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爱意随浪而起,随她归荒芜
晚上八点多。
燕峥拎着从便利店买的东西回家,打开门见屋里一片漆黑有些疑惑,试着叫楚沉瑜一声,没有回应。
他眉梢轻皱,边打电话给她边把冰淇淋放进冰箱里。
嘟嘟——
两声铃响,电话接通。
“怎么了?”
青年的声音似乎有些远,透过听筒传出,带着隐约的刺啦电流声。
听到熟悉的声音,燕峥松了松眉头,放下半个心,问:“没看到你在家。”
“哦,”楚沉瑜没什么情绪的应了句:“在海边吹风,晚上这里有个烧烤派对,你要来吗?”
燕峥心里打了个突,那种心脏忽然顿一下再跳动的心慌感让他后背全麻,却摸不透这种感觉从何而起。
“地址,”他迅速放好购物袋,转回玄关:“我现在过去。”
青年立即挂断电话,不多时,微信收到一串地址。
垂眸静静低视,燕峥修长手指摁在对面头像上许久,直到屏幕息黑,他开车离开地下车库才放开。
从公寓到楚沉瑜所在的海边有半个小时车程,一路上他都在思考她出门的原因以及理由。
按照她的性格,绝对是能待家里就待家里,除非有要紧事,否则轻易不出门。
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她在晚上去参加那种人多口杂的派对?
燕峥想不出来,暂且搁置。
他踩在违反交通规则边缘用最短时间抵达海边,果然看见一个个支在沙滩边的帐篷,彩灯拉成五颜六色的星河,漂亮又浪漫。
年轻的男男女女们凑在火堆前或烧烤或玩游戏,旁边还有人打沙滩排球,气氛正浓。
可人群里没有楚沉瑜。
青年素来到哪都是人群焦点,有她的地方从来不缺追捧者,只需要往人多地方寻找便是。
但,燕峥没发现有关她的任何踪迹。
手机震动,他点开,是楚沉瑜发来的信息,让他继续往前走,她在那里等他。
燕峥点开手机安装的监控和定位软件,以防一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有猜测,只是缺少证据证明,没办法确定。
跟着对方给出来的方向向前走五百米左右,周围喧闹和星海逐渐褪去,像是电影播放到结尾,观众终将迎来那个或圆满或遗憾的结局。
眼前椰树巨大的树叶尖尖被劲风吹得哗哗作响,深蓝色的海平面翻涌起危险的波涛,风雨欲来。
燕峥眼角余光随意地瞥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阿瑜:【往前二十米,就能看见我了。】
微信又发来信息。
燕峥却没动,他立在风最大的地方,任由狂风呼啸着卷起他的衣摆和裤脚,发出野兽濒临灭亡前撕裂的哀嚎,痛苦不甘。
太阳穴里的小矮人又开始作怪,叫嚣着要把他的理智个感情撕碎成无数不成形的片状。
——快动啊!你不是最喜欢她了吗?为什么连她的话都不听了?
——不可以!那是个圈套,不能过去!
天使跟耳膜在耳边掐架,混杂着风浪,吵得他想死。
他胸膛剧烈起伏,重重喘着气,脚向灌了铅一样,每抬起一步都让他大汗淋漓。
“...姐姐。”
他唤出脑海里最想给对方的亲称,略低的声音于唇齿间遣倦。
一只手忽然从后伸出来。
燕峥甚至来不及想,身体就已经做出反应后撤腿踹上去,听到声熟悉的闷哼后顿时回过神,愣愣的看向眼前穿着清凉夏装的青年。
“楚...楚沉瑜?”他不确定的叫对方名字。
楚沉瑜脸色不知为何苍白得仿像是白纸,清隽的眉微微蹙起,似乎很痛苦。
她捂住肚子,那是刚刚燕峥踢过的地方,往常漂亮到适合亲吻的菱唇此刻抿成岑薄的线,想说什么,却因为身体疼痛没办法开口。
燕峥脑袋嗡的炸了,手忙脚乱地去扶。
“...走。”
他才靠近,就听到楚沉瑜声线低哑的赶人。
“是谁做的?是谁?!”燕峥非但没有听话,反而更靠近一步直接握住她手腕,将人拉进怀里,瑰丽深邃的蓝眸震荡起涟漪,动荡不安。
楚沉瑜强撑着口气嫌弃地轻啧一声,费劲的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几句。
不出意外得到他强烈反对。
“不行,我不同意,你不准死,不准死听到没有!”
他向来沉稳干练,除非发病,鲜少有这么情绪外漏的时候。
楚沉瑜想反驳,结果一张嘴,喉间陡然刺痛一下,红中带黑的血就比话快的溢出:“...神、神经病。”
命都快没了,她还有力气骂人。
燕峥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攥紧她往下落的手,在暴风肆虐的海边捧起她的脸,颤抖着,崩溃又笨拙的亲/吻,嗓音像被刀剌过,难听至极:“我爱你,我爱你阿瑜,不要离开我,不要。”
没有回应。
楚沉瑜撑着的最后那口气最终散掉,被风一吹,什么都没留下。
时间凝滞,空气沉默。
他的爱意随浪而起,随她归荒芜。
燕峥麻木着脸抱着怀里冰凉的人跌坐在海岸线上,不远处的礁石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无从得知。
直到一声尖叫传来——
“杀、杀人了!”
礁石后走出个男人,随即有个女生跟着跑出来。
他们应该是今晚参加派对的情侣,无意间撞见海边这幕。
燕峥脖颈僵硬的低头。
他手里正死死攥着把刀,而冰冷刀刃,则深深埋入青年体内。
警局接到报案立马赶往现场,见到犯人后,前来出警的警察两眼一抹黑,当场把电话打到刑侦支队,把这块烫手山芋交出去。
“死者姓楚,上京人,年二十三岁,身高一八零体重65公斤左右,”法医边读报告上的死者信息,边对钟司厘说:“死前受过电击和虐待,致命伤是胸口刀伤。”
讲完他看一眼明显呆愣出神的人,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宽慰道:“我知道楚先生是你朋友,事已至此,还请节哀。”
钟司厘烦躁地薅一把头发,沉声问:“你说致命伤在胸口?”
“对,”法医点头,想到什么,又顿了顿:“...就是,燕队手里那把刀。”
“不可能!”钟司厘下意识反驳。
法医顿时端正神情,严肃道:“钟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数据不会说谎。”
钟司厘陡然缄默。
他知道法医讲述的都是事实,正因如此,他才没办法说服自己。
175.人死不能复生
得知燕峥被关进警局看守起来的消息时,燕宁正在分公司开会。
产品部经理滔滔不绝讲着新产品的设计理念,铃声响起,会议室瞬间安静。
她偏头瞥一眼,就拿起手机往外走,顺便让他们继续。
几分钟后。
助理风钊进来通知会议结束,小燕总有事要忙,开会时间延后。
匆忙赶到刑侦支队总局,燕宁几乎是车门还没开全就下车,砰的一声撞到脑袋,她却连喊疼都来不及,直接进到大厅。
“钟司厘。”她顾不上喊尊称,抓住男人衣袖焦急问:“燕峥呢?”
钟司厘没见过这位燕家大小姐失魂落魄的时候,哪怕珑雀集团塌在眼前,她估计眉都不会皱一下。
可现在,她却为了同父异母的哥哥乱了仪容。
细细想来,燕大小姐为数不多的狼狈时刻,似乎通通与自家哥哥有关。
“在审讯室,”钟司厘拍她手背以示安抚,声音不自觉放轻:“你别着急,事情真相如何我会查清楚,还峥哥清白。”
燕宁指尖颤抖,深呼吸几次,才缓缓问出声:“来的路上我听说了,出事的是...楚先生。”
钟司厘神情微僵,喉间滚动:“是。”
“怎么会这样。”
燕宁一下子卸掉全身力气,只能有风钊跟钟司厘扶着到旁边坐下。
她捂住脸,腕骨上黑檀木刻成的佛珠串随之滑落,撞出清脆响声:“燕、燕峥他,不会的,他做不出来这种事。”
钟司厘叹气,半晌,才缓而慢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听我的话,一定不要急,燕家还需要你撑着,你不能倒,你倒了,他们就乱了。”
燕宁呜咽的点了点头。
“看好你家小姐。”钟司厘对风钊吩咐一句,又安慰女生几句才离开。
大厅里。
女生无助地揪着助理的衣摆,将自己缩在他身前,从旁人角度观察,根本看不见他前面还有人。
风钊往旁边调整下位置,低头的瞬间,正好遮住摄像头。
“小姐。”他轻声提醒。
燕宁摘掉绣有蔷薇花的白蕾丝手套,慢条斯理地转动腕骨,眸光凝在当初受伤的位置,如今仅剩一片薄淡的粉色。
再擦几次药,就能彻底消掉。
她身上原本有很多伤疤,但因为母亲一句女孩子身体有伤不配做淑女,强行让她涂抹消疤痕的药膏,希望能养回一身白皙细腻的肌肤。
是药三分毒,尤其是见效快的特效药,涂上身,比在战场上受伤时还痛。
她日日夜夜承受这种非人折磨,到最后,竟然成了习惯。
但她没忘。
到底是谁,让她变成这幅鬼样子。
放在兜里的手机震动两声。
燕宁拿出,解锁屏幕。
来自游谨青的微信信息:【尸体已经换好了。】
她指尖轻点键盘:【嗯,她呢?】
游谨青:【送到私人医院,刚进手术室,医生说生还几率很小。如果到时候下病危通知书,签吗?】
燕宁动作微顿,几秒后,回:【尽力抢救。】
屏幕那边的游谨青看着这条微信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素来只听命行事,不会反驳:【好的。】
燕宁关掉手机,屈指在眉骨上缓慢滑动,似在思考。
“风钊,”她忽然开口,声音温柔和婉:“你说,他会死吗?”
风钊皱眉,一时半会不知道她提到的是哪个“他”,或者她。
不过,作为小燕总最优秀的助手,他只需要回答小姐心底最希望发生的结果就行。
于是他答:“会的,小姐。”
你所期望的,都会实现。
他衷心祝愿。
有关燕峥过失杀人的案子暂且在审讯中,技术部门却从楚沉瑜破解的邮件中,找到许多关斐致的犯罪证据,并且言语中说了很多貌似与警局内部人员联系的话。
信件末尾,则附有YZ两个字母,印在一朵深蓝色的鸢尾花上。
钟司厘甚至没有调查,都知道这个字母和图徽代表什么。
他难以置信的找到被暂时关押起来的燕峥。
只见男人颓废的跌坐在床边,胡子拉碴,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此刻通红一片,双眸无神而空洞。
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维持这个状态,满身颓靡丧气,灵魂似乎伴随着楚沉瑜的死亡一起消散,像具空壳。
钟司厘毫不怀疑,如果不是燕峥心里认定楚沉瑜枉死,想要找出真正的凶手,他绝对会在楚沉瑜断气那刻跟着去。
下地狱,上天堂,都无所谓,哪里有楚沉瑜,哪里才有燕峥。
“你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钟司厘盘腿坐到他对面。
男人缄默着,长睫低敛,在眼脸投落一片沉重阴影。
“燕峥,”钟司厘抿了抿唇,“你要找凶手,就必须自己走出来,人死不能复生,你——”
咚!
燕峥突然暴起,猛地掐住他的脖子死死压向地面:“闭嘴。”
嘶哑的声音像是破碎的纸,轻轻一戳就破。
钟司厘却笑了,艰难开口:“对、对,就这样,动起来。”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他仰头对准燕峥布满红血丝的瞳孔,凝视他狰狞的神情,依旧大大咧咧的威胁:“杀了我,谁给你证明清白,谁帮你找出凶手!”
“燕宁还在外面等你出去,你不知道她哭的多惨,说你是无心的,说她会搞定好楚沉瑜的身后事,然后求着我让她进来换你出去。”
钟司厘胡说八道,肺部空气逐渐抽离。
他却越来越镇定,一眨不眨盯着男人瞳眸深处逐渐汇聚起来的光,边喘气边说:“你失去楚沉瑜两次,又辜负关心你的人多少次,你算得明白吗?!”
你敢算吗!
钟司厘到底顾及兄弟脸面,没把最后那句吼出来。
脖子上扣紧的力道渐渐松了。
新鲜空气刹那间涌进肺里,他猛然吸气,呛住,激烈咳嗽着。
转过脸,就见燕峥在敲打自己太阳穴,一下比一下用力。
钟司厘重重呼出口浊气,抖着手给外面等候的医生发信息通知他们可以治疗。
紧接着挪到燕峥面前,攥住他两只手腕,防止他再度自残。
“...阿瑜...阿瑜、姐...姐姐...”
悲痛而迷茫的呓语从燕峥喉间溢出,碎不成句。
他茫然的仿佛找不到归宿的可怜狗狗,蜷缩着尾巴倒在地上,似乎这样,疼痛就会减少。
可他好冷,冷得出现幻觉。
面容俊逸清潋的人弯腰蹲在他身前,对他露出个足以照亮此刻人间的笑容。
燕峥恍恍惚惚的朝她伸手。
——姐姐,带我走。
176.家早就散了
空旷病房里回荡着仪器正在运行的滴滴声。
楚沉瑜记不清她重生后第几次躺在医院里苏醒,沉默着转动着有置留针的左手,她微微转过脸,看向在她床边安静剥橘子的老人。
“醒了,感觉怎么样?”
许久未见,关斐致好像又老了很多,眼角皱纹横生,声音嘶哑而苍老,满身都是久经风霜的疲惫。
楚沉瑜没答。
关斐致并不着急,一点点细致的撕掉果肉上橘络,直到撕的干干净净,他才放到果盘里。
而六寸大小的盘子里则堆放着几个已经剥好的橘子。
楚沉瑜面无表情地看着关斐致起身去洗手,恍惚间想起小的时候,她性子野,养父总说她不像个女孩子,遂她的意给她买方便行动的裤装,把她当成男生来养。
只有关斐致跟养父争执,说他那样不对,然后给她买好多好多漂亮裙子,告诉她,她很漂亮,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子。
虽然楚沉瑜因为训练关系不常穿,但她把那些裙子收得很好,偶尔还会让佣人拎出来保养。
她曾经天真的以为,自己拥有了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人,他们待她那样好,好到足以抚慰那些凄怆苍凉的过往,让她有短短一瞬间,属于自己。
却也只是一瞬。
关斐致洗完手出来,见青年慢条斯理地吃着橘子,唇间微不可察地抽动两下,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坐回原来的位置,保持缄默。
他原以为,再次见面,楚沉瑜会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当年陷害他的原因,他们会争吵,会打架,会费尽心思捅对方痛处。
可楚沉瑜没有。
她安安静静吃着他剥的水果,一如往昔和睦。
“阿瑜,”关斐致受不了这种沉默,楚沉瑜的了然于心,对他来讲像是带着剧毒的慢性折磨,“这半年,你过得还好吗?”
楚沉瑜嚼着果肉,甜而不腻的汁水在口腔内爆开,很好吃。
她抽过纸巾擦拭嘴角,淡声道:“你知道是我。”
答非所问。
关斐致却理解了,他点点头,“是她告诉我的。”
她是谁。
两人心照不宣。
楚沉瑜似乎能透过窗台那株艳丽而高贵的蔷薇,看到那个始终温柔似水的人。
她苍白如纸的清逸面庞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当初所谓的偶遇,全是精心谋划的结果。
“你不要怪她,”关斐致以为她在思考做局,连忙出声解释:“她...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就要拿我的命来算计,”楚沉瑜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内心极力隐藏的龌龊,伸出两根纤细分明的手指晃了晃,漫不经心道:“还是两次。”
前世属于意外,这一次是为了钓出幕后黑手,她才陪着他们演戏,可这终究掩盖不了,他们一次又一次让她死的事实。
关斐致怔愣地张着嘴,想说话,却发现他根本没理由反驳。
楚沉瑜看向他,嘴角勾起的弧度氤氲着冰冷的嘲弄:“她连你也算进去,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当她的替罪羊?”
前世的死根本不是意外。
若说出手的人是关斐致,那么在背后指使他动手的人,才是她真正要复仇的对象。
“阿瑜,你不懂。”
沉寂良久,关斐致哑着嗓子慢声开口:“谁都有不得已的时候,你没办法,只能选择接受,否则死的,就是所有人。”
“自欺欺人。”楚沉瑜将纸巾扔进垃圾桶,眉眼染上困顿的倦意,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没事就走。
“你先好好养伤,”关斐致疲累地叹了口气:“等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家。”
至于时间是什么时候,他没透露。
关斐致说完起身准备离开。
临近门边。
他忽然听到她情绪淡然地说——
“关叔,家早就散了。”
关斐致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眼眶酸涩,他缓缓闭合又睁开,泪如雨下。
TXX特案组接手了关斐致的案子,至于燕峥,由于他身份特殊,被暂时停职遣回家休息。
柏奚禾从上京飞过来给他治病,见面第一面就把他痛扁一顿,斥责他怎么又开始吃乱七八糟的禁药,然后一针镇定剂把他弄睡着扔上床。
等他再次醒来,就收到钟司厘的消息,让他赶紧回警局。
肖暖跟林晟的案子陷入僵局,之前刑侦支队查到蛛丝马迹,有证据指向肖宜荷为嫌疑人。
可等他们深入调查时,那些证据又成了迷惑他们的存在,除了打乱他们的思路外毫无作用。
刑侦支队想找到肖宜荷审问,却被邻居告知她早已搬家,到新家一问,她被公司派遣出国深造,短时间内不会回国。
钟司厘早知道肖宜荷有问题,只是他没有任何证据,没办法强行调动人手去将肖宜荷抓回来。
调查顿时陷入僵局。
结果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肖宜荷又突然出现了。
她拖着去出行用的行李箱,站在警队门口,神情憔悴。
钟司厘亲自见的她,出口第一句,她就开门见山的说:“人是我杀的。”
肖宜荷双手捧着盛满温水的塑料杯,指尖磨蹭着杯壁,试图汲取里面保留期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温暖:“姐姐,林叔,还有...楚先生,都是我杀的。”
钟司厘逐渐坐直身体。
肖宜荷好似并不用他作答,自顾自的往下讲着一个可能在偏僻的农村里,时有发生的故事。
无止境的家暴,强制性的交换人生。
她故事里容貌残缺的姑娘,在过往二十年的黑暗岁月里,收获了这个世间最痛苦的恶意。
讲到最后,肖宜荷声音渐渐低下去,泣不成句。
钟司厘没有评价她的故事,也没有评价故事里那个可怜姑娘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只冷静道:“你是肖暖。”
女生顿了顿,随即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语气却仿佛挣脱枷锁般轻松:“对,我是肖暖。”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肖暖。
仅此而已。
“楚先生、楚先生他可能、可能没死。”
最后,她哽咽着说出让人惊悚的真相。
钟司厘陡然拔高音量:“你说什么?!”
177.跟楚先生说声,对不起
肖暖断断续续讲着她跟那个人的交易,从她被威胁成为伥鬼,到按照对方吩咐对楚沉瑜下手,再给燕峥设套,栽赃他的经过,全盘托出。
她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虽然前半生过得糊涂,可她并不想因此再伤害无辜的人。
深知自己酿下大错,如今,她只想得到解脱。
“他们想伪造出燕警官杀害楚先生的假象,让你们调查燕警官。”
肖暖回忆着脑海里关于那个女生的印象,“然后他们会用真尸体把假死的楚先生调换出来,至于送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她警惕那两个人,而他们也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所以之后的计划并未告诉她。
钟司厘眉头皱起的褶子能夹死好几只蚊子,沉声问:“能把你手机给我看看吗?”
肖暖当即递上去:“当然可以。”
钟司厘按照她的指点,点开控制她那个人的头像,平平无奇的蔷薇花,开得很漂亮。
他眼神霎时变得锐利。
Roe。
蔷薇。
TXX特案组一直在追查的幕后黑手。
钟司厘隐隐约约有个猜测,这个或许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又或许不是,他脸色沉重地点开聊天框,仔细查看起聊天记录。
字字句句,意有所指。
完全证实了肖暖说的话都是真的。
“手机要作为证据送到物证科调查,”钟司厘用自己手机发信息叫来小齐,抬头看向似是知道自己命运,脸色坦然的女生,“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肖暖微愣。
她纠结地揪紧衣摆,又松开,从胸腔内散出一声长久而悲伤的叹息,累到极点,又仿佛得到解救。
“林叔死了,等到地下,我再去跟他道歉,”她嗓子眼说一个字,就痛一下:“那就劳烦钟警官帮我跟楚先生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他。”
钟司厘点点头算应下,等小齐把人带走,他单独静坐几分钟,解锁手机给燕峥打去电话。
得知楚沉瑜可能还活着的消息,燕峥当即从家里赶到刑侦支队。
他精神好得出奇,简直像打了亢/奋/剂。
柏奚禾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接收到钟司厘投来的询问视线,轻嗤一声:“这神经病听到楚沉瑜的名字,回光返照了。”
钟司厘:“......”
他应不应该劝劝柏奚禾,身为医生,这么评价自己的病人大概有点点不守医德?
燕峥原本接完电话就冲出门,结果被柏奚禾强行暴打拖回,在客厅演变成双人混打。
而柏奚禾手脚功夫不如他,身上分分钟挂彩,无辜受伤,他心里有气很正常。
最后还是燕宁及时赶到出面阻拦,才把燕峥劝回屋收拾。
现在几人都在办公室里。
燕峥在查看肖暖交上来的手机,正翻看着信息,掌心突然震动,叮咚一声,有新消息送达。
他迅速拉到底部。
Roe:【想知道楚沉瑜在哪,晚上十一点半,我在邙山等你。】
凑过来一起看的钟司厘愣住,震惊道:“她怎么知道我们已经抓到肖暖了?”
燕峥声线再度恢复机器人般平稳无情的冷漠:“内鬼。”
那封破解的邮件并非毫无用处,最起码,警局里真的有蔷薇的内应。
但,既然不是燕峥,又会是谁?
暂时没有答案的问题,他们纠结须臾就抛开,重点放在最新送达的消息上。
去,亦或不去?
燕峥率先声明立场:“既然对方费尽周折摆局让我们入瓮,不去的话,就浪费了。”
“邙山地势凶险,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个观景平台能站人,”钟司厘双手环胸,分析着:“去的话,我们要提前安排人手。”
“嗯。”燕峥同意了。
拿定主意,钟司厘立马去做今晚伏击的安排。
“宁宁。”
燕峥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松懈,他喊燕宁小名。
在女生走过来后按住她瘦削的肩膀,顺着往下,握住她的手,在掌心捏了捏,“辛苦你了。”
这段时间他发病那么多次,早记不清误伤过多少人,只有燕宁始终陪在他左右,还帮他叫来柏奚禾。
燕峥理不清心里突如其来的慌乱是怎么回事,他好不容易有楚沉瑜的消息,不想燕宁接着出事。
“父亲给的任务,”燕宁没给他留面子,抽回手,淡色薄唇轻抿,到底舍不得伤他,又抬手帮他整理好微乱的衣领:“燕峥,你会后悔吗?”
燕峥没听懂:“什么?”
燕宁羽睫低敛,阴影坠落蒙着雾的蓝眸里,深不可测:“会后悔,有我这个妹妹吗。”
“你最近经常胡思乱想。”燕峥动作生疏却温柔地揉了揉她发顶,“没有人会否定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我不会,你也不能。”
他讲不出什么煽情的话。
从生物学上讲,燕宁就是他妹妹,敲碎骨头打断筋,DNA也有一部分是相同的。
燕宁轻声笑了,短暂而促狭。
“你会的,燕峥,”她温声重复:“你会的。”
在抉择来临前,跌落人间的天使能拯救的魔鬼只有其中一个,尽管这个决定让他绝望,让他崩溃,他也必须做出选择,
她无比期待那一刻。
临近午夜十二点。
邙山灯光昏暗,可见度很低。
燕峥似乎又回到楚沉瑜在他怀中气息渐弱的那个夜晚,冰凉的风割裂他的灵魂,将他拖拽向无边地狱。
可这次,他不是孤军奋战,楚沉瑜还在等他去接。
后方枝叶杂乱的树林里,刑侦支队的人埋伏隐蔽,静静等待幕后黑手的出现。
燕峥拿自己当诱饵,站在观景台上看着远方灯火灿烂的夜景,而他周遭死寂般的冷,恍若隔开的两个空间。
脚踩在干枯叶子上的细碎声拉回他的神绪,燕峥回头,就看见栈道前,一道清瘦身影撑着扶栏浅浅喘着气,显然累得慌。
“阿瑜!”
什么理智,什么计划,在见到活生生的楚沉瑜那刻通通化作虚幻的泡沫,都不用碰,就散得无影无踪。
楚沉瑜骤然被拥进一处热源,浑身冰冷得到细致安抚,她碰上燕峥紧绷的手臂,在他怀里嗅着熟悉的淡香,低低咳嗽几声:“放开下。”
燕峥像是没听见,丝毫不为所动。
他用力抱着她,失而复得的庆幸让他大脑神经雀跃跳动,恍惚间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第178章.她是谁
“燕峥。”楚沉瑜感觉自己快要被勒断气,偏偏她身受重伤,不能像以前那样直接出手,“你松一下力,我有点疼。”
这个疼字很轻,似含在嗓子里的叹息,无奈中狭裹着几分纵容。
却猛地唤回燕峥迷失的理智。
他惊慌失措的放开手,懊恼刚才的莽撞,手小心翼翼地不知道该落在哪里,想触碰她感受她确切的存在,又怕笨手笨脚弄伤她。
自从明事理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般纠结且笨拙的行为。
“哪里疼?”燕峥声带仿佛经过剧烈拉扯,再开口,就成了情难自已的嘶哑:“我背你医院,我们去医院检查。”
楚沉瑜眸子微微眯起。
她见过燕峥发病时候的模样,疯狂的,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惶恐无助。
一米九的大男人,却蜷缩起挺括背脊把高大身形包进窄小脆弱的蜗牛壳里,企图用那层薄薄的壳来保护更虚弱的自己。
可怜又卑微。
楚沉瑜唇角微抿,倒没有多心疼,就是觉得不好好顺一下这只大狗狗的毛,他估计能当场表演什么叫做眼泪漫邙山。
“还好,”她缓而慢地抬起包着纱布的手,牵扯到伤口皮肉和内里筋骨,一阵刺痛,她却跟没事人般揉揉燕峥脑袋,“小伤而已,喘口气就行。”
燕峥不信,瞥见她藏在衣袖下裹着白布的手臂,一把握住拿到面前,瞳眸里月亮映进去的光明明灭灭:“回上京,我找专家给你看。”
楚沉瑜细长手指曲起,浅浅碰了下他颤抖得厉害的眼睫,声线清浅:“嗯。”
她才刚答应,燕峥便想将她打横抱起。
暗地里埋伏的钟司厘他们则疑惑想着——事情真有这么简单?Roe呢?
正琢磨着,方才楚沉瑜上来的地方再度出现一道身影。
背影弯驼的老人搀着拐杖拦在他们准备离开的路上,先是眼神复杂的看向燕峥怀里的青年,轮到燕峥时,又转变成审视。
燕峥平静地和他对视。
一双冷白纤细的手却覆盖到他眼前,遮住对方探寻目光。
“看够了就让开。”
青年语气是毫不遮掩的嫌弃和冷漠。
燕峥从未听过她和谁这样讲过话。
他思索着,突然就想起老人的名字和身份。
“是关斐致吗?”他贴在楚沉瑜耳边小声道。
楚沉瑜没什么情绪的应声。
对面关斐致见她和燕峥的亲密互动,虽有诧异,但很快就释然,边点头边呢喃:“是、是了,她当初让你接近燕峥,就是为了......”
他忽然顿住。
似乎后半句话于他而言像是什么诅咒,说出来就会爆发无法挽回的后果。
“你们快走!”关斐致朝他们大喊,嗓音陡然变得尖锐:“快!所有人都走!山上埋了炸弹,你们再不走就要爆炸了!”
隐没暗处的钟司厘等人闻言一惊。
什么情况,还有炸弹?
关斐致目光飞快地往远方眺望一眼,迅速收回,继续对他们喊:“阿瑜,关叔这辈子错得离谱,死到临头也没奢求你们能原谅,只想在走前偿还一分罪孽。”
他眼泪涌到眶边悬着,脸上露出半是欢愉半是痛苦的狰狞神色——眼睛在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流泪,嘴角却因能弥补错误而庆幸。
“听关叔的话,不要再查了,你们斗不过她的。好好活着,健健康康活下去,你养父在天有灵,才会欣慰。”
燕峥精准抓住关键词:“她是谁?Roe?”
关斐致痛苦表情有瞬间僵硬,他略有慌乱地撇开视线:“...你不会想知道的。”
燕峥长眉蹙起。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
噗嗤。
子弹没入皮肉的声响。
关斐致还保持着开口姿态。
眉心一点鲜艳红色。
他眼珠子愣愣地转动两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丢了命。
目睹全过程的楚沉瑜瞬间攀着燕峥肩头向四周看去。
邙山周围皆是悬崖峭壁,嶙峋且危险,并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
等等。
她看见了一处如同萤火虫般微弱的亮光,一闪而过。
在黑夜里,这颗亮点显得格外出挑。
她回眸看向阴暗埋伏处,隐约可见几个人的轮廓,当机立断吩咐道:“对面悬崖有个山洞,天黑人难走远,你们快去追。”
静默两秒。
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钟司厘顶着草帽探头,神情严肃:“你们怎么办?”
“燕峥能打,”她拍拍男人胸膛示意他把自己放下,平稳落地后,活动腕骨适应筋肉撕拉的痛,淡声道:“快去,一会来不及了。”
钟司厘对她比了个手势,立刻弯腰退出树林,领队去逮人。
楚沉瑜向前几步蹲到关斐致身边,伸出两指探向脉搏。
没有起伏。
关斐致死了。
她其实早有预料。
所以当幻想成为事实,她也没有多惊讶。
“怎么样?”燕峥站在她身后戒备,眸光冰冷锐利地巡视周围。
楚沉瑜把手搭在关斐致那双突瞪的眼珠上。
他或许直到断气前一秒都无法想通,为什么会死的这么快,因此难以瞑目。
“需要带尸体回警队验吗?”把关斐致眼睛闭合,楚沉瑜站直身,眸光散漫地回落到前不久看向的光点处,那里已经漆黑一片。
某个人似乎并没有对他们动手的意思。
而解决掉关斐致,大概率只是想彻底封他的口。
燕峥见她这幅镇定自若的清冷模样,猜到什么,就顺着她一起和她望向远处:“要,我让人过来处理。”
楚沉瑜随意颔首,走到旁边石头打造的凳子前坐下。
仅能容纳人弯腰通过的山洞内,深紫色衣角擦过凸起的锋利石子,勾断缝合的线。
向前攀爬的游谨青没注意到这些。
隐形耳机里传来剪刀修剪花枝的咔擦声,他屏息凝神,眼见即将爬到出口,才缓缓松气:“小姐,我好像被发现了。”
“嗯?”女生温和道:“没关系,他们找不到你。”
游谨青知道,就是有些纳闷:“为什么您刚才不直接下令,让我杀了楚沉瑜?”
叮。
剪刀随落花被放到桌面。
女生轻笑,嗓音柔婉:“我跟她还有一局游戏没完成,不着急动手。”
原本把关斐致放出去原本,是想让他替代自己成为肖暖的幕后主使,哪曾想那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这么口无遮拦,什么话都往外乱吐。
那她只好,送他先走一步。
第179章.有问题
肖暖已经捉拿归案,关斐致暴毙,线索突然之间中断,留给警局调查的只有关斐致身体内的那颗子弹。
楚沉瑜身体稍微好一点之后就跟言笙提交了辞呈,她不准备继续工作。
至于楚家那边,矿脉给到宋家后,楚家没有矿石来源后需要向外购买,成本提高,没有创新,生意和名声一落千丈。
就算没有她动手,楚家也能把自己玩死。
钟司厘把案子往上提交到上京刑侦总队调查,燕峥随队回京,他顺便带楚沉瑜去找专家治疗——受伤假死的那段消失时间里,楚沉瑜在一家私人医院接受过药物治疗,因为药性太烈伤了根本,形成毒素沉积在体内。
而在她体内检测出的药物成分,跟燕峥这些年用的违禁药成分相差无几。
基本可以判定是出自同一家药厂。
回到刑侦总队后,钟司厘联系上面领导,将柏奚禾调来协助法医解剖尸体。
冷冰冰的手术室里,柏奚禾戴着口罩和手套神情专注的划开尸体头颅,从中仔细认真地找到那枚深陷在大脑里的子弹。
他用镊子把子弹取出,微微眯了眯眼,瞥见子弹末端雕刻的痕迹,腕骨陡然震了震。
——是蔷薇花的雏形。
子弹上还有编号,他对那个人如此熟悉,几乎到了无所不知的地步,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常用的枪里装得什么型号的子弹。
并且独特成这样附带图形的,也就只有她做得出来。
柏奚禾无比庆幸自己现在带着口罩,没让其他人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
他把子弹放进托盘里继续解剖,每找到一样熟悉的异样地方,他眸底神色就深一寸,到结束后他写完尸检报告,就匆匆离开了警局。
人要坚守正义,但若正义有违内心真实想法,他能做到的,就是在选择隐瞒和揭露时,把子弹真正的信息模糊提供给他们。
柏奚禾知道他这样做不对,他微不足道的一句包庇的话,就会让潜在疑犯多一天可存之机。
到那时会不会有更多的人受伤,他清楚,但他做不到把她的名字写上去。
尸检报告公开时楚沉瑜正好在场,她两节清瘦手臂绑着绷带,清隽面庞素淡着一副孱弱病容,气血不足且苍白,很容易让人怀疑她到底还能不能活。
“子弹有问题,”她蜷缩着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两声,“你跟柏医生聊过吗?”
钟司厘把投影在桌面的子弹3D模型缓慢转动观察,摇了摇头:“他做完手术就走了,我还想跟他吃个饭来着,转头人影都不见了。”
楚沉瑜若有所思地颔首。
“我建议你现在调人去找一下柏奚禾。”她接过模型使用权,转到子弹末端,把那朵雕出形状的蔷薇花呈现人前。
这么明显的问题,柏奚禾的尸检报告中却只字不提,把重点偏向关斐致尸体内的其他疑点上,像是故意不让他们发现一样。
钟司厘闻言,却没有立刻答应。
楚沉瑜平静抬头,眸底毫无波澜。
“...其实你不说,我也已经派人去了,”钟司厘丧气地坐到椅子上,双手环胸,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迷茫和复杂:“小齐跟踪他到黑市,离开总队后,他去见了游谨青。”
按理来说,游谨青是十方科技的大少爷,性情冷淡,在上京圈子里属于边缘异类。若非他死去的弟弟游策华经常提及自家哥哥,加上他是未来十方科技的继承人,恐怕早被人遗忘在角落。
楚沉瑜好似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就提出让钟司厘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往下查,而这次,两人十分默契的没有告知燕峥。
直到钟司厘拿着一份交易记录出现,证实垄断掌管地下黑市的人是游谨青,曾经燕峥吃过的违禁药就出自他的手。
“柏奚禾先前跟游谨青没有任何关系。”仅有两人的会议室里,钟司厘撑着桌子,目光沉沉的凝视这份交易记录,“...至少明面上,没有关系。”
楚沉瑜修长十指交叉搭在膝盖前,声线懒散:“我记得之前燕峥治疗时吃的药,都是从柏奚禾那里拿的。”
那是不是可以证明,其实柏跟游认识,并且两人暗地里交易不断。
“但为什么?”钟司厘不明白,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喜欢燕宁,想跟燕宁在一起,又怎么会对燕峥动手?”
楚沉瑜适时沉默,给他自我消化的空间。
“你记不记得,”气氛安静,她看钟司厘神情实在痛苦,才慢声开口:“燕宁曾经说过让燕峥不要服用那些药。”
钟司厘点头:“对,然后呢?”
身为妹妹关心哥哥很正常吧。
“当时你不在,是我陪她在外面等,”楚沉瑜眸子微微眯起,似是回忆:“她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燕峥会出事。”
不止于此。
燕宁很多次都拒绝燕峥再度服用治疗精神病的药物,可是她明明是工商管理系毕业的学生,根本不懂药物——哪怕是因为燕峥生病才了解,也不应该了解得那么深。
甚至,她还跟游谨青交好,看起来交情颇深的样子。
她提点到这里,以钟司厘的敏锐肯定能猜到事情真伪。
就怕他接受无能。
楚沉瑜懒洋洋地撑着下颌,面无表情地看着钟司厘的表情从迷茫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崩溃的朝她看来。
“你说不出口。”
她笃定道。
钟司厘艰难地点着头。
楚沉瑜隽眉轻扬,善解人意地替他把想法补充完:“垄断黑市药物的人是游谨青,但是他在上京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而他相识的人里有。”
随着她缓而慢的出声,钟司厘颓废且丧气的跌坐进椅子里,双手捂住眼睛。
“她帮了他,又让他为自己做事,”楚沉瑜嗓音薄凉:“所以黑市药物供源真正的幕后者,是他后面那位,是——”
“燕宁。”
钟司厘挡着脸看不见神情,只有喉结在不断滚动,昭示他跌宕无比的心情。
他当然会难受。
被架在友情跟正义的天秤上,他直到此刻,才终于理解了柏奚禾的所作所为。
但他不能支持。
“.......明明、她明明是燕峥的妹妹啊,”也是他们的朋友。钟司厘在心里默默补充,哽咽道:“我还想说年底结婚,请她来当伴娘的。”
楚沉瑜调整坐姿,看他实在可怜,就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被亲友背叛的痛苦,她再清楚不过了。
180.国王游戏
商量过后,钟司厘决定继续瞒着燕峥,带队去将燕宁抓捕归案。
临走前,楚沉瑜却收到燕宁发来的消息。
小燕总:【有空吗?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吧。】
楚沉瑜修长手指戳着键盘:【等我。】
她跟钟司厘在门口分开,转身去坐地铁。
云顶盛宫七十二层。
一如当初来时那般,餐厅内客人稀疏分布,侍者轻车熟路的将她认出,热情地带她前往包厢。
楚沉瑜在缥缈云海看见站立落地窗前的女生。
一身收腰的丝绸长裙将她的身材完美勾勒出来,背影窈窕,亭亭玉立。她左手指尖轻轻抚摸着红到艳丽的蔷薇花花瓣,微微侧过来的半张脸,明媚而温柔。
上京燕家的大小姐,珑雀集团的小燕总,随便哪个名头拎出去都是人人敬着捧着的对象,唯独她自己厌恶这个身份到极点,甚至到了恨的地步。
燕宁指尖沾染花瓣上的水珠,慢条斯理地捻了捻,轻声道:“楚先生来了?先坐吧。”
侍者在她背后把门关闭,楚沉瑜眼角余光观察着屋内情况,确认没有感受到其他人的气息,才姿态散漫地在女生正对面沙发里落座。
“上次跟先生见面,还是因为先生受伤住院,”燕宁用帕子仔细擦干净手指,回身向她走来,笑得温和:“只是当时你刚做完手术还没醒,我又忙,来不及打招呼。”
她指的是去州东前,在医院做手术那回。
楚沉瑜两条长腿散漫交叠,闻言慢着声道:“你约我来,就是想叙旧?”
“当然不是,”燕宁摇摇头,下颌轻点望向桌面:“看见这些牌了吗?”
茶几上摆放着五张黑底白印普通的扑克牌,楚沉瑜墨眉戏谑地扬了扬:“怎么?”
燕宁俯身将牌堆叠到一起,再打散,随手拿起一张夹在两指之间,是扑克牌里的大鬼,“很简单,想跟楚先生玩个游戏而已。”
楚沉瑜缄默,静待她说完。
“先生听过国王游戏么。”
《国王游戏》属于一种扑克牌类型的多人互动游戏,在游戏中,国王的命令是绝对的,参与者需要无条件服从国王的指令,强制性规则产生的绝对权利,是整个游戏里最令人着迷的关键。
参与游戏者一般需要八个人以上,但是燕宁改了规则,这场游戏就只有包括她跟楚沉瑜在内,五个人足矣。
“其他三个人是谁?”楚沉瑜虚虚拢着手撑下颌。
燕宁莞尔道:“自然是燕峥,钟队,跟谨青了。”
光从称呼就能听出来的亲疏有别。
楚沉瑜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需要等他们到场吗?”
“不必,”燕宁目光淡淡的直视对方沉黑双眸,“抽牌吧。”
用作游戏的牌有红桃A、2、3、4,加上鬼牌,共五张。
楚沉瑜运气很好的抽到鬼牌,成为第一局的国王。
她亮明身份牌,就看到燕宁手中的红桃A。
“小燕总,得罪了,”楚沉瑜长睫低敛,眸中浮现清浅笑意,蕴着薄凉,“一号把藏在右手的枪拿出来。”
燕宁微微惊讶地眨眨眼,却依旧很乖很听话的把右边抱枕后面的银色手枪拿出,放到茶几面上。
这把枪有些眼熟。
是燕峥曾经送给燕宁,她用来试探楚沉瑜,结果被对方开枪打伤脸的那把。
“之前燕峥给我的时候,我还用不惯。”她调整角度,黑乎乎的枪口对准稳坐其位,神情漠然的青年,手指搭着扳机——但现在,她已经用得很顺手了。
腕骨突然被一只温凉的手握住,燕宁垂眸低视,蓦地笑了声:“楚先生担心我杀了你?”
“这倒没有,”楚沉瑜施施然地松开紧握的腕骨,重新坐回去,“只是在想,我若死了,就没人陪小燕总玩接下来的游戏了。”
燕宁顿时若有所悟的点头:“也对。”
话题就此揭过,枪被扔到旁边,游戏继续。
结果不清楚是不是因为燕宁本身太衰太倒霉,之后每个人轮着做一圈国王,都没有轮到她。
除开未到场的几位,楚沉瑜做国王的局,一个接一个的抛出问题,而燕宁则脸色平静地尽数作答。
“燕峥吃的药是你给的?”
“对。”
“当初那场为了针对我的连环车祸是你安排的?”
“嗯。”
“关斐致被你威胁收买,从州东搬到南江是因为你想独占南江黑市,贩卖冰药的幕后老板也是你。我说的对么,Roe?”
就听燕宁云淡风轻地笑了出声。
她好整以暇地摩挲着指骨,感受皮肤受伤后留下的伤疤痕迹,笑得柔和:“先生都已经知道了,问来还有意义吗?”
“没有,”楚沉瑜答得相当坦然:“只是觉得小燕总心软,手下留情了。”
换位思考,如果让她坐在燕宁的位置,手段只会比她更狠更无情,让燕峥和整个燕家多存在一天,对她来说都是耻辱。
所以现在燕峥还活着,燕家人还能差遣她,就算是她心底良善未泯,顾念感情。
燕宁唇角勾着合宜弧度,目光却好似越过青年望向很久以前,眼里充满怀念:“我那时候年纪小,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宠爱,以为自己足够优秀,就会得到母亲的侧目。”
可惜母亲深爱那位离过婚,还跟前妻有位孩子的父亲,并且把本该属于她的关爱全部给了同父异母的哥哥。无视她的努力和成功,把她用牺牲换来的成就拱手让出,逼她自囚四方天地里。
她本该痛恨母亲,可她接受过的教育不允许她那样做。她或许痛苦,或许狼狈,却终究把自己束缚于内心善恶之间,挣扎着得不到真正的解脱。
“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燕宁双手撑住下巴凑到茶几前观察扑克牌,“恶就恶的彻底,这样就不会良心被谴。”
“但是——”她抽出选好的扑克牌,“能弄死你一次,让燕峥发疯,我就很开心,很高兴。至少这表明,我也可以让他们痛苦,对不对?”
楚沉瑜早从关斐致口中得知前世死亡和她有关,骤然听到她承认,心里掀起瞬间波澜,却又悉数沉寂下去。
前尘往事已过,今生的账也在清算。
她没什么好生气的。
而且,无论如何燕宁都要死,她何必跟个死人计较。
只见女生将扑克牌翻面,楚沉瑜看清她拿的鬼牌,大方无比的摊开手掌:“请。”
燕宁却好似看穿她内心想法,声线幽雅——
“一号,开枪射杀国王。”
“二号撞门,三号目睹,四号......算了。”
话音刚落。
紧闭的包厢门陡然被撞开。
181.大结局
燕宁动作迅速的把枪放到青年张开的掌心中,帮她摆成即将开枪的姿势,再举起枪口对准自己眉心。
她没有看闯进来的刑侦总队那些人,固执且温柔地凝视着楚沉瑜的双眸,两只手托住对方手腕,虚虚握着:“我其实早就厌倦了。”
每天精心算计好的生活,无止尽的命令和消遣,她受够了,也累了。
“在宣判罪名前,我是自由的。”
燕宁缓缓闭上眼睛,唇瓣轻轻颤抖,语气却是释然:“杀了我。”
楚沉瑜没有动。
她静静看着女生温婉漂亮的眉目,搭在扳机的手往外稍稍撤开一寸,压低身凑到对方耳畔,声线冷静:“你故意的。”
身后传来惊呼和喧闹,以及钟司厘吩咐小齐拦住谁的巨大响动,天地哗然,却并未打扰到她们此刻安静。
燕宁温温柔柔地弯起嘴角:“明明是先生心甘情愿落网,怎么能叫我故意。”
她豁然睁眼,在楚沉瑜没反应前飞快地用力扣动扳机。
砰!
沉闷枪响打断满室吵闹。
“宁宁!!!”
燕峥的声音似乎从遥远,又十分靠近的地方传来,他如同往常般亲昵的称呼她的小名,嗓音里却沉浸万分的震惊和悲痛。
由远及近,进到耳里。
身前忽然洒落一片光明,楚沉瑜起身往旁边站去,微微抿着唇,看燕峥箭步冲到脑门开花的妹妹面前,颤抖着手去接住她往后倒塌的身体。
他抬手想要帮妹妹捂住枪口,却担心她疼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用尽全力把她抱在怀里,手心不断擦去她眼角滑落的泪。
“别怕、别怕,有哥哥在,谁也不能伤害我们宁宁。”
眼泪逐渐混合着血液流淌过脸颊,把他的手弄得血色模糊。
子弹洞穿大脑的滋味的确难受,燕宁甚至感受不到死亡的到来,她愣愣地看着素来冷面冷心的燕峥为她哭,为她悲伤,心里没来由的畅快。
至少最后一局游戏,是她赢了不是么。
她这一生都在迫不得已,一生都在事与愿违。
临死,终于轮到自己做主。
燕峥感受到怀中人呼吸渐渐消失,他终于崩溃地捧住女生的脸贴向她额头沉声痛哭:“宁宁你不要睡,哥哥带你回家。你睁开眼睛看看哥哥好不好,你看我一眼,不要睡,哥求求你。”
“哥求求你了。”
他卑微地祈求着。
只可惜,燕宁再也没办法回应了。
楚沉瑜沉默地望着眼前这幕,轻而缓慢地转动腕骨,把枪递给走到身旁的钟司厘。
“我知道不是你开的,”钟司厘让小齐去接枪,装进密封袋里,和她一起往前看,“峥哥也知道,就......”
他没办法接受而已。
亲眼目睹自己最爱的人杀了自己最亲的妹妹,这事搁谁身上都得自闭。
楚沉瑜默不作声。
钟司厘想拍她肩膀安抚,手抬到半路又放下去,重重的叹了口气:“小齐,等燕队情绪稳定就让人把遗体搬走,顺便通知......柏医生做尸检。”
说完最后,他差点没绷住哭腔。
至亲好友死在面前,他也不好受,但他还有任务在身,对方既是朋友,更是罪犯,该走的流程依旧要走。
小齐得令正准备离开,就听青年声线清冷的喊住他。
“再叫辆救护车,跟他们说清楚情况,准备镇定剂。”
小齐疑惑,钟司厘闻言用袖子粗暴地擦掉眼角泪水,点头:“就按楚先生说得做,去吧。”
事实证明,楚沉瑜的担心并非没用。
在距离燕宁死亡过去两个小时后,燕峥似乎从妹妹死亡的悲痛中抽身,沉浸在更难以自拔的幻想里,抱着燕宁僵硬冷掉的尸体朝着闹着要往外走,说要带她回家,不准任何人靠近。
楚沉瑜对医生摆摆手,让他们注射镇定剂。
一针下去,加上束缚带,燕峥终于安静下来。
他眼神空洞麻木地盯着妹妹的尸体。
钟司厘于心不忍地撇开视线。
但终究有人要做坏蛋出头,楚沉瑜指挥小齐带刑侦总队的人把尸体抬走。
燕峥顿时挣扎想要解开束缚带。
“燕峥!”
楚沉瑜蹲下身,把双目赤红满脸狰狞的男人搂在怀里,手臂使劲的困住他行动,另一只手按住他脑袋,叹息道:“她已经走了,你就算再闹,她也不会活过来。”
安慰话什么的,原谅她到现在也没学会。
“没人会帮你善后了,懂吗?”楚沉瑜揉着男人硬得像刺的头发,唇瓣微抿:“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你是她哥哥,更应该尊重她,理解她。”
伴随她扎心的字字句句,燕峥奇迹般地缓慢恢复平静。
腰后落下几分力量。
燕峥哆嗦着手揪住她衣摆,哭意浓重:“......阿瑜,我没有妹妹了。”
那个永远会跟在他身旁帮他处理所有琐事,打点生活,温和如水的劝他养好身体,陪伴他度过人生中最黑暗时光的妹妹,消失了。
一想到这里,燕峥心脏就阵阵紧缩发痛,他抱着楚沉瑜埋首在她颈侧痛哭出声:“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她。”
“都怪我。”
所有安慰在此刻显得那么苍白。
楚沉瑜轻侧过脸,蹭了蹭他湿润的脸颊,任由他哭。
比燕峥更疯的是柏奚禾,得知心上人自杀,并且解剖任务还落到他头上,素来好脾气的柏医生当场就把办公室给砸了。
拐弯就跑去找燕峥,把对方狠狠打一顿。
这次没有燕宁出来劝架,两人打得头破血流,若非楚沉瑜及时赶到阻拦,估计他们互相把对方打死在这都有可能。
柏奚禾最终还是上了解剖手术台。
楚沉瑜陪着燕峥养伤没有留意后续。
后来听钟司厘说,柏奚禾向上面提交辞呈,关闭他那间心理咨询室,准备等案子结束,带燕宁的骨灰离开。
燕家家主自然不允,奈何这次连亲生儿子都站在柏奚禾那边,他没办法,只好松口让柏奚禾把骨灰带走。
而燕家失去做主的小燕总,家主不得已重新回到集团工作,他想把公司交给燕峥,结果被燕峥当场拒绝。
这个位置本来就是燕宁的,就算燕宁不在,他也不会动分毫。
燕家主气得直骂他不孝子。
半月后,游谨青定罪,当晚,他在监狱里服用偷藏药物自杀。
十方科技连失两位继承人,游家仅剩一个尚且在宋风雅肚子里还没出生的还在,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这块肉,游夫人则比他们更紧张。
哪曾想宋风雅突然发疯,拖着自己父亲宋元从高楼追下,当场摔成粉碎性骨折流产,一尸两命。
宋元更没好到哪去,半身不遂,成了植物人。
楚家以为得到机会迅速对宋家产业动手,半路却杀出钧天城科技有限公司,趁十方科技出事时立即出手搅局,成功并购十方科技。
除此之外,珑雀集团彻底垄断国内外矿石供货源,压低市场价格,创立属于自己的珠宝品牌,打压一众珠宝企业。
楚家两边都占不到好处,无奈之下宣告破产。
楚沉瑜趁此机会将当初收集到的证据上报,楚梁哲等人皆因购买冰药问罪,锒铛入狱。
而宋家也岌岌可危,迟早倒台,时间问题而已。
等一切尘埃落定,上京重新洗牌,位于顶端的企业除了稳坐一位的珑雀集团,便是新晋企业钧天城科技。
楚沉瑜第一次用钧天城董事长出席宴会时,众人惊了又惊。
而让他们更难以接受的是,那位冷漠高傲了一辈子的燕家大少爷在她面前弯了腰骨,曲了膝盖,捧着热烈如火的玫瑰,挡住所有流言蜚语向她表白。
“我很爱你,我确信,”燕峥抬手撩开她的刘海,在那上面落下缠绵一吻:“因为你是我超脱绝对理智外,做过最正确而又叛逆的选择。”
——忠贞不渝。
你就是我心甘情愿交托后背的余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