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夜微凉(二)
云绣吸了吸鼻子,感觉是有点流鼻涕了,回道:“我没有不爱惜身体,今天是例外。我带了药,吃一颗,明天起来就好了。”
她必须要好起来的,否则会耽搁记录“给羊子”,那么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想了想,云绣又问:“怎么杨村长让你来通知我啊?”
越言辛说道:“杨村长本来想亲自来,我想见你,就揽下这个事了。”
云绣:“……”
越言辛仍蹙着眉头,他伸出手将云绣推坐在椅子上,转身去拿她带来的保温杯,给她倒水:“药放在哪里?”
云绣由他去了,指了指登山包:“在登山包最外侧的口袋。”
越言辛将装了热水的保温杯递给云绣:“小心烫,先别喝。”他又去找药,搜了一会儿,脸色沉下去。
“找到没有?”云绣又开始吸鼻子。
越言辛沉默了好一会儿,“嗯”了一声,走过来,把感冒药给她:“吃一颗。”
云绣点头,吹凉了一层水,将药吃了。
“云绣,”越言辛忽而半蹲下来,抬头仰望着云绣的脸,“让我在你身边照顾你,好不好?”
云绣不解:“照顾我?”她想了想,以为越言辛说这话是因为她今天着凉的事情,“越言辛,你不用想得这么夸张。人刚到一个新的地方,水土不服、着凉感冒什么的很常见,我是个成年人,一点小问题,不至于担忧。”
“可我想陪着你,照顾你。”越言辛抬眸看她,声音有些颤。他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一盒黄体胴胶囊,一看到他便明白,她在用药物推迟经期。他心里不知有多心疼。
云绣见越言辛说得诚恳,叹了声气:“越言辛,对不起。我现在……现在不能接受你,也不能接受你的照顾。”
她暂时并不想考虑感情的事情,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读博、继续妈妈的研究,还有,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民族学者……
她与越言辛之间不是简单的喜不喜欢的问题,至少现在,她还没有余力去思考她与越言辛该怎么办。
“我不是非让你接受我,”越言辛眼中柔情似水,“就当我是你一个普通朋友,照顾你,好不好?”
云绣摇头:“不行,越言辛,我不能这样做。这种行为……不好,对你也不公平。”
越言辛眉间更皱:“我不在乎什么公平,我只在乎你。绣绣,你能不能把那些道理和原则丢一丢?”
可如果云绣一边不愿意接受越言辛,一边又毫不犹豫地接受越言辛对她的好,那她就不是云绣了。
云绣起身,将保温杯放下,也将越言辛拉了起来:“这样好不好?等这次田野结束了,我们再谈这件事。我真的没有什么事,你不要担心。还有,谢谢你的关心。”
“……”越言辛默然。
云绣说得这样理智,他还能说什么。
“好。”越言辛苦笑了一声,“我先回去了。”
“越言辛。”云绣开口叫住他,“其实你……你不必围着我转,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也该有你自己应该要去做的事情。”
越言辛笑笑,没说什么。
他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呢?卓越集团总裁、经商、投资、各种业务、应酬……除她之外,他的生活便只有这些,可这些都不是他想做的,却又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的事情。
如今他唯一剩下的快乐,就是能够借卓越集团总裁这个身份,想法设法接近她。
他唯一的快乐,只剩下她了。
云绣送走越言辛,关上门,深深叹了口气。
目光游动,落在关得严实的窗户上。
她终于想起她忘记什么事情了,那扇窗户昨夜被强风吹坏,如今却牢固地钉在那里。
是越言辛修好的吧。
云绣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045 唱归音
普米族“给羊子”仪式,以纯白的绵羊为祭,送亡者魂归故里,引亡灵归于先祖。
哪怕只是美好的希冀,他们仍然传承着这样的仪式,世世代代,久传不衰。
松柏青竹搭青棚,停灵其中,杨国安作为主祭师,同其他祭师助理一道,将仪式的器具与祭品摆放好后,仪式便开始了。
这是云绣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普米族丧葬仪式,也是第一次听到杨国安诵唱完整的丧葬经。因要尊重死者,云绣不能用相机进行记录,只能用录音笔将整个过程录下来,而录音笔能记录的,就是杨国安所唱的经。
云绣一句都听不懂。
别说云绣,其他普通普米族群众也听不懂。这些唱经,都是经由一代祭师传给下一代祭师,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就这么硬生生地记下来。
杨明州了解皮毛,与云绣介绍说,别以为祭师唱的都是一种经,其实是不同的经,以绵羊为中心,给绵羊做熏陶洁净仪式前,要唱介绍绵羊情况的经,绵羊进行洁净仪式过程中唱的是另一种经,宰杀绵羊之后唱的又是一种经。
这只洁白的绵羊,成为引路的使者,以生命为祭,引导逝者归家。
“现在就是要开始唱‘指路经’了。”杨明州小声说道。
此时绵羊已祭杀完毕,祭师开始诵唱,引导逝者回归故土。
云绣听不懂其中之意,可听着那些音节从祭师口中抑扬顿挫地唱出来,听着这些回归故土的唱音,她忽而想,“回归故土”,对于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回归”,似乎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执着。生者渴想故乡,所以古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今有“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因为渴望“回归”,所以异乡之客渴想落叶归根,叮嘱子孙后代他们来自哪里,让他们时时刻刻记着,他们是哪里人。
因为渴想“回归”,所以普米族一代又一代唱起指引逝者回归故土的诵经,让子子孙孙记着他们从哪里来。于是这一项仪式成为他们的精神纽带,唤醒他们的集体记忆,使他们更富民族认同感与团结力。
云绣想,那么她呢?她将回归何处?
昆明、北京,还是……怒江?
或许她的归处从来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心中信念所指的理想之地。
她的归处早已注定,从多年前她翻开母亲的日记开始,她的归处便注定了是怒江,是普米族。
追寻母亲没能走完的道路,这便是她的归处。
隐于人群中,观看这场丧葬仪式的越言辛,眸光越过许多人,落在云绣身上。那一刻他忽而明白了什么。
整个丧葬仪式分为“给羊子”、“指路”、下葬三个程序,今夜的仪式完成了“给羊子”与指路,来日便会送逝者上山火化。
这场仪式从晚上十点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三点,连云绣这样的年轻人都有些吃不消,何况已经年老的杨国安。
云绣见杨国安扶着椅子,似有不适,便走过去想扶他一下,被杨国安瞪了一眼。云绣缩回手,问他:“您要不要喝水?我去给您倒。”
杨国安“哼”了一声,没理会云绣。很快便有人来,扶走了杨国安。
“哎,兰坪现在没有几个祭师了。”杨明州走过来,感叹道,“杨国安老爹是会唱最完整、最好的指路经的祭师,现在没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学这个,不晓得以后怎么办啊。”话语间难掩失落与担忧。
杨明州顿了顿,又说道:“小云,你去休息一哈,明天一大早我们送和老爹上山,我晓得你想跟去看。”
云绣点头应下来,杨明州便去忙其他事情去了。
云绣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四点了,大概五点多便要送棺上山,她打算就在门外坐一会儿,如今和老爹家灯火通明,里里外外许多人,她留在这里也不会显得突兀。
才一出门,便看到越言辛站在门前,月色与灯光皆披于他身,似有一层光。
云绣惊讶得很,她今日又是一整天投入到调研中,观察“给羊子”也是选了前面的位置,全然没有注意到越言辛也在。
“你、你一直都在这里?”云绣不可置信。
越言辛点头:“你太投入了,所以没有看到我。”
云绣:“……”她咬了咬下唇,“你该回去休息的,这个仪式对你来说,没什么需要看的。”
越言辛走了几步,靠近云绣:“我想看的不是仪式。”
云绣微微低头,心跳似乎快了一些。她知道越言辛言中之意。
“云绣,”越言辛说道,“我想我以前错得离谱。”
云绣:“嗯?”
“以前我以为,你对我笑,在我怀里撒娇、生气,全神贯注地对待我的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原来我最开心的时刻,是静静陪在你身边,看着你为了你喜欢的事物倾尽全力,全心投入,心无旁骛。”
“这样的你,才是真实的你,也才是最好的你。而看着你的我,才是最欢喜的我。”
那一天夜色漆黑,月色正好。
或许是因仪式的阈限阶段使人心理状态发生了变化,或许是送别逝者的过程总会让人对生与死产生一些思考,云绣与越言辛似乎产生了一些更多、更深的感悟。
云绣明白了她的归处是母亲的遗志,越言辛明白了他的归处是云绣。
046 羊头琴
云绣不眠不休已有两天一夜,跟着上山参加完和老爹遗体火化与埋葬的仪式后,她赶紧逮着机会与其他几位祭师助理聊丧葬仪式与唱经的事情。
这几位祭师助理倒不像杨国安那般排斥外人向他们询问祭师的事情,便向云绣讲了一些,也解释了几句丧葬唱经的含义。
他们所知有限,学过的东西远不及杨国安,许多唱经他们也不解其意,只知道那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后面根据时代变化,会不断地更新唱经的内容。他们只能讲出最近几年新加了什么,可更久远的就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虽只得了只言片语的信息,云绣却也如获至宝,结束对几位祭师助理的访谈后,即刻回去记了些笔记,待笔记记得差不多时,杨明州便来喊她去和老爹家里吃席了。
丧礼必然少不了吃席,且杨明州事先便与云绣说了,要趁着这个机会向村里其他人正式介绍一下云绣,好方便她今后开展田野调查。
云绣非去不可。
哪知饭后众人兴起,有人弹奏起羊头琴,有人唱起古歌,云绣自然是不能错过观察这些日常娱乐了。羊头琴与古歌,正是兰坪此次申遗项目中的部分内容。
云绣向来关注普米族的相关研究,此前又帮冯华通整理过一些资料,她是认识羊头琴的。
羊头琴是普米族跳“搓蹉”舞时用到的伴奏乐器之一,因有四根弦,又被称为“四弦琴”。文献资料上有关四弦琴的记载并不多。只说,普米族老式的四弦琴形制与制作方法已经失传,如今能见到的四弦琴是“羊头琴”,顾名思义,便是琴头雕刻出了羊头模样。
羊头琴分琴头、琴棒、琴杆、琴箱、琴弦、琴马、琴枕、琴纽等部分,据说以前是以风干的羊肠做成琴弦,现如今为了图方便,一般都是从市面上买铁制琴弦使用。
由于此前冯华通更多的注意力是在“搓磋”舞上,“搓磋”舞的舞步、演变历史、普及状况、群众认知等方面是她与其他工作人员着重调研的地方,所以羊头琴、口弦、羊皮鼓等伴奏乐器倒不是关注的重点。
云绣想起工作组此次入乡调研就是要补充伴奏方面的资料,必然也要补充羊头琴的资料。云绣想着,冯华通他们最终还是要来合水村做调研,她便先打个头阵,先做一些了解。
如此,云绣这一日的田野调查延续到了夜半之时,待众人喝完了酒尽了兴各自散去,她才离去。
夜深路静,冷风卷来更添几分萧瑟,围绕村庄周围的林子里时不时传出鸟的怪叫声,多少有些恐怖。
云绣手里的手电光芒照亮脚前一小片区域,她谨慎小心地走,走了几步,光影里竟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是越言辛。
“……”云绣难免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吓了一吓,“你、你鬼鬼祟祟的作什么?”
越言辛哭笑不得:“我鬼鬼祟祟?我站在这里等你好一会儿了。”
他没说实话,他在这里已等了很久了,从天还未黑之时便等她了。
云绣惊讶:“等我?你有事找我吗?”
“嗯。”越言辛低声道,“挺无聊的,想找你说说话。”
云绣:“……”
前方仍旧一片黑暗,脚下的路仍需小心翼翼。二人缓步向前走,方寸的光芒照不清他们的神情。
云绣忽而便明白了,越言辛是担心她走夜路不安全,故而一直等在这里。
047 少年气
大学的时候,云绣每天都会在图书馆学习到闭馆,回去的路上总是会“偶遇”越言辛,越言辛说他闲着没事,出来散步,碰上了,就顺道送她回宿舍吧。
云绣住的宿舍楼在偏僻一隅,回去经过的一段小路,路灯修了一年多,也没修好。越言辛是想陪她走过那段漆黑的夜路。
如今也是一样,越言辛想陪她走过这段漆黑的夜路。
“越言辛。”云绣轻声开口,“你昨夜整夜未睡,今天休息好了吗?”
越言辛笑起来:“你这是,在关心我?”
云绣:“……”
“你放心,我忙起来的时候,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亦是常事。”
云绣听越言辛讲出这话时语气平淡,心中难免产生一些情绪。
他的工作这么忙吗?
是了,她已经不了解如今的越言辛,他平日会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她已然陌生。
从前的越言辛,喜欢看书,喜欢唱歌,喜欢运动,喜欢扎进各种人多的活动中。
他就是一个喜爱热闹的人啊。
那时的越言辛意气风发,就像是散发着光和热的小太阳一般。那时的他在学校小有名气,除却他出众的外形,令各院同学印象深刻的便是他在各大活动中的出色表现。这个人仿佛是全能的,篮球赛拿了MVP,转头在围棋比赛中拿了奖,隔一段时间又在校园十佳歌手大赛上拿了头奖。这样一个形象卓然、意气风发的男生,怎会不引起他人的关注。
云绣还记得,越言辛直截了当向她表白之时,她问越言辛,为什么会喜欢他。越言辛一本正经地说:“除了你,别人都不理我,都不肯跟我说话,也不肯听我说话,他们嫌我太吵了。”
云绣:“……”
想到这些,云绣禁不住轻笑了一声,立刻便被身侧的越言辛捕捉到:“你笑什么?”
“没什么。”云绣避开回答,“你……平时的工作很忙吗?”
越言辛想了想,说道:“我是总裁,总裁要忙着收钱,很累的。”
得了,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云绣明显感觉到越言辛不想谈论这一话题,她也不想勉强,心下有了点小心思,问道:“之前听你说,你这次来兰坪是为了考察卓越集团在怒江的投资项目,你们有什么计划吗?”
越言辛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云绣,你问这个问题,是以什么身份?”
云绣不解其意,又听见他问:“是以民族学研究者的身份,还是朋友的身份?”
云绣知道她已然泄露了自己的小心思,有些无奈地抓抓头发,不说话。
“你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做田野调查。”越言辛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称赞还是嘲讽。
云绣道:“对不起,要是这个问题僭越了,那我跟你道歉。”
“绣绣。”越言辛忽而伸手去抓她的衣摆,云绣顿住脚步,回头去看他,“你在我这里,永远没有僭越一说。”
云绣:“……”
“只是目前卓越集团在怒江的项目还未确定下来,有些计划事关商业机密,待到能够公开了,你找个时间来给我做访谈,好不好?”
越言辛说得诚恳,倒叫云绣有些无措。
云绣微微低下头:“我只是想大致了解一些情况,并非想窥探卓越集团的商业机密。而且,不需要做访谈那么正式,你毕竟是卓越集团的负责人,这样……不太好。”
云绣平日里埋头做学术久了,缺乏许多社会经验,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越言辛对外始终代表着卓越集团,他的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否则很容易落人话柄,给卓越集团带去不好的影响。是她疏忽了这一点。
“可我觉得很好。”越言辛也低头看她,“云绣,对你而言,我只是卓越集团的负责人吗?”
云绣默然不语。
越言辛笑得苦涩:“可我只想做越言辛。”做你的越言辛。
“还有,”越言辛语气放柔了许多,“我乐意成为你的受访者。”
“这样,我就能占据你论文的半页纸了。”
云绣笑出声来。
他还想着这事啊。
048 方便面
云绣睡得昏天暗地,誓要将过去两天的觉的补回来。
田野调查是一项长期的调研工作,需张弛有度方可持久,云绣前两天刚进行了高强度、高密度的调查,此刻缓冲一两天也是应当的。
醒来时已到午后,云绣简单洗漱一番,便准备去厨房自己做点热食吃。
合水村的作息依自然四时、日月升落而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秋收,雨歇晴碌。这里地处高原之地,平地不多,牧草却丰富,宜作放牧之地,畜牧业便成了当地的主要营生,可种地也是不能落下的。
一大清早,尚能劳动的壮年人便会外出,或是下地去干活,或是出去接活。老人家则留守家中,洗衣煮饭,待到壮年人回来,便可吃上热乎的饭菜。
依照这作息,下地干活的人一天两顿,早上吃得饱腹,在外干活一天,傍晚归家吃饭,中午是没有正餐的,所以云绣即便去了杨明州家里,也只能吃些烤洋芋,不如自己做点吃点。
方便面与榨菜是前几天从兰坪买了带下来的,云绣会生火用灶,烧水做饭不是难事。
煮一锅热水,面饼一放,调料一拌,很快便能吃上热乎乎的面。
不知怎得,面饼下锅的瞬间,云绣忽而想,也不知越言辛是否适应合水村的作息,他中午没饭吃,会不会饿。
越言辛胃口可大了,从前两人一道出去吃饭,越言辛一个人要顶两个人的饭量的。
云绣缓缓神,一个一米八六的男人,难道还会饿死吗?
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下了两块面饼。
“……”面饼下到沸水中,云绣想,她怕是魔怔了吧。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厨房外传来越言辛的咳嗽声,继而是他的声音:“云绣,你在厨房?”
“……”云绣看看锅里的方便面,揉揉额头,“是。”
越言辛走了进来,嗅着方便面的香气,笑:“你刚起来?还没吃饭?”
云绣点头。
“方便面,不健康。”越言辛说着,走到灶头旁,眼睛盯着锅里的方便面,“你吃这么多?”
云绣是不可能告诉越言辛她方才走神多放了一块的,只扯了话说:“你要一起吃吗?”
越言辛眉开眼笑:“既然你盛情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云绣:“……”
两碗方便面捞起来,云绣又拆了一包涪陵榨菜,分给越言辛一半。
越言辛低下头去,津津有味吃着不健康的方便面。云绣轻笑,心想,他果然是饿的。
“越言辛,”云绣嚼了一圈面条,问道,“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越言辛抬了抬目光:“怎么?舍不得我走太早?”
云绣:“……”
“好,不跟你开玩笑了。”越言辛见云绣一脸无语,赶紧见好就收,“还不知道,看情况。你呢?今天打算做什么?”
云绣想了想,道:“四处走走。”
越言辛有些惊讶:“今天不去做调查了吗?”
“调查不是只有访谈。”云绣说道。
民族学的田野调查与其他调研不同,看重的并不是样本量或速度,而是“深入”。于一般的调研而言,调研对象更多的是冷冰冰的客体,可田野调查是要与对象“共同生活”,甚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后再从中抽离出来,形成客体与主体的区别,这也就是田野的“走进去”与“走出来”。
有时专业领域外的人无法理解,民族学调研究竟在做什么,他们似乎只是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看这个看那个,问那个问这个,问的问题在他们看来没有问卷的专业性与针对性,不晓得是在做什么。
所谓隔行如隔山,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看似寻常的一些聊天却隐藏着专业思维,他们认为冰冷、刻板的问话只能问出“表”,要想真正了解一个地方的社会文化,必须要与当地人建立起关系,唯有获得对方的信任,才可能在不经意的谈天说地中真正了解对方,也了解对方的文化。
正是田野调查这种“看来看去”与“问来问去”,使格尔茨在巴厘岛看斗鸡而写出《文化的解释》,马林诺夫斯基看着臂镯与项圈的礼物交换总结出了“库拉圈”。
049 跟着她
越言辛仍要追问:“你的具体计划,不能告诉我吗?”
云绣默然,她想,越言辛大概是太闲了。默了片刻,她说道:“能,能告诉你。昨天跟他们聊天,聊到村子里的龙潭,我今天想去看看。明天想到各家串串门,了解一下村子的情况,最好把村里的亲属关系搞清楚。”
民族学研究有不同分支,或是生计方面,或是仪式方面,或是社会关系方面……无论做哪个方面的调研,首先都要对村落的情况做整体的了解,譬如村落历史、村落人员情况,其中亲属制度的调查研究则是民族学研究中最经典的一环。
所有的社会都有某种形式的家庭或家户的组织,家庭是解决人类群体所面临的问题的最小单位,一个村落基本上都是有一个或几个大家庭派生出来的家庭单位构成,所以了解了这些亲属关系,也就基本了解了这个村落的人际网络与社交关系,这是对一个村寨展开深入了解的基础。
越言辛听下来,忽而问云绣:“云绣同学,我看你调查一个问题和调查几个问题,似乎没有大的区别,不如你多调查几个问题?”
一个和几个没有大的区别?
云绣刚想反驳他,又想到了什么,转而问道:“越大总裁,你想让我帮你调查什么问题?”
越言辛被看透了心思,不怒反喜:“嗯,绣绣,你果然还是与我心有灵犀。”
云绣:“……”
“我想了解这边以前靠什么吃饭,现在主要靠什么吃饭。”越言辛简单说道。
云绣一听,便明白他是想了解合水村的生计变迁历史。一个地方的生计变迁,是这个地方经济发展与经济制度变化的缩影。云绣很快便猜到,这大概与卓越集团投资的怒江项目有关,越言辛是想了解当地的资源优势。
云绣考虑了一下,说道:“我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了解,只是你想确定卓越集团的项目,最好还是找专业的调研公司来做,我一个学生,只会做学术调研。”
据云绣所知,这些大公司在进行项目投资前会开展相关评估,有时也会请一些调研公司去做调研以及数据分析,云绣大学时去应聘的几家公司便是做这类工作的,公司中有不少民族学、人类学出身的员工。
越言辛避重就轻:“你这是答应了?”
云绣:“……”她既要了解合水村的情况,生计这方面到也会做些粗浅的了解,只是云绣不觉得会对卓越集团的决策有什么大的帮助。
“我的意思是,”云绣叹了声气,“我做田调是会涉及这些方面,你想听也可以,不过我获得的信息最终可能会发表到论文里,那就是公开的东西,不可能为你卓越集团独享,你还是慎重考虑吧。”
事关商业决策,云绣可不想掺和其中,她只想安安静静做学术。
越言辛扬起眉毛:“好,我了解了。所以,我可以跟着你了,是吧?”
云绣:“……”
越大总裁心里乐滋滋的,他只不过想找个理由跟着云绣罢了,什么投资项目,去他的。
050 覆盆子
“龙潭”是当地普米族奉为神圣的场所,滇地少数民族中流行的“龙潭”祭拜、“龙树”祭拜,都是久远过去自然崇拜遗留下来的文化风俗。从前社会生产力低下,人们忌惮自然无常又无能为力,便将希望寄托于超自然力之上,将一些自然物神圣化。就如古代靠水居民祭祀水神,靠山居民祭祀山神一样。
云绣按着村民的指向的方向,行至村头,沿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走下去,过了溪便能看到合水村的龙潭。越言辛一路跟着她,亦步亦趋,两人的脚踩在草丛上,除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与林间的鸟叫,别无他音。越言辛这般不吵不闹的,反倒令云绣有些疑惑。
是了,重逢这几天,越言辛似乎是没有从前那般吵闹了。云绣想,大概他长大了,人也成熟稳重了些吧。
嗯,长大了。
“杨村长跟我说,这些林子里的树都属于合水村,树种很多,有种叫红豆杉的,很值钱。”安静的氛围中,越言辛开口道。
云绣抬头看看那些树木,“嗯”了一声。云绣倒是了解过一些,红豆杉是经历过第四季冰川后留下来的古老树种,已有超过250万年的历史,它们的生长速度慢、再生能力不强,目前国内还没有大规模的红豆杉种植林基地,所以中国将红豆杉列为珍稀濒危植物加以保护。
忽而又听见越言辛说道:“既然这些树这么值钱,不如砍了运出去卖,换了钱,能做很多事情。”
云绣回头看了越言辛一眼:“越言辛,那是国家保护植物,砍了是要被判刑的。”
越言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倒是很清楚,难道以前偷偷干过这种事?”
云绣:“……”
她不准备与他耍嘴皮,一路走着,阳光照耀在沿路小径的花草之上,一派欣欣向荣。云绣眼见小径旁有一排小果子,红艳艳的怪可爱也怪诱人的,便弯下身去摘了几颗,就要往嘴里送。
“绣绣!”电光火石之间,越言辛抓住她的手腕,“有毒的。”
云绣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笑出声来:“这是覆盆子。”她将手抽回来,掌心摊着那几颗果子,在越言辛眼前晃了晃,“你仔细看看,不是蛇莓。”
云绣晓得越言辛的担心何在。大学时,有一次周末,两人兴致来了,便去昆明的西山爬一爬,山路上越言辛见了红彤彤的果子,嘴馋了摘了几颗来吃,结果上吐下泻一整天。他误食了蛇莓。
蛇莓与覆盆子极为相似,但蛇莓有微毒,生食会引起不适。
越言辛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的目光与阳光融合在一起,最后与云绣的眸光交汇:“那么久的事情,我以为只有我记得了。”
原来还有你记得。
云绣眼眸颤了颤,她缩回手去,一口吃掉掌心的红果子,不再与越言辛说这事了。
这个越言辛,总能勾起那些似乎很久了,却又似乎就在眼前的回忆。
可如今的云绣亦不知道再次想起来,该怀有怎样的心情。
或是遗憾,或是难过,或是感叹。
或是释然。
051 龙潭水
合水村的龙潭是一个半米宽的活水潭,隐在葱郁的草木之下,潭水清澈见底,水音叮咚,周围树木环绕,鸟鸣幽深。
云绣找了一会儿,才找见村民与她描述的那棵红豆杉,也就找见了红豆杉旁的一汪龙潭水。据村里人说,这龙潭的水是四季不停的活水,村民们奉之为神圣之地,不可污染龙潭,却能饮用这龙潭之水。
龙潭一侧,拥有千年树龄的古木挺立不语,默然如谦逊的老者,却能散出若有若无的气场,令人为之肃然起敬。古树静默地守护这一汪龙潭,这一汪龙潭又何尝不是在安静地陪伴古树?
云绣拿出相机来拍下这里的场景,转头便看见越言辛正立于龙潭水旁,而后弯下身去,捧了一捧清澈的潭水,问云绣:“你不是说,村民奉龙潭为神明?要是喝了这里的水,是不是会得到祝福?”
云绣笑出声来:“你信有神灵存在?”
“不信的,”越言辛凝望云绣,“可我希望有。”
这样,神明便能为你我之间多安排一些冥冥之中的缘分。
掌心的水顺着指尖流淌回龙潭之中,大自然有自己的能力,能够以时间、以砂石去沉淀、去净化。
云绣拍好了照片,收起相机,走过去:“人总是有很多愿望的,有些愿望无法实现时,便会渴望神明的介入。或许神明之力,超于人的力量,能够帮助人们行不可为之事。可是,若无神明,人就应该明白,人力终有尽头,事有可为之,就有不可为之。”
越言辛问她:“你认为你我之间,是不可为之的事吗?”
“……”云绣早知他心思如此,“我妈妈当年来怒江的时候,她以为她可以做好那次调研,可最后她没能活着走出去。我曾经也以为,我能够平衡好舅舅的心情与我的追求之间的关系,到后来我才知道,有的事就是无法调解的。”
“越言辛,你留在合水村,真的只是为了做项目调研吗?”云绣忽而问道。
越言辛眸光微变:“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留在这里,你家里人不担心你,你集团的事务不要紧吗?”云绣继续问他,“如果你留在这里的原因与我有关,你就要忽略其他的事情……觉得值得吗?”
越言辛笑起来:“云绣,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想劝我回去?什么时候开始,你说话这么有技巧了?”
云绣:“……”
“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留在这里,就这样。”越言辛伸手去抓了抓云绣的衣摆,“走吧,满口大道理的民族学家。”
云绣:“……”
山林葱郁,鸟鸣呦呦,行几步路,便有新的风景,风声过林,阳光穿过枝叶光影斑驳,这景白日甚佳,夜晚可就是恐怖了。
“大树神,这一次你一定要保佑我,让我期中考试考第一名。我一定把我最喜欢吃的辣条带来给你。”
清脆的声音从前方林子里传过来,入了云绣的耳,听来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云绣与越言辛对视一眼,都觉得好奇,便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052 小翻译
葱郁林中立了一颗云杉,并不算高大,在树木林立的森林里也不起眼,可它于那树下的小女孩而言,确实最特别的一棵树。
意义本就是人所赋予的,这棵树的意义也会因小女孩的赋予而与众不同,成为她的许愿树。
小女孩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云绣与越言辛,一双水灵的眼睛左右上下打量云绣,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你是村长说的大学生吗?”小女孩声音清亮,语气带喜。
云绣愣了几秒,也不与她解释大学生与研究生的区别,点头。
小女孩眼睛更加亮了:“我叫和晓晚,和平的和,春眠不觉晓的晓,晚上的晚。”她看向云绣身边的越言辛,又问:“姐姐,这个叔叔是你的男朋友吗?”
云绣刚想开口说什么,越言辛先截了话:“你叫她姐姐,怎么叫我叔叔?”他的关注点总是有些歪。
和晓晚歪头:“你是姐姐的男朋友吧,有女朋友的男人都要叫叔叔,但姐姐永远是姐姐。”
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越言辛顿时眉开眼笑:“你说得对,我是叔叔。”
云绣:“……”
云绣并不打算与小孩子澄清这些事情,无语地瞧了越言辛一眼,与小女孩说道:“你好和晓晚,我叫云绣。云南的云,锦绣的绣。”
和晓晚往前走几步,凑近云绣后说道“村长说你是北京来的,你能给我讲北京的事情吗?我可以给你讲我们村的故事,我们交换。”
“……”云绣不禁笑起来,这小女孩活泼开朗的,还是个自来熟,“你可以给我讲什么故事呢?”
和晓晚自信满满:“什么都能讲,我是村里第二聪明的小孩,我哥是第一聪明的小孩。我哥可厉害了,他是全校第一名。”
和晓晚自顾自地数起家珍来,云绣耐心听她讲,等她一连串的表达结束,才接了话说:“这样吧,我给你讲北京的事情,你帮我个忙,我不会普米话,你帮我转成普米话,让我可以与老爹爹和老嬢嬢聊天,好不好?”
经过这几日的适应,云绣发现合水村的老人家汉话水平不高,有的甚至不懂汉话。可她必须要与这些老人家交流。
一来,村里的老人是最了解村落变迁与文化演变的人。二来,白日里年轻人都出门干活了,云绣想找会汉话的年轻人访谈很难,便需要与这些老年人交谈。
田野调查最初的要求,是要进入异文化中,学习当地的语言后开始调研。云绣虽有语言天赋,能够迅速学习当地人的发音,但普米话毕竟是一种独立的少数民族语言,要想短时间内学会且毫无交流障碍,是不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民族学者会采取另一种方法,那就是找一个能翻译的当地人充当翻译。虽说语言翻译的过程中,会流失诸多信息或是造成一些误解,可也能搜集到不少有效信息,比无法交流好许多。
此前云绣便在考虑去哪里找合适的翻译,毕竟村里汉话好的都是需要外出干活的年轻人,像杨村长这种因职务在身会汉话的人,成日里忙得很,云绣怎能去搅扰。
如今机缘巧合遇上一个普通话说得好的小女孩,云绣便顺势提了这件事。今天是国庆假第一天,云绣猜想,这小女孩应该平日在学校住读,放了假才回家来的。
小女孩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云绣的话意,待她想明白了,眨巴眼睛说道:“可以啊,我可以给姐姐转普米话,但姐姐要教我做作业,放假了有好多试卷。”
云绣:“……”
一旁的越言辛笑起来:“云绣,瞧瞧,这才是商人。”
053 教功课
午后的阳光透过屋子旁高大的榧树枝叶缝隙洒下去,一半铺在越言辛身上,一半铺在云绣身上。
越言辛正在给和晓晚辅导功课,而云绣正在帮和晓晚的嬢嬢捻羊毛。
眼下和晓晚家里只有她与嬢嬢二人。和晓晚还有个年长三岁的哥哥,名叫和晓光。兄妹二人都在河西乡的学校上学,一个四年级,一个六年级。二人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奶奶照顾他们。他们平时住校,放假时和晓光会到兰坪县里去帮开餐馆的亲戚干活挣钱,和晓晚回村子里帮奶奶干活。
得益于和晓晚这个小翻译的帮忙,过去四五天里,云绣大致摸清了合水村的村落历史、亲属关系、生计变化与主要的文化事项。
最初云绣是想重点考察以“给羊子”为中心的普米族丧葬仪式,她难得遇上这么一场仪式,全程参与观察与记录,想据此写出一篇小论文来是足够的,可所得的资料并不足以进行系统研究。
最主要的困难,便是杨国安不愿意与云绣接触。村里其他人对这些传统仪式一知半解,所谓外行看热闹,他们哪会去深究祭师做仪式有什么讲究,唱哪些经,跳哪些舞。
云绣倒也不急在一时,冯华通一行人恐怕还需半个月才能回到合水村来,她先将合水村的情况了解清楚,再慢慢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方法能获得杨国安的信任。
田野调查,本就是外来研究者与本地人建立信任的过程。
调查过程需张弛有度,连续几日的高强度观察与访谈后,云绣便又让自己放松一些,晒晒太阳,随意与人聊聊天。
和晓晚的嬢嬢已年过六旬,她只会讲几句简单的汉话,云绣这几日跟着村里人学了些普米话,有时也能与嬢嬢对上几句简单的话,但主要还是靠和晓晚来翻译。
她不仅能在云绣几人与村里的老人之间传话,还因为她是村里长大的小孩,能得到老人们的信任,老人们便愿意多说一些。虽说和晓晚年纪小,转达的意思不一定准确,但她就像是云绣的助听器,没有她,云绣几乎就听不懂了。
和晓晚这孩子是个鬼灵精,以往云绣去做田野调查,总会采取一般的田野策略,就是买糖果给小孩子吃,毕竟能用糖果讨小孩的欢心,便能获得这家大人的好感,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可和晓晚不要糖果,她就要云绣给她讲故事,让云绣教她做作业。云绣要做调研,哪有那么多空余的时间陪孩子,还好有越言辛。
越言辛主动提出由他来给和晓晚补习,起初和晓晚并不乐意,可越言辛教了她一次后,她就“真香”了。
和晓晚的假期作业不少,语文习题愣是一题未做,她看过和晓晚的课堂笔记和课后作业,大概能确定这孩子偏科偏得相当严重,此此考试,数学能考满分,语文却只能考三四十分。
辅导小学语文并没有什么技巧可循,既无既定公式,也无解题思路,最好的办法就是背诵。和晓晚不喜欢背诵,她觉得背书很没意思,背来背去的,好像也没有什么用。
也不知越言辛用了什么方法,竟能让和晓晚乖乖背书。这个越言辛,哄孩子也真有一套的。
想到这些,云绣目光上移,落到了越言辛身上。
他今日穿了宽松的运动衫,头发长长许多,蓬松起来毛绒绒的,阳光一照,那些头发发梢便晕了一层光出来。
这样的他闲适、慵懒,仿佛在享受阳光,享受午后的时光。
云绣心底升起一层浅浅的涟漪,即便她与越言辛已不再是恋人,已不复往日旧情。
可她仍然会为他着迷。
云绣自嘲,她大概也是见色起意的那一类人罢了。
054 捻羊毛
“姐姐,你的羊毛卷到一块儿去了。”
和晓晚忽而喊了一声,将云绣从对越言辛“美色”的思考中抽离出来,她这才惊觉手里的羊毛捻得不成样子。
云绣这捻羊毛的手法是跟和晓晚的嬢嬢学的。嬢嬢这会儿正坐在房屋门前一端,脚旁放了一框细碎的羊毛,手上端一小团软乎乎的羊毛,一只手用拇指与食指将羊毛捻细,另一只手在下方将捻细的羊毛再次捻转。羊毛细线另一端绕在锥形物件上,既能以下垂的重力拉直羊毛线,又能将羊毛线卷于其上。
这是最传统的捻羊毛之法。
嬢嬢也觉察到云绣出了错,笑出声来:“还要学的咧。”意思就是云绣这捻羊毛的功夫还不到家。
云绣略有愧意,好在这捻错的地方可以纠正过来,要不然就要破坏这难得的羊毛了。
“你今天怎么笨手笨脚的?”越言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蹲下身子,修长的直接慢条斯理解开缠绕在一起的羊毛线。
还不都是因为你。云绣在心里默默地说,可这话是万万不能说不出口的,只好沉默着,也低头去解开羊毛线。
阳光在细细的绒毛上泛出金光,一根细小的线在两人的指尖缠绕,忽而迫近,指尖相触,云绣身子轻颤了一下,将手缩回了。
越言辛抬眸看她,两人四目相对,默了两秒后,越言辛先开了口:“晚上杨村长说要做羊肉吃,一起过去?”
云绣赶紧点头:“嗯。”她指尖微动,将剩下缠绕的羊毛迅速理好收了回来,低下头去又开始捻羊毛。
不敢再去看越言辛。
很快,她听见越言辛浅浅的一声笑,他站起身来,继续去给和晓晚讲作业。
云绣却发现,她那突然加速的心跳,似乎很难平复下来了。
嬢嬢从厨房里提了一袋子烤洋芋出来,塞给云绣。云绣感激又好笑。每一次来和晓晚家,嬢嬢总要给她几个烤洋芋。
云绣想,嬢嬢大概是觉得,她爱吃洋芋。可转眼一想,以嬢嬢的家庭环境来看,洋芋大概是她眼下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云绣的情绪又开始起起伏伏。
时间过得很快,夕阳染红天际之时,便是各家炊烟升起的时刻。云绣与越言辛告别了和晓晚与嬢嬢,一同前往杨明州家。
村寨小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越言辛披着霞光,忽而问云绣:“你刚才好像心情不太好?在想什么?”
云绣思索片刻,决定说出来:“有时候我会迷茫。田野要想做得深入,就必须和当地人有密切友好的往来,这种关系一旦建立起来,边界感也会随之模糊。”
越言辛接了她的话问:“你是不是会看不清,你与他们的边界在哪里?”
云绣点头:“有时候我甚至想,我与学校的同学朋友来往,助人为乐与人交心,都是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只是因为是朋友。可我与田野点认识的人来往,对他们说好话,帮助他们,与他们谈心,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是朋友吗?还是只是因为他们是我调查对象,对我的学术研究有帮助。”
“你不如说得直白一些,”越言辛说道,“你跟他们交朋友,是因为有利可图。”
云绣:“……”
055 惧狗吠
越言辛笑了一声,笑声里似有些无奈:“人与人建立关系的原因,无非两种,要么为情,要么为利。可你敢说,有人能完全清楚地区分这两种目的吗?感情里就能够完全不夹杂任何利益因素?谁又能说,利益关系里没有任何真情实感?”
“云绣,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错综复杂的,凡事也不能单纯看待,你何必给自己这么纯粹的要求?多累啊。”
云绣略略惊讶,停下脚步来去看越言辛:“你……我怎么觉得你……”
“觉得我特别有大智慧?是不是?”越言辛展露一张笑脸,“怎么样,是不是对我钦佩得五体投地?”
云绣想,她再也不要跟这个人说这些事了。
越言辛眼看云绣转身而走的背影,笑意渐散。他想,真好啊,他的绣绣还是这样有人情味,居然还会为了这样的事情伤神。
哪里像他,如今根本无需去考虑与他人的关系是利益还是感情。
除了利益,他与他们还能有什么感情。
越言辛加快脚步追上云绣,正待说些笑话逗她,一声狗吠声自不远处传来,一只大黄狗随之从树丛后跳了出来。
云绣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就要跑。越言辛伸出长臂将她揽住,护在身后,脸色瞬间变得冷峻,可语气仍是温柔:“别怕,有我在这里,它不敢过来。”
云绣整个身子僵得厉害。
几乎所有认识云绣的人都知道,云绣极度怕狗,怕到听见狗叫就恨不得赶紧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的程度。可少有人知道云绣怕狗的原因是什么。
云绣儿时可喜欢狗了,舅妈对狗毛过敏,家里不能养小狗,邻居的小白狗又乖又萌,云绣每次在小区楼下碰见,都要抱上许久,直到邻居不得不将小白狗带走,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上大学的第一年,云绣第一次随老师去做田野调查,独自一人在村子里找人聊天时,被一条大黄狗扑过来咬伤,要不是附近的大叔及时把狗赶走,云绣怕是要被那条大狗再多咬几口了。
从那以后,云绣便再也不敢靠近狗。
往日惊骇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时过多年,云绣仍能记得当时那条大狗扑过来一口咬住她的小腿,她身材本就瘦小,瞬间便被扑倒在地,被大狗咬着腿在地上拖行了一段。有那么一瞬间,云绣真的以为大狗紧接着就会扑到她的脖子上来,将她一口咬死。
当时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至今仍叫她想起便惊惧无比。
半路跃出的大黄狗朝两人吠了几声,自觉无趣,撒着欢跑了。
云绣久久无法平复这份胆战心惊,越言辛便安静陪着她,待她似乎缓和了些,才开口道:“不怕了,它已经跑得影子都没了。我饿了,我们去吃羊肉,好不好?”
云绣深吸一口气,终于回过头去,看见空荡的路面上已无狗的影子,这才放松下来。
越言辛轻轻笑了一声,揽在她胳膊上的手松开了滑下来,落于她手腕上,进而落入她掌心里,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心。
“走吧。”越言辛说道。
云绣点头。
或许是因受了惊吓,云绣无暇去想有什么不对劲,便这样一路被越言辛牵着。
牵着。
056 除杂草
云绣来合水村半个月后,才找到了进一步了解羊头琴的机会。依据田调所得,合水村会弹奏羊头琴且弹得较好的,除了杨国安老人,还有三位大叔和一位嬢嬢,那位嬢嬢是杨国安的女儿,早已出嫁。
那三位会弹奏羊头琴的大叔云绣见过,他们回来参加葬礼,在吃席后弹琴唱调的便是他们。只是第二天一早几人便匆匆离开合水村,回去继续他们原本的工作。云绣既无法接近杨国安,这几位便是她的争取对象。
虽说之后冯华通与工作组会就羊头琴、口弦这些“搓磋”舞的伴奏乐器展开调研,但云绣明白那是申遗工作所需的调研,搜集到的资料是不能为她所用的,她还是需要自己展开调研。
如今村里部分壮年人在外地找事做,这三位大叔两位在昆明,一位在兰坪。云绣左盼右盼,好不容易得了这点运气等回兰坪的大叔,她势必要抓住机会的。
大叔是个好玩的人,他倒是乐意告诉云绣羊头琴的事情,可他也提了个条件,让云绣帮他家媳妇到地里除草。
这不是云绣第一次除草,从前她去做田野调查,为了与当地人建立友好关系,帮他们干过不少的农活,除草、插秧、割稻、喂猪、背柴……这些她都干过。和嬢嬢教了她一些要领,她便上手了,丝毫不拖后腿。
到正午太阳强烈之时,除草的几人坐到路边树荫下乘凉,大姐见云绣双颊晒得通红,给她递了个包子,说道:“我家男人就是喜欢乱说话,你还真的听他乱讲来帮我除草。”
云绣笑笑:“没事的,我在村子里也闲着,干点活动动身子。”
“你跟我们不一样,”大姐拿起帕子抹了把汗,“你是读书人,读书人不种地。我想我家孩子以后也跟你一样上大学,以后不用像我们这么苦。但他读不好,初中毕业就去昆明,跟人家学剪头发了。”
云绣的田野调查做了二十来天,自然是了解村里这些后辈的情况的。村里算起来有六个小年轻,只有和晓光、和晓晚两个孩子还在读书,其他的小年轻要么已经辍学去打工了,要么一开始便没有读书,从小帮父母放羊。
云绣听大姐讲着这些,默默咬了口包子,而后安慰大姐:“学剪头发也很好,可以挣钱,以后日子会好的。”
大姐笑起来:“是啊,会好的。”
两人正说话时,远远听见大叔的声音,云绣抬头去看,竟看见大叔抱着羊头琴走来了。
大姐一见他,起身过去训斥他,说他不该让云绣来帮忙除草,大叔乐呵呵笑起来:“我就是随口一说噶,她当真了我哪里晓得。”大叔走近云绣,指了指手里的羊头琴:“你看,我把琴带来了,你就别去除草了,我跟你讲这个羊头琴。”
这边说完了话,大叔又去与大姐说了几句普米话,云绣听出几个词来,大概意思是让大姐注意点身体,别累坏了。
云绣看破不说破,瞧着他们恩爱的模样,心里隐隐生了愉悦之情出来。
057 续传统
“我们这个羊头琴,不管是做琴,还是耍琴,都是要找师傅学的。我十几岁就去跟兰坪会做羊头琴的老人学习,跟他学做琴。我老爹会耍琴,就教我。我们就是这样,一代教一代地学这个羊头琴。”
“做琴、耍琴,都要花很多时间,学会了也不一定能靠这个吃饭。我以前就是跟着我师傅,在兰坪开卖琴的店,赚一点钱。今年开不下去,就关门了。我只好回家来。”
大叔说了这些话,自嘲地笑笑:“你看嘛,学这个,真的没得什么用。可我就是放不下,小的时候是想学了以后能有口饭吃,后来慢慢的,自己就喜欢了。”
感同身受本就是一件难以实现的难事,于云绣而言,她可以理解大叔的迷茫与无奈,也明白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诸多传统文化就像是站到了岔路口,不知前方何去何从,也不知历史的潮流终会将它们推向高峰,还是将它们淹没于长河河底。
可云绣无法完全分担这种迷茫、无奈与痛苦,更不知该从何来安慰大叔。她真切明白了兰坪当地争取为“搓磋”舞申报非遗名录的初衷,或许这是保护传统文化免遭湮灭的最有效也最快的方法。
大叔似乎并不太需要安慰,他需要的是倾听,于是又与云绣讲起四弦琴更多的事情来。
依大叔所说,现在的羊头琴与普米族最早弹奏的琴并不相同,后人不断改进,最终成了现在的模样。但最早是什么模样,最早的曲子跟现在的调子是不是完全一样的,已经无从考察。大叔讲的这些,与云绣从资料上之前了解到的信息是一致的,正好相互印证,可知大叔与那些资料记载皆是可靠的。
云绣晓得,民族乐器发展的最大阻碍就来自其“口传心授”的传承特点,因无文献记载,仅靠师傅口传徒弟,传续的过程中,师傅可能又留了一手,如此传到现代,无可避免出现缺失与遗漏。一旦出现传承人的断代,或许就会导向该乐器彻底消失的结果。
云绣静静听大叔讲述,虽已有录音笔录音,可她的笔尖还是在笔记本上迅速记录关键词。田野笔记与录音笔记不同,录音笔记需回去后边听边整理出来,需要大量时间。
大叔讲了许多话,拿起水壶来灌了一大口,又抱起羊头琴来,讲琴上的细节意义与云绣介绍:“要做琴,就要先找到好的木头,要找那种没有缝、光滑的木头,所以春天去砍木头最好,因为春天的木头刚刚长长出来,很光滑。”
“最难的部分,就是做这个琴头,要用小刀子,一点一点刻出来。这个琴杆要用整根木头打磨,打磨光滑以后跟羊头搭在一起,就可以上漆了。”
大叔再一次拨动琴弦,又弹了一组新的调子,与云绣说道:“我们跳‘搓磋’的时候,就要拿羊头琴来弹,一群人弹,一群人跳。‘搓磋’有12种,羊头琴的调子也有12种,每一个调子搭每一种‘搓磋’。”
云绣认真而安静地倾听着这些,忽而听见大叔笑起来:“你对这个这么感兴趣的噶?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听这些,也不喜欢学,我就是怕,以后真的没有人能弹了。”
云绣明白大叔的担忧,说道:“等‘搓磋’舞申遗成功,就不会没有人弹的。”
大叔问道:“那个申遗,之前政府在兰坪到处动员、宣传,我还是不太懂。这个申遗,真的这么厉害?”
云绣点头:“嗯,很厉害的。”
058 他背上
云绣向来表里不一,外面看着柔柔弱弱,骨子里倔得很,胆子又大,除了怕狗。可有时她难免倔过了头,不懂得量力而为。
这次大叔不过一句玩笑话,她便下地去除了半天的草,就是担心不去除草,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做田调就更难了。
可她平时不干农活,突然来了这么一次高强度的劳动,腰便疼得厉害了,回家都是走一下停一下的。
越言辛站在路口等她,远远见她身子摇摇晃晃的,心里一急,三步并两步走奔到云绣面前:“你怎么了?摔了?”
云绣有些窘迫:“没摔……腰有点疼。”
“没摔,腰怎么会疼?”越言辛无法理解。
云绣只好老实交代:“我去除草了。”
越言辛:“……”
他想,她从前便是这样,有一次为了看个什么仪式,淋着大雨走了几里路,丝毫不懂得适度为之。也因这莽撞的性子,被老师批评过许多回,后来总算收敛了些,人长大了,也更懂得保护自己。可没想到,这次稍不留意,又露出莽撞的小尾巴来了。
越言辛叹气,转过身蹲下去:“上来,我背你。”
云绣哪里肯:“不要了,我可以走。”
“……”越言辛直起身子,转向她,“好,那我抱你。”
云绣:“……”
“抱还是背,你选一个。”越言辛直直看着她,目光坚如磐石。
在这种事情上,云绣向来是拗不过越言辛的。
她抬手抓了抓头发,脸颊微红:“背、背、还是背着吧。”
两者取其轻。
嗯。
又是这样一个晚霞绣满天际的黄昏,又是那条山村小路。
云绣趴在越言辛背上,他身上的味道清新好闻,似乎是喷了什么香水。
越言辛这个人活得很精致,从前两人一道出游,越言辛带的护肤品比她的还多,到后来,越言辛便叫她不要准备洗漱用品与护肤品了,他会将她那一份一并准备了。
可从前越言辛是不喷香水的。
“闻什么?”越言辛显然感觉到了云绣的动作。
云绣瞬间有了被抓包的尴尬感,轻咳一声:“没、没……”
越言辛低低的笑声自喉间发出,笑后又问:“是吗?那怎么紧张得结巴了?”
云绣:“……”
“前调黄葵籽,中调海盐,糅合鼠尾草的味道。你要是喜欢,改日我给你拿一瓶。不过,香水的味道有很多种,改天我还是带你去柜台试一试更好。”越言辛说道。
他的脚步稳稳向前,一步一步,带着她的心跳一道跃起。
云绣脸颊烫得可以烤洋芋了,她想,还好越言辛看不到。
“我不要。”云绣说道,“我只是好奇。”
越言辛又低低笑了一声,说道:“那也是,你不需要香水,你身上……”他忽而不说了,轻轻咳了一声。
云绣嘀咕:“我身上怎么了?”
越言辛嗓音中皆是温柔:“这可是你要问的。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必用香水。”
云绣:“……”
她一头栽到越言辛的背上:“不、不许、不许再、再说了。”
越言辛忍住笑:“好,我不说了。”
归鸟声震林,夕阳染静默,相叠的身影从地面慢慢移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越言辛悠悠吐出一句:“是你自己要问的,怪不得我。”
云绣:“……”
过了许久,云绣有些躁动的心绪缓下去,轻咳一声,开口说道:“等下去我那里,我给你拿一管药膏。”
越言辛不解:“什么药膏?”
“涂在被跳蚤咬的地方,可以缓解疼痒。”云绣解释道。
这几天,云绣被合水村的跳蚤咬得苦不堪言,腰上、腿上一片疙瘩,每到夜里就痒得很,还不能挠。这合水村的跳蚤逮着外乡人,咬得起劲,相当生猛。
越言辛微怔,语气含黠:“你怎么知道我被跳蚤咬了?”
“我被咬了,杨村长说外地人来都会被咬,难道你是例外?”云绣说道,她想,越言辛娇生惯养的,只怕会被咬得更厉害。
越言辛语带失落:“哦,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去偷看我洗澡,看到我身上被跳蚤咬的痕迹了。”
云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