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搓磋舞
这是云绣第一次见到杨明州。
他是合水村的村长,年逾四十,两鬓却已霜白。此时的云绣不会知道,往后许多年里,她讲与这位村长结下不解之缘。
兰坪县非遗申报工作组将入合水村做调研的消息杨明州已事先收到,所以他亲自来到河西乡迎接众人,也做好了相关安排。
杨明州一见众人,便迎来过来,先于张主任等人打招呼:“张主任,路上还顺利噶?”
张主任点头,与他聊了几句,便过来介绍他与其他人认识:“这位是卓越集团的越老板,我们申报工作一部分的钱,就是卓越集团支持的。”
他又转向冯华通:“杨村长,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冯教授。冯教授,这是合水村的村长。”
两人讲了些场面话,杨明州开门见山道:“我听了张主任讲了一点这个事情,就是说专家们觉得,‘搓磋’舞伴奏的资料不是很完整,我们村子羊头琴、口弦的历史很久,可以补充这方面的资料,去年县里也来过人做过调研了,得了一些东西回去。这次我们肯定也会全力配合你们。”
张主任笑起来:“好的噶,就麻烦你了。我们还是主要去采访和老爹,他是这方面的权威,上次也是他给我们提供的资料。调研就以他为中心展开。”
云绣听下来,便明白张主任所说的那位和老爹,应当是当地最了解羊头琴与口弦的人,这类人一般被尊称为“文化权威”。云绣替冯华通整理过一些资料,知晓“搓磋”舞的一些知识。
普米族喜好舞蹈,多是表现生产、生活的集体舞蹈。冯华通的论文中,将普米族的舞蹈分为仪式性舞蹈与娱乐性舞蹈两类。
仪式性舞蹈是在一定场合、一定仪式中跳的舞,比如结婚仪式上、丧葬仪式上跳的舞蹈。娱乐性的舞蹈更为普遍,没有场合的限制,是普米族群众自娱自乐的舞蹈,“搓磋”就是普米族这类民间舞蹈的总称。
“搓磋”是普米话的音译,“搓”的意思是“这种舞”,“蹉”是“跳”的意思,合起来就是“跳这种舞”的意思。
“搓磋”本是普米族群众对舞蹈的称呼,申报非遗名录时,经过工作组与专家组的讨论、评估,最终确定将这一项目命名为“搓磋舞”,申报传统舞蹈类非遗项目。
根据一年多的走访与调研,基本上可确定“搓磋”舞有十二种舞步,每种舞步配以不同的伴奏调子,兰坪这边伴奏所用的是普米族的传统乐器羊头琴、羊皮鼓、口弦。跳“搓磋”舞的时候,围成一圈,手拉手边唱边跳,圈里站着演奏乐器的人,曲调变化,舞步也会跟着变化。
无论舞蹈还是唱词,表现的都是普米族人民的日常生产生活,春耕秋收,建房晒谷。
云绣正想着这些,便听见张主任开口道:“你们村的羊头琴是历史最久的,其他地方没有这个典型代表。合水村不是还有个杨国安老人家?他也很懂这方面的事情噶。这回我们也去问问他哈。”
杨明州“啧”了一声:“杨老爹那个脾气,你不晓得?他肯见人才怪咧。”
030 理安排
去合水村还需一番折腾,杨明州找了几人开了几辆三轮摩托过来,可搭至箐花村,但从箐花村到合水村的路,就要靠一双脚走了。
冯华通未去过合水村,此前合水村的调研是工作组成员去做的,冯华通只是给了田野调查的指导性建议。他们扎根于此地,哪个村子有哪些传统,又有哪些民间艺人,他们熟悉得很。
三轮车一路颠簸,待到箐花村时,云绣已然被颠得头昏眼花了。
杨明州走过来看几位师生,笑道:“怎么样?我们的路是不是特别厉害?我每次坐三轮屁股都能颠开花。”
冯华通笑问:“现在我们是走去合水村了吧?”
杨明州道:“我想了哈,有两套方案。一个是,你们住在箐花村,这里有招待所,条件好一点。一个是住到村里头,我弟去丽江了,可以住他家里。但是村里条件不好,没有信号,也没有电话,我建议还是住招待所。”
冯华通回头看了看她的几个学生,略加思索后问杨明州:“我们住村里,会不会给你们添很多麻烦?”
“不会不会。”杨明州摆摆手,“我们很欢迎你们来的噶。”
冯华通说道:“那我们住村里吧。杨村长你放心,我们会照看好自己,不给你们添乱。”
张主任此时探个头过来:“冯老师他们要做民族学调研,是要住到村里头的。杨村长你就辛苦照看一下。”
杨明州叹道:“什么辛不辛苦,只要冯老师不嫌弃我们条件差就好。”他进而又问张主任:“张主任你们几个呢?”
“我们工作人员和冯老师不一样,我们有我们的工作安排,去村委会住,就不住合水村了,每天下村子去就好。”张主任说完,回头去看越言辛,“越总,陈助理,你们跟我们一起住在箐花村?”
越言辛笑了一下:“我跟冯老师他们一起就好。”
“那怎么行?”张主任有些惊,“村里的条件……”
越言辛截了他的话:“冯老师和几位同学能住,我也能住。我也有我的工作,和你们不是一路。”
小陈翻译机赶紧上线:“越总的意思是,他想住在合水村,亲自体验那里的民俗风情。”
这话说得可真冠冕堂皇。
云绣禁不住撇了撇嘴,这个越言辛,从前做事便喜欢想一出是一出,恣意妄为,也不知现在又唱的哪一出。
张主任几人是懂得察言观色的,心下明了越言辛大概另有打算。越言辛代表着卓越集团,今后兰坪的发展还需这种大集团的帮扶,既然越言辛坚持要住合水村,他们也不吝于顺水推舟。合水村条件是不好,可也不是不能住人。
张主任笑笑:“那越总,你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跟杨村长说。住不惯的话,就回来。”
越言辛点头,与身旁的小陈说道:“陈助理,你就留在箐花村,张主任他们如果有需要卓越集团的地方,你就协助他们。”
小陈慌道:“总裁,我要跟着你的啊,我是你的助理……”
“要不,”越言辛扯开一些令小陈汗毛竖起的笑来,“你回昆明?”
小陈:“……”
小陈立下就懂了,越言辛的意思是:你妨碍到我了,要么乖乖留箐花村,要么滚回昆明。
小陈脑袋垂下来:“好的,我留在箐花村。”
这总算安排好了各自的去处。
云绣却是一个头两个大。
她要住在合水村。
越言辛也要住在合水村。
嗯……
云绣再一次头昏眼花,缓了一会儿想去拿还放在三轮上的行李,却见到越言辛将她的背包背在了后背上,云绣大惊失色:“你……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包。”
越言辛眉尾一挑,吸了一口气说:“哦,是我拿错了。”
“……”云绣看了一眼还搁在三轮后车厢角落里那个黑色的小背包,再看一眼男子背上她那个青色大背包……
拿错了?
云绣上齿咬了咬下唇,走到越言辛面前:“越先生,我的包给我吧。”
越言辛脸色因“越先生”几个字微微变白,说道:“我都背起来了,放下来多麻烦。你背我的包好了。”越言辛抬手指了指还在三轮后车厢里的黑色小包,“就那个。”
云绣:“……”
031 普米族
通往合水村的路坎坷异常,起初只是坑洼不平,走了不到两里路,便开始上坡接下坡,石头拦路,有风一吹,便尘土飞扬。
杨明州时不时回过头去看跟在他身后的几人,他倒是不担心张主任他们,张主任他们跑惯了兰坪大大小小的村落,自然不怕走这山路。可这些老师学生,杨明州就不了解了。
生怕他们被脚下大大小小的石头绊了脚,这一不小心脚一滑,可能就摔到一侧的山崖下去了。
好在几人虽步履艰难,但还算平稳,倒叫杨明州稀奇:“冯老师经常走山路的噶?”
冯华通点头“嗯”了一声:“我现在老了几岁,以前进大凉山,走一天不喘气的。我这几个学生还年轻,力气有,就是没有进山的经验。等他们多进几年的山,就熟练了。”
杨明州哈哈大笑起来,又感慨道:“我们普米族生活的地方就是偏远了点。很多人一听普米族,就搞不懂普米族是哪个民族。我们普米族人少,是国家说的那个‘人口较少民族’。但你不要看我们人少,我们历史很久了的”
杨明州又开始向几人介绍起普米族与合水村的情况。这些历史渊源云绣多年前便有有所了解,普米族先民起源于西北青藏高原的古羌族,曾以凉山为中心聚居,元代以后普米人随蒙古军队进入滇西北。
“我们跟四川那边的兄弟其实是同宗同源,但是他们受到藏族的影响,民族识别的时候,就把他们识别成藏族,我们这边呢,按我们自己的意愿,就定名为‘普米族’。”杨明州能言善道,话语滔滔不绝。
趁着杨明州将话匣子打开了,冯华通便与他聊起合水村的一些情况,三个学生沉默着跟在后面,一心二用,一面注意脚下的路,一面倾听杨明州的讲述。自他们坐上开往怒江的客车开始,这次田野调查便已悄然开始,与当地人每一次看似寻常自然的接触与交流,都可能成为他们日后能加以运用的田野材料。
云绣跨过一堆拦路石,落地时脚歪了歪,身侧江申扶她一把:“小心。你今天怎么了,有点心不在焉的?被冯老师发现了肯定批评你。”后半句声音压低了许多,小心翼翼的。
云绣道了声谢,不经意间向后看了一眼,越言辛那张脸便生生映入她眼中。那个人,满脸写着,“我,不,开,心”。
莫名其妙。
又往前走了几步,越言辛忽而赶上她的步伐:“云绣同学。”
这前前后后这么多人,云绣只能硬着头皮回他:“怎么?”
越言辛一脸苦恼:“哦,我想跟着你走。”
云绣:“????”
“我没走过山路。”越言辛言之凿凿,“我见你步履稳健方向感极好,念在我们校友一场,你可以让我跟着你走吗?”
云绣仍有些莫名其妙:“跟着我走?”跟着她走就能把山路走好了?
越言辛一本正经地点头:“嗯,跟着你,我摔倒时,你能拉我一把。”
云绣:“……”
行行行,跟着就跟着吧。
越言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自窃喜。他就这么插到了云绣与江申的中间。
走着走着,江申耐不住疑惑问身旁的舒隐月:“师妹,我总感觉哪里不对。”
舒隐月皱眉:“什么不对?”
“感觉上不对。”江申说道,“有种被针对了的感觉。”
舒隐月:“哦,你不是经常被针对吗?”
江申:“……”
032 给羊子
合水村傍山而建,坐落于老君山西北侧,处三江并流腹心地带,绿林环绕而葱郁,山谷溪流而淙淙。合水村村民居住在山坡上,习惯上分上村与下村。
杨明州将冯华通几人带至上村一栋稍显破败木制双层楼房前,说道:“这是我弟家的房子,好久没得人住,需要收拾了一哈,你们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我先带张主任和越老板到我家那边去坐一哈,晚上在我家摆酒,给你们接风洗尘。”
冯华通连声说不必摆什么酒,杨明州却很坚持,而后带着张主任几人离开。冯华通无奈,带着云绣几人进屋子去收拾东西。
合水村仍以传统的普米族房屋“木楞房”为主,木楞房流行于滇西几个少数民族中,以圆木为材料,两端削整齐,首尾相嵌构成墙体,架起檩条后盖上木制瓦片。合水村的木楞房主栋三开六间,是日常起居之所,左右又建小屋,一侧是厨房,另一侧畜厩。
杨明州弟弟家的房子也是木楞房构造。与常见的钢筋混凝土楼房不同,这房子连接上下层的梯子是也是木制的,内置于房中,中间一间是主屋,内有火塘,床铺置于火塘旁,生活起居用品都是以火塘为中心放置。整栋房子说是有六间房,实则是一个大屋子里分成了六个私人空间。
火塘也叫“火铺”,在主屋室内中央挖大概一平见方的小坑,四周垒砖石,中间生活,可做饭、烧水、取暖。火堆上方原是以三块石头垒成架子模样以便煮饭烧水,后来演变成为三脚的铁架子,白天煮饭,晚上取暖。
火塘文化在云南各民族群体中流行,但各地的火塘文化各有不同。怒江这边的火塘不仅用于生活,也是祖先神灵所在之处,三脚铁架不仅是烧水做饭的工具,也是祖先祭祀祖先的神圣场所。
这屋子久无人住,火塘也就熄灭了。杨明州似乎已经大致清理过一遍,房屋虽久无人住,却没多少灰尘与杂物。几间卧室床铺已经收拾出来,放了些棉被。
这空间完全够几人居住,只是木楞房内采光不佳,仅靠自然光会显昏暗。
江申昨天刚因“随便逛逛”惹怒了冯华通,今日赶紧表现争取宽大处理,不用冯华通开口,他便主动去整理床铺、打扫房间,冯华通边叫云绣与舒隐月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开火,他们接下来几日要在这里生火做饭的。
待到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厨房也整出来,时间便已到了傍晚。
张主任几人绕了一圈走回来了,却带来不算太好的消息,和老爹过世了。
“上午还好好的噶,中午说要睡一哈,这一睡,就没起来了。”杨明州叹息道,难言悲伤,“我昨个还跟他讲,我今天去河西乡,给他带猪脚回来,他爱吃的。这人啊,真是说没了,就没了。”
众人亦是惊诧不已。
谁能料想到,几人今早还在谈论和老爹,这一转眼,和老爹便已离开了这个人世。生与死还真是顷刻之差啊。
张主任哀叹了几句,问杨明州:“和老爹丧事哪个时候办?我们也去送送噶。”
杨明州道:“后天晚上给羊子,大后天就送上山火化。”
“这样噶。”张主任说道。
云绣多少了解过杨明州说的“给羊子”,这是普米族的传统丧葬仪式,虽已经长久时光,仍保存得较为完整。这一丧葬仪式具有浓郁的游牧民族风格,是当代普米族对先祖保留的记忆,这一仪式也能唤起普米族群体的认同感与团结力。
可以说,“给羊子”是现代社会中的普米族与其远古先祖维系传承关系的精神纽带,亦是普米族这一族群意识形态的象征与族群团结的精神纽带。
这些,云绣只是通过文献了解过,却从未亲眼见过这一仪式。她想去悼念过世的老人家,同时也想亲眼看看这“给羊子”。
033 留下来(一)
冯华通一眼便读懂了云绣的心思,念她一个学生不好提,便开了口:“杨村长,这个‘给羊子’,旁人能看吗?”
杨明州想了想道:“这也不是什么神秘仪式,可以看的,不打扰祭师和死者就好。”
云绣知道,主持“给羊子”仪式的必须是经过训练的祭师,然而具体如何进行,只有亲自见过后才能知晓。
冯华通说道:“我们虽然与和老爹素未蒙面,但死者为大,我们也想送老人家一程,哪里敢打扰。”
云绣与冯华通此时都已经这事便定下来了,可张主任却开了口:“冯老师,村子里有白事,这个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现在这个情况,村里人都会帮忙办白事,我们做调研不方便。但是我们的申报时间也很紧了。”
这是小村寨的传统,若是有人家办大事,村里各家各户都会来帮忙。
冯华通立刻便明白了张主任的意思,开口说道:“我理解,那我们先去其他村子调研,最后再回到合水村来。”
张主任略表歉意:“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今天白白跑一趟。这样噶,你们等一哈和我们一道回箐花村去住,明天我们再去下一个村子。”
云绣心中顿如沉石坠入,有些喘不过气来。亲眼目睹与记录“给羊子”仪式过程的机会不是那么好得的,若无白事,根本碰不上。仅凭当事人口述,仍远远比不上亲自参与观察。
田野调查相辅相成的两个基本方法,深度访谈与参与观察,两者互为补充,各自有各自无法取代的作用。
云绣虽心有遗憾,可她还是要听从安排,正有些无奈时,却见冯华通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而后她听见冯华通与张主任说道:“我先和我几个学生商量一下。”
冯华通却只将云绣一人叫到一旁,单独谈话。
“云绣,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想看‘给养子’?”冯华通直切主题。
任何一个民族学者,都不会不知道参与观察与记录一场保存得较为完整的传统丧葬仪式有多么重要与难得。在现代社会生活的变革与不断增进的民族融合中,许多传统仪式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不断简化甚至消失殆尽,可普米族的“给羊子”却将传统仪式保留了下来。民族学研究,本就是对传统的研究,以传统寓现在与未来,对民族传统的认识就是民族学的现实责任。这场仪式甚至可能成为云绣研究之路的核心要素。
云绣点头,多少有些不甘心地说:“但我听安排。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你们的行程。”
“云绣,我现在很矛盾。”冯华通再一次在云绣面前展现出她的挣扎来,“我知道这个仪式对你研究普米族至关重要,你也许今后很难再能亲历这种仪式了。可是我,很难说服自己,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云绣喜出望外:“老师,您是说我可以一个人留在合水村?”
冯华通陷入了沉默。冯华通一向刚毅果断,从不会拖泥带水,可云绣却发现了,她的导师似乎在怒江研究上展现出不该有的优柔寡断。
034 留下来(二)
“老师,您在犹豫什么?”这一回,云绣先开了口,她抵不住内心汹涌澎湃的斗志,“我一个人也能胜任的。”
冯华通皱眉:“可你是我的学生,是我带你来了怒江。”
云绣说道:“但您不可能一辈子带着我啊。老师,我知道您的担忧,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也关乎您,因为您对我负有责任。”
“你以为我是怕担责任吗?”冯华通声音有些严厉,“云绣,我一把老骨头了,人生该尝过的滋味、该有的经历都有了,还怕什么?可你不同,你还这么年轻。”
云绣挤出笑容来:“瞧您说的,好像我真的要出事了一样。”云绣心想,她的直觉没有错,冯华通确实是过分紧张了。
云绣思绪里理了理措辞,说道:“冯老师,我已经24岁了,受过七年的民族学专业训练,随队下过田野七次,独自下过田野五次。”
“米德23岁只身前往南太平洋小岛,杨成志26岁独自进入大凉山,林耀华31岁进入藏区,费孝通25岁前往大瑶山。您不也是25岁就一个人去了中越边境做调研吗?我为什么不可以?”
“比起你们,我又经历过什么挫折呢?我不用自己找路、坐车进怒江,不用独自去结交当地人以得到调研的许可,不用担心没地方住没人理会,您已经为我安排好所有的前置条件,我只需要留在这里,继续做田野就可以了。比起前辈们,我已经落后太多,也享有太多的优渥条件了。”
“玉不琢不成器,我不可能永远躲在您的庇护下,那样我是没法成长的。而且,留在合水村算不上有什么风险,你们不是还在兰坪吗?这里与其他田野点并没有什么区别,其他地方我可以一个人去,这里我也可以一个人留。冯老师,我觉得您过于紧张了。”
云绣字字清晰,声声坚定。
冯华通恍惚看到了多年前的莫如念。
“我想进怒江……有什么不可以呢?那些民族学大家,哪一个不是年纪轻轻就勇闯未曾探索之地。我为什么不可以?”
那一年莫如念26岁。
她永远停在了26岁。
冯华通笑了笑:“是,你说得对,是我过于紧张了。你早就经历了独自一人下田野的过程,早就完成你作为一位民族学者的成人礼了。我却还把你当小孩看。”
冯华通心知肚明,是好友的意外,令她失了判断。其实如今这样好的条件,还会有什么危险?
云绣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情绪多少有些激动,如今缓下来,也觉得自己话说得冲了些,便向冯华通道歉:“老师,对不起,我有些激动了。我只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冯华通看着她,露出欣慰的笑容:“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要千万注意安全,小心谨慎,有什么事情就找杨村长通知我,不要硬撑。”
云绣雀跃的心又起:“好,我都记下来。”
“你啊,一碰到你喜欢的事情,眼睛就会特别明亮。”冯华通难得地说了句极为感性的话,“云绣,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就像当年的莫如念一般,闪烁智慧的光芒与求知的渴望。
035 同进退
村里有白事,接风洗尘的酒宴便不好摆了,杨明州本想留众人随便吃顿饭,张主任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村长,还要忙和老爹的丧事,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再说等吃完饭天就黑了,回去那段路危险啊。”
这话也说得有道理,杨明州不再强留几人,并向冯华通保证:“冯老师不要担心,小云同学在我们这里,没有任何问题。要不是我家媳妇不在,现在我家里都是男的不方便,小云肯定是住我家最好。不过不要紧,村里就这么大点,走几步路就到了,以后小云就来我们家吃饭。”
冯华通将一个装了现金的信封递给杨明州:“杨村长,这是云绣的伙食费和住宿费。你不要推辞,我们有项目,每次做田野调查的规矩都是这样的,到时候你给我签个白条,我回去报销就好。我们不能让你白白付出。”
杨明州便不客气了,大大方方将信封收了起来。
云绣感激杨明州的照顾,抬眸时目光与站在人群中的越言辛相交。
越言辛自来了合水村后便没怎么胡说八道了,只是与张主任几人一道在村里考察,云绣不晓得他在考察什么,只能从那些寥寥对话中听出卓越集团想在兰坪开发文化项目,越言辛是来打头阵的。
也真是稀奇,堂堂总裁竟然亲自来考察,莫不是卓越集团快倒闭了?
云绣晃晃脑袋,将这古怪想法抛却,又想到,如今调研任务有变,越言辛也该随张主任他们离开合水村了。
云绣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感觉,或许到如今她还未从与越言辛重逢于怒江的震惊中缓过来。
她再次抬眸看向越言辛,却见他脸上带了意味不明的浅笑看她。云绣赶紧偏过脸去。
冯华通与两位学生收拾好东西走出来,冯华通看了看云绣,不再多说别的话。倒是舒隐月,抓着云绣的胳膊不舍:“云绣,你自己保重啊。一个人睡不要怕啊。”
云绣哭笑不得:“好,你们也保重。”
晚霞披穹,远山的轮廓逐渐模糊,要离开的人始终是要离开了。杨明州叫云绣在原地等他,他送张主任他们到了村口,就回来带她回家吃饭。
云绣站在门前,挥手告别他们,心底生出几分孤寂来。
落日温热,彩云绚烂,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孤单而清冷得映在地面上。
这条路,从来都是一条孤单的路。
只是云绣没想到,去而复返的却不只杨明州一人。
越言辛也回来了。
云绣震惊而无措,脸上的表情泄露了内心的想法,杨明州一瞧,主动解释道:“越老板也住村里头。他住我家。”
云绣心想,难道卓越集团真的要倒闭了?堂堂总裁远遁穷乡僻壤躲债?
越言辛嘴角扬起来,眼里映着夕阳的红色:“云绣同学,以后请多指教。”
云绣:“……”
杨明州哪里晓得两人之间诡异的关系,一手拉一个:“走噶,去我家吃饭。我儿子做的烧鸡好吃得很。”
云绣心里苦,烧鸡也无法消解越言辛留村带给她的烦恼。
一方餐桌四个人,不快乐的大概只有云绣一人。
杨明州极其欢欣地与越言辛喝酒聊天,云绣咬着饭,默默听下来,听到了越言辛一本正经地说:“我虽然在卓越集团当总裁,但真正的老板不是我。全公司上下都看不上我,背地里骂我没本事,大老板天天虐待我,压榨我。那个陈助理就是他派来监视我的。”
“我这一次一定要干出点成果让他们闭嘴。所以我对待怒江项目很慎重,留在合水村,一是为了摆脱陈助理的监视,二是我想更深入地了解这里,看看有没有发展项目的文化资源。”
云绣听着这些话,看着杨明州一脸天真的信任,默默咬了一块鸡肉,心道,越大总裁,你的大老板……不就是你爹吗?
此时远在十几里外的陈助理,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喷嚏。
036 暴雨夜(一)
初入合水村,云绣尚需要理一理思绪,又碰上村里人都在忙和老爹的丧事,她就不急着开始田野调查,在杨明州家吃过晚饭后,回了住的地方。
偌大的房屋,只有云绣一个人住,着实有些空寂。
云绣选了火塘的床铺睡下,想起杨明州几次三番安慰她,村子里很安全,大家人都很好,他已经跟其他人打过招呼了,不会有人来打扰她,她可以放一万个心,等忙过了和老爹的丧事,他就介绍她给其他人认识,也好方便她进行调研。
云绣暖心于杨明州的照顾。想来,这里的条件已经很好了。硕士期间,云绣也去过偏僻的村子做调研,那里的自然环境虽不似怒江恶劣,可村子里没有可以让她住的人家,她只能拿了睡袋,去小学闲置的办公室里睡觉。
眼下她住的可是豪华别墅啊。
烧水、洗漱、亮灯,云绣收拾出一方桌子来,开始记录田野笔记。田野笔记是田野调查期间每日都需完成的记录。各人的田野笔记风格各有不同,有人只叙述,有人会夹杂抒情,有人偏向于理思路。各人所注意到的重点也不同,所以即便在一起调研,每个人的田野笔记也不会相同。于他们而言,每日一两千字的笔记实属常事。
几日虽无访谈,但杨明州对合水村历史的一些讲述、和老爹的文化权威地位、张主任对此地羊头琴的评价、和老爹丧事的准备,以及合水村的自然风貌,都是丰富的田野笔记内容。
还有,越言辛的到来……
云绣的笔顿了顿。
从客观上来说,越言辛作为卓越集团的代表者,进入合水村考察当地风土人情,为发展项目做准备,这定是该记上一笔的事情。
可从主观上来说,云绣着实不想记录有关他的事情。
如果他不是越言辛,只是越言苦、越言劳……那就好了。
云绣想起了那件往事。
那时越言辛大四,考研结束后,成绩未公布之前,他便开始准备毕业论文。
也不知写到了哪里,有一天,越言辛牵着云绣在翠湖畔漫步,忽而说:“绣绣,以后你把我写进毕业论文里好不好?”
云绣云里雾里:“啊?”
“把我写到致谢里……不,致谢太少了。”越言辛神来一念,“我做你的访谈对象,你写论文的时候,不用隐去我的名字,让与我有关的内容占据你论文的半页纸,好不好?”
一般而言,民族志写作会将访谈对象的真实姓名隐去,以代称来代替。
云绣:“……”
笔尖滑动,墨水留迹,云绣知道,她作为一个民族学研究者,必须要将越言辛进入合水村的事记入田野笔记。
这才是她该有的学术态度。
屋外风声渐大,云绣判断大概是要下雨了,高原峡谷的夜雨总是会来得又急又猛。
云绣起身去检查门窗是否关好,瞧着夜已深了,到了该休息的时候。次日还需早早起来,跟随杨明州去看看“给羊子”仪式的准备情况。
睡意尚未深沉,云绣听见“啪啦”的一声,惊醒过来。
原本就不牢固的窗户被强风吹裂了一道口子,一扇窗斜斜垮了下来,强风携雨刮了进来。
037 暴雨夜(二)
云绣决定卷上铺盖到楼上去睡,等第二天天亮了再找工具钉窗户。她起身开灯却发现停了电。云绣有条不紊地从登山包侧袋取出手电筒,打开,房间里顿时明亮起一片区域。
云绣卷好铺盖,踏上楼梯往楼上爬去走去。
风雨声交错,云绣刚爬了两步,却隐约听见拍门声传过来,风雨声稍大,听得并不真切。
云绣起初以为是幻听,待她放下铺盖,却仍听见急切的拍门声。
云绣决定去看一看。
果然是有人拍门。
云绣一颗心悬提起来,这深更半夜,她是万万不敢开门的。
然而下一刻,她便听见了一个声音:“绣绣。”
是越言辛的声音。
手电筒照亮方寸之地,屋外雨势已渐弱,雨水顺着屋檐滑落水泥地,“噼噼啪啪”的声响此起彼伏。
云绣找了一块干净的干毛巾,递给越言辛。
方寸之光罩于越言辛身上,他隐于光影的交错点,一半明,一半暗。光在他的发丝上晕出一层环,发梢的水滴映射出一些光彩。
云绣终于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越言辛。
四年的时光足以使一个青涩未脱的男生成长为成熟稳重的男士,至少从表面上看,越言辛足够沉稳了,足以与从前那个爱逗她、爱耍痞的男孩子区分得泾渭分明。
他今日穿了一身简单的卫衣牛仔裤,可依旧挡不住那张俊朗风流的脸散发出的夺目光彩,也挡不住他一身的玉树临风。岁月将他面上的稚嫩褪去,雕刻时光的印记,可偏偏时光也眷顾了他,刻下的不是腐朽而是风华。
只是那双眼睛,或许是云绣的遐想,总觉得少了许多澄澈与真挚,多了几分世故与漠然。
越言辛坐在在那里,抬头时,以说不出有多温柔的目光看她。
从前他这般看她,她总会沦陷,心想这世上待她极好的人就那么几个,他就是其中一个。
可如今,那些想法再提起,只能以“年少无知”概之。
光影在他身上剖出意味不明的晦暗,一半是过去那个明媚少年,一半是隐于阴影中、连云绣都看不真切的男人。
云绣叹了声气:“你来做什么?”真够胡闹的。
越言辛一双眸子含了许多情绪看她:“杨村长说你住的屋子窗户有点不稳,今晚风大,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
云绣笑了一下:“这里有六间小屋子,这间不行,我可以换别的。”
“我没想那么多。”越言辛道。
云绣是有些生气的。越言辛半夜冒雨来找她的缘由毫无道理,他这么闯过来,夜路危险不说,最后也没帮上什么忙,反倒是添乱了。
可云绣无法责怪他。
她从来都知道他有多紧张她。
大二暑假时,云绣与越言辛已交往近半年。昆南大学民研院有着每年暑假安排学生做田野的习惯。那一次云绣与五六个同学组队,到滇南的寨子去做田野。
云绣吃不了凉饭菜,一吃肠胃反应就大,当地喜生食、凉菜,云绣吃了几天就开始拉肚子,后来开始发烧,住进了镇上的卫生所。其他同学还有田野任务,没法一直陪着云绣,云绣便一个人在卫生所治疗。这种事云绣是不会告诉越言辛的,她不想他担心。
室友田田与云绣同在一队,她可是云绣与越言辛的爱情坚定拥护者,也就是后来网友说的CP粉粉头,立马便打了电话告诉越言辛。
越言辛辗转两天,换了六七趟车,来到云绣身边,陪在了独自一人的云绣身边。
他就是这样啊,碰见与她有关的事情,总会不计后果,无法冷静。
038 过去事(一)
云绣看着眼前一身湿漉漉的越言辛,又叹了口气:“现在雨小了,你要回去吗?”
越言辛沉默稍许,脸上神色忽明忽暗,最后闷闷地吐出一个“哦”字。
可真是委屈啊。
云绣还是心软了,退了一步:“要是……你想留下,可以睡别的房间,江申今天把所有卧室都收拾好了。”结果江申自己都没能住一宿。
越言辛瞬间变了脸,眉开眼笑:“好。”
云绣:“……”
两人默然对视,浅浅的手电筒光芒在两人之间交织出朦胧的梦境来。云绣缓了缓神,说道:“这里没有衣服给你换,你……”
“你给我一条床单就好了。”越言辛道。
云绣知道他的用意,拿了闲置的床单给他,他进了隔壁房间,没一会儿便换下湿衣服,裹了条床单出来。
真没眼看。
云绣挠挠头,又给了他一条棉被:“再裹条棉被吧,你这样容易着凉。把你湿衣服给我。”
她每回下田野都会带几个便携的折叠衣架,便于晾衣服。找出几个来,将越言辛的衣服挂起,晾在柜子边缘。
“只能先这样了,要是明天干不了……”后面的话云绣没说。
你就光着身子回去吧。
越言辛乖巧地点头。
“你……你就这么跑过来,杨村长那边怎么交代?”云绣问。
越言辛眨眨眼:“就说我睡不着,出来雨中漫步。”
云绣:“……”
“算了,没所谓了。”云绣叹气,“你在这间屋子睡吧,我走了。”
“绣绣。”越言辛开口拦她,“你没有别的话?”
云绣微怔。
她不是孩童了,她虽并不知晓越言辛早已关注她,这次是因她来了怒江,可她从今日越言辛的一些举动中,多少能看出点东西来。
“越言辛,我……”云绣默了片刻,坐到越言辛身侧的椅子上,“我能感觉到一点。”
“可是,还是不要继续了吧。”云绣说道。
越言辛急了:“为什么?”
“有什么用呢?”云绣笑笑,“再来一次,也只是重复之前的悲剧。”
时逾四年,云绣的心智已成熟许多,也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与挽不回的遗憾里想明白了因缘际会,聚散终有时。
云绣读书早,上大学的那一年才十七岁,虽因从小寄人篱下而早早学会独立,可感情上依旧是不成熟的。她与越言辛谈恋爱的时候刚成年,懵懂又天真,以为一场恋爱就是一辈子,所以倾心以待,也不曾想过会有越言辛分开。
初恋的美好如同天上皎洁的月,月色或许不是黑暗中最明亮的那抹光,却是人生中最温柔的那道景。
可它被撕裂之时,撕开的伤口也会更疼,更难以愈合。
“这些年,我还会想起你,也想起我们的过去。”云绣的声音温柔而克制,“我想我当初做得不够好,总是让你主动,也常常会忽略你的感受。”
那时云绣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恋爱,她很少主动去表达对越言辛的爱意,也很少表达自己的情绪。她因舅舅的原因下不了决心考研,可心里一直存着继续母亲遗志的理想,于是拼命学习,下田野时几个月不见人影。
那时的通信条件远不及如今,很多田野点没有信号塔,没有公用电话,每次云绣一去,就仿佛失踪了一般。云绣当时还太年轻了,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她的常态,越言辛也应当毫无芥蒂地接受她的常态。
039 过去事(二)
“我为你想得不够,我经常几个月不见人,过后也不觉得亏欠你。”云绣浅浅地笑,“可你想要的恋爱不是这样的,你想我能一直陪着你,给你足够的陪伴和安全感。”
分手后云绣去慢慢反思,才发觉那些属于越言辛的渴望。
越言辛自小衣食无忧,可他因理想与父母希冀的冲突,常常缺乏安全感,时间久了,就若有若无地产生一些想法,认为父母只当他是继承家业的工具,并不考虑他的个人意愿。
云绣却是他个人意愿所求的挚爱。所以他对云绣有着强烈的占有欲。那时除了必要的上课时间,越言辛恨不得让云绣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吃饭时、去图书馆时、闲暇漫步时……他几乎总会到云绣宿舍楼门禁时间的前一刻,才肯放她走。
那时云绣却也从未因此心生不适感,她想,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越言辛,好想与他一直在一起。
可两人的专业不同,总会有需要各自忙碌的事情,她要做田野,他要野外考察。算来算去,两人能够黏在一起的时间却也不算多。每一次小别归来,越言辛总会抱着她亲昵许多。
他对她怀着无比强烈的占有欲,却又珍惜得舍不得再进一步做些什么。他唯一的愿望,便是希望她时时陪着他,不要离开他,仿佛云绣是他唯一的温暖。
云绣想,原来鱼和熊掌真的不可兼得,她与越言辛终究是不合适的。
“分手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根本没有喜欢过你,因为你感受不到我的一点点主动,也感受不到我为你可以做出的让步。”云绣继续说道,“我很清楚,我是喜欢你的。可是越言辛,我没办法为了你彻底改变我自己,也没办法为了你放弃自己的追求。”
“你那时问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回卓越集团,那样我们就能形影不离。我做不到,越言辛,那不是我的追求。我从小就已经想好,要继续走我妈妈的路。我想,如果我为了你放弃我的追求,那就会像当初我考虑为了舅舅的心情放弃读研一样,无比痛苦。”
“我与你都有各自的需求,你需要的是可以陪伴在你身边、给你足够安全感的人,我没法一直在你身边。可能一年中我一半的时间都奔波在田野点里,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我没办法,我也不可能为了你退居家庭。这就是我们无法继续在一起的原因。”
云绣仍然记得,越言辛得到考研失利消息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在田野点,不知道他发生的一切,也无法与他共担痛苦。
也就是那件事,成为了两人分手的导火索。
人生的有趣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的悲欢离合。人生的悲哀之处也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是喜是悲。
越言辛出生于经商家庭,卓越集团经营多年,越氏家族中从长辈到小辈,无一不是往经商的方向培养。越言辛的父母掌管着卓越集团,他们只有越言辛这一个孩子,理所当然希望他将来能继承家业,继续经营卓越集团。
越言辛早慧聪颖,学什么都很快,且品行端正,家中长辈甚是欣慰,觉得将来卓越集团的接班人有着落了。
可越言辛自小便对经商不感兴趣,他喜欢石头,尤其喜欢各样化石。儿时一到假日便吵着父母带他去矿石博物馆,要么就是爬山,山也不好好爬,尽是捡石头去了。越言辛拥有一个不小的房间,里面摆放他收集来的各种石头,或是捡的,或是买的,或是别人送的。
040 过去事(三)
越言辛的父母以为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玩闹,业余爱好而已。可当初三那年,越言辛向父母表达他进高中后要读理科,将来考地质学专业的愿望时,越父越母才感觉到事情不妙。
自那一日起,越言辛的日子便不好过了。父亲结束了以往还算开明的教育方式,以近乎独断的方式监督越言辛的学习与生活,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高三那年,越荣生想将越言辛送往国外,哪知越言辛表面上同意了,临到出国前几天,将护照与签证都给撕了,气得越荣生差点没将他打死,最后只能同意越言辛留在国内读大学。
填报高考志愿时,越荣生用了一些手段,强硬地为越言辛报了金融专业。哪里想到越言辛故技重施,表面上乖巧顺服,温顺地表示他接受父亲的安排,让他们放松警惕,临到志愿更改截止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志愿又改回了地质学。
木已成舟,越荣生气得火冒三丈,却也只能由他去了。
越言辛入学的第一年并不好过,越荣生仍旧与他冷战,不给他任何生活费,试图以此逼越言辛“自愿”转专业。
越言辛硬气得很,不给他生活费,他便去做兼职,挣了点本钱就去炒股,没想到不到两个月便将四年的生活费都赚足了。越荣生又是生气又是喜悦,喜悦这个儿子果然天资聪颖,颇有金融头脑。
到了第二年,父子两人的关系缓和,加上越言辛母亲白灵的软磨硬泡,越荣生恢复了越言辛的生活费,父子两人来来去去地争斗,却又在某些事情上互为让步。
大三那年越言辛与父母彻夜长谈,他向他们详细表达内心的想法,表达他对学习地质学专业的热爱,他想获得父母的支持,让他能够从事地质学研究工作。
越荣生那时不得不承认,他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于是双方各退一步,越荣生认为越言辛若要从事研究工作,就应当取得更高的学历,才能获得更高的造诣,他与越言辛约定,若是越言辛能考上研究生,他便不再强迫他接手卓越集团。
可谁也没想到,一向成绩优异的越言辛竟然落榜了。
那次落榜,打碎了越言辛所有的坚持与梦想,“理想”这个词,已无法在他的人生中拼凑完整。
也是那一次,他与云绣的感情走到了岔路口。
考研失败,越言辛在与父亲的对峙中败下阵来,可他仍旧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他想争取调剂的机会,哪怕调剂到排名不如昆南大学的学校去,他也能接受。
白灵却找到了云绣。
越言辛并不知道他的妈妈找了云绣,更不会知道白灵与云绣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考研结果出来的时候,云绣远在田野点,无法联络,他的悲伤无人诉说,他的无助无人可听。
他只知道,云绣从田野点回来后见他的第一面,便是与他说:“越言辛,你……要不要考虑回卓越集团?”
云绣的话是压垮越言辛的最后一棵稻草。
他冷笑起来:“云绣,你说什么?”
云绣不说话了,他又说:“云绣,那我问你,你不要学民族学了,你和我一起回卓越集团,好不好?”
后来又说了什么,无论是云绣还是越言辛,都不愿再去想起,可越想忘记却越记得清楚,记得留给彼此的那些伤人的话。
这么些年来,云绣还是会想起越言辛,想起他们之间的事情,甜蜜的,开心的,难过的,遗憾的……
人生之路是无法回头的长路,有时回眸瞥见过往,即便心生疼痛与不舍,可已经回不去了。
041 好好谈
越言辛等待云绣的情绪沉淀下来,他惊觉原来他深爱的女孩已经成熟,对感情有了更多的思考,也更为坦然与沉着,不再如过去那般,一紧张连话都说不流畅。
可他又想,她一向都是如此啊,无论对待理想还是感情,都真诚而固执,炙热且坦然,天真却勇敢。
就是这样的她,才让他多年来念念不忘。
才让他真切体味,所谓“情有独钟”,便显在“独”这一字上。
“云绣,”越言辛眸中闪烁点点光芒,“过去我以为我需要的是你陪在我身边,形影不离。失去你之后,我才知道我需要的只是你而已,仅有你而已。”
云绣默然不语。
原来这几年来,他与她一样,都在思念着彼此。
“我会等你,等你想清楚,就算你想完成理想再考虑感情的事情,我也会等你。你可以尽情去追求你想追求的,你的脚步不必为我停留,我去追逐你便好了。云绣,或许我走得没有你那么快,但我总会追上你的。”
越言辛一字一句都敲击在云绣的心肺上,响彻肺腑。
云绣抬眸去看身侧这个男人,他和她一样,从来都固执得像块顽石。
云绣忍不住笑了一声:“你早点休息,还有……”云绣起身,“以后别这么胡闹了,暴雨走夜路很危险。”
越言辛展开笑颜:“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云绣:“……”
脸皮真够厚的。
夜雨褪去,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
越言辛醒来时,昨日那身湿衣裳还未干,他只能将就先穿上。
推开门,阳光耀眼,碧空白云,环绕于合水村的林中鸟语忽远忽近,一派怡人之景。
云绣已不在家了。
越言辛在桌面上看到了云绣留下的纸条:[我猜你衣服干不了,赶紧回去换吧,小心感冒。热水壶里有热水,我放了姜,可以驱寒,你想喝就喝。走的时候帮我锁门,谢谢。]
越言辛顿时觉得,今天的天气真是格外好。
*
云绣天亮不久就起了床,啃完几个带来的散装面包后出门,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与同样早起的村民打了个照面。村里有个民族学大学生在做调研的事情,杨明州昨天已经与大部分人说了,今日算是正式见面。
村里的年轻人不多,大部分年轻人都已外出打工,过年过节才会回来。老人家会讲汉话的很少,即便会讲,也只能讲上几句。云绣便发动她的语言天赋,与几位热情的大叔学了几句普米话,那几位大叔惊叹云绣学得快,还说以后有时间要好好教云绣。云绣自然也是乐意的。
转一圈下来,云绣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便去找杨明州。
杨明州递给云绣两个烤洋芋:“揣着吧,等下饿。”云绣没客气,收了起来。
“我们要先去杨国安老爹家里,现在我们村只有他一个祭师,只有他能做‘给羊子’。和老爹家里人要先拿东西去请祭师,祭师答应了才能出来做‘给羊子’。”
云绣心中默记这个流程,问道:“村里的规矩是要先做‘给羊子’才能送上山火化吗?”
“应该反过来说,”杨明州说道,“‘给羊子’要在火化的头一天晚上进行。”
云绣了然,也就是先定好了火化的时间,再确定“给羊子”的时间。
042 请祭师
“我们普米族的祖先并不是生活在这里,所以人过世以后,我们就要给他做‘给羊子’,让他可以跟着那只羊回到祖先在的地方。我们的祭师会唱经,唱的就是送他回祖先那里去的内容。”
路上,杨明州向云绣简单介绍了“给羊子”,依他所说,他对“给羊子”了解并不多,要想了解更多,就要去问会做“给羊子”的祭师。
云绣通过文献只能了解到一些简单的描述,知道“给羊子”仪式是以一直白色的绵羊作为祭品,寓意这只绵羊会带领亡灵回归到祖先所在之地,绵羊指引灵魂归宗,实则是普米族群体对其渊源的共同记忆。
云绣细想了一番,杨明州所说的“唱经”,应当是在丧葬仪式中祭师唱的词,词的内容与送故人回归祖先之地有关。这一块的内容云绣倒是没有找到相关文献了,心里便想着,等一会要好好观察记录才好。
合水村如今仅有一位祭师,便是此前杨明州提到的那位脾气不好的杨国安老人。云绣虽做了些心理建设,想着若是老人家排斥访谈,那她便什么都不问,观察记录就好。
哪知道杨国安的“坏脾气”远超云绣的设想。
杨明州与和老爹的家人刚踏入杨国安家中,杨国安抬头看见云绣,脸色立刻就变了:“这个女娃是哪里来的?你们是不是又要骗我去给他们电视台作秀?”
杨明州赶紧解释:“不是噶,这个是大学生,是做民族学研究的噶。她的老师是帮我们兰坪做申遗工作的。”
“什么民族学?都是一路货色!”杨国安怒气冲冲的,云绣担心她耽误和老爹家人请祭师的事情,赶紧先起身退了出去,远远看着几人在房间里聊,不敢靠近。
她需要把握分寸,方能将田野调查继续下去。
今日来请杨国安做“给羊子”的和老爹家里人,是提了一些东西的,方才云绣听杨明州讲起,请祭师需要准备礼物,请主祭师的礼物尤为隆重,需要有羊腿子和猪腿子,还要准备一些费用。除了主祭师,他们还需请几个类似助理的祭师,协助主祭师完成“给羊子”仪式。这助理祭师的要求低于主祭师,主祭师必须是被村里老人们承认、能开口唱经的祭师。
“我们请祭师,要请单数,不能请双数。帮忙的那些祭师的属相要和过世的人的属相相冲才行,最好是属虎,这个就是讲究。”
云绣回忆着杨明州提到的重点,想着现在杨明州与杨国安谈事,她无事可做,便拿出揣在衣袋里的小纸片,迅速将一些关键信息记录下来,以便晚上做田野笔记的时候能更准确一些。
合水村没有那么多可以帮忙进行“给羊子”的祭师,一大清早,和老爹家里人兵分几路,大家长来请杨国安,其他小辈去附近村子请其他祭师去了。
一般而言,祭师们知道村落的红白事要靠他们主持仪式,所以常年留在家中,很少会有找不见人的情况。云绣想,今日请祭师应当是顺利的,如此,明天晚上便能顺利进行“给羊子”仪式了。
民族学界常年流传一个笑话,民族学者做田野到时候,最开心的两件事便是,遇上喜事和遇上丧事。
从前给云绣上课的老师还讲过一段往事,说起他当年在某个寨子做田野,听闻隔壁村有老人家“快不行了”,他便叫了学生去盯着,一有情况立刻告诉他。
那天半夜,学生来拍门,兴高采烈地喊:“老师,有人死了!有人死了!”
云绣挠挠头,每每想起这事,她也不知该怀有怎样的心情。
043 夜微凉(一)
云绣这一天可真够忙碌的,她跟着杨明州在村里上上下下地跑,请祭师,协调村里人帮忙摆灵、抬棺,交代其他事宜……
云绣第一次觉得,村长的职责竟然如此面面俱到。也第一次知道丧葬仪式,尤其是传统的丧葬仪式如此繁重。
村里各家都来和老爹家帮忙,各有各的事情,云绣很识趣,没有去打扰他们,只是跟在杨明州身边观察他们的准备工作,听他们聊天。
只是村民私下聊天都喜欢用普米语,云绣靠着语言天赋记下他们说的一些句子,到了下午,待杨明州有些空闲的时候,她便请教杨明州一些句子的意思。
如此下来,记录了不少的信息。
吃过晚饭后,杨明州表示他要去隔壁村子一趟,那些明天“给羊子”仪式的东西,让云绣自个儿在村里转转,并与云绣约定,第二天早上带她去见一位隔壁村来的祭师助手,可以听他讲讲“给羊子”的事情。
云绣见大家还在忙,又观察了好一会儿,天黑得看不清了,便决定收工,回去整理笔记。
远山如墨勾勒轮廓,阴暗不清,天空却有银河镀光,星辰璀璨,星河悬天。
高原的星空堪如炫动之画,银河似有光流流淌,果然不负“银河”之名。缀于其中的大小星辰明光闪烁,静静汇入遥远而深邃的宇宙深处。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云绣抬头看着这些星星,忽而想起越言辛来。
她今日忙于做田野,忙起来的时候竟把这个人抛到九霄云外了……
嗯……
说起来,越言辛一整天都未曾露面,也不知在哪里,做什么。
这么想着,有风吹过来,她身子一凉,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个喷嚏。
似乎是着凉了。
云绣心中暗道不好,千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赶紧回屋子去,加衣服,烧热水喝。
田野笔记写到尾声,云绣越发觉得身子有些沉,她裹紧了身上的毛衣外套,许是因为太累了,竟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陷入沉睡前,云绣还在拼命地想,好像有什么事忘记了。
到底是什么事……
迷迷糊糊中,云绣又听到了敲门声,与昨天的拍门声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云绣惊醒过来,只觉得头更重了,嘴巴干得发苦。她想她得吃点药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云绣很快听到了越言辛的声音:“绣绣!”
天啊,越言辛留在合水村,是专程为了夜晚来敲她的门的吗?
云绣起身,去将门打开。
“绣绣,你有没有事?”越言辛的目光与夜色一同垂落在云绣身上,“你吓死我了。”
云绣眼皮有点重:“怎么了?什么吓死了?”
“我从九点半开始敲你的门,五分钟一次,现在十点了。你房间的灯一直开着,却不来开门,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差点就要撞门了。你是存心要吓我的吗?”
越言辛语气里带了慌乱,云绣低头看一眼手腕上的表,原来她趴在桌面上睡了这么久。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睡着了,没听见。你找我有什么事?”
“杨村长让我来跟你说……”越言辛皱起眉,“你脸怎么这么红?”
云绣抬起手背碰了捧脸颊,是有些热:“哦,可能有点着凉。杨村长要你跟我说什么?”
“明天一大早他要去箐花村准备点东西,下午再带你去见祭师助手。他明天走得早,怕耽误你事情。”越言辛解释道,伸过手去抓住云绣衣袖的一角,将她拉到屋里,回头去关上了门。
“云绣,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越言辛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