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街头恶斗
钱老虎被十余个羽林郎押送到了东市,上了行刑的高台。
东市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区之一,皇帝对此地十分重视,要求一定要保持东市的安稳,让商户可以安心买卖。
因为这里商户多,资金流动量大,容易被不法之徒盯上,是盗抢行为的高发地。羽林军在此驻扎重兵,整个东市分布着数百羽林郎,从开市到收市,一直在来回巡视,专门负责打击盗抢。
随着各个官署建立,逐步恢复对长安城的统治,全城的治安要慢慢交给京兆尹管理,但是此时军队还是京城治安的主力。
东市里原本就有一座行刑的高台,在建世汉军入城后,行刑台的利用率突然提高了,每天都有人在台上受刑,大多数是惩处盗抢的笞刑,也有少量的针对杀人的斩刑。
钱老虎的斩刑格外引人注目,他是穿过半个长安城被押解过来的,有许多人跟了一路,就为看他挨这最后的一刀。
因此他一出场就显得声势浩大,几乎是被长安民众簇拥而来。东市本就有许多人在闲逛,见此情景,哗地一下拥了上来,争先恐后挤到高台之下,抢占有利的位置,以便一会儿看得更清楚些。
钱老虎好似困兽一般,虽然被折腾了一路,体力消耗不小,但死到临头,突然发起狂来,说什么也不肯上行刑台。他两只捆在一起的手紧紧抓住木栏,双脚蹬住最下一级台阶,死命地抵住,嘴里发出困兽似的低吼声。
他的身体格外壮实,一使起蛮劲来,几个羽林少年都弄不动他,负责行刑的队率过去,一脚踢在钱老虎的腿弯处,踢得他扑倒在地,羽林郎趁机一拥而上,联手将他拖上了高台。
几个羽林郎摁住钱老虎,刽子手扛着刀走上高台。眼看一场杀人大戏就要上演,下面的百姓们都兴奋起来,个个引颈而望,等着看钱老虎人头落地。
忽然有几百人跑过来,挥舞着手中的刀,直冲里人群里,一边向里走一边喊道:“都给我闪开,刀枪无眼!”
这些凶神恶煞似的人物来了,看热闹的百姓哪里敢惹,忙不迭地闪避,密密的人群突然像水似的,哗啦啦向两边分开。
这些人一边大喊一边飞快地跑过来,眨眼间就冲上了高台。
负责行刑的羽林军队率见他来来势汹汹,不免有些心慌,他拔出刀来,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后退!都给我下去!”
当先一个大汉拿着一柄类似狼牙棒的兵器,上来就是一棒,将队率的刀击飞,又抬脚踢了他一个跟头,其余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将十几个羽林郎打散。
羽林少年们本就力弱,又突遇袭击,没有来得及摆开阵势,便被这些人冲得七零八落,哪儿还顾得上钱老虎。
钱老虎终于盼来了救星,不禁大喜过望,他努力扭动挣扎着,大叫道:“你们可来了!快,快来!把绳子给我解开!”
一个人上来,用刀割断了他身上的绳子。钱老虎抖掉绳索,脱了束缚,抢过同伴手中的刀,回手一刀,就将过来试图恢复秩序的羽林军队率刺死。
同伴叫道:“钱巨人,将军说了,不能杀人!更不能杀羽林郎!”
钱老虎眼睛通红,骂道:“这些狗崽子,一路上就把老子往死里弄,老子就想要他们的命!”追上一个正在逃走的十几岁羽林郎,照着后背一刀砍去,将那少年砍翻在刑台之上。
钱老虎势如疯虎,连杀两个羽林郎,同伴都拦不住他。余下的几个羽林郎拔腿就跑,一边叫道:“反了,有人谋反,快去禀告校尉!”
黄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过来,顿足道:“小虎,你杀谁不好,非要杀羽林郎,那可是陛下的亲军,这下你可惹了大祸了!”
钱老虎道:“姊夫,跟那个放牛皇帝有什么好?不能抢不能夺,什么事都不得自由,不如拉队伍出去单干,谁也管不着咱们,落得个消遥自在!”
黄兴只是跺脚叹气,可事已至此,他也撇不清干系了,只得咬牙道:“赶快走!从东都门杀出去,只要回到营里,羽林军也奈何不了咱们了。”
一行数百人挥着刀枪,一齐向东奔去。
周围的百姓见了,哪还有心思看热闹,都一哄而散,四处逃蹿。
转眼间东市乱成一团,百姓们互相拥挤、踩踏,哭喊声不绝于耳。商户们见了,忙着关门闭户,方才还热闹有序的东市立即变得一团糟。
“杀人了!”
“有人造反,把羽林郎都杀了!”
叫喊声惊动了附近巡视的部队,一队羽林郎远远的跑过来。见一群挥着刀的亡命徒正迎面扑来,队率惊骇大叫道:“快撤,散开!”
这一队只有十几人,因为只是市间巡视,并没有配备长兵器,只是人手一把环首刀,哪里是钱老虎等人的对手?
少年们掉头就跑,钱老虎当先冲上前去,将几个跑得慢的羽林郎一刀一个,全都杀死。
钱老虎并不傻,他知道自己要是被捉回去,再没有能活命的道理,只有将救他的这些人一道拉下水,他们才能死心塌地地与他结伴逃亡。因此他刀下毫不留情,而且专门挑羽林郎下手。
黄兴却有点有苦难言,他一时冲动来劫了法场,本来想将钱老虎救出城放了,他自己回到营中盯几天,先托樊崇和逄安说个情,豁出去这个侯爷帽子不要了,或许能把这事儿平了。没料到钱老虎下手这么重,连杀数个羽林郎,这可是各营头领的子弟,皇帝的亲军,恐怕他一顶侯爷帽子兜不住了。
事到如此,两个人都没了选择,只有逃出长安,亡命天涯,逃得越远越好。
随黄兴来的三百多人,两百多是他的私兵,他走到哪儿都跟着的。一百多是来帮忙救人的,等到救了钱老虎,那些人便纷纷散去,各自回去了。
余下的两百余人声势也是不小,一路冲过去,无人能挡。东市虽有数百羽林郎,怎奈分散在偌大的一片区域,一时无法集结。再加上这黄兴是陛下亲封的将军,赐爵关内侯,麾下有一万多人,位高权重,羽林郎也不太敢和他刀兵相见,见他们在市内横冲直撞,纷纷躲避,任其离去。
黄兴和钱老虎带着一队人马,离了东市,直奔东都门而去。眼看距城门不远,只要杀出城去,回到营中,皇帝要拿他们,也只有动用大军了。
钱老虎兴奋地高叫道:“再加把劲,马上要出城了!城外都是咱们的弟兄!”
大白天的,城门都敞开着,人人自由出入,虽有些守门的兵丁,大概还没收到什么消息,一时反应不过来,不会拦着他们。
不管怎么说,钱老虎这条命算是抢了出来,自由近在眼前了。
可是这时,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钱老虎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多少骑兵冲了过来,马蹄起落,长安城的石板地仿佛都要被踏踤了。
当先之人杀气腾腾,正是越骑校尉刘彪。
今天越骑营分散在全城各处巡逻,刘彪集结人马很花了些时间,只收罗了一百二十余人,便带着杀奔东市,等他赶到时人已经被劫走了,只留下几具羽林郎的尸体。
这不知死活的钱老虎,竟然敢杀羽林军的兄弟!越骑校尉勃然大怒,传令立即追击,一个人也不能放过。
这时候他的心思已不是维持治安,捉拿逃犯,而是一定要为兄弟们报仇,不死不休了。
越骑营一百多骑狂奔而来,见到前面的黄兴等人,速度丝毫不减。
刘彪大喝一声:“拔刀!”
刷刷声响,每个骑兵的手中都多了一柄雪亮的长刀,逃跑的众人见了,全都吓破了胆,立时嚎叫着,没命地向东都门奔去。
黄兴等人一共只有十几匹马,其余全是步卒,哪里敢和训练有素的骑兵对敌?而且看对方这个架势,明显不是来拿人,而是来杀人的。
骑兵冲击步兵,除非步兵结成阵势才能勉强抵挡一阵,否则基本就是屠杀,这两百多逃命的士卒,哪里能结什么阵?
刘彪一声令下:“杀!”
越骑营一百余人猛冲过来,手中环刀起落,惨叫声接连响起,长安街头血肉横飞,两百多人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黄兴和钱老虎头也不敢回,也不等后面的步卒,死命地抽打着胯下的马,狂奔着冲向城门。
把守城门的士卒见了,大喊道:“城内不准纵马,下马!”
黄兴等人理也不理,纵马飞驰而过,一名士卒被马蹄踏过,抱着腿扑倒在地,大声呼痛。
随后越骑校尉刘彪也是飞掠而过,穿城而出,在他身后,是杀气腾腾的越骑营骑兵。
十来个人在前,百余人在后,在长安城东都门外飞奔。
钱老虎边跑边大喊道:“姊夫,接应的人呢?在哪儿?到底在哪儿?”
黄兴早派人传令,要全营士卒在东都门外接应,此时却不见一个人影,心里已慌得不行,张嘴骂道:“姓钱的,你可害死老子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逃命要紧,两个人没有功夫拌嘴吵架,只顾抽打着坐骑,埋头狂奔。
身后有弩箭射来,不时有人中箭,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奔出去数里,一行人只剩下五个。此时已有骑术精湛的越骑营骑兵左右赶上,两边包抄着,将五个人圈在当中。
他们的马匹跑不动了,五人被越骑营士卒团团包围,几十名骑兵围着他们踏踏踏地来回转动,每一声都像是在催命。
刘彪脸上阴云密布,咬牙道:“你们几个畜牲,杀了羽林军的兄弟,还想活着出长安吗?”
163.谁敢杀我
钱老虎穷途末路,突然狂性大发,怒吼一声,向刘彪冲来,“你不放过老子,老子先杀了你!”
他还没到刘彪马前,便被斜刺里的两柄环刀砍翻落马。刘彪看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钱老虎,冷哼一声:“死这么痛快,便宜了他!”
说罢提着刀,斜眼看向黄兴,吓得黄兴打了个哆嗦。
“刘彪,我,我可是跟着三老从青州过来的,多少年的弟兄,我,我还救过大司马的命!你要敢动我,三老绝不会答应,大司马饶不了你!”
刘彪的脸冷得像是冻住了一般,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现在可不是三老和大司马当家了!”
说着他慢慢举起了刀。
黄兴急忙大叫道:“彪,彪子!刘校尉!我,我和你是老乡啊!你是下河村的,我是上河村的,中,中间只隔了十五里,真的,只有十五里,放牛都在一条河里!你叔,刘将军,我们关系好,好得很!在泰山郡,式县,对,就是在式县!咱们住一个营地。你淘气爬树,不小心掉下来,那么高你掉下来,没咋地!我,我还夸你胆大,将来有出息,现在你果然有出息了!刘校尉,乡里乡亲的,你就饶,饶了我这回,我,我把家产全送给你,送给你,还有,我。。。”
他话说得又密又快,好像生怕话一停,刘彪的刀就会落下来,可是刘彪的话像刀子一样,切开了他密不透风的话,尖利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我不记得了。”
刘彪说道,忽然抬高了音量,吼道:“我只记得你刚刚杀了我六个兄弟!六个羽林郎,他们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你的刀下!你想没想过饶了他们!”
“不,那不是我杀的,都是姓钱的,是他害了我!那个死婆娘害了我,这姊弟俩不得好死!”
“我不管。。。杀人者死!”刘彪恶狠狠地说道。
黄兴濒临绝望,但依旧不肯放弃,做着垂死挣扎,“我要见陛下!我是陛下亲口封的将军,关内侯,我是关内侯,堂堂侯爷!你只是一个校尉,你没有权力处置我!”
他困兽似的嘶喊道:“我是堂堂关内侯!谁敢杀我!”
一个羽林郎在刘彪身边道:“校尉,他一个侯爷,是朝廷大员。。。还是拿回来交陛下处置吧!”
刘彪理都不理,说道:“滚他的关内侯,给我杀!有什么事我刘彪一个人担着!”
这时突然有人接口道:“刘校尉好大的口气,这么大的事,你一个校尉担得起吗?”
杨延寿缓辔而来,身后随着数百骑兵,都是刚才没来得及随刘彪集结的越骑营将士,一路护着杨延寿来寻找他们的校尉。
刘彪见了他,知道是小皇帝派来的,不禁后悔没有早点杀了黄兴,现在有了圣旨,恐怕想杀也杀不掉了。他叫道:“我要去见陛下,告诉他这个人杀了我们六个弟兄,杀人抵命,陛下不能心慈手软!”
杨延寿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将手中的一把剑高高举起,高声道:“陛下口谕!江阳将军、越骑校尉听命!”
刘彪懊恼地下了马,拜倒在地。
黄兴也急忙滚下了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泪高叫道:“陛下!陛下!臣谨遵陛下的旨意,臣什么都听陛下的!杨侍郎,快把我押解回去吧!”
杨延寿没理他,只说道:“黄兴无视国法,聚众扰乱刑场,有大罪!朕很心痛!兹命越骑校尉刘彪率部弹压,如有敢抵抗者,就地格杀!”
杨延寿双手将宝剑递给刘彪,“此天子佩剑,以此剑斩之,如天下亲自斩杀,陛下将此剑暂时交与刘校尉,此间事全凭校尉做主!”
黄兴软成了一滩泥,堆在地上瑟瑟发抖。刘彪毫不犹豫,跨步上前,将天子剑高高举起,狠狠地斫了下去。
原来在刘彪聚集麾下时,早有人飞马报进宫中,刘钰向杨延寿说道:“刘彪性急且刚,这一下子不知要杀多少人,闹出多大事来,你赶紧拟一道旨,不,拟旨恐怕来不及,你现在就带我的佩剑去,让他就地弹压,不要滥杀,都押来由朕处置。”
杨延寿道:“若是刘校尉已将江阳将军杀了,那便如何处置?”
刘钰一想,刘彪那个人,这事儿还真干得出来,他才不管什么将军,什么关内侯。若是刘彪无旨杀了关内侯,那是大大的越权,不仅逄安不会善罢干休,就是朝中的文官也将群起而攻之。
“若是事情没有闹大,没死什么人,就阻止他杀人,将犯人全都押解回来,由朕处置。如果事情已经不可收拾,就赐给他天子剑,让他便宜行事,谁敢抵抗,就地斩杀。谁若是不服,让他们来找朕说话!”
皇帝不想大开杀戒,可若是刘彪已经做下了,那就不能让他一个人背锅。奉旨杀人和自行杀人有天壤之别,自已杀是越权,奉旨杀则是皇帝替他兜下了。
杨延寿来的这个时机,其实完全可以拦住刘彪,救下黄兴的性命,但他转念一想,如果把黄兴押回去,小皇帝要如何处置呢?
黄兴是左大司马的亲信,逄安是一定要替他出头的,逄安又是樊崇的兄弟,樊崇是个念旧的人,想必也会替黄兴说话,赤眉军的大佬都替黄兴出头,皇帝如果答应,威信受损,如果不应,头领们必有怨言。双方可能因此闹出矛盾,有几十万大军在长安城外面蹲着,这种矛盾有可能引发兵变。
杨延寿直觉地以为,活着的江阳将军会是个大麻烦,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地杀了,人已死了,别人还能闹到哪儿去?
不想杨延寿活着,只要把剑给刘彪就可以了,别人在这时只怕担责,巴不得把人交给皇帝处置,胆大妄为的越骑校尉可不会。
况且他只是把剑交给刘彪,让刘彪来做决定,杨延寿没有任何责任。
刘彪将黄兴和钱老虎都杀死,胸口的恶气才算平了下去。正要引兵回城,杨延寿却说道:“刘校尉,陛下命你随我去城外大营巡视,咱们先去江阳营吧!”
刘钰深知,若是杀了黄兴,江阳营中必定不稳,搞不好会生出乱来,便要杨延寿与刘彪一同过去巡视。
两个人带着越骑营一千余人,飞马向东南方向驰去。
走出十余里,忽见前面来了一队人马,大约有数千人,走到近前,正见到江阳校尉在队伍前面。
杨延寿上前道:“陛下口谕,江阳校尉接旨!”
江阳校尉滚下马来,拜伏于地,听杨延寿说道:“黄兴谋反被诛,着江阳校尉暂领将军之事,务要安守本营,不得轻动,误负朕望!”
江阳校尉汗如雨下,心中却觉得庆幸万分。
他早早接到了将军的命令,知道江阳将军去劫刑场,让他在东都门处接应。江阳校尉是个仔细的人,他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十分不对,在长安城里抢劫杀人都要受刑,何况劫法场!
江阳校尉知道此时已不是从前随便打群架的时候了,黄兴干的是掉脑袋的勾当,自己若是跟着他一味乱来,搞不好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因此他虽然嘴上答应,但是动作却极为迟缓,很久才挑了数千人从营中出发,边走边派人去前面哨探,半天才走出去二里路。
几乎是刚离了大营,他便遇到了杨延寿等人。江阳校尉偷瞄着杀气腾腾的刘彪和越骑营,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当即领了旨,站起身来,带着本营军马回营去了。
刘彪不以为然地道:“陛下不是一直忧心不能掌控各营吗?现在正是个好机会,为什么要江阳校尉领将军之事?为啥不干脆把江阳营收了?”
杨延寿道:“这便是陛下的高明之处!若是陛下收回江阳营,其他各营会怎么想?他们一定以为陛下是在收权,要把各营都抓在自己手中。到那时免不人心惶惶,有些人甚至会铤而走险。这些人闹将起来,对朝局十分不利。而要江阳校尉暂领将军职位,各营头领便会知道,陛下不是要清除掉所有的旧人,陛下只是针对黄兴一人而已。”
刘彪道:“还是你们读书人想得周到,陛下。。。虽然不是读书人,但他想的总是对的。这些事我是想不到的。。。陛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了!”
杨延寿道:“谁说陛下不是读书人?陛下的学问深不可测!”.
“是是,”刘彪说道:“相信陛下,错不了!”
两个人并马回城,向皇帝陛下复命,皇帝见了刘彪,抬脚就踢了他一个跟头,怒骂道:“不来请旨就敢大开杀戒,上百人你说杀就杀了,你眼里还有朕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杨延寿,现在拟旨,把刘彪的越骑校尉给我撤了!让他去做队率!”
刘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杨延寿却道:“陛下,刘校尉是手持天子剑,奉旨杀人,若是处置了刘校尉,大臣们会如何说?难道之前的口谕是错的吗?”
皇帝说刘彪杀人没经过审批,他不是亲自把手续都给人家补上了吗?嘴上骂得狠,心里惦记着,生怕有闪失,现在又来装模作样地处置。这恰恰说明皇帝信任越骑校尉,刘彪是皇帝绝对的心腹。杨延寿看得一清二楚。
皇帝气得又给了刘彪一脚,“把你厉害的,连朕都没法办你了!不撤也可以,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回郑县去!去找你叔,去畜牧营继续当马头去!”
刘彪还想争辩,被杨延寿生拉硬拽地扯走了。第二天一早,旨意下来,迁越骑校尉刘彪为抚民营之所属畜牧营校尉,即刻上任。
164.见与不见
刘彪的改任还不算是当天的大事,更大的事是本朝第一宗大案:江阳将军黄兴劫法场案。
这件案子从法律上来看并没有什么疑义,毕竟黄兴带着数百士兵明目张胆地去劫了刑场,又杀了数名执法的羽林郎,抗拒追捕,硬闯城门,如果不是被刘彪追上,黄兴已回到军营,或者率众逃蹿,或者举兵进长安。
在以“腹谤”就能杀人的汉朝,黄兴的行为可是确凿无疑的谋反罪。以此来论,就是灭族也不为过,御史中丞就主张将黄兴一家以谋反罪灭族。
但身为御史大夫的樊崇却说什么也不同意。在他看来,营中人都是兄弟,黄兴为营中兄弟起兵,是一种义气行为,虽然他为了救一个兄弟而杀了更多的兄弟,触犯了营中律条,按照“杀人者死”的规矩,应该处死,但是他已经死了,接受了惩罚,这事儿就算了结了,不能再治其妻小的罪,他的儿子依旧会被视为营中的子弟。
樊崇的意见代表了老赤眉军将领的意见,在他们看来,营中结伙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为此也经常死人,大家已见怪不怪了,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没完没了,一个死了还不算,还要杀人家的妻小,这简直太过分了。
还有那些助拳的人,在一众赤眉军将领的眼中,都是够朋友的好汉,不应该再追究其责任,毕竟刘彪已杀了一百多人,若按打群架的理论,黄兴反而是吃了亏的一方。
你占尽了便宜,还要把被你欺负的人赶尽杀绝,还有天理么?
可朝中的文官不这么想,名义上身为御史大夫的副手,御史中丞却与樊崇背道而驰,铁了心要把这件事办成大案,以震慑后来人。他主张将助拳的人全部按照参与谋反论处,都处死,并让其家属连坐,否则“国法不容”。
御史大夫却完全不和他论什么“国法”,只说赤眉军营中的规矩,御史中丞还要争辩,樊崇却眼睛一瞪,喝道:“你敢杀他们,老子就杀了你!”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不知是说给御史中丞听,还是说给高高在上的樊家女婿听的。
“丞相,你怎么看?”皇帝又来了一句经典台词。
徐宣是狱吏出身,对于大汉法律不说是精通,至少也是十分熟悉的,但是却一直没有说话,这也是他入长安后的一贯方式,不是皇帝问到头上,基本不怎么主动发表意见。
他出了列,说道:“禀报陛下,若以谋反论处,黄兴合该灭族,随他作乱者都该弃市。”
樊崇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明显没想到徐宣竟会胳膊肘往外拐,去为御史中丞说话。
徐宣自顾自继续说道:“可臣以为黄兴并无谋反之意,他只是一个粗人,心中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念着兄弟情谊,一时冲动,做了错事。陛下明察秋毫、宽宏大量,必能对此事有公正的裁决。”
皇帝明白了,徐宣与樊崇意见一致,这两个大头领足够代表朝中赤眉系的意见了。
徐宣自从进长安之后,什么事都看皇帝的意思,从不轻易表态,这次却给出了很明确的意见,更显得不同寻常。
御史中丞还想争辩,皇帝却不容他开口了。
刘钰直接定了调,因江阳将军聚众杀人,罪大恶极,应夺其爵,斩首弃市。其他帮凶,皆处笞刑,每人打三十军棍。
至于他们的家属,都没有连坐。
皇帝基本就是和了一通稀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办成谋反案,牵连太大,处罚太重,几十万赤眉军将士不会接受,皇帝必须要顾忌到稳定的大局。
从刘钰的主观意愿来说,也不想杀得血流成河,他是在营中长大,深知营中虽然没有明确的法律,但自有一套人人遵守的朴素规矩,所谓约定俗成,往往比法律条文更有约束力。一旦打破这个规矩,用法律去要求,很容易惹出风波,在目前皇帝没有完全掌控军队的条件下,这么做是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动辄灭族的刑罚,刘钰当然是接受不了,但这也是千百年来一直行使的法律,要动也不太容易。
他只能在国法和习俗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让各方都能够接受,表面上看是和稀泥,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权术?
对于助拳的那些人,必须要惩罚,让大家意识到,在朋友义气上面还有法律,打群架有风险。但改的步子不能太大,不能下死手。只要起到警示作用即可。
由樊崇说的无责,到皇帝说的责打三十军棍,这就是在表明:现在老大换人了,皇帝说了算,营中的规矩要改一改了。
有御史中丞为首的朝中文官要求大开杀戒在先,皇帝的折衷比较容易为赤眉军一系大臣们接受。樊崇也觉得陛下是给了他面子,也就不再争执。
这件事就这么胡弄过去了,营中虽然有一些骚动,但大体平静,一场风波貌似结束了。
可是过了两天,事情却急转直下。
左大司马逄安和右大司马谢逯去上林苑打猎归来,听说黄兴被杀,直接回到城外大营,不回长安城了。
两人甚至召集了营中将领,在一起商议了半日。各将领回营之后,城外大营突然调动,有三个营聚集在逄安和谢逯的大帐周围,四个营向大帐靠拢数里,其余各营按兵不动。
刘钰对大营之事了如指掌,却一点也不着急,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一个人闷在宫里不出去,也不见大臣,甚至连朝都不上了。
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牛头和马面急得不行,一左一右,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
“陛下,这几天有十几个将军来求见,泰山将军都来过两次了,您都闭门不见。。。陛下,奴婢斗胆问一句,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陛下,那个江阳校尉在宫外等了半天了,他可是从城外大营回来的,您还是见见吧!”
皇帝陛下本来一直在打哈欠,忽然眼睛一瞪,大声斥道:“都给我滚出去!”
两个死太监见皇帝发怒,不敢再说,连滚带爬地出去,刚出了门,马面突然转身回来,战战兢兢地道:“陛下,丞相来了,您见还是不见?要不,我说您身子不舒服。。。”
皇帝睁开迷迷糊糊的睡眼,说道:“叫他进来!”
165.是非亲疏
徐宣从宫里出来,没有回家,而是直奔樊崇府上。
樊崇正与谋士方阳交谈,见了他,连忙问道:“怎么样?见到那混小子没有?他肯见人了吗?”
“见了!正好方先生也在,帮着参详参详,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真有些拿不准。”
方阳道:“丞相请讲。”
“我见了陛下,还没等提及少子,陛下就先和我说起了当年之事。”
徐宣坐了下来,将衣服下摆抚平,又说道:“陛下从当年我们从青州出来开始,一直说到打进长安,把这一路的为难之处、辛酸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说起我们青州兵是如何一路奋战,以至有如今的一番基业,说起我们几十万人如何同心,如亲兄弟般生死不弃,说得极为动情。”
“他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樊崇道:“他怎么不和我说?昨天我进宫他都不见,那些将军校尉他也通通不见,为什么只见你一个?”
方阳道:“御史大夫莫急,想来这些话不是陛下随便说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徐宣道:“我想他的意思不外是想说,他不想和少子闹掰了,我们依旧是一家人。”
“那他就该给少子一个说法。少子那个人你们知道的,特别讲义气,那个混蛋黄兴当年在战场上替少子挡了一刀,救了他的命,如今就这么被刘彪杀了,他焉能不急?”
徐宣道:“三老,如今和当初不同了,当初只是我们一帮兄弟,四处乱走,只为讨口吃的,管他什么王不王法!可如今陛下欲立国法,取信于民,哪能由着黄兴这么乱来?”
方阳点头道:“丞相说的在理,若是按照国法,江阳将军带数百人,挟利刃冲入法场,劫夺死囚,杀伤军士,是毫无疑义的谋反之罪,若是在武皇帝时,这种大案至少也得诛连数千人。皇帝陛下这番处置,委实是从轻发落了。”
樊崇低头不说话了,心道:“丞相和方先生都这么说,看来这混小子确实是给了我老樊的面子,这个女婿还成。”
可是逄安这个人他是了解的,那是一个倔人,心思钻到哪件事情中去,一时半会拔不出来。
一边是女婿,一边是兄弟,樊崇感觉左右为难。
徐宣又道:“陛下又道,他欲好好经营关中,等到时机一到,便提兵东向,扫平关东,带着大家伙儿打回青州去,那时候咱们兄弟愿留长安,一道安享繁华富贵也好,愿去封国就封也好,反正我们五个的封国都在家乡,离得不远,兄弟们还可一道喝酒相聚、狩猎取乐。哎,陛下说得真好啊!这种日子,想起来就让人心向往之,给个神仙也不换呢!”
樊崇道:“我何尝不想过这种日子?可如今天下还没有平定,哪想得了那么多!”
徐宣道:“我左思右想,陛下之意,不外是说要善待我等吧!”
方阳点头,樊崇却嘟囔道:“既要善待,便下一道什么圣旨,安抚一下少子又能怎样?哪怕是复了黄兴的爵位,让他儿子承继关内侯,想必少子心中也会好受些。”
方阳道:“陛下绝不会降旨安抚,如果下旨,那便是向左大司马低头,承认自己杀黄兴杀错了。”
徐宣道:“依我看,陛下不仅不会安抚,如果少子起兵相抗,恐怕陛下会不惜一战,以兵势压服之,到那时候,少子。。。”
徐宣没有说下去,但是旁边两个人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樊崇拍案而起,道:“他敢!他若敢杀了少子,我,我和他翻脸!”
徐宣道:“陛下没有这么说,这是我猜的,他只与我说他练兵之事,入长安之后,陛下一直在练兵,羽林军又增加了两营,长安的降兵也整编了许多,附近豪强纷纷来长安,投效陛下,许多人得到重用,陛下又自民间选拔青壮。说起来,这长安城中,陛下可调用之兵,约有十万之众。”
樊崇道:“十万又如何?城外青州兵不下三十万。。。。”
徐宣道:“三十万?左大司马、右大司马召诸将移营,只有三营遵命,还有四营做了做样子,其余诸营动都没动,将军们却纷纷入宫,求见陛下,三老,你觉得他们入宫,为的是什么?”
“难道他们竟是要背弃少子,效忠皇帝?”
一阵恐慌涌上樊崇的心头,感觉这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离得越来越远,感觉到自己逐渐力不从心。
将军们也曾到他的府上讨主意、探口风,樊崇因此进宫去见皇帝,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将军想见皇帝,他们离了御史大夫府,就去了宫里,那么要是真到了刀兵相见的一天,这些将军们会听谁的命令?
樊崇哼了一声,“只要我一声令下,只要我赤夜刀一举。。。”
他忽然想起来,赤夜刀也已不在他手中,而是输给了皇帝。不知不觉的他就输了。
樊崇对这把刀是颇有些迷信的,没了这把刀,他总觉得心气不足,再找不回当年率数十万军队横扫中原的豪气。
即便是进了长安,他也不觉得这胜利是他的,而是那个十五岁的孩子的。
没想到啊,终究有一天,他要与这个孩子站在对面,比一比各自的力量,虽然没有开战,只是做个比较,樊崇也有一种失败的挫折感。
徐宣还在说话,“陛下说了许多,唯独没有提到左大司马和右大司马,没有提到城外大营之事,便是我想要提起,也被陛下拿话茬了过去,好像是故意不让我说出口似的。”
沉默半晌的方阳说话了:“御史大夫,丞相,以我看,陛下对城外之事清楚得很,但是却假作一无所知。无论是御史大夫还是各营将军,他全都不见,就是不想听到关于左大司马、右大司马调兵之事,他明明白白地装这个糊涂,就是不想把此事拿到明面上。因为这事要是挑明了,是了不得的大事!朝中重臣不请旨私自调兵,不是谋反是什么?”
“可是我们向来都是这么调兵的,难道我每次调用营中兵马,还要他这个皇帝批准?”
徐宣道:“三老,御史大夫,还是那句话,现在与从前不同了。以前我们没有皇帝,是兄弟们说了算,现在有了皇帝,应当事事请皇帝陛下示下了。”
方阳道:“二位暂时不必担心,陛下眼前不想捅破此事,意即不想与左大司马,右大司马撕破脸大干一场,他见丞相,说了那些话,便是要丞相和御只大夫从中斡旋,将两位大司马劝住。”
徐宣道:“可陛下说了,三日之后,他要召集众臣上朝,共议国事,到了那时,这事儿还兜得住吗?”
方阳冷笑一声:“那便是陛下给各位的期限了,陛下是要各位三天之内解决此事,否则免不了大家脸上不好看,或许还会动刀动兵!”
“这混小子!竟然给老子下起了最后通牒!”樊崇拍案而起。
送走了徐宣和方阳,樊崇在房内乱转,坐也坐不住,时不时地用拳头捶一下墙壁,或是几案,低喝道:
“这三十万大军终归还是老子的!老子倒要看看你怎么抢得去?”
“敢跟老子亮刀子,信不信老子废了你!”
“谁敢动我的兄弟?”
他一个人嘟嘟囔囔了许久,连饭也忘了吃,直到门被推开,樊桃花端着托盘进来,后背挺得笔直,脸上如寒霜一般,径直走过去,将饭食放在案上。回身道:“父亲,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才四十六岁,怎么就老糊涂了?”
“您不糊涂,怎么就这么不明是非,不知轻重,不辨亲疏?”
樊崇更怒了,“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不明是非,不知轻重,不辨亲疏了?”
樊桃花道:“自古君臣大义,只听说过臣子听皇帝的,没听说过皇帝反倒要听臣子的。你们已经尊放牛小子为皇帝,当然要听他的!逄安和谢逯不请旨私自调兵,眼里还有皇帝吗?他们想干什么?这不是谋反是什么?就凭这个,陛下就该发兵围剿,把他们两个杀了!父亲连这个也看不清楚,反倒要求皇帝安抚,实在是太糊涂了!”
“父亲如今是朝廷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不是从前呼兄唤弟的流民之首。父亲,您的身分不同了,您现在考虑的应该是国家大事,而不只是那些小小的兄弟之情。皇帝正国法,杀了黄兴,有什么错?逄安因为私情要起兵造反,而您为了与逄安的兄弟之情,就要皇帝低头枉法,您把国法放到哪了?我说您不知轻重,说错了吗?”
“逄少子是你的朋友、部下、兄弟,可陛下是谁?他是您的女婿,是您唯一的女儿的夫君,未来全部的倚靠!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哪头亲,哪头疏,你怎么倒分不清楚了?你怎么能胳膊肘朝外拐呢?你要帮着外边人打家里人吗?您这不是不辨亲疏是什么?”
“到底是老子胳膊肘朝外拐,还是这个丫头胳膊肘朝外拐这还没过门呢,就一力向着那个小子,全站在他的那边。”樊崇心中有点忿忿不平。
可樊桃花说得这么一大堆,也算是句句在理,他无比反驳,憋了半晌才一跺脚,说道:“这个小子,我是认输了!明天我就出城,把少子找回来!”
166.天下谁属
长安城东都门外,左大司马逄安帐中。
前西安侯刘孝此时歪坐在垫子上,向对面的逄安敬酒。
刘孝被徐宣当作一颗不一定会用得到的闲棋子带到了长安,一如既往地做起了备胎。眼看小皇帝玩得有声有色,自己转正无望,刘孝心内焦急,PIGU又不争气,极其容易受到火力攻击,这段日子过得着实不顺。
不过不顺不要紧,人家会做梦呀!总是有那么一种人,天生的爱做梦,而且做的往往是美梦,比如说刘孝。前西安侯爷是个勇于进取的人,从来没有放弃过梦想。
可惜的是,梦想总是渐行渐远。就像心目中的女神总是在别人的怀里,而自己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仰着头,试图阻住流出的鼻血。
人家小皇帝进了长安城,住进了长乐宫,坐稳了皇帝的位子。可刘孝就没那么好命,连长安城都进不去,还在营中蹉跎,不仅没皇帝位子坐,甚至连屁股底下的坐垫都坐不稳。
离皇帝宝座越来越远,刘孝心里着急,连吃饭都没了胃口。
他的奴仆张五却很开心,只顾着把侯爷吃不掉的东西全扫到自己的肚子里。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主仆二人的形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刘孝瘦成了一根棍子,张五胖成了一个圆球,两个人倒是凑成了一对好同志。
刘孝与左大司马逄安关系不错,从前便时常到他帐中饮酒。自从进长安之后,当然是凑不到一起了,不过逄安这两天回到营中,一番调兵遣将,各营震动。刘孝好像是闻到了骨头的狗,立刻觉得这事儿有蹊跷,便捧着一坛子好酒来访,要与逄安月下对酌。逄安是个酒鬼,对酒一向是来者不拒,当即坐下来与刘孝对饮。
两个人边喝边聊,话题无非就是营中之事。刘孝道:“本侯平生最佩服的人物便是御史大夫,持赤夜而举大事,率十万儿郎出青州,纵横万里,一手兴复汉家江山,实在是难得的英雄。”
“你这话说得不错!我逄安谁都不服,就服三老一个!就冲你这话,就够格做我逄安的兄弟!”
逄安大字不识一个,生得一副直性子,他认准的事儿八匹也拉不回来。而这世上他最认准的一件事儿便是:樊崇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他的老大,也是赤眉军独一无二永不动摇的第一把交椅。
历史上的逄安就是樊崇最忠实的一个小弟,在投降刘秀进入洛阳之后,樊老大受不了监视下的小地主生活,又密谋出逃,想回到青州家乡东山再起,逄安二话没说,毫不犹豫地表示追随,两个人不顾徐宣苦苦相劝,执意出走,结果事泄被杀,逄安成了樊老大的陪葬,从人间一直追随到阴间,以生命和鲜血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同为兄弟的徐宣和杨音却老老实实地在洛阳过起了小日子,直到后来被放归故乡,终老桑梓。
逄安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惜,三老英雄盖世,却也只能屈居人下,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有了这么大的基业,全是帮别人忙活,自己落了个两手空空,还要受那些小人的气。”
刘孝心里欢喜,却假作惊异地问道:“大司马怎么这么说呢?”
逄安心里烦闷,身边无人排解,竟把刘孝当成了个知已,把江阳将军被杀之事和他说了。
黄兴被杀,各营震动,刘孝当然是知道的,当时他便盼着各营闹起来,没想到这事儿竟然就这么平息下去。如今听到逄安提起,不免又动起了心思,当即说道:
“大司马,不是我说,越骑校尉这事做得太过分了,他明知钱老虎是你大司马的人,本应稍稍关照一下,他抬抬手,这事儿就过去了。可他反而把这事张扬出来,不仅杀了钱老虎,而且败坏了大司马的名声,他心里还有大司马您吗?他这是要和您对着干啊!”
逄安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胡子流下,滴得前胸湿淋淋一片。
刘孝又道:“江阳将军不过是救自己的兄弟,能有多大的过错?竟然就遭了刘彪的毒手?人人皆知江阳将军救过大司马的命,是大司马过命的兄弟,可越骑校尉偏偏就不管这些,先杀钱老虎,后杀黄兴,这是要断大司马的左膀右臂啊!”
逄安的碗落在案上,发出呯的一声响,“刘彪这个混帐小子欺人太甚!明知道是我的人,竟还这么大张旗鼓,说杀就杀,这分明是要跟我对着干!这口恶气不出,逄某誓不为人!”
刘孝道:“大司马,您也不想想,凭刘彪一个小小的校尉,他有这么大胆子?他敢杀皇帝亲口封的江阳将军、关内侯?您信这个?嘿嘿,我不信!”
逄安狐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事儿绝不是一个校尉做得了主的。听说刘彪杀黄兴时用的是天子佩剑!他是奉旨杀人,这便是说,是陛下杀的黄兴,而不是刘彪!”
“那个小皇帝一点情面也不讲!他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推上皇帝宝座!”逄安愤愤不平。
“呵呵!”刘孝笑道:“他岂止是不讲情面?他简直就是故意,左大司马,江阳将军虽官职不小,可还不在皇帝的眼里。皇帝犯不着专门去对付他。”
“难道他要对付我?对!一定是这样,我顶撞过他!”逄安的眼睛眉毛一起立了起来。
“大司马,当年我们的高皇帝,打天下时何其惜才爱才,对韩信解衣推食,可等到坐了天下呢?立时便兔死狗烹,将当年功臣屠戮殆尽。这是为何?还不是因为武将手中有兵,他不放心么?如今赤眉军卒三十万集于长安城下,又不归皇帝掌管,他住在长乐宫中,能放得下心吗?”
“这么说皇帝是对我不放心了?难道他要杀我?这个小放牛的,他有这个胆子?”
“黄兴是您的左膀右臂,您何尝不是御史大夫的左膀右臂,他杀了黄兴,是为您,对付您,又是为谁呢?大司马,您觉得呢?”
逄安低头沉吟片刻,忽地抬手一拍几案,大喝道:“谁说这天下非得姓刘?三老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怎么就做不得皇上?这数十万大军,凭什么交到小放牛的手上?”
167.一夜折腾
逄安发了通火,恨不得立即整顿兵马,杀进东都门去。只是酒劲上涌,脑袋昏沉,提不起力气,口中只喊道:“明天再说,明天且待我与他决一死战!”
他不再招呼刘孝,也不脱衣服,四仰八叉地躺下,立即鼾声如雷。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刘孝在张五的搀扶下向回走。此时他的头脑还保持着相当的清醒,自己走路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作为一个正宗的汉室侯爷,喝酒后怎么能没人搀扶呢?
张五将主子送至帐内,伺候着躺下,刚想退下歇歇腿脚,忽然听到刘孝低声道:“把牛吏给我拿过来!”
“侯爷,天都晚了,您还是先睡吧!”
“拿来!”刘孝不容质疑地命令道。
张五无奈,只好走到帐篷一角,用一把小小的木铲在地面上挖了起来,不一会便挖出一个坛子,将蒙着的布拿开,伸手进来,掏出一个小小的人偶,灯光下可以看到人偶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以及清晰可辨的“刘钰”两个字。
“侯爷,这个用不着每天。。。”
“吃了那么多,也封不住你的嘴!拿来!”刘孝粗暴地打断了他,斥责道。
张五将人偶奉上,刘孝一把抓过,将手伸向枕头下面,摸索出一个布包来。他打开布包,拈起一根针,觑着人偶已经布满了针的心口,似是不知该往哪儿下针。
最后他选择了头顶,将那根几寸长的针狠狠地刺进去,只余下一截短短的针尾,然后刘孝用手指点着人偶,不断地轻声嘀咕,说些含糊不清的咒语。
这就是当时非常流行的巫盅厌胜之术,用土、木、纸等做成仇家的人偶,藏在阴暗之处,每日用箭射,用针扎,用话语诅咒。人们相信如此会让仇家倒霉生病,甚至暴毙身亡。
律令对巫盅之事处罚很严厉,严重的会被处以死刑,家人也将承受流放三千里的惩罚。但是巫盅厌胜之事依旧屡禁不止,因为此术已经深入人心,流行当世。
汉武帝皇后陈阿娇被废的罪名之一便是“惑于巫祝”,可见当时涉巫被认定为恶性事件。到了武帝晚年时,更是发生震动全国的超级大案,也是武帝朝最大的政治事件“巫盅之祸”。大臣江充趁着皇帝晚年苦病之机,谎称宫中有盅气,说有人暗中诅咒,才使皇帝缠绵病榻。汉武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江充得了尚方宝剑,立即带人四处挖掘,搜寻人偶,甚至将宫里都掘地三尺。他将巫盅之事做成大案,株连极广,并借机陷害太子刘据,引发太子起兵相抗,最后导致一场死伤数万人的大动乱。
前西安侯刘孝对小皇帝刘盆子下毒不成,便想到了这个歪招,为此专门派奴仆张五去向巫祝学习厌胜之法,巫祝鉴于二人曾经的同谋关系,并且也是贪图他的钱财,就简单地传授了张五一点,但是对于咒语部分教授得十分敷衍,再加上他说话本来就不清楚,种种原因导致了张五同学的学习效果很差,等他回来再转述给刘孝时更是语焉不详、糊里糊涂。
没料到前西安侯对这件事十分在意,对于诅咒的咒语,简直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较真,张五本就是瞎说,这时被逼得愈发胡扯,刘孝见他前后言语不搭,恨铁不成钢,日日生气,动辄打骂。故此张五对于这个人偶已是深恶痛觉,恨不得哪天偷偷挖出来,丢在火里烧了。
见刘孝在低声诅咒,张五将灯放下,转身去了帐篷门口,掀起门帘左右张望。
外面一片漆黑,不见一个人影,荒草中虫子的叫声清晰可闻。
众人皆睡,只有阴谋家还醒着。
刘孝问道:“这咒语可对?可是这么念的?”
“啊!”张五根本就没听他叨叨,更不知他念得对不对,只好敷衍道:“那个巫祝说了,只要诚心到了,念什么词儿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刘孝急了,“本侯差你去与向神师讨教,你都学了些什么?”
“学,学了啊,什么都学了。这个小人还是我亲手做的呢!侯爷,您看这眼睛鼻子,是不是很像?”张五表功似的指给刘孝看,虽然除了那黑黢黢的颜色之外,实在看不出这人偶与英武非凡的皇帝陛下有什么相似之处。
前西安侯对这个奴仆没有丝毫的耐心,伸手粗暴地拨开他的手,说道:“那你再念一遍本侯听听,看看方才念错了没有。”
张五心里一紧,暗骂道:“又TD来了!”这件事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念咒语,然后就是挨骂挨打,鸡飞狗跳,这已成了他最近生活的主旋律。
张五不敢抬头,低声嘟囔道:“天上,地下,阴天,哦不,阴间,各位神,神主,听,听我。。。”
他停住了,抬起头望着帐顶,呆愣愣的,似是在努力回想。刘孝急切地追问:“之后呢?听我之后呢?听我如何?”
张五吭哧半晌,也没再编出半句,刘孝怒道:“你这狗东西,每日吃我的喝我的,让你学个咒语也学不会!要你何用!”
要在以前,此时张五应该是跪地请罪,涕泪并流地求宽恕,然后刘孝便愈发生气,对他破口大骂,直至棍棒加身。
可今天这奴才不知抽了什么风,也许是被逼迫过甚,实在是忍受不住,见刘孝开始斥责,却没有如往常那般请罪,而是霍地站起身来,动作之急,幅度之大,让前西安侯以为他要动手反抗,吓得向后一闪身,躺倒在被褥之上。
张五回转身,怒气冲冲地奔出帐篷,一脚踢飞了门口的便桶,发出呛啷一声大响,吓得帐内的刘孝打了个哆嗦。等声响消失,前西安侯才壮着胆子,指着早已没人的门口斥道:“胆大的贱奴,你走!你走了就莫再回来!”
刘孝正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忽然呼啦一声,帐门又开了,张五手里提着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刘孝看着他壮硕的身形、扭曲的脸,吓得脸色通红,心跳得擂鼓似的,抬起头,手指颤颤地指着张五道:“你,你想做什么?”
张五大声道:“背不出就是背不出!我就是记不住那几句话,你为何非要逼着我背!”
“本侯,本侯怎么就逼你了?”
“还说没逼,你都要把我逼死了!”张五忽然低头开始啜泣,“这种日子我受够了,受够了,我,我要反抗!”
“你,你!”刘孝感觉口干舌燥,已不知说什么好。
张五却气势十足,低吼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说不再背就不再背了!以后你再让我背我也不背了!我,我。。。”
“你到底要怎样?”刘孝看着他额头暴跳的青筋和手中粗大的棍子,感觉头有些发晕,连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张五,难道你敢冒犯本侯么?”
张五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我要我为奴的尊严!”
他将棍子向刘孝的手里一塞,忽地转过身去,向前一跪,决绝地将袍子下摆提起,露出肥满的后臀,叫道:“侯爷,您打我吧!”
于是刘孝的邻居们便又听到了熟悉的啪啪啪声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哭喊声:“啊!侯爷,疼,我疼呀!您轻些!求求您轻些呀,啊!”
“这死侯爷,还真是不虚,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生猛,每晚都这么折腾,也不怕****。”被吵醒的邻居咕哝道,随即翻了个身,在啪啪啪的声响中又进入了梦乡。
逄安一觉睡醒,已是天光大亮。他想起昨夜刘孝的话,越想越觉得有理,小皇帝要收兵权,必要除掉樊崇,欲除樊崇,必要除掉他逄安,因此他才从自己的亲信黄兴和钱老虎下手,先断掉他的左膀右臂,再来收拾他逄安。
可怜三老还心心念念地要和小皇帝联姻,把桃花嫁给他。皇帝做了三老的女婿,三老肯定对他不加提防,到时他暗下黑手,三老哪里能提防得到?
这放牛娃好毒辣的心肠!
他这种一根筋的人,认准了皇帝要害樊崇,就什么事都往这上面去想,平时皇帝的一言一行,在他看来都带上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逄安对兄弟讲感情,对樊崇更是忠义无双,眼看他陷入如此险地而不自知,立刻急的什么似的,想要进城去找他,告知他真相,又怕一入长安难以脱身,想要自己带兵出走,又撇不下城里的兄弟,一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大帐中团团乱转。
突然他一跺脚,心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瞻前顾后?一不做二不休,我这就提兵杀进城去,杀了狗皇帝,救出三老。兄弟们还像从前那般消遥快活,岂不胜过如今这般受狗皇帝的鸟气?”
逄安拿定了主意,立即派人去请谢逯,要和他商量进兵长安,没想到谢逯已经来了,让他惊喜的是,樊崇、徐宣和杨音也一道来了,兄弟五人凑齐了。
樊崇一进帐便叫道:“少子,你出去打个猎,怎么连家也不回了?为兄亲自来接你了!”
168.兄弟之情
逄安见了樊崇,十分高兴,上前一把抱住他肩膀,叫道:“三老,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带兵去救你,咱们一道杀进宫里,宰了那狗皇帝,咱们兄弟还像从前那般自在!”
樊崇还没说话,杨音忽道:“少子,你怎么如此说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兄弟们听听也就算了,万一被别人听去,你要惹上大麻烦了!”
“杨音,你怕那个狗皇帝,我逄安可不怕他!有本事就来真刀真枪地与我对垒,看看到底是谁麻烦!”
杨音也是个急脾气,当即怒道:“陛下英明仁德,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天下百姓?怎么在你眼里就成了狗皇帝?”
“你杨音早就被狗皇帝收买了!还巴巴地要把侄女送上门去!”
杨音大怒,上前要打逄安,被徐宣和谢逯两边抱住,徐宣道:“老杨,别和逄少子一般见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臭嘴巴,他就是胡说八道,心里对兄弟可是没的说!”
樊崇脸上也带着怒气,“逄安,你的意思是,我巴巴的要把桃花嫁给陛下,也是被他收买了?”
“三老,桃花那么好的丫头,嫁给谁不好,为啥非要嫁给狗皇帝?你把他当作女婿,他可不一定把你当做舅翁!”
逄安把这几天憋着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连同所谓狗皇帝的毒计,说得樊崇瞠目结舌,徐宣连连摇头。
杨音道:“你这真是危言耸听,约法三章是咱们五个都点了头的。钱老虎明知故犯,活该处死。黄兴竟然敢在长安城内动刀兵,杀死营中子弟,丝毫不把国法放在眼里,更是罪不容诛。便是逄安你,身为大司马,却滥用职权,私自调兵,陛下依旧容忍,不忍处治你。陛下如此宽宏大度,光明磊落,你却把他想得这般狠毒不堪,你,你真是不辨是非,糊涂到家!”
谢逯也道:“少子,你是不是把小皇帝想得太坏了?我觉得不至如此。。。”
徐宣道:“少子,你想想看,若是陛下如此处心积虑地要加害我等,还会这么坦然无疑,让我三人出城,回到大营中么?如今我们五人都在营中,陛下就不怕我们聚集兵马,反攻长安吗?”
“这不过是小放牛的迷惑我等而已!就因为我和右大司马在城外,这营中还有三十万兵马,他才有所顾忌,不敢痛下杀手,作出这副宽宏大量的样子,那都是糊弄人的!说实话,要不是顾忌你们在城中,我早就带兵走了!”
谢逯道:“少子,你只是说在城外调动,逼着小皇帝处置了刘彪,为黄兴和钱老虎报仇,怎么就变成了要带兵出走呢?”
谢逯本来对皇帝没那么反感,只是因为逄安痛心黄兴被杀,一定要讨一个说法,他为了兄弟情谊,才陪着他留在城外,如今听逄安这么一说,谢逯顿时有些不乐意了。
五兄弟在大帐内争论,从早上到正午,都说得口干舌燥,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逄安道:“三老,我的忠言都说尽了,这些年咱们一道出生入死,情深义厚,本想日后都在一处,做一辈子的兄弟。如今这样子,长安我是留不下去了,恐怕咱们兄弟要分别了。”
说到这儿他忽地顿住,目中含泪,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竟是说不出话来。
徐宣道:“你这是什么话?咱们兄弟自然要在一处的,那么难的日子都挺过来,兄弟们都未分开过。如今进了长安,正要同享荣华,怎么反倒要各奔东西?少子,你不能走,不能冷了兄弟们的心!”
连刚才差点与他打起来的杨音都说道:“少子,我虽然讨厌你这臭嘴,可也不想让你走,大家都在长安,万事有个照应,你这一走,让兄弟们怎么放心得下?”
逄安道:“黄兴当年为我挡刀,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他救过我的命。我不能替他报仇,就是将来死了也没脸见他!这事儿办不成,我绝不能进长城去,否则见了那狗皇帝,我定会拔出刀来,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我忍得住,那狗皇帝想必也不会再容我,与其留在长安提心吊胆,不如再回去做强盗。三老,我曾发誓要追随与你,绝不相弃,如今恐怕做不到了,不过日后我的话总有应验之日,若是你们在长安不如意,便再去找我,那时咱们再做兄弟!”
樊崇偌大的汉子,几十万军队的大当家,此时已流下眼泪,说道:“少子,咱们兄弟一场,同生共死,我绝不让你一个人这么走了,你要去哪儿,我都随你一道。老徐,你回去告诉陛下,我陪少子一道走了,让他和桃花好好地过日子,不要辜负了她。你让他放心,我们绝不会留在关中给他添乱,实在不行,我和少子打回青州老家去!”
徐宣惊道:“那怎么能行?你们一走,这队伍就散了,兄弟们不会答应,陛下也绝不会允许!”
樊崇道:“我不管他允不允,我樊崇绝不会丢下兄弟!”
徐宣、杨音苦苦相劝,樊崇执意不听,两个人无法,只好先回长安,去与皇帝商量。
刘钰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在外人看起来就像猪一般。其实他也并不是完全闲着,至少军队的事还是抓得很紧。他说是谁都不见,其实每天都要见两个人,一个是杨延寿,一个是罗由。偶尔还要见一下汉情局局长吴原,了解一下各地发生的事儿。
杨延寿智计百出,十分能干,替皇帝处理些琐碎之事,时常能提出一些意见,多被采纳。
罗由则负责城中的军队训练,刘茂走后,羽林军、更始降兵以及新招募的青壮,十多万人的训练让罗由忙得不可开交。本来他不必每日来宫中面圣,但自从逄安和谢逯滞留城外,皇帝便要他每日进宫,向他了解一些军中之事。
这天杨延寿和罗由刚走,徐宣和杨音便来了,皇帝立刻接见。
徐宣禀报了出城与逄安的会面,当然省略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论,只说逄安思乡心切,在长安呆不下去,想要回青州老家,御史大夫不忍兄弟分离,又担心关东强敌环伺,逄安出关会有危险,要与他一道走。
刘钰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逄安对他的偏见太深,是怎么也留不住了。
本来他考虑过对逄安用兵,杨延寿和罗由都是如此主张,在他们看来,逄安的行为与谋逆无异,绝对不能容忍。
按杨延寿的看法,城外虽有大军三十万,真正能随逄安造反的不过数万,大多数人不是隔岸观火就是站在小皇帝一边,绝不会追随逄安铤而走险。只须逐个分化瓦解,动摇其军心,再以城中大军出击,便可迅速将逄安军击破。如此皇帝就可全面掌握大权,推行政令,这是一了百了之策。
罗由则认为,城中十万军马的战斗力并不比城外三十万人差,而且他们占着大义的名分,有百姓的支持,靠着城坚粮足,只需断了城外军队的粮食供应,大营里人马再多也不足为惧。
刘钰经过一天的思考,拒绝了他们的建议,他相信真要打内战,自己大概率会赢,但是必定会元气大伤,最大的可能是赢在里面,输在外面,让刘秀之流捡了现成的便宜。何况还有近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王匡和张卬?
再说了,建世汉政权刚有起色就搞内讧,杀个血流成河,让天下人怎么看?他刘钰没有容人之量吗?还没得到天下就杀功臣,搞什么兔死狗烹?
绝对不行!
逄安不顾大局,那是他不懂事,他作为皇帝是一定要顾大局的,因为这大局就是他刘钰的未来。
如今见了樊崇的态度,刘钰更加拿定了主意。
说实在话,不管他对逄安想法如何,他也不得不承认,逄安这人够朋友,够忠义。
赤眉军虽然许多事不靠谱,但是至少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不闹内讧。樊崇最重情义,提倡士卒们相互亲爱,他自己也常常混迹于普通士卒中间,对待他们都像兄弟一样。
所以赤眉军从上至下,相互之间关系都比较单纯亲近,保持着那种乡村邻里式的淳朴关系。当然人与人之间,营与营之间也有不少矛盾,但从来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
难道这一切都要在现在被打破,赤眉军会出现史无前例的大分裂吗?
皇帝看着徐宣和杨音,忽道:“御史大夫真是忠义之人,对兄弟这么好,朕都被感动了。”
“陛下,御史大夫和左大司马最是投契,两人真比亲兄弟还要亲,御史大夫不忍心与左大司马分离,打算陪他一道,尽兄弟之情。可是陛下,我等五人皆是兄弟,他二人走了,留下我三人,兄弟们便都散了。陛下,您想个法子,千万留住他们吧!”杨音说道。
皇帝道:“诸位与御史大夫亦是兄弟,御史大夫不忍左大司马远行,便忍心与尔等别离么?”
徐宣和杨音沉默不语,樊崇弃了他们随逄安出走,二人心中未尝没有些不平。
皇帝笑道:“其实,诸位既然为兄弟,又何必别离呢?”
169.大军西进
徐宣和杨音重回城外大营时,是满怀希望的。
皇帝陛下提了个在他们看来是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是以逄安为征西大将军,率军向西南行进,占据尚未归附的陈仓、虢县、雍县、郁夷等地,直抵大散关,抵御汉中的刘嘉和延岑等人。
杨音道:“真是没有想到,皇帝陛下居然没有追究少子擅自调兵之事,反而仍旧委之以兵权,让少子奉命率军西进,如此宽仁,世间少有。”
逄安冷笑道:“不过是让我为他卖命罢了!”
徐宣斥道:“少子,你怎么如此不晓事?若无陛下之命,你便是擅自出走,走一路打一路,郡县视尔为逆贼,谁为你供给粮草军秣?如今有了圣旨,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大将军,郡县谁敢不俯首贴耳,为你备足军需?陛下敬你为汉室立有功劳,不忍追究你的罪过,反而以此四县之地,让你栖身,礼遇如此,你为何还不知足?”
杨音道:“此四县在右扶风西南,为汉中进入关中之门户,乃是要害之地,陛下将此重地交付与你,你可要好好把守,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
逄安依旧赌气道:“既然信不过我,又何必以如此重地交托与我,派他的羽林军去好了!”
徐宣不住地摇头,“少子,你真是。。。唉!陛下此举,表明他并没有把你当作外人,而是当作是自家人,否则怎肯让你领兵?陛下说了,我军主力尽在关中,在关东力量薄弱,若你出关,恐怕我们兄弟真是相见无日了。他不忍见我等兄弟分离,便为你寻了这个去处,离长安不算太远,兄弟们仍可不时见面。陛下说道,他与桃花大婚在即,御史大夫还是留在长安筹备婚事为好,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三老只这一个女儿。若三老想见少子,骑上快马,四五百里路程,几天便到了,随时可去,又何必非要一道去呢?”
樊崇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少子,你放心去吧,我忙完桃花的婚事,自会去看你。”
逄安道:“狗,小皇帝给我多少兵马?不会让我单人独骑去为他攻城略地吧?”
徐宣道:“少子,你这真是小看了陛下,他说了,随各营将士的心意,有多少人愿意随你去,你都可带走。”
逄安惊奇地道:“果真如此?他不怕我把这三十万大军都带走了?”
“当真是这么说的,陛下说了,若是三十万将士都愿随征西大将军西进,那便都带走好了。你现在便可以点兵,随时西进。”
逄安道:“有了他这话,那就怪不得了我了!”
此时在长乐宫中,杨延寿正捶胸顿足道:“陛下,陛下!请您速速收回成命,您今天放逄安出走,此乃放虎归山,养虎为患!几十万大军在长安,陛下早晚可解散了他们,把他们交给逄安,那便又是一群流寇,为害四方。”
皇帝道:“朕的话已经说出去,怎么能反悔呢?你放心吧,只要樊崇等人留在长安,逄安就仍是我的征西大将军,绝不会与大汉为敌!”
杨延寿觉得皇帝过于托大,以他的估计,逄安大约能带走七八万人,这些人聚在逄安麾下,早晚闹出事来。
但陛下已经决定了,不想再商议这件事,只打着哈欠挥了挥手,让杨延寿退下。
逄安开始点兵,召集各营将领,一共有十一个营的将军到场,逄安说了将要西进陈仓之事,那些将军都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将军们都在长安有家有业,高宅大户,日子过得舒服自在,本就不愿出征,再加上大家都知道逄安与皇帝有隙,更不肯随他去,逄安问了数次,只有琅邪营和即墨营表示愿意随行,逄安脸上便带了些愠色。
安丘将军站了出来,说道:“大司马,请允许我营家眷留在长安,我将带安丘营将士随大司马西征。”
赤眉军向来没有过根据地,一出征就是拖家带口,举营迁徙。可如今情势不同了,皇帝陛下经营关中,许诺要给将士们土地,让他们安家过日子,谁也不愿再让老婆孩子跟着受颠簸之苦。让他们留在长安,等皇帝陛下安置,也许出征归来,便可有一个安稳的家。即便死在战场上,家小也有妥贴的去处。
安丘将军说过,琅玡将军也说道:“大司马,我也这么想,别让我家那个小子跟着去了,他才十一岁,到了战场也不顶用,还不如让他留在长安。”
本来便无人愿去,逄安不能不答应。如此便又有武乡将军表示,愿率武乡营随大司马西进。
四个营,两大营两小营,一共五万人,去掉家眷,只余青壮,逄安有了三万兵马,加上他亲掌的一万精兵,一共四万人。
樊崇见了,摇头道:“太少了,让诸葛稚带卫士营随你去吧!”
逄安忙道:“不成!卫士营要是走了,三老的安全谁来护卫?”
樊崇道:“满朝将军是我兄弟,皇帝是我女婿,我需要什么保护?长安城固若金汤,哪里来的敌军?”执意要卫士营随军西去。
卫士营是赤眉军最精锐的部队,一向是樊崇的贴身卫队,很少离开过他的身边。
樊崇此举,让逄安十分感动,他说道:“御史大夫,你放心,我一定守好大散关、陈仓道,绝不会给你丢人!”
樊崇说道:“少子,我等起兵时,走到哪里便打击豪强,劫富济贫,极受百姓欢迎。可后来为了活命,不得不做些劫掠之事。如今咱们是王师了,陛下命令沿途郡县供给粮草,大军不愁吃喝,万不可再骚扰百姓,让别人说咱们是流寇。”
逄安下拜答应。
大军正要开拔,忽然有十几骑飞驰而来,一个羽林军官跳下马,大叫道:“前西安侯刘孝可在军中?”
刘孝和张五已收拾了东西,准备随逄安西进,忽然听到有人找他,不禁有些诧异,等到被人带到马前,那羽林郎道:“陛下赐刘孝一处宅邸,请随我等入长安新宅居住。”
170.王侯如狗
刘孝和张五穿过大街,走进一条小巷。巷子两边墙壁高耸,在中间挤出一条又深又窄的通道,大概容得下三人并行。
刘孝一个人走在前面,张五斜斜地落在他身后,两人的后面,是四个挎着刀的羽林郎。
羽林郎除了指点道路之外,一句也没有多说,只是沉默地随在两人身后。
巷子长得好像永远走不到头,身后士卒的脚步声执着而单调地响着。刘孝越走越觉得心里不安,后背渐渐有些发热,仿佛被火烤着似的,慢慢地沁出汗来。
刘孝突然站住,回身问道:“到底要去何处?还有多远?”
为首的羽林郎面无表情地说道:“快了!”
见刘孝不动,低声但不容质疑地命令道:“快走!”
刘孝只好转身继续向前,转过一道弯,进入另一条巷道,好像与刚才那条没什么不同。
忽然他的后襟被人扯了一下,刘孝回头一看,见张五脸色煞白,眼巴巴地望着他,“侯,侯爷,我,我听说。。。”
他停住了话,向前凑了凑,刘孝嫌弃地向后躲闪,说道:“有话就说,站远点!”
张五仿佛有些为难,眼睛溜着身后几步远的羽林郎。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有的长安人得罪了哪个惹不起的人物,就会被莫名其妙地带走,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小黑屋子里。。。”
他又顿住了,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刘孝没听清楚,怒道:“你大声些!没用的贱奴,放个屁都是闷屁!”
张五憋了半晌,豁出去似地说了出来:“他们被带到偏僻的小黑屋里,切了!”
“什么?什么切了?”
张五两手捂住裆间,哭嚎道:“是阉掉,侯爷呀,切了,阉掉了呀!”
刘孝突然打了个哆嗦,看看空无一人的小巷,又看看身后四个羽林郎,他们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这主仆俩。
“我,我要见陛下!”刘孝的声音抖得不像话,“我要见陛下!我有事要奏!”
“用不着,陛下没空见你!”一个羽林郎道。
“你算什么东西,能向陛下上奏?”另一个道。
“我,我与陛下同宗同源,都是悼惠王和,和城阳景王的子孙,你们,你们没有权力私自处置我!”
“就因为你和陛下同宗,陛下才赐你宅子,嗯,小黑屋么!”那羽林郎好像故意要吓他。
“对,小黑屋,拖进去摁住,喀嚓!”另一个羽林郎用手比划着,好像一把刀似的向下一挥。
刘孝忽然便站不住了,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墙也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他就这么顺墙溜了下去,像条空麻袋似的堆在地上,眼睛空洞地瞪着,嘴巴一张一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瞧他这脓包样,还侯爷呢!”两个羽林郎上前,将他一边一个架住,拖着向前,又走了百来步,到了一个门前,用力推开,将刘孝丢了进去。
张五探了探头,看着门里黑洞洞的样子,忽地两腿一软,跪坐于地,哭喊道:“没我的事!没我的事!都是侯爷干的!他一个人干的!”
“呸呸!这破房子,几年没人住了,全是灰!”几个羽林郎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爱谁干谁干,反正我们奉命送到了!”
说着转身便走,走出去十几步远,为首之人忽然回转身来,说道:“这宅子就是你刘孝的了,要是你想要出长安城,记得先去宗正府请批,否则。。。小黑屋等着你!”
四个羽林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主仆二人好久才缓过气来,张五上前去扶刘孝,没想到迎头挨了一巴掌,“什么没你的事?什么都是我干的?你这不忠不孝的狗东西!”
刘孝刚才还像一滩烂泥似的,此时突然来了精神,自门上取下门栓,对着张五没头没脸地乱打,边打边骂道:“没有的奴才,一天胡说八道,乱说什么小黑屋,什么切了,本侯,本侯打死你!”
刘孝是个要面子的人,刚才被吓得像条死狗似的,在人前丢脸,让他心里格外恼怒,免不了拿张五撒气。
张五被打得嗷嗷大叫,两个人正闹得欢,忽见门外聚集了十来个闲汉,正指指点点地议论。
刘孝停了手,张五一下子蹿出大门外,哭丧着脸道:“侯爷,您,您再打我我就,我就。。。”他用力跺了下脚,大声道:“我就不叫您侯爷了!”
刘孝虽然落拓,却总要摆出个侯爷的样子,要求张五必须要像从前那样称他为侯爷,一旦叫错了便会惹得他勃然大怒。
张五这个威胁引得看热闹的众人愈发议论起来,一个穿着旧长袍的瘦子说道:“嘻嘻,又来了位侯爷!这巷子里哪个不是侯爷?”
“侯爷顶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侯爷遍地走,王爷贱如狗!”一个黑壮的中年人嘻笑着,转头向旁边一个身子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说道,“是吧,王爷?”
“王爷今年七十三了,官府每年给年六十以上的失养老人十石粮食六尺布,人家可不像你,吃了上顿没下顿!”
刘孝正有点不知所已,却见一个穿着短褐的汉子走上前招呼道:“哟这不是西安侯吗?”
刘孝见了,认出是原来一道在军中大营的石山侯,连忙见礼道:“原来是石山侯兄。”
“别提,别提什么石山国,千万别叫我侯爷,您看这些人,全是侯爷,这位是临安侯,这位是都平侯,哦,还有这位,”他指着那位七十三岁的老者道:“这位可是咱们的长辈,高密王。”
高密王刘慎是汉武帝刘彻之后,王莽篡汉后除了封国,赤眉军兴起时被掳至军中。
原来赤眉军大营中共有汉朝宗室七十余人,基本都是青徐二州的王侯,被樊崇掳至军中,随大军奔走了多年。
等到刘盆子进了长安,各位王侯本以为好日子来了,复国有望,他们还有机会重新获封,再做王侯,没料到建世皇帝陛下只封了自己的两个亲兄长,并没有恢复从前王侯的爵位,只是给他们每人赐了一所小宅子,在长安城中统一居住,每人发了几石米粮,之后再无粮食供应。
除了年龄六十以上的老者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外,其余每个人都要自食其力,这还不如在营中时,那时候不管怎样,饭还有的吃,绝不致于挨饿。
“唉,当今陛下,有时我真怀疑他到底和我们姓的是不是一个刘。”前石山侯叹道。
“岂有此理!”刘孝拍案而起,“本侯还以为,因我当初与他一道抽签争皇帝大位,他怀恨在心,才没有封赏,没想到对你们竟也如此刻薄!这汉室的天下是高皇帝打下来的,高皇帝子孙自当人人有份,为何偏他一人独享?”
前石山侯听了这话,并没有跟着义愤填膺,只是苦笑道:“什么人人有份?我已不敢想了,只要有口饱饭吃就行了。”
此时张五忽然在旁说道:“侯爷,我饿了。”
“滚!”刘孝正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当即斥道。
张五委委屈屈地退下,收拾着他背来的包裹,好在带了些米粮,又在房内四处找寻家伙,生火做饭。
前石山侯道:“还得说是长安城,虽然久遭战乱,依旧繁华得很,要找个糊口的营生倒也不难,实在不行,还可以像我一样,去工地上出些苦力。”
刘孝看着他黑黝黝的脸膛和身上穿着的短褐,确实是个苦力的样子,心里一惊,说道:“你也是帝室贵胄,堂堂侯爷,怎么能去做那种下贱的营生?”
前石山侯脸色不变,说道:“什么高贵、下贱?能活着就好,你看那个建阳侯,从前最是爱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兴致一起还要亲自下厨,厨艺十分了得。还多亏了他这份手艺,如今才能赖以谋生,他就在外面街头卖汤饼,生意红火着哩!”
刘孝连连摇头叹气。
石山侯又道:“小皇帝大兴土木,因为张罗汉超联赛,要在长安修一座国家鹰巢大体育馆,一座专门用于汉超的牡丹碗球场,需要民伕无数,凡是去干活的都发给米粮。他还说是什么‘以工代赈’,‘振兴经济’,真是歪理邪说!”
“君侯您莫非就是在那儿。。。”
“正是正是,千万别再叫君侯,会被人笑的。刘兄,这王侯巷里有十几个都在鹰巢和牡丹碗做苦工,勉强维持生计。人人都得干活才有吃的,就是那个能领救济的高密王老爷子,因为懂音律,会听曲子,又是个鉴别女子的老手,竟被新开业的‘百花楼’请去,做了品鉴师,专门品鉴女子的才艺和容貌,为她们定价。”
“百花楼是个什么所在?”刘孝问道。
“是长安城的大商侯春的女闾买卖,侯春专门做色中的生意,原本在城内有十余家女闾,因前朝时被张卬带兵抢了一遭,身家损了大半,生意全都关掉了。前一阵,他的生意竟然又重新开张,又新开了一家最大的女闾‘百花楼’,一开业生意便火爆异常,简直是日进斗金。”
“那张卬如此凶恶,他就不怕再次被劫吗?”
“奇就奇在这儿了,他不仅不怕,张卬反而成了他的座上宾,时常去百花楼捧场。想必这侯春背后是有人撑腰站台的,而且这人的来头绝对小不了,至少是张卬动不了的。”
171.自力更生
两个人正聊得热闹,一股饭香传了进来,石山侯吸了吸鼻子,说道:“稻饭,江南的稻米,真是好久没吃了。”
刘孝便道:“今日听了君侯一席话,真是受益匪浅,来日定当登门拜访,再与君侯好好叙谈。”
那时候还没有喝茶的习惯,不会端茶送客,但这话已是明显的赶人了。
刘孝已准备站起来送客了,石山侯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坐得稳稳当当,又慢悠悠地说道:“刘兄,此处是长安城棘里的一条巷子,从前是宫里放出来的阉人和宫女聚居之处,众人唤此地为‘阉人巷’,自从我等入住之后,嫌这名字不好听,便叫做‘王侯巷’,不过外人依旧爱用旧称。”
他还在这儿慢慢地闲聊,张五已蹙踅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那意思是说:侯爷,该吃饭了。
刘孝道:“今日真是有劳君侯了。。。”
石山侯突然身子前倾,说道:“刘兄,在这王侯巷中,可以随意骂放牛小皇帝,因为大家都骂,吃饭也骂,闲聊也骂,可是出了这巷子,到了外边,千万不要说放牛皇帝半点不好,会挨揍的。”
“这是为何?”刘孝诧异道。
“不过是百姓无知,他又会做戏罢了。也不知放牛皇帝给他们吃了什么迷药,那些百姓都把他当作救苦救难的英明皇帝,每天忙着给他歌功颂德,若是听到有对他的半点不敬之辞,便有人撸胳膊卷袖子地上来揍人。这巷子里有不少人挨过揍,那个建阳侯开始出摊时,因为说了小皇帝几句,汤饼摊子都被人掀了,腿差点被人打折了。后来他学得油滑了,在外只说皇帝的好,甚至在摊子上挂了横幅:‘陛下英明!’那生意火的,汤饼每天都被抢光,现做都来不及,如今他日子过得好着呢!可笑他在外猛夸陛下英明,一进到巷子就破口大骂,一路骂到家里,才能吐出胸中的恶气。”
他还在喋喋不休,张五已端了碗饭,在外面转了几个来回,实在是忍不住,便喊道:“侯爷,饭好了,该吃饭了!”
刘孝没理他,石山侯却道:“呀,都这般时候了,是该吃饭了,正好我也没吃呢!”
刘孝道:“想必君侯家中已备下了饭,等着您回去吃呢!”
“每天吃家里的黄脸婆的饭,早就吃腻了,还真想尝尝贵府的手艺呢。”
“我这个愚仆,能把饭做熟都难,哪有什么手艺,也就本侯能将就吃他的饭,他的手艺是万万拿不出手的。”
张五道:“就是就是,只给侯爷吃,别人吃不到。”
石山侯道:“刘兄这话就不对了,你只这么每日贬低他,他如何能做好饭,你须要夸他,人都是怕夸,越夸越能做好事情。”
“呜呜呜。。。”张五听了这知己之言,不禁失声痛哭,“侯爷,您,您说得真好,侯爷,您,您也夸夸我,别总是打我。”
他边哭边将盛给刘孝的饭送到嘴边,哽咽着扒进嘴里,泪水叭嗒叭嗒掉进碗里。
石山侯巴巴地看着,将舌头在嘴唇外舔了一圈,吸着鼻子道:“这味道,想必贵仆的手艺不像刘兄说得那般不堪。”
刘孝顺着他的目光一扭头,看到张五已吃下了半碗,立时勃然大怒,上前一把夺过碗,抬脚将张五踢了个跟头,斥道:“狗东西,本侯还饿着,你竟先吃上了,还懂不懂规矩!”
说着三口两口将半碗饭扒到嘴里,张五赶紧又盛了一碗过来,刘孝又是一气吃了,连看都没看石山侯一眼,对他伸着脖子问“好吃吗”更是理也不理。
连扒了三碗饭,前西安侯长长地喘了口气,放下碗,慢条斯理地道:“君侯,劳你再给我讲讲这王侯巷之事。”
石山侯突然脸色大变,腾地站起身来,怒喝道:“讲个屁!”
大踏步地走了,刚出了院门,便扯着脖子大骂道:“刘孝,你这无长无少的鼠辈!论起辈份,我还是你的父辈,你该叫我一声叔父,竟如此没有礼数,连碗饭都不给我吃!你等着!”
刘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冷哼了一声,“我等着?你等着才对,你们这些落寞的王侯,都给本侯等着!”
住在阉人巷的王侯共有一百余位,除了原有军中的七十多人之外,进入长安后又收了不少,朝中有人提议将刘氏旧人都恢复爵位,被刘钰断然拒绝。
要是依照小皇帝的意思,一个国中国都不想留,前汉实行的是郡国并行,大量的诸侯国严重分散了国家的权利,即便是后期诸侯国相对弱小,也挤占了大量的国家赋税。
王莽上台,对刘氏宗亲还算可以,但是依旧有许多人失去了封国,封国土地赋税收归国家,全国的诸侯国被他清理的许多,对后继者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
刘钰不想恢复刘氏封国,除非是那些不得不封的功臣,其他人他一个都不想封。因为每封一个都是从整个财政版图上割下一块,相当于从国库里掏钱养活这些蛀虫。不光是汉朝,一千多年后的明朝,到了后期也有宗室数十万人,给国家财政造成极大的负担。
在刘钰现代人的观念来看,每个人都应该不啃老、不寄生、自食其力,就因为姓个刘,就要代代受国家供养,没这个道理。就是他建世帝自己的后代,也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存在,何况那些和他隔了多少代的前代遗老遗少!
刘钰甚至在心里感谢王莽,替自己预先解决了不少麻烦。虽然他不会完全杜绝封国,因为他还要打天下,将士们还巴巴地盼着封侯,但是只封军功侯的规模应该比较有限,国家负担相对较小,未来也比较好解决。
之所以把前代王侯从军中拉出来统一安置,是出于去除隐患的考虑,这些人虽然没什么用,但是免不了有一些野心家和对小皇帝不满者,利用这些人的刘氏身分,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要把他们和军中将领分离。
刘孝作为有资格抽签选皇帝位的一个,本该是重点关注对象,早就该搬进城,不知怎么却被遗漏了。如今逄安出征,请求要带着刘孝,让他作随军的祭酒,反倒提醒了皇帝,原来还有这个人存在,让他随在军中,尤其是脱离长安,与对皇帝不满的逄安一道,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因此皇帝紧急下旨,将刘孝立即迁到阉人巷居住。
172.大军解散
逄安大军走了,留下三万家眷,皇帝下令将他们分散安置,每人发了些钱,都就近遣入百姓之中,军转民了。
其中一半留在长安,一半遣往周边各县,充实各地人口。从王莽末年到现在,几乎全是乱世,各地走死逃亡者极多。好不容易更始帝入长安,为关中带来短暂的稳定期,人口呈现出净流入的态势。但因赤眉军入关,又有大批百姓迁走避难,更始皇帝与朝中重臣互相攻杀,长安一带死难极多,逃亡更甚。
如今关中城池凋敝,人口锐减,偌大的长安城,原本居住人口有几十万,如今不足二十万了。可以说,现在长安城的兵比百姓还要多。
一万多的赤眉军家属丢进偌大的长安,就像石头扔进水里,“啵”地一声响,之后便沉寂了,完全看不出变化。
这一波军转民做完之后,城外大营空了许多,军卒剩下二十万左右。有了田和房屋的军属都欢天喜地的,高高兴兴地过小日子去了。
皇帝心中有了些底,觉得可以解决他心心念念的大麻烦了。
于是皇帝陛下召见了留在长安的四大头领:樊崇、徐宣、谢逯和杨音。
召集他们来,商量的当然是营中之事。
皇帝说道:“天已入冬,城外将士还住在帐篷之中,没有房屋御寒,朕心里实在是不忍心,卿等有什么好的法子说一说。”
谢逯率先道:“这个好办,就依从前的样子,都进城,住在民居中就是了,反正城里有不少空屋,实在不够,迁一些百姓就是了。”
杨延寿道:“万万不可,陛下进城快两个月了,好不容易稳定了长安城,百姓安居乐业,无不称颂,如今再迁百姓,腾出给军中居住,不仅搅扰全城,骚动不安,那些迁出的百姓又往何处安置?难道将士们怕冷,百姓便不怕冷么?”
谢逯还想说话,却被徐宣从被后扯了扯衣襟。
徐宣道:“依杨侍郎之意,该如何安置?”
杨延寿道:“如今各处城池凋蔽,人口稀少,乡村里土地荒芜,十室九空,若是将这数十万人分散入民间,各使其拾其旧业,从前做工的便入城中做工,从前种地的便入乡村,不仅可以充实城中人口,也可将闲置之田耕种起来,两全其美。”
樊崇道:“那怎么行?这都是随我南征北战的兄弟,大家在一处,感情深厚,都散了,我怎么舍得?”
杨延寿笑道:“御史大夫真是重情重义,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连自家的女儿也有嫁入别家、离开父母的时候,何况这些异姓的兄弟?岂能一辈子长相厮守?”
樊崇道:“话是这么说,可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就是将士们不能进城也没什么关系,大家都习惯了,住帐篷也不打紧。”
杨延寿道:“御史大夫,住帐篷哪有住房子舒服?何况是在大冬天,如今天气尚可,没有那么冷,再过一个月,天气严寒,帐篷里怎么过冬?要冻死人的。御史大夫,你住在长安城中,豪宅华屋,不知城外将士的苦啊!”
樊崇道:“我怎么不知?我又不是没住过帐篷?明日我便搬出城去,和将士们一道,都住帐篷,和他们一道挨冻!”
杨延寿陪笑道:“下吏失言,御史大夫恕罪。御史大夫愿与兄弟们同甘苦,义气深重,可是军中之人却不是都如此想,他们或许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过过自己的小日子呢!”
樊崇道:“那些兄弟不会!”
杨延寿道:“兄弟们或许不会,可是他们还有老婆孩子,身体没那么结实,留在营中受冻总是不成,他们怎么也得替家人想一想。”
杨音说道:“御史大夫,咱们当年起兵,图的就是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如今正好有这个机会。关中田地肥沃,不下于青州家乡之田,这么好的田都闲着,太可惜了,将兄弟们遣散了,都去好好地种田,过日子,多好的事!”
樊崇道:“如今天下不太平,把这大军遣散了,若是有敌军来犯,那怎么办?”
杨延寿道:“长安城中之兵有十万,足可护卫帝都。可在营中选拔青壮,使其成为朝廷之兵,以之争战天下,无有不利。”
半晌没说话的徐宣道:“这选拔青壮之事,由谁来主持?”
这话一出,樊崇心道,老徐竟毫不反动,支持解散大军。杨延寿心道,还是徐宣有些心计,知道此事拦也拦不住,只问谁来主事,主事者是谁差别很大。
皇帝听了半天,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说道:“朕欲命大司农为主,鹰扬校尉为辅,共同主持此事,多发些安家之资,务要让兄弟们好生安顿下来,过几天好日子。”
以杨音主事是一个折衷的法子,杨音是赤眉军老头领,军中人望高,可以镇得住场,又与皇帝亲近,是皇帝的老丈人之一,能够禀承皇帝的意旨,青州军一方和皇帝一方都可接受。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自己亲手组建的大军眼看要被解散,樊崇多少有些闷闷不乐,回到家中长吁短叹。
樊桃花见了,问道:“你总也不上朝议事,偶尔进了次宫,回来就愁眉苦脸的,到底有什么事?”
樊崇道:“你的好夫君要掘了我的根,把城外的大军全都解散,都让他们种地过日子去,我能高兴起来吗?”
桃花说道:“您的根?营中的兄弟是你的根?父亲,您错了,你的根不在那儿,而在我这儿!我才是你的至亲血脉,等我当了皇后,您就是皇帝的老丈人,太子的外公,你的根都扎进皇宫里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樊崇道:“话是这么说,可你的孩子将来都是姓刘的,终究没我樊家的事。”
樊桃花忽然红了脸,声音也低了下来,“陛下,陛下说过,将来我。。。”
她忽然停下话头,满脸通红,低头不再说话了。
樊崇急道:“将来你怎么?你倒是说啊,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了!”
桃花绞着手说道:“陛下说将来我要是生了儿子,要是能生两个,就把小的过继到樊家,让你当亲孙子养。”
“真的!”樊崇一下子蹦了起来,“陛下真是那么说的?他真的肯?”
“嗯。”桃花抬起头来说:“都是一家人,自己的女婿,还能亏待了你不成?非得死抱着你那些兄弟做什么?”
樊崇在地上来回走动,不停地笑,“我樊家终于有后了!有后了!”
忽地又落泪道:“可怜我的亲兄弟,你的叔叔,才十几岁就死了,你的弟弟,才三岁就死在营中,害得我成了樊家唯一的男丁,樊家的香火要是在我这儿断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樊桃花也红了眼睛,说道:“您才四十多岁,身体这么好,等我进了宫,您再正经娶一房夫人,纳几个小妾,或许就续上了樊家的香火。”
樊崇猛地抬起头,说道:“桃花,你,你真的肯。。。”
“我若进了宫,这家里没个女人,您的饮食起居谁来照应?我也不放心,您,您就随着心思来吧!”
樊崇老婆去世之后,他不是没动过再娶的心思,但每次都被桃花哭闹着搅合黄了,这次她居然主动提出要让他另娶,樊崇一时觉得像做梦似的。
樊桃花道:“您爱娶谁娶谁,我才不管,不过,我才不会喊她母亲!”
“行,行,随你,怎么叫都成!”樊崇喜不自胜,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问道:“要是我的孙子过继来了,只能继承侯爵之位,岂不是委曲了孩子?”
樊桃花笑道:“您真是糊涂,陛下怎么会亏待了自己的儿子,大不了破个例,封个异姓王就是了。”
樊崇喜道:“呀,那赶情好!我樊家也有人世代为王,与大汉同休戚!陛下,陛下还真是我的好女婿!”
“这基业是我樊家打下来的,当得起一个王位,陛下虽然没给您王之名,却给了您王之实,您的封地,足与两个王爷比肩。”樊桃花道,“一个女婿半个儿,您不指望自己女婿指望谁呢?您那些兄弟靠得上么?父亲,您可得好好地帮衬陛下,千万别胳膊肘朝外拐呀!”
“嗯嗯,陛下待我还不错,我得帮他,那些个兔崽子,哪个敢不听皇帝的话,我一定好好地收拾他们!”
他说了这话的第二天,樊家的门槛便被将军们踏破了,将军们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求恳樊崇,让他去向陛下求情,不要解散城外的大军。
“你们想要违抗圣旨吗?”樊崇把眼一瞪,怒斥道:“这事儿不只是皇帝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是丞相、大司马和大司农一起定下来的!让兄弟们都去过日子,有什么不好?陛下说了,凡是愿去民间耕种者,五口之家授田百亩,人口多者还可多授。关中之田是天下最肥的田,百亩抵得上别处两百亩,人人皆可丰衣足食,也不枉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
“可是,这么多年的兄弟,这一下子散了,再聚起来可就难了,这是陛下要,要去除我等带兵之权吗?”
樊崇拍案而起,大声道:“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现在不同往日了,不是你的兵他的兵,都是大汉之兵,陛下之兵!你们就想让手下的弟兄们在城外风餐露宿,不让他们有个安稳的家,不让他们过好日子吗?”
173.不肯放弃
将军们如今虽然都豪宅华屋、锦衣玉食,却也不肯轻易放下手中的兵权,他们来找樊崇,本来是要他带领大伙一道闹,逼着皇帝改主意,或者直接闹翻了天,由他们在这长安城做主人,过从前那种肆意妄为的生活。没想到樊崇竟然将他们斥责一番,命令众人听从皇帝的旨意,这一下子大家没劲儿闹了。
解散大军受损最大的是樊崇和徐宣等大头领,相当于他们放弃了手中的权力,把身家性命全寄托在小皇帝的身上。
可是他们都不出面反对,还一力帮着皇帝做成这事,下面的将军即便想闹也是群龙无首,成不了气候了。
但是仍旧有人不肯放弃,坚决不愿解散自己的队伍,比如临沂将军贺长年。
他自从当初做大军先锋灰头土脸地收场之后,消停了许多日子,眼看着皇帝渐渐坐大,掌控了长安,把权力一点点收上去,地位再也无法动摇。自认为与皇帝有过节的贺长年只好做起了缩头乌龟,安分守已地过起了日子
皇帝并没有为难他,封了他一个三千户的临沂侯,算是善待了,可贺长年依旧不太放心,生怕啥时候被找了后账。
如今听说要解散各营,贺长年立即来找徐宣,一见面就说道:“丞相,小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把兄弟们都解散了,留下我们这些光杆将军,再一个一个地收拾?”
“长年,你想多了,没有自己军队,也有侯爵的荣华富贵,传给子孙,世代享用。”
“把宝都押到小皇帝身上,要是他事败,那时候我们怎么办?想再去别处,连人马都没有了。”
“别乱说!这种话也是随便能说的吗?”徐宣唬得变了脸色,忙把他拉近了些,说道:“长年,你不要再如此固执,陛下是真正的天命之主,假如他都不成事,若是换了我们,便更不能成事了。”
徐宣现在对小皇帝已经彻底服气了,他觉得把这么大摊子交给皇帝,比樊崇和他自己带更有前途,他甘心随着做个开国的功臣,等着享受荣华富贵就行了。
贺长年道:“丞相,要是没有这几十万大军,小皇帝还能把你们放在眼里吗?这朝廷上还有你们说话的份儿吗?”
徐宣道:“要真是这样,我便归老田园,安稳做个富家翁好了。”
贺长年顿足道:“丞相你糊涂了!刀把子只能抓在自己手中,怎么能交到别人手里呢?我宁死不愿解散临沂营,只愿在一处守着,若是长安呆不了,我便带着人马到别处去。”
徐宣忙道:“万万不可,你若是如此,便与逄安一般了,逄安是左大司马,位高权重,皇帝不能轻易动他。你就不一样了,陛下想要收拾你,只须羽林军一动,你便要有身死之虞,落得与黄兴一样的下场。长年,你我兄弟一场,我劝你,万不可胡来!”
贺长年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丞相,我的徐兄,你给我想想法子,我实在不愿留在长安,随小皇帝的摆布。你帮我留下这班人马,随便去哪儿,有一块安身之处,你也有一条后路,将来万一有个闪失,你便来兄弟处落脚,兄弟依旧奉你为首领,听你的差遣。”
徐宣忙扶起他,无奈道:“你既然如此决绝,我便厚着这张老脸,去求肯陛下,成与不成,也只有看陛下的意思了。”
徐宣进宫去见皇帝,说道:“有一些将军校尉不愿与兄弟分离,宁可效抚民营与南城营屯田之事,在三辅寻地军屯,他们如此情深,如果硬要解散他们,恐怕会激起军变。请陛下圣心怜悯,成全他们的一番兄弟之情。”
皇帝沉吟道:“既然如此,便由将军们自行决定,可留在长安安享荣华,其营解散,归入民间,也可择地聚居军屯。一应爵禄,都如从前,但是长安之宅第,均要归还,将军校尉均须和将士们一道,离了长安,去往屯田之所。”
换句话说,他们不肯放弃兵马,那就放弃长安的舒适生活。
“屯田由公中供给种子牲畜,所产之粮谷,除自用之外,亦要供应公中之用。”小皇帝看着徐宣道:“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愿解散为民,还是随将军屯田,都要由各营士卒自行决定。各营将军能带走多少兵,要看有多少人愿随他们一道走。”
诏令一下,各营骚动。
皇帝的诏命并不是下到各营将军,而是下到两个主事人:杨音和罗由那儿,由他们再行下达。
罗由派了数百名军士,在城外大营中往来呼喊,将旨意直接下达到普通士卒那里,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心思,决定之后的去留。
二十万人立刻炸了锅,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痛哭流涕。
“一百亩好田啊,我家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地,这次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了!”
“是啊!据说关中的田肥得要命,用代田法,每亩能产十石粟!”
“你说的也太邪乎了,哪有那么多十石之田,亩产五石便是了不得的好田了。”
“反正足够一家吃用了。”
“总算能住进房子里,有热乎乎的火炕,不用住这破帐篷了!”
“是啊,奔波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有个家了。”
也有些人不愿去做百姓,只愿留下来,让皇帝陛下供吃供喝,消遥自在。可是陛下说了,这次解散之后,便不再供给营中饮食,人人都得自食其力。
除非是去当皇帝陛下的兵。
大家都知道,皇帝舍得花钱养兵,当皇帝的兵,羽林郎经常有肉吃,皇帝愿意花大价钱在羽林军身上,让他们在关键的时候长身体,将来个个长成健壮的大汉。
即便不是羽林郎,只是平时整编的成年军队,伙食也比营中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是小皇帝信奉一条,兵贵精不贵多,不断抬高选兵标准,一般的青壮已经不入陛下的法眼了。
二十多万人中只有五万人成为大汉官兵,其余的人大多数接受授田,变为普通百姓。
174.需要理由
临沂将军贺长年亲自回营,召集士卒随他屯田,可是营中之人不是跑去报名参军,便是赶着去接受授田,愿随他出行者廖廖无几。
贺长年使出了各种招法,威逼利诱,痛说兄弟之情,无所不用其极,终于笼络了一批人,大约有三千余人,大多是无家的光棍,浪荡的闲汉,想要进入皇帝陛下的军队又不够资格的,在贺长年的百般许诺下,愿意随他屯田。
除去贺长年之外,还有六个将军愿率原来部下集中屯田,每人都召集了些人,有的有数千,有的只有数百。
其余的二十多个将军都不肯离开长安城豪华的家,再去过颠沛流离、挥锄垦荒的日子。
皇帝将六支屯田军队都安置在京畿附近,两个将军在高陵,两个将军在南陵,贺长年和琅玡将军被安置在了上林苑中。
临行时,徐宣对他百般叮嘱。
“上林苑土地肥沃,适合屯田,长年,你要好好干,争取多开荒种田,多打粮食。”
“丞相,你以为我还真要去种田啊!”
徐宣一惊,“长年,你不要乱来,陛下将你们都安置在长安近边,想必也怕你们贼性不改,骚扰乡里,那便是犯了约法三章,陛下必会派兵惩治。上林苑离此不远,苑中又有军队驻扎,每日操练。你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千万不要惹出事来,犯下杀身之祸。”
“丞相,你既然这么说,我就试着种种田就是了,不过你也知道,我本来就不太会耕作,能种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不过好在还有三千兄弟和我在一处,大家有个照应。丞相,这长安城要是哪天出了事,你就去上林苑找我,多少是条退路。”
其余人都分散安置在三辅之地,原来三辅有人口三百万,经过这些年饥荒战乱,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一百余万人,荒田极多,空屋也不少,消化二十多万人,并没有太大的压力。
只是这一次大规模地安置流民,皇帝陛下又狠狠地出了一笔钱,国库几乎被掏空,还是不够,只好由皇帝的内库出钱,好在皇帝陛下生财有道,靠着官方抢劫,豪杰贡献,以及女闾和足球收入,内库里满满当当,但这一次安置费用过大,也一下子去了一半。
终于把这几十万人解决了,皇帝陛下长长地出了口气,这长安城总算完完全全成了他的天下。
不过,还有王匡和张卬的六万军队,这是原本更始皇帝的军队,南军和北军的精锐,可不是赤眉军那种流民可比,这只军队要是由皇帝陛下安置,那是可以直接全盘接手过来的。
两军屯驻在长安城南,王匡、张卬虽然在城中有府第,但是两人却不常去住,两个人至少有一人守在军中,眼见得是不放心,随时准备拉队伍走人。
这天两个人一齐在大帐中饮酒作乐,突然来了圣旨,说是天气冷了,陛下怜悯两军将士露宿城外,忍受饥寒,故此特意腾出了四座军营,都有足够的屋舍,命两军移营过去居住。
两个人接了旨,坐回饮酒,张卬道:“这小皇帝发什么善心,居然可怜起咱们在营中寒冷,还给腾了房子。”
王匡冷笑道:“你道他有什么好心?他不过是忌惮我们两个在一处势力太大,生怕我们搞什么事。你看他腾的军营,将我们分作四处,明显是要将这六万人打散,好各个收拾。”
张卬道:“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学樊崇和徐宣,眼睁睁看着这班人马落在别人手里。”
“樊崇和徐宣虽然解散了大军,但影响力尚在,便是羽林军也多是营中原来子弟,依旧认两人是头领,皇帝不能拿这二人怎么样。我们两人可不成,这六万兵马就是我等安身立命的本钱,若是丢了这些人马,小皇帝随便把我们怎么拿捏,朝中连个为我们出头的人都没有。”
张卬便道:“听你这么一说,小皇帝居心不良,不如咱们离了这长安,打回南阳,还上绿林山做强盗去!”
“不成,如今入冬了,不宜行军。更重要的是,我军的粮草全靠长安城供应,饿着肚子走不了多远。”王匡道:“如今只有这长安城中粮食充足,此时万万不能离了此地。”
“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样?要不我们提兵杀进城去?”
“你疯啦?”王匡惊道:“长安城中兵精粮足,非你我之力能敌,杀进去就是送死!”
“说来说去,还是得听小皇帝的安排,移营。”
“圣旨一下,怎能违反?不过我们总能变通一二,他指定了四座军营,咱们便将重兵屯在其中两座,另外两座军营中随便放些老弱残兵进去,免得被他打得太散。”
“看来只好如此了!这四座营分散在四处,相隔遥远,只有城南和城东的两座稍微近些,不如我在城南,你在城东,西营和北营每座营中只放上几千人。”
“这样也好,平时我们两营要时时通哨骑,多多联络,万一有事,一定要一体行动!”
两个人商量妥当了,当日便率军移营,王匡领了一支军队移到了城东,张卬亲率一支军队移进城南大营,其余两座营分别交给两个校尉,两个人一共只有五千人。
两军移营之事报到宫中,刘钰听了,冷笑道:“这两个人实在是不识趣,这个时候了,还死抱着兵权不放。”
杨延寿道:“陛下,王匡、张卬两人毫无忠诚可言,若容他们在长安久待,必然生乱。”
“他们两个人要是甘心做个闲散侯爷,朕就不难为他们,没想到他们不肯,那就怪不得朕了。”
有这怀有异心的六万精兵在长安之侧,刘钰怎么能安心?王匡、张卬和赤眉军不同,赤眉军怎么说都是自己人,他不能下死手,对王张两位,刘钰可没那么多的顾忌。
“士元,依你看,要收拾这两个家伙,最重要的是什么?”
“长安城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依臣之见,最好是不动大兵,莫伤元气,直接擒获贼首。”
皇帝点了点头道:“就该如此,不过,这其中最重要的还是,用什么罪名来收拾他们,虽然两个人一举一动都表明其身怀异心,但是并没有举兵造反。哎,现在还真没有理由,朕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了他们。更始旧臣都看着呢,如果妄杀降将,以后还有谁肯来投奔?”
杨延寿道:“难道真要等到两人举兵造反,陛下才能出手吗?”
刘钰摸了摸颌下的绒毛,动作类似后世的诸葛先生,他笑道:“理是这么个理儿,不过朕也没说非要等,兴许稍微推上那么一把,他们就能急火火地自己跳出来。”
杨延寿拜道:“想必陛下已经有了主张,胸有成竹了。”
刘钰道:“士元,朕听说你跟那个降将胡殷常有来往,你去找他聊聊,让他到城外溜达溜达,顺便点把火,烧得旺点。”
杨延寿忙道:“陛下,臣与胡殷向来没什么深交,只不过他看臣是陛下的身边人,总想着与臣亲近,臣也不好太冷了他。”
皇帝笑道:“你也不能总冷着人家,人家大小是个侯爷,从前也是一方王爷,你就按着朕的意思,去和胡殷亲近亲近。”
每次皇帝有什么损招,都是把杨延寿推出去,没法子,这个家伙实在是聪明,用起来太顺手了。
杨延寿边擦汗边走出了宫门,刚才皇帝说他和胡殷来往,吓了他一大跳,胡殷是到他的府上拜访过几次,他都推说不在,只有一次在路上遇到,胡殷拉着他的手和他聊了许久。
没想到这事儿被皇帝知道了,皇帝陛下真是无所不知啊!
随侯胡殷是绿林军旧将,被刘玄封为随王,之后和王匡张卬一道反出长安,投奔了小皇帝,被封为随侯。
胡殷反出长安时,手下只有数千人,势单力薄,他自忖势力与王张二人没法比,便事事以他们为首,听从二人的差遣。王匡、张卬
每日在大营里,却让胡殷多在城中,为二人传递消息。
杨延寿作为皇帝近臣,若是结交更始降将,那是犯忌讳的事儿。因此他听皇帝一说,立即分辨清楚,在皇帝面前和胡殷划清界线。
杨延寿向左右看了看,感觉四周都有眼睛在盯着他看。他想起那个汉情局局长吴原,他曾在宫里与他偶遇过两次,虽然他脸上笑嘻嘻的,不过那阴郁的眼神让杨延寿很不舒服。
一定是这个家伙派人盯着他,杨延寿恨得牙痒痒的。
同时他从心底里升起惧意,陛下今天提起胡殷,是真的只是让他传递消息,还是提醒自己什么?
杨延寿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揣测皇帝的心思,这个十五岁的皇帝简直是妖孽般的存在,杨延寿从未想过一个少年能成熟到这个地步。
只能说,人家是天生的皇帝。
杨延寿一路胡思乱想地出了宫门,拐上向东的大路,直奔随侯府上。
175.走投无路
张卬在城南大营里百无聊赖,自从赤眉军解散后,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军营,就算皇帝召见也常托病不去,生怕被小皇帝收拾了。
每天在军营的日子不太好过。从前还有王匡在一处,两个人喝酒聊天,多少也是个伴。可如今两军分开,二人也不常见面,张卬更觉得无聊了。
这天晌午,随侯胡殷突然来了。
张卬很高兴,连忙置酒款待,两个人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老胡,这几天小皇帝怎么消停了?城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张兄,正是有消息了,我才急急地出城来报信。”
胡殷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赤眉贼的那些将军校尉都去找皇帝闹,说他们的军队都解散了,凭什么你和比阳王的军队还在?应该将你们一体解散!”
“岂有此理!”张卬啪地一拍几案,“他们手下是什么队伍?拖家带口的流民,不解散留着做什么?我手下都是精兵强将,凭什么解散?”
“话是这么说啊,可是那些人没了兵权,心里都不舒服,一定也要让你和比阳王也交了兵权,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光杆将军,心里才下得去。”
“小皇帝怎么说?”
“听说陛下也有意解散一批,侍郎杨延寿说,陛下有意在你和比阳王中间选一部出来,遣送回乡。”
“什么?选一部?依你看会选哪一部?”
“这个可说不准,杨延寿也不清楚,他可是皇帝的身边人,消息很灵通的。”
张卬将碗里的酒狠狠地灌了进去,咬牙道:“小放牛的要是敢解散了我的部下,我就打进长安城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这事说不准,也兴许就是个谣言,你别太当真的,再说了,他们也没说要解散哪一部,兴许轮不到你呢!”
胡殷劝着张卬,把碗里的酒喝了,说道:“反正我手下只有几千人,他爱解散就解散去,我就做个没兵权的侯爷。”
“老胡,你怎么这么脓包!”张卬跳了起来,“樊崇三十万大军都被小皇帝解散了,如今只能任人摆布。我张卬虽只有三万人,却绝不肯向小放牛的低头,他要解散我的兄弟,除非我死了!”
“张兄,你别激动,这事儿还不一定轮到你身上,兴许就是比阳王呢!”
“我这就反出长安,咱们兄弟不受这鸟气了!几万大军去哪儿不好,非要在这儿窝窝囊囊地守着,等着小皇帝赏一口馊饭吃!老子要自己去偷,自己去抢,自己抢的吃着心里踏实!”
胡殷拉住他道:“张兄你别急,你要走,我就跟你走,咱们兄弟应该共进退,这事儿怎么也得跟比阳王商量商量。”
张卬一听也是,他一人孤掌难鸣,拉上王匡更稳妥一些。于是他下令军营戒严,不准随意进出,随时准备开拔。自己却和胡殷两人一道上马,带了十几个卫士,一路奔驰到了东都门王匡的军营之中。
王匡将他们让进屋子,摆上酒席,笑道:“咱们兄弟三个难得凑齐,你们两个怎么一道来了?”
胡殷道:“淮阳王要与您商量要紧的事。”
“怎么了?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王匡看着张卬,打趣地道:“是谁敢欺负咱们淮阳王?”
张卬道:“老王,小放牛的要对我们动手了,这军队早晚被他解散了去,不如我们反出长安,再投别处去!”
王匡道:“这话从何说起?”
胡殷便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王匡沉吟道:“这大冬天的,离了长安,到哪儿去寻粮草?”
张卬道:“老王,咱们又不是没过过缺粮的日子,大不了一路抢过去就是!还能饿死了不成?”
“就算我们饿不死,出了关中,又投到哪儿去?”
“出函谷关,去投刘文叔!”
王匡冷笑一声:“你好大的一张脸!咱们合伙杀了刘伯升,你和朱鲔、李轶是主谋,我也算是个从犯。如今走投无路了,你又要去投刘秀,刘秀就容得下我等吗?朱鲔在洛阳硬挺着不投降,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这段仇怨吗?”
张卬道:“那就出武关,去投宛王刘赐!”
“宛王刘赐虽与你我是同僚,可他是刘氏亲族,与刘秀和刘玄更为亲近,我们和刘玄翻了脸,与刘秀又有宿怨,你觉得宛王会欢迎我二人去吗?”王匡说道:“说不定他此时也已投了刘秀,等咱们过去自投罗网呢!”
张卬烦躁道:“大不了回绿林山,再做强盗!”
王匡冷冷地道:“你我都是从绿林山出来的,岂不知那座穷山,根本养不了多少人,何况是在冬季,山里有什么吃的?天天嚼野草根吗?说不定哪天咱们就饿死了!”
张卬怒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就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王匡把手里的碗转了转,嘴角浮上一丝微笑,“也未见得,至少还有一条路。”
他忽然举起碗来,向地上一摔,那碗掉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片。
呼喇喇几十名卫士冲进屋子,手中各拿着刀剑,将张卬团团围住。
王匡向后退了两步,退到卫士们中间,说道:“老张,你不要怨我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你,你这是做什么?”张卬先是愕然,随即勃然大怒,骂道:“姓王的,枉我把你当兄弟,你却要出卖我,向小皇帝摇尾乞怜,我,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伸手去拔刀,刚拔出一半,几柄刀已一齐刺到他的身上。众人抽刀后退,张卬的身上涌出血来,将衣服染得一片鲜红。
他摇晃着倒在地上。
胡殷弯下腰去看了看,抬起头道:“没气了,死透了!”
忽见王匡手里提着刀,眼中杀气凌厉,不禁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王,王兄,小弟唯兄长之命是从,兄长去哪儿,小弟便去哪儿,一生追随,誓死不变!”
王匡丢下刀,哈哈大笑,扶起胡殷道:“你我是过命的兄弟,当然要同进退,这次多亏了你送信,否则为兄恐有杀身之祸,兄弟,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要是再不同心,这船恐怕就要沉了!”
原来胡殷出城,先去了王匡大营,将杨延寿的话一说,王匡琢磨半晌,说道:“看来小皇帝容不下我们了。”
胡殷道:“何以见得?”
“我们这两支军队,是南军和北军的精锐,将士们都是久经战阵的沙场老将,又不似赤眉贼那样拖家带口,何须解散?说那些将军和校尉心中不忿,不过是借口而已。那个小皇帝,他连赤眉贼的三十万大军都解散了,又岂能容得下我们这更始旧军?他先是移营,拆散我和张卬,又说是要解散其中一部,让我们二人互相猜忌,最好是内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胡殷道:“比阳王,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这长安城是呆不下去了,可是这大冬天的,地里无食,离了长安,我们又要往何处去?我想来想去,竟是无处可去。”
他默然半晌,说道:“为今之计,只有遂了小皇帝的心愿,将这军队交到他的手上,或许肯放我们一条生路。可是张卬那个家伙,必然是不肯的,他一犯起脾气来,我等必会受牵连。小皇帝绝不相信我们不是同谋。”
王匡很了解张卬,知道他性情暴躁狠决,说什么也不肯放弃手中的刀,向小皇帝低头的。若是他能低头,当初早就向刘玄低头,也不至于闹到后来的境地。
胡殷想起了杨延寿昨天说过的话,当时他没有多留意,如今听了王匡的话,细一琢磨,觉得杨延寿话里话外都透着些别的意思。
他低声说道:“比阳王,昨日杨侍郎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句‘有张无王,有王无张,两者不能共存。’我当时以为他说的是你们二人的军队,如今想来,或许,或许他。。。还有别的意思。”
“就是如此了,杨延寿已经为我们指出了生路。”王匡面色阴沉之极,胡殷不禁打了个哆嗦。
王匡下了决心,与胡殷商量妥当,要他去张卬军中将他诓来,只要进了王匡的军营,张卬就休想逃脱了。
张卬头脑简单,想都未想就过来,他本应知道胡殷平时与王匡最是要好,有了这种消息,他怎么会不先去王匡营中,反而先来告诉他呢?
王匡与胡殷只带着数名亲信,纵马进了东都门,直接奔到宫中,求见小皇帝刘钰。
皇帝立即召见,王匡跪拜道:“陛下,张卬谋反,要胁我二人一道出走,臣等受陛下厚恩,焉能从贼?故将其当场格杀,余犯皆系在军中,请陛下发落。”
皇帝大惊道:“有这等事?卿救国家于危乱,真乃安定汉室之功臣也。”
王匡道:“请陛下从速降旨,派一大将收张卬之兵,久则易生乱。”
话音刚落,宦官牛头进来,说道:“陛下,鹰扬校尉差人快马来报,南城张卬军中异动,有乱状,鹰扬校尉奉旨入其营,收了兵符,安抚诸将,如今营中复安,请陛下勿忧。”
王匡吓得冷汗涔涔而下,心道:“这小皇帝真是厉害,原来他早就有安排,今天我要是稍稍犹豫,就和张卬同样下场。”
刘钰道:“新市侯,你能当机立断,斩杀逆贼,朕心甚慰,今日若不是你,恐怕长安黎民又要遭受战乱。”
“全赖陛下天威,才能平定此乱。”王匡伏首,与胡殷告辞退出,两个人也不敢说什么话,各自回家,闭门不出。
176.喜事临门
次日大朝,皇帝下旨,以新市侯王匡平乱之功,益封三千户,胡殷益封一千户,罗由升为安国将军,领兵曹尚书,杨延寿为工曹尚书。
原本朝中有四曹尚书,皆为六百石,小皇帝刘钰改为六曹,分别为吏、户、礼、兵、刑、工,皆为一千石,六曹几乎囊括了朝中诸事,大权都集于六曹之内。
原本在郑县时,樊崇、徐宣分置三公九卿,占据了朝中主要位置,皇帝并没有动这些大老粗,而是将这些位置逐步架空,使其全部成为荣誉衔。这些大老粗也乐得自在,反正他们都不通政务。
御史大夫樊崇很少上朝,监察百官之权由御史中丞行使,徐宣虽然名为丞相,总理政务,却在一开始便被架空,只能管一管城外大营之事,在城外大营被解散后,更逐渐退化为顾问,有什么大事时,皇帝象征性地问一声而已。
名义上是全国军事长官的两位大司马,一个作为将军领兵出征,一个告假不朝,万事不理,军中杂务都归于兵曹。兵曹有调兵之权,领兵之权却在诸将军、校尉、都尉手中。
解散了三十万人的大营,收了王匡张卬之兵,小皇帝刘钰终于整合了原有赤眉和绿林两系,大权集于一身,再无人能挑战其权威。
王匡平叛益封后,再不去军营,只在家中闷着,足不出户。过了几日,他向皇帝陛下请辞一切职务,只说自己年岁大了,精力不足,不想再操心俗务,只愿在家享享清福,请陛下准许他卸下这副担子。
皇帝数次挽留,王匡数次请辞,拉锯几次后,小皇帝终于“遗憾”地表示同意,允许他回家享福去了。
当年首倡绿林起义的大头领王匡总算全身而退,以一万八千户的封邑,仅仅排在赤眉两大头领樊崇和徐宣之后,从权力场中光荣退休。
而赤眉军的大头领樊崇,此时完全变身为一个慈祥的父亲,每日都在为女儿的婚事做准备。
皇帝大婚,普天同庆,大赦天下。这是大汉多年来没有过的大喜事,长安百姓都跟着兴奋万分。
樊桃花风光大嫁,入住长乐宫,一同嫁入宫内的还有杨音的侄女杨素青。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刘钰带着笑看着烛光下的美丽新娘,恍惚中觉得像是自己前世泡过的一个妹子。
樊桃花平日大方得很,此时却害羞得低下了头,脸上带着红晕,嗔道:“你瞧你,什么话也不说,就知道看,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什么都好看,桃花,你今天怎么这么好看?”
刘钰话音刚落,忽觉腰上剧痛,已被桃花狠狠地拧了一把,“你是说我平时都不好看?哼!”
果然古今的女人是一样的,都不讲理。
既然你不讲理,那朕也不和你讲礼了,刘钰猛扑过去,摁住了有着肱二头肌的新娘的胳膊,本来以为要费很大的力气,结果却发现轻松得很。
那个英姿飒爽的桃花将军哪去了?今日的桃花怎么如此娇弱无力?
“陛下,您轻些。”皇后喘息道。
皇帝陛下成了家,他的将士们也都在安置自己的新家,几十万军队的安置不可能一蹴而就,整个长安城都跟着一片忙乱。
有数万解散的赤眉军卒进入长安,他们分配到了屋了,拿了一笔安家费,开始了新的生活,高老五就是其中一个。
高老五本是一个木匠,在琅玡郡东武县开了一个作坊,为人做些木制器具,手下有三五个徒弟,师徒几个共同经营作坊,日子还算过得去。
不料青州大旱,粮食奇缺,人人挨饿。高老五等人在东武活不下去,只好投入路过此地的赤眉军中。在琅玡营中做些活计,随着大军四处奔走。
皇帝解散大军,高老五连田地也不要,宁愿多要些钱,带着老婆孩子和一个徒弟进了长安城,一家人住进了新房子。
高老五坐上了热炕头,别提有多舒服,看着老婆端上来饭菜,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一家人颠簸多年,哪里有过这么舒心平静的日子?
他端起碗扒了口饭,忽然又放下,眼里慢慢上了些雾气,说道:“多亏了皇帝陛下,才让我一家又过上了好日子。我高老五别的本事没有,木匠手艺可没丢下,我要用陛下所赐安家费,再把木器作坊开起来,这偌大的长安城,达官贵人无数,不知会有多少活计,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看了一眼儿子,二十岁出头的高钧,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高老五喝道:“你又在那儿乱想什么?如今这木器作坊开起来,你要随我好好地干活,正儿八经地做点好玩意,不要总是鼓捣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能当饭吃吗?”
高钧茫然地抬起头,眼睛不知在看向哪里,忽然说道:“到底差在哪里,我的木鸟为什么飞不起来呢?”
高老五的徒弟李三笑道:“小钧还在想他做的木鸟呢!他听说鲁班做木鸟,飞在天上三天三夜掉不下来,也想照着做一个,这不,琢磨了几天了,木料用了不少,就是不成,疯魔了。”
高老五气得用筷子抽打高钧的头,骂道:“你这败家子,我好好的木料,都让你这么祸祸了!”
李三连忙来劝,一家子正在闹腾,忽听门外有人喊道:“高巨人在吗?”
高老五忙起了身,见两个人进来,都是官差打扮,当先一人说道:“高巨人,久闻你手艺高超,陛下新建百工署正在招揽人才,特地派我等来请高巨人过去。”
高老五吃了一惊,本能地推辞。他知道给官家办事的苦,他从前也做过更卒,也就是应付官府的徭役,不仅累死累活,没钱可赚,而且动辄挨打受骂,在那些官爷眼中,简直连畜牲都不如。
那人又笑道:“高巨人,此番我等不是拉你去做更卒,而是按照皇帝陛下的命令,请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去百工署制造机巧之物,按手艺的高低,付给薪资,如若能造出新鲜有用的器具,还另有重赏。”
高老五吓得连连摇手,只盼着能推掉这份差事。
另一个看起来更粗鲁的人说道:“其实我们可以强拉你走,只是陛下叮嘱,要我们礼遇匠人,不到迫不得已,不要动粗。你可不要逼得我迫不得已啊!”
李三忙劝道:“师傅,您便去走一遭吧!别惹两位官爷发怒。”
“既是你的徒弟,那也是工匠了,一道去吧!”
高老五和李三无法,只好收拾了东西,随着两个官差走了。四个人一路向西,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