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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之帝王崛起全文阅读

作者:天下九九     牛吏之帝王崛起txt下载     牛吏之帝王崛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28. 入粟拜爵

    刘秀用左手抚着头上新生的白发,右手搁在案上,沉默良久,说道:“一定要救!要分两路去救。令上谷太守耿况发兵代郡;令骠骑大将军杜茂率军三万北上上谷,节制诸将,共讨代郡;以杨虚侯马武为捕虏将军,率军一万攻井陉,命渔阳太守张堪发突骑向西进入上谷,助杜茂攻代郡。”

    大司农冯勤道:“陛下,国库空虚,粮食紧张,国内四处用兵,处处缺粮。陛下发兵攻井陉,府库尚可支撑,可上谷路途遥远,要征发民夫运粮,民夫路上亦要食粮,耗费尤巨,陛下,粮草供应不上啊!”

    去年旱灾,收成减少,府库本来就存粮不多,刘秀强撑着以二十万大军南下,本以为会拿下洛阳,没想到大败而归,引发了可怕的连锁反应,连丢颍川和南阳两个大郡,颍川周边几郡也陷入危机,连固定的粮仓河内郡也陷入战火之中,这对于建武汉的打击是巨大的。

    如今刘秀是缺粮缺钱,处境艰难。经济上的困境必将使其政治军事一起陷入困境。

    冯勤谏道:“如今朝中之钱粮只可供应一路大军,陛下,上谷之兵。。。”

    “一定要发!”刘秀没等他说完,便斩钉截铁地拒绝。

    “令临近各郡为大军就地筹粮!”

    “陛下,此时不是征收税赋的时候,若要加征,恐怕会引发民怨。”

    刘秀道:“复先汉文皇帝‘入粟拜爵’之制,凡入粟达到定额者,可以得爵位,可以赎其罪,你立即拿个章程出来,马上颁行天下。”

    “入粟拜爵”是汉文帝在即位之初实行过的政策,因为当时汉朝初立,民生凋蔽,府库不足。而北方的匈奴时常南下掳掠,北方军费开支很大,边塞之地缺粮,又不产粮,需要从关中调运粮食过去,朝廷负担不起。

    当时太子家令晁错向文帝建议:“募天下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就是要让天下人自发地向边塞运输粮食,运到一定数量就可授爵免罪。

    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规定入粟输边,所支600石粟可得爵位,输得越多者所得爵位越高。不过文帝时卖的是虚爵,并不实授官职,而且规定普通百姓最高只能买到第八爵,高级爵位只能由官吏和有大功的人取得。

    通过“入粟卖爵”制度,汉文帝解决了暂时的粮食危机。

    实际上这种卖官鬻爵的制度起源于商鞍,商鞍最早提出了“粟爵粟伍”、“武爵武伍”和“以粟出官爵”的主张,意即根据战功大小封爵,根据捐献粮食的多少封爵。

    等到汉武帝时,以钱粮赎罪更是常态,司马迁要是有钱,也不会被割了命根子。

    “入粟拜爵”是国家财政陷入困境时的法子,效果显著,而且见效很快。刘秀此时钱粮紧缺,只能先顾眼前,把军粮先筹到了再说。

    冯勤委实是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铁了心的发兵上谷,以他来看,耿弇攻下了阳曲,此时应在太原郡境内,要救太原郡当然是走井陉,非常近,运兵运粮都容易,可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地从上谷救呢?

    从上谷入代郡,再从代郡南下太原,这是一个几乎往返折线的大圈子,不用说代郡兵马雄厚,不一定打得动,就算是能打通,那耗费的钱粮也不知有多少,成本太高了,国家的负担太重了。

    可是等第二天的一道旨意下来之后,聪明如冯勤者终于琢磨出了这里面的味道。

    皇帝封赏刚入朝的黄门侍郎耿广为关内侯。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封侯,因为耿家已经有耿况、耿弇两位列侯,耿广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寸功未立,明显不是因为功劳封侯。那么只一种解释,皇帝要提醒耿况,跟着朝廷混,耿氏一家可得富贵,若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别忘了,你的儿子还在我的手里。

    这是个蕴含杀机的封侯。

    冯勤懂了,为什么皇帝要巴巴地派大军北上上谷,他不是要打通代郡,南下太原,而是要威慑耿况,让上谷郡老老实实的,不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此时的局势,耿弇几乎陷入绝境,在没有出路的情况下,说不准就要举兵投敌,到时耿况也将面临抉择,是要跟着儿子投了长安,还是留在邯郸阵营。

    说实话,如果真到了这种时候,上谷留在邯郸阵营的可能性相对较小,最能干的儿子投了过去,耿氏留下来必不自安,何况上谷远离邯郸,紧临并州,投过去没有任何的地理限制。

    因此刘秀就是卖官鬻爵,也要拉住上谷耿氏。

    本来耿弇强势突入太原,形势一片大好,可代郡一反,整个局势立刻变得十分不利。至此显示出,刘秀的边郡政策十分失败,自彭宠反叛,邓奉反叛,造成莫大的危机之后,代郡也举兵反叛,建武汉的危局进一步加重。

    冯勤此时也不禁在心里暗暗嘀咕,这座原本看起来堂皇稳固的大厦真的有可能倒塌吗?他不敢想象。

    冯勤很快拿出“入粟拜爵”的章程和细则,皇帝看过之后首肯,立即颁行天下。

    捕虏将军马武先行出发,攻打井陉,过了十天的功夫,冯勤终于准备好了上谷救兵的粮草,骠骑大将军杜茂率军三万北上。

    此时在洛阳,建世小皇帝刘钰春风得意,离间计大显神威,为他争得代郡,耿弇被闷在口袋里出不来,形势于他非常有利。

    此时破虏将军刘彪已率精骑渡河,进入河东,正在北上太原的途中。刘钰觉得,不管耿弇多么能打,只要是在开阔的地形上野战,他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刘彪,因为这只骑兵是他花了大价钱,费尽心力打造的,装备上比之幽州骑突领先得太多。

    耿弇一直在太行山里征战,对于外面的消息应该比较闭塞,洛阳大战是怎么打的,他大概率不知道。而刘秀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为他更新装备。如果他还以幽州突骑为倚仗,那就只能复制刘秀在洛阳的惨败。

    “唉,可惜了这么一员大将,要是打死了就太可惜了。”皇帝摇着头叹息,好像胜利就是他手边的点心,只要伸手就能拿到。

429.屠城三百

    “刘秀真是被逼疯了,居然想起来卖官鬻爵?”刘钰边吃点心边笑,很开心能把大魔导师逼成这副熊样。

    建世汉不缺少粮食。屯田硕果累累,使得仓禀丰实。郑深在长安主持后勤工作,源源不断地向关东运送士兵和粮草。

    对于新拿下来的郡县,朝廷立即安排官员过去,按照关中的模式处理政事。首先是度闲田,将无主之田理清,登记为公田;同时招募流民进行集中耕种,也就是屯田;并组织百姓回家耕种自家之田,让当地迅速恢复生产。

    这一套实行了几年的政策,官吏们已用得十分纯熟,只是换一个地区推行而已。有赖于新得郡免税两年的优惠政策和高效的行政组织工作,建武汉每新占一地,当地都能快速恢复民生,只要民生迅速恢复,不管上不上税,都有资源可以供国家调配使用。

    强大的后勤是胜利的保障,没有政务人才,没有粮草,没有后续兵源,不管是战神还是兵仙,都是白扯,或许也能打胜仗,但肯定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霸王项羽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战场上的王者每战必胜,最后输了一次就殒灭了。

    怪不得刘邦把萧何列为功臣第一。刘钰想,看来也得给郑老夫子抬抬位了。

    没过几天,皇帝从洛阳发出诏命,新封了三个列侯,分别是尚书令郑深、代郡太守闵堪、代郡都尉石鲔。

    赏不逾月,才能让手下人争抢着立功,甘心为他卖命。

    皇帝又怕刘彪急于建功,特意给他写了一封信,嘱咐应该如何对付耿弇大军。

    对于耿弇,刘钰除了欣赏他的军事才能之外,还颇有些好奇。

    前世他看后汉书,说“弇凡所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未尝挫折。”这里的“屠城三百”引起了后人的争议,有人说耿弇是个屠夫,滥杀成性,破城必屠尽全城,身上血债累累。有人说这个“屠”字是虚指,“屠城三百”就是指攻克了三百座城池。

    目前来看,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耿弇是屠夫,他进兵太原,甚至还约束手下,不准掳掠,一派儒将之风。看来历史书还真不能看字面的意思。

    皇帝的信到刘彪手上的时候,他刚刚进了界休城,一路奔波劳累,刘彪好似一点都不觉得苦,立即找河东将军王硕,打听界休附近的军情。

    “别提了,简直要把老子憋闷死了!”王硕皱着眉头说道,“说是一定要守住界休,不让出去,你说说,这上前线就是打仗来的,怎么能闷在城里不动呢还说什么失城有责,救城无功,这他妈的什么狗屁军令!”

    当年赤眉军赫赫有名的第一勇将王巨人可不管那些,怼起军令来毫不客气。可是征北大将军军令如山,他敢背后骂,可不敢当面违抗。

    “如今敌军到哪儿了?”刘彪问道。

    “在祁县!姓耿的小子一路南下,攻破了两座城,一座是阳邑,一座就是祁县。本来祁县还不一定破,结果祁县县令去救援阳邑,被贼军打了个伏击,几千人被全歼,祁县县令阵亡,祁县再没兵守着了,和阳邑一样被攻破。耿弇在祁县停住了,好像是想要汇齐兵马,南下界休。”

    “那咱们就在界休守着吧!省得界休也丢了。”刘彪不紧不慢地说道。

    “什么?”王硕当即跳了起来,“你带了两万多骑兵过来,就是为了守这一个小县城?那你守着界休,我去祁县,与耿弇决战!”

    “不是有军令让你死守界休吗?”

    “那不是有你了吗?征北大将军军令还有一句,在确定界休不失的情况下,酌情救援,有你两万多人守着,这小破城根本就丢不了,我老王也能打出去过过瘾了!”

    刘彪道:“王将军,你现在过去,是要爬祁县的城墙吗?你嫌不嫌累?”

    “那总比没仗打强啊!”王将军已经在界休憋得要发狂了。

    “怎么能没仗打呢?眼看着耿弇就是奔着界休来的,他想打破界休进入河东,咱们只需要在这儿稳稳当当地等,根本用不着来回跑!更用不着爬城墙!”

    “也是啊!那他们什么时候能过来?我可有点等不及了!”

    “应该不会太晚,要是阳邑和祁县的粮食少,他很快就会过来,要是两县粮多,那可说不准了,或许他能晚一点来。”刘彪自从被贬出长安,磨了几年之后,性子稳了许多,不像从前那么毛毛躁躁的了。

    “哈哈哈!”王硕突然大笑起来,说道:“那就好了!太原的粮食,全在几座城里,晋阳大概得占到一半,阳曲和狼孟粮食也多,除了这三地,就数界休和上艾了,前一阵子,周围各县还在往界休调粮,眼下界休的粮食堆成了山,其余不管是阳邑,还是祁县,留的粮食都不怎么多。”

    “那就好,要不了没多久,他们准来,咱们等着吧!”

    “那个耿弇的胆量怎么样啊?可别看着咱们界休兵多,再把他吓跑了。”王硕十分担心,生怕耿弇是个无胆鼠辈,不敢派兵来攻,尤其有他青州第一将在这儿镇场。

    耿弇自然是不怕他的,他甚至不知道王硕是谁。

    耿弇率军自狼孟一路向南,就从晋阳城边过去,晋阳城里竟然一个人也没出来,好像全城都是瞎子聋子,看不到这么多敌军大规模南下。

    将领们都面带鄙夷,嘲笑太原兵太过窝囊,任由敌军来去,耿弇心中却有些焦虑。

    太原全郡实行坚壁清野,刚刚初春,野外本来就没有粮食,许多农人又都搬进了城里,或者依附临近的豪强,在他们的坞堡中栖身。

    这样做是一个大工程,官府组织非常费力,损失也很大,但是却起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断了耿弇大军的粮食来源。

    如今耿弇就是想抢粮都没处去抢,他要在太原郡当地获得粮食,必须要一座城一座城地去攻,一座坞壁一座坞壁地去打。

    那么他有精兵就能为所欲为,想打哪儿就打哪儿吗?未见得。

    耿弇攻打城池和坞壁就是为了粮食,对太原郡百姓来说,守城、守坞都是保护自己的家,是保证自己不被饿死,这是生存之战。谁敢来抢粮食,百姓们会跟他拼命。

    这一路为了筹粮,耿弇攻下了十余座大大小小的坞堡,虽有所得,但士兵损失也不小,这一路已经损折了一千几百号人。可大军攻下来的正儿八经的城池却只有两座,一座阳邑,一座祁县。没法子,太难打了。

    两县攻破,让耿弇缓了口气。虽然县里仓库存粮不多,但是他入城后纵兵掳掠,在民间搜刮了不少粮食,让他可以缓解军中的粮荒。

    得到了粮食,失去了口碑。他的军队如今在太原郡名声已经臭大街了。不过耿弇已经顾不得了,如今对他来说,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乱世的士兵,掳掠是常态,号称最仁慈的皇帝刘秀对于手下将领的掳掠行为并不禁止,基本上是默许的态度,因为若不允许将士掳掠,朝廷的给养就得跟上,实际上邯郸朝廷做不到。

    建武汉大司马吴汉就是军纪败坏的典型,他不仅掳掠,而且脾气一上来还要屠城,手上可谓是沾满了鲜血,算是个当世人屠。

    当然这个败坏是相对百姓来说的,对于吴汉来说,这些兵都是精兵,令行禁止。他指挥起来如臂使指,非常得力。因为掳掠可提振士气,士兵们冲着破城后能随便抢,也会多加一把子力气攻城。

    吴汉出身寒微,起家亭长,年轻时是马贩子,没受过什么教育。耿弇则出身豪门,自小学习儒家经典,而儒学的核心思想就是“仁”。虽然带兵打仗就是杀人的,可是在战场之外的情况下,耿弇还是尽力守着“仁”的底限。

    此次连破两城,他纵兵掳掠,却禁止滥杀,当然掳掠过程中依然免不了杀伤。耿弇只能当没看见,他也是不得已,如果不抢,这几万大军就要饿死了。

    大掠两城,使他得到了三万大军一个月的军粮,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祁县里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慢慢思索下一步的方略。

    耿弇圈定了几座城作为重点,一个是阳曲,一个是界休,一个是上艾。一旦控制了阳曲和界休,掐死太原盆地的南北两端,再攻下上艾,断掉井陉口汉军的粮草供应,形势就有大大的转机。

    晋阳城固,狼孟城险,杜广国和张舒两人又装死,无论他怎么调动也闭城不出。于是耿弇放弃了力取两城的想法,但是上艾和界休却是一定要力取的。

    在杜广国看来太原盆地是一个大口袋,把耿弇关在其中。可从耿弇的角度来看,他也可以做一个口袋,把杜广国关在里面。

    如今阳曲在耿弇手中,口袋的一头已经扎紧,他只需要攻下南端的界休,这个口袋就算是扎成了。

    而取上艾是为了打通井陉,恢复大军与河北的联系,一旦他扎紧了口袋,打通了井陉,河北的给养和军队就会源源不断地进来,而杜广国和张舒只能坐困城中等死了。

    在井陉打通之前,耿弇还需要在这个盆地中左冲右突,搜刮粮食,因食于敌,实现自我补给。

    如今他有了一个月军粮,可以支撑一场大战,耿弇立即将目光瞄向了南面的界休。

    区区小城,如何能抵挡幽州突骑的马蹄?

430.界休城下

    秦始皇灭六国后,在晋阳周县故地置界休县,属太原郡,县城在汾水之畔,面朝广阔平坦的太原盆地,背靠连绵起伏的绵山,是一座地势险要的城池。

    绵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寒食节的诞生地。当年晋国介子推追随公子重耳逃亡,在路上曾经“割股奉君”,立有大功。但在重耳回国成为国君之后,他却隐居绵山,不肯出仕,重耳为了逼他出山,使出了烧山的馊主意,没想到竟把介子推活活烧死在绵山之中。后人为了纪念介子推,在他死难之日禁火寒食,慢慢形成了寒食节。

    此时绵山的山顶尚有白雪,它面对的广阔原野还是一片冬天的萧瑟,远远的骏马奔驰,两队各百十名骑士从北向南而来,奔驰到界休城门前,汇到一处。

    羽林骑兵曲长高破奴、聂向汉负责远侦敌情,他们分头带着数十骑兵在界休以北数十里外巡视。两个人刚刚回来,在城门口碰上了,便一起并辔入城。

    高破奴大声道:“骑着没有马镫的马,好像这一整天都坐在地上一样,太难受了。你说为什么骑得好好的,就不让骑有镫马了呢?”

    聂向汉笑道:“你从小到大骑了二十年的无镫马,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怎么才骑了一年的有镫马,便骑不了光马了吗?”

    “骑是骑得了,总是没有有镫马那么舒服就是了。”他抓了抓大腿内侧,嘟囔道:“硌得慌。”

    “磨了你的蛋!”聂向汉哈哈大笑。

    两个人一路聊着进了官署,向破虏将军刘彪禀报。

    刚一进屋,就听河东将军王硕扯着大嗓门叫道:“怎么样?来了没有?这都几天了?怎么姓耿的小子怎么还没过来?是不是吓跑了!我就说,不能在这儿干等,一等他就要跑撒丫子跑了。”

    “两位将军!”高破奴施礼道:“祁县的兵没有走,还在!”

    “还行,算他有胆!”王硕长长地松了口气,又坐了回去,抓起案上的酒喝了起来。

    刘彪道:“可有什么动向?”

    高破奴道:“今天运气好,抓了几个舌头,据他们说,全军昨天刚接到的命令,准备车马军器,明天有一枝人马要去涅氏。”

    “去涅氏?去涅氏做什么?”刘彪皱着眉头问道。

    涅氏在太行山里,虽说属于上党郡,但离祁县和界休都不算太远,也就两百多里的行程。

    “听说是耿弇觉得太原郡坚壁清野,太难筹粮了,他们想去上党郡走一走,趁着上党不防备,打几座城,多筹些粮食。”

    王硕腾地一下站起了身,说道:“好机会!又有仗打了,还不用爬城墙!刘将军,你守界休,我去截着他们,狠狠地揍他一顿!”

    刘彪喝道:“王将军,你前脚走,我后脚便回河东去,到时界休城丢了,看田大将军会不会将你军法处置!”

    “他妈的,老子还让这个破城给困住了。”王硕一下子又坐了回去。他来时田况就一句话:一定要守住界休,界休丢了,河东就会乱套,好不容易从河东打出太行山的大军全都得回来。

    王硕脾气急,胆子大,但是在田况手底下好几年了,深知这位大将军的禀性,那真是军令如山。谁敢违抗军令,必定严惩,杀个把人他田大将军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在征北大将军麾下,王巨人把赤眉军中的习气基本都改掉了,也渐渐明白了旗鼓进退。但是等到他自己率一军出来,脱离了田况,王硕身上的匪气又开始蠢蠢欲动,总想着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用想,只把长长的斩马刀一举,打一个痛快。

    果然是本性难移。

    刘彪道:“王将军,失城有罪,救城无功,你费力地跑去救涅氏,一点功劳都没有,反而容易失城获罪,何必呢?不如静下心等。”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老子等不及了呀!”

    “陛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耿弇,据说这个家伙最会扰乱视听。要想不被他牵着走,就得认准自己的理,不要轻易随着他调整战略。因此,我们还是要等,万一他们攻上党是假,想打我们的埋伏是真,我等去了,岂不是中了他的圈套?若是他们真要去上党,那也有上党太守田邑对付,咱们两个还能趁他兵力虚弱,端了他祁县的窝,岂不是好?”

    “你们有学问的人,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对于费了大力也学不会写字的王硕来说,刘彪这种半路出家的学子都是大学问家。

    刘彪转向高破奴,“可问清楚没有,祁县到底有多少兵马?”

    “舌头说了,本来建威大将军带了六万多人出来,留在曲阳一万,围困狼孟一万,攻打上艾一万,来到祁县的顶多就是三万人。”

    “那还没有我们人多呢!”王硕直起了腰,看了看刘彪不容质疑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刘彪刚起来,就听到聂向汉禀报,河东将军王硕率本部五千军马出城向北去了,临走时交待,他去涅氏方向堵截祁县之敌,要破虏将军守界休,等着他凯旋归来。

    刘彪气得跺脚,却也拿河东将军没法子,有心不管他的死活,心里又放不下,一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命聂向汉和高破奴多派斥侯出去,打探消息,来回禀报。

    正午刚过,有消息传来,河东将军在离城几十里处遭遇敌军,两军正在激战。

    刘彪再也坐不住,集合了五千骑兵,奔出城向北而去。

    刚走出不远,却见前面全是人马,河东将军王硕喜气洋洋地回来,离着多远就喊道:“刘将军,你来晚了,没你的肉吃了,大胜啊!这仗打得。。。真过瘾!”

    原来王硕得知敌军要去涅氏,带精兵五千天没亮就出发,走到祁县通往涅氏的大路上,正好遭遇敌军,王硕举起斩马刀,大喊“冲啊!”就杀了过去。

    王硕打仗虽然没有什么章法,但是他的身边有一支个人能力超强的敢死队,一共有四五百人,全是块头大、力气大、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壮汉,以这几百人的队伍为中坚,王硕军战无不胜。

    原因无他,就是猛。

    王硕亲自带队一阵猛冲,敌军稍稍抵抗便开始四散奔逃,王硕追杀了一阵,便收兵回界休,正好在路上遇到来接应的刘彪。

    “破虏将军,你是不是把姓耿的小子想得太厉害了,不过如此嘛!没挡得住我几下冲锋,全跑了!”王硕得意洋洋。

    两人回到界休,王硕道:“刘将军,明天你守城,我带人去打祁县,有功劳咱俩对半分。”

    刘彪怒冲冲地道:“不必,我立即率军回安邑,这界休城我不呆了!”

    “行行,不打了,我不打祁县了,听兄弟你的,咱们一道守城,等姓耿的过来!”

    祁县。

    耿弇问刚刚退回城中的校尉卫混道:“怎么样?敌军战力如何?”

    “很强,冲得很猛,虽然不列什么阵势,但一般的人马抵挡不住。为首的那个将军好像姓王,特别能打,他一个人砍了几十个人,要不是我们跑得快,就真的要损失了。”

    “骑兵呢?”

    “没见到有什么骑兵,都是步兵,但确实是一等一能战的步兵。”

    耿弇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管多么能打,只要他们肯动,咱们就能找到破敌之计。”

    耿弇知道界休城中兵马多,不好攻取。据他了解,城中有步兵,也有骑兵,具体数量不知,大概不比他少。守军和太原郡其余城池一样,都是紧闭城门不出。

    双方军马相当的话,如果他们一直这么守着,耿弇是很难拿下界休的,因此,他一定要想方设法让对方出来。

    耿弇特意安排了几个所谓的斥侯,被敌军抓了舌头,将他要进攻涅氏的消息传递过去。

    今天他让卫混带着些现抓的丁壮去涅氏的大路上,正好遇到敌军,假意打了一场,败退而归。

    这是一个战术性的败仗,他要以此鼓足敌军的勇气,让他们敢于出城决战。

    从这场败仗可看出敌军步兵实力很强,但并不是靠阵列取胜。

    可是对于敌军骑兵,耿弇知道得还是不多。从之前双方斥侯的零星接战来看,敌骑并没有装备传说中的马镫,还是传统的骑射作战方式。

    对于这种骑兵,耿弇有充分的信心可以将他们击败,他虽然只有三万余人,但是其中幽州突骑就有一万四千骑。他还专门从祁县、阳邑两县征发了些丁壮,用于运送粮草和作为攻城时消耗敌军的先遣队。

    对于一支很强的步兵,和一支摸不清实力的骑兵,耿弇的判断是,敌我双方实力在伯仲之间。这将是他进入太原以来的第一场大仗。

    年轻的耿弇一向是有勇有谋、百战百战,他率领幽州突骑纵横南北,从来不知道失败为何物,在他看来,幽州突骑就是天下最强骑兵,战无不胜。

    邯郸曾传来洛阳之战的消息,幽州突骑被装备了马镫的羽林骑兵和凉州大马击败。皇帝陛下答应为他的部下尽快装备马镫,好提升幽州突骑的战力。耿弇对此十分期待,但是代郡的反水让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如今他只能带着他的突骑部队自己打拼。

    但是没关系,这丝毫也没有影响耿弇的斗志,别说敌军没装备马镫,就是他们装了马镫,耿弇也不会畏惧,他要硬憾一下敌军骑兵,为洛阳大败的幽州突骑正名。

    耿弇决定,要想法子把敌军调出界休城,分头吃掉,最好当然是让他们来攻祁县。

    他又派卫混带着兵马去界休城下走了一趟,刚到城下,最勇猛的王将军便带着他的无敌步兵冲了出来。

    卫混掉头就跑,王硕追出十余里,一直追到汾水边上,见卫混上了船,到了对岸,再也追不上,王硕在岸边跳脚大骂。

    耿弇见撩拨得差不多了,感觉王硕应该很快就率军来攻祁阳。可他又等了几天,王将军却依旧没来。

    因为粮食的问题,耿弇等不起了。于是他下令全军开拔,进抵界休城北下寨。

    倒霉的卫混又被派出去钓鱼,不过这一次他的鱼饵军队人数多了一些,达到了五千人左右,其中大部分是临时拉来的丁壮,还有一小部分是耿弇旗下的正规军。

    卫混军刚到城下,王硕便迫不及待地杀了出来。

    因为前两次的胜利,王硕信心满满,不顾刘彪的阻拦,将他麾下一万步兵全都带出城来,要与敌军决一死战。

    卫混军“奋力”抵抗,但是和往常一样,依旧抵抗不住,于是五千人马掉头就跑。王硕率军在后追赶,他下决心这一次非得追上敌军将他们全歼不可。

    卫混沿着汾水向西败逃,王硕紧紧追赶,一步也不放松。两支人马一前一后,跑到一道河弯之处。

    这里的河水成一个弧度,从北向南兜了过来,西侧是一道和缓的山坡。在这座山坡和汾水之间,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地带。

    当王硕的一万人马远远地冲过来时,站在山坡上树下的耿弇默默地注视着,慢慢抬起了左手。

    不管是多么强的步兵,遇到顺坡而下高速冲来的骑兵时,都会溃不成军,被追着撵着赶到河里去喂王八。

    这是耿弇为王硕预设的坟场。

    耿弇的手挥了下去,山上立即大旗摇动,战鼓齐鸣,数千精骑顺着山势,向着山下河边的敌军冲了下去。

    耿弇好像已经忘了这边的战斗,他不再向河边的王硕部队看上一眼,对付一万步兵,三千骑兵足够了,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耿弇的眼睛投向了远方,界休城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才是这一战的关键。

    耿弇手中尚有步兵一万三千,精骑一万一千,他留着这些力量,要与界休城杀出来的神秘骑兵决一死战。

    他唯一的担心是敌军不敢出城,与晋阳和狼孟一样,任凭他怎么在城下耀武扬威,也不敢出来应战,对付这样的兵马,便只有强攻爬城墙一条路可走了。

    界休城的骑兵是被激起血性,拼死来救他们遭受屠杀的步兵兄弟,还是被这场惨烈的战役吓破了胆,缩在城墙后头做缩头乌龟呢?

    耿弇很快得到了答案,因为南方已经有烟尘腾起,扑天盖地,大队骑兵杀了过来。

    耿弇翻身上马,提起手中的长矛,大声道:“兄弟们,为了幽州突骑的荣誉,和我一起,战斗!”

    他一抖缰绳,骑着马从山坡上冲了下去。

431.共建大功

    刘彪这几年在上郡蛰伏,养马练兵,只在定南匈奴一战中立下功劳,其后便又在朔方、五原、上郡、西河等边郡来回奔走,挑选士卒,训练骑兵。

    他挑选的士卒既有当年羽林军越骑营的老部下,又有六郡良家子和部分并州兵骑,还有边境的胡人,都是骑**湛、敢于驰突的士卒。他们把边境大草场当成战场,习练骑战之术,

    凉州窦融派其从弟窦士率五千凉州大马前往上郡,编入刘彪麾下,使他的骑兵人数达到两万余人。

    这么一只庞大的骑兵部队,其花销是极其惊人的,除了朝廷拨款之外,刘钰从少府也出了不少钱。

    多亏上郡白土县依靠铁山炭田,就地冶铁,打造军器,不仅供应了边境的军器需要,也能满足农具的需求,以农养兵,大大减轻了朝廷的负担。

    刘彪守着这么一只强大的军队,却一直不能上战场,急得连连上疏请战,皇帝便命他率军前往洛阳,没想到还没等他抵达,洛阳大战已经结束。

    刘彪没赶上这场大战,遗憾得连连跺脚。不久又接到旨意改道太原郡,他立即马不停蹄地渡过大河,进入河东,北上太原。

    来到界休之后,刘彪反倒不急于求战了。那些小打小闹他都看不上,刘彪的心气很高,他只想与耿弇主力硬碰硬地来一次,就想一锤子砸下去,把敌军一下子打趴,再也别想翻身。

    他在界休蛰伏,命士卒摘下马镫,示弱于敌。若是刘钰知道这些,一定会夸他长进了,那个急脾气的点火就着的刘彪居然也有耐心,也会用计了。

    耿弇一直在试探,向王硕示弱,引他出战,而刘彪则像一条蛰伏在洞中的毒蛇,静静地观察着,等待着一击致命的机会。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如果耿弇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他一定会再找机会,不断试探和了解这支神秘的骑兵,他或许不会在这种对敌军所知不多的情况下发动决战,但是形势逼人,他没有这样的时间和机会。

    耿弇对于敌军骑兵做了他能做到的最充分的准备,他将王硕一万步兵逼入绝境,用少量骑兵来解决他们,而把其余的力量全都投入到打援中去。

    耿弇的步兵先在当道组织起防线,临时布下路障,迟滞敌骑的奔驰,用强弩给予敌军杀伤。

    强弩打击之后,幽州突骑带着自上而下的巨大冲击力杀到,步兵被撇到一边,双方进入到骑兵对骑兵的大决战之中。

    居高临下的地势使得幽州突骑在最初接触敌军的霎那占据了优势,羽林骑兵被冲得阻住了势头。

    但耿弇没有想到,他苦心安排带来的地利优势竟是如此短暂,很快局势便发生了逆转。耿弇吃惊地发现,对方骑兵在马上动作更灵活,力气更大,在马上单兵格斗中上据了绝对的上风。在双方士兵硬碰硬的对憾中,九成是突骑落马,而敌兵却一直稳稳地坐在马上。

    耿弇这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装备了马镫的骑兵,而马镫在对战中作用竟如此之大,他赖以纵横天下的幽州突骑完全抵敌不住。

    突骑战术是在汉武帝开始用兵匈奴的时候发展起来的。在那之前,中原对于北方的匈奴人以防守为主,经常送几个女人过去换那种根本换不来的和平,汉朝士兵只需要缩在长城里面呆着就可以了,没有出塞去与匈奴死磕的需求。

    汉武帝时,国家逐渐强大,有了与匈奴一战的实力。汉武帝大力发展骑兵,屡屡出塞挑战。开始时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因为匈奴是全民骑兵,若是遇到汉军步兵,即便占据不了优势,大不了撤走就是,汉军两条腿总追不上四条腿。若是遇到汉军骑兵,双方隔着一段距离对射,挥惯锄头的汉军怎么也玩不过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匈奴人。

    像飞将军李广那种骑射俱精的汉人是极少数,但一个将领的无敌骑射不能代表一支军队。这也是为什么司马迁专门为他开了一篇列传,满篇却只能看到李将军的个人武勇,而他的军队整体战绩就没个看。基本就是迷路、被全歼、当斩、拿钱赎罪、复起、再迷路。。。这种悲催的循环。偶尔还来个被俘之后英勇逃脱,充实一下那实在撑不起一篇独传的篇幅。

    这就是汉朝骑射骑兵对于匈奴骑兵的劣势所在,怎么也弥补不了。直到突骑战术出现,被卫青和霍去病用得纯熟无比,才终于打爆了横行草原的匈奴骑射骑兵。

    匈奴人的进攻是蝗虫式的,往往发现目标之后便大集兵马,蜂拥而至,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一看要赢,抢着上前,一看情况不对,立刻作鸟兽散,先保住这条命再说。

    而我们汉人是打过几千年仗的民族,具有匈奴人不具备的纪律性和集体作战能力,战争的级别从几千到几万再到十万级百万级,早已发展出了非常成熟的步兵战术,只需要把这些移植到骑兵上就可以了。

    汉民族可以成千上万人列成方阵,齐进齐退,在一个旗帜下作战,这种配合能力迸发出极为强大的力量,战力远远超出同样数量的散兵。把步兵的阵法运用到骑兵上,就出现了冲击力强大骑兵方阵,他们不和敌兵玩骑射,而是和他们拼肉搏!

    匈奴人的噩梦到了!

    挟着长矛大戟的汉军骑兵成队地冲过来,只需要冲过一箭之地的危险区域,便可以对匈奴骑兵形成碾压式的优势。就如同肉搏中步兵完虐弓兵一样,突骑在肉搏中也完虐骑射骑兵。

    弓箭失去作用,匈奴人的短兵器无法与突骑的长兵器抗衡。更为重要的是,汉军是闻鼓则进,匈奴人是不利则退,当汉军一鼓作气向前冲的时候,匈奴人已经拨转马头,四散遁走了。

    于是汉军从迎面对冲杀敌,变成了背后追击杀敌。这样的好处是,背后刺杀敌骑的后坐力很小,骑兵被反冲下马的危险小了许多,汉军的伤亡随之大大减少。这使他们在与匈奴人的对战中占尽了上风,以致“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在没有马镫的时代,骑兵的伤亡很多是因为落马,因为他们的身体没有固定好,而是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人马合一的冲力确实能一招致敌死地,但随之而来的强大后坐力也能让他们自己落马,从而造成伤亡。

    突骑面对马镫骑兵时,这种劣势愈加明显,他们不仅仅没有敌骑稳定,往往还要腾出一只手挽着缰绳,而用另一只手握住长矛大戟。马镫却能解放双手,马镫还能使人借助双脚双腿的力量。

    幽州突骑用一只手和羽林骑兵双手双腿来斗,怎么斗得过?

    耿弇发现了这一点,最绝望的是这是他在战场上发现的,已经完全没有了调整战术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袍泽兄弟在做着无谓的努力,被冲散、被刺死、被撞下马,在马蹄下挣扎哀嚎。

    耿弇红了眼,他完全忘了自己一军主帅的身份,此时年轻的血液冲上了头顶,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耿弇大叫一声,催马要向前冲,可是他身边的亲兵将他团团围住,裹胁着他向外突围。

    大将军的旗帜已不知去了哪里,乱军之中谁也不知道谁是谁,一切都是那么混乱。

    耿弇在亲兵的护卫下突出了重围,只带着数百骑逃回了祁县,他在城里呆了半天,收罗了败兵三千余人。此时界休兵马追至,集于祁县城下,将一座小城围得风雨不透。

    河北兵都面无人色,如同末日来临,耿弇却坚定地说道:“诸君,吾等尚未陷入绝境,只要积弩将军攻占上艾,绝井陉之粮道,夺得井陉,河北大军会源源不断进入太原!吾等要守住祁县,待大军前来,里应外合,破敌于城下!”

    他三万大军几乎被全歼,如今手下只有当初留在祁县的三千兵马,留在阳邑的一千兵马,以及战场上回来的败兵,一共七千兵马,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

    也许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再也不用为粮草发愁了,原本搜集了三万大军一月之粮,如今人马损失大半,如果他能守住城池,至少半年内不用担心粮食。

    本来他想在建世汉的肚子里好好折腾一番,没想到竟然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惨败,原本他还有广阔的太原盆地可以驰骋,如今只有一座牢笼似的小城。

    耿弇唯一的希望就是井陉了!

    与他相反,建世汉破虏将军刘彪春风得意,取得一场足以夸耀天下的大捷,他一举击溃幽州突骑,歼敌数千,得到战马数千,受降兵以万计。

    这场战役建世汉军也损失了数千人马,主要是河东将军王硕麾下步兵。要不是刘彪救援及时,王硕难免被全歼的命运,他在这次战役中仿佛成了诱敌出击的棋子,给了后面刘彪军队与耿弇大军正面对决的机会。

    刘彪和王硕率军围困祁县,却派校尉杨贵率三千骑兵一路北上,去取阳邑、阳曲,又派校尉赵兴居率三千骑兵增援上艾。二人各带着战场上缴获的旗鼓等物,这些东西可以对敌军心理造成极大的打击。

    不出所料,阳邑敌军见到建威将军的大旗,当即丧失了斗志,立即献城投降。杨贵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一城,率军继续北上,眼看要到晋阳,前锋斥侯聂向汉说道:“校尉,我军是否要入驻晋阳,稍歇一歇再北上。”

    杨贵道:“只要敌军知道耿弇兵败,大概也会像阳邑一样立即投降,咱们兄弟只要拿下阳曲,便又是一件大功。这唾手可得的功劳,为何要分给别人?让杜广国在晋阳缩着吧,咱们不敲锣、不打鼓,就不告诉他,咱们悄悄地过去!”

    他想得挺好,可是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去,到了晋阳不远处,却见官道上旗帜招展,兵马云集,足有万余人马,将道路完成遮蔽。

    杜广国身穿全套盔甲,英姿勃发地骑在马上,远远地向着杨贵打着招呼,笑容满面地道:“这便是令贼军闻之丧胆、望风归降的杨校尉,竟然如此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杜某本欲率军直取阳曲,却想到若是敌军直接投降,使杨校尉不得其功,岂不是白跑一趟?因此杜某特地在此等侯,愿与校尉合兵而进,共建大功。”

    他表现得如此替人着想,反倒让杨贵有些不得劲儿,想到自己刚才还想着甩掉杜广国,独占功劳,不禁有些惭愧,于是对杜广国格外客气起来。

    他哪里知道,杜广国一听到界休大胜的消息,立即派兵去了狼孟,与张舒合在一处共攻阳曲,没想到阳曲守军根本就不信他们说的什么界休大胜,毫不客气地将太原军击退。杜广国见他们如此强悍,心里顿时没了底,听说杨贵兵不血刃拿下阳邑,正在率军北上,便集结了兵马,在晋阳等侯,要借着他的兵威,一道拿下阳曲。

    这现成的摘果子、攒功劳的好事儿,杜广国哪儿能轻易放过?何况他是太原郡的地主,年龄和级别都高过对方,这一合兵,就算杨贵不接受他指挥,看起来也是以他为首,夺回阳曲的首功非他杜太守莫属了。

    听杨贵说还有一支骑兵去了上艾增援,原本下令救城无功、失城有责的杜太守又派了五千兵马,由自己的小妾春香的兄长率领,直奔上艾增援,并向各县下令增援上艾。

    杜太守算无遗策,杨贵果然是破局的关键,到了阳曲城下,城上敌军见了建威大将军的旗帜,大惊失色,内部就开始了慌乱。杜广国连招降带强攻威胁,在半个月之后便拿下了阳曲。

    建武汉积弩将军傅俊奉耿弇之命攻打上艾,连攻了一个多月,竟被他破城而入,杀了守将,夺取了这座井陉西口的小山城。

    耿弇的这一步战略算是达成了,按照他的设想,只要守住上艾,断了重重大山中的关隘士卒的粮草给养,过不了多久,井陉便会被打通。

    傅俊感觉到了胜利的希望,正要去向耿弇报喜讯,却见一队骑兵奔驰而来,在城下耀武扬威,他们展示出幽州突骑的旗鼓,傅俊大惊失色,但他此时依旧将信将疑。

    赵兴居派士兵向城内喊话,射上箭书,说耿弇界休大败,此时已束手就擒,让城内人立即投降,上艾城中顿时人心浮动。傅俊说道:“敌军之言,不足为信,建威大将军百战百胜,焉能遭遇此败,定为敌军谣言,乱我军心。我军一万兵马,足以守住此城,况此地向东便是井陉,朝廷之军随时可能破山而入,我等正应坚守,等待援军。”

    傅俊派兵出战,却完全不是赵兴居骑兵的对手,被打得大败逃回。傅俊见他们如此强悍,一时倒真的担心起耿弇来,这种军队,实在是难以战胜,难道建威大将军竟真的败了?

    傅俊困守孤城,没几天又见一支兵马来到,说是阳曲也已投诚。

    傅俊将信将疑,其实已有七成信了,因为原本整个太原郡都是闭门不出,不出战,不救援,而此时援军纷纷出现,都出来活动,这真是个打了胜仗、大局已定的样子。

    慢慢地各城都派兵马向上艾救援,一座小小的山城,城内扎着近万兵马,城外兵马更多,傅俊的部下已经极惊慌了,他们一致向积弩将军要求突围出去,从井陉逃回河北,都被傅俊拒绝了。

    如果耿弇还在太原盆地内,若傅俊就这么走了,耿弇就没有什么机会了。他在这儿挺着,就是为可能还在坚守的耿弇保留一线机会,一线得到井陉救援,重回河北的机会。

    压垮傅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建威将军的大旗和阳曲守军的旗帜,那是一起从阳曲辗转到上艾的,这已经明明白白地宣示,耿弇败了!阳曲陷了!他傅俊成了一支孤军!

    军心已经乱了,傅俊下令兵分两路,在一个黑夜悄悄出城,退入背后的太行山中,走井陉,争取回到山对面的河北。

    井陉本有南、北两道,北道相对宽阔,南道十分狭窄,自秦汉以来基本已经废弃,只有零星的商旅还偶尔通过。南道本来十分不适合大军行走,但是傅俊为了加快行军速度,争取逃跑成功的机率,下令从两条道一起出发。

    他自己率了一路人马走南面小道,一路向东。

    本来他是选了一条艰险的路,需要披荆斩棘、奋力前行,没想到就是这条小路救了他。因为追兵没想到会有人走那条艰险的小路,直接从北面大路追了过去,在背后追着打,将北路人马全部歼灭。

    走南路的傅俊低估了道路的艰险,他们在井陉狭道中吃尽了苦头,一路走一路士卒离散,甚至有饿死者。走到故关的时候,手下士卒已少了大半。可故关还有人守卫,以他们如今的疲态,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去的。

    好在傅俊收买了山中的猎户,由猎户带着走了一条平时没人走的险路,翻山越岭过了太行山。这条险路又让他损失了许多士卒,等到他踏上河北的大地,身边只剩下两百余人。

    傅俊狼狈逃回邯郸,向皇帝请罪,刘秀听说耿弇败亡,当即落下泪来,说道:“建威大将军为我北道主人,发幽州突骑,灭王郎,平流民,定渔阳,平十数郡,为朕立下大功,此次遭遇闵贼背叛,以致陷入绝境,为贼所害,朕很是伤心!”

    刘秀立即派人去上谷报凶信,为耿弇治丧,谥其为节侯。

    刘秀命令进攻井陉的捕虏将军马武停止进攻,退保土门关,以防太原的大胜之兵从井陉冲出来。

    此时,耿弇刚在太原盆地的小城祁县打退了敌军的一次进攻,他站在城头,向着东方眺望,还在期盼着邯郸朝廷的大军来救援。

432.不死不行

    刘彪大破耿弇,一时志得意满,想要痛打落水狗,趁势拿下祁县,于是他的噩梦便开始了。

    他将小小的祁县围得铁桶似的,四面攻打。

    刘彪调来投石车,其中还有几辆连环霹雳车,要在远程将并不算高的祁县城墙轰塌。

    车还没在城外摆放好,城门大开,一辆辆大车推了出来,在城门外摆成一个半环形,车上置有强弩,一起发射。

    这是冀州强弩中射程最远的弩箭,十分强悍,更厉害的是这些弩箭竟然是火箭,一旦钉在车上,便将木制的车子引燃。半天时间,便烧毁了数十辆投石车。

    刘彪派出骑兵冲击敌军车阵,城上城下万弩齐发,水泼似的,骑兵损失惨重,人家的车阵还在那儿支着。

    刘彪便舍弃了投石车,直接上肉搏战。将士们堆着云梯、冲车,四面一齐冲上去,想用人数优势将这小小的城池迅速拿下。但是祁县虽小,却也有小的好处,那就是所需的防守人数少。耿弇在城中足有六千兵马,防守这座小城绰绰有余。

    汉军连续冲击几次,不仅没能攻进城去,反而伤亡了数百人。

    当年的青州第一猛将王硕见了,将衣服一甩,光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腱子肉,提刀大叫道:“兄弟们,跟老子冲!”他带头冲锋,就像只野豹子似的冲了上去。

    当年赤眉军纵横南北,攻取城池不知凡几,其中泰山营号称“无城不克”,大多是王硕的功劳。濮阳城高且坚,一直攻打不下,王硕也是这么光着膀子冲了上去,先登上城,一战定乾坤。

    现在当了将军的王硕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亲自带队,率他的一帮敢死队的兄弟猛冲上去,和守军展开激烈的搏杀。

    这是最精锐的步兵,战斗力强劲,攻势猛烈,城内防守很吃力,战斗相当惨烈。有十几人一度冲上了城头,却被耿弇亲自率军,拼命围攻,最后或死或伤,全都被赶下城头,未能建功。

    王硕在爬云梯的时候,被一只箭射在肩膀上,翻身掉了下来,好在爬得还不算高,才捡了一条命,被他的兄弟们拼死抢了回来。

    他的受伤,使得这一天的强攻终结,汉军全部退去。

    云梯攻不上去,刘彪又调来撞车,猛撞城门和城墙,砰然有声,土屑四溅。

    城上将草木枯枝一股脑地丢下来,然后用大桶装满油脂,居高临下倾倒之上,投以火把,将车点燃烧毁,丢掉了无数撞车和冲车之后,刘彪又一次无功而返。

    刘彪又连夜派人挖地道,而耿弇就派人挖深沟,只要城外的地道挖到了深沟之处,露头一个杀死一个。在沟中露出的地道口,耿弇命人塞柴草进去,放火点燃,用风囊鼓风,将烟吹送进去,将地道中的士卒烧死、熏死。

    刘彪开始学***陛下的心理战,试图招降耿弇,派人向城中喊话,送信,说是阳曲和上艾敌军都被歼灭,祁县外无援军,已成一座孤城,若耿弇能投降,他将向皇帝陛下保举,保他荣华富贵。

    耿弇回答说,朝廷大军已入函谷关,长安城破,只余河东太原,让刘彪投降,立即封他为万户侯。

    “他真敢,还封我为万户侯!”刘彪笑骂着,又传令下去,告诉城中士兵,凡能斩耿弇头来降者,赏金百万,绢万匹。耿弇回答,凡能斩刘彪首来降者,赏金十万,绢一千匹,因为刘彪比他耿弇贱十倍。

    刘彪大怒,又率军强攻,但一直不能攻克。

    攻了二十天的城,刘彪无所不用其极,终是不能突破小小的祁县,反而损折了不少人马,这使他感到深深的挫折,刚刚大胜的骄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耿弇好像也不是一打就趴窝的家伙,守城还是蛮厉害的。”刘彪想道。

    他哪里知道,要不是耿弇在军备上与他有代差,经历了马镫骑兵的降维打击,他刘彪还真就不一定能干得过耿弇。

    在诸般强攻无效的情况下,刘彪决定采取围困之策,因为对方粮食准备比较充分,他便从水源上打起了主意。

    祁县的用水多是从城外汾水支流引进来的,刘彪便征发附近百姓,一道开挖新渠,将河水引向别处,绕开了祁县,一连挖了几天,终于挖成了。

    这一点比较要命,因城内除了士兵和百姓之外,还有数千战马,用水量很大。耿弇便在城中打井,城里人全都动员起来打井,打了许多眼井,虽然不能像从前那般随意用水,但是也算是勉强能供应全城的需求了。

    刘彪见渴不到耿弇,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他没有想到,耿弇势盛时,三万大军被他一击而溃,而在耿弇势穷时,六千残兵让他的大军毫无办法。

    他的大胜之师竟然拿不下这么一座小小的城池,如今只好变攻城为长期围困了。

    祁县有三个城门,刘彪在每个城门外派两千骑兵和一千步兵看守,防备敌军从城里逃出来。

    其实耿弇现在根本没法子从祁县出来,目前他唯一能倚仗的便是这四面城墙,一旦离开祁县,他的军队会被敌军骑兵轻松消灭。

    他只能等。

    耿弇只有二十七岁,已经征战沙场十余年,他从十四岁起就被编在上谷突骑队伍里,跟着大人征战塞外,与胡人追逐拼杀。十七岁的时候,他便有了自己的一支队伍,然后他的队伍渐渐壮大,直到二十一岁遇到刘秀,他对这个昆阳之战的英雄十分崇拜,率领突骑助其打下河北基业。

    耿弇性情比较豪爽,志向远大,满腔热血,不会瞻前顾后。他会在刘秀最落拓的时候,拍着胸脯向他说:“我回去发上谷突骑助你,必能横扫王郎!”

    他也会在彭宠起兵,谁都不敢去征伐的时候,挺身而出,说:“我去!不拿下彭宠誓不为人!”

    他向刘秀拍了许多次胸脯,每一次拍的时候别人都以为他在说大话,刘秀也将信将疑,但是他的许愿每一次都达成了,以致于刘秀说他“有志者事竟成”。

    此次出征前,耿弇依旧是拍着胸脯,说道:“誓当扫平太原,安集河东,西渡黄河,直捣长安!”

    他怀着一战定乾坤的远大志向率军杀来,本想建立足以留名史册的丰功伟绩,却被闵堪在背后狠狠插了一刀,落到此等势穷力孤的境地。

    但是耿弇依旧满怀希望,他相信那个当年以一万破四十万的英雄,陛下知道他落在这个绝境,一定会调集一切力量打通太行山,杀进太原郡来救他,那时他便可以冲出这个牢笼,横扫太原,直捣长安,一战定鼎。

    他以昂扬的斗志鼓舞着手下的士卒,他告诉他们,不要轻信,不要绝望,只要守住,救兵早晚会到来。

    即便是敌军在城外挥舞着阳曲守军的大旗,他依旧不为所动,耿弇坚信,即便阳曲陷落,傅俊也会夺取上艾,守住井陉口,为他守住反攻的希望。

    耿弇每天站在城头,向东张望,盼望着援兵的到来。他见过一些旗帜经过,每次都让他心头砰砰乱跳,但是最后都归于失望。

    那都是敌人的军队。

    耿弇的眼睛追随着天空的飞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仿佛要穿透太行山,看到山的那一边。

    邯郸。

    空气中已有了春天的气息,河冰都已溶化,小草开始冒出了一点点绿尖。刘秀难得地离开了他的宫殿,暂时摆脱案头的繁杂公务,去城外的校场上跑马射箭。

    他的马新装备了高鞍,马的两侧挂着铁制的马镫,都是全新的装备,请皇帝陛下亲自试马。

    刘秀翻身上马,催着马小步向前奔跑,他越跑越快,绕着校场来回跑了几圈,然后取下弓来,开弓射箭,一箭正中红心。

    刘秀将马兜回,又射出一箭,又中!

    刘秀驰离箭靶,跑出去几十步,突然在马上拧身回射,箭枝如流星,稳稳地扎在红心之处,连中!

    他的随行大臣和侍从们都在场边高声叫好,皇帝陛下神箭无敌,勇武过人。

    刘秀驰过兵器架,一弯身拾起一杆长矛,纵马前突,一伸长矛,将面前一个草人挑起,随着他的马向前疾驶,稻草飘洒了一路。

    他远远地兜了个大圈子回来,腾地跳下马来,将缰绳丢给侍从,大步向校场外走去。

    刘秀脸色红润,额头上冒着热气,脸上还带着刚刚演武的兴奋,看起来比平时精神了许多。

    他边走边向着旁边的富波侯王霸说道:“怪不得幽州突骑敌不过放牛皇帝的羽林骑兵,原来都是这马镫的威力,这两块铁虽小,却着实厉害,用了马镫,骑兵的战力岂止倍增!如今朕也要大造马镫,幽州突骑再也不怕羽林骑兵,朕要让放牛皇帝尝一尝兵败的滋味!”

    说着他哈哈大笑道:“要是给耿弇那小子一万这样的骑兵,他一定会拍着胸脯说:没说的,一个月内拿下长安!”

    他笑得欢畅,周围的人却全都低头无语,直到刘秀自己意识到,那个意气风发的上谷小子耿弇已经死了,刚刚被他谥为节侯,再回不到他的身边了。

    于是刘秀沉默了,在刚才大笑的衬托下,这沉默显得格外沉重。周围的气氛十分压抑,仿佛天气一下子又回到了寒冬。

    王霸小心地问道:“陛下,或许耿伯昭还没死,毕竟没人看到过他的。。。”

    “死了!”刘秀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耿弇已死,不必再提他了!”大踏步地向前,甩开众人走在最前面。

    邓禹走到王霸身边,低声道:“元伯,死者已矣,以后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伯昭了。”

    “可是,万一伯昭还活着呢?”王霸觉得十分奇怪,陛下在听到傅俊的回报之后,在没有见到耿弇尸体的情况下,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他死亡,火速为他办了丧事,在那之后便对此事绝口不提。

    要不是陛下今天失口提起,耿弇这个人就好像从来没有在邯郸朝廷存在过,他的痕迹被刻意抹去了。

    邓禹轻轻地叹了口气,扯着王霸走到一边,说道:“元伯啊,咱们是一起随陛下逃过难的兄弟,关系匪浅,小弟便斗胆问你一句,要是伯昭活着,你说他会怎么办?”

    “肯定是带兵在哪里折腾呢!那个小子打仗那么厉害,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打垮的。”王霸对耿弇打仗很有信心。

    可邓禹却道:“伯昭再能干,在人家的地盘上,没有援兵,没有给养,他还能怎么样?傅俊已亲眼见到伯昭的旗鼓,他连这些都丢掉了,想必遭遇了陛下在洛阳一样的惨败。在那样的境地,他或者是阵亡,或者是。。。唉,我直说了吧!他或者是阵亡,为国尽忠,或者是被俘、投敌。”

    听到投敌这两个字,王霸心头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声音又低又急,“仲华,你是不是说,陛下能接受伯昭的死,却受不了他投敌,因此宁愿说他死了。”

    邓禹点了点头,说道:“除了这个,还有一点,很重要。伯昭若是落在放牛皇帝的手里,上谷耿况便有两个儿子落在敌国,你说说,耿况会怎么办?”

    王霸暗暗打了个哆嗦,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也不知道这里面还牵扯了这么多事情。怪不得陛下每天都要几次询问上谷的消息,问带兵过去的骠骑大将军杜茂的消息,问上谷太守耿况的动向,问渔阳太守张堪是否已出兵西进。

    如今上谷可是整个朝廷关注的焦点,杜茂三万大军正在前去的路上,渔阳太守张堪也率渔阳和右北平两郡共八千突骑出发,前去上谷增援。

    原来耿弇的死活还牵涉着上谷一郡的去留,怪不得陛下如此迅速地去上谷报丧,力陈耿弇已死,想必是为了稳住耿况。但是若耿弇真的投了长安朝廷,必定会向上谷家中送信,他的下落耿况早晚会知道。

    若是耿弇死了,万事好说。若是他没死,刘秀如此做,也只能尽量拖上一段时间,让耿况能晚一时知道便晚一时知道,等到朝廷早早布好了局,耿况想有什么图谋也不好实行了。

    王霸望着皇帝的背影,不禁暗叹:“做皇帝真累啊,就看陛下想的这些事,如此周全,还生怕有什么纰漏,常人实在是无法企及。”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邓禹,见他一副淡然的样子,好像这事儿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理所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个邓仲华,年纪虽然不大,心思可太缜密了,这真是个人精,怪不得陛下须臾离不开他。”王霸暗道:“以后有什么事可得多请教他,让邓仲华帮着出主意,准没错!”

    刘秀亲自验收了马镫,命令用这一批两千副马镫装备邯郸南军和北军,先做适应训练,演练战法。同时下令全国大造马镫,各郡骑兵都就近补给装备。

    尤其是齐鲁梁三地,更要加紧赶工,尽快造出足够的马镫供应大司马吴汉,以满足其征战的需要。

    一直以来,幽州突骑主要集中在河北将领手中,除了邯郸的突骑部队之外,另外两支规模较大的突骑在吴汉和耿弇之手,吴汉手下突骑尤多。

    如今邯郸的突骑在洛阳一战中损失殆尽,耿弇也在太原全军覆没,建武汉的骑兵遭遇了极大的打击,在重建突骑部队之前,吴汉的突骑是此时硕果仅存的大规模骑兵队伍。

    吴汉此时正在平定淮南李宪,距离邯郸很远,刘秀有理由担心他的突骑遭遇放牛皇帝的袭击,在如今的装备条件下,吴汉军也免不了覆灭的命运。

    因此他严令各郡,一定要将马镫迅速打造出来,装备吴汉军,保存这一支骑兵有生力量。

    好在建世汉的势力与淮南还有距离,一时半会推进不到,给了吴汉一个将骑兵装备换代的时间窗口,就看建武汉的军器制造能力能不能供应得上了。

    刘秀回到未央宫,有人来禀报,说黄门侍郎耿广求见。

    “他来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刘秀一听到耿家人的名字,心里就有点不太舒服,可明明他很欣赏耿弇,并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一样地喜欢。

    黄门侍郎本来是随侍皇帝的官员,但是自从耿弇“死”后,刘秀以他的丧事为由,给耿广放了假,没想到还没过几天,耿广就又想回来了。

    “陛下,耿广在宫外等了半天,说是一定要见到陛下。”

    刘秀皱了皱眉,“让他进来吧!”

    耿广今年只有十六岁,性情与他的兄长有点相似,也喜好军旅之事,常常谈论兵法,与他的同僚们颇有些格格不入。

    耿广进来跪拜施礼致意之后,突然对刘秀说道:“陛下,臣愿领一军从井陉入太原郡,去寻找兄长下落,请陛下准许!”

    刘秀道:“伯昭已为国尽忠,朕心中虽也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一些,多多安慰你的父母,照顾你在邯郸的嫂子。等再过几年,你长大成人了,朕就让你统兵,让你像你兄长一样纵横疆场。”

    “陛下!”耿广大声道:“兄长不会死的!他一定还在太原,臣恳请陛下发兵援救,臣愿亲领兵去,拼死也要把兄长找回来!”

    “放肆!”刘秀斥道,“念你兄长新死,你悲痛过度,御前失仪,朕不予追究,以后不可再如此胡言乱语,退下!”

    刘秀斥退了耿广,以手扶额,心里暗道:“此子想带兵出去,意欲何为?他耿家还要反天了不成?”

    他突然抬起头来,叫道:“拟旨,边郡苦寒,上谷太守耿况年龄大了,不宜长久居住边郡,让他来邯郸居住,享享清福!”

433.上谷疑云

    耿广去向刘秀请求带兵出征,由井陉攻入太原郡,刘秀十分不高兴。

    耿广本来就是个人质,只要老实呆在邯郸,让皇帝看着安心就可,可是他没有摆正位子,竟然不知死活地提出领兵出征的要求,听在皇帝的耳朵里,就是他想要借机逃走,摆脱邯郸的控制。

    若是如此,那么耿家的用心,就显得极为可疑了。

    刘秀一怒之下,下了旨意,要求耿况入朝。这个意思,竟是图穷匕现,要把上谷耿家连根拔起,一向和平的两家关系面临破碎,大家要撕破脸,摊牌了。

    当然面子上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刘秀派了自己的舅舅,长罗侯樊宏率车驾去迎接耿况,这个表面上的礼遇还是比较高的,就看耿况是不是肯放下上谷的家业入朝了。

    从前耿家与皇帝保持着平衡,双方相安无事,主要是因为耿弇的存在,耿弇在朝为建威大将军,手握重权,是刘秀最为看重的将领之一,前途十分光明。

    耿家因此和邯郸朝廷绑定得比较紧密,耿家依赖朝廷实现自己的利益,即便耿况不入朝,皇帝也并不十分担心。可是如今形势变了,耿弇全军覆没,虽然没有见到死尸,但是确定回不来了,耿家在朝中的利益几乎全部破灭,如今这个邯郸朝廷,对于耿家来说,真的是可有可无。

    这也是刘秀一直不放心上谷的原因,即便耿广入质,他也依旧如鲠在喉,不拔出耿家的根不舒服。

    刘秀这道旨意,配合着杜茂和张堪的大军,杀机格外浓郁,耿况要是不肯奉旨,恐怕上谷立即就要起兵祸,耿况要是奉旨,那就得乖乖交出整个上谷郡,别再想天高皇帝远地自成一家了。

    长罗侯樊宏领了这道旨意,磨磨蹭蹭不想上路,心中恐怕对这个皇帝外甥有些怨言,让谁做这个使者不好,为什么非得让他去呢?

    樊宏是刘秀的亲舅舅,他的姊妹樊娴都是刘秀的母亲。

    樊家世为豪富大族,他的父亲樊重性情温厚,行事有法度,家里几代同堂,子孙执礼甚恭,就像在衙门里一样。刘秀可能受到了外公和母亲的影响,做事也喜欢有规矩条理。

    樊家是典型的地方豪强,有数百顷的田地,建起来一个超大的庄园,里面牲畜、粮食、鱼虾、果品、桑麻等等都可以自给自足,可以闭门成市,当时正逢乱世,为了自保,附近许多农户都跑去依附樊家。

    刘秀的外公樊重经常赈济宗族,在临死前居然立下遗嘱,把别人向樊家借的钱全都一笔勾销,把借据全部烧毁。那些欠债人听说了,十分羞愧,竟争先恐后地跑去樊家还债,但是樊宏受了父亲的遗命,坚决不肯接受。

    樊宏性格像父亲,宽厚谨慎,上朝时都是按时到达,恭敬地俯伏在地等侯,他有事上奏时,都是自己亲自动手书写,先打好草稿,再一字一字地誊写,然后再亲自毁掉草稿。

    虽然是皇帝的亲舅舅,但樊宏一点不骄奢,他生活简朴,恭敬地侍奉皇帝,宽厚地对待他人,并曾向刘秀说自己无功享食大国,诚恐福薄,子孙不肖,辜负皇恩,只愿还乡做一个小乡亭侯。刘秀当然不肯应允,但是却将他的话公开,将樊宏作为恭谨的典范。

    刘秀对耿况下手,下了一道外表温情而内容严厉的圣旨,却命樊宏这么一个性情宽厚柔顺的人去传旨,不知是不是想以他的宽厚形象,冲淡一下旨意中的杀机。

    樊宏磨蹭了许多天,终于还是在皇帝的催促下上路了。走之前,他将自己的儿孙都叫到面前,一个一个地叮嘱,让他们一定要谦逊恭谨,不要倚仗权势,触犯国家法度。

    他如此郑重其事,让儿孙们顿时觉得十分难过,好像全家要生离死别一样,家里的孩子竟哭泣起来。

    樊宏抹着眼泪上路,一路走,一路歇,几乎遇到一个驿战,便要进去休息一日,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涿郡境内。

    然后他便停下不走了。停留了十天,樊宏听说杜茂的大军到了昌平附近,便启程继续向北,不是直接进入昌平去传旨,而是投到杜茂的大营中来。

    杜茂正在生气。

    耿况以有边郡和流民为由,在上谷郡的要路隘口派兵把守,骠骑大将军杜茂和渔阳太守张堪的大军抵达了上谷郡南端,但是因为守军控制要塞,两军竟不得其门而入。

    骠骑大将军杜茂名义上可以节制诸路兵马,但是在上谷郡,没有人听他的,耿况的命令才是命令,杜茂的命令就是个屁。

    杜茂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给耿况,命他接受自己的指挥,将军队调开,让朝廷大军进入上谷。

    耿况回了一封信,措辞非常谦卑,在信中,他表示坚决服从骠骑大将军的指挥调遣,而且表示马上会命令军队开放关卡,让朝廷大军进入上谷。

    他的谦卑态度让杜茂心里舒服了许多,可是说起来要进入上谷,他又有些犹豫起来,关卡虽然开放,但是他怕进去容易回来难。若是他前脚进去,人家后脚把关卡关闭,那时万一有什么事,他的三万大军连个后路都没有,到时该怎么办呢?

    于是杜茂派了一名校尉,领兵五千进入上谷,他自己则留在涿郡,就在上谷的南面,对着上谷郡虎视眈眈。

    樊宏来到杜茂大营,杜茂连忙将他接了进去,置酒款待。

    樊宏道:“老夫奉陛下的旨意,接耿况入邯郸养老,大将军你看,耿况会奉旨南下吗?”

    杜茂吓了一跳,他出来时,事情还不至于此,刘秀只是让他监视耿况的举动,但不要轻举妄动,如今皇帝的这个旨意,却是非常明确的向耿况动手的信号。

    杜茂道:“樊公在我的营中,自是无须忧虑,杜某自能保护樊公安全,但若是进入上谷,不在我军保护之下,恐怕。。。上谷乱民尤多,请樊公多多小心为上。”

    渔阳太守张堪道:“上谷太守耿况已有自立的苗头,樊公万不可再轻易进入上谷,以免为其所害。”

    樊宏忧愁地道:“身负君命,要迎上谷耿况回邯郸,万不敢有辱君命。。。这旨意是必定要送到的,至于他肯不肯回邯郸,那倒是可以再论。”

    他忽然离席拜道:“还望二公救我,帮樊某想个法子,使我可回京复命,樊某不胜感激之至。”

    两人连忙回礼,杜茂将他扶着坐好,张堪道:“如今耿况心思不定,去就不明。大将军受陛下重托,正应平定上谷,为君分忧。而大将军重兵在此,进不敢进,退不敢退,不得其路。陛下闻之,定会有所责难。”

    这下说的杜茂也有些上火了,与樊宏一道叹起气来,说道:“我何曾不知陛下的心思,可是上谷在重山之间,关隘重重,都在耿氏之手,我便有大军,也无从下手啊!”

    耿况在上谷太守任上十多年了,树大根深,对上谷的掌控能力很强,杜茂作为新来的强龙,不识本地地理,没有本地的豪强相助,要想在上谷与地头蛇耿况相斗,难度非常大。

    张堪道:“大将军,末将倒有个主张。不若由樊公向耿太守写信,就说奉陛下旨意来上谷犒劳奖赏,命他出居庸关来迎,一旦他出了居庸关,咱们便不管不顾,乱兵上前将其杀死,夺了关隘,上谷失去首领,余者皆为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杜茂大惊道:“我出京前,陛下只命我在上谷之侧防范,并未下令要除掉耿况,何况耿氏便是有自立的心思,其迹未显,他一个边郡大员,吾等未得明旨,阵前杀之,如何能服人心?陛下是否会怪罪?”

    张堪冷笑道:“杜太守,常言道主疑臣死,陛下若不疑耿况,则不会令我等兵发上谷,陛下既已起了疑心,耿况焉能自安?他不自安,便要造反,他一造反,我等便应发兵剿之,既然早晚要发兵剿之,如今趁着有这个机会,早早除了这隐患,岂不是好?想必陛下也会明白大将军的苦心。”

    樊宏道:“唉,耿太守其实也是无奈,没法子,樊某也是无法,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樊某多少明白大将军的难处,若大将军事急从权,痛下杀手,也是为了国家社稷。他日回到邯郸,樊某定会在陛下面前将此事说个明白。”

    杜茂思来想去,不能决断。张堪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陛下并未说过不准大将军杀耿氏,反而命大将军防备耿氏,若大将军当机立断,为国家除此大患,吾料陛下定然心喜。临阵最忌讳的是犹豫不决,请大将军一言决之!”

    杜茂一拍面前的书案,说道:“便依了你的主张!”

    樊宏便修书一封,令人送去上谷昌平。耿况见了,心中有些犹疑,召了几个心腹手下来议事。他的功曹寇恽,是寇恂的从弟,说道:“杜茂、张堪大军在居庸关外,未敢入关,恐怕是心中有鬼。想必尔等来者不善,原本便是冲着太守来的。如今樊宏说是要来传陛下的旨意,说是封赏,我看未必,他自可随时入关,却逡巡不前,延迟不进,恐怕这旨意没那么简单。太守若是出关去迎,恐怕为尔等所乘。”

    耿舒道:“父亲万不可中了贼人奸计,自投罗网。如今陛下怀疑父亲,派这几万大军前来,说是要救兄长,实际却是来监视父亲。如今大兄不知下落,三弟陷在洛阳,亦是生死不明。我耿家为了朝廷,已搭上了两个男丁,陛下却依旧不能相容。父亲,依儿子看来,也不必再指望什么朝廷了,上谷之事,还是耿家与上谷之人共同决定才是!”

    寇恽道:“太守,前些天那个洛阳来的说客蒯路,他说伯昭尚在太原,叔虑则在洛阳,而我的从兄则在长安,依太守看,此事真假如何?”

    耿况道:“使者带来耿国的亲笔书信,字体一般无二,他当是被俘,留在洛阳无疑了。”

    寇恽道:“从兄的书信我拿了回去,让侄儿寇损仔细地看了,他说笔迹与从兄十分相像,此事恐怕有八分是真的。”

    寇损是寇恂的儿子,自从寇恂被俘,被转到长安之后,也如耿弇一般被宣布死亡,刘秀立即让寇损袭了爵。

    耿况道:“蒯路说伯昭尚在太原,可是却未拿来伯昭的书信,吾料伯昭已凶多吉少,或许已经真的。。。不在人世了。”

    耿弇是耿况的长子,也是最有才能的一个,是耿家未来的一家之主,耿况一向最看重这个儿子,闵堪断掉耿弇的后路之时,耿况命耿舒率军猛攻代郡,试图打通南下通道,将耿弇救回来,可惜没有成功。

    不久之后,耿氏便被告知耿弇战死,耿况十分悲痛,大举治丧,没料到丧事后没几天,竟然有洛阳使者来到,说是耿弇未死,耿况将信将疑。

    如今可以确定的是,耿国在洛阳,而耿广在邯郸做人质,不管投向哪边,耿况都有失去儿子的危险,要让一个父亲在两个儿子中间选择一个,实在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耿况有点担心,出关迎接使者有可能会出现意外,可是他若不去,好像又显得心虚,恐怕会加重刘秀和杜茂等人对他的怀疑,而耿况现在决心未下,还不想与邯郸朝廷撕破脸。

    如今两面不得罪是对上谷最有利的,可是双方都想让他表明态度,站稳立场。周旋于两个大国之间一向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耿况一边让耿舒准备出关的军马,一边还在犹豫着去不去,就这样过了三天,突然太原方向来人了,一见到来人的面,耿况便大喜过望。

    此人名叫耿化,是耿家的家将,随耿弇一起长大,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是耿弇最信任的人。

    耿化随着耿弇杀入太原,之后便随他南征北战,须臾未离开过,直到后来耿弇部队被刘彪的骑兵反杀,耿化为敌所擒。

    耿化一见了耿况的面,便说道:“建威大将军没有死,他如今正在祁县!”

    耿化将太原之事说了,最后道:“建威大将军将数千兵守祁县,被汉军数万人团团围困,三天两头地攻打,如今他便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来。”

    耿况的第一反应是高兴,然后厉声道:“耿化,你是奉谁的命令而来?”

    耿化跪了下来,说道:“破虏将军刘彪围困祁县,不能攻下,特地派我过来,将大将军的去向报与太守得知。”

    耿况细细地盘问了数遍,最终确定耿弇确实没死。此时他正闷在被四面围定的小小祁县,盼望着河北的援军,可是河北的援军早就撤了,再也没有援军了。

    如今耿况的问题从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上升到一个儿子换两个儿子,结果还是一样地残酷。

    问题是他没有时间了!

    邯郸的使者在居庸关外等着他迎接,洛阳的使者催促要早下决断,上谷耿氏又面临着一个命运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耿况会做何选择。

434.故人相见

    作为一个大家族的首领,耿况十分称职。每次到了关键的时间节点,他的选择从来没有错过。

    新莽时期,耿况见天下将乱,便求了朔调连率之位,要去上谷这个边鄙之地做太守。

    当时他的同窗王伋笑道:“侠游,凭你的才能,足可治一大郡,不在关中,也在关东殷富之地,怎么偏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与披发左衽的胡人为邻?这不是自已找罪受吗?”

    耿况只笑而不语,被问得多了,便私下里对王伋道:“王兄,你我交情匪浅,小弟和你说句实话,如今天灾不断,政令不行,这天下并不是那么稳当。我劝你早为之计。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这朝堂之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

    王伋一点也听不进去。他是王莽的堂弟,从小生长在锦绣乡里。在他的眼里,全天下只有长安才是好地方,其余全是穷乡僻壤。在他们王家拥有天下、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怎么舍得离开长安的花花世界,到那些穷地方去遭罪呢?

    同窗好友从此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王伋死在了新朝灭亡的大乱之中。而耿况一直在上谷安稳度日,在中原饿殍遍野、血流成河之际,他们耿家依旧可以锦衣玉食,享受宁静的生活。

    在王郎强势崛起、整个河北望风而归的时候,耿况在寇恂的帮助下,果断地选择了当时穷途末路的刘秀,使耿家的权势更上一层,从一个边郡的豪强成为全国知名的大豪。

    如果刘秀能顺利统一天下,耿家必定是权贵之家,荣华富贵,与国同休。可是建世皇帝刘钰突然崛起、后来居上,如今竟稳稳地压了刘秀一头。于是耿家又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又到了耿况这个当家人做出抉择的时候,而他的决定关系着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这个担子太过沉重,就连耿况这种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也难以承受,在巨大的压力下,耿况难以入睡,他的书房里彻夜亮着灯,将耿况辗转踱步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

    他的儿子耿舒也是一样,早早地躺下,但是半夜却不由自主地醒来,再也睡不着,他起身到院子里透气,见父亲还在书房中,便推门进去。

    “父亲!”耿舒脸上满是烦恼,“当时本该是我去邯郸为质,可最后却是四弟去了。我不想四弟出事,可是,我也不想大兄和二兄有事。”

    耿况汉了口气,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但是你们首先是耿家的子孙,既然受了耿家的荫蔽,当然也要随时准备为耿家去拼,甚至去死。”

    “去死”这两个字一落地,耿舒便不由自主地双肩颤抖,他梗着脖子,强忍着要将眼泪咽下,却突然喷出一口气,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我,我不想。。。让他们去死。”

    面对儿子的失态,耿况完全没有上前安慰的意思,而是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等到耿舒稍稍平静,耿况便厉声道:“当初我没有让你去邯郸,就是想到了这一天。我想要一个年长的儿子在身边,到了耿家生死存亡的时候,他可以为家族出力,可以像个男子汉一样,为耿家的女人和孩子撑出一片天。你如今这个样子,是不是说我选错了,我看错了,你不仅不能帮助我,还要我像保护女人一样保护你?还要你的父亲来安慰你?”

    “不!”耿舒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挺起胸脯,大声道:“父亲,您没有看错!儿子不怕,儿子要和父亲站在一起,去拼,去闯,为耿家打出一片天下!”

    耿况脸上一派严肃,完全没有父亲应有的慈爱,他说道:“我们耿家百余年的根基,惠及全族子弟。但不要以为承受父祖之荫便能高枕无忧。在这个乱世,人人都要去争。小民争自己之命,英雄争天下归属,我们这些大家子弟,不仅要去争自己的前途,还要去争家族的命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耿家也不会永远风光。天下乱了这么久,多少显赫一时的豪门永远消失。我能安排耿家的现在,但是耿家的未来要靠你们兄弟,以及你们的子子孙孙。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不仅是你们个人的志向,也是你们对于家族的责任。我们耿家子弟,一不可无能,二不可软弱,三不可只顾自己而不顾家族的利益。刘家人争天下,耿家人争族运。如今是耿家族运的关键时候,你的大兄二兄都不在,你便是家中的长子,应当替为父分担些责任。”

    他拍了拍耿舒的肩膀,“打起精神来,不要让为父后悔留你在身边。”

    “父亲!”耿舒道:“您放心,儿子不会让父亲失望!”

    耿况点了点头,又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忘了儿子就在身边。

    耿舒道:“父亲,若是我们将大兄的消息禀报朝廷,请陛下发兵再攻井陉,救大兄出来,如何?”

    耿况摇了摇头,“别说陛下肯不肯再派兵,便是派兵,也不一定能救得出,便是救得出,耿家也回不到从前了。”

    “为什么?”

    “兵者,国之大事,不只是在战场上,更重要的是钱粮。朝廷如今十分艰难,四处都是战场,相比较而言,河内和河南战场最为重要,本来你大兄突入太原,形势大好,陛下想要将其当作另一个主战场,可是他这一败,太原之战已经结束,马武已从井陉退兵。陛下不会为你大兄一人再轻易开辟另一个战场,国家负担不起。若耿氏提出这样的要求,陛下大概会拒绝,而且会认为耿氏不以国家为重,不懂事。即便陛下想救,也要先将我耿氏全族迁到邯郸,收了上谷,免除后患,没有说耿氏拒绝内迁,陛下还出兵救耿氏子弟的道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说出你大兄动向,等到告诉陛下,耿氏与太原有消息往来,本来陛下已疑耿氏,如此便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想。因此,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向朝廷提出这个要求,你大兄还在世的事情也不能传扬出去。”

    耿况看着自己的儿子,加重了语气说道:“我们耿家的根不在你大兄,也不在你二兄和四弟,而是这儿,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谷,才是耿家的根,因此,眼下我考虑的是上谷的归属,而不是你的兄弟们的死活。”

    “父亲,儿子知道,您是要选择最有前途的一个,选择长安和邯郸之间的胜利者。”

    “不全是。首先还是上谷的存亡,即便长安汉最终能胜利,但若是上谷贸然投了过去,邯郸大军一到,上谷抵挡不住,耿家立时便有灭顶之灾,长安的胜利与我耿家还有什么关系?”

    耿舒连连点头,父亲说得对,投靠也要看时机,要想投奔长安,也得先顶住邯郸的进攻才行。

    耿况又道:“还有就是长安刘钰到底如何?对我耿氏是如何看的?刘秀虽然疑耿家,但他是个仁慈之人,只要耿氏没有投敌之实,即便迁到长安,没有权势,也不失豪富之家。但是对刘钰我们并不了解,虽然听说他以赈灾起家,貌似心地不错,但是涉及到权力,心地是靠不住的。我等若把身家性命交到他手中,他是否还会用耿氏子弟?得到上谷之后,对于耿氏是否会下手拔除?”

    “父亲,这上谷咱们总不能呆一辈子。”耿舒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父亲非要死抱着上谷不放。二十岁的后生,心中只有外面的广阔天地,不经历世上风雨,不会知道根的重要。

    “上谷肯定不能抱一辈子,但也绝不能轻易撒手,因为只有上谷才能帮我们认准真命之主,只有上谷才能换来耿氏的地位稳固,等这两点达成,便是我等放弃上谷的时候。”

    父子俩一直谈到天光大亮,耿况还没有做出决断。他派使者去涿郡,说陛下下旨赏赐是大事,为了表示尊重,他正准备车驾仪仗,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便率军出关,迎接朝廷使臣。

    樊宏的答复是,尊重在内不在外,只要心念圣恩,便是简朴的仪式也会显得庄重。因为昌平离居庸关很近,传信的使者骑马一天就能跑到,所以不过两天功夫,使者便回来复命了。

    这两天耿况与蒯路又来了一次深谈,蒯路说得天花乱坠,又用代郡的闵堪和石鲔做例子,耿况其实很是心动,但是一想到五原的李兴和随昱,当年因为不肯为建世皇帝平定匈奴出全力,而被解除了兵权,在长安做了闲散侯爷,这个前车之鉴也离得不远。

    耿况在双方的催促中煎熬的时候,长安方面又来了使者,这次的使者级别很高,竟是长安朝廷新任的大司农。

    大司农是九卿之一,掌管全国贡赋之事,位高权重,虽然刘钰改革官制,采用了三省六部制,但是三公九卿的官职还保留着,但是职权少了许多,大司农是其中权位比较重的一个,基本和户部共掌全国财政。

    以朝中九卿之职来上谷郡做使者,传达旨意,这个有点太不合常理,耿况十分惊诧,不敢怠慢,连忙去传舍拜见。

    不成想这使者架子十分大,并没有出来相迎,也没有在门口迎侯,而是派两个随从在门外迎侯。

    “大司农就在里面,请耿太守一人入内。”

    耿舒上前一步,说道:“什么大司农,摆架子摆到上谷来了!我要进去,你拦得住吗?”

    那从人并不畏惧,只是说道:“大司农说有些机密之事,只能与耿太守一人相商。大司农孤身入上谷都没有畏惧,难道上谷太守进入上谷的传舍却害怕有意外吗?”

    耿舒怒了,挺身要向里闯,被耿况斥退。

    他拂了拂衣襟,正了正冠,举步向前,进入了传舍之中。

    屋内不大,一个人对着窗子站着,后背朝着门口。耿况施礼道:“上谷太守耿况见过大司农。”

    那人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耿太守,好久不见!”

    耿况惊呆了,指着他道:“怎么是你,不是荀,荀彧吗?”

    大司农寇恂笑道:“耿兄,在下便是荀彧。”

    当年寇恂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能坐稳太守的位子,就是寇恂出头,从更始帝使者手中夺了官印。后来他在王郎和王秀之间犹豫,又是寇恂果断地选了刘秀。

    寇恂有大才,耿况对其多有倚仗。而且耿寇两家关系亲密,利益一致,上谷郡除了耿家,便是寇家。寇恂走后,耿况又以寇恂的从弟寇恽接替了寇恂的位子。

    在这次耿家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又见到寇恂,耿况十分惊喜。他这些天惮精竭虑,背负十分巨大的压力,身边也没有个人商量或替他分担,一见寇恂,真像是见了救星一般。

    “寇兄,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大家都以为你已。。。哎,无论如何,回来就好。”耿况很有些感慨。

    寇恂任护羌校尉,平定羌乱,颇有政绩,以功封为列侯,刚刚调回朝廷,就任大司农。他已在长安又纳了妾室,生了一儿一女。他的人生,无论于公于私,都已重新开始。

    寇恂将几年情景几句话带过,便切入了正题,“耿太守祸在眼前,不当机立断,还在犹豫什么?”

    耿况忽然想到,寇恂已是长安朝廷的人,他来此就是来说服他,而不是帮他做选择的,这么一想,方才的欣喜顿时无影无踪。

    他说道:“敢问寇兄,我有何祸?”

    寇恂道:“伯昭在祁县,危在旦夕,耿太守若不尽早决断,恐汉军破城,伯昭性命堪忧。”

    耿况变了脸色,却还勉强说道:“大将难免阵前亡,他既入了军旅,便早就准备有这一天。”

    寇恂道:“就算耿太守不考虑儿女私情,如今邯郸朝廷也已容不下耿氏。陛下若下令,要耿太守去邯郸养老。。。耿兄可愿离开上谷么?”

    耿况道:“耿氏离了上谷,虽无权势,却也不失为富贵之家。”

    寇恂笑道:“可杜茂张堪未必会容耿兄活着离开上谷。”

    “这话怎么说?”

    “这两人劳师来上谷,却不敢入关,只在涿郡逗留,可知此二人不是为代郡闵堪而来,而是为耿太守而来,樊宏此来,亦不敢入关,可知陛下已下了决心,必要收回上谷。陛下或许不一定会要了太守的性命,可杜张二人,欲要兵进上谷,夺得大功,必要拿太守开刀不可。若他们肯进关,那可能还无事,若他们不来,却召太守前去,定是要将太守当场斩杀,太守不可不察。”

    耿况听了这话,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仔细琢磨,杜茂、张堪、樊宏在居庸关外呆了那么久,非要他出关去迎,还真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太守,建世帝仁德,礼贤下士,正是天下之主,寇某入了长安,蒙陛下重用,并亲为赐名,为的是不连累上谷家人,陛下体贴臣下之心,大抵如此,太守不必犹疑。陛下对伯昭十分看重,欲用其为将,征战杀场,投了长安,不仅伯昭可依旧领兵,得封侯之大功,耿氏亦可保有富贵。望太守勿再犹疑,若是迟了,恐伯昭在祁县有变。”

    耿况从传舍出来,魂不守舍,回到家中,将自己闷在房中一夜,到第二天清早,忽地开门唤人道:“快准备笔墨,我要写信给伯昭,请长安使者送去祁县!”

435.谁负了谁

    三个月来,耿弇无数次站在祁县城头,看着光秃秃的大地一点点披上了绿装,看着花儿一片又一片地冒出来,直到铺满整个原野。

    城外已是生机勃勃的春天,城内却还沉浸在冬季的死寂之中,满眼看不到多少绿色。城中的树木几乎都被砍光了,因为无法出城打柴,军民要烧火取暖做饭,便只有伐树。

    城外的敌军在跑马,让耿弇一阵羡慕,他最喜欢纵马原野,在广阔的天地间扬鞭疾驰,但此时只能闷在这座小小的城池里,看着别人吆喝玩闹。

    他本是一只雄鹰,却被关进了笼子,获救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减少。

    这三个月极为漫长,好像是过了三年之久,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和这座城一样,散发着酸腐的气味,耿弇简直觉得自己会烂在这里。

    最可怕的是军心,在无边的等待之间,将士们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彻底的绝望,反复的折磨让大家疲惫不堪,如今几乎没有人再抱有希望,城中的气氛十分压抑。

    城外汉军已好久不再攻城,这让耿弇格外不安。对方并不着急,而是要好整以暇地将他困死在此处,这意味着太原郡并没有遭到攻击,没有人试图解救他们,因此也没有人急着消灭他们。

    耿弇熟知带兵之道,他知道这么拖下去,士气会渐渐涣散,将士们没有了斗志,用不着别人来攻打,自己就败了。

    士气是一场一场的胜利打出来的,耿弇军入太原,是百胜之师,士气正盛,等到界休大败,士气急剧下降,一度濒临崩溃,而打退了敌军的数次围城,将士兵们暂时稳住。如今,毫无希望的等待和平静无波的守城生活又使他的军队面临危机,将士们的心要散了。

    “还不如让敌军来攻城呢!”耿弇心道,时不时打上一仗,对士兵保持紧张状态有益无害。

    “他们不来攻城,我就打出去!”耿弇下了决心,在城上四处巡视之后,回到住处,立即挑选了几百名精悍的骑兵,让他们喂饱了战马,时刻准备出城冲击。

    耿弇每日上城巡视,观察敌军动向,他认定城北的敌军是军纪最松散的一个,可以作为他们出击的突破点。

    等到入夜,耿弇大飨士卒,三百余彪悍的骑兵吃得饱饱的,跨上战马,从北门悄悄地出去,在耿弇的亲自带领下,向着敌军大营奔去。

    汉军围城日久,早已把城里那只军队当成囊中之物,万万想不到耿弇还敢杀出来偷袭大营。

    耿弇三百骑兵冲进大营,如入无人之境,随意砍杀,到处放火,把汉军营地搅得天翻地覆。

    听到喧闹之声,士兵们急急地出帐集结,准备迎敌,可还没等他们结成阵,就被冲过来的幽州突骑冲散。骑兵们去找自己的战马,跑到马厩,还要准备兵器和鞍鞯,还没等上马已被迎面过来的敌军砍杀。

    汉军因上一场大胜,产生了耿弇军不堪一击的错觉,万没料到他们竟如此勇猛,一时全营大乱,各自为战,被杀得溃不成军。

    耿弇亲手格杀数十人,狠狠地发泄着心中的怒气,他们从南冲到北,将汉军大营杀透,又转过身来向回杀。

    旁边亲信叫道:“大将军,城上举火了!”

    因为敌军三处营盘距离很近,时刻可以增援,于是耿弇命城上观察旁边两营敌军动向,若是有人来援就举火为号。

    耿弇见敌军要来增援,立即率军冲出敌营,马不停蹄地冲进祁县城中。城门在他们身后关闭,汉军整军来攻,被城上一阵乱箭射退。

    幽州突骑原本是天下无敌的精兵,界休一败,败得毫无机会,让将士们的信心动摇,这次突袭成功,大家一吐几个月的闷气,十分兴奋。

    有人叫道:“什么并州兵骑、凉州大马、羽林骑兵,全不在话下,都不是幽州突骑的对手!”

    “就是,一冲就垮,还好意思说是什么精兵!”

    “他们只不过强在了那两个小小的马镫。”

    这次出击,有人顺手牵养,带回来几匹战马,其中有两匹身上带着鞍鞯,耿弇骑上去一试,感觉十分得力,不禁叹道:“没想到小小马镫,竟有如此效用,若给我一万带镫的骑兵,定能横扫关中,直入长安。”

    他这话竟暗中应合了刘秀的说法,可见他们君臣际会不是偶然,刘秀对他还是十分了解的。

    这一次突袭大胜,提振了守军的士气,一滩死水似的气氛被打破,士兵们又打起了精神,对大将军恢复了些信心。

    城外汉军清点损失,伤亡数百人,军械帐篷损失无数。

    刘彪在稳胜的局面下,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败,怒道:“我本来调集军械,要将祁县一鼓攻下,偏偏大司农北上路过,说要招降城中守军,让我只是围困,等他回来再说。如今看耿弇这等穷凶极恶的样子,哪里会投降?我定要攻进城去,杀了耿弇,以平此恨!”

    刘彪命令全军整备军器,将从晋阳各地调集来的投石车、霹雳车、连环霹雳车都拉到营中,使工匠连夜安装完毕。

    这一次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使军马在前护卫,霹雳车随后,大军来到城下,骑兵摆开阵势,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冲击出城之敌。

    耿弇在城上见了,心道:“若等那些霹雳车开始攻城,这种城墙,只怕用不了半日就轰塌了。若要阻止其发射,便得出城迎敌。可是敌军骑兵戒备如此严密,恐怕军马一出城,便会被突击大溃。看来城破就在今日,耿某人能喋血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

    耿弇开始安排兵马,准备城破之后的巷战,但是一般城池被破,都是士无战心,将士们或者一哄而散,或者直接投降,至于巷战能打到什么程度,便不是耿弇所能掌控的了。

    刘彪大军在城外摆好阵势,连环霹雳车就位,每辆车上有五十块大石,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投向城墙。王硕率领着他的精悍手下,准备突入城中,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开始攻城了。

    刘彪拔出了环首刀,慢慢举起,只要他的刀一落下,传令兵便会摇动旗帜,发出命令。

    这时突然有数十骑马疾驰而来,冒着被双方箭矢射杀的危险,直插入两军之间。

    刘彪看着渐驰渐近的一小队人马,从旗帜上看出,那正是前些天北上的大司农荀彧。

    士兵们都看向他们的主将,等着他下达命令。刘彪却将刀收起,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嘟囔道:“这老家伙又来捣乱,要不是怕伤了他陛下怪罪,我真想把刀挥下去算了。”

    刘彪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早已不是当看那个急脾气愣头青,当然不会如此莽撞行事。

    寇恂飞马来到刘彪面前,说道:“破虏将军,万不可动刀动枪,上谷耿氏已经归顺朝廷,只要我进城去说耿弇,定能让他来解甲来降!”

    耿弇站在城头,杀气腾腾,他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只等痛快地战上一场。他从小到大,向往的一直是驰骋疆场,血染黄沙,这是他从小就为自己设定的人生路线,如今已到了最终实现的时刻。

    当听到敌军有使者要进城时,耿弇说道:“不见!战则战,还要劝什么?大丈夫死则死耳,岂可偷生乎!”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想死,身边将领一力相劝,耿弇怕使者进城劝降,士气瓦解,不肯听从。众将正无奈,忽听有人叫道:“大将军!您快看,看那个使者!”

    耿弇扶住垛口一看,见是寇恂,立即下令开城,让寇恂进城。

    耿、寇两家同出上谷,关系十分亲密,寇恂是看着耿弇长大的,平时对他多有指点,可以说是耿弇的半个老师,耿弇对他十分尊重。

    但是这次两人在祁县的会面,气氛却没有那么和谐,耿弇面容严肃,寇恂也是面色凝重。

    耿弇问了上谷的境况,得知父亲已投长安后大惊道:“上谷完实,关隘险固,足可抵御代郡之敌,为何要转投长安?”

    寇恂道:“主上疑虑甚重,杜茂、张堪虎视眈眈,要灭耿氏以求大功,汝父为求自保,亦要保汝之性命,故此不得不为之耳!”

    耿弇怒道:“杜茂、张堪之流,皆是宵小之辈,怎敢图我耿氏?”

    寇恂取出耿况的书信,交予耿弇,耿弇看罢,沉默半晌,方道:“当年在河北追随陛下,陛下对我数次加以恩慰,曾称我是他的北道主人,当年之言,历历在耳,难道如今我要成为他北道的敌人了吗?”

    寇恂也曾有过他这一番心路历程,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他是中年人,生活阅历丰富,对于背邯郸入长安,尚不能很快释怀。何况耿弇还年轻,是一个热血青年,一下子要与追随多年的建武皇帝为敌,怎么能够接受?

    刘秀是当今少有的英雄人物,自有一股向心力,耿弇少年时便对他十分崇拜,因此,想到要背叛刘秀,转投长安,耿弇心中十分难受。

    寇恂安慰道:“天下骚乱,从王莽到更始,再到建武皇帝,天下豪杰频频转换门庭。无他,只因我等身处乱世,真命天子一直未见,害我等不得其主。如今建世帝已得天下大半,洛阳一战击溃建武帝,两者强弱已分。大丈夫当顺事而为,建功立业,不可愚忠误事,枉负此生。”

    寇恂见耿弇沉默半晌,又说道:“伯昭数月以来,孤军守此城,宁死不肯归降,此等忠心,日月可鉴,建武帝若知此心,亦不会怪你。”

    耿弇依旧不语,只是心里暗道:“我日夜向东眺望,盼着朝廷大军来救,还想着里应外合,破城外大军,横扫太原。未料到陛下竟弃我于不顾,只想着发兵北上,夺耿氏之权,收上谷之兵。帝王之心,系挂的终究是天下,所谓君臣情义,不过是有利无利罢了。”

    想到这儿,他多少有些埋怨,却又不愿相信,“陛下或许以为我已战死,也未可知。。。可我刚一死,耿氏便面临如此危局,若父亲不改换门庭,或许就被杜茂、张堪族灭。若耿氏被灭族,陛下得了上谷,想必也没什么不满意。”

    无论如何,他此时除了归顺长安,已无第二条路可走,除非他要以死尽忠,可是在刘秀对耿氏如此态度之下,他的忠心反倒像是一个笑话。

    耿弇心乱如麻,不知道到底是刘秀负了他,还是他负了刘秀。

    当天,耿弇率麾下六千余人,献城归降,祁县围解,太原郡重新归于平静。

    几天之后,耿弇便与寇恂一道南下,同入长安。

    建世皇帝刘钰刚刚从洛阳回到长安,听说耿弇来归,立即接见,接见的地点比较特别,不是在大殿,也不是在他日常办公的建始殿,而是在广阳殿。

    耿弇入殿拜倒行礼,正在等皇帝命他起身,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拉起,皇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伯昭,起来,来看沙盘!”

    刘钰说着,扯着耿弇来到一张巨大的沙盘旁边,指点着上面一座山道:“你可知道,此地是何处?此地又是何处?”

    耿弇没料到是这样的局面,刘秀平时虽也开玩笑,但是他比较喜欢讲规矩,一直保持着君臣的距离,而眼前这个建世皇帝好像很随和,有些像是平时一起玩闹的兄弟。

    他低头看着那个巨大的沙盘,最开始心里是发懵的。这种东西他从未见过,沙盘上高高低低,有各种颜色,山川、河流都非常直观地呈现在眼前。

    耿弇垂首答道:“臣不知。”眼睛在沙盘上扫来扫去,越看越是惊奇,以他军事家的角度来看,这沙盘简直是太完美了,要是用这个来设计战术,指挥作战,就如同亲自置身其中一样。

    “这是玉门关,这是交河,”皇帝的手指划过地图,远远地划向另一座高山,声音里带着兴奋,“这是狼居胥山,当然,这只是大概位置,眼下还做不出准确的沙盘。。。朕亦想效武皇帝,派一大将定西域,伐匈奴,封狼居胥,建立霍骠骑一样的功业,只恨手下无大将。”

    皇帝脸上神采飞扬,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耿弇忽然心中一阵激动,当即跪下道:“陛下若予臣两万骑兵,臣愿为陛下定西域,扫平匈奴!”

    皇帝的表情无比真诚又十分凝重,他一字一句地道:“若卿真能如此,朕必封卿为冠军侯!”

    耿弇面色通红,眼眶含泪,“臣愿追随陛下,共创大业,留名青史!”

436.最高追求

    武将的最高追求是什么?

    是追随一位君主,襄助一方势力,消灭一个又一个割据势力,统一全天下吗?

    毫无疑问这是非常大的功业,不仅会得权位富贵,而且会以当朝之功臣,留名青史,为万人所称颂。

    但这还称不上是武将所能达到的顶峰。因为你打来打去,其实打得是内战,消灭的都是自己人,国家的疆域没有扩大一分,国家的敌人没有减少一个。中华民族的版图上没有你写下的一笔,哪怕你再横也就是个窝里横。

    若以功业论,为最者当是为国开疆拓土,打得四夷宾服,那才武将的巅峰。大汉的所有武将后来者,他们心中的终极标杆,毫无疑问是大汉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

    霍去病在其短暂一生中两战河西,拓地两千里,隔绝羌胡,沉重打击了匈奴,使匈奴人悲叹道“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大汉因此得到了关乎国运的河西走廊,并在之后染指西域,终至将其纳入版图。

    霍去病的最后一战是漠北之战,也是那一代许多名将的最后一战,因为这一战已经把匈奴彻底打残,再也不敢跟大汉叫板。李广再没机会封侯,全天下百姓欢庆胜利的时候,唯有他怀着满腔悲愤饮剑自尽。

    霍去病与卫青各领五万骑兵,步兵转折踵军数十万,分别出定襄和代郡,深入漠北,寻找匈奴单于决战。这是汉武帝的大手笔,对比汉初更显得格外霸气。

    西汉初期对于匈奴从不敢招惹,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汉高祖想和匈奴人掰一掰手腕,结果遭遇了其统一天下后最大的危机“白登之围”,差点在白登折戟沉沙,而吕后面对冒顿单于的调戏只能忍气吞声,包羞忍耻,那时的大汉对于匈奴,绝对不敢称是“强汉”。

    仅仅几十年过后,汉军居然用十万骑兵明晃晃地出塞,满草原找匈奴单于决战,只这行为,已可看出强汉的霸气与自信。

    可惜的是,汉武帝千算万算,没有算准单于的出没地,霍去病没有遇到匈奴单于,而是将他的武勇和无限的精力疯狂地发泄到匈奴二号人物左贤王身上。

    他大破左贤王,追杀两千里,俘三王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斩首七万余人,一直追到潮海,于狼居胥山祭天,于姑衍祭地。这份功业使霍去病稳居武将巅峰,也使“封狼居胥”成为后世将领的终极梦想。

    只要是个带兵打仗的,谁不想到狼居胥山转一转,谁不想再做下一个霍去病呢?

    耿弇也不例外。

    如果说刘秀是他在某一阶段的偶像,那么霍去病就是他一生的偶像。如果大将免不了战死沙场,那么耿弇宁愿死于塞外。

    但是在刘秀手下,策马塞外的机会太小了。刘秀虽然是当世独一无二的军事天才,但他并不喜欢打仗,甚至厌恶战争。他心性相对平和,力行柔术。他的柔术对像也包括匈奴,此时刘秀尚不能完全掌控幽州边郡,至于幽州之外的匈奴,更是无力应付。即便他有力量,也不一定会出手。

    耿弇放眼当今世上,唯有眼前的建世皇帝,敢于对匈奴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狠的。他先在安定收拾了匈奴人的鹰犬卢芳,又在朔方围困日逐王,迫其投靠汉朝,并立其为匈奴单于,为匈奴埋下了分裂的祸根。自那之后,南匈奴成了大汉的守户之犬,汉朝边郡迎来了难得的和平。

    这一份功业是刘秀万万不能比的。在这一点上,耿弇对于建世皇帝也是相当服气的。

    如果要立功塞外,为国开疆,建立霍去病一样的功绩,建世帝刘钰无疑是比刘秀更好的选择。

    想到这,耿弇已忘记了与刘秀有关的纠结,他的心中十分激动,仿佛已触摸到“封狼居胥”那座武将的最高奖杯。

    刘钰清楚地知道耿弇的心思。

    作为后世的历史和军事爱好者,他心中同样怀有立功异域的梦想,但是作为皇帝,刘钰不能亲自出塞,完成这一份功业,但是他一直在寻找天才将领,替他去实现梦想。

    史书中的当世名将,几乎都在刘秀手下二十八将之中,唯有一个逆臣,编外的邓奉已被刘钰收入囊中,除此之外,刘钰最看好的大将就是耿弇。

    耿弇是一个军事天才,年轻又热血,除了爱好征战沙场,没有别的想法,他就是帝王最喜欢的一种人,可以放心使用,而不必担心他会滋生出政治上的野心。

    伏波大将军马援虽然也是名将,也有一腔热血,但是他的年纪大了,对于年轻的刘钰来说,年轻的名将才是首选。因此,他对于耿弇来归极为重视。

    耿弇对于那些军事沙盘非常沉迷,在广阳殿里徘徊了一天。皇帝笑道:“此处你尽可以来,朕的参军们每日都耗在这里谈兵事,你可以与他们一道。”

    这是先将他放在参谋处的意思,耿弇忙跪拜谢恩。

    对于降将,有的是拿来就能用的,比如邓奉,因为他与建武皇帝已经彻底决裂,没有再反水的可能性。可是耿弇这种人则不同,他对于旧主仍有眷恋,此时扔上战场,可能会因此而放不开手脚。所以刘钰要先给他一个考验期,或者叫适应期,让耿弇增强归属感,之后再酌情投放到战场上使用。

    用后世的话说,不管你的能力多强,先得政治上过关才行。

    刘钰与耿弇及一众参军纵论军事,整整谈论了一天。耿弇侃侃而谈,多有豪言壮语,完全没有初来乍到的拘谨和局促,这广阳殿好像成了他的主场。

    何欣等参军在旁边不免有些心中不平,平时经常针锋相对的几拨人,此时难得地一致对外,都与耿弇争论起来,但还真是论不过人家。耿弇毕竟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将军的人,带兵打过的仗比他们在沙盘上论过的都多。

    皇帝坐于上首,很少插嘴。他牢记一个真理,做领导不是万能的,他秉承一个原则,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来做。打仗这事更应该交给会打仗的人,他可不想做宋太宗赵光义,自以为多才全能,隔着几千里都想指挥打仗,生生地把个百胜宋军搞成百败宋军。

    皇帝不需要多么会带兵,只需要率领诸将便可以了。

    耿弇初到长安,便受到了皇帝的恩宠,春风得意,如鱼得水,再次上战场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在上谷,在他的家里,耿氏一族之长耿况却依旧不太舒心,这次的原因在于他的四子耿广。

    他无奈之下转投了长安,长子耿弇和次子耿国终于得救,可是四子耿广看起来却难逃一死。因为耿广本来就是在邯郸做质子的,家族反叛朝廷,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就是留在朝廷的质子,这就是反叛的代价。

    不知是对建武帝抱了一丝希望,还是出于保存实力的想法,耿况并没有接受寇恂的建议,带兵出居庸关,突袭杜茂和张堪,而是将先行入关的汉军缴械,之后他关闭了关隘,将杜茂、张堪和樊宏等人全部关在外面。

    耿况写了一封措辞谦卑的信,派使者送入邯郸。

    杜茂、张堪、樊宏联名的奏书早就摆上了刘秀的案头,三人言辞一致,都说耿况造反作乱,已投向了长安朝廷。并派兵关闭了关隘,使朝廷大军不能入内。

    刘秀一看之下,勃然大怒,立即下令将耿广下至诏狱,择日处斩。

    刘秀正在气头上,耿况的奏书到了,书上控诉了杜茂和张堪,说二人以兵威逼迫于他,阴谋要族灭耿氏,血洗上谷。耿氏无奈之下,只得关闭居庸关,将杜张之兵拒之关外。

    耿况表示,自己身为臣子,不敢冒犯朝廷,绝不敢出关与陛下为敌,望陛下明察。

    刘秀读过书后,将其直接丢在地上,说道:“还要明查什么?朕已看的清清楚楚!耿况老贼,背恩叛逆,胆敢对抗朝廷之兵,还要上此奏书,分明是因其子在朝,妄图欺瞒于朕。朕若再优容,便不是仁慈,而是滥好人,天下最好欺负的人了!”

    刘秀又恨恨地道:“杜茂、张堪无能,不能进兵居庸关,如今他将关隘一闭,上谷更加难图。”

    邓禹道:“如今上谷反叛,恐怕幽州也不稳了。上谷完实,突骑精强,杜茂、张堪攻则不足,守则有余,应该让他们守住关隘,将耿氏封死在上谷境内,再发大兵过去,清剿上谷。”

    刘秀皱眉道:“兵马倒还在其次,如今朝廷缺粮啊!南面打得不可开交,北面若是再启战端,朝廷钱粮将无以为继。”

    邓禹叹道:“入粟拜爵若要有功,还需些时日,若不能发兵北上,如今便只可先集中钱粮。。。那还是先将河内稳住吧!”

    上谷反叛对于刘秀十分要命,因为他的江山已经有点捉襟见肘,四处不宁。但论起重要性,其中最要命的还是河内郡的战事,河内距离邯郸太近,而且郡内一向殷富,农业发达,豪强实力都很强劲,河内从来都是朝廷的后勤基地之一,一个河内,可以养十万军队。可是如今河内已乱战了几个月,再折腾下去连粮食都种不了,国家的损失将十分巨大。

    刘秀叹了口气,道:“上谷也只能让杜茂和张堪两人盯着了,朕要再次亲征河内,速战速决。至于耿广,他的小命先留几天,等朕回军再说!”

    河内此时战得正酣,刘秀曾不断向河内增兵,耿纯和邳彤麾下已经聚集了大军十万,与田况、芳丹、崔秀、第五伦共七万军队大战,战况十分胶着。

    刘秀没有再发大兵,只带着装备了马镫的五千骑兵疾驰南下,几天便抵达河内郡野王县。刘秀顾不上一路的鞍马劳顿,只在野王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率军西进,赶往耿纯和邳彤在沁水的大营。

    耿、邳二人一见皇帝亲至,又是欣喜,又是惭愧。

    欣喜的是经过长时间的鏖战,士兵们开始疲劳、想家,士气不振,皇帝一来,有助于提振士气,凝固军心,何况皇帝本人的战术水平极高,有他坐阵,两人便有了主心骨。

    惭愧的是战争胶着了几个月,两人一直不能将敌军驱出河内,显得两人有些无能,有负皇帝的信任。

    邳彤道:“贼军征北大将军田况由西向东,濮阳将军芳丹等人由南向北,共占据了西部八县,分兵据守,主要屯兵处是三地,沁水、轵县和河阳,我与耿将军分兵击之,好不容易收回了两县,但攻城艰难,不易歼敌,我军损失也比野战大得多。”

    刘秀道:“敌兵精强,不好相与,如今不求歼敌,只要让其速速退兵,恢复旧界便可。”

    耿纯道:“建世帝在洛阳,对河内觊觎已久,田况也一直蠢蠢欲动地要杀出太行山,如今他们好不容易进入河内,岂肯轻易退兵?”

    刘秀道:“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万不可被敌军牵着鼻子走,步步追步步追不上,最好的法子是调动敌军。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说到这儿,刘秀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耿弇,因为耿弇玩这一招玩得太熟了,每次打仗都将敌军耍得团团转,当然,遇到太原太守杜广国那种死都要死在窝里的除外。

    刘秀一指舆图,说道:“轵县背靠轵关,在几城中处于中心位置,是河东之敌转运粮草之中转站,此地最是要紧。我军不必非要与敌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只须攻占轵关,他们便是占了整个河内郡,也非得退兵不可。明日我亲自率军往攻轵县,待敌军马都去援助,你们两个要设法夺取大河北岸渡口,没有这个渡口,洛阳之兵将源源不断地渡河而来,对我军十分不利。”

    两人领命,各自去安排,刘秀整顿军马,准备西进。

437.意外风行

    建世汉征北大将军田况率军三万,自河东出轵关陉,攻占了太行山东侧的轵县,随即驻兵于此,派兵分头略地,一度占据了半个河内郡。

    此处已接近建武汉的核心统治地域,因此反攻来得格外猛烈,邳彤和耿纯征发大军,与田况军战于河内。双方就几个县城反复争夺,在河内西部形成了拉锯战。

    建世汉所占区域以轵县为基点,向东北是沁水,由濮阳将军芳丹据守;向东南是渡口附近的河阳县,由平仓将军崔秀驻守;步兵校尉第五伦率军一万,深入河内腹地,四处游走,袭击城池,破敌粮道,给敌军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另有一万兵马据守大河北岸渡口,保障洛阳的援兵和补给能从大河南岸源源不断地运入。

    河东郡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农业发达,是产粮大郡,它的盐业更是驰名天下,总而言之,如今河东郡十分富足,供养田况的大军不在话下,甚至可向北供应太原雁门等地。

    但是河东的粮草供应河内,有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就是粮食只能穿越太行山,由轵关陉运送过来。

    轵关陉是太行陉,是豫北平原进入山西高原的交通孔道,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轵者,车轴之端也,轵关,便是通道仅当一轵之险关。意思就是轵关的关门只有过一辆车那么宽。

    轵关陉全是山间道路,崎岖难行,粮草运输十分不便,大车不能全程通行,经常要借助人力,用独轮小车运输,有的地方甚至要卸下来,肩扛手抬,运输效率低下,耗费大,但是依旧是田况大军稳定的后勤保障通道。

    因力粮草从轵关陉运来,直接就到了轵县储存,粮道路况虽差,却很安全,敌大军不可能越过轵县去山中断其粮道。而从孟津渡船运粮草过来虽然方便快捷,但是在大河中有可能遭遇敌船袭击,而且在渡口上岸后,需要运往河内郡各处,在双方混战的情况下,这种补给方式有些不稳定,一个弄不好就是给对方送了给养。

    田况出轵关进入河内已经几个月了,虽然占据了数县,但是又被敌军夺回两县,之后战况陷入胶着,一直不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而粮草耗费甚巨,他的心中不免烦恼。

    此时手下将领有建议退兵者,不知怎么触到了田况的逆鳞,差点被他斩首示众。

    田况道:“我在河东厉兵秣马几年,好不容易突出太行山,来到河内,怎能轻言退去?河内虽一时难下,然我等留在此处,便是一根硬刺,扎在伪汉腹心,使铜马帝日夜不安。虽说粮草转运不易,但河东粮足,只是要费些力气运来,又有何难?相比起来,伪汉比我军更为乏食,我等艰难,焉知敌军不会更难?”

    他环顾诸将,说道:“此次誓要扫平河内,建立大功,有再言退者,便来试试田某的军法!”

    他既然如此说,诸将便再也不敢来说什么退兵之事了。

    这一天突然有斥侯来报,说是有一队人马自东而来,好像是要来攻打。田况登上城头瞭望,果然见旌旗蔽日,大队军马袭来,不禁心里纳闷。

    通常来说,敌军一般不会直接攻击轵县,因为轵县几乎位于河内的最西端,其背后就是太行山,敌军来此,须从沁水和河阳两城中间穿过,有遭遇两地拦截的危险,而等到抵达轵县之后,又要担心会被沁水或河阳从背后袭击。因此耿纯和邳彤都是从东向西推,一座城一座城地攻打,从未穿过其余几城直接来攻轵县。

    轵县是汉军在河内最后的根据地,是一把半开折扇的扇底部分,敌军这一招黑虎掏心,十分不合兵法常理。

    当田况看清敌军旗帜时,更是惊奇,因为那分明是皇帝的大纛,原来竟是铜马帝刘秀亲征!

    田况有些吃惊,又有些兴奋,能把刘秀招来,本身就证明了他的成功。这说明河内的汉军让刘秀难受了,难受到要亲自出马,非要除之而后快。

    田况对刘秀亲自来攻并不十分畏惧,轵县城小且坚,背靠大山,易守难攻,便是战神也需要当面硬磕。田况的大军都分头出去略地,他在轵县只有五千人,但轵县背靠轵关陉,有后勤补给通道,只要守住前面,后面的粮草不用提心。田况掂量一番,觉得应该可以守住。

    可是面对刘秀他丝毫不敢大意,连忙布置守城,亲自上城巡视。

    田况严阵以待,刘秀大军一来立即攻城,两天狂攻下来,死伤不小,可小小的轵县岿然不动,刘秀见轵县难下,便改变了策略,陈兵城下,摆出要长期围困的架势。

    攻城之难,难于上青天。当年王邑和王寻率四十万大军,非要和小小的昆阳城较劲,死活攻不下来,被刘秀逆风翻盘,一战封神。

    便是成了神的刘秀对于攻城也常有无力之感,他在河北起兵讨伐王郎,攻柏人十余日不克,攻巨鹿还是攻不动,一个多月顿兵于坚城之下。好在刘秀不是王邑,不会和城墙较劲死磕,打不动巨鹿就转向邯郸,邯郸城一破,巨鹿也就不战自降。

    刘秀对于小小的轵县一点也不敢轻视,轵县的地形很适合防守,它依山而建,居高临下,周围的山梁像是一个马蹄,将城池包裹其中,攻城大军无法在正面展开,而且要爬上山坡仰攻,难度很大。

    刘秀率百余骑兵驰上一座山坡,观看周围的地势,盘桓良久,以马鞭指着轵县道:“此城虽小,若稍存轻视之心,足以葬送名将之声名。”

    邓禹道:“如今顿兵小城之下,如之奈何?”

    “什么也不必做,等!”刘秀两脚一踢马腹,顺着山坡跑了下去。

    邓禹对于皇帝的军事才能十分信任,皇帝说等,那一定有等的理由。大军在轵县城下等了十多天,期间刘秀调兵遣将,在城东各处安排兵马。

    田况站在城头眺望,看了半晌,忽地惊道:“刘秀果然知兵,他的兵马调度,无一不占据要津,若是有沁水、河阳等地兵马来救援,便会一头撞入他的网中,难以脱身,而援军若败,城内军心亦将不稳。”

    田况想派人出城送信,警告各路援军。可是城下都是敌军,信使完全无法出去。田况便差人从城西进入山中,想要在山间绕路去河阳及沁水送信。

    未等到他的信送出去,援军已经来了。

    濮阳将军芳丹率军一万从沁水来援,刚到轵县东面一座山脚之下,旁边山上突然有军马居高临下冲了下来,冲得其阵脚松动,芳丹手下亦是强军,当即稳住阵脚,率军反扑。

    此时刘秀亲自领军杀到,五千骑兵自侧后突出,芳丹军大乱,不成阵式,有军士开始奔逃。刘秀率军猛攻,大破援军,斩首数千。

    芳丹人马损折过半,率残军仓皇逃蹿,一路向东,慌不择路,忽然迎头碰上平仓将军崔秀,他正从河阳率军来援。崔秀见芳丹败回,而敌军气势正盛,便不敢再去救援,干脆退兵,与芳丹两人合兵据住河阳。

    此时刘秀围困轵县,就算不攻下来也基本达到了战略目的,因为轵关陉的粮草出了太行山,首先要进入轵县,再向前线各城周转。如今刘秀大军陈于城下,这条粮草通道算是被堵死了。

    如今在河内的汉军粮草便只能指望洛阳方向的跨河运输,因此大河渡口重要性愈发凸显。

    此时校尉第五伦已领一万精兵钻进了河内腹地,正搅得河内天翻地覆。防守渡口的是洛阳一位姓胡的校尉,胡校尉率军一万,拱卫渡口北岸,而渡口南岸则另有军马接应。

    因河阳与渡口相距极近,只有十多里的路程,芳丹和崔秀随时可支援渡口,也随时可以从渡口撤回南岸,这让两人多少觉得宽心。

    刘秀围城打援,在轵县城下战败了芳丹,对城内守军产生了很大的震慑作用。田况兵少,不敢出城与敌大军接战,只是加紧防守,力保轵县不失。

    刘秀便留下一万五千兵马围困轵县,他自己亲率大军向东疾行,路过河阳并不攻打,而是直扑渡口,此时耿纯与邳彤正好兵到,开始围攻渡口,将士们见皇帝前来,精神大振,人人奋勇,喊杀声震天。芳丹和崔秀两人立即从河阳率军来援,猛攻耿纯军侧后,杀敌数百,双方形成混战局面。

    渡口虽构建有防御工事,但其坚固程度与城池不能相比。刘秀军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又有皇帝亲自压阵,将士用命,洛阳军抵敌不住,渡口形势危殆,好在此时大河南岸见到北岸情景,跨河来援,新生力量加入,使守军精神为之一振,勉强稳住了局势。

    如今刘秀军七万人,洛阳军约三万余人,共十万人在大河北岸大打出手,连战了三天,刘秀军占据优势。

    又战了两日,守军越发捉襟见肘,正在势孤力穷之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校尉第五伦一路向东,竟一举攻克了温县。

    温县后面就是河内重镇野王,如今河内大军都在西部厮杀,东部多少有些空虚。第五伦不管不顾地直向里钻,袭夺了温县,震动了整个河内郡。

    河北之地自刘秀登基以来,因寇恂镇守有方,使全郡获得安定,已几年不见兵戈,百姓对于刘秀的统治有了一定的信心。可如今河内大乱,虽然第五伦兵只有一万余人,就算再能打,最终也翻不出多少大浪,可是若任由他向腹地挺进,对于民心十分不利,有些暗中蛰伏的反对势力或许会借机冒头,凑在一起,对抗朝廷,这是刘秀万万不能容忍的。

    刘秀立即命邓禹率三千精骑先行,急速救援温县,并加紧了攻势,想要尽快解决渡口汉军,好回身安定河内。

    芳丹、崔秀等人感觉不能抵挡,便准备船只,连夜偷渡大河,回到南岸。但是数万大军,哪能一下子都渡回去,终有一部分兵马未来得及回渡,有七八千人被围攻歼灭。

    刘秀军占领了渡口,困住了轵县,封住了从河东和洛阳两地进入河内的入口,然后回身河内,想要肃清残敌,

    如今河内郡内尚有第五伦一万人和河东军两万人,三万军队占据了沁水、温县等几座城池,得知渡口失守后,沁水及附近的河东军马立即弃城西进,攻击轵县围城汉军,试图打通回河东的道路。

    双方在轵县城下展开一场大战,战况僵持之际,田况亲率数百敢死队冲出城来救援,将围城之军打开一条缺口,城外数千人趁机冲入轵县。

    但随后耿纯率军来援,将缺口重新封堵,后续撤退的河东军一万余人不得入城,在河内郡内辗转,四处被追杀,几乎全军覆没,最终只有数百人穿过险峻的太行山,回到河东。

    这次大战,建世汉被歼灭两万余人,除了还保留轵县这个最后的据点外,几乎全部退出河内,可以说是一场大败。但是总是有一些意外发生,使事情发生翻转,让历史显得愈发精彩。

    步兵校尉第五伦率一万军队攻占温县,使河内全郡震动。第五伦深知自己兵少,若留在一处,等到敌军集结,便只有被消灭的份儿。

    所以他在温县只是短暂停留,便立即率军东进,趁敌军虚弱,攻占了平皋。这时刘秀大军围攻渡口的消息传来,第五伦感觉大势不妙,毫不迟疑,率军疾奔到大河边,征发船只,连夜渡河。

    他本想乘船回到伊洛平原,没想到当夜大风,船入水中,竟顺流直下,第五伦眼看南岸地势皆不能停靠,只好任由船只继续顺流向东。

    好不容易有一处水流平稳之处,在岸边凹了进去,眼看是一处港口,第五伦也顾不上是哪儿了,立即率船队进港,守军嘟囔着:“不是说明天才会来运粮吗?怎么现在就来了?等明日天亮再装船吧!”迷迷糊糊地上前来接应。

    第五伦听着岸上卫兵的口风,明显是敌军,便暗暗知会手下,等船一靠岸,士兵们一涌而上,将岸上十几名守军斩杀殆尽。

    第五伦带兵向里直闯,夜间守军都在睡觉,来不及反抗,许多人被杀,其余人跪地乞降。

    第五伦问道:“此地是何处?是谁把守?有多少军马。”

    被俘的守将战战兢兢地答道:“将军,此处是敖仓,在敖山上建有城池,内有粮仓,由孙校尉率三千军把守。”

    第五伦又惊又喜,原来他们竟被一阵意外的大风吹到了天下粮仓--敖仓。

438.天下粮仓

    天边刚刚透出一丝朦胧的微光,敖山影影绰绰地立在那儿,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在那山的顶端,是一座土城,名字就叫敖仓城,敖仓城就是专为保护敖仓所建。

    第五伦将身边士卒集合起来,一共有三千七百余人,其余人在黑暗的大河上不知漂到哪儿去了。

    第五伦道:“我本欲回军洛阳,岂料天降大风,将我等吹到敖仓,岂非天意乎?我等如今已入敌境,周围全是敌军。但河间王的大军正在汜水两岸与敌激战,与此地近在咫尺。只要我等占据敖仓,不出几日,敌军没有军粮,必定大乱,整个河南郡将为洛阳军马占据,此乃上天赐与我等的大功业,诸君可愿与我共建大功?”

    古人都信天地神灵,第五伦的说法很能打动人。因为他们昨天上船时还好好的,突然就起了这阵大风,然后将将的就把船队吹到这儿,要说这事儿也实在是巧。众人都暗自里嘀咕,莫非这真的是老天安排好的?

    第五伦指着山上的土城,说道:“城中财物,任诸位自取,功成之后,所得赏赐,我分文不取,皆分予诸位,此战有功者,我将列出名单,一一为其请求封赏,诸位欲得富贵,就在今日!”

    这看守粮仓的活儿最是一等一的肥差,其中监守自盗,倒买倒卖,收受贿赂的事必不会少,这虽只是一座土城,但里面肯定有这些粮仓蛀虫的积蓄在内,抢了既能中饱私囊,又不触犯不得劫杀百姓的军法,何乐而不为?

    将士们听了第五伦的鼓动,顿时都来了劲头,纷纷喊着要杀上山去,建立大功。

    第五伦见军心可用,立即率众登山,敖山远远地对着大河,拔地而起,虽不是特别高峻,但也是易守难攻之地。为了防止起火危及储藏的粮食,山上树木已被伐光,整座山显得光秃秃的。

    三千军马分成三队,分头上山,此时天已有些蒙蒙亮,第五伦本以为这么一眼看到头的地势,敌军会很快发现他们的踪迹,谁知一直到了半山腰,山上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一直快到山顶,土城上才有人叫喊起来,还没等城内人从被窝里钻出来上城守卫,第五伦已率军猛冲上去,也不用什么攻城器械,几把简陋的木梯就把士兵一个个送上墙头。

    因山下还有外围防线,大河边还有港口,守城士卒根本没想到敌军会无声无息地突进到山上来,因此防守得十分粗疏,又正值清晨众人还在沉睡之时,城上守卫的人很少,完全挡不住洛阳军的冲锋。

    洛阳士卒从里面打开城门,迎接第五伦进城,众人一路杀进去,将城内敌军杀得哭爹喊娘,见机快的当场跪地乞降,反应慢的便人头落地,许多人还在被窝里就送了性命。

    半个时辰的光景,敖仓城内大局已定,第五伦率军清理残敌。可他的士卒们更乐意清理敌军的财物,一番乱哄哄的劫掠之后,士兵们个个腰包里鼓鼓的。那守城的孙校尉搜刮许久,积攒了很多钱财,到头来都便宜了他人。

    第五伦知道此时才是最凶险的时候,因为天已大亮,随时会有人反攻上来。他立即下令紧闭城门,搬运器械,修补城墙,准备坚守敖仓,同时派人乘船逆水去刘茂大营送信求援。

    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很快跑了回来,禀报说渡口已经出不去了,因为一早入港了一只船队,是敌军来运粮的。

    第五伦本来在渡口留了数百人守卫,可是来的船队有许多护卫,渡口的洛阳兵露了馅,双方开始接战,洛阳兵占据岸上的优势,杀伤了不少敌军,可是敌军数量远远多过他们,等到慢慢地登了岸,数量上的优势开始显现,洛阳军便有些抵挡不住,只好且战且退,向敖山退却。

    第五伦亲率士卒从山上冲了下去,士气正盛的汉军像猛虎一般,一通砍杀,将敌军都赶下河去,落水者不计其数,有的被船上同伴救起,有的溺水而亡。

    敌船冲出渡口,却不肯就此退去,只在外面大河河面上逡巡,将渡口出入口封得死死的。

    第五伦本想据住渡口和敖山两处抵挡敌军,思来想去,觉得渡口地势较低,若像这种押运粮草的兵将从水上过来,还可以对付,若是军马从陆路来,渡口就真的很难防守。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渡口处放了一把火,把那些房屋、设施以及存粮全都烧成灰烬。然后率领他的全部手下上了敖山。

    第五伦下了决心,什么也不管了,就守着这山头等刘茂的大军了。

    敖山面朝汴水,背后是三皇山,山势相连,像是一个人伸出两只胳膊,从背后将敖山圈在怀里。

    如果三皇山都由第五伦守卫,敖山的安全自然就不用愁了,可惜不是。

    第五伦在敖山顶抬眼四望,便能见到东、西面的远山处各有一个军营,想必里面的军队是防备陆路敌袭的。可惜他们从水路来,这两座军营全没有发挥作用。

    可是眼前,这两座军营却将他们的陆路出路堵死了。再加上外面的敌船堵住了渡口,如今他们真个是四处隔绝,守着一座孤山,四处都是敌军。

    好在山上就是粮仓,有的是粮食,他们三千多人就是住上几年都不会断粮。

    第五伦让士兵们都吃得饱饱的,说道:“吃饱了饭,就要准备厮杀了,这么一座建在山顶的土城,敌军要攻都得猫着腰爬上山,再仰着脖子来攻打,只要咱们不像原来那群废物似的只知道睡觉,任谁也打不下这敖山城!兄弟们,只要我等守住敖山城,活着回去,便都会有大好的前程!”

    士卒们被第五伦鼓动着攻下土城,大抢了一通,一下子都成了有钱人,但还是要守住敖山,保住这条性命,否则恐怕有钱也没命花。

    此时有人来禀报,东、西两座军营都有兵马出动,看样子人还不少,怎么也有两万人的样子。

    第五伦道:“无妨,兵法云十则围之,咱们有三千多人,怎么也得来三万人才能包围,两万太少了!”

    他吆喝着士卒们起来干活,将山上武库打开,取出弓弩器械,分派人手,分头守住各处,这边忙碌得差不多了,敌军也到了山脚下了。

    敌军从四面开始爬山,因离得过远,守军只能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敌军进入射程之内,第五伦一声令下,所有弓弩一起发射,一时箭矢如雨,落入敌阵,顿时射倒了一大片。

    在密集的箭矢打击下,有的敌军掉头就跑,想要逃回山下,慌乱中却把后面的人撞倒在地,一起向山下滚去,攻击的队伍一阵混乱。

    第五伦大笑道:“这军队也太过无能了,这样的敌军再来十万也不怕!”

    这时山脚下的敌军乱哄哄的重整队形,在将领的大声催逼下,又开始爬山,这一次有将领亲自带队督战,果然效果大不一样。

    在进入敖山城的射程之后,在箭矢的打击下,又有人想掉头逃跑,被督战的将领砍翻了几个,便再不敢逃了。将领稳住了阵势,催着敌军加速向山顶冲锋。于是,对第五伦真正的考验来了。

    在几轮箭矢过后,有敌军已经冲到城墙之下。这时城内的弓弩兵后撤,前面的主力变成了长兵,他们以长兵器在城上固守,有人攀爬城墙,他们上去便是一戟,将之捅落在城墙之下。

    在长兵的身后,弓箭手依旧不断开弓抛射,将箭矢不断地射向天空,箭斜飞向上,抵达顶点后开始向下降落,可以对后面的敌军形成有效杀伤。

    洛阳兵依靠着土城,远程以弓弩,近战以长矛大戟,杀伤了大量的敌军,打退了敌军的数次进攻,此时山坡上已经是死尸遍地,惨不忍睹,敌军从将领到普通士兵,上上下下都十分沮丧,不管督战官如何催逼着进攻,也没有人肯再上前了。

    经过一天的攻击,敌军没有丝毫进展,只好退去。第五伦将士兵分成三组,日夜轮换值岗,丝毫不敢怠慢。

    第二天,敌军又来进攻,但是攻势还比不上第一天,自然也不能攻下,就这样,敌军攻第五伦守,双方连战了三天,敖山城没有丝毫损伤。

    此时河南郡的战事正陷入胶着,建世汉河间王刘茂借着洛阳大胜的余威渡过了汜水河,而建武汉征虏将军祭遵和强弩将军陈俊则退保荥阳,背靠汴水,构筑新的防线,双方在汴水一线重新开始对峙。

    在河南郡南部,与颍川交界之处。颍川太守来歙败退之后,屯兵新郑,抵挡镇东将军王虎的兵马。

    河南之地烽火遍地,刘钰将建武汉拦腰切断的构想正处于开始阶段,仿佛是刀刚入肉见血,还未深及硬骨。

    驻军荥阳的征虏将军祭遵正在城中休息,突然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一枝敌军顺大河东下,从水上入境,攻占了敖仓城,他们赖以维持补给的敖仓竟然丢了!

    祭遵只觉脑袋嗡地一下子,像是要炸开一般。敖仓对他的大军太重要了,如今几乎整个河南郡内的兵马都依靠敖仓维持,敖仓一丢,意味着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要面临断粮,那也就意味着十几万大军的崩溃!

    他立即和强弩将军陈俊商议,陈俊道:“我等守荥阳,就是为了保敖仓,敖仓一丢,我军难以为继。如今军中只有半月之粮,必得尽快夺回敖仓方可。”

    祭遵道:“好在敌军只是占据了大仓,别处小仓并未落入敌手,只是小仓之存粮顶多也只能支撑大军一月所需。”

    敖仓是一片很大的区域,以第五伦占据的敖山为中心,周围山间也有小仓,还有一些中转仓,临时也有存粮,因此祭遵等人还没到立即断粮的地步。

    陈俊道:“请将军在此与敌周旋,我即刻带兵去敖山,说什么也得把敖仓夺回来!”

    二人商量定了,以水军封锁敖仓外面的大河水面,由陈俊带兵马回敖山,去抢夺敖仓。

    陈俊立即领军出发,当天就抵达敖山脚下,立即召见东西两座大营的校尉,问了敖仓丢失的情景,以及两军攻打土城的战况,之后厉声道:“尔等身为敖仓守将,敌军夜间摸上敖山竟丝毫不知,丢失粮仓后又不能立即夺回,使大军有断粮之危,罪不容恕,来人,推出去斩了!”

    不顾两个人的哀求,陈俊将两名校尉全都斩首示众,他帐下将领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之后陈俊率军将敖山团团围住,日夜攻打,第五伦率三千余士卒拼死抵抗。双方战况十分激烈,陈俊军攻势很猛,一度用撞木将城墙撞出了一个两丈宽的缺口,士兵们正要涌入,却被第五伦亲持长矛,率一队长兵死死地堵住,汉军以自身为墙,将数十枝长矛挺在身前,缺口处好像突然长出了几十条长刺,让人不能前进。

    第五伦呐喊着率长兵前进,突出城墙,长矛一挺,他的身前便增加一具尸体,几步路走过去,已刺死了数人。这一队长矛兵簇拥着第五伦向前,将敌军一点点逼得后退,直至赶下山去。

    陈俊在山下见了,惊道:“此何人?竟如此勇猛!”

    之后几天,双方围绕这个缺口展开了反复的争夺,只此一处两丈宽的城墙,双方的伤亡竟高达数百人。

    第五伦命令将敌军尸体堆积于缺口之处,堆的密密麻麻,一夜之间竟堆出了一座厚厚的人肉墙来。

    陈俊见了大怒,誓要夺回敖仓,将第五伦千刀万剐。于是两个人便又开始在这一道土墙上角力。

    当第五伦在敖山坚守之时,荥阳城外的河间王刘茂还在为他的下落忧心。

    那一夜南风大起,将第五伦的船队吹散,有人幸运地回到了自己人的队伍里,有人沦落到敌占区。在刘茂的大营中,有士兵断断续续地归队,却一直没有第五伦的消息。

    过了半个月之久,忽然有几个士卒自汜水河溯流而来,上了岸进入成皋,之后又从成皋直奔刘茂大营,说是有第五校尉的消息禀报,刘茂立即亲自接见。

    原来这几人是第五伦的手下,渡河时几人在同一条船上,当时第五伦率先从大河拐向汴水,进入渡口,这几名士卒在大风吹拂下却没有操控好船只,被风吹得错过入口。

    几人折腾到天亮,才将船只掉头,此时渡口已经进不去,押粮的敌军在第五伦的打击下撤到船上,在河面上来回逡巡,几个洛阳士卒吓得赶紧躲开。

    几个人东躲西藏,靠着行军时随身的干粮度日,好在是春天,在野外和河水中也能找到食物,饥一顿饱一顿的躲了十余天,几人终于找到机会逆流而上,辗转进入了汜水河,到了成皋。

    刘茂听说第五伦进了敖仓渡口,心道:“莫非他竟是占据了敖仓?或者已以身殉国?无论如何,我都要派人去看一下!”

439.第五煞神

    第五伦率孤军三千余人,已经在敖仓城守了二十三天了,这比他自己预计的半个月还要多了八天,但依然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因为守着天下最大的粮仓,将士们并没有挨饿,而是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山上又有供给守军的武库,总之,粮食、军械等给养都不是问题。

    可问题却依然存在,这二十三天十分漫长,几乎无日不战,将士们的伤亡日渐增多,原本三千七百人,已阵亡了四百余人,伤了七八百人,能拉出去战斗的只有两千余人。

    在如今的医疗条件下,小伤只能包扎包扎,继续上城守卫,伤的稍微重一点,基本就靠自己身体硬扛,扛过去就活,扛不过去就是死。

    然而这个问题依然不是最致命的问题,最让第五伦头疼的是,士兵们的心态波动得厉害,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后来渐渐失去了信心。因为他们既看不到胜利的曙光,也听不到有关援兵的消息。

    在一座孤城中坚守,没有外援,需要极其过硬的心理素质。

    虽然第五伦声称,只要再守几天,敌军就会因缺粮而崩溃,他们自己的队伍就会杀过来,解救全军。可是等了这么久,并没见到敌军有什么崩溃迹象,自己人更是连影子都没见一个。

    将士们开始对未来产生怀疑,他们怀疑根本不会有人来援救,所谓敌军的崩溃之说只是第五校尉拿来骗人的。

    信心直接影响到士气,士气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战斗力,第五伦觉得,如今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正在下降,要不是他有一支绝对忠心于他的家族精兵,要不是这两天敌军的攻势稍稍减弱,恐怕这土城已经失守了。

    敖仓城中的环境也令人压抑,到处都散发着腐臭气息,但他们没有精力掩埋袍泽的尸体,只能将他们拖到一边,任由尸体腐烂。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人的精神变得紧张又烦躁,军中开始滋生了一些抱怨。

    “都是当初被校尉骗了,以为只要守几天,敌军就都饿死了,可看他们打得那么猛,哪里像缺粮的样子?”

    “就是太贪心了啊,贪图破城的劫掠,回去的赏赐,才陷入这种绝境,如今要是能放咱们回家,我宁可把这些钱都交出去。”

    “家还能回去吗?恐怕家里没人知道咱们在这儿,什么援军,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要不干脆突围,杀出去得了,是死是活就这一下子,反正在这儿也是等死。”

    第五伦清楚地知道军中的情景,自然有他的亲信帮助他了解士兵们的动向。但他更知道敖仓对于敌军的重要性,这么一个规模巨大的粮仓,必定是敌军的主要后勤保障,只要他死死地守在这儿,敌军崩溃是早晚的事儿。

    关键是敌军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他们的崩溃点什么时候到来。如果不赶紧稳住自己的士卒,恐怕没等到敌军崩溃,他们自己便要先行崩溃了。

    如今的形势,就看谁能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

    第五伦觉得,不能再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了,他下了一道命令,令所有的将领都集合到大帐,他有事情要宣布。

    所谓的大帐就是城中一座最大的房屋,原来也是做储粮之用,如今空着放在那儿,便被他当作全军议事之所。

    大帐内将领们都沉默地望着他们的校尉,看样子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第五伦从怀中抖出一块绢帛,上面写满了字,他将这帛书向四周展示,大声道:“今日有兄弟上山,带来了河间王的手令,河间王得知我等在敖山,已经派出援军,我们的救兵就要到了!”

    一句话说完,人群中已爆发出欢呼。在坚守了二十多天之后,他们终于盼来了援军的消息。

    第五伦道:“兄弟们,我等只须再坚持几日,等到援军到来,便可取得胜利,建立大功,咱们要一道衣锦还乡!”

    “有援军了啊!”

    “总算要回家了!”

    “我还说怎么会有人上山,原来是河间王的使者!”

    将士们都十分兴奋,没有人对此有什么怀疑。因为他们都听说今天后山突然溜上来两个人,是原本失散的袍泽,据说他们辗转回了大营,又奉河间王的命令潜回敖仓,传达命令。

    只有两三个高级将领知道,这根本就是第五伦一手炮制的假消息,就连那份所谓河间王的手令都是他亲手写的。

    援军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军,整座土城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原本陷入绝望骚动不安的将士都来了精神,丢掉了原来的愁容,重新拾起了胜利的信心。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尽管陈俊又发起几次猛烈的攻击,但都被他们奋力打退,形势逐渐向着有利于守军的方向发展。

    这时候,山下军营也发生了大变化。他们的援军还没来,敌军却开始增兵了。

    从这天早上起,不断有军马开进山来,一队一队的,一直到傍晚都没有断过。原有军营明显已不够用,山谷中新扎了数个营盘,从敖山城头向下望去,到处是敌人的营帐,人数看起来有数万之众。

    看这个样子,敌军要孤注一掷了,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他们出现了粮食危机,也许已经离第五伦所说的崩溃点不远了。因此他们必须要尽快拿下敖仓城,不惜任何代价。

    对山上的洛阳军来说,也许即将要面临最猛烈的攻击,最大的考验就要来临。

    山下增兵对守军的心理造成了打击,将士们在城上望着,心中都有些惶惶不安,军营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这一天的傍晚,四周格外平静,连着进攻几天的敌军也退了回去,土城里的将士得到一个难得的空闲时间,但是却没有人感觉到轻松,空气中总有些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人有点喘不上气来。

    但是众人在恐慌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希望,传说中的援军虽然还没有影子,不过算算时间,这两天也该到了。将士们频频向着大河方向张望,因为他们相信,援军应该是从河上来的。

    天将黑时,全军得到一个消息,说是第五校尉今天要对天祈祷,占卜守城的吉凶。

    古人迷信鬼神,做大事前都要占卜吉凶,不管是饱学之士,还是平民百姓,都对占卜极为敬畏。在先秦时期,负责占卜的太卜属于高官序列,占卜结果甚至能影响到朝堂上的决策。

    西汉时随着人们认知水平的提高,太卜的地位有所下降,为太常诸署之一,设有令丞,太卜令秩六百石,占卜的结果依旧能引起重视。

    对士兵们来说,这种大事占卜一下是很正常的事。即便英明如刘秀也对谶语如痴如醉,甚至大力发展谶纬之学。何况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士兵,他们对占卜之事更是深信不疑。

    等到夜幕降临,城中空地上燃起了熊熊的篝火,两千余将士们聚集在火堆旁边,随着第五校尉一道向天祭拜。

    第五伦面容严肃,一揖一拜十分恭谨庄重,仿佛对上天充满了敬畏。全场将士也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将目光集中在场中,虔诚地等待上天的意旨。

    军中没有专门的卜筮之人,但是没关系,皇帝陛下大力发展军医,在军队设有专门的医卒,医卒之长名为医长,位同屯长。古代中下层百姓中,医和巫是密不可分的,第五伦以医长来主持占卜,将士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医长将龟甲在火上烤灸,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声响仿佛是神的言语,在向人们不断传达着旨意。等到龟甲烧过之后,医长将之从火中取出,仔细地端详了半晌。

    突然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然后医长将那片龟甲高高举起,大叫道:“校尉,大吉!卦象大吉啊!”

    第五伦快步上前,接过上面全是裂缝的龟甲,激动地大喊道:“幸得神灵庇佑,降以大吉之兆。我军必能打败敌军,守住敖仓,成其大功!”

    他用双手将龟甲高高举起,扯着脖子狂吼道:“我军必胜!”

    全体将士都跟着他高喊:“必胜!必胜!”

    上天都说他们能胜,那还有什么说的,这一场胜仗没跑了!

    山下大营中,陈俊听到山上的吼声,便询问门外的士卒,士卒禀报道:“好像是守军在占卜。”

    “看来守军的军心不稳,只好玩这些小把戏。”陈俊冷笑道:“明日全军出击,不夺此山,誓不罢休!”

    陈俊在此鏖战二十余日,不能攻下敖仓城,除了守军顽强之外,也吃了地势的大亏。敖仓城建于山上,本就是为防备敌袭而设,于守卫一道十分注意,墙虽只是板筑土墙,也并不十分高,但是修得很结实。

    要攻城必须要先爬上山坡,大型的攻城机械,如云梯、投石车、冲车等都用不上,最多只能用简易的木梯。

    士兵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粗大的撞木拉上山去,好不容易将城墙撞开了一个缺口,又被第五伦率敢死队玩命地堵上了。

    等到下一次再运撞木上山时,便得到了守军的重点照顾,箭矢都是围绕着撞木乱飞,只要射中了其中一两人,让他们松开了手,那又长又沉的圆木便会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下山去,一路不知撞倒多少自己的士卒。

    陈俊无奈彻底放弃了撞木,只用简易的木梯来攻城,相当于用士兵的血肉之躯硬往上填。本来士兵仰攻就十分费力,别说爬城墙,冲上山坡就已累得气喘吁吁,再没有趁手的器械,更使他们的攻城效率大大降低,这也是连着攻了二十多天还没有攻下的重要原因。

    虽然攻城难度很大,但是陈俊已别无选择,敖仓已经被占了将近一个月,大军粮食告急,要是再不赶紧攻下来,全军就要断粮了!

    为了一个小小的敖仓城,陈俊在三皇山中聚集了四万大军,这几乎是整个前线大军的一半。

    如今祭遵在荥阳前线与刘茂十万大军对峙,也不过是四万人,南面的来歙将周边各县青壮都赶上了战场,也只搜刮到两万人,而这两万人面对的敌军数量两倍于他。

    陈俊以四万大军攻打三千人驻守的小土城,要是再打不下来,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干脆跳黄河得了。

    第二天一早,陈俊便下达了命令,从现在起,不管白天黑夜,要一刻不停地攻城,绝不能让城中守军有片刻的休息,三天之内,一定要拿下敖仓城!

    而土城内的第五伦也对着他的士卒们大喊:“上天护佑,我等一定会守住敖仓城!”

    因敖山被砍伐成了一座秃山,士卒们从山脚冲上山顶的过程中无所遮挡,面临着大量的箭矢杀伤,原本陈俊让前面的士卒手持大盾,遮蔽在身前,虽然能阻挡箭矢,但是过于沉重,严重拖慢了行进速度,使他们身后的士卒更久地暴露在守军的射程之内,反而增加了伤亡。

    现在他们每人持一面轻便的圆盾,将盾顶在头顶,弓着身子向前,尽量使身体部分暴露得最少,有效地减少了伤亡。但是等靠近了城墙,碰到敌军的长兵器时,这面小圆盾的防护能力便严重不足了。

    锋利的长矛和大戟力道威猛,能轻松刺破甲胄,圆盾遇到它们,只那力道就承受不住,往往是连盾带人一起向后摔倒。

    敖山城的墙好似到处长满了刺,让攻城士卒撞得头破血流,

    双方的激战集中在四围的土墙。

    城墙顺着山势而建,不是十分规则,但是每一寸城墙都有双方的士卒在拼杀,城外士卒将木梯搭在城墙之上,顺着向上攀爬,而城上之人则居高临下,用长矛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戳翻在地。

    城墙上隔几步就有刀盾兵,一旦有敌军跳上城来,附近的刀盾刀立即冲上去,联手将其剿杀。

    这一天陈俊发了狠,亲自督战,士卒也都拼了命,不断有人跳上城来厮杀,刀盾兵忙得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这面的士卒杀死,那面墙上又跳进来几个。

    第五伦见势不妙,大喝道:“随我出城杀敌!”

    带着百余名精悍的士卒,手持长兵器,打开城门就杀了出去,守军居高临下,冲击势头极猛,敌军抵挡不住,成片地向后退去,而山势决定了一旦前面的人退却,后面的人便越发收不住脚地向后退。

    第五伦像赶羊似的将敌军赶下山去,为守军赢得片刻的喘息之机。就这样反复冲杀,勉强阻挡住敌军的进攻势头。

    这一天杀得天昏地暗,敌军攻势一浪接着一浪,一刻也没停歇,守军几乎连饭都没时间吃,只在敌军稍稍退却的间隙抓一把米塞进嘴里大嚼。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满以为敌军会回城休息,没想到山下竟燃起了火把,人家还要夜攻!

    陈俊军人数多,可以轮换,但守军人少,白天已疲累了一天的士卒又要面临夜战。

    第五伦将士卒分成了四拨,轮流休息,每队睡一个时辰,而他自己则一直留在城上,顶多是靠着墙眯上一会儿。多亏他们都是年轻人,身体棒,还可以支撑。可是在敌军这种不停歇的连续攻击下,第五伦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连续不断的攻击使守军极度疲劳,到了第三天清早,他们的头脑已经几乎不会思考,他们的脚下虚飘飘的,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突刺、砍杀、拉弓射箭。

    城内只剩下一千多个能战的士兵,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天,这城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了,可是,说好的援军呢?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第五伦胡子拉茬,满嘴的火泡,原本是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将军,如今的面容竟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在大家都盼着援军的时候,只有他知道,那所谓的援军是虚无飘渺的影子,不知道挂在哪边的天上。

    一大早他们打退了一次进攻,刚刚喘息一会儿,还没等歇过来乏,敌军又密密麻麻地冲了上来。这回就连一向满嘴胜利的第五伦都有些没了信心,不知道还能不能挡住这一次的攻击。

    这时突然有人指着北方大喊道:“援军!援军来了!是援军啊!”

    一开始的声音是惊喜,到了后来简直变成了哭嚎。

    第五伦向北方望去,只见渡口处浓烟滚滚,不知哪儿着了火,冲起漫天的烟雾,而在那烟雾之中,影影绰绰的全是船只,比这几天他们看到的船只多出了许多。

    第五伦一声大吼:“点狼烟!”

    有人将他们早已准备好的烽火点燃,一连点了五堆,五道烽烟冲天而起,这是他们平时用的烽火标记,意思是说敌军声势浩大,我军万分危急。

    见到终于来了援军,虽然还停留在大河上,不知什么时候能打过来,士卒们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下子都精神抖擞起来,突然爆发了强悍的战斗力。

    陈俊也得到了禀报,渡口处确实来了敌军,双方水军正在接战。若是不能即刻拿下这座土城,等到援军来到,便再也别想收复敖仓了。

    陈俊拔出刀来,咬着牙,亲自带领士卒向山上奔去。

    第五伦在城上见到强弩将军的大旗,突然自身边士卒手中夺过一杆大戟,大叫道:“我要杀了这厮!”

    他跳下城来,命士卒打开城门,只带着手下几十个亲兵,旋风般地冲出城去。

    第五伦如煞神一般,自山上狂突而下,大戟连刺带挑,连杀数十人,凡当其道者,皆死于戟下,冲到半山腰,正遇强弩将军陈俊,第五伦抬手一戟,正刺在他面门之上。

440.南郡病猫

    敖山一战成了整个河南战役的转折点,经此一战,建武汉在河南郡瞬间崩盘,基本属于被一记重拳打中了命门,突然死亡。

    第五伦孤军守敖山,临阵斩陈俊,几乎以一已之力扭转了整个战局。因其在此战中的神勇表现,被建武汉军称为“第五煞神”,成为一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存在。

    祭遵在前线因缺粮而狼狈后退,被刘茂衔尾追杀,损失惨重。为筹集军粮,让大军能坚持下去,祭遵四处搜刮,威逼百姓,勒索豪强,遭到了河南士民的一致抵制。

    河南豪强本就与刘秀有欧阳歙一案的宿怨,又见建世汉兵锋强劲,不可阻挡,于是纷纷起兵响应刘茂,不断袭击祭遵与来歙之军,争抢着拜见河间王刘茂,迎接洛阳王师。祭遵和来歙两军在敌军与自己百姓的打击下,根本无法在河南立足,全军大溃,四散奔逃。

    刘秀大军此时正在河内,刚刚在渡口打了胜仗,他手下将领要乘着大胜之威发兵南下,增援河南。

    刘秀叹道:“河南之事,非是缺兵少将,而是失了敖仓,军中无粮。派兵越多,越是乏粮。。。河南之事,已不可为,让祭遵、来歙退保陈留吧!”

    他忧心忡忡,揽镜自照,头上白发愈多,胡须也已变得斑白。

    半年时间,建武汉连失大郡,实力大减,在与建世汉的对抗中明显处于下风。归根结底,除了军事装备上严重落后于对手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经济,是缺粮。

    如今失了敖仓,缺粮状况加剧,刘秀已无力发动战略反攻,只有暂时收缩防线,争取先守一守,顶住建武汉的进攻,等到敌军疲累、已方粮草有所积累时再图反攻。

    刘秀寄希望于他的屯田之策与入粟拜爵之制有所成效,能在一两年之内使他迅速恢复实力,可以再与建武皇帝争锋。

    当然,保住齐梁等人口众多的繁华富裕之地也是保存实力的关键,可建武汉多路大军齐头东进,兵锋正盛,那些膏腴之地能否保住,刘秀也是心里没底。

    纵然如此,从人口上看,建武汉依旧占据上风,虽然在洛阳和河南战争中损失了二十几万精兵,但是境内依旧有足够的兵源,可以大发士卒,充实军队。

    可是人口愈多,需粮亦多,缺粮便愈发严重,而征青壮入伍,是从地里抢劳动力,种田之人便越发不足,田地中的产出更少,这是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何况洛阳一战损失的都是老兵,是百战精兵,新征发的士卒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刘秀除了种田之外,还有练兵的艰巨任务。

    幽冀之地多有铁山,刘秀可以大造马镫,将军事装备升级换代。可是经过洛阳和太原一战,幽州突骑损失惨重,代郡上谷一失,刘秀的骑兵兵源严重减少,幽州处北部边郡,在他如此落魄的情况下,是否还会无条件的支持邯郸朝廷也是一个未知数。

    刘秀纵使能造出足够的马镫,奈何骑兵不足,造多了也没处装。反观建世汉,不仅建起了皇帝直属的羽林骑兵,还有凉州大马、并州兵骑、代郡和上谷突骑,骑兵数量远超刘秀。

    骑兵是战场上的王者,往往能在战役关键时候一锤定音,决定战局,缺少了这个关键力量,刘秀拿什么和刘钰抗衡呢?

    如今建武汉的大规模骑兵都在吴汉之手,吴汉刚剿灭了淮南李宪,屯兵寿春,兵势正盛。

    在岑彭和祭遵兵败、冯异被俘、耿弇归降长安的情况下,吴汉成为建武汉硕果仅存的方面大将。刘秀期盼着吴汉能再发神威,取得一场大胜,挽回一些颓势。

    他给吴汉写了一封信,告诫他要将大军集结,保持足够的兵力,然后看准机会,重拳出击,与敌决战。他还叮嘱莫要分兵,以免被敌军各个击破。以歼敌积胜为上,莫要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

    刘秀安排了沿河一线的防务,留耿纯、邳彤在河内收拾残局,力争将田况逐回河东,便回銮邯郸,准备他的屯田练兵大计去了。

    长安长乐宫,建始殿。郑深、耿弇、班登等人侍坐。

    皇帝在看洛阳传回来的战报,看样子十分愉快。

    “第五煞神?”刘钰放下战报,笑道:“这就要怪他的姓了,他若是姓第一,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耿弇叹道:“第五校尉凭一腔孤勇,直捣敖仓,断敌粮道,乃釜底抽薪计典范之作。”

    “此乃大勇!”皇帝赞叹道:“第五伯鱼智、勇、韧兼备,足当大任!”

    耿弇道:“此事说起来真是巧,这一阵大风,早不起晚不起,怎么偏偏在行船时起,把第五校尉吹到敖仓,此非天意乎?”

    郑深起身道:“陛下,此事虽看起来是凑巧,是意外,但其根源,乃是陛下气运旺盛,上天欲使大汉在陛下手中复兴。想当初铜马帝昆阳一战,名声遍于天下,孤身入河北,得贵人襄助,扫平流民,克定王郎,奠定基业,一时风头无俩,当是时,铜马帝气运之旺,无人能出其右。可等到陛下践位,定关中,平陇西,安集并州,河西来归,巴蜀俯首。陛下出关与铜马帝争锋,屡屡克之,洛阳一战,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铜马帝一向战无不克,新莽四十万大军亦不在话下,为何遇到陛下便屡战屡败,丧师失地?臣以为,此乃陛下气运之强,远胜刘秀,陛下不出,尚容其纵横关东,陛下一出,刘秀便没有能为,只能俯首称臣了。因此,第五校尉此战看似偶然,实乃天意使然,陛下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定可成就高皇帝一样的伟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身为大儒,郑深这马屁拍得还这么有水平。皇帝龙心大悦,说道:“全赖众卿同心,将士用命,才有眼下的好局,朕得诸卿之力,得复祖宗基业,卿等的功劳,朕都记得,第五伯鱼之功,理当重赏。”

    于是皇帝下诏,拜第五伦为敖山将军,封为列侯,以表其功。

    以去年末的洛阳之战为起点,不过半年时间,刘钰便得了颍川、南阳、代郡、上谷、河南五郡,风头十分强劲。

    在南方,马援和孙易率领庞大的舰队东进,麾下将士十一万人,水陆并举,夹江而进,剑指夷陵。

    夷陵是大江出巴蜀后的都一个战略要地,因“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故名“夷陵”。也就是说,长江出了巴蜀,一直在崇山峻岭中穿行,多峡谷激流,可是到了夷陵,山没了,水平静了,从此长江便温顺了。

    汉军憋了劲要打一场大仗,可是一见到满江的战船和漫山遍野的士卒,夷陵王田戎便有些胆怯。没作多少犹豫,田戎便选择了投降,因为转向得比较及时,他被长安朝廷封为列侯,应征入朝,田戎在夷陵多年的积聚所得尽归大汉。

    马援船队继续东进,下一个重镇是江陵。江陵王程泛有些骨气,不肯束手就擒,他联结了楚黎王秦丰和当地的一些小势力,妄图据城抵抗,被马援大军包围在江陵,已历三月,内外断绝,眼看要不行了。

    随着马援大军东进的还有巴蜀之地的大商,他们自备大船,船上装满粮食。粮船跟在东征大军的身后,军队打到哪儿,粮食便运到哪儿,蜀中的粮食就这样源源不断地出来。马援虽军马众多,却不必担心粮食供应不上。

    将军粮运输交给商人,是成家大司徒李熊的主意,他立了这番大功,本来有望得到重用,却因劝马援自立而丢了性命。

    建世汉材官将军张允自汉中出兵,顺汉水南下,直逼山都,楚黎王秦丰亲自率军北上迎敌。

    秦丰在王莽末年割据南郡黎丘一带,自立为楚黎王,有部众十万人,是南方最大的势力。

    地皇二年秦丰起兵时,刘秀还在家里种田,刘钰还在牛马厩牧牛,可刘秀一年多时间就占据了整个河北,从一无所有到带甲百万,刘钰半年时间就平定关中,不仅接收几十万赤眉军势力,而且得各郡归降,豪强奉献,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势力。可是楚黎王秦丰十年如一日,几乎还是起家时的老地盘。

    秦丰就这样一直龟缩在南郡,在中原混战无人顾得上他时也没有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大概是他在黎丘的日子过得比较舒服,也或者是他在当地一家独大,没有竞争对手,因此没有危机感和足够的进取心,错失了向外扩张的最好时机。

    可是他不变,不代表别人不变,几年时间,天下发生了剧烈的变动,许多割据势力被消灭,如今中原是双雄争霸。随着势力的增强,刘钰和刘秀都扩张得足够大,大到终于与秦丰有了交集,让他一向滋润的小日子过不下去了。

    秦丰的老巢黎丘这个地方在历史上并不知名,但是从黎丘顺着汉水溯流北上一百里,就是一座知名度非常高的城市—襄阳。

    襄阳之地水陆交汇,沟通南北,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在汉朝时,江南尚未开发,还是中原人眼中的蛮荒之地,襄阳还没有进入人们的视线。等到南方开发之后,原来的蛮荒之地变成一片繁华锦绣,襄阳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尤其是在中国南北分裂的时期,襄阳简直就是南方政权的命门。

    襄阳的东面是山,西面也是山,两山之间有一个豁口,汉水从此南下,注入长江,襄阳就位于山脉豁口之间,汉水旁边,是南下江汉平原的通道,也是进入长江的通道。

    如今对于秦丰来说,襄阳是他地盘的北大门,过了襄阳百里,便是他的老巢黎丘,没法子,他的核心地盘就这么大,和刘钰和刘秀两个大佬根本没法比。

    可是就靠着这么一块地盘,秦丰聚集起了十万人的武装力量,可见当时南郡已经比较发达,人口密度也相当大。

    秦丰为了抵挡北方的势力南下,必须要守襄阳,他在襄阳以北打造了从山都到邓县的防线,山都在襄阳西北,汉水上游。材官将军张允率船队南下襄阳,中间必要经过山都,如今张允正在围攻山都,而征南将军仇志则率军攻击襄阳北部屏障邓县。

    秦丰拼了老命要抵抗北方大军南下,但若是有军队从南向北攻击,他的襄阳防线就变得毫无用处。

    马援出巴蜀东进正可以从南向北攻击黎丘。因此秦丰拼了命要把江陵王程泛和夷陵王田戎拉拢住。为此他采用的法子是收女婿。他将两个女儿分别嫁给程泛和田戎,试图让这两个女婿替他守南大门,将马援堵在巴蜀之地。

    没想到夷陵王田戎太不地道,毫不客气把秦家姑娘连同嫁妆一同笑纳,却干脆利落地撇下了老丈人,第一时间投降马援,去长安做了个闲散侯爷。而江陵王程泛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还真就把这老丈人当成亲老丈人了,在江陵苦苦支撑,拼死拼活地替他挡着巴蜀大军。

    江陵就在黎丘南面,江陵一丢,秦丰地盘的南大门立即洞开。因此他一直鼓励程泛,让这位中国好女婿一定要挺住,等老丈人在北方击退了敌军便南下去救他。

    可是北方的张允和仇志都不是易与之辈,两人在秦丰北部防线的两头分别攻打,秦丰两头忙活,根本就脱不开身,自然也就顾不上女婿了。

    南方的战报不断飞上刘钰的案头,刘钰看了之后,便派了一批文官,带着大量印信去马援军中。

    班登奇怪地问道:“陛下不派武将去支援,怎么派文官去?”

    皇帝道:“程泛已是瓮中之鳖,秦丰已成笼中病猫,这两个人都坚持不了多久了,南郡拿下后,南方诸郡将一个接一个地收复,需要大量官员治理,朕早些派官员去,早些让这些郡接受王化。”

    班登瞠目结舌,皇帝陛下未免太自信了。

    皇帝却完全不拿这些当回事儿,他对班登道:“我让你找的鸟怎么样了?”

    班登嘟囔道:“好好的怎么玩起鸟来了?小心那些老先生说您玩物丧志。”

    皇帝道:“朕不仅要玩鸟,还要召集一帮鸟人,成立信鸽署。”

441.一个鸟人

    春暖花开,长乐宫里繁花似锦,一片春日胜景。

    樊后走在花香满溢的宫中小径上,手不时地抚摸着小腹,心情十分愉悦。

    皇帝去洛阳一年,不仅证明了自己在战场上的能力,也证明了在其他领域的战斗力。他带了几名妃子同行,回长安时除了妃子之外,又带回了一儿一女。

    皇后心中本来不太痛快,没想到两人小别之后再度合体,樊后一炮而红,竟然有了身孕,瞬间让她的心情转好,长乐宫中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局面。

    农业上讲究休耕,恢复地力,家里同样要讲究。樊后专宠时结果困难,如今休耕一年,竟然很快结出了硕果,让她收获了意外的惊喜。

    虽然孕期很短,但樊后却十分在意,精心地进行着自我护理,专门选了两名女医时时随侍左右,严格按着首席女医淳于昭的食疗方子进食,每天在园子里散步,放松心情。

    这天她在中常侍马面的陪同下在园子里散步,忽然转了向,直奔建始殿走去,想看看皇帝在忙些什么。

    走到宜春园时,见十几名太监和宫女正在清扫,树下堆着一堆堆灰白色的垃圾,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皇后皱了皱眉,说道:“这园子怎么如此肮脏?”

    马面立马直起腰,用尖细的嗓音吆喝道:“你们管事的呢?叫他来回话!”

    一个宦官一路小跑地过来,头也不抬地拜倒在地,说道:“回皇后,因陛下在宫中养鸟,故此园中多有鸟粪,奴婢们每日清扫,每日都扫出这么多。”

    “养鸟?”樊后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

    马面觑着她的脸色,转过来向那宦官挥手道:“你们这些贱婢实在是懒,就不会多扫几次?”

    宦官不敢说什么,只是诺诺连声地答应着退到一旁。

    樊后边走边放眼望去,果然见到园子里有成群的鸟儿,或在地上争食,或在空中飞来飞去,而在园中的空地上,不时可见一排排的鸟笼,枝上也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笼。

    “怎么又想起玩鸟了呢?把个好好的园子搞得乌烟瘴气的。”皇后心里暗自嘀咕,不禁加快了步子。

    远远地望见建始殿,却见皇帝站在殿前,皇长子刘备站在他的身边,仰头看着父亲手上的一只鸟儿。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看起来十分和谐。

    樊后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心道:“等到嫡皇子出生,陛下也会象这样,经常带着他玩吧!”

    她走上前施礼道:“妾见到陛下。”

    皇帝头都没抬,说道:“桃花,你来看看,朕的路飞如何?”

    “路飞?什么路飞?”

    皇帝伸开手掌,一只白色的鸽子立于他的手掌之上,“喏,这就是路飞,它飞得又高又远,是所有鸽子里的飞行冠军。”

    刘备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叫道:“父皇,备备要看!”

    刘钰将路飞放到他的手里,说道:“小心,不要把他的毛薅掉了。”

    他上前携了樊后的手,拉着她走向旁边的鸽笼,指着笼子里的鸟道:“这只是娜美,是不是很漂亮?这是索隆,唯一能和路飞较量一下速度的鸽子。。。”

    皇帝兴致盎然地介绍着他的宝贝鸽子,皇后却提不起多大的兴致,问道:“陛下怎么想起养鸟了?难道是。。。想吃?”

    皇帝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在你眼里,朕就如此贪吃?不不,这鸽子朕一只也不吃。。。除非它们实在不济事。这些鸽子可是有大用的,可以用来,送信。”

    樊后嗤道:“妾才不信,没听说鸟儿会送信的,陛下又拿妾寻开心!”

    皇帝一本正经地道:“桃花,这世上有许多事是超出你的认知的,你不信也很正常,等到这事儿真的实现了,你就该明白了。”

    樊后对他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但是当了这么久的皇后,她也渐渐转变了脾气,将从前的烈性收起了许多。

    从前皇帝地位不稳,要依靠樊崇的号召力,解决赤眉军的问题,皇帝和皇后虽有感情基础,但更多的是合作关系。樊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未免有些倚仗,和皇帝说话也比较直接。

    如今皇帝如日中天,文治武功都很盛,地位稳如磐石。樊崇等赤眉大佬对皇帝的影响越来越少,樊后未免多了些危机感,这也是她对于生不出皇子如此焦虑的主要原因。作为一个皇后,没有嫡出的儿子,是无法保障其地位的。

    势利眼这个词一向都带着明显的贬意,其实真说起来,所有的人都未免有些势利,这是利益关系决定的。比如现在,樊后面对皇帝,便没有了从前那些硬气,连刚烈的性格都收敛了许多,因为皇帝对她的需要减少,她的地位依赖于皇帝的“宠爱”。

    这种变化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甚至樊后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要是在从前,她听皇帝说要用鸟送信,少不得要讥笑一番,但是现在,她虽然也是不信,甚至还笑着说他胡弄人,但这话更多的是夫妻间的调笑,甚至是在向皇帝撒娇,樊后绝不会像从前那般直接说出心中的不屑。

    樊后陪着皇帝玩了会儿鸽子,旁边的女医请求道:“皇后今日走得够久了,劳累过度恐不利于安胎,还是请回椒房殿休息吧!”

    樊后听了,立即应着,向皇帝告辞,在马面和女医的陪同下走了。

    皇帝冲着远处等了半天的班登招了招手,问道:“人可带来了?”

    “回陛下,人带来了,就在外头呢,可是。。。”

    “让他进来!”

    班登出了院子,不一会儿领了一个老头进来,此人身材矮小,身形佝偻,手里提着一只鸽笼,里面装着一只鸽子。

    他进门的时候垂着头,身子几乎要缩成一团。可是一进了院门,他便一下子挺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左看右看,甚至伸出手去,想去触碰笼中的鸽子。在班登的斥责下,才缩回了手,向着班登讨好地一笑,又重新躬下身去。

    那人走到近前,拜倒在地,声音好像是在打颤,“小民魏鸟人,拜见,那个拜见陛下。”

    魏鸟人?这是什么鬼名字?

    魏鸟人又道:“小民从小喜欢喂鸟,尤其是,是鸽子,街坊们干脆叫小民鸟人,时间一长,原来的名字倒是没人叫了。”

    “鸟人,朕听说你会养鸽子,而且能用鸽子送信?”

    “陛下,小民就会养鸽子,别的啥都不会,小民原来家,家境还挺殷实,后来就因为小民把钱都用在了鸽子上,便落拓成了这副样子。陛下,小民的鸽子当然能通信,小民的兄弟在武威,小民常和他通信,都是用的鸽子,一天就飞到了。陛下。。。”

    “住嘴!”班登斥道:“不要啰嗦起来没完,陛下问你再说话。”

    鸟人吓得闭了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起来吧,去看看朕的鸽子,看看它们能不能送信。”

    魏鸟人起身,挺起佝偻的身板,在园子里来回走动,又到鸽笼前,伸手将鸽子一只一只地抓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说着些什么,有时他向天空伸出手去,也不知怎么弄的,便有鸽子飞到他的手上,任他把弄。

    魏鸟人好像把皇帝和班登全忘记了,只是沉浸在鸽子的世界里,等到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走回到皇帝身边,差点撞到班登的身上,才猛省过来似的,扑通跪下,说道:“陛下,小民,小民就是这么个毛病,一见了鸽子就忘了人。”

    皇帝知道,每个领域的顶尖人物都多少有些痴性的,比如大木工匠高钧,一见到图纸,也常是痴痴傻傻的,一看就是一天。

    唯其忘我,才能投入,唯其投入,才能有成。

    这养鸽子虽是小道,也需要花费大精力,能专研进去才行。

    魏鸟人道:“陛下的鸽子,论起飞行,数这一只为最。”

    他指了指一只灰色的鸽子,那只鸽子瘦瘦小小的,最是不起眼,皇帝从来没正眼瞧过,更没有给它起什么名字。

    皇帝有点意外,他以为怎么也得是路飞和索隆中的一只,没想到竟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小鸽子,他不禁对魏鸟人起了些怀疑,这人不会是个骗子吧?

    魏鸟人又指了指路飞和索隆,说道:“这两只也不错,可还是比不过这一只,小民曾在终南山中寻到过几只,与这一只是同种,臣叫他们终南鸽,飞得又高又远,可以不饮不食地飞上一天,一路飞到武威。陛下,这鸽子虽然能飞,可也得好好调教,否则它们是不会送信的。陛下,您这个园子挺好,安静,没什么外人打扰,可是没有水,不适合养鸽,鸽子爱干净,有水它们自己就会去沐浴。还有,您这鸽食不成,这么喂鸽子会瘦的,鸽子喂食也不能随意,吃什么,什么时候喂,那都是有讲究的。。。”

    魏鸟人一说起鸽子话就特别的多,要不是班登又一次打断他,他还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他闭上了嘴,等皇帝问一句才答一句,最后,他说道:“陛下,小民带了一只鸽子,小民叫它们作信奴,愿为陛下演示信奴传书。”

    皇帝来了兴致,说道:“那就让你的信奴回家去送信,让家人送一顶你的帽子过来!”

    魏鸟人便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写了几个字,将布绑在信奴的脚上,放飞了信奴。

    他讨好地笑道:“小民的家在东都门外,请陛下稍待,一会儿便有人来了。”

    皇帝派人去宫外接应,等了一个多时辰,果然宫门卫士拿了一顶帽子进来,说是一个少年送来的。

    “看来你这鸟人还有两下子。”皇帝笑道:“朕便以你为鸟监,.你要替朕把传信署建起来,建得好了,朕还要好好地奖赏你!”

    魏鸟人简直像做梦似的,他一个一穷二白的鸟人居然成了政府官员,别看只是个养鸟的,那也算是皇帝身边的近臣,能跟皇帝说上话的。

    当年司马相如的同乡杨得意是汉武帝的狗监,因为他的一句推荐,司马相如才得到皇帝赏识,一飞冲天。还有昭帝时的傅介子,职位是骏马监,帮皇帝养马的官,后来因斩杀楼兰王而封侯。

    所以魏鸟人算是一步登天了,更让他高兴的是,皇帝还拨了专门的院落建立传信署,就在长乐宫外不远处,专养信鸽,让他全权负责。

    魏鸟人脸上乐开了花,皱纹都挤成了一堆,对着皇帝千恩万谢。后来皇帝才知道,这个看起来苍老的家伙其实才三十几岁,

    对于皇帝在长乐宫中养鸟这件事,朝中的大臣们尽人皆知,凡是来宫中奏事的,谁没见过这满园子的鸟?谁没有被鸟粪味熏过?吏部侍郎谷恭有一次甚至被鸟屎淋头,被人笑称为“吏部屎郎”。

    开始时,大臣们也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可是皇帝玩鸟之风越刮越烈,他四处收集鸽子,并开始在长乐宫外建鸟苑,并下令在上林苑建设鸟林,皇帝美其名曰“传信署”。

    皇帝又大肆招募养鸽之人,在鸟园中负责鸽子的养育工作,并给这些鸟人发放俸禄,主事的鸟监俸禄堪比皇帝身边的郎官。鸽子的花销和鸟人的花销加到一处,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钱。

    大臣们终于坐不住了,以御史大夫宋弘为首,数名大臣上了奏章,请求皇帝勿要耽于逸乐,应体恤民力,不要把精力和金钱都花在玩鸟上。

    皇帝有点生气,当年武皇帝有狗监、骏马监,凡是他养的动物都有相应的官员负责,大臣们好像觉得理所应当,没人说什么。如今他只不过封了个鸟人做鸟监,建了个传信署,这些大臣就开始说三道四,叨叨个没完,一样的皇帝两个待遇,这不是双标吗?

    可“吏部屎郎”谷恭振振有辞地道:“汉初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馕,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至孝景之时,始造苑马以广用,宫室、列馆、车马益增修矣。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乘牝者摈而不得会聚。陛下,如今天下经数十年大乱,陛下御极之后,始使大汉半壁江山得以安定,此正如汉初兴之时,应效文皇帝,事皆从简,待国用富饶,再增用度。况武皇帝养马,是为伐匈奴,陛下养鸟,又有何用?天下尚未安定,陛下便耽于此逸乐之事耶?”

    他先说的是汉初的时候太穷,天子连拉车的四匹白马都找不齐,等到后来武帝时国家富了,才有了那么多马,现在天下也穷,皇帝应该效仿文皇帝,节俭用度,等到国富了再说。

    这还都是普通的劝谏,可他后面说的就不中听了,直接指斥养鸟无用,皇帝只是耽于逸乐。

    车郎中将班登不干了,当即说道:“陛下养鸟,不是逸乐,而是为送信!有了传信署,就不用那么多驿使来回奔波,用鸽子就能送信了!”

    “班郎将此言大谬!”谷恭立即就来劲了,他都敢当面直谏皇帝,一个小小的班登当然不放在眼里,正觉得对着皇帝不能尽情发挥,班登跳了出来,这可撞到他的刀口上了。

    “自古至今,飞鸟能传信者,臣未尝闻也。。。”谷恭开始了嘴炮模式,发表了一番议论,说得诸位大臣连连点头。

    “用鸟传信,这事儿有点玄。”

    “不可能,分明是班郎将乱说,为陛下开脱。”

    “养那么多鸟有什么用啊!还传信,骗谁呢!”

    大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班郎将此言,实乃无稽之谈!”谷恭以一句有力的话结束了对班登的批判。

    “你们怎么就不信呢?”小班登急了。可人家是大儒,说起话来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小班登一个认不了几个字的话牛娃,哪能说得过他们?

    班登急得回头看向皇帝,说道:“陛下,您告诉他们,鸽子是不是用来传信的?”

    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发怒,他平静地坐在那儿,淡定地看着谷恭喷口水,听任众臣咬耳朵。

    皇帝不急不忙地说道:“既然诸卿不肯相信,那朕与尔等打赌,赌良田!”

    皇帝这话一出口,大殿上立刻鸦雀无声,连谷恭都闭上了嘴巴,瞠目结舌地看着皇帝。

    “怎么?不敢了吗?”皇帝语调平静,话却有点挑衅的意思。

    大臣们面面相觑,许多人有上前接招的冲动,但是又有些犹豫,毕竟他们吃皇帝打赌的亏吃得太多了。仔细回想一下,皇帝和他们打赌好像就从未输过,反倒是这些大臣,每次都输得肝儿疼。

    众臣都有些迟疑了,这他妈的别又是个坑吧?

    可是飞鸟送信,这怎么可能呢?这赌是必赢的啊!

    皇帝有的是田,多大的赌注都能接,这要猛押一把,说不准就此发家致富,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住,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众臣都在心里嘀咕起来,这招到底是接还是不接?

442.飞鸽传书

    朝堂上的官员背后都是各地豪强,个顶个都是大地主,谁都不差那几顷田,下得起赌注。不过被皇帝套路了几次,亏吃得多了,人人都长了个心眼,尤其看皇帝的态度如此笃定,心里不免动摇起来。

    难道鸽子真的能送信?

    不可能啊?这事儿太神奇了吧?一个扁毛畜牧,怎么能认识路呢?

    要不就赌一把?或许这就是翻本的机会。

    可是这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实在让人不敢出手啊!

    人人都在嘀咕,都在观望,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跟皇帝打赌叫板。他们偷偷抬头向上张望,见皇帝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似笑非笑,面带玩味地看着他的大臣们。

    朝堂上一时鸦雀无声,人人都暗暗地打着小九九。班登忍不住开口了,“诸公都不敢赌,那就是认可了飞鸽传信之说,知道陛下不是为了逸乐而养鸟了。”

    话音刚落,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愿赌!良田一顷!”

    大家闻声望去,原来是御史大夫宋弘。

    宋弘为人敦厚,性情温和,以清雅的品行著称于世,平时他不太出头,但却确确实实是个敢谏的主儿,每到了关键的时候,别人都不敢说话的时候,往往是平时看起来最温和的宋弘站出来,要不是这样,皇帝也不会让他当这个御史大夫。

    宋弘本身德操较好,受人尊重,但是未免有些一本正经,有些事儿在皇帝眼中都不是事儿,他就可能拿出来上纲上线一番。

    皇帝养鸟他早就知道,一开始以为只是个小爱好,并没有当回事儿。谁还没个兴趣爱好呢?尤其皇帝还这么年轻,年轻人贪玩,弄点新鲜玩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误事就好。

    可是他没有想到,皇帝这小爱好竟愈演愈烈,发展成了一件大事。宋弘觉得这是个不好的苗头,担心皇帝因为有了功业而自满,耽于逸乐而荒了志向,影响一统天下的大业。于是他果断出面干预,上书进谏。

    宋弘一出手,他手下的一帮御史立即跟上,引领了一股进谏的风气,朝中的大臣们闻风而起,三公九卿、三省六部之中也颇有些官员上书。

    宋弘作为始作俑者,俨然成了这一波群谏的首领,当然要带头出来接皇帝的招,若是不接,就是示弱认怂,以后这事儿还怎么提?所谓的劝谏就无疾而终了。因此这不止是个简单的打赌,更是一个态度。

    宋弘用一顷田,表了这个态。

    一顷田是一百亩,对朝中这些大佬们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可是宋弘出这个赌注,却没有人笑话他出手小气。因为宋弘是出了名的不置家产,皇帝每有赏赐,他左手接过来,右手就分给族人乡邻了。

    这么做一是因为他确实品行端正,清高自持,对钱财并不看重,另一方面是因他没有儿子,宋家人丁单薄,宋弘虽然有一个弟弟,但是弟弟也就一个儿子,连多一个过继给他的都没有。没有后代,他攒那么多家产留给谁呢?

    皇帝见宋弘出头,立即说道:“宋卿,汝素来不置产,不理财,更不参赌,今日为何要破例呢?”

    这么一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应该是远离赌博才对啊!

    宋弘施礼道:“陛下岂不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好赌,则臣下不得不赌,陛下好鸟,则百姓将群起而捕之。陛下之德,风也;百姓之德,草也。草尚之风,赌风一长,则百姓皆为赌徒,养鸟风起,则万民皆为鸟奴。”

    他这一番话,连赌博带养鸟,两件事儿一道批判了。意思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要是在上边歪了,全天下百姓就全直不了。

    皇帝在心里吐槽,朕哪里是爱赌了,不过是你们自找的,非要输给朕点东西不可,不过这一顷田实在是太少了,好不容易赌一次,不狠狠地赢一把,不是白白担了好赌的声名?

    皇帝说道:“宋卿素不置产,一顷之田,得之于朕无所益,失之于卿有所害,朕不忍取之。宋卿,你还是别赌了。”

    他这话让许多人原来迟疑的人都心头一振,皇帝说这些。。。这有点示弱的意思啊!什么叫不忍心赢,哪次赌博都没见他不忍心过,这次皇帝大概是怕输吧!

    太中大夫桓梁当即站出来,说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说要赌,宋公应下了,陛下焉能不接?一定要赌!”

    皇帝一听这话,好像是见到了咬钩的鱼,心里暗笑,面上却作出些沉吟不决的样子。

    桓梁最是个好赌的,他家中财产极多,根本就拿钱不当钱,每日闲了都要去赌球,何况皇帝开的赌局都是少见的大局,他在心中早就跃跃欲试,只是碍于皇帝百赌百胜的战绩,刚才没敢往外跳,如今看宋弘出头,皇帝有点要退缩的意思,觉得这一次可能会有戏,于是下决心要赌上一赌。

    “陛下!”桓梁叫道:“臣愿与陛下赌良田七十顷!”

    这个赌注喊出来,整个朝堂一片惊呼,这个手笔太大了,简直堪称是超级赌注,老赌徒就是老赌徒,出手确实不同凡响。

    皇帝笑道:“桓卿,你与朕赌过几次了,可曾赢过一回?这前前后后的,已经输了不少了吧?卿焉敢再与朕赌?卿速退去,朕不欲使卿倾家荡产!”

    桓梁拜下,态度极为谦卑,话却有些较劲,“臣曾输给陛下良田七十顷,此次正要一次赢回,可是。。。陛下想反悔么?”

    这简直是和皇帝打擂台,将皇帝的军了!

    皇帝摇头叹气,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道:“既然如此,那好吧!二卿的赌注,朕接了。”说着双手一扶几案,好像是要起身退朝。

    还没等他站起,朝堂上忽然呼啦啦跪下了一片,“陛下!臣愿赌良田五倾!”

    “陛下,臣愿赌十顷!”

    “臣赌二十顷!”

    在朝臣们看来,皇帝的心虚已经暴露无疑了,看来这一次不是套路,皇帝不过是想拿赌田吓住大家而已。局已经开了,哪有那么容易脱身的?大臣们好像生怕皇帝走了,这个局就此作罢,抢着上前要和他赌。

    大家本来压根不信鸽子能送信,只是皇帝打赌太厉害,众人不敢冒险,现在眼看皇帝两番推辞,明显是对获胜没有信心。

    此时不赌,更等何时?

    这次决不能让陛下一走了之,他们的田从前怎么在他那儿输出去的,今天就要怎么从陛下手里赢回来!

    在翻本甚至赢利的欲望驱动下,朝堂众臣突然就掀起了一个争赌的小高潮。大家纷纷表示,陛下别走,咱们赌!一定要赌!

    皇帝已经站起来了,见到这番情景,好似有些为难,踯躅半晌,方才说道:“朕觉得宋卿说得很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朕也觉得朝堂打赌有些不妥,有些。。。不太庄重。。。宋卿,你说呢?”

    “小赌怡情。”宋弘垂首道:“陛下,臣已下注了。”

    宋弘下定决心要给皇帝一个教训,让他好好地回到做明君的道路上来,因此,这个德高望重的御史大夫没有给皇帝台阶,皇帝想反悔退出,没门!

    皇帝很无奈,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赌吧!”

    于是皇帝与众臣约定,就以上林苑鸟林和长安鸟苑之间进行飞鸽传书来打赌,赌良田,大臣随意下注,不论多少,皇帝都接下。

    这一次的赌资是空前的,当日朝堂上的大臣大多都下了注,就连没有资格进殿的官员在听到风声后,都来补了注,总赌注达到了空前的良田五千余顷。

    散朝后,吏部侍郎谷恭还在跺着脚说:“国之朝堂竟成了赌场,还有没有规矩?简直是礼崩乐坏!”

    一向讲规矩的宋弘却道:“天下之事尚未可知,陛下便开始耽迷于此等享乐之事,于国于民着实不利。若经此次打赌,能令陛下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正轨,稍为逾礼也是值得的。”

    谷恭又跺了一下脚,“既然宋公如此说。。。唉,我只压了十五顷田,少了啊!”

    皇帝回到后宫,一路上脚步轻快,心情相当不错。班登说道:“从上林苑鸟林到长安鸟苑,有一百好几十里路,陛下,您怎么不赌近点,这么托大,一下子赌这么远!”

    皇帝道:“没事儿,你不知道鸽子的能力,别说一百里,一千里也使得,告诉翟兴,准备帐册,就等着收田吧!”

    “陛下,您可太有法子了,要不是两次示弱,假装犹豫,恐怕这些老家伙还不敢赌!”

    “胡说!朕乃大汉天子,堂堂正正,哪儿会用这些诡计?朕是真的不想赢他们的田。。。都挺不容易的,奈何他们非要送上门来,朕不答应,反为不美。”皇帝一甩袖子,当先走了。

    “唉,看来我是真的不会说话。”班登一时有些羞愧,陛下如此英明仁德,体恤臣下,做起事来光明正大,自己竟然把陛下想成这样,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乌盖拍了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班登,你无须学如何说话,你只须学会如何不说话。”撇下他走了。

    小班登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有点发懵,这都什么和什么?太复杂了,还是练手搏简单,没什么应该不应该,就是摔,就是揍,简单直接,符合自己的个性。

    这个赌局成为朝中的一件大事,每天都要被拿出来谈论,毕竟和每个朝臣的财产息息相关,关注度一直居高不下。

    半个月后,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皇帝率诸臣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驾幸传信署,也就是长安鸟苑。随驾的朝臣多达百余名,众人都想要亲自见证传说中的飞鸽传书,当场体验赢皇帝良田的快乐。

    吏部侍郎谷恭与礼部侍郎杜陵等十余位大臣已去了上林苑鸟林,等到了时辰,长安和上林苑两个地点要同时放飞信鸽,进行空中传信测试。

    两地的直线距离约为一百五十汉里,相当于现代的一百二十里左右,刘钰觉得,在天气情况良好的情况下,一只信奴大概用不了半个时辰就飞到了。

    传信署就是一个超大养鸽基地,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鸽子,因为魏鸟监名字的缘故,传信署中养鸽子的鸟吏一律被称为鸟人。

    传信署如今有六十余名鸟人,都是从各地搜罗来的擅长养鸽之人。皇帝还打算把这个规模再扩大十倍,把鸟苑打造成长安与全国各郡国的联络基地,以及全天下鸟人的培育基地。

    今后各郡里相应的官署也会成立,现在的任务是摸索建立一套统一的飞鸽通信体系,储备足够的鸟人和信奴。

    鸟苑里的两座土山上竖着几面旗子,正随着风呼啦啦地飘动,那是测试风向用的,顺风和逆风对于鸽子的速度有很大的影响。

    魏鸟人恭恭敬敬地捧出两只鸽子,一只灰色,一只白色,皇帝认出那只白色的鸽子就是他养过的路飞。

    这是本次测试所用的信奴,为了保障通讯成功,每次书信传递都会放出双鸽。

    皇帝下令开始测试。

    宋弘和桓梁在朝臣们的围观之下,每人在帛布上写了一句话,标注上了时辰。魏鸟人接过去,将其卷成一个细长的小卷,绑缚在信奴的腿上。

    两个鸟人将鸽子放飞,在场的所有人都抬头望向天空,看着两只鸽子越飞越高,直接向西方飞去。

    “还真是向西飞的,是上林苑的方向。”一个中郎说道,他在此次赌局中押了两顷田地。

    另一个谒者哼了一声,“西方广阔,它能找到上林苑便算是识路了,上林苑方圆数百里,鸟林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林子,要让我等去都不一定寻得到,何况一个扁毛畜牲!”

    此人这一次下了重注,足足压了二十顷田。

    宋弘捋着胡须,收回目光,向着旁边的侍郎金丹道:“打赌事小,国事为大,唯愿此次陛下能放下养鸟的心,将心思多多放到一统天下,复兴大汉之上。”

    金丹连连点头,却很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揪住衣袍,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天空。此次他也押了五顷田,虽然不算是个大注,但现在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许多大臣都跟他一样情景,虽说心里不信,但因为关系着自家的田地,仍旧有些担心,一个个伸着脖子望着天上,偶尔飞过一只鸟都会让他们把心提到嗓子眼。

    反倒是这次下注最重的桓梁十分坦然,看上去非常平静,完全没有紧张情绪。众人对他不禁有些佩服,七十顷田,七千亩啊!桓家再是豪门大户,这也是一个超级巨大的赌注了,而他就这么蛮不在乎,还在和旁人说笑。

    皇帝坐在高处,看着桓梁谈笑风生,心道:“看来此人是个有心胸的,依平日的言谈来看,才能也是有的,就凭这个心理素质,也能给他压个重担。”

    正在众人心神不安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出现两个黑点,两只鸽子在天上盘旋了一会儿,便直冲下来,一前一后落回到鸽巢之上。

    有鸟人上前,将鸽子捧了过来,要让皇帝过目,皇帝指着旁边的宋弘等人道:“这信朕便不看了,诸卿看吧!”

    宋弘接过鸽子,从它身上解下一份帛书,展开一看,便呀了一声,“这,怎么会这样?”

    宋弘平日稳重自持,处变不惊,从未像如今这般失态。他呆呆地看着那封帛书,愕然道:“难道,这真的是,这才半个时辰啊!”

    他身边的金丹伸出手去,几乎是将帛书抢了过来,然后他突然脸色大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字,手竟不知不觉地发起抖来,以致于帛书从他的手中飘落。

    没等书落到地上,便被旁边的人一把抄起,那人大声念道:“从上林苑鸟林放信奴一只。。。啊,这是谷公的手笔!谷公不是和杜公去了上林苑吗?这,这。。。”

    话音一落,全场骚动,有人顿足道:“二十顷,我的田,两千亩啊!”

    “我看看,让我看看!”还有人不甘心地索帛书来看,看过之后便摇头叹道:“怎么可能?一个扁毛畜牲,怎么能送信?”

    “是啊,这不可能啊!不是弄错了吧?”

    “是不是那鸟人为了取悦陛下,故意弄了些玄虚?”下了重注的人们开始怀疑起帛书的真实性来。

    两封帛书,一封是谷恭的,一封是杜陵的,在众臣中间传来传去,这些人都在分辨着,费尽心力想在其中找出些破绽来。

    正闹腾着,忽然天空中又落下一只鸽子,看样子竟是一个时辰前放出去的路飞。

    魏鸟人捧了路飞过来,宋弘取下帛书,打开一看上面的字,立即拜倒道:“陛下,臣方才在送往上林苑的帛书上写了‘周虽旧邦’四个字,如今刚满一个时辰,便有谷公的回书,谷公接了下一句‘其命维新’,这是信奴从上林苑飞返无疑了!真没想到,鸽子居然真的能送信,而且送得如此迅速快捷,一个时辰就从上林苑飞了个来回,比起烽火台方便多了。臣恭贺陛下,陛下上应天命,才有如此祥瑞面世。”

    皇帝摇头道:“这不是祥瑞,这就是信鸽,是我大汉的空中驿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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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之帝王崛起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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