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救与不救
翟兴在高度白酒的刺激下,一时兴起,去尚衣库扛了巧妹就走。喝了酒的人精神兴奋,力气比平时大了许多。巧妹挣扎不动,却突然哭了,说道:“你就是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欺负我没爹没娘,孤苦伶仃,没人做主,家里只八哥一个男人,还是个不顶用的孩子!偏我早早死了爹娘,这么命苦,由着别人欺负!”
翟兴虽然被酒冲昏了头,心中却拿巧妹当作珍宝似的,怎么舍得她这么哀哀哭泣,当时便将她放下,抱住了她,说道:“巧妹别哭,谁敢欺负你,你与我说,我翟兴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替你出气!”
巧妹又羞又恼,推搡他道:“就是你欺负了我!本来只需好好说的事儿,偏要耍蛮,让我被人看笑话!”
翟兴平时那么伶俐的一个人,此时偏就猪油蒙了心似的,还在一叠声地问:“我怕你不答应嘛,你现在跟我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
巧妹用力甩着他的手,急道:“你松开,快放开我!”
翟兴却只梗着脖子,红着眼,问道:“那你说愿不愿意,你只要说愿意,我便放了你!”
巧妹的脸红得像是尚衣库中最红的红布,“这么多人,你让我怎么说?以后再说!”
翟兴见了,突然弯下腰,又将巧妹扛了起来,向前跑着喊道:“你既然不愿意,那我只有抢了!”
“愿意!我愿意!”巧妹哭道:“你快放我下来!”
翟兴放下巧妹,喜道:“你答应了!”却被巧妹一把推了个跟头。
巧妹掉转头,抹着眼泪,飞也似的逃走了。
翟兴坐在地上傻乎乎地笑,笑了半晌,咕咚一声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两个人的婚事以这种奇葩的方式定了下来,钱有万万没想到,就是他亲手酿造的酒把自己心仪的女子送给了别人。这件事后,钱有每天沉浸在酒坊中,专心酿酒,不久之后,就把酒的度数提高到了六十度。
但是皇帝丝毫没有做高度酒买卖的意思,因为长安城突然面临了一场粮食危机,粮价在短期内一涨再涨,一石粟已经涨到了五千钱,这已是大饥荒时的价格了。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因为去年是一个人祸年,赤眉军入关,邓禹渡河,更始朝君臣内战,使得关中战乱,百姓不宁,田地践踏,自然比平常年景欠收了许多,粮食本就不充足;二是因为现在刚开春不久,上一年的储粮因过冬消耗大半,宿麦还没有收获,正是一年中粮食最紧缺的时候。三是那些米商和豪强大户,虽然手中有粮,却囤积居奇,不肯拿出来售卖,加剧了市面上的粮食短缺现象,人为推高了粮价。
本来因为皇帝和郑深的谋划,前一阵子长安城存了不少的粮食,可是因为镇压豪强,出兵杜阳和漆县,供应大军所需,存粮消耗了许多,本来想着再坚持坚持,宿麦便可收获,粮食问题可大大缓解,谁知突然爆发粮荒,粮价涨得飞快,市面上粮食的交易近乎停滞,没有粮的百姓只好忍饥挨饿了。
刘钰想起来,在历史上,赤眉军进入长安之后,在冬天就因为缺粮,不得不离开长安,辗转觅食。自己因为早做了准备,将军队解散了大半,又薅了把豪强的羊毛,才坚持到了现在,他已经比真实的历史多捱了一个冬天。
粮食是根本,没有吃的,什么都是白扯。难道他刘钰终究逃不过历史的宿命,和真实的赤眉军一样,要在长安城折戟沉沙吗?
刘钰心情有些沉重,直接体现在日常饮食起居中,皇帝陛下午饭比平时多吃了一碗,午睡也多睡了一个时辰,没法子,心情太沉重了,何以解忧,唯有吃了睡,睡了吃。
午后他召集众臣议事,将粮食问题拿出来让大家讨论。
杨延寿道:“陛下不必忧心,民间粮食虽有短缺,官仓存粮却足够大军食用。陛下可稍减用度,引领节俭之风,上下一心,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他这么说,意思就是长安的基本盘是没问题的,只要有军队一口吃的,百姓即便会有饥荒,大汉政权也不会动摇。
其实那个年代就是个饥饿的年代,连军队都经常缺衣少食,更别提普通百姓。冯异率军与赤眉军作战时,遇到对方丢下的车辆,散落了一地的豆子,士兵们竟然连仗也不打了,蜂拥而上抢豆子吃,结果被打了个反击,大败。
可见当时缺粮多么严重,连打仗的士兵都是饿着肚子上阵,生的豆子都抢着去吃,百姓更是缺少食物,人肉相食,饿死者无数,各地的割据势力也只能尽力保证军队的食用,别的完全顾不上,人道灾难比比皆是。
杨延寿的意思比较隐晦,毕竟作为儒家,不能公然说任由百姓饿死,但意思就是这样,全国各地大家都一样,能保障军队用粮就可以了,百姓也没法子过多考虑了。
这时冯衍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奋起于郑县,率青、徐之众,将散乱之兵,驻马坡一战扬名,长安城一鼓而下,破百万之阵,摧九虎之军,雷震四海,席卷天下,攘除祸乱,诛灭无道,一期之间,海内大定。继高祖之休烈,修文武之绝业,社稷复存,炎精更辉,德冠往初,功无与二。天下自以去伪朝,就大汉,当蒙其福而赖其愿。树恩布德,易以周洽,其犹顺惊风而飞鸿毛也。”
冯衍这个开头就很有文才,说起来朗朗上口,气势十足。他是大学问家,确实有才,又喜好表现文才,这种说话方式只是日常操作,都不用打草稿,随便说几句都能收进课本,够后世的学生背上几天几夜。
可惜刚一开头,就被皇帝打断了,小皇帝道:“敬通,写文章时需要词藻华丽,讲究遣词造句,寻常议事时只需要通俗易懂,语言精炼。你挑重要的说,捞干的说!”
眼见自己的废话被皇帝嫌弃,冯衍是个聪明人,立即变了腔调,说道:“陛下,您的仁德已传之四海,百姓争相进入关中,请求您的庇护,眼巴巴地盼着沐浴你的恩泽,臣以为不可令百姓失望,应当开仓救济,以收天下之心。”
杨延寿立即道:“若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臣恐军中用度不足,必生其乱。”
193.战时手段
杨延寿和冯衍两人一个说救,一个意思是不救,两个人都有道理。
在粮食有限的情况下,必定要有所取舍,作为一个想要逐鹿天下的帝王,要成其霸业,维持军队是不二的选择,也就是说,刘钰必须要保证足够争霸所用的军队,而且要保障他们的用度。有限的资源都用到军队身上,只能任由百姓自生自灭,这是没法子的事情。
可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人口其实才是最大的资源,谁控制的人口多,谁就是最有实力的那一个。一旦恢复生产,更多的人口当然能带来更多的收益。
何况刘钰是以赈灾起家,靠这个赢得了民心,迅速平定三辅,安定关中,这时候,仁德是他的名片。他的名声已传遍四海,许多百姓远道来投奔这个爱护百姓的皇帝,到了这时候,仁德也成了他的枷锁,使得他行事不得不有所顾忌,一个处置不当,便可能民心尽失,影响到他的宏图霸业。
这事实在是两难。
这时尚书令郑深说话了:“陛下,事情远没有那么糟,杜阳、漆县豪强平定之后,申请入太学和郡学的人增加了许多,捐钱粮以求赐建石阙的人也大有人在,长安和各郡的官仓都充裕了不少。”
郑深领着户曹,对于仓库中有多少存粮是很清楚的。
“陛下,上党、太原、上郡、右扶风四地,罹兵祸较少,粮畜储量尚可,可紧急调运一些,用于满足长安及附近所需,平抑粮价。各地的粮商和豪强,他们手中都还有粮,只是如今粮食紧缺,他们都捂紧粮袋,不肯抛售。宜用雷霆手段,打击粮商,镇抚豪强,强使他们出售手中的粮食,保障市面上的供应。与此同时,长安及各郡可开官仓放粮救济百姓,仍旧以郑县施粥的模式进行,为免于消耗过大,危及军粮需求,可为各仓设一下限,一旦粮仓储量达到限制,便须停止出售和赈济。陛下,此时之危机不下于战时,臣请以战时管理,君臣一体,上下同心,相信百姓必能知陛下之苦衷,知陛下一片爱民之心。”
郑深说的都是大饥荒时的常规操作,异地调粮,以丰补歉,打击囤积居奇的粮商,逼着有粮的豪强大户卖粮,官府直接施粥赈济,这一套组合拳打出,应该会有明显的效果。
只是这也有明显的害处,平时薅豪强的羊毛还是以利诱之,你情我愿,现在的方式是牛不喝水强按头,直接采取强制措施,当然会受到大户豪强的反对,很可能失去他们的支持。而打击粮商,强逼售粮,或许能压榨出粮商手中的存货,可想让他们再去收购、经营粮食恐怕就难了,外地的商人也会因此望而却步,不敢踏足关中,皇帝陛下免算缗兴商以活跃经济的手段也就白费了。
但是,如果粮荒恶化到一定程度,这一系列组合拳是必须打的,世上本无万全法,只看哪一种伤害最小罢了。
“令粮商售粮,须以何等价格呢?”皇帝问道。
“臣以为可定为如今时价之一成,每石五百钱左右。”郑深说的五百钱其实已经不低了,这是个介于寻常年景和荒年之间的价格。
大汉的粮价波动,从盛世到乱世,可说是冰火两重天。
刘邦初建汉朝时,民生凋蔽,通货膨胀,粮食每石万钱;经过几代人的休养生息,汉文帝时已降至每石数十钱;到景帝时更是达到了逆天的低价,每石五钱;等到西汉末年,粮价又开始涨了起来,到了王莽乱政之时,天灾人祸并起,粮食又涨到了每石万钱;但这不是两汉的最高粮价,两汉的粮价记录是由董卓创造的。东汉末年,董卓进入长安,为了掠夺民间财富,下令铸造小钱,导致严重的通货膨胀,粮价上涨到每石十万钱,这个价格与同时期的幽州相比就显得格外逆天了,当时刘虞治下的幽州一石粮仅需三十钱。
司马迁货殖列传里的经济学专家计然曾说起粮价,官府应当维持粮食价位在“上不过八十钱,下不过三十钱。”
从这个角度看,每石五百钱其实也是一个相当高的价格了,但是两汉之交是一个乱世,没有粮食吃以致饿死的人不计其数,粮食真的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硬逼着粮商以五百钱一石的价格出售,他们肯定也是不愿意的。
皇帝问道:“现在各地百姓如何,有饿死人的吗?”
“回陛下,去年您免了天下田赋,百姓手中多少有些存粮,其余地方还好,只是京兆的新丰、华阴和左冯翊的高陵缺粮比较严重,听说饿死了人。”郑深说道。
“京师仓是谁在镇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华阴百姓饿死!”
罗由道:“陛下,京师仓还是当时徐丞相安排了两营将士驻守,大军解散时,京师仓两营没动,如今依然还在那儿。”
刘钰面色阴沉,说道:“大军都解散了,怎么他们还在?”
罗由回道:“当时也差人去过华阴,想要将两营遣散,两营不愿,宁愿就近择地屯田,后来考虑到还要派兵去接管京师仓,不如暂让两营驻守,日后再说,一直迁延到现在。”
“马上派人去传旨,京师仓立即开始赈灾,不得使华阴再有饿死之事,两营将士愿归农种田者,随其意愿,授田务农,若是欲屯田,便就近择地军屯,一切皆从前例。”
小皇帝早不是去年什么事都要和樊崇、徐宣打商量的低配版皇帝,如今他大权在握,可以独断专行,直接下旨,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刘钰又命令高陵和新丰开始赈灾,因为两县就在长安附近,若是无粮,自可由长安供给。
但是对于郑深的一套战时计划经济的法子,皇帝并没有立即要求执行,只说再等等看。
议事完毕,皇帝心情沉重地回到宫中,免不得又多吃了两碗饭解忧。这时牛得草进来通报,汉情局局长吴原来了。
今天是吴原例行汇报的日子,自从汉情局扩大,触手越伸越长,吴原的地位愈发重要,每次汇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这次也不例外,他从三辅讲到陇西,从安定说到巴蜀,话头一转,又讲到了幽州、冀州。
皇帝问道:“真定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吴原道:“臣在去年成立了汉情局冀州曹,秋天便派人潜入真定,在当地发展了八人,其中一人是真定王刘杨之弟临邑侯刘让家丞的侄子。”
这过长的关系链让刘钰有点发懵,真定王刘杨是汉景帝七世孙,真定共王刘普之子,刘秀的皇后郭圣通的舅舅。
这是一个实力派的王。在刘秀巡行河北的时候,王郎在邯郸称帝,追杀刘秀,刘秀手下兵少,不能匹敌,派骁骑将军刘植去游说真定王刘杨归附,刘杨当时拥兵十数万,实力雄厚,当然有资格和刘秀讲讲条件,他的条件就是把外甥女郭圣通嫁给刘秀,实现政治联姻,刘秀同意了。
双方联姻后,刘杨出兵帮助刘秀灭掉了王郎,刘秀平定了河北,依旧封刘杨为真定王。
刘秀称帝之后,刘杨不知被谁忽悠的,说什么“赤九之后,瘿杨为主。”对应到他脖子上的赘瘤,说他命里应当为天子,这使刘杨产生了一点异样的想法。可是还没等发动,就被刘秀先发制人,派刘杨的亲外甥耿纯去真定王国,就在刘杨的地盘上来了个斩首行动,直接把刘杨和他的弟弟临邑侯刘让、从兄刘细一起斩杀。平定了这场没有发动也不一定会发动的叛乱。
刘钰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因此让吴原派人去真定,找机会潜到刘杨的身边,力争改变这一段历史,留下刘杨一条狗命给刘秀添堵。
除了窝囊被杀,根本没造成什么后果的刘杨之外,幽州渔阳太守彭宠却是实实在在给刘秀带来了大麻烦,他本来也是刘秀的坚定支持者,后来两人却闹掰了,彭宠愤而起兵,在北面折腾了三年之久。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刘钰当然不会放过这样强大的助力,他指示吴原一定要派人打进真定国和渔阳郡,让刘秀后院的火烧得更旺一些。
吴原细细讲了渔阳和真定的事,说道:“真定已经搭上了线,渔阳还没有找到接近彭宠的门路。陛下,臣回去便催促幽州曹和冀州曹加快行动。”
皇帝点了点头,心思又转回到了粮食上,问道:“各地粮价如何?”
“陛下,蜀地和河西粮偏贱,陇西尚可,关东因常年争战,也在闹粮荒,汉中、南阳粮都不甚充足,反倒是再向南的荆扬二州,据说不怎么缺粮。不过不管缺不缺粮,各地都在限价,不允许囤积居奇,趁势哄抬粮价。因价格被限死了,粮商们便不肯卖,都吵着手中无粮,其实都在手里握着,不肯拿出来卖罢了。”
“各地都在限价。。。”刘钰沉吟片刻,忽地眼睛一亮,说道:“朕偏不限价!”
194.白市黑市
自从上次为小皇帝雪中送炭,买了两万石粮食之后,郑县大商孙家便开始了飞黄腾达。
他们当起了后世所谓的“皇商”,与皇帝做起了生意,粮食、布帛、皇室器物,通过孙家的商业渠道,源源不断地运至长安,在这期间,孙家当然赚了个盆满钵满。
当时做生意能与孙家比肩的只有平顶坞的乌家,可孙、乌两家经营的商品不同,乌家主要是买卖马匹、牲畜、皮毛等物,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几乎不存在竞争关系。
家族生意进入前所未有的繁荣期,孙老太爷却依旧不满意,每天长吁短叹,让家里的子侄们纳闷不已。
孙老太爷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就是担忧他们孙家的未来。孙家是有钱,可是富不过三代,有钱也得能守得住才行。如今他们孙家与皇帝和尚书令郑深的关系不错,有人罩着,自然是生意兴隆,可是两代之后,三代之后呢?还有贵人可以依靠吗?孙家不还是个士农工商中排名最末的商人吗?
商人在大汉朝的地位一向不高,在各行中位居末流,自我保护能力较差,是当权人眼中又肥又软弱的绵羊,经常成为权贵的收割对象,汉武帝便是采用“告缗”之法,通过收拾全国的商人攒足了军费。
在这一点上,乌家就比孙家强了许多,他们不仅做生意,而且有自己的家兵,乌春的儿子更是个个厉害,乌米小小年纪做了都尉,乌盖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之一,乌家本身就是权贵豪门。
孙老太爷每念及此,心中都会涌起无限愁思。他下定决心,要在他这一代改变孙家单纯的商人身分,将孙家的身份抬高至豪门大户。
应该说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孙家搭上了郑深这条线,及时投靠了皇帝,抢得了先机。而看小皇帝的意思,好像并不歧视商人,反而对他们很是倚重。
前一阵皇帝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筹粮,只要肯花钱粮,便可送子弟入太学,便可被乡里尊为高贤。孙老太爷很是兴奋,立即带头响应,积极参与,他向县里捐了良种两千石,这个手笔实在是极大。
两千石粮就是大手笔的捐献,皇帝要亲自赐建石阙了,种子价格数倍于粮食,两千石良种的价值超过万石粮食。
这个捐献一出来,龙颜大悦,皇帝赐建石阙,并且亲自题字:“大汉义商”,称孙家为:“高贤大德之家”。
京兆尹亲自来孙家拜访,送石阙和牌匾,口称“孙公”,与孙老太爷平辈论交,给足了孙家颜面,让孙老太爷实实在在地风光了一把。
孙老太爷又把家里适龄的子侄孙辈全都送进了太学,就指望将来能从中谋个一官半职,进入大汉朝廷,实现孙家由商至官的转变。为此孙老太爷又出了不少的钱粮。
不过孙家如今最多的就是钱了,他们已经挣了几辈子花不完的钱,看这个样子,将来还会挣得更多。
孙家如此兴旺,老太爷执掌家业却越发小心,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告诫儿孙,与皇帝做生意一定不能黑心,要知道谦让,眼光放长远,让出一时的利益,得到永久的利益。
本着这个原则,孙家在这次粮荒之中,并没有做得很过分,虽然也囤了不少的粮食,但是店里的粮还在断续地保持出售,价格绝不高于同行的价格。
但是现在的粮价已经高得离谱,虽然粮店挂牌是石,但是八百钱是绝对买不到粮的,因为根本就没货。粮店里每天象征性地卖上一点点,开门就被抢得精光,到了后来,许多粮店干脆就声称断货,关门歇业了。
相反,粮食的地下交易却一直保持着,同样一石粮,黑市上早已卖到了五千钱,汉朝时普通农家一年的总收入在一万钱上下,即便长安百姓挣得多些,也绝对负担不起五千钱一石的粮价。
粮商们都憋着劲儿不肯降价,即便一天卖不了多少粮,他们却依旧在等,等到粮荒到了一定程度,百姓家中断了粮,就不得不用一辈子的积蓄来买天价粮,那时便是他们发大财的时候。
孙家自然也做黑市的生意,但是孙老太爷一直都很担心,他活了将近八十岁了,经历过几次粮荒。每次到了最后,朝廷都会出手,好一点的强制他们低价交易,差的干脆就没收,然后以非法奸商的名义收拾掉一批粮商。
孙老太爷觉得这样的日子又不远了。
他找来小儿子孙八达,让他去打探朝廷的口风。孙八达曾经在郑深处学习,算是他的记名弟子,与郑深门下许多人交好。如今郑深很是繁忙,孙八达很少见到,但是郑深的弟子还是可以一见的,这些人也都在朝廷任职,有几个还是陛下的近臣郎官。
孙天,先后见了方正、何欣等人,等到夜深了才匆匆回家,孙老爷子还没睡,立即将他叫了过去。
“父亲,听说皇帝陛下要放开粮食价格,以后不必明里八百,暗中五千的卖粮了,在店里直接以五千钱一石售粮即可。”
“什么?这不可能!”孙老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他还怀疑起了孙八达的耳朵,“你必定是听错了,这件事绝无可能!”
粮食不限价?想都别想!
粮食关系到国计民生,向来是国家价格调控的重中之重,尤其在这种粮荒时期,若是粮价失控,不仅仅是饿死成千上万百姓的事,搞不好会激起民变,威胁到国家的统治基础。
小皇帝刘钰要是敢在这时候放开粮价,那只能说明他疯了。
孙老爷子一个劲儿地摇头,孙口咬定,斩钉截铁,“父亲,此事千真万确,明日就将公布,去往外地传令的车马已经备好,明日一早便出发,驰传天下。”
孙老爷子又反复问了孙八达与郑门弟子相会的情景,一句话一句话地反复甄别,最后终于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小皇帝刘钰真的要这么干。
“疯了,疯了!”孙老太爷嘀咕着,在地上转了两圈,突然说道:“快,连夜去库里提粮食,明日一早一旦圣旨公布,立即在店里出售!去,把你四哥叫来,你们两个明早就出发,去买粮,能买多少买多少!”
孙八达转身要走,却被父亲叫住了,“不,这事儿有点蹊跷,就买五万石吧,不要再多了,再多的钱,我们老孙家也不挣了,心里不踏实!”
195.是何道理
一大早,侍御史杜林在上朝途中遇到太中大夫谷恭,两人一道向宫中走去,杜林边走边说道:“这两日粮价飞涨,已达到五千三百钱一石,陛下竟下令放开粮价,随行就市,简直是大谬,此乱国之政也!陛下身边的近臣,没有一个能为君分忧,都是只顾阿谀媚上、埋头钻营的势利小人!作为侍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对于陛下的过失,亦有劾奏之责,今日大朝,我定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谷恭知道杜林性情刚直,说话不会转弯,便劝他道:“杜公,你言辞莫要过激了,陛下毕竟年轻,没经过世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陛下只有十六岁!性子还没定呢,你不要因此而惹上祸殃!”
看杜林的样子气得不轻,一会儿上了朝堂,不一定会说出什么过头的话,小皇帝年少气盛,盛怒之下,很可能拿他问罪,因此谷恭提前提醒杜林。
“杜某行事,全凭一腔赤诚之心,我有何惧!”他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径自向前去了。
“陛下如此行事,恐怕要背上骂名啊!”此时郑深也在暗暗替皇帝担忧。
粮食限价,即便限不住,也表明了皇帝的态度,是要百姓吃上平价粮,可现在下令直接放开,这粮价飞涨的罪名便都归到皇帝的头上,即便粮价原本在黑市已经涨上了天,百姓也不会去想那些,只想着是皇帝让他们吃不起粮。
虽然陛下和他说得很清楚了,但是郑深依旧很怀疑,不知道这招法是不是管用,万一有个闪失,陛下的威望会严重受损,他本来靠赈灾和约法三章积累起来的超高支持度可能会全线崩塌。
可当郑深提出他的怀疑时,皇帝却说道:“朕全是出以公心,问心无愧!朕不能眼睁睁看着治下的百姓饿死,只能放手一搏!子渊,你放心吧,朕乃天子,天必佑朕!”
郑深看着小皇帝平静坚毅的脸,眼眶竟有些发热,陛下不过是个孩子啊,他只有十六岁,却要负起这么重的担子,而他却从来没有被压垮,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是迎难而上,从不考虑个人的得失。
实际上郑深把皇帝的境界想得太高了,刘钰当然考虑个人的得失,而且这是他的优先考虑项,这捡来的一辈子是他自己的,他当然要尽量过好,不能早早地领了盒饭。
刘钰这么坚持,只是觉得自己的法子是可行的,虽然汉之前没人尝试过,但是后世可有人用过,并且大获成功,否则他刘钰又从何得知呢?
粮食不限价的诏令刚刚发出两天,粮价应声大涨,从挂牌的八百钱一下子跳到五千钱,昨天更是涨到五千三百钱,基本上是前一阵子黑市的价格,如今都拿到明面上来了。
唯一不同的是,原来每个粮店都喊着没粮,诏令一下,非常神奇的,所有的粮店都有粮了,店里摆得满满的,只要有人买,要多少有多少。
可惜在这个价格之下,交投很是清淡,百姓们还在硬挺着,还有粮的靠家里的存粮硬撑着,没粮的只好去城里的赈灾点,去喝一碗粥半碗沙的义粥。
虽然义粥又稀又容易硌到牙齿,可是好歹是正儿八经的粥,能喝,能吊住命,让百姓不至于饿死。
今天是上朝的日子,大臣们从尚冠里的居所,从长安城的四面八方聚集到长乐宫,人流向前殿汇去。
在宦官的导引下,大臣们进入大殿,一个个面容严肃,拱手肃立,等待着皇帝驾临。
随着宦官牛头的拉了长声的高喊,小皇帝身着黑袍,头戴冠冕,一步步走上大殿,所有人都拜了下去。
小皇帝稳稳地坐在御案之后,他脸的上半部分被挡在垂下来的珠帘之后,只见到下半部分紧闭的嘴唇。
众臣归位后,杜林几乎是腿不沾席,立即出列,大声道:“陛下,民以食为天!如今三辅粮荒,正应稳定粮价,保障供应,使百姓皆得其食。可陛下放开粮价,令米粮价格飞涨,奸商拍手称快,百姓苦不堪言,长此以往,祸乱必生,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番话就像是在人群中扔了一个大炮仗,炸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都呆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突然,司隶校尉鲍永也站了出来,大声道:“陛下,杜御史所言极是,粮食乃是国之根本,绝不可任其价格疯长,百姓吃不起粮,活不下去,必定生乱,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御史中丞也站了了来,叫道:“臣附议!此举有损陛下仁德之名,动摇大汉之根基,实在是乱国的恶政,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说得更狠,直接给定义成乱国恶政,声称会动摇国本,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即便是皇帝的脑袋也难以承受。
有这三个人带头,底下又呼啦啦跪下了一片,都喊着:“臣附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呀!”
“若为此,则陛下仁德之名尽丧,民心尽失啊!”
“陛下若不收回成命,我等便跪死在此地!”
这开场的架势有点吓人,原本大臣们有事上奏,都是出列说完,谁有意见就一个一个提,次序不乱,大家基本上保持心平气和,可今天一开始就有点乱了秩序,仿佛这事儿根本就没的商议,直接改了就是了。
这也和朝堂上的议事规则有关系。
皇帝为了提高决策的效率,一向是在中朝议事,和几个中朝近臣商议商议便定了。朝中大部分人没有建议和决策权,只能看到结果,等到圣旨颁布实行,大臣们才知道。
这事儿如果是在朝堂上商议,恐怕群臣早就闹起来了,除非皇帝格外强硬地乾纲独断,否则根本就通不过。
这时有半数大臣已经跪下了,地上黑压压的一片,看着就让人眼晕。
突然有一个人大喝道:“尔等意欲何为,难道尔等忘了君臣上下尊卑之序,意欲逼迫陛下否?”
谁都没有想到,儒家的群臣不顾尊卑上下,而道家的冯衍居然站了出来,维护儒家宣扬的尊卑之礼。
冯衍说道:“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陛下为粮荒之事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一心为百姓谋求生路,仁义自在心中,焉用尔等将仁德时时挂在嘴边?尔等于国事有异议,自可在朝堂进谏,大家公议,陛下自有圣裁,然尔等如此逼迫陛下,难道要以此朗朗乾坤为昏乱之世,欲博忠臣之名乎?”
一个姓张的侍御史听了大怒,冲过去,用笏板向冯衍砸去,喝道:“你一个讲经的小小博士,竟然面折朝廷重臣,尔知上下尊卑之礼乎?”
朝堂上一时有些混乱,有人还在跪地高呼,请陛下收回成命,有人在大声斥责冯衍,撸胳膊卷袖子想要揍他。
这时忽然一个霹雷似的声音喝道:“都他妈的给我闭嘴!谁敢再胡说八道,老子现在就剁了他!”
御史大夫樊崇大踏步地走上前来,冲着跪了一地的大臣们喝道:“你们都是饱读诗书,腹有文才的人,怎么这么不省事?还及不上我这个不识字的粗人!陛下这么英明又聪明,他定的不限粮价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说陛下做的不对,那你也得好好讲你的道理,陛下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要是说的有理,陛下怎么会不考虑你们还没说出什么道理,就一起说陛下不对,好像你们个个都比陛下聪明!还说陛下不收回成命你们就要如何如何,这是干什么?这是要逼陛下就范吗?这是臣子该做的事吗?要我说,你们这些人,都该杀!”
他回头冲着殿外的卫士叫道:“陛下仁慈,不忍心处置你们,我替陛下收拾了你们,来,给我把刀!老子要把这些龟儿子都砍了!”
殿外卫士不敢接他的话,只是向后缩了缩身子。
樊崇本来就身材高大威猛,颇有威仪,再加上他执掌赤眉军多年,凶名在外,众臣对他都有些惧怕,一时被他的气势震慑,慢慢安静下来。
皇帝这才开口道:“粮价放开,是朕深思熟虑之策,不如此不可以度过荒年。尔等既然都不看好此法,可回去各写一篇奏折上来,让朕也看看你们的道理。退朝!”
他站起来,看都不看群臣一眼,转身走了。
他才懒得跟这些人废话,这要是当堂辩论,辩三天三夜辩不明白,这些大臣都是文化人,论起嘴炮来一个比一个厉害,特别会挑别人毛病,但若是让他们自已成事,便啥事不会,只剩些大话了。
这也是他不愿在朝会上决策的原因,没效率,总会有人带节奏。
他们不是有学问么?那就让他们都回家写文章去,洋洋洒洒写个成千上万字的奏折,把各人的道理、文才都表现出来,等他们费尽力气写成了交上来,就全都丢在一边,烧火!刘钰才没功夫看呢!
今天这场朝会,他没想到冯衍和樊崇会站出来支持他,尤其是樊崇,朝堂一幕简直化身护婿狂魔,说话行事屌爆了。
说起来他这两个老丈人都收得划算极了,不仅让他得到了赤眉军偌大的家业,而且两人到现在还在帮他,一个在外为他开疆拓土,一个在内替他出头平事儿。
刘钰暗暗叹道:“这两个老婆娶得值!”
196.绣衣使者
粮价在每石五千三百钱上只停留了两天,之后便开始缓慢下降,五千一百钱,五千钱,四千八百钱,四千五百钱,半个月后,降到了三千四百钱,之后又反弹到三千六百钱,然后就开始围绕着三千五百钱这个价位上下波动。
虽然粮价忽上忽下,但是一直维持在三千五百钱左右,保持着高价的态势。
能维持住这个价格不再上涨,还多亏了官府的义粥,如今义粥点设在了大街小巷,只要家里断了粮,只要不嫌粥里沙子多,你就可以出来义粥点排队,领上一碗粥喝,吊住这条命。
因为粮价高企,不只是赤贫之家,就连某些平日衣食无缺的人,为了省一点粮食,也偶尔会跑到街上喝两碗义粥,喝完了一抹嘴,说道:“这两碗粥喝下去,怎么也省下几十个钱,比出半天工还要划算。”
然后免不了有人说道:“多亏了皇帝陛下让我等有碗粥喝,不至于挨饿。”
“是啊,皇帝陛下仁德,爱民如子,真是难得的好皇帝。”
众人端着碗,纷纷颂扬皇帝陛下。可是等到转过身,找到一处角落蹲下来喝粥,便一边呸呸地吐着口中的沙子,一边低声骂道:“都怪可恶的小皇帝,粮价涨得离谱,害得我吃沙子!”
几个人凑在一起,便免不了议论关系到所有人生计的粮食问题。
“唉,原本只要八百钱一石,放开粮价只一天,便升到了五千钱,虽然又降到三千多钱,可三千钱我也买不起啊!这些无良奸商,是纯心不让我吃饱!”
他可不想当初标价八百钱的时候,粮店里根本就买不到粮。
“关奸商什么事?无商不奸,他们只管挣钱,当然粮食越贵越好,要我是粮商,我也这么干!反正官府不管!”
“粮价这么高,官府还要放开价格,随便他们卖多高,这绝对是官商勾结,估计这三千五百钱一石的价格里,官府至少拿一千!从来都是有印把子的嘴大,说句话都能换钱,苦的只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这个小皇帝不是一向挺好的嘛!怎么如今。。。”
“嘘,禁声!你自己要找杀头的罪,不要连累我们!”
在外面公众场合,谁敢说皇帝的坏话?那就杀头灭族的大罪!
可是回到自己家里,门一关,那可就管不住百姓的嘴了。不知有多少污言秽语被那一面面厚厚的墙壁吞没。
小皇帝刘钰揉了揉耳朵,这几天他老觉得耳根子发热,没事还要打上几个喷嚏。按照牛头和马面的说法,那必是外面百姓都在颂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才使陛下有了这样的反应。
对这些话刘钰一个字都不相信,他觉得没人骂他就不错了。
“现在市面上粮价多少了?”刘钰问道。
侍郎何欣答道:“各大粮商的价格都在三千四百钱到三千七百钱左右,这个价格已经有十天了。”
“看来是暂时稳住了,还真是缺粮啊!”皇帝叹道。
作为一个现代文化青年,他当然知道供需关系的原理,供大于求,价格下跌,供不应求,价格上涨,除非被独家垄断,一个竞争充分的市场可以为一种商品寻找到最合适的价格。
粮价放开前,官方八百钱一石的价格没有参考价值,黑市的五千钱一石才是实际的市场价,但那时粮商都在囤粮,即便他们认可的五千钱一石也都是在偷偷交易,交易量不大,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官府抓住惩治,得不偿失,这导致粮食供应有一种虚假的紧缺现象。
等到粮价放开,粮商可以公开以五千钱一石售粮,于是把库存都搬了出来,入店销售,粮食供应量上来了,价格自然就慢慢回落。因此粮价在半个月左右降到三千五百钱,这就是放开粮价的效果。
所以在百姓看来,粮价从八百钱升到三千五百钱是皇帝陛下的锅,他们暗暗地骂皇帝。可是在刘钰自己看来,自己是使粮价从五千钱降到三千五百钱的功臣,这一千五百钱的降幅正是放开粮价带来的好处。
可是粮食价格稳在了三千五百钱左右,再也降不下去,这说明粮食供应确实存在紧缺现象,粮商手中的存粮也不多了,他们开始惜售了。
“赈灾的钱粮,每天要消耗多少?”皇帝又问道。
何欣答道:“长安城中如今每天需粮八百余石。”
皇帝默默地在心里算着账,八百石,合十万汉斤,折合成现在的斤是五万斤,长安城居民在他入主后有了爆炸式的增长,人口达到了三十万。
即便有一半人喝义粥,十几万人,一天喝那种搀了沙子的粥,能喝进去五万斤粮食?
刘钰前世是个单身狗,经常自己熬粥做饭,知道一斤米能熬出多少粥来,何况赈灾的粥是吊命的,完全不能和自己家熬的粥相比。
老子拿粮食是给百姓救命的,可不是给那些蛀虫贪污的!
“派出绣衣使者,暗查城内赈灾之事,如发现以权谋私,贪墨粮食者,杖责二十,贪墨四石以上者,完为城旦,若有贪墨八石粮以上者,杀!”
何欣看着皇帝陛下冷肃的面庞,心里暗暗打了个哆嗦。贪四石粮罚作苦役,贪八石粮就要了一个人的命,算是严苛的刑罚了,可是在粮荒时期,是需要重法惩治的,否则官仓里的粮食都会慢慢流到那些无耻官吏手中。
绣衣使者就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秘密警察,起自汉武帝,相当于后世的锦衣卫,惩治不法,代天子行事,威慑力极大。
刘钰后世读史时最讨厌的就是锦衣卫、东厂、西厂,等到自己当上了皇帝,却觉得绣衣使者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怪不得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爱用。
绣衣使者一出,果然立竿见影,参予赈灾的官吏有六人被杀,数十人罚做苦役,被杖责者更是数不胜数,没有几天,全长安城赈灾所用粮食便下降了四成,如今一天只需粮五百石。
放开粮价一个月后,赈灾已渐渐步上了正轨,可这时突然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粮价开始涨了。
197.圣躬违和
粮价突然跳涨到每石四千钱,然后便以一种止不住的态势不断上涨,几天便涨到了五千钱,之后不到十天,粮价一口气涨到了七千五百钱。
街头喝义粥的人越来越多,官府不得不加设施粥点,每天用粮成倍增长,已突破了一千石,周边大量饥民涌入长安城,城内人口爆增,靠皇帝陛下养的人越来越多了。
皇帝陛下已经一个月没上朝了,每天只是和他的内朝官员在宫中议事,外朝的官员连见皇帝一面都办不到,虽然主张限制粮价的奏折雪片一般地飞进宫去,但是都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皇帝陛下既不说不,也不说是,就是一个不答复,随你们怎么说,怎么上奏,皇帝就当没看见。这使官员们感到愤怒,这种愤怒情绪终于在他们又一个被放鸽子的早朝上集中爆发。
“怎么?陛下今天又不上朝?”杜林皱着眉头问道。
宦官马面微笑着道:“陛下昨夜操劳至深夜,感觉腹中饥饿,便用了些饭食,不料因为饮食失宜,圣体不安,今早请了太医令入宫,正在为陛下把脉问诊。”
他一挥手中的拂尘,说道:“陛下圣躬违和,今日不上朝了,请诸位回府吧!”说罢转身就走了。
殿内立即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大臣们都心怀不满,这一个月,已经被皇帝忽悠了好几次了,一到上朝的日子就是这不舒服,那不舒服,让大家在大殿里集合一下,立马解散,明摆着是不想上朝。
“陛下日日在深宫,不上朝理政,长此以往,国家怎么办?”
“粮价已涨至七千余钱,百姓怨声载道,陛下竟听之任之,甚至纵容粮价暴涨,我等屡次上书,陛下也不回应。”
“粮价之事关系到国计民生,陛下竟如此轻忽!若不当面请陛下下旨,限制粮价,怕这长安的粮价要涨到天上去了!”
杜林走到新任御史中丞宋弘面前,说道:“面刺陛下之过,是我等御史之责,御史大夫近日不在长安,我等御史以中丞大人为首,请中丞大人带领我等,入宫求见陛下,请陛下限制粮价,打击奸商。”
宋弘是京兆长安人,西汉少府宋尚的儿子,他这个人,看起来性情很好,待人彬彬有理,给人一种谦和的印象,实际上原则性很强。宋弘不仅为人正直,做官清廉,而且敢谏,敢于拒绝皇帝。
他就是后世传说中被刘秀姐姐湖阳公主看中的大臣,湖阳长公主刘黄寡居,皇帝让她在大臣中挑选如意郎君,湖阳公主一眼就挑中了宋弘,可见他的相貌是很出色的。
要是一般人得到公主垂青,大概都会欢天喜地地接受,可是宋弘却毫不犹豫地拒绝,坚决不同意停妻再娶,狠狠地撅了皇帝和湖阳公主的面子。因为这件事,后世流传下来一个俗语:“糟糠之妻不下堂”。
小皇帝刘钰一进长安就征召宋弘入朝,召了几次,都被他推托掉了,以至于小皇帝怀疑,宋弘是不是像历史上一样,为了拒绝樊崇的征召而在家里装死,没想到半个月前,宋弘居然来到了长安,刘钰很高兴,立即任命他为御史中丞。
一提大汉的官制,总要提到“三公”,西汉时三公是丞相、御史大夫和大司马,如今三公九卿这些官职都被赤眉军旧将占据,但是小皇帝已慢慢地架空了三公的权力,大权集于六曹,不过监察权在六曹之外,还在御史们手中,御史大夫樊崇不怎么上朝,而且动不动就出去打猎,几天都不回来,御史中丞便成了实际上的监察长官,是侍御史们的顶头上司。
以杜林为首的一帮侍御史要面刺皇帝,当然要请长官御史中丞宋弘带头。宋弘刚上任半个月,初来乍到,还没摸清这朝堂的门道,便遇上这种事。若是不出头,难免被属下的侍御史们看轻,若是出头,带着一群御史呼啦啦入宫,难免有逼宫的嫌疑,他宋弘会第一个承担皇帝可能的雷霆之怒。
宋弘当然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粮价之事,心中也倾向于御史们说的限制粮价打击奸商的意见,但是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能出这个头,他是敢谏,敢说话,但不是以这种逼迫皇帝的姿态。
宋弘道:“粮价之事我也听说了,民间确实有怨言,我虽初到任上,但身为御史中丞,理当收集各位御史的意见,代大家上奏陛下。公等可将欲奏之事写成奏章,联名上奏,宋某愿即刻入宫,问候陛下圣安,并将联名奏章呈递陛下,请陛下立下决断。”
宋弘的意思是不让大家一道入宫,而是联名上奏,由他一个人入宫代奏。这也是符合制度的作法,御史中丞本就是御史们的上司,御史们有意见经常通过御史中丞代奏。
杜林等人虽然想直接与皇帝对话,表达意见,奈何中间隔了御史中丞这个直接上司,人家说得在理,也只好答应。
杜林是文学巨擘,写奏章的水平自然是没的说,就由他执笔,写了一篇奏章,大家签名,除了御史们之外,还有御史之外的官员在上署名,写完了交给宋弘,由他入宫代奏。
朝官和御史们都说道:“我等就在此等候中丞的消息,陛下不下旨,我等便不离开。”
看来这些人还是不死心,虽然被宋弘劝着不去逼宫,但现在改成逼御史中丞了。
宋弘一揖道:“在下定不负诸公厚望。”转身要走,却被司隶校尉鲍永叫住。
鲍永最近巡查右扶风,刚刚归京,知道各地粮荒的现状,归来后写了篇奏章,正要上奏皇帝,正好与宋弘一道去。
两个人进了宫,求见皇帝陛下,说是要问安,宦官进去禀报,一会儿就出来了,请两个人进去回话。
鲍永和宋弘进去的时候,小皇帝正在吃烧鸡,见到两人,挥着油乎乎的大黑手道:“不必多礼,坐,都坐吧!”
两人坐定,鲍永道:“臣等听说陛下圣躬违和,特地前来问安,陛下您。。。现在好些了吗?”
不用问也知道,看他狼吞虎咽吃烧鸡的样子也不像有什么毛病。
皇帝嘴占着没空说话,旁边的宦官牛头眼睛里含着热泪,哽咽道:“陛下,陛下这几日为了国事日夜操劳,呜呜,忙得连饭都吃不好,昨天陛下忙到深夜,耗损太巨,说要吃两只烧鸡补一补,我便让下厨去准备烧鸡,可是,可是陛下因为太过劳累,没等到烧鸡做熟,就,呜呜呜,陛下就睡着了,可怜陛下饿着肚子睡到今早,便觉得腹痛,全身都不自在,这不,吃了只烧鸡才好些。”
牛头边说边抹着眼泪,“陛下为了百姓,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德比尧舜,是千古一遇的圣明之君啊!”
“去去,少在这儿哭哭啼啼!”皇帝斥退了牛头,对着鲍宋二人道:“胃口是不太好,只能吃一只烧鸡,平时都能连吃两只的。”
一大早就吃了一只烧鸡,这还是胃口不好。。。鲍永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宋弘看着小皇帝,心里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皇帝,第一次是他刚来时,皇帝专门接见了他。
皇帝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成熟,虽然长了一张少年人的脸,却有成年人的心智和见识,让宋弘着实吃了一惊。
宋弘闲居在家时,小皇帝曾几次下旨征召,宋弘鉴于赤眉贼的名声,几次都不应召,但是后来赤眉军入长安之后,有关小皇帝的传闻渐渐多了起来,传说他仁德爱民,入长安秋毫无犯,说他得到赤眉军诸将领的支持,竟将数十万大军一举解散,传说赤眉军已不再是从前的流寇,而是如今的王者之师。
宋弘半信半疑,本想再看看时局,可是随着刘钰在长安站稳脚跟,他担心再不应召会被皇帝怪罪,整个家族遭到祸殃,于是有些不情愿地进了长安。
长安的景象让宋弘眼前一亮,小皇帝刘钰看着也像个有为之君,宋弘对这个新朝廷多少有了些信心。可是今天再见到皇帝,宋弘的心又在一点点地下沉,这个皇帝看着有点。。。不牢靠。
宋弘奉上联名奏折,说道:“陛下,最近粮价飞涨,民怨沸腾,有朝臣六十八人联名上奏,请陛下惩治奸商,限制粮价,请陛下御览。”
皇帝哦了一声,示意宦官接过来,放在一边,看也没看,转身向鲍永道:“君长,右扶风情景如何?”
鲍永道:“陛下,右扶风在镇西大将军出征之后,各县官署尽皆恢复,赖陛下天威,百姓归心,豪强归附,只是粮价亦是不低,距长安城越近,粮价越高,反倒是一些偏远之地,粮价并没有那么高。比如说漆县,最近粮价一直在降,据说有商人从西面、北面不断贩粮食过来,尤其是高平被田校尉占据之后,凉州的粮食便可以通过高平进入关中。”
“这就对了!”皇帝将手向案上一按,留下一个油乎乎的手印,他说道:“再过十天半个月,长安城的粮价也会下降。”
鲍永有些疑惑,问道:“陛下如此说,有什么根据呢?”
198.文臣死谏
皇帝油乎乎的手指着他道:“君长,你想啊,为什么临近凉州的漆县粮贱,而长安粮贵呢?”
鲍永道:“因为漆县靠近凉州,凉州多年未罹兵祸,粮谷丰实,粮价很低,商人逐利,贱买贵卖,将粮从凉州贩到关中,故此靠近凉州的漆县得凉州之粮,粮价较长安贱了许多。”
“正是如此,从经济原理上来说,价格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供大于求,卖的多,买的少,商家自然要贱卖出货,反之,供不应求,买的多,卖的少,商家自然惜售,抬高价格,直到达到另一个供需平衡点。如今关中粮荒,供不应求,粮价高企。朕放开粮价,让商人们感觉有利可图,便会从粮贱之处贩粮进来,等到这些粮陆续进入,关中粮食供应量增大,粮价自然就会下降。如今距粮价放开之时已一月有余,外地之粮已开始进入,漆县粮价下降正是如此。漆县距长安不过四百汉里,从漆县过杜阳,到杜水上船,顺流而下,直抵渭河,没多久便会来到长安,你离开漆县已有几日,想必凉州的粮也快到了。凉州地处偏远,转运较慢,或许别处之粮已经进入长安,这几日粮价便会下降。”
宋弘沉吟片刻,问道:“如此说来,陛下不限粮价,而是放开,是想以高价吸引商人贩粮进来?”
小皇帝点了点头,说道:“朕若限价,有粮者谁肯出售?市面上见不到粮食,有价无市,有什么用?即便朕以雷霆手段,逼迫粮商和豪强低价卖粮,就算能支撑一时,奈何关中整体粮食储量不足,粮食仍有短缺。何况这种强制措施必定使得商人和豪门逃离关中,往后再有事时,朕再去逼迫何人?鲍卿,宋卿,朕若如此,那便是杀鸡取卵,涸泽而渔。”
鲍永道:“陛下说得对,奸商逐利,自古皆然。”
皇帝面容严肃地道:“不只是商人,人人都是逐利的,圣人就不吃饭吗?圣人就不用钱么?就连孔夫子教学生也要收束修,我们怎么能要求商人不赚钱呢?不让他们有钱可赚,谁会贩粮进来给百姓吃呢?朕不仅允许他们赚钱,而且鼓励他们赚钱!”
这看法在现代人人都理解,可在古代,动不动用圣人、君子来要求人的时代,实在有些惊世骇俗,鲍永和宋弘都被皇帝说愣了。
刘钰又抓起一条鸡腿,狠狠地咬了一口,说道:“朕就是要利用商人逐利的心理,彻底解决这次粮荒问题!别处都在限价,朕偏不限价!商人贩粮到别处无利可图,贩到关中却可得暴利,谁不想在这块肥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可若是粮食一下子涌入关中,供应量骤然增大,那时候,还不一定是谁咬谁一口呢?”
看着猛啃鸡腿的小皇帝,宋弘心里起了波澜,心道:“这皇帝,乍一看,像是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可是说出话来却头头是道,明显是个很有想法,有自己主张的人。只是说归说,真到了市场上,这一招到底管不管用呢?”
鲍永道:“陛下,长安粮价已涨至一石七千五百钱了,再不控制,恐怕不久就会突破每石一万钱,百姓必定会心生恐慌,任由粮价疯长上去,臣恐。。。长安城生出乱子。”
小皇帝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也不能如此放任,只讲经济不行,也要讲政治,民心还是要稳住的,你们两个想想,这事该怎么管?”
宋弘沉吟道:“陛下,莫不如将官仓之粮投一部分到市场上,暂时平抑一下粮价的疯长,待外地之粮进入,再行回购。”
“哈哈!”皇帝大笑起来,“你和郑深想到一处去了,我没想到,宋卿也懂经济之道,就是这样,官仓尚有存粮数十万石,先把这些丢到市场上,价格必定会下来!”
鲍永抹了抹额头的汗,说道:“可是陛下,若是官粮卖出,民间之粮未及时进入长安,那时可如何是好?”
官仓的粮食是最后的储备,二十万军队的吃用保障,要是官仓不能保持一定的储量,万一外地之粮未能按时进来,那时就不是民乱,而是要出大乱子。
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烧鸡,让人将案几收拾了,他用巾帕擦着手道:“这就要看时机的把握了,时机早了,官仓有断粮之忧,时机晚了,粮价可能早飞上天去了。。。依你们看,什么时候出手为宜?”
宋弘道:“陛下,这要看各地粮食现状如何。”
皇帝点头道:“朕知道,那些朝臣们都稳不住了,你回去对他们说。。。”
皇帝话未出口,忽然听到有人喊道:“陛下,陛下!”
马面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喊道:“陛下,朝臣们闯进宫里来了,都在外面跪着,说是要。。。死谏,求陛下限粮价,治奸商。”
这时外面喧哗之声已传了进来,有人高喊着:“陛下,陛下!粮价不可不限啊!”
“陛下莫要自误,也莫为郑深等奸臣所误!”
甚至有人在哭喊:“陛下切莫使百姓断了生路,百姓何辜啊!”
小皇帝面上带了怒容,说道:“死谏么?他们都要做爱民的好人,偏要朕来做这不顾百姓的恶人!”
鲍永也怒道:“荒唐!陛下开仓救济百姓,人人皆可得食,怎么就是断了百姓的生路?”
宋弘愕然,站起身道:“臣方才与朝臣说得好好的,由臣代为上奏,不知为何,竟有此举,其中必有缘故。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出去劝说诸位同僚回去。”
马面道:“听说有数百乱民去粮店抢粮,打砸店铺,引发了骚乱,消息传到朝堂,大臣们便喧闹起来,以侍御史杜林为首,众臣便一道直闯进宫中来,如今都在外面跪着,说若是陛下今日不答应限粮价,他们宁可去死!”
皇帝冷笑道:“既然他们要去死,朕便成全了他们!”
“传朕口谕,着中垒校尉带兵入宫,将外面那些人都收了,投入诏狱!”
199.跌跌不休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充分说明了出身的重要性。这话用在社会上,那就是一个令人有些绝望的现实,权贵世代为权贵,贫苦者世代贫苦,这不只是因为遗传因素,更多的是环境问题。
杜林的父亲是凉州刺史杜邺,学问精深,著作流传后世,数千年不绝;杜邺的外祖父是以给老婆画眉著称于世的张敞,官做到京兆尹,而张敞的祖父是上谷太守。可见这一家一百余年世代为官,而且都是高官,可谓豪门大族。
在汉朝那个阶层固化的时代,这种例子比比皆是。等到后来的魏晋南北朝,实行“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阶层固化已经十分严重,门阀士族把持朝政数百年,做官成了高门望族的专利,寒门子弟想出头难比登天。
杜林生长在世代为官的环境之中,从小受到最好的教育,有最好的官场资源,想不成才都难,想不当官也难。
他年少时就好学,博学多闻,时人称之为通儒,其精通《尚书》,是《古文尚书》的倡导者。在王莽的新朝时期,杜林做过郡吏,新朝灭亡后,他没有在更始朝为官,而是带着家眷离开关中,避居河西。
隗嚣也是个有学问的人,而且特别喜欢有学问的人,对杜林很是看重。隗嚣开始起事时,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号,得到了避乱凉州的关中豪门的支持。等到他与更始帝闹翻,逃出长安,回到陇西,再扯大旗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此时的隗嚣失去了大义的名分,杜林、谷恭等关陇豪族对其产生了信任危机,尤其是他拒绝建世皇帝的征召、出兵攻打孙易军之后,野心已昭然若揭,杜林、谷恭等人寻机离开陇西,由孙易派人护送,回到了长安,成了建世帝刘钰的臣子。
刘钰在郑县赈灾,入长安城秋毫无犯,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尤其是儒生群体,对其赞誉有加,杜林认为自己得遇明主,可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没想到因为粮价一事,杜林对小皇帝的德行和能力产生了怀疑,尤其在其死谏被拘之后,更是对建世汉失望之极。
诏狱的牢房阴暗潮湿,虽然现在已是春天,依旧透着一股阴冷。
杜林跪坐于屋角的草堆和破棉絮之中,手持着笔,俯身奋笔疾书。
皇帝虽然震怒,将他投入狱中,但是并没有对这些大臣动刑,因此杜林并未受到皮肉之苦,只是受了些饥寒,但这点折磨也让他这个平常养尊处优之人十分难受了。
杜林索要书籍和纸笔,竟然得到允许,不过狱吏拿进来的只有《管子》和《盐铁论》。狱吏说,这是皇帝陛下为他们钦点的书,让他们这些人多学学经济之学,不要成为只会读死书的无用之人。
杜林冷笑一声,“我是无用之人?至少我知道爱民,知道百姓要吃饭,要生计。可陛下呢?无视百姓之疾苦,不听良臣之劝谏,长此以往,其为独夫乎?”
狱吏早吓得躲出去了,不敢听他那些诽谤皇帝的话。
杜林觉得这次自己恐怕是在劫难逃了,他已鼓足了勇气面对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他杜林是为民请命,何错之有?如果因此而被杀,他也是杜门的骄傲,是朝廷的诤臣,可以在史书中留下姓名,流芳百世。
而那个不顾百姓死活的小皇帝,也会留下滥杀忠臣的暴君之名。
想到这儿,杜林便忿忿地展开竹简,将其对于百姓的怜悯,对于皇帝的不满一一诉诸笔端。如果有机会,这些文字能传出去,世人便会见到他的赤诚之心和铮铮铁骨。
杜林等人的谏言并没有被皇帝采纳,即便他们以死相谏,对于刘钰的决策也没有丝毫影响。
小皇帝依旧没有限制粮价,他派吴原密切关注周边地区的粮食状况,任由粮价从七千五百涨到九千,这时长安百姓的怨恨已经达到了顶点,已经有零星的抢粮事件发生,多亏有赈灾的沙粥让他们吊住了命,否则恐怕整个长安城已陷入动乱之中。
在粮价触碰到一万钱一石大关的时候,突然有大量粮食涌入市场,不知来源的粮食以石的价格开始在三辅出售,这个价格比粮商们的价格足足低了两成,从而迅速抢占了市场。粮商们见状,只好也降价至八千开始售粮,但是市场上又迅速出现七千一石的粮价,等到粮商们跟进至七千时,价格又被打到了五千五百钱一石。
虽然这个价格比照顶峰时的粮价几乎是腰斩,但依然是有暴利可图的高价,粮商们生怕日后再没有这样的高价,争先恐后地降价出售,长安的粮价一日三降,半个月内由一万钱降到了三千钱一石。
这时的粮商们心里已经开始忐忑,他们从各地采买的粮食已经陆续开始抵达,正要狠狠地大赚一笔,没想到粮价竟开始了断崖式的下跌,更让人心慌的是,因为粮价下跌过快,除非是家里等米下锅,百姓们已不会大量采购粮食,而是开始持币观望,等待更低的价格。
等到长安粮价降至两千三百钱一石的时候,粮商们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们知道,一定有粮食大鳄参与到市场中来了,这是一个实力超级雄厚的玩家,粮商们只有携起手来才有可能与之抗衡。
三辅的大粮商开始互相串连,想要联手把定价权夺回来,各家通过自己渠道从外地采购的粮食都已经到位,为了这一场高价粮盛筵,有的借贷进货,有的早早地预租了粮仓来储存,大家都指着这笔买卖发财,没想到现在粮价竟然一日千里,陷入跌跌不休的状态。
孙家作为最新崛起的关中大商,因为与皇家的交易而获得一种超然地位,商人们将孙家视作一个风向标,孙家的行为对大商们有很大的影响。
这两天,来拜访孙家的大商数不胜数,孙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但是没有一个人见到孙家的当家人—孙老太爷,所有的人都被挡驾,理由只有一个,孙老太爷身子不适,不能见客。
孙老太爷确实有一点不舒服,但绝没有到不能见客的地步,他的不舒服也是这几天的粮价闹得,孙老太爷多少有点上火。不过老人家是经过大世面的人,一辈子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这点事还远远不能把他压垮。
孙家从外地购进的五万石粮食已经入了仓,执掌长安生意的大儿子来请示,是将粮食立即送进店里售卖,还是再等等,看看粮价的情况再说。
孙老爷子说再等等,他也在等,等孙八达的消息。
最近郑深的弟子都忙得不行,孙八达总是找不着人影,今天他被老爷子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打探出来确切的消息。
入夜时孙八达终于回来了,立即来回报孙老爷子。
“父亲,不出您所料,最近市场上的粮食都是官仓在卖出,皇帝陛下打开了官仓,大量向市场上倾销粮食,导致粮价暴跌。”
“果然,别人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这个并不意外。”孙老太爷说道:“各地同时有大量粮食抛售,除了官府,没有别人能办到。这一点许多人能猜到,我想知道的是陛下的下一步行动,官仓中还有多少存粮?陛下是否还要继续倾售,将粮价打得更低。”
“这个郑白也不知道,但是他说郑尚书昨日曾和他闲聊,说现在的粮价还是太高了。郑白问一石要多少钱才合适,郑尚书说,太平年景一石粮顶多一百钱,如今连年灾荒,战乱频仍,粮食是要比平时贵了许多,那也不能超过平年五倍之价吧!”
孙老爷子沉吟半晌,问道:“咱们的粮价是多少?”
孙八达道:“咱们家的粮多是从北地而来,还有一些河西和南阳之粮,价格不一,若是平摊一下,加上人吃马喂,路上关卡及打点等费用,大概每石要五百三十钱吧!”
“明日全部入店出售,要以最快的速度卖出去,最好是成批卖给其他商家,宁可这一趟不赚钱,也绝不能压货!”孙老太爷说得斩钉截铁,“咱们也帮着陛下打压一下粮价!”
粮食这种大宗商品,资金占用量大,压货就是压钱,耗损、仓储也是大的支出,快速出手回笼资金很重要,如今眼见皇帝亲自出手,要将粮价压低到五百钱以下,孙家当然不能再硬挺着。
单凭官仓售粮当然不足以全盘操纵粮价,民间的粮食储量加起来大大超过官仓,但是商人们各自为战,不能形成合力与官府抗衡,当官府压价时,必然有商家跟风降价,这是一种连锁效应,使得官府可以一个较少的量来翘动这个大市场的价格。
孙家的买卖要靠着皇帝,怎么可能和官府对着干呢?不仅不能对着干,还要配合小皇帝完成这次挖坑埋粮商的大行动。
200.如何处置
当其他的商人还在观望时,孙家已率先开始甩卖,与官府一起,将粮价迅速打到一石一千钱,这个时候,各粮商都彻底慌了神,谁也不敢再等,都争抢着出货,生怕卖晚了砸在手里。
在这种粮商相互踩踏的形势下,京兆、左冯翊、右扶风的粮价一泄千里,粮店里堆着大量的粮食,伙计们大声吆喝着甩卖,粮价击破了五百钱大关,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到了这个时候,粮商们欲哭无泪,市面粮价已经击穿了他们的成本线,再卖就是亏钱,更可怕的是,在左冯翊屯田的抚民营传出消息,去年秋收后种植的宿麦已经进入收获期,看样子是一个丰收年,可收麦百万石以上。
弘农郡屯田的情况虽然还没传过来,想必也差不到哪儿去,等到新收的麦上市,粮价势必进一步下跌。
愁云惨雾罩在粮商的头顶,他们为了这一次粮价放开,几乎把全部身家押了上去,如今只留下大量的存粮压在仓中,有的还赶在高价时卖了些粮,有的货到得稍微晚了些,到了就是赔本出售。
这一天京兆尹衙门前出现了奇怪的情景,上百人跪在衙门口,请求官府控制粮价,不能任由粮价暴跌。
这些人都是京师的粮商,聚在一起为粮商的权益发声呼吁。
联系到不久之前的百姓请愿,请求官府控制粮价,现在这一幕真让人哭笑不得。
英明神武仁德无比的大汉建世皇帝陛下发了一道诏书,诏书中对于粮商的现状寄予了无限同情,陛下表示绝不能坐视粮商赔钱甚至破产,为了表示大汉皇帝陛下的仁慈,陛下特批了资金用于购买粮食,回补官仓。粮商可将粮运至各地官仓,价格为每石二百二十钱,有多少收多少。
旨意一下,粮商们大哗,他们的成本都在五六百钱之间,以二百二十钱卖给官府,那要赔掉一大半!这是收购还是抢劫?
有的人表示坚决不卖,更多的人却默默地走开,清点库存去了。
虽然收购官价低了点,但因为粮价放开,粮商们都拼了命地去外地收购粮食,短时间内大量的粮食进入三辅,眼下三辅的粮食已是供大于求。除了官府,没人有如此大手笔的收购。
若是放着零售,每天负担的仓储费用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也不知道要卖到什么时候,若是运出关中再出售,又要加上大笔的路费,而且也不确定外地就能卖上高价。等到左冯翊和弘农郡的屯田粮一到,粮价不知道要掉到什么地步,到时想找官府卖粮,人家也不一定肯要。
何况,虽然二百二十钱远低于粮商们的成本线,但是他们在先前也多少卖了些上千钱的高价粮,将几次的价格中和一下,粮商们即便赔本也赔得有限。因此,大多数粮商还是倾向于一次性卖给官府的。
几天之内,长安的官仓都忙了起来,粮商们把私仓的粮食运到了官仓,期间因为重量或者粮食质量问题还各种被压价,原定的二百二十钱一石,要是能合上两百钱一石就得额手称庆。皇帝倒是信守承诺,有多少收多少,不久就把长安各官仓充实了起来。
市面上的粮价稳定在了三百钱一石,这是长安城多年未曾见过的低粮价。
自从王莽当政,旱灾蝗灾不断,天灾人祸连连,粮食就从来没有够吃过,粮价自然也从未便宜过。等到新朝最后几年,粮价一直在每石一万钱以上徘徊,王莽倒台,三辅大乱时,甚至手里有钱都买不到粮食,长安街上到处有饿死的饥民。更始兴起,刘玄入主长安,丝毫不体恤百姓,动辄强抢,商业十分萧条,粮食也一直处于紧缺状态,到了后期更始君臣混战,更是争相劫掠百姓,民不聊生。
多少年了啊,关中的百姓苦了十几年,终于盼到了建世小皇帝,终于等来了低价粮!
百姓们都拍手称快,人人脸上带着欣喜,争相称颂皇帝圣明,全忘了两个月前还在偷偷地痛骂放牛小子。如今大家的口气都是这样的:
“我就说陛下有法子,绝不会任由咱们吃不上饭的!”
“陛下开仓赈灾,供我们吃了两个多月的义粥,又果断出手,将粮价压到了三百钱一石,真是英明无比啊!”
“有陛下在,咱们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等到陛下一统天下,说不定能像文景之时,只要几十钱就能买到一石粮食!”
“什么说不定?那是一定的!陛下一定会统一天下,一定会让咱们大汉的粮食吃都吃不完。”
百姓拍手称快,皇帝自己也很高兴。他将官仓中的几十万石粮食高价卖出,又以卖价几分之一的价位收回了百万石粮食,在这一买一卖之间,皇帝挣了数不清的钱,如今他粮仓充实,钱袋子也满得要溢出来,这真是一笔合算的好买卖啊!
要说开始时还对皇帝有所怀疑的话,如今宋弘对陛下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初他迟疑不肯接受皇帝的征召,真是有眼无珠,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简直是比当年高祖皇帝还要英明的存在,有这样天资超凡的皇帝,何愁天下不能平定?
在又一个上朝的日子,许久没有见到皇帝的朝臣们在大殿中窃窃私语,议论着这场粮价风波,推测着皇帝今天身体如何,会不会又放了大家的鸽子,忽然宦官牛头一声长长的吆喝:“陛下驾到~~”
皇帝昂首挺胸走上大殿,所有人都跪了下去,跪拜之后,皇帝示意大家起身,说道:“朕许久未临朝,十分想念诸位卿家,尔等可有什么事要奏么?”
宋弘第一个出列,说道:“陛下,臣请陛下治臣的罪,臣御下不严,有侍御史杜林等十人,与朝臣共五十六人逼宫死谏,惊扰圣驾…臣有罪,请陛下处置!”
皇帝道:“你初来乍到,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干系,你也不用往身上揽,退下吧!”
司隶校尉鲍永出列奏道:“陛下,五十六名朝臣还在诏狱,未曾审讯,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处置?”
皇帝挥了挥手道:“全放了,放他们回家,让他们好好想想,想想自己犯了什么错,每人写个折子上来!”
201.忠臣之心
杜林的身边堆满了竹简,还有一卷卷的布帛,作为关中有名的豪门,杜家自然是不缺钱的。在他入狱之后,家人被允许来探过一次监,送来了衣服被褥,本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此时上面都布满了墨迹。杜林在上面写满了字,都是他对现实的失望,对百姓的怜悯,对皇帝的愤懑和不满。
在狱中关了近一个月,他吃足了苦头,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凹陷,已有些脱相。但杜林并不后悔,他为民请命,死而不悔。
他把自己比作被商纣杀死的比干,被项羽逼走的范增,两个人都是极有才能,忠心耿耿的大臣,奈何不被主上信用,一腔忠诚皆空洒,满怀壮志尽成灰。
刚入狱的几天,他偶尔还幻想着皇帝会不会幡然醒悟,对他重新任用,狱吏每一次开门的声响都让他燃起希望。可是一次次的失望之后,杜林渐渐陷入绝望,望着那一方铁窗外的狭小天空,他想,或许自己再也走不出这诏狱了。
这让他感觉到生命的可贵,杜林抓紧一切时间写作。作为一个满腹读书,享有盛誉的大儒,他有著书的才能,也有强烈的写作欲望,因为这次风波,他开始撰写一部书,书名为《帝鉴》。他要以历代帝王的行事,来讽谏当今的皇帝和后世的帝王,让他们学会如何做一个爱护百姓的好皇帝。全书采用教训的口吻,在写的时候,他内心的想象是针对着建世小皇帝,那一句句话,仿佛就是在告诉刘钰,他应该怎么做,怎么才能做到真正的仁德爱民。
杜林文思如泉涌,他的书简不够了,家人没被允许送新的过来,他便用衣物接着写,将所有的衣物都写满了,他便又拆了被褥,用拆下来的布写,直写到他身上穿的、铺的盖的全是墨迹,他整个人都是黑乎乎的。
写字的间隙,他便为长安的百姓,为关中的黎民忧愁,不知粮价涨到了什么地步,百姓如何能吃得上饭,如今。。。恐怕已有不少人饿死了吧?
等到狱吏送饭来的时候,他便问道:“如今外面粮价如何?”
狱吏将饭钵向地上重重地一放,说道:“吃你的饭吧!不知道何时连饭都没的吃了,还操心粮价的事!”
杜林便想:连狱吏都知道,他不可能再活着出去了。
他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不怕死,比干早就死了,范增也死了,可他们都留在了史册中,流传后世,想必后世的史书,也有他杜林的一席之地。
与忠臣相对应的自然是暴君。他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仁德的皇帝怎么就成了不顾百姓死活、迫害忠良的暴君。果然权力会迷惑人的心智,进入长安刚刚半年,刚体会到大权独揽的滋味,皇帝便不再是从前那个皇帝。如此看来,从前他的所作所为也许只是一场戏,他通过演戏获得了仁德之名,得到各方的支持,如今他真正站在了权力的巅峰,不需要再做戏了,这才暴露出暴君的本性。
杜林恨自己看错了人,后悔从河西巴巴地赶回来,只为了这么一个假仁假义的皇帝,如今他尝到了苦果,很可能会失去生命。
他入狱后大概一个多月,一个寻常的清晨,外面传来脚步声,好像有几个人在走动,也许是狱吏在查牢房吧!杜林想着,没有在意。
然后他听到牢门不断被打开,咣咣当当的声响让有些混沌的头脑变得清醒,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声响,有人在哭,有人在笑,那都是与他一道去死谏的同僚。
杜林心想,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了,他该上路了。
他整了整衣冠,衣服已十分脏了,可他还是像模像样地抚平,掸了掸上面已结成泥的灰尘。
他是高门大姓,最高贵的士大夫,就算去死也要有自己的尊严。
他将竹简和写了字的布收拾到一处,用一床被子包裹起来,打成了一个大卷。这些遗物会由他的家人收走,由他的子孙为他传之后世。
收拾好后,杜林正襟端坐,默默地等待。
吱呀一声,牢门打开,三个人进来,为首的一个像是一个官吏,他打开一份帛书,看着上面的字,又看了看杜林,大声问道:“侍御史杜林?”
杜林沉默不语,旁边的狱吏垂手道:“是。”
“你可以走了!”
“走吧,我准备好了,只是,我要先梳洗,我不能这么肮脏地上路。”杜林的脸平静无波。
“梳洗?回家去有的是时间梳洗,在这儿梳洗什么?”
“回家?你说让我走,到底去哪儿?”杜林抬起头,诧异地问道。
那个官吏也有点诧异,“我怎么知道你去哪儿?你不会连自己的家都不认识吧?”
杜林抱着一卷竹简和帛书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发懵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春风扑面而来,一切都与狱中不同,让他感觉愈加恍惚。
杜林站在诏狱门外,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他的弟弟杜成迎面过来,欣喜地叫道:“兄长,你出来了,出来就好。”
杜成眼里蓄了泪,伸手来接他手中的被卷,杜林却还紧紧地抱着,没有松手。
两个人上了马车,经过人流往来的大街,人人脚步匆匆,忙着自己的生计,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集市看似比往常愈加热闹。
杜林一直看着车窗外,此时忽地转头问道:“长安城。。。饿死了多少人?”
杜成一愣,显然没料到兄长会问出这个问题,他笑着答道:“怎么会?如今粮食充足,哪里会饿死人?”
“粮食充足?怎么会充足?市面上不是没有多少粮食卖么?这么多天过去,更应该缺粮了。”
“兄长,那是你入狱之前,当时是在闹粮荒,可自从陛下放开了粮价,商人都争先恐后从外边运粮进来,后来长安城的粮食就多了起来,百姓们都能买到低价粮。你看,原来的那些赈灾施粥点都撤了,用不着了,都买得起粮,谁还会去喝那些沙粥?兄长,这次你真的是错怪了陛下,陛下从来都把粮食的事放在心上,只是为了让粮商都能运粮进关中,并没将他的打算说出来。兄长,你带着朝臣闯进宫去死谏,把陛下置于何地?可陛下却宽宏大量,没有处置你们,只是让你们上书自陈罪过。兄长,你的文才那么好,回去好好地写一篇奏折,向陛下请罪,想必陛下也不会。。。”
他说到这儿,一直沉默不语的杜林忽然大叫道:“停车!快停车!”
“兄长,你,你做什么?”
杜成还没反应过来,杜林已匆匆跳下还没有停稳的马车,跌跌撞撞地向路边奔去。
他冲进一家粮店,动作颇有些猛烈,把里面的伙计吓了一跳,忙上来说道:“客官,您要买粮吗?三百钱一石,若是零买,四个钱一斤。”
伙计捂住了鼻子,在诏狱呆了一个多月的臭味从杜林身上散发出来。
“三百钱。。。四个钱。。。怎么如此便宜?我不是在做梦吧?”杜林怀疑起自已的耳朵来,也难怪,一个多月前他入狱的时候,粮价还在七千五百钱一石。
伙计虽然嫌弃他身上恶臭,却见他峨冠博带的像个士大夫,不敢不尊敬,陪着笑脸道:“哪有买粮嫌粮贱的?客官,我等也想粮再贵些,好多赚些钱,可是陛下心系百姓,不准粮价太高,我等便只好低价卖粮了。”
“那么,陛下终于还是限价了吗?”
这时旁边一个买家接口道:“限价?那怎么限得住?你问问这些奸商,陛下若是限价,他们还会摆这么多粮出来卖吗?陛下天资超凡,行事神鬼莫测,陛下自有陛下的妙法,不用限价,便让这些奸商乖乖地运粮进来,低价卖给百姓!”
他一口一个奸商,说得伙计很是尴尬,嗫嚅道:“您看您,这是指着鼻子骂我们呢!”
“骂你们怎么了?你们就是奸商!粮荒的时候,你们便把粮藏起来,让大家愈发买不起,如今粮食多了,你们又千方百计地拉我们来买,还要让我们多买!”
另一个买家道:“那个杜御史,那些去死谏的朝臣,他们只有一句话说对了,那就是商人都是奸商!”
伙计见要被他们围攻,忙向后躲去,不与他们辩论。
店内的几名顾客却被挑起了情绪,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一个说道:“我如今才知陛下的高明,与陛下比起来,那些御史简直是无用之人,只知道污蔑陛下,自己却没有丝毫的本事,遇到事除了挑别人的毛病便是束手无策。那这个御史谁不会当?挑毛病、骂人我也会,保准比他们挑得好,骂得狠!”
“那个带头的御史杜林,据说也是饱读之士,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经济之才也没有,只会指责陛下,还自以为是忠臣,明明是带着一群人去闹事,往陛下身上泼脏水,还当自己是为民请命,实在是可笑!”
“唉,也别这么说,他们也是为了百姓好,只是无知又无能罢了。”
“如此无知,怎么能做朝廷高官,这天下要交给他们治理,岂不是乱了套了?要我说,陛下应该将他们都撤了,另选能干的人上来。”
“岂止是撤了,应该重重地治罪!他们这样子诽谤陛下,让无知百姓们听了,岂不对陛下有所偏见?咱们长安人还知道些事情底细,明白陛下的苦心,要是远方之人,只听说御史们为民请命,入宫死谏,那会把陛下看作什么人?”
“你说得有理,这样的人最是该杀!若是那些恶人诽谤陛下,百姓自不会相信,可这些人平时都被视作正人君子,打着正义的招牌,他们说的话自会有许多人相信,他们胡说八道一番,危害更大。”
“这么好的陛下,被这些无能的御史诽谤,真是让人生气!”
杜林听着众人的话,心里早已是翻江蹈海,自己舍了性命去为民请命,结果这些百姓竟然如此骂他,恨不得他去死,难道自己真的错了,自己真的是诽谤陛下?
202.书没白念
杜林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过了两天,杜成进去见自己的兄长,发现他已憔悴得不成样子。
杜林看起来整个人都垮掉了。
在诏狱中时他没有垮掉,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对的,他站在正义的一方,这是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持,即便是死,他也会甘之如饴。
可是等到出了狱,在粮店听到百姓的谈论,他才知道,原来自已在他们心中的印象是又无知又无能,只会挑毛病骂人,空谈仁义没有用处,以自己的行为诽谤污蔑陛下,危害比恶人更大上百倍。
他明明是坚守儒道的正人君子,他明明是为了百姓的福祉不顾个人安危的勇士,为何成了众人口中的大奸大恶之人?
杜林不明白,也实在是接受不了,自幼学习圣贤之道,行事每每以圣贤之道要求自己,可为什么他学成了一个无用之人,难道圣贤之道也是无用之物吗?他的信仰崩塌了。
杜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眠不休地思考,几天来他都处于痛苦之中。当家里人都担心他的健康时,杜林的屋门突然开了。
他站在门口,瘦得像一只竹竿,怀里抱着他视若珍宝的一大卷东西,那是他满怀悲悯和愤懑,在狱中写成的七卷《帝鉴》,杜林本来要把这些流传后世,供后世的帝王学习参考。
他抱着七卷《帝鉴》,不顾家人的呼喊,竟自走向厨房,将那些竹简和布帛投入火中,眼看着他们烧成灰烬。
杜林仰天叹道:“只知读书,不会任事,于国于民皆无用,尚不及庖厨,犹得为他人备炊。杜某一个无用之人,竟妄想为帝王做训,岂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吗?”
他沐浴梳洗,焚香研墨,写了一篇奏章,之后便身着素服,也不乘车,抱着奏章,径自向宫中走去。
他奇怪的衣着和恍恍惚惚的样子引起了路人的注意,直到有人认出了他,大叫道:“瞧,那就是御史杜林,那个带头向陛下泼脏水的无用儒生。”
“这个人最是可恶!竟然诋毁陛下的名声!”
呼喊声招来了更多的人,许多百姓拥上来围观,有好事者追着他,看他去哪里。
“这是要进宫吧?还要去劝谏陛下吗?”
“看这样子是去请罪的,知道自己错了,还有救!”
杜成从后面追了上来,劝道:“兄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陛下宽宏大量,既然已经放了你,自然是原谅了你,你要去请罪,我陪你,咱们一道去,兄长,你还是上车吧!这样被人指指点点,面子上不好看。。。”
杜林道:“我诽谤陛下,罪不可恕,就算陛下饶恕,还有面目活在天地之间吗?受百姓唾骂,是我应得的惩罚,也是为陛下正名,让千千万万轻信我的人知道,陛下是对的。陛下之名因我而污,亦将因我而洗刷干净。”
他不顾众人的嘲讽,执着地一步步向前,直到长乐宫附近,那些好事者才慢慢散去。
小皇帝刘钰此时正在宫中与郑深、鲍永、宋弘和杨延寿等人议事。
皇帝想让鲍永去镇抚并州,收云中、定襄等郡。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只是因为去年时他对鲍永还不放心,要叫他到京师,君臣互相增进了解,坚定彼此合作的心志,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如今半年过去了,鲍永的家稳定在了长安,想必他对于建世汉也有了归属感,对皇帝陛下有了信心和效忠之心,这时再将他放出去就放心多了。
鲍永在更始军中威望很高,众人都比较信服他,这样的人正可用来劝服那些尚未归附的人,有时候比数万大军还要顶用。
何况他本来就是奉更始帝之命去镇抚并州的,在并州有很强的号召力,派他去收并州再合适不过。
皇帝征询了几位朝臣的意见,下旨以鲍永为镇北大将军,持节镇抚并州,可自行任命官吏。这是方面大员,威权行于一方,对鲍永是极大的信任,鲍永欣然领命。
这时,太监牛头进来回道:“陛下,侍御史杜林来了,说是要向陛下请罪,如今正在外面跪着。”
小皇帝道:“哦,他想通了吗?让他进来吧!”
杜林进来便伏地叩首,将奏章高举过头顶,尚未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哽咽道:“陛下,臣,臣实在是糊涂,请陛下降罪!”
刘钰伸手拿过奏章,翻看几下,正色道:“那你自己说说,你糊涂在哪儿了?”
杜林道:“臣乃无用之人,只以一己浅陋之见,妄测圣心,冤屈了陛下,使陛下英名受损,臣之罪不可宽宥,请陛下重重责罚,臣死而无怨。”
皇帝道:“你虽不懂事,却也是出于公心,为了百姓。御史本就有规谏之责,只是你们谏事的方式过激了些。朕看你的奏章,已有悔悟之心,这样吧,你自己先说说,该受什么惩罚?”
杜林道:“以臣谤君,罪莫大焉,臣将自尽以报陛下。”
当时汉朝还有先秦遗风,要脸的人动不动就要自杀,像杜林这样的情景,确实够得上自杀了。
御史中丞宋弘说道:“不妥,国家自有法度,犯了什么罪,就领什么惩罚,你饮剑自尽,却置国法于何地?置陛下于何地?若是传扬出去,世人还以为陛下容不下谏臣。”
宋弘是想保全他,杜林却听得有些呆了,自己死谏,是给皇帝泼脏水,自己认错了,自尽赎罪,还是给陛下泼脏水,到底让人怎么办?
这时皇帝说道:“杜林,你还是没想明白,你自称认识到自己是无用之人,应多做有用之事。可自尽最是无用之事,自绝于君上,自绝于父母亲人,无益于国家,无益于天下百姓,你饱读诗书,装了一肚子的学问,都是为了什么?难道只为了杀死自己吗?”
皇帝低头想了想,说道:“你想不出自罚之法,朕便直接处治了,上郡白土县长还没有人选,你去那儿上任吧!不要小瞧这一县之长,只要你能使一县百姓安居乐业,沐浴大汉的恩泽,那也是一件大大有用之事。好好干,让朕瞧瞧你的本事,三年之后,朕再看你将白土治得如何。”
上郡白土县是十分偏远的一个县,处在戎狄之中,地广人稀,汉胡杂处,条件恶劣,难行教化。皇帝把白土县交给杜林,也是考验他的意思,依着皇帝的心思,京官都应该到地方上锻炼锻炼,了解了民情,才能制定出符合实际的政策措施。正好出了朝臣群谏的事,皇帝便把这些人都发配到地方,有的去做郡里小吏,有的去县里为官,杜林的白土县可算是最偏远的发配地之一。
杜林拜受任命,心里有了新的希望,一县虽小,也是自己施展抱负的舞台,他要做出个样子,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让大家看看,他杜林这几十年的书不是白读的。
203.地里有猴
粮荒风波后,左冯翊和弘农传来喜讯,宿麦丰收,抚民营组织流民七万人屯田,再加上营中三万余人的军屯,共收获宿麦一百万石,而南城将军曹金虽然只招募了两万流民,营中军屯者也只有两万,在弘农田地质量不及左冯翊的情况下,也种出了五十万石的粮食,论亩产更在抚民营之上。
抚民将军刘侠卿不愧是牛马校尉出身,在屯田之余大搞畜牧业,养了无数牛马牲畜,成批地运送到长安来,供给官中使用。
小皇帝大大地松了口气,大汉终于度过了第一次粮食危机。
为了表彰两个营的功绩,皇帝陛下大加封赏,抚民将军刘侠卿益封一千户,原抚民校尉,现尚书令郑深封关内侯,南城将军曹金原本是关内侯,这一次因为在屯田上的出色表现封为列侯,食邑一千户。
旨意一下,朝廷上下尽皆哗然,大家向来只知道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取封侯,没想到从地里也能刨出侯爵之位来。
这一次的封赏大大激发了各地方官的种地热情,郡县长官无不亲自抓农业生产,个个对春耕无比重视,也都想在耕地里取得政绩,也能种个侯位出来。
皇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如今的天下是资源之争,最重要的资源是人和粮食,有了更多的粮食,就能招来更多的人,有了更多的人,可以种出更多的粮食,只要形成了这种良性循环,不出几年,关中必然成为资源最雄厚的地区,为他争霸天下提供源源不断的士兵和军粮。
建世汉对于流民的吸引力是巨大的,因为赤眉军本就是个流民组织,以赤眉军为基础的政权比其他政权对流民更加友好。开春以来,关东的流民不断涌入关中,大概都是被小皇帝爱护百姓的名声吸引来的。
皇帝对于流民来者不拒,只要来,便有吃的,便有田种。三辅战乱了这么多年,人口流失严重,正需要有外来人口补充,而三辅的田地又格外肥沃,只要流民把闲田种起来,粮食会越来越多,大汉再不用担心粮荒。
在这种风气引领下,各地的春耕搞得火热非常,官府大力推动春耕,又安排了许多耕牛,租给农民使用。而且对于无犁的农户,官府还帮助出犁。
官府的犁与农户平常用的大大不同,平时耕地的犁都是直辕的,官府的犁却都是曲辕的。农民对这种犁没有充分的认识,都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这一天,长安附近的霸陵显得极不寻常,县令、县尉、县丞等县中的长官天没亮就带人来到地头,县令命令把当地的百姓都早早地吆喝起来,一道平整路面,将地头的碎石头捡走,将路上的坑洼填平,把一片田地整理得平平整整。
百姓们都猜想会有什么大人物要来,要不然县里长官不会如此上心。果然,不久之后,来了一队人马,领头者身着官服,官威十足。县令等人都跑到那官员马前跪拜,官员在马上指东指西,好像是评论着县令的准备工作。
百姓们交头接耳,谁也不知道来者是哪一个,后来听到有人说,来的人是京兆尹。百姓们便恍然大悟,怪不得县中长官一齐出马,原来是京兆尹来了,京兆尹可是大人物,是得好好地迎接一下。
一个老者说道:“每年春耕时,都要有大人物来开犁,扶犁走上几步,宣布今年的春耕开始,往年都是县令开犁,今年大概因为皇帝陛下特别重视种田的缘故,京兆尹亲自来开犁了。”
众人便都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于是百姓们都等着京兆尹开犁,为他们的春耕讨个好彩头。他们眼看着官吏们把牛赶下了田,套上了一副奇怪的犁,那犁比平常的犁来得短小,辕是弯曲的,想必就是传说中官府今年大力推行的曲辕犁。
一个老农捋着胡须道:“我耕了一辈子的地,用了一辈子的直辕犁,从来没见过曲辕的犁,这弯曲的犁怎么耕田?搞不好会把沟垄犁歪的?”
“就是,用直辕犁挺好的,官府为什么非要推曲辕犁?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他们说改就改,那玩儿意能好用吗?”
“反正我们家有犁,不用官府的犁。”
“可我家里没有啊!难道今年官府提供的都是曲辕犁,那可就糟了!”
百姓们议论了半晌,却见京兆尹丝毫没有下田的意思,而是派兵士将百姓们驱赶着,让他们在田地旁边站定,他自己则带着那些官员,骑马向前跑出去老远,好像是要迎接什么人似的。
难道这次有比京兆尹更大的官儿来开犁?难道竟是大司农?或者是朝中的三公?比京兆尹大的官,朝廷里也没有几位吧?
百姓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伸着脖子向前方瞭望,可是等了半晌,伸得脖子都酸了,还没见到半个人影。
许多人没吃早饭就被赶了出来,此刻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半天等不到人,未免有些烦躁,暗地里偷偷地抱怨。
可是眼看着京兆尹和一众官员都在那儿干等,百姓们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默默地在地头呆站着。
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上热气蒸腾。一干人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个个饥肠辘辘,口干舌燥。
忽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一队骑兵奔驰而来,前面是开路的仪仗,精神头十足的小伙子们扛着旗帜,风将旗帜吹得呼啦啦地响。
正在等候的京兆尹等人骚动起来,都在整理官袍,然后拜伏于地,有士卒过来吆喝着众人跪拜。
“跪下!都跪下!你,说的是你,你怎么还站着呢?”
“这是什么大官啊,这么大的官威,连京兆尹都要跪拜?”
士卒一鞭子抽了过来,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还敢问!当今天子,谁敢不跪!”
百姓们听了都吓得不轻,膝盖不由自主地软了,全都跪了下去,一个人低声道:“是皇帝陛下,上次我在长安见过那旗子,是皇帝的大旗。”
“天哪,居然是皇帝,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皇帝!”
骑兵队伍来到近前,对跪在地上的京兆尹等人理都不理,只顾着把郡里的县里的兵丁都驱赶到一边,防卫工作全部由羽林军接管。
小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策马而来,到了近前,飞身跳下马背,动作别提多么矫健。
他走上地头,望着周围的百姓挥了挥手,“都起来,都起来吧!朕是来耕田的,尔等都不用怕!”
这时有礼官上来,请皇帝主持耕耤礼,皇帝祭拜完毕,就下了田,左手扶犁,右手执鞭,一声吆喝,黄牛开始前进,眼见犁头翻开黄土,刷刷地向两旁分开,曲辕犁快速前进,而皇帝口中发出驱赶黄牛的各种声音。
那黄牛温顺异常,随着皇帝的口令埋头向前,走出十几步,皇帝干脆把鞭子都丢掉了,只用手扶着犁,口中吆喝着牛前进。
礼官跺脚道:“错了,错了!天子扶犁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陛下怎么犁了这么久!这不符合礼制!”
旁边的尚书令郑深道:“仁为体,礼为用,陛下有仁德之心,欲兴农耕,此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何必拘泥于礼仪形式?”
小皇帝耕得性起,撸起袖子,卷起裤腿,脚下不停,眨眼间已犁到了另一侧地头,他吆喝着牛转身,手上用力一提,曲辕犁轻巧地掉头,又迅速地耕作起来。
地头上都是老庄稼把式,见这犁如此轻巧,都不禁叫一声:“好犁!”
皇帝又犁了回来,看着地头上站着的百姓,叫道:“来几个人,用直辕犁耕作,咱们比试比试!”
京兆尹找县令,县令找乡长,乡长找亭长,立时选了几个老农下地,将几架直辕犁架上牛背,一声吆喝,与皇帝一道出发。
方才众人看着曲辕犁快,但是因为没有参照,并没有觉得太过出奇,可如今与直辕犁一比,曲辕犁的优势尽显,不仅速度快,掉头也快,不一会儿就把直辕犁远远地甩在身后。
而曲辕犁犁过的地土质松软平整,比直辕犁的效果更好。
“真没想到,这曲辕犁竟然这么厉害!”
“是啊,比直辕犁快多了,而且更加轻巧,转身也方便。”
农户们站在地头,纷纷评点着。
有人嘀咕道:“你们看,陛下赶牛,实在是拿手,他不用鞭子,只是嘴里发出声音,那牛竟像是能听懂似的,什么都顺着他的意思做。”
“陛下原本就是放牛出身,精于牧牛,我跟你说,传说陛下懂牛语,可以和牛聊天的。”
“到底是天命之主,与我们凡夫俗子不同,便连放牛犁地也比旁人厉害!”
在众人啧啧称奇中,皇帝放下犁,上了地头,百姓都跪拜下去,高呼:“万岁!”“陛下万岁!”
他们没有想到,陛下不仅会治国,还会赶牛,还会犁地,简直是全才。种地这事儿大大地拉近了皇帝与农民的距离,他们欣喜地看到,他们的皇帝也是个好庄稼把式,就好像皇帝是他们的“自己人”。
自从皇帝开犁之后,曲辕犁风行三辅,而小皇帝刘钰也成为了农夫口中津津乐道的“咱们的皇帝”。
204.桑葚与酒
建世二年的春天,小皇帝刘钰已威震天下,大汉在他的带领下形势一片大好,要人有人,要粮有粮,军中尽是精兵强将。
看着政权一步步稳固,刘钰动起了心思,现在时机正好,不征战天下还等什么?征战的第一个目标当然是陇西。
从地势上看,陇西占据陇山之利,居高临下,对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平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陇山的地势决定了从西向东打容易,从东向西打却是难上加难,何况陇西是在当世人杰隗嚣的手里,更令人不能轻视。
在正史中,刘秀花费了数年,出征了三次,直到把隗嚣熬死了,才算是平定了陇西,那还多亏隗嚣的儿子隗纯不争气,敌不过汉将来歙,只好投降。
多亏小皇帝知道历史走向,在进长安之前就提前布局,在陇西安插了孙易这个棋子,又在进入长安后派刘茂率军四万大军去支援,硬生生地在陇山之西扎下根来,如今看来,隗嚣的形势便大大不同了。
隗嚣能割据陇西靠的就是陇山天险,只要他封住穿越陇山的几条通道,任你有百万大军也难以逾越,刘秀便在这儿吃了好几次的亏。
可是如今刘茂和孙易已挺进到陇山以西,陇山的天险便形同虚设,除非隗嚣把刘茂和孙易赶到陇山之东,否则他独立的根基便不复存在。
因此,在刘钰看来,陇西的问题有了政治解决的可能性,只要让隗嚣认识到建世汉的实力和潜力,让他感到难以匹敌,也许不必动用大军,隗嚣便可望风来降。
小皇帝已针对陇西展开了军事部署,除了刘茂、孙易的五万军队钉在隗嚣的眼皮子底下之外,镇西大将军杨音率军三万在漆县一带,对隗嚣虎视眈眈,逄安率五万人扼守陈仓道,随时可挥兵转向陇西,十余万军队陈列在陇山内外,蓄势待发。
在这种高压态势下,皇帝又展开政治攻势,下旨让隗嚣入朝,也征召身在陇西的一众关陇名士入朝,杜林和谷恭等人都是响应皇帝征召从陇西回来的。
隗嚣一直对皇帝的征召没有回应,在朝臣们的建议下,刘钰又下了一道诏书去责备,诏书的用辞很是严厉,并赤裸裸地发出了战争威胁,威胁隗嚣再不入朝,皇帝便要用兵陇西。
在这种局面下,隗嚣终于有所回应,建世二年的五月,隗嚣派马援来长安拜见小皇帝刘钰,据京兆尹报告,马援一行已到了上林苑,第二日便能进入长安。
就马援的接待问题,朝臣们态度不一,有人主张要礼遇以收其心,有人主张要以威慑为主,让他见识到大汉朝廷的威严,生出畏惧之心。
小皇帝刘钰知道,马援是当时的一个出色人物,他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并且眼光卓绝,玩弄一些小伎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反倒会显得小家子气。与其玩这些花活,不如实实在在,该干嘛干嘛,让他自己来判断。
马援作为隗嚣的眼睛,替隗嚣观察各方势力,挑选最有前途的那一个,然后再决定陇西的归属。他去年刚去了蜀地,见识了公孙述的成家天下,今年又来到长安,估计他在长安停留之后,还想继续东进,再去见识一下刘秀等关东群雄。
刘钰对马援的到来很是重视,外表上却表现的云淡风轻,马援来的时候他穿着常服,站在花园中一棵新发芽的柳树下,翠绿的柳枝衬着他年轻的脸庞,显得朝气蓬勃。
马援上来见礼,刘钰伸手扶他起来,说道:“马卿,你远道而来,朕特意备了酒席与你接风,这可是朕新酿的高度酒,配着新熟的桑葚,都是人间美味。今天你可是偏得了!”
马援谢道:“臣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
刘钰当先向一处湖边小亭走去,边走边道:“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朕只是为了你的德能才如此厚爱,和隗嚣没什么干系。”
马援道:“陛下知臣么?”
“当然知道!”小皇帝回答得干脆,“卿腹有韬略,胸怀大志,可惜未遇明主,蹉跎至今,不得施展。”
马援道:“臣得大将军厚待,高官厚,言听计从,怎么说是未得明主呢?”
“锦衣玉食、高官厚,都不是马卿的志向。”刘钰停顿了一下,慢慢说道:“马卿想成就的是冠军侯一样的功业,宁愿死于边野,马革裹尸,终不肯卧在床上,落入儿女之手。”
马援好像遭了雷击一样,脑袋瞬间有点发懵,这话怎么一下子说到他的心坎上?就好像他突然变成了透明的,小皇帝轻易看穿了他,替他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如果他能看到刘钰的表情,一定会觉得奇怪。因为刘钰正在偷偷地笑。
小皇帝说的这些话本来就是马援言志的话,在后汉书里明明白白地记着,刘钰记性好,记住了这些话,然后无耻地抢先替马援说了出来,往后“马革裹尸”这个成语就变成小皇帝的发明了。
刘钰到了亭子里坐下,示意马援也坐,亭中一张长案,上面摆放着两小坛酒,牛羊鸡鱼肉类,以及一盘红黑色的桑葚。
两个人相对而坐,旁边没有别人。
小皇帝道:“马卿,你遨游天下,见识世间英雄人物,从成家皇帝到汉家皇帝,感觉如何?”
马援道:“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矣!臣与公孙述同县,从小要好,臣去年去蜀地,公孙述在身边环列执戟之士,而后请臣进见。臣与陛下初次想见,陛下身边既无卫士,又无随从,如此简易。。。陛下怎么知道臣不是剌客呢?”
刘钰笑道:“你不是刺客,你只是个说客罢了!”
两人相视大笑。
马援忽然指着案上的酒道:“臣酒量颇豪,平日饮酒用大坛,两坛尚显不足,陛下只用这一小坛来招待臣吗?”
“此酒与寻常酒不同,这是朕新酿的高度酒。朕与你打个赌,你若是能喝光这一坛而不倒,朕便任你东西来去,绝不阻拦!”
这意思是马援要是赢了,就是要去见刘秀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直接过境就是了。
马援眉毛一扬,说道:“若是臣输了,此次绝不出函谷关!”
205.天下英雄
刘钰举杯道:“请!”一饮而尽。
马援也随之将一杯酒灌了下去,忽然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小皇帝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瞪着马援,等着看他和那些初次喝到高度酒的人一样,皱着眉头,咧着嘴,将口中酒一口喷出来。
没料到马援只是停了一下,然后头微微一低,将嘴里的酒强咽了下去,之后他张开嘴,长长地哈了口气,说道:“陛下,这酒实在是好酒!”
刘钰简直有点佩服他了,喝惯了几度的黄酒,毫无心理准备地来这么一杯六十度白酒,竟然能保持不失态,看来马援是真正的酒鬼。
两人又对饮了几杯,马援对高度酒赞不绝口。
酒至半酣,刘钰道:“马卿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言之。”
马援说道:“成家天子公孙述,居巴蜀富饶之地,兵粮足备,可为英雄?”
刘钰道:“公孙述偏居一隅,妄自尊大,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马援点了点头,皇帝的看法与他相同,公孙述只是他丢出来试探刘钰的,没想到建世小皇帝虽未见过公孙述,却对他判断如此精准。
小皇帝为自己倒了杯酒,呷了一口,缓缓说道:“公孙述不过是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
他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却低沉有力,显示出无比的自信,让人毫不怀疑他能够做到。
马援道:“陇西隗氏,礼贤下士,豪杰归之,刑政修举,兵甲富盛,可为英雄?”
刘钰道:“隗嚣多疑,有好士之雅而无察言之明。更始入关,君臣贪暴,虽居庙堂,不改盗贼习性,败亡之势,匹夫皆知,而隗嚣不听方望之言,竟举郡而降,束手称臣,陷诸父于死地,仅以身免。如此不辨良言,不识时务,怎称英雄?”
说得马援暗暗点头,隗嚣当年起兵之时,势力比如今强得多,不仅坐拥天水郡,而且派兵攻占了河西五郡以及安定、陇西、武都等郡。
当时他的势力足可争雄天下,却不听军师方望的劝告,凭更始帝刘玄的一纸诏书,就放弃了偌大的基业,俯首称臣。后来更是举报自己的叔父谋反,害他们被更始帝诛杀,自己落得单枪匹马狼狈逃出长安。
如今河西五郡已在窦融的掌控之下,隗嚣只占据两郡之地,腹心处还有刘茂和孙易这两颗钉子,形势比从前大大不如,隗嚣此时已是英雄气短了。
马援又道:“刘永、张步、秦丰、延岑等人,可称英雄?”
刘钰抚掌大笑,“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
马援道:“铜马帝刘秀,起自匹庶,发迹于昆阳,以数千屠百万,单骑入河北,取赵、魏,鞭笞群盗,可为英雄?”
刘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若无朕,则刘秀可为天下第一大英雄!”
言外之意,有了他刘钰,刘秀便只能屈居第二了。
刘钰道:“刘秀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之志。他处事谨慎,性情柔和,若无其兄刘縯,断不会举事兴兵,恐怕此时仍在南阳种田。其人行事深思熟虑,未免显得胆小,但至绝境时却又敢于行事,显得胆大之极,因为他能看清形势,知道除殊死一搏之外,别无他法。刘秀虽有领军之才,然昆阳之战,王邑手下有四十万大军,若不自乱,数千人焉能撼动?此乃天灭王莽,刘秀适逢其会。等到更始帝杀了刘縯,视刘秀为眼中钉、肉中刺,此时天下之大,无其容身之地,刘秀被逼无奈,只得奋起一搏,遂有河北燕赵之地。朕也知刘秀是个英雄,不过三年时间,以一个乡野农夫,到如今割据一方,争霸天下,着实走了些时运。可是,如今他的好运气已到头了。”
“为什么?”
“因为有了朕!”刘钰昂首道:“刘秀挟定河内、河东之余威,令邓禹挥兵渡河,意在长安,令吴汉率军二十万,围攻洛阳。他是想一举夺取东西两都,定鼎天下。然自朕去年六月登基为帝,九月入长安,十月逐邓禹、败吴汉、得洛阳,刘秀之谋皆不成。如今两都尽在朕的手中。朕出身牛吏,孑然一身,无根无凭,凭一已之力,不到一年,尽得赤眉之军,数郡之地,更有长安帝王之基。马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马援恭敬地道:“臣不知,愿陛下教我。”
刘钰道:“因为朕得天之佑,当有天下。先祖托梦,授朕韬略。从此之后,天下尽在朕之胸中,大事尽在朕之掌握。”
马援默然无语,心中暗想,又是这一套,又是吹自己得天之佑。可是仔细想想,这个小皇帝的崛起还真是如有神助,他一个放牛娃,突然横空出世,不到一年时间,收编了数十万赤眉军,平定三辅,略定诸郡,在河东和洛阳两地让刘秀吃憋。他干下这么一番大事业,要说没有天佑,怎么解释
想来想去,刘钰说的都是事实,没有一句在吹牛。
马援诚心诚意地道:“陛下实乃真英雄也!”
两个人推杯换盏,酒兴渐浓,话也越说越多,马援发现,小皇帝刘钰的小只是年龄上的,他的思想完全是个成年人,思维缜密,逻辑严谨,却不落窠巢,时有惊人之语。
马援问道:“依陛下之见,刘秀之势如何?”
“长安、洛阳据其一,可争天下,如今刘秀西进受阻,只有向东、向南,可东有刘永、董宪、张步,南有秦丰、田戎等人,刘秀自保尚且不易,何谈争天下?”
“以刘秀之才,当能抚定关东。”
“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刘钰拈起一粒桑葚放入口中,说道:“若是没有朕,他当能平定关东。可如今有了朕,他的处境便越发艰难了。朕虽未在东线主攻,但已有上党和太原,与邯郸近在咫尺,只要挥兵越过太行山,便能兵临城下,直捣刘秀老巢,此乃当年韩信进兵的路径。邓禹如今已是丧家之犬,早晚必被征北大将军赶出河东,那时河东河西连成一片,关中稳固。朕在东线洛阳驻有重兵,随时可挥兵东进,联结刘永,共击刘秀,刘秀不得不以重兵布防,哪还有余力去东征西讨?”
“朱鲔坐拥二十万大军,恐不肯为陛下所用。”
“朱鲔确实还未归心,可他已遣子入质长安,他的长子朱自力正在羽林军中为一校尉。朕不必刻意去逼他,长安的势力大一分,朱鲔归附的心便强一分,只要朕的实力足够,又能保他世代富贵,朱鲔自然会倾心投效。到了那时,朕便可对关东用兵了。”
马援道:“大将军若以数郡之地、十万之众归附陛下,陛下何以待之?”
来了,终于来了,马援终于开口为隗嚣要条件了。
刘钰正色道:“高官厚禄,万户之封,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陛下可使大将军镇陇山之右,为国屏藩乎?”
“不可!”刘钰断然拒绝,“隗嚣要归汉,必要入朝,如不入朝,让他与朕战场相见!”
“陛下何不令朱鲔入朝?朱鲔走投无路之时,得陛下相助,才得安居洛阳。而大将军占据陇右,带甲十数万,得地之利,可谓一方诸侯。同为诸侯,为何待之不同?”
刘钰笑道:“朱鲔不过守户之犬,蜗居洛阳,东不能击刘秀,西不能入函谷,有何惧哉?而隗嚣当世雄杰,能得士人之心,不可使之久居于外。”
“陛下是忌惮大将军了?则大将军入朝,可有性命之忧否?”马援真是敢说实话。
“隗嚣若束甲入朝,乃是大大的功臣,朕赏他尤恐不足,何言性命之忧?”刘钰向前倾了倾身,说道:“马卿,朕若杀隗氏,还有何人肯附朕?”
马援点了点头,刘钰说得在理,隗嚣若离开老巢,到了长安,就是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皇帝没有杀他的理由,只会厚待他,给外面那些尚未归降的诸侯看。
可是他临来之时,隗嚣便说了归降的条件,那就是名义上奉朝廷之命,但不入朝,朝廷要默许他继续割据一方,作为代价,他可以接受派一个儿子做人质。
马援说道:“陛下,大将军久居乡土,不忍离开,请陛下开恩,允大将军以子入质,代他侍奉陛下。”
刘钰笑了一下,牵动着脸上的那层皮扯了一扯,他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将酒杯向案上重重地一放,喝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
马援沉默了。
随后皇帝意气风发,越喝越兴奋,马援却默默地喝着闷酒,直到将一坛酒喝光。
刘钰惊奇地望着马援喝了一坛足有三斤的六十度白酒,面不改色,还能直直地站起来,身子一点也不晃。
马援说道:“陛下,您输了,望您信守诺言,随我东西任意来去,臣,臣过几日便要出关,去关东。。。”
他话没说完,突然眼睛定住,面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然后他身子直直地栽倒下去。
206.西疆告急
建世二年六月初,刘钰一边催逼着隗嚣入朝,一边厉兵秣马,做着战争准备。
这时突然从西边传来一个消息,更始旧将刘嘉、延岑和李宝从陈仓故道北上,袭破大散关,对坐镇陈仓的征西大将军逄安展开攻击,延岑等人合兵十数万,连破雍县和郁夷,大肆掳掠,逄安死守陈仓和虢县,更始军围攻甚急,两县形势危殆。
一向不问朝廷之事的赤眉军旧当家御史大夫樊崇立即进宫,向皇帝请命,要立即带兵去陈仓支援,皇帝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把老丈人劝回家去。
刘钰刚松了口气,樊桃花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直到进了屋,桃花才想起来行礼,“陛下,妾听说父亲要去前线,特来求见陛下,请陛下切莫让他前去。”
“求什么见,你都进来了,总是这么没有规矩,万一这里有大臣在议事,让他们撞见了,成何体统!下回记着要通报,知道吗?”
刘钰瞥了旁边的牛头马面一眼,两个死太监连忙跪下请罪。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们先拦一下,可是两个死太监根本不敢挡皇后的驾,他们宁愿被皇帝怪罪,也不敢跟皇后多说一句废话,因为皇帝可比皇后好说话多了。
樊桃花在军营中随便惯了,不喜欢这些虚礼,她在长乐宫中,就像当初在几十万人的大营里一样,想去哪儿去哪儿。来找皇帝时经常等不及通报,何况这次她是真着急。
“陛下,父亲的腿在陈留时负过伤,时不时地难受些日子,总要养一养才好,前一阵子疼了好几天,这刚好一点,他又要上阵,我怎么说都不听。陛下,您下旨,就不准他去!”
“你都拦不住,”刘钰摸了摸鼻子,“你觉得我能拦得住吗?”
虽然现在樊崇的老大脾气已经改了许多,看样子也甘愿退居幕后,过优哉游哉的侯爷生活了。但是一旦涉及到他的兄弟,立刻就变身为护犊子的老虎,露出满口的獠牙,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怪不得能让几十万人服他,樊崇确实是够义气,能让兄弟们依靠。
刘钰觉得,他要是敢下旨不让樊崇去救逄安,他这个老丈人就敢抗旨,自己拉了队伍杀过去,他可不想做这种上赶着让人打脸的事儿。
因此他也只是安抚,说立即准备军需,调拨兵马,需要些时日才能出发。
樊崇也懂得带兵之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出动,涉及的事儿多了,粮食草料马匹军械,哪个都要准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可不是他们一帮流民,走到哪儿抢到哪儿的时候了。
“陛下,那您真放心让他去?”
“不放心。”刘钰道,虽然他的这个放心的意思和樊桃花的完全是两回事。
“朕不放心让御史大夫去,因此,”刘钰看了看桃花,“朕随他一道去!”
“那我也去,我带女兵营去!”樊桃花入宫后没闲着,依旧弄刀弄枪,小皇帝也没禁管她,如今她的女兵营已扩充到上千人。
“你去做什么?朕缺你那几个女兵吗?桃花,你是大汉皇后,身份不一样了,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可是,我不放心。。。”
“你放心,朕会照顾御史大夫的。”
“本来我只是担心父亲,你去了,我又要担心你,出征了吃不好睡不好,战场上刀枪无眼的。”桃花上前抱住了小皇帝,把旁边的牛头马面都当作空气。
马面抬腿向外走,见牛头还看得津津有味的,一把扯了他,皱着眉头将他拉了出去。
“唉,这小两口,真好!”牛头摇着头,突然流出了眼泪,“想当年,我娘也想给我娶妻,可后来家里遭了灾,实在是活不下去,就。。。”
帝后两人在屋里唧唧咕咕了许久,皇后才出来走了,小皇帝随后召见安国将军罗由,让他到广阳殿相见,想了一想,又下令召见太中大夫马援和中大夫吕鲔。
马援自从上次喝高度酒醉倒之后,安心在长安城呆了下来,这些天经常接受皇帝的召见,小皇帝任命他为太中大夫,可以参与议政。
马援还是第一次进入广阳殿,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墙上挂满了舆图,而殿内摆满了一张张木案。
皇帝正站在其中一个木案旁边,向他招手道:“文渊,来这儿!”
马援走过去一看,见案上堆满了细沙,并且分成各种颜色,案上还有一些其他的石块木块等物,零星地堆放。
“这是什么?”马援惊奇地问道,完全没意识到又一项属于他的发明创造被陛下无耻地霸占,按照历史记载,马援才应是沙盘的鼻祖。
“军事沙盘。”罗由在旁回答道:“看这儿,绿色的是山脉,蓝色的是河流,插着红黑旗子的是城市和要塞。”
马援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道:“看这里的地势。。。是陈仓?”
皇帝点了点头,指着沙盘上几面小小的旗帜道:“郁夷被李宝占据,雍县在延岑手中,刘嘉驻扎在大散关,三人将逄安和诸葛稚隔绝在陈仓和虢县,如今他们出手合围陈仓,逄安孤悬在外,很有些危险。”
马援默然半晌,才说道:“陛下,臣在陇西时听说刘嘉与延岑火并,延岑赶走了刘嘉,自称为武安王,如今为何两人又合兵来到陈仓?他们兵力如何?”
“据西面来的军报,刘嘉、延岑和李宝三贼,兵力有十余万人。”
古代消息传递缓慢,尤其关中和汉中之间隔着重重大山,更是不通消息,刘钰并没有得到汉中的消息,只能慢慢搜索头脑中的记忆。
刘嘉是刘秀的同族,也是更始帝刘玄封的汉中王,延岑是他的部将,但延岑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叛顺随意。他趁着刘嘉不备袭取了南郑,占据汉中,赶跑了刘嘉,之后去攻打武都郡,被李宝和刘嘉联军击败,便又重新投降了刘嘉。
刘嘉、延岑和李宝三人一道翻越秦岭来到关中。逄安在长安附近与之战斗,在延岑和李宝手中吃了大亏。
小皇帝没想到,他把逄安放在西部,使这场战斗改变了地点,但看样子逄安依旧要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