而关东之地还是一片残破,急需恢复生机。
数十年大乱亦有好处,人少地多,人口和土地的矛盾大大缓解,给了刘钰解散关东武装、安置流民的机会。
这些事情在关西已有成熟的经验,虽然关东情况有所不同,亦可有所借鉴,但具体的事宜还要大司农和户部商讨之后再逐步施行。
远在渤海郡的耿弇还没等到援军,却先等来了皇帝的书信。
“陛下要将伪汉朝臣全部赦免,还要征召他们为官,陛下追着刘秀的大军招揽人才,真是爱才如命。”耿弇是个军事天才,政治能力却很一般,乍看一下,只觉得皇帝爱才,没往深处想。
“兄长,陛下这是在施离间计吧?”他的兄弟耿舒凑近前来,说道:“您看,陛下还答应,只要士兵们脱离刘秀的大队返乡,立即便给他们授田,让他们安居乐业。这消息要是传到刘秀大营里,他的士兵得跑一半。”
耿弇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一拍大腿,说道:“陛下的诏命顶得上十万援军!你看,这征召名单上第一个便是邓禹,那可是刘秀的第一心腹!除他之外,刘秀手下有名的大臣几乎都在征召之列。你说,在哪儿做官不是做官啊,留在中原富贵之地多好,何苦跟着刘秀去塞外吃沙子?”
耿舒笑道:“陛下还要封伪帝为豫章王,倒是能和刘玄做个伴。”
“我看他宁愿做辽东王,”耿弇道:“他这种人物,哪怕是跑到天边也是要自己创业的,怎么肯屈居他人之下,做陛下的笼中鸟?”
“可惜了,都是不世出的英雄,为何要并立当世,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若是只有一个,咱们兄弟早就过上了悠闲的日子了,何必如此奔忙,在刀头上舔血求富贵”
“正因为如此,才有武将的用武之地,你要富贵悠闲,我却要纵横沙场,没有这等大乱之世,为兄定是要寂寞的。”
兄弟两人相视而笑,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纵使是敌对的双方,还是有渠道可以互通消息的,何况耿弇本就是降将,与刘秀众臣都曾经是同僚,刘钰想要传递的消息,好像是顺着风吹进了刘秀的军营之中。
两天后,刘秀营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校尉伏翕在巡营之时,率部叛逃了,随他一道逃走的还有其弟伏咸。
此时他们的父亲不其侯伏湛正伏地向刘秀请罪。
刘秀坐于案后,望着伏湛低垂的头,不发一言。
伏湛可是一个大人物,在当时名满天下,他的祖上是被称为“尚书再造”的伏生,他的父亲是曾经教授过汉成帝的大儒伏理,伏湛本人是诗经的权威,当代名儒。
伏湛的影响力不仅在朝堂,在全天下的儒生眼中,他也是一个宗师级的人物,他的两个儿子同时叛逃,意义更为重大。
伏湛并没有一言推诿,干脆承认了罪过,请求皇帝按律处置,这几乎就是求死。
现在看来他是必死无疑。
邓晨作为刘秀最信任的人,一经叛逃,便被刘秀毫不留情地灭了门。要知道,邓晨的儿子可是刘秀的亲外甥,尚要受到株连,何况伏湛于刘秀并没有那么亲近。
刘秀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并没有表现出震怒,也没有立即下令杀死伏湛,而是沉默半晌,方才问道:“伏湛,你为何不走,非要留下呢?”
这事儿是有些奇怪,刘秀原本未对伏氏有什么疑心,没有对他进行特殊的看管,伏湛完全有机会随着两个儿子一同出走,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独自留下来等死。
“臣受陛下的厚恩,无以为报,愿以此身报陛下,尽臣子之忠。”
刘秀冷笑一声,说道:“你若真是如此忠心,为何又授意儿子逃走,背弃于朕?”
“臣有三子,长子伏隆已为陛下尽忠,余下二子,臣想他们为伏氏尽孝。”
“追随朕便不能为伏氏尽孝了么?”
“去辽东虽然离了家乡,亦可奉祖先之祀,但伏氏家学将在中原绝响。臣之先祖再造尚书,臣之父传播诗经,伏氏数代家学,不因王朝更迭而所有更易,臣不忍使家学流于边塞而绝于故土。若伏氏家学因臣而衰微,则臣至黄泉亦无颜面对诸位先祖。”
刘秀猛地站起身,手指着伏湛道:“你身为一代儒宗,不知羞耻,不明事理,竟觍颜在此谈什么忠孝!你以为求死便是忠孝双全?笑话!你令两子背弃主上,何谈忠心?汝二子弃其父于必死之地,何谈孝道?你伏氏父子不忠不孝,必以奸佞之名传于后世,受世人唾弃!”
“陛下所谈之忠孝,与臣所论颇有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请陛下杀臣以全臣节,以正陛下之军法。”伏湛跪伏于地,不再说话。
刘秀挥了挥手,令人将他带了下去,好好看管。
阴躬道:“陛下何不杀此老贼?”
刘秀疲惫地道:“尔等都退下吧!”
此后几天继续行军,刘秀很少出现在将士面前,一停下来便闷在大营之中,就连那些重臣都见不到他。
在这几天之中,营中人心浮动,有传言说建世皇帝号召士兵还乡,将授田让其耕作,还有说皇帝要继续重用刘秀的臣子,让他们想办法脱离大队,回到邯郸。这些传言半真半假,大家将信将疑,却无处求证。
不管怎么说,叛逃的人越来越多了。士兵的逃走尤其严重,不时便有人趁乱脱队,失去踪影。甚至有几个随军大臣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家都猜测是逃到对面耿弇的军中。
邓禹为此十分忧心,再如此下去,恐怕这十余万大军不用耿弇攻击,就会土崩瓦解。他三次求见刘秀都被挡了回来,到了第四次,邓禹下决心一定要见到皇帝,如果再被拒绝,他就一直等在帐外。
这一次他得到了接见。
544.自定去留
“营中人心浮动,日日有人逃走,不知陛下作何打算?”邓禹行过了礼,说话一点也没拐弯,开门见山,直奔正题。
“仲华,刘钰以大司徒之位召你,你如何打算?”刘秀没有回答,反问了邓禹一个问题。说话时他头也没抬,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皇帝说出这种话,按常理来说大臣应该立即伏地跪拜,痛哭流涕地表忠心,赌咒发誓绝不离开皇帝半步。可奇怪的是,邓禹并没有上演这个戏码,而是一动不动,面色淡淡地看着皇帝,说道:“陛下肯放臣走么?”
“你要去哪里,朕总不会拦着的。”刘秀也淡淡的,抬头看了邓禹一眼。
邓禹的目光凝住了,焦点聚在皇帝的脸上,放肆地抓住他的目光,完全忘记了臣下该守的礼节。刘秀不肯示弱地回看着他,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瞪,谁都没有吭声。
还是邓禹率先打破了沉默,仿佛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臣自少年时入长安求学,与陛下同窗,从那时起追随陛下整整十八年,臣以为懂得陛下,臣以为陛下知臣,今日陛下如此说,难道是臣想错了?今日陛下如此疑臣,难道是想要臣死吗?”
刘秀不动声色,“树挪死,人挪活,我是想让你活。”
“我不是邓晨!”邓禹突然抬高了音量,“邓晨之活,乃是苟活,他或许会有荣华富贵,或许会有善终,但是他的活法缺少些东西。”
刘秀笑了一下,说道:“你想说邓晨没有情义?”
“他是缺少情义,”邓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刘秀看着邓禹,第一次现出专注的神情,明显是认真了,“那你说说,邓晨缺少什么?”
“尊严!追求!”邓禹干脆地道:“刘钰能给他爵位,给他安稳的生活,让他富贵终老,但绝不能给予他信任和尊重。他不过是通过一场肮脏的交易,以情义换取富贵,他成功了,但是也将为此付出代价。从今往后,他所有的行为都将是为了口腹之欲、声色之娱,他的志向、抱负都化成了灰烬,他只能看着别人有所作为,自己却消磨在富贵之中。即便是这种富贵,也随时会被人拿走。”
邓禹看了看刘秀,接着说道:“我和邓晨一样,我也想活,我和邓晨不一样,我不想像他那样失去希望、没有尊严地活着。你该知我少年时有多么狂妄,当年我看着你,说想做汉之萧何张良,你笑了笑,说想做执金吾,骑白马迎聚阴丽华。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失望!”
刘秀皱了下眉头,“为什么会失望?当时你可什么都没说。”
“我怎么说?说想要你做高皇帝么?以你谨慎的性格,恐怕会捂住我的嘴,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你做高皇帝,而我便是你的萧何张良。所以,当你终于离开刘玄,独自渡河北上之时,我开心极了,一天也没有耽搁,立即追随你去了,我一路上想的都是,萧何张良终于等来了高皇帝,这天下是我们的了!”
刘秀声音低沉了下去,“可是你错了,朕不是高皇帝,朕把天下弄丢了。”
“陛下之才不亚于高祖帝,只是缺少高皇帝的运气,此天数也。陛下不必灰心,事情并未绝望,即便退去辽东,依然可以有所作为。刘钰此时锐气正盛,陛下可暂避其锋,蓄势于边陲,一旦天下有变,随时挥兵回到中原,恢复天下。”
看着刘秀略有些黯然的神色,邓禹话头一转,又道:“就算这天下一时难以恢复,也没什么大不了,为一方之霸主,行教化于边鄙之地,亦是一件大功德。陛下之德,必然垂于青史,臣之功业亦将仰赖于陛下,边塞之地亦有功德与富贵。”
刘秀道:“仲华,以你的才华,刘钰。。。”
邓禹竟然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就像两人不是君臣,而是当年的同窗好友,他迅速插嘴道:“他不需要我!刘钰有自己的萧何张良,我何必去锦上添花,甚至碍人眼目?我何必以尊严去换取富贵?我邓禹缺他给的那点富贵么?你与我少年相交,情深义厚,臣知君,君知臣。臣对陛下披肝沥胆,陛下对臣言听计从,投契如此,夫复何求?臣愿追随陛下建功立业,大功业也罢,小功业也罢,都是陛下的功业,也是臣的功业,大富贵也好,小富贵也罢,不过是功业的附属品。”
邓禹忽地向前倾身,直视着刘秀的眼睛,说道:“我想活,可是不想仰食他人而苟活,我想与自己的兄弟一道搏出一条生路,好好地活。”
说完这句话,他抽身向后,离席拜倒,伏首道:“臣惶恐,冒犯了陛下,请陛下治罪,陛下可以处置臣,但请陛下莫要再说什么人挪活的话了。”
他低垂着头,半晌没听到上面说话,刚要抬头,忽听刘秀说道:“仲华,朕欲令臣下自已选择,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朕绝不阻拦。”
邓禹大惊道:“陛下,这如何使得?若如此,恐怕这大军就要散了!”
“仲华,你方才说了这么多,让朕又相信了忠义二字,朕为帝八年,以柔术治国,多行仁义,自觉未曾亏待过臣民,想必亦有重情重义者不忍弃朕,更有如仲华者愿与朕共进退。朕不忍以一已之私利,夺千万人之活路,更不忍让彼等亲人离散,朕宁愿失去天下,亦不愿失去臣民之心。。。愿做邓晨还是邓禹,让彼等自行决定吧!”
刘秀其实仔细地考虑过了,刘钰的釜底抽薪之计太狠了,他很难再拢住这支大军。现在大营中流言汹汹,就像瘟疫一样,一传十,十传百,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全军都将面临崩盘的风险。即便他采取强硬手段控制,这支军队也没有什么战斗力了,搞不好敌军一冲,便会有人逃跑,有人临阵倒戈,而临阵的恐慌传染性更强,一个跑会有十个跟着,不等接战全军自己就崩了。
这就是精兵要自成一军,而不要和乌合之众混在一起的道理,一颗老鼠屎会坏掉一锅粥,一部分逃兵会把精兵也带成逃兵,使全军都成为乌合之众。刘秀就是要精简部队,将真正的忠于他的精兵留下来,把那些老鼠屎都丢出去。
邓禹的顾虑也是很现实的,这是一场太大的冒险,说不定诏令一下,十几万人都跑了,刘秀立即成了光杆司令。
刘秀却另有一种担心,那些已有异心的将士其实是一种不可控的危险,他敢断定,有人正琢磨着拿他刘秀的脑袋去换取功名富贵,而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将他们留在营中,是对自己的一种巨大威胁。
邓禹又劝了一阵,刘秀忽地正色道:“十年前,朕孤身入河北,手下无一兵一卒,尚有无数英才争相投奔。之后朕打下半壁江山,纵横天下,号令中原,称雄一时,反会被臣下厌弃,变成孤家寡人么?”
邓禹默然片刻,拜道:“陛下乃世之英雄,忠义之士定会誓死相随。”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如何施行了。
实际上,完全听凭大家自已选择是办不到的,那样的话全军可能真的会散了。刘秀只要表现出这种胸襟和仁义,让全军都感受得到就够了。
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杀了魏将晋鄙,但还是很难驱使军队去救赵,因为魏国将士谁也不会愿意离开家乡,去为赵国人拼命。信陵君因此下令:“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选兵八万人,一战击退秦军。信陵君得到军队的尊重和服从,也得到天下的敬仰,仁义之名传于四海。
大军离开邯郸时,家属是先走的,重要大臣和将领的家属几乎都在前往辽东的路上,在大军的前面。这些家人去辽东的人是不会离开的。
除此之外,依靠刘秀的人格魅力和众人的忠义之心,也会有相当一部分人会留下。汉人相对比较重义,还不像后世那么功利十足没有底线。
对于普通士兵,邓禹建议仿效信陵君旧事,设定几个条件,将一部分人遣散,刘秀同意了。
第二天,大军进入渤海郡重镇南皮,稍作修整。
皇帝下旨,大臣和将领们可以随军继续走,也可以自行离队返乡,普通士兵父子在军中者,父亲回乡;兄弟在军中者,兄长回乡;独子可以即刻回家;家中有妻小的,可以自已决定是否留下。
诏命传遍全军,震惊了所有人。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让我们走么?”
“陛下乃是皇帝,君无戏言,何况是这种正式的诏命,必定是假不了的。”
“不可能吧?肯定是试探,不信你就走了试试看,没等出城门就会被抓回来杀掉。”
“陛下,陛下如此仁德,我愿誓死追随,岂能半路离开!”
“我所见过的人,没有英雄如陛下者,我愿为英雄马前卒,陛下便是赶我走,我也定是不走的!”
“我可不这么想,这事儿要是真的,我现在就回家去。”
“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回家了,不用再在战场上拼命了!”
“还是等等吧,看看情景再说!”
545.全军整编
“什么?没有人肯走?怎么会这样?”刘秀听了邓禹的报告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诏命下了大半天,竟然没有一个大臣提议要走。士兵倒是遣散了不少,毕竟符合条件的人有很多。
刘秀是个眼明心亮的人,他不相信所有人都这么忠心不二。朝中这么多大臣,有不少是和他刘秀政见不合的,他们应该巴不得离开才是,如今见了这道圣命,却仍然不行动,只能说是他们心里有顾虑,不敢走。
“朕为布衣时,尚可一诺千金,言必信,行必果,得豪杰之心。如今身为天子,下了明旨,竟还是不能取信于人。难道在他们眼中,朕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刘秀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没有因为众人不肯离开他而欣喜,反而有些生气。
邓禹道:“陛下不是小人,而是真正的君子,是那些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如今该如何?难道要朕当众立誓么?”刘秀有些无奈,“朕不是不敢立誓,而是觉得太荒唐太可笑了,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一场笑话?”
邓禹想了想说道:“陛下不必如此,以臣之见,此事也好办,只是不知陛下肯不肯。。。陛下莫不如先放一个人走。”
“谁?”
“不其侯伏湛。”
伏湛一直被关押在军中,刘秀并没有处置他。邓禹的意思是拿他来做个样板,让大家放心离去。
大家都知道伏湛的两个儿子叛逃,他本人更是当面顶撞皇帝,狠狠地开罪了刘秀,如果他都能安全脱身,别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这是要借鉴刘邦封雍齿的典故了。
当年刘邦定天下后,对功臣论功行赏,这个要仔细评定每个人的军功,过程比较漫长。刘邦陆续封赏了二十几人,其他人的功劳还在评定之中。这时群臣争论不休,人心惶惶,担心不能得到封赏。
刘邦在洛阳南宫,见到诸将总是坐在沙地上争论,就问张良:“他们在谈什么?”张良道:“他们在谋反。”刘邦吓了一跳,说道:“天下刚定,他们何故谋反?”
张良回答:“他们担心不能得到陛下的封赏,又怕因为曾经的过失被陛下诛杀,所以聚到一处谋反。”
刘邦当然急了,便向张良问策,张良出了个主意,让刘邦先封赏一个平时最痛恨的人,以安定诸将之心。刘邦想了想道:“那就是雍齿了,他数次让我受窘受辱,我很想杀了他,我们的恩怨所有人都知道。”
张良觉得这人合适,刘邦便封雍齿为什方侯。群臣听说之后都放了心,再也不聚在一处议论了,“连雍齿都被封侯,我们当然也会得到封赏,再不用担心了!”
这是刘邦的博大胸襟,也是他的帝王之术,这两点刘秀也具备。
听了邓禹的建议,刘秀站起身来,说道:“就依仲华,赦免伏湛,让他走!”
南皮城的由来可以上溯到春秋时期,齐桓公帮助燕国打击山戎,行军到这个地方,在此交易皮革,制造皮革用品,故此称之为皮城。
南皮位于燕齐边境,边境之城都比较重视城防,因此南皮的城池比较完固。南皮皮革业兴旺,贸易发达,人口不断增长,在春秋时就是一个大县,到汉朝时也是可与渤海郡治浮阳相媲美的大城。
刘秀将大队人马带入南皮城中,却以精兵陈于城外。
从南皮城的城头望出去,只见城墙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军帐,帐外向南方向筑着栅垒,架着强弩,有士兵日夜守卫。
那里驻扎的是原本守护邯郸未央宫的南军精锐。这是刘秀的亲兵,将士多是朝中大臣的子弟,还有各军中选拔出来的精锐,这支军队完全忠实于刘秀。
在整编全军的紧要关头,刘秀需要一支可以信任的部队保障安全,避免被耿弇趁机偷袭,南军担当起了这个重担。
在南皮城以南十余里之外,可以隐隐看见敌军的大营,耿弇只是扎营在南皮城外盯着,并没有攻城的打算。攻城只会徒增伤亡,太不划算,他要就近守着,等着刘秀大军崩溃,找机会发起致命一击。
后晌时,大臣们奉了皇帝旨意,聚集于城头之上,谁也不知道皇帝让他们上城做什么。难不成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守城么?
对于让朝臣自择去留的诏命,没有人当真,或者说没人敢当真,虽然普通士兵一队队地被遣散,但是作为关东精英的代表,士人中的佼佼者,他们的心思都深着。这些朝廷大员们不认为皇帝会如此大度,任他们自由来去。
其实刘秀的大度有口皆碑,他的招降战术屡次成功,正是仰仗了大度的声名。他可以原谅任何敌人,甚至是他的仇人,只要招降他们于国家有利,刘秀都毫不犹豫地接纳他们,并给与他们应有的待遇,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事后也从来不翻旧账。
但是刘秀也是公认的锱铢必较、绝不饶恕,那就是面对背叛的时候。刘秀对背叛几乎是零容忍,他可以饶恕敌人,可是绝不饶恕背叛他的朋友,比如李轶,比如彭宠,比如刘扬,比如邓奉,比如邓晨,对付背叛者,刘秀完全失去了他的大度,而是变得十分计较,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朝臣们都摸清了皇帝的路子,谁还敢轻易选择离开?离开就是背叛,按照刘秀的老规矩,背叛者是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因此,所谓自择去留的诏书,已经被这些人精当作是清除异已的诱饵,大臣们相信,只要他们之中有人敢离开这座城,必定会在某个地方受到秘密处置。
众人在城头站着,没有人说话,各怀着心事,都在等着皇帝出招。
这时,有宦官来传皇帝的圣命:赦免伏湛,即刻送其出城。
这道命令像石子投到水里一样,激起了一阵波澜,原本静默肃立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伏湛得罪刘秀,众人皆知,按理说他早该死了,可是皇帝留着不杀,所有人都以为刘秀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处死他,以达到震慑众人的效果。
万万没想到,刘秀会在这个时候宣布赦免伏湛,并要当众送他出城。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在城外杀死他吗?
让朝臣们聚集在城头,是要围观对于伏湛的处置吗?
先赦再杀,是对于伏湛的戏弄和污辱吗?还是刘秀要借此观察众人的态度,以分辨忠奸吗?
没有人能猜得透皇帝的意思,他们只能拭目以待,看刘秀一个人怎么把这场戏唱下去。
这时城门缓缓地打开,一辆马车从城门里出来,一个老者峨冠博带端坐车上,等到出了城池,老者忽然示意停车,他从车上下来,转过头来向着城头张望。
这时城头上的众人已看清,此人正是不其侯伏湛。
伏湛拂了拂袖子,正了正衣冠,端端正正地拜倒在地,向着南皮城行了臣子面对君主的大礼,随后他站起身,重新坐上车子。车夫扬起鞭子,赶着车子向南奔去。
城头上的众人眼看着那辆马车穿过城外的南军营地,士兵们就好像没看到一般,理也不理。随着马车越走越远,在空旷的原野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背影,众人还在城头伸颈张望,好似在期待着什么意外之事发生。
仿佛老天要满足大家的期望,忽然自南方来了一队骑兵,只有二三十个人左右,慢慢地接近了伏湛的马车。
从这些人打着的旗子可以看出是敌军,而他们在迎上伏湛之后,稍作停留,便从左右护着车子,将其一直护送到远处的耿弇营中。
伏湛就这么稳稳地出了城,安全到了敌军大营,皇帝竟然真的将他放了!
城头诸人都有些傻了,这么说来,这个诏命是。。。真的?他们真能决定自己的去留?
皇帝真的大度到这种程度,可以容忍这么多人公开地背叛他?
众人还在疑惑之际,忽然有人高喊道:“臣愿还乡,请陛下恩准!”
这是在太常任职的一位博士祭酒,家在魏郡,孤身随军北上,他已与家人分离,本以为此生再也不能还乡,没想到竟然有这个机会。所以他一见伏湛真的走了,立即跳出来表示要还乡。
有宦官答道:“陛下早有诏命,去留随意,你愿还乡,直接出城便是。”
于是那位博士祭酒便走出了城门,像伏湛一样,离城向南,越走越远,直至被对面敌军迎入大营。
有了先行者,其他人就没了什么顾虑,大臣们纷纷自南皮城中出走,甚至军中将领也有离开的。年轻位卑的靠着两条腿走出去,年老位尊的甚至有代步的马匹。他们大部分被耿弇派人接了去,还有一部分出城直接走掉,根本没理耿弇的茬。
过了两天之后,刘秀将整个队伍整编完毕,大臣们走掉一半,士兵们走掉在大半,十几万人还剩下六万人。
只是这六万人再不是两天前各怀心思的六万人,而是对刘秀忠心耿耿的,没有异心的坚强部队,是他多年苦心培养的精锐中的精锐。
一下子甩掉了七八万人,刘秀并没有实力受损的不安,相反却觉得有些轻松,流言终于止住了,军中一切都很平静,他可以心无旁鹜地率军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