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非蠢材
莫敬一又道每年冬末到春季是马,牛,羊等各种牲畜集中产仔的季节,此时牧户都忙于为生产中的母畜接羔,还要将畜群从越冬地赶往春夏季牧场,让刚刚经历过严冬,变得瘦弱的牲畜吃到新草。
这时多数牧民劳动力都在牧场劳作,无法从军形成战斗力。
只有到秋季之后,牧畜已经吃得肥壮,幼畜也基本长大,青壮年劳动力才能从牧场中脱身,集中起来听从首领召唤,所以草原历来举兵的季节都在秋冬。
真要想出其不意痛击蠕蠕理应在春季发兵最佳。
张宁闻言默然,对方所说的其实乃是中原王朝数千年积累下的公论。
可如今症结正如其所言,乃是朝廷中有人知明知如此,还要为一己之私调派大军,违反天时而战。
更令他在意的是莫敬一既然愿意与自己讲这些,也算是推心置腹,需得予以回应。
因而张宁斟酌片刻正要开口,却见莫敬一忽地一改方才的愤然,神秘兮兮道:“说来张兄弟可知那元乂昔日是何等作为?”
这话问得张宁一头雾水。
元乂乃是元魏宗室,道武帝拓跋珪五世孙,以员外散骑侍郎起家发动宣光之变,软禁胡太后和孝明帝元诩,囚杀太傅清河王元怿的大佞臣,其罪行罄竹难书,如今早已伏法多时。
元魏境内无人不知其恶行,自己又怎会不知其作为呢?
难不成是对方在试探自己?
一念及此张宁心中蓦地一紧,却听那莫敬一搓着手奸笑道:“那元乂常使妇人卧于食舆,以帷幔盖之,令人抬入禁……
嘿嘿,据说常有水声若隐若现……”
他咂咂嘴又道:“于是轻薄趋势之徒以酒色事之,姑姊妇女,朋淫无别……”
莫敬一愈发说得起劲,侧头间却看到张宁神色并无变化,不由临时改口道:“咳咳……于是政事怠惰,纲纪不举,州镇守宰,多非其人,天下遂乱矣!”
他假模假样地感叹了一番,心中忽地有些惴惴,想了想再度试探道:“张兄弟对这不感兴趣?”
旋即口气揶揄:“莫不是张兄弟喜好做那谷道生意?”
张宁扶额无言,自己算是看走眼了!
诚善之气?
哪儿还有半分!
大军继续而行,宿于安固里淖一处水源支脉处。
安固里淖意为有鸿雁和水的地方,再往前行柔玄镇地界了。
夜晚,两军分宿,莫敬一破天荒地没有再来打扰,张宁得以安静片刻。
他正坐于火前缓缓掰着干粮放入嘴中,干涩生硬的口感很是有点难以下咽,只能通过不断喝水来压下。
正嚼着他忽然抬头望见王彬,李兰,切思力拔三人联袂而来,当即笑道:“坐。”
白日里王彬与李兰各自领军压阵,不敢有丝毫马虎,但两人此刻一定是听到了切思力拔对那位莫镇将的描述,抱着满腹疑问而来。
不等三人开口,张宁已是率先冲着切思力拔惋惜道:“白日里你走得早了些,真正有趣的事都在后面,可惜你没听到。”
切思力拔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将主,他说了啥?”
“说建议让你出任哨骑长。”
“他娘的……将主,您不会真同意了吧!”
张宁冷冷一笑:“你认为呢?”
切思力拔还想再争辩,张宁已是喝道:“想不通就滚远点想,想通了再回来!”
切思力拔闻言只能无奈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远处。
张宁却没有半分怜悯,此人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恭谨直分寸,可现在明显是独领军后有些飘飘然。
竟敢背着自己嚼舌头,当真是蠢得忘了本!
旋即他望向两人也没有再迁怒于谁的意思,作为受自己信任的两位军主,就算两人不来他也会主动告知两人一些事,同时相信方才切思力拔的处置已经给了两人敲打。
他问道:“你二人有什么想说的?”
当下王彬率先开口:“将主,御夷军主霍山领军很是有些章法,御夷镇军也算得上是能战之军,末将认为那镇将莫敬一并未如切思力拔说得那般不堪。”
他面上隐隐有喜色,显然是很乐得看到切思力拔再次吃瘪。
张宁闻言颔首:“的确如此,何况就算莫敬一真是庸碌之辈,那霍山虽委质于庸常之主却远非庸常之辈。”
霍山能练出一支训练有素的镇军,足可见其能力,至少不是贪墨无度,只知享乐,亦或是仅以贩马为业,有勇乏谋的泛泛之辈。
白日里张宁也曾仔细观察过御夷镇军,其行军有度,严谨无言,比起自己刚到怀荒时所见的镇军不知好过多少,正要算起来与那是卜苏牧云所部应当在伯仲之间。
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曾于史书上了解过御夷镇,因其四周有燕长城作为屏障,所以哪怕北疆军势大减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其实并未受到过游牧民族劫掠。
因此即便御夷镇军操练有度,可也没有真真正正有过血战厮杀,算不得强军,与如今自己麾下部曲不可相提并论。
张宁旋即注意到李兰稍稍皱眉,便向其投去目光。
李兰应而开口:“将主,那莫敬一前番很可能是在刻意停军等待,而非是与我等巧遇。”
听到这话张宁深深向着李兰投去赞赏的目光。
这一路他与莫敬一虽交谈颇多,可两者都很默契地没有问到一些尴尬之处。
譬如唯有御夷镇军途经怀荒地界刻意绕开,并未吱声通报怀荒军府知晓之类的言语。
其实张宁心头很是清楚御夷镇军经过时,应当正是诸族反叛前后,想必这位莫镇将是提前收到了一些风声。
果然,李兰也是作这般想:“这位莫镇将应当是在等待我怀荒…变故的结果。
末将大胆揣测,无论是诸族豪强所推崇的尔朱氏胜出,还是将主您站在这里,他都会主动上前结交。”
这话委实有些大胆无理,可张宁很是喜欢。
李兰无疑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这个时代又有谁真是没有心机城府的蠢材呢?
第一百零七章 改令
当然,张宁绝不会因此恶了莫敬一。
彼此之间皆是心知肚明,此番结交不外乎是合利而动罢了。
反倒是李兰此刻的状态很是令他欣喜,几日行军下来,这位昔日的豪强子弟心思多用在安抚降卒营人心之上,对于如何治军整军则尽数放权于从亲卫和镇军老卒中调派担任的中低层将校。
他显然已是领会到了自己的意图。
军府让其暂任军主兼领降卒营只是不得已下的权宜之计,以慑服降卒为己所用,往后军府不会再允许有任何似豪强大族般的存在。
因而倘若李兰真是一心扑在降卒营上,想要将其彻底掌控,那军府往后少不了又会费上一番功夫去逐步剥离。
好在他也是个聪明人,清楚自己为何仍是谘议参军,为何只是兼任军主之职。
一番交谈后挥退两人,张宁望向星空默默回忆着史书上关于李崇的记载。
作为此番朝廷大军统帅,李崇虽出身外戚却是当之无愧的元魏末期名臣,其先后镇守荆州,兖州等重地,又经历多次南征讨蛮,战功赫赫。
为人上也极懂修身自处,由其统军可谓是朝廷难得的英明决定。
可张宁却是暗暗告诫自己越是这般一心为国之人,越是行事果决全以大局为重,绝不会空耗国帑,无功而返。
莫说是以诸镇军兵为探路诱饵,必要时就算要让诸镇军民全灭以换取朝廷大胜,此人定然连眉头都不会皱上一下。
想要避免这一局面,转机在哪儿呢?
或许在其副将?
细细思来由于此战在元魏末年六镇叛乱前,因而史书对其记载仅寥寥几笔,主在李崇且多有谬误。
一种说法是由左仆射元纂任其副将,这虽符合宗室与外戚相互制衡的常见手段,可元纂早在三年前反对元乂专权时就已遇害身死,副将应当另有其人。
历数元魏宗室,张宁思索半晌终究毫无头绪。
一夜无话,待到次日出发莫敬一又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与张宁随意攀谈起来。
谈笑间张宁注意到护于莫敬一周遭的亲卫扈从显然也是特意遴选出的好手,控马娴熟,只是放眼御夷镇军马匹却相当罕见,仅有十余匹。
这与其心腹大将霍山曾以贩马为业的出身极不相符。
正想着前方突然奔来一骑,远远瞧去衣着与镇军截然不同。
怀荒镇军轻骑还好,只是微微戒备并未有任何过激举动,莫敬一周遭亲卫却是个个拔刀,立时将莫敬一紧紧簇拥起来,就连前一刻还与莫敬一谈笑风生的张宁也被毫不留情地挤了出去。
抬首望去莫敬一正紧张了咽着唾沫,手拽着缰绳,内心很是不平静。
见此张宁抬高声音不禁苦笑道:“莫兄,不必如此!
来者若是柔然匪贼,哨骑断不会任其这般长驱直入!”
正心头惴惴的莫敬一闻言神色凝滞,旋即赶忙驱散亲卫,惭愧道:“张兄弟见笑了,这……我这……”
张宁微微摇头,示意莫敬一无须解释:“小心无大错,应当的。”
来骑片刻间已至二人跟前,作军士打扮,从怀中掏出一张丝锦吼道“军令在此”却不知该递给谁。
张宁当即笑道:“某乃怀荒镇将,这位是御夷镇将,若是给我二人的军令,念出即可。”
那军士如蒙大赦,打开丝锦将军令念出,竟是让二人率军至尚义与朝廷大军汇合。
立时便有亲卫递上舆图,两人查看下发现尚义就在柔玄镇东侧,距离此地仅有一日半路程。
在原本的行军途中本是要避过此处的,只因这里有一处峡谷分割了地势,一半是高原,平坦广阔,一半地形复杂,沟壑纵横。
愕然间接过丝锦,其上军令无误,亦有骠骑大将军军印与左仆射官印。
张宁瞧着两道印章若有所思,片刻后冲那军士问道:“前番大将军招我等往武川汇合,不知为何改到了尚义?”
柔玄镇处在六镇较为中央的位置,东侧是怀荒与御夷,西侧是抚冥、武川以及沃野。
按常理而言大军从恒州平城出发,过长城关塞后最近的就是柔玄镇,将这里作为诸军汇合之地可谓理所应当。
但昔日柔然劫掠,其可汗阿那瑰在武川一带耀武扬威,绑了朝廷派去的安抚使。
此番大军出塞北讨,选在武川镇集结既是对柔然的回应,也是考虑到能够更好地稳定人心。
可以说无论是柔玄还是武川,都可以作为汇合地,唯独尚义地形复杂,近十万大军加之相应民壮,如何能安稳扎营?
若是遇上柔然夜袭,又能如何?
要知道元魏朝廷这般大动干戈,柔然人虽早已闻风逼退,可谁都知道这场战争是避免不了的,毕竟寒冬之下柔然人又能往哪儿去呢?
既是如此,谁又敢断言那柔然可汗发现朝廷大军集结于此后,不会选择突袭!
那军士闻言却是不答,朝着两人拱了拱手就策马而返,甚至连莫敬一几乎已是摸出怀的银钱打赏也视若无睹。
见此莫敬一自嘲地笑笑:“得,看来咱们还真够不遭人待见的。”
张宁也笑了笑,换作是自己决然也是不愿与注定要成为炮灰的人搅在一起的。
不过他似乎已经找到了一丝有趣之处。
随着一声声呼哨,一名名轻骑奔走,大军稍作停歇整顿后转而向着尚义所在行进。
此时莫敬一似乎也从方才的紧张尴尬中缓过神来:“张兄弟,你麾下部曲为何如此精锐,不仅是朝廷传令兵至此,就连平日里也隐隐透着股杀气。
这种气势不仅我御夷镇军比不了,就连许多朝廷郡兵也差远了。
要晓得兄弟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啊!
你是如何做到的?!”
张宁心知莫敬一早已注意己方军士多时,只是恰好借着这个机会问出,便道:“剿匪。”
剿匪?
莫敬一满脸不信,却又见张宁一脸的真诚,最终只得长出一口气,算自己没开口过。
而尚义将至。
第一百零八章 入营
临近尚义,道路骤然崎岖,滩洼交错,行军速度不得不一再减慢。
辎重车只能沿着窄道缓行,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其中。
民壮一面安抚牲畜,一面推着辎重车小心行进,偶有人不慎落入滩洼立时便会激起一阵慌乱。
谁也不知道在这淤泥积雪下,到底有多么深的沟洼。
可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冰雪附着于狭窄的夯土道上湿滑异常,短短半个时辰就接连有三辆辎重车翻入其中,连带着拉车的牲畜也陷了进去。
民壮只得将绳子绑在腰间竭力拖拽,可这反倒是更耽搁了后方行军,一时堵塞期间,牲畜战马嘶鸣不绝。
莫敬一不禁一阵头大,看神情应当没少腹诽那李崇为何将大军集结处设置于此。
张宁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放眼望去,周遭皆是如此。
不只是怀荒,御夷部镇军,此处供应朝廷大军的民壮队伍已是逐渐出现,站在稍高处的丘坡便能发现十余支由军、民组成的细长队列正缓缓汇聚于一处。
那巨大的缓坡正是大军驻扎之地。
待到日暮时分,怀荒御夷两支镇军方才行至缓坡,还未临近营地就能闻到浓烈的牲畜腥臭与人汗臭混合成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饶是早有所料张宁仍是身子微微一晃,半晌才重新稳住身形,再瞧莫敬一也是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近十万军士,其中多数为骑兵,致使各类马匹以及牲畜加起来超出三十万头!!!!
哪怕大军分宿于各处,可其散发的体臭仍是令人难以忍受,每日排泄的粪便屎尿更是需要民壮昼夜不停铲埋。
跟前营寨极为规整,魏军大旗,营前拒马,绕营堑壕哨卡尽皆有之。
张宁曾听人言魏军无部伍行阵,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
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片刻间有骑奔出查验两人身份后请入营寨,军卒民壮则前往另一处安营扎寨。
各自叫来王彬、霍山嘱咐一番后,两人随骑入营。
营中军卒散落于各处,看似杂乱无章,实际每个人举手投足间都极为利落随意,显然是久经战阵的老卒。
在西,南两处边疆,元魏可谓频频出击,并无北疆这般颓势,几乎一直保持着对于萧梁与吐谷浑的倾攻压制态势,其中作为戍卫京师同时承担着四处征讨之机动力量的中军,自然大多是能征善战,久瘁锋镝的精锐之士。
如今朝廷将其调来北疆,无疑是本着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
此番征讨柔然,战马是重中之重,军马虽都是阉割过的公马可仍有不少性子较为暴躁,难以忍受冰天雪地嘶鸣不绝。
马曹只得奔走往来四处缝补,个个满头大汗,一袋袋粟米像是不花银钱般倒入食槽。
将作曹则紧锣密鼓地制作着器械武具,叮叮当啷,敲击声不绝于耳。
旗帜、鼓角、铠甲、刀枪弓矢之类则有序归类各处。
两人自辕门而入,行至大帐外,又有军士再度查验身份方才请入。
“怀荒镇都大将张宁,御夷镇都大将莫敬一到!”
随着禀报声,两人迈步入帐。
由于时至夜幕的关系,大帐中仅有两人在此,坐于上首中央案前的是一穿着深绛色锦袍的中年男子。
其面容略显消瘦,眉眼却极为惹人注意。
双眉细密修长似经过精心修剪,双眼炯炯有神,下颌长须梳理得整齐光亮,整个人透出贵不可言的气质。
张宁两人立时致以军礼,不知对方身份只能口言:“末将张宁,莫敬一拜见大人。”
随即两人各自报出麾下军士民壮人数,男子闻言欣然颔首:“善!”
旋即又关切道:“两位将军一路辛劳想来很是疲惫吧!!”
两人连道以军国大事为重,是理所应当。
这本是谦虚之语,岂料男子闻言不容拒绝道:“此间夜幕,二位将军昼夜行军必定已是饥肠辘辘,不如就留下来与本将一同用饭。”
他转而朝旁侧身材不高,面庞黝黑,皱纹密布的年迈军人道:“贺拔将军,你也一并坐下与这两位同僚多联络联络感情才是,日后少不了还有打交道的时候!”
说罢男子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张宁两人一头雾水只得暂且赔着笑脸。
年迈军人朝前迈出一步,整个人从阴影中显出,他腰间悬着一柄钢刀,右掌抚在刀柄,一条醒目的伤痕由食指末端延伸向臂甲中:“武川镇将贺拔度拔。”
一字一句犹如凿石相击,粗糙哑厉的嗓音听得耳中不禁令人蹙眉。
他显然曾在一场残酷的战斗中伤了喉部气管。
莫敬一立时肃然,似这般真刀真枪不知历经多少厮杀,险死还生的武人总是最令人钦佩的。
张宁亦是如此,但他更多是一种感叹。
武川镇堪称是六镇中最为耀眼的存在,当然,这是以后世的目光看来。
自六镇乱起,元魏倾覆,武川镇群雄可谓闪耀乱世,其中不仅有多名豪杰大将,如独孤信、赵贵、侯莫陈崇这样的关陇门阀开创者,更是出了三代帝王。
杨忠之子杨坚成为统一乱世的隋文帝,李虎之孙李渊继往开来建立大唐。
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与高欢并称双雄,建立西魏的宇文泰,他如今尚且只是武川镇将中一微不足道的小小将校。
作为武川镇将,贺拔度拔也绝非泛泛之辈,他为人刚勇,能征善战,虽在后来死于战乱,可他的三个儿子都有着非凡作为。
长子贺拔允跟随高欢于信都起兵,连破强敌,进封燕郡王,转太尉,是高氏基业的重臣。
二子贺拔胜是西魏名将,官拜大都督。
三子贺拔岳最为出彩,一度成为整个关陇集团的领袖,打下了西魏的基本盘关中与高欢分庭抗礼,在其被暗害后方才由宇文泰接过大权。
可以说贺拔一族英才辈出,豪杰满门。
念及于此张宁郑重道:“久闻贺拔将军威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第一百零九章 左仆射
此言既出,不仅是莫敬一与那中年男子,就连贺拔度拔本人也不由稍稍一愣。
坦白而言贺拔度拔方才的态度很是有些冷淡,既有不喜这等场合,也更有其他缘由。
不曾想到这素未谋面的怀荒镇将竟如此热络,他本也不是性格怪异之人,当下竟是有些局促抱拳:“过…过奖了,张将军。”
怪异的气氛中张宁回过神来,他自是感觉到了前一刻的唐突,暗暗羞恼的同时恢整神色:“武川最近柔然,与之多有交伐,我等常听闻贺拔将军率军击之,故心中仰慕多时…
今日一见过于唐突,还望贺拔将军勿怪。”
张宁这话半真半假,边疆诸镇中的确以武川镇与柔然往来交战最多,否则那柔然可汗阿那瑰也断然不会在武川兴风作浪。
何况贺拔度拔本身就出自武人世家,其父贺拔尔逗因讨柔有功被献文帝拓跋弘封为龙城县男爵,兼任武川镇将。
因而帐中几人闻言皆是恍然,不以为疑,贺拔度拔亦露出善意笑容,对张宁生出几分亲近。
正好有仆从抬入桌案食物,几人便依次而坐,侃侃而谈,并不涉及此番军事。
言谈中贺拔度拔口称那中年男子为“左仆射大人”,那男子亦是对北疆人文地理很是清楚,几乎不亚于张宁、莫敬一两人。
一些对于柔然与北疆地势的独到见解更是令两人受益匪浅。
见两人颇为诧异,男子毫不避讳坦言自己算是与这些杂族蛮夷打老交道了。
“某曾主政秦、相二州,时与吐谷浑多有商通往来,两州因此而富,繁极一时。”
中年男子带着几分缅怀,继而又转为愤愤:“可恨那伏连筹实在是卑劣无耻之徒,既是我大魏藩属又多受高祖礼遇,不惜授予其开国公、吐谷浑王,可仍是两面三刀接了萧梁的河南王官职!
恨不能征伐讨之!”
今日的吐谷浑政权本是昔日鲜卑慕容氏的一支,其首领慕容吐谷浑是慕容部首领慕容涉归的庶长子,因与弟弟慕容廆心生间隙,不可调和,遂率部远走建立了吐谷浑。
后来慕容廆的儿子建立前燕,又被前秦所灭,几经辗转并入元魏,繁衍传承至今。
因而在元魏眼中其与吐谷浑本应是同气连枝。
男子似是意识到失态蓦地垂下眼睑,收拢心神转而谈起了一些昔年趣事,又道自己父亲曾因镇压敕勒不力,仅得自全而被高祖贬为怀朔镇将,这也是他对北疆了如指掌的一大原因。
他口中的高祖自然是迁都洛阳,推行汉化的孝文帝拓跋宏,听到这其身份呼之欲出。
张宁明白,倘若自己所记不错,此人乃是元魏宗室,汝阴灵王拓跋天赐第五子拓跋寿安,如今接受汉化改名为元寿安,又常以字行事,喜好别人称自己为元修义。
得出此人身份并非是张宁如何博闻强记,而是元修义在元魏末年实在是太过有名,是元魏宗室中为数不多与诸多夷族,叛军征战打交道,虽并无才干却屡屡能全身而退的佞臣。
观其一生,先后主政三州入朝后为吏部尚书,卖官鬻爵、贿赂公行,以所受贿赂决定选用授给官职的大小,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官运亨通,一路升迁。
而张宁想到的更多,元修义此番虽升任左仆射,为大军副帅,但其在军中算得上是并无根基。
以其本性绝不是那种愿为国家大义,社稷危亡肝脑涂地之人,或许这便是其留下自己等人的原因所在。
否则元修义何须放下身段,与自己这几位北疆镇将相谈甚欢呢?
念及于此张宁作出敬佩之色道:“大人经历委实令末将佩服,只愿末将有朝一日能如大人这般为国分忧,降服逆贼。”
元修义本是轻捋胡须,一副受用之色,闻言不禁挑眉:“张将军何出此言?
难不成以为眼下大军齐结征讨蠕蠕,只是走个过场?!”
他话音中带着几分质问,上位者的压迫感陡然而至。
张宁故作犹豫,迟疑不答。
元修义瞧了瞧莫敬一,见其也是一头雾水故而松了松眉头摆手示意:“无需多虑,道来便是。”
“此番末将受朝廷诏令前来,心中自是惊喜交加,想着愿身当前驱以讨贼寇。”
张宁言辞慷慨,不再有丝毫迟疑,似是要将胸中憋闷已久之事道出:“可临近大军驻地方才知晓朝廷经制之师锐不可当!
如此…如此情形下我等镇军何以报国?
难道就只能做些细枝末节之事?
倘若如此我等何以报六镇军民与蠕蠕的血海深仇?!
还望…还望大人为末将等人指条明路!”
莫敬一本是惊愕于张宁的突兀之语,可听的此处也是回过味来跟着起身长揖不起。
唯有贺拔度拔面色不变,只盯着张宁久久不言,像是在重新审视这个年轻同僚。
桌案前,元修义的目光愈发难以捉摸,他拨转着玉指环,片刻后方道:“两位将军的确出乎本官预料。
本官原以为六镇之势早已危如累卵,不知有多少尸位素餐之辈居于要职,不想两位将军仍一心报国,实在让本官动容!”
说着他站起身扶起两人,眯眼笑道:“两位将军不必多虑,本官定会向大将军如实禀报你等的拳拳报国之心。”
待到两人直起身来,元修义对贺拔度拔道:“北疆武人向来血勇刚毅,却偏偏因军器不利与蠕蠕交战而落得下风。
贺拔将军去领两位补足军械,莫要因此误了朝廷征讨大事!”
两人立时再拜:“末将不过斗筲之才,安敢劳大人如此厚待。”
元修义笑着不再多言,两人会意随着贺拔度拔退出军帐。
出了军帐已是亥时,按军律已是无人在于营中肆意走动,将士皆歇。
但贺拔度拔仍是唤来军司马言明元修义的吩咐,使其为张宁二人补足军械。
军司马是个冷脸汉子,神情微有不忿,使人搬来若干粮食马料,另各有甲胄百副,强弩强弓两百张,枪刀等兵械四百柄,箭矢两万支。
第一百一十章 运军械
冷着脸的军司马待到军械齐全,向三人略一拱手转身就走。
众军士自然也随其而去,将三人与堆积如山的军械扔在雪中。
张宁与莫敬一顿时傻了眼,显然贺拔度拔的照章本事远远超出了认知,硬生生是带着两人将那军司马给得罪了。
倘若不是方才还算相谈甚欢,他二人当真是以为这位武川同僚对自己早已怀恨在心了。
饶是如此莫敬一仍是忍不住问道:“贺拔将军,这……这是何意?”
贺拔度拔瞧着军司马远去的背影,冷哼出声:“一群玩忽职守的卑劣小人!”
说罢他扭头看了看堆积的军械面色也略有些难看,思索片刻后朝两人歉意道:“两位稍候片刻,待某去向左仆射大人请一道军令,再遣本部军士为两位运送军械至营寨。”
张宁两人只得连连道谢。
见贺拔度拔阔步向着大帐而去,莫敬一不由苦笑:“这位贺拔老将军还真是…真是够较真的。”
他本想说“不知变通”或是“过于迂腐”之词,话到嘴边还是变为了“较真”。
归根结底只因贺拔度拔实际并无不妥,真要论起来无非是有些刻板到不近人情。
试想在寒冷冬夜将人从温暖的被褥中拉出,所为又并非军情紧急之事,莫说是那军司马了,换做两人怕也是少不得一番腹诽埋怨。
很难想象在如今的北疆诸镇,还能有这等性子的人物。
张宁也笑了笑,史书上对于贺拔度拔的性格介绍很少,仅能从只言片语中瞧出一些端倪。
作为六镇中罕见的死于叛乱的豪杰人物,贺拔度拔先是率武川部曲支援怀朔,又向北迎击敕勒叛军,在无确切朝廷诏令的情况下,他能做到这点实在是令人敬佩。
不过话说回来贺拔度拔应当也是敕勒人啊?!
当下他暂打住思绪:“虽有些较真,当作为战场同袍还是很令人安心的。”
莫敬一深以为然。
随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颇有几分兴奋,用拳头轻轻锤了一下张宁:“张兄弟,真有你的!
三言两语就为咱们两军争得了如此之多军械!
别的不说此番全赖你之功,这军械你拿七成,我拿三成。”
“哈哈,莫兄盛意拳拳,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张宁知晓莫敬一是在刻意与自己示好,加深关系。
无论是方才的亲近举动还是主动让出两成军械,都意味着他已瞧出了自己的能耐,愿意真心结交。
因为他不做犹豫,立时应下。
见此莫敬一亦是眉开眼笑:“待到上了战场,你我还得相互照应才是,断不能被朝廷军伍小觑了!”
张宁重重点头,莫敬一视线扫过周遭见四下无人低声嘱咐:“张兄弟,今夜回营需得叮嘱军中将校不可懈怠,定然要整军操练,使营盘规整,莫要生出纰漏。
那位左仆射虽赐予我等军械,可不过是对你我主动示好的小小赏赐。”
他两指比出小小空隙,一双圆眼恰在其中尽显滑稽:“这些军械也就在你我镇军这能当成宝贝!
可这般大人物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狠角,明日定然借茬前来巡视。
倘若见两军散漫,战力不堪……”
正说着不远处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张宁赶忙示意自己明白让莫敬一打住。
再瞧前方贺拔度拔已是带着几名军士赶着数一架牛车行来,他身后紧随着一中等个头,身着戎装的青年武人。
其面如坚铁,眸中隐隐有锋芒闪烁,一双猿臂很是引人瞩目。
行至跟前贺拔度拔告诉张宁两人事已办妥,接下来由自己的长子率军士助两人将一应军械运送至各自营寨。
随即朝两人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开,行事干净利落。
贺拔度拔离去后那青年武人一扫方才的恭谨,毫无顾忌地打量起张宁二人,并不率先开口。
灼灼目光很是令莫敬一有些不适,但他本是较为圆滑的性子,没有表露出丝毫。
反倒是张宁饶有兴致地回盯着青年,也是一副审视模样。
未来的元魏太尉,燕郡王眼下竟是如愣头青一般,眼中分明写着“彼可取而代之”几个大字,实在令他有些啼笑皆非。
想来也是,北疆武人,尤其是有着一腔血勇的年轻北疆武人哪个不是这样眼高于顶呢?
若无显赫功勋,委实是难以令其服膺。
寒风刺骨,感到些许凉意的张宁率先收回目光笑道:“贺拔将军,不如咱们这就动身?
天寒地冻,若再有耽搁使得军士们感了风寒可就不美了。”
贺拔允脸色忽地一红,嘴唇嚅动:“俺…卑职只是幢将,当不起将军一说。”
他正要再说,旋即意识到跟前这位比自己父亲不知年轻了多少的镇将是在提醒两人间的身份差距,不禁眉头一皱,恚怒开口:“镇将大人莫要轻看了俺武川士卒!
俺麾下部曲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汉!!”
这话入耳张宁心中好笑,还真是个心直口快说话从不看人脸色,挺随他爹的。
瞧其身后军士,虽甲胄分明可其中内衬只是普通麻衣,早已冻得是手面赤红,偏偏还要随着贺拔允的话挺起胸膛,以示威武。
难怪,倘若不是这性子贺拔允也不会被后来的孝武帝利用,使其不得已站到了一直追随的高欢对立面,从而活活饿死。
言罢,他似是不愿再与张宁顶牛,带着士卒搬运军械至牛车。
张宁不免奇怪以贺拔度拔在元修义身侧的地位,麾下军士断不应当是如此待遇才对。
再注意到贺拔允目光瞧向军械时的不屑,张宁意识到了看来这一家子的脾气真是有些够死倔的。
莫敬一在旁瞧瞧张宁又看看贺拔允,实在有些想不通以张宁这些天表现出的性子怎么会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谈这么多。
待到牛车分为数趟将军械运至怀荒,御夷两处镇军营寨,已是夜幕深沉,可迎出来的王彬霍山等人见到众多军械却是兴奋地合不拢嘴。
第一百一十一章 赠甲与巡营
见两部镇军将校兴奋异常,贺拔允撇了撇嘴,多有不屑。
在他瞧来这怀荒镇将必是凭借家族背景上位,又善于逢迎的溜须拍马之徒。
否则又怎会一到大营就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军械呢?
反观自家武川镇却远没这等待遇!
而那御夷镇将?
想来定然也是一丘之貉!
作这般想的贺拔允见麾下有军卒显出艳羡之色,更是恼火,当即斥骂道:“看甚得看!
赳赳男儿自当马上夺去想要的一切,岂能靠他人施舍!”
说罢整合军士便欲离去。
“贺拔幢将,还请稍等片刻!”
张宁忽然开口叫住贺拔允,又唤来王彬使其寻出二十副甲胄置于牛车之上:“还请收下。”
贺拔允见此神色再沉,面若冰霜:“你这是何意?!”
年轻人向来气盛,哪怕是善意倘若不作解释,难免也会被其误解为羞辱。
抬手示意满脸怒色的王彬稍安毋躁后,张宁不疾不徐道:“这是本将与莫将军对武川的酬谢。”
“酬谢?张将军好大的手笔!”
贺拔允闻言更有些怒不可遏,这等锁子甲何等珍贵,哪怕是武川军中经累年积月的征战后亦是不过数十副,这怀荒镇将却一口气拿出了二十副赠予自己。
酬谢?
哪有这般酬谢的!
他显然只将这看作是对方羁縻人心的手段。
一念及此贺拔允冷声又道:“如果张将军只以为拿出这些甲胄就足可让我武川人驱使效死,那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看着跟前这愤愤然的年轻人,张宁不禁莞尔。
可旋即他又转念想到其实贺拔允与自己年岁相差并不大,可自己反倒处处将其视做晚辈,反倒更是有些好笑了。
他摇头道:“贺拔幢将多虑了。
本将虽出身洛阳却也知六镇武人同气连枝的道理,而今在朝廷大军中更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贺拔允并非不谙世事之辈,听得此言神情已是稍稍有了变化。
说到底他平日里亦不是这般动辄生怒的性子,多少是带了些对张宁的嫉妒。
与此同时张宁抬头望了望苍穹,见天色黑尽,幽邃的天幕上缀着疏心朗月,不禁心情更舒畅了许多又道:“方才贺拔老将军为这等军械开罪了营中军司马,又遣诸位不辞严寒将起送入本将营中。
故而本将施以酬谢有何不可?
贺拔幢将何故出口如霜剑?”
张宁轻轻笑着,很是温和。
贺拔允抿着嘴唇,寒风过处如坚铁的面容添上了几分羞愧:“可…可这也太贵重了些……”
“要说没有其他心思,那必定是蒙骗之语。”
张宁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贺拔允精神为之振奋,目光炯炯。
却听跟前这位怀荒镇将拿捏语气后,拾起一把兵刃,指尖轻弹间响起一阵铿锵之音:“本将为的便是日后在讨伐蠕蠕时,武川镇军能念及袍泽之谊,与本将,莫将军相互照应。”
贺拔允呆愣片刻,随即涨红了脸:“诛凶讨虐,为国效死是义不容辞之事,张将军放心,镇军皆是袍泽断然做不出那坐岸观火的恶事!”
张宁欣然答道:“那便再好不过。”
言至于此,贺拔允自不会再逊让辞谢,在张宁与莫敬一的相劝中半推半就地收下甲胄告辞而去。
这位注定将在不久后崭露头角的青年武人此刻对张宁已是好感倍增,不再有丝毫抵触。
莫敬一也露出钦服神色,与张宁又细细交谈一阵关于明日安排后转身率众回营。
直到此时王彬方才不解道:“将主,为何要将那甲胄赠予武川军,若要结交,大可以给出兵刃啊!”
王彬作为怀荒甲士的直接统领,对于甲胄有着极强的执念。
训练有素的甲士足能以一敌五,甚至以一当十,是军伍里的中流砥柱,最大依仗。
然而他并未注意到极其关键的一点在于甲士的成军之难。
既要挑选本就身强力壮的军士,又要隔日操练,供以大量肉粮继续强健体魄补足气力,如此数月后军士方能披甲而战。
如今虽多了过百副甲胄,可等闲士卒根本难以承受骤然而至的重力,强行披甲战力只会不增反减。
因而在张宁的打算中除去划出八十副甲胄作为补足此前作战损耗和作为储备轮换外,其余的只会择优挑选赐予军中将校,剩余的则只能暂时空置。
那莫敬一选择将七成军械配以怀荒军,多少也有考虑到这点的因素。
所以多出来的几十副甲胄就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倒不如给予武川镇军,结下人情。
此前由于有整个怀荒作为后备兵源,加之本身又勇力无双,王彬才忽略了这一点,但作为自己心腹与统兵大将,张宁不能坐视,当下也不顾深夜带其回帐后细细分说起来。
待到王彬离去已是天色渐明,张宁长呼出一口气后只觉得今日实在经历太多,疲惫不堪,倒头便睡。
次日,张宁苏醒时脑子仍是有些昏昏沉沉,不多时元修义果然找了个由头亲至两军军营。
张宁只好与莫敬一连同众将校陪其巡视,在列的还有贺拔氏父子。
只是仍只有贺拔度拔与贺拔允,想来另两位贺拔氏的麒麟儿尚在武川军中,军职并不足以陪同元修义这等朝廷顶级大员。
一番巡视后,元修义对于两支镇军称赞连连,贺拔氏父子也忍不住对张宁刮目相看。
怀荒镇军甲戈齐整,军士果敢肃然,气势慑人,一瞧就是曾经历战场的老卒。
御夷镇军操练有度,将校雄壮彪悍,亦是一支可战之兵。
对此元修义大为欣喜,他显然没想到两支六镇镇军能有如此素质战力。
只是他不曾想到昔日单镇镇军数量何止数千,而今怀荒御夷两镇合计凑出的精锐却不到千人,全军也仅在三千有余,比之曾经任何一边镇都多有不如。
这等军力固然可以顶一时之需,但在未来六镇反叛时面对数万甚至十数万叛军却是杯水车薪,只需一场败仗就再无翻身之机。
第一百一十二章 沃野消息
眼下见两镇军力不俗,元修义心中大定,与张宁莫敬一笑谈不止。
前日他虽也亲睦和善,可说的具是些泛泛之语,张宁二人稍有试探询问他便不动声色地挪开话题。
今日他却是不吝言辞,讲出了许多军中之事,令张宁两人对朝廷大军的现状有了新的认知。
大军自洛阳集结,其中多为中军,也就是时人常称的洛阳宿卫军。
其中羽林虎贲各三万,宗子军三千,尽皆甲骑。
又因朝廷任命骠骑大将军李崇为北道大行台,领定、幽、燕、瀛四州,都督北讨诸军事,李崇遂一路调集四州郡兵,如今不算诸镇军在内已有军兵合计十万,民夫青壮二十三万。
大军分宿于尚义至柔玄一线,而李崇帅营所在便是柔玄镇。
对于中军军力张宁并不意外,可以说尚在预料之中。
元魏向来注重对宿卫军的建设与掌控,如孝文帝太和十九年曾诏选天下武勇之士十五万人为羽林、虎贲,以充宿卫。次年十月又以代迁之士皆为羽林虎贲,至此宿卫军人数已达三十余万。
虽是臃肿不堪,亦有滥竽充数者在内,可要遴选出数万可战之士应当不在话下。
何况还有元魏宗室子弟组成的宗子军在列,可见元魏对此战的必胜之心。
倒是元修义有意无意透出的另一句话中信息颇为关键。
骠骑大将军李崇帅营设于柔玄,可包括柔玄以西的武川在内,三支镇军都被诏令至尚义处元修义营中,莫不是其早已与李崇达成某种一致?
与此同时身为宗室元修义身边竟也不见宗子军踪迹……
元修义此刻着贴身戎装,消瘦的面庞与齐整眉宇相衬下透出几分英武气概。
众人这才想起跟前这位不只是位高权重的左仆射,亦是身兼平西将军,自有军伍经验。
他在军营巡视一圈后展颜笑道:“诸镇军兵既已到齐,那么便一同前往帅帐,明日大将军有要事招诸位相商。”
此话一出张宁方才注意到在其身后有一位头发与颌下须髯尽数斑白的老将,此人慈眉善目,面容清癯,年岁比之贺拔度拔更高出不少。
见张宁投来目光,那老将笑道:“某怀朔杨钧,张将军治军非凡,少年英杰,此番争战某这把老骨头还得多仰仗张将军照拂了!”
杨钧,弘农华阴族人,历任洛阳令、左中郎将、华州大中正、河南尹、两年前因朝见被贬谪至此任怀朔镇将,乃是后世隋朝越国公杨素曾祖。
怀朔镇亦是高欢起家之地,如果说宇文泰是承接贺拔氏的遗业,以武川众将为班底建立的西魏,那么高欢就是凭借怀朔人才起于微末,打下东魏的偌大基业。
其中司马子如,孙腾,侯景,段荣,蔡俊等人无不是一时俊杰。
对于杨钧这位元魏宿老,张宁丝毫不敢轻慢,立时连道不敢。
杨钧闻言笑呵呵地不再做表态,也没与张宁身侧的莫敬一多说什么。
元魏虽是鲜卑人所建立,可自迁都洛阳推行全面汉化后,前往洛阳的鲜卑人就成为了新的既得利益者,开始从多方面效仿汉人,摒弃昔日鲜卑传统。
这一点从宗室大臣元修义以字行事就可见一斑。
因而似元修义,杨钧这样成身居庙堂高位的人而言,多少就带了些以貌取人的陋习。
莫敬一脸颊狭长,小眼又嘴角有痔,乍一看很是有些滑稽,为二人所不喜。
对此莫敬一早已习惯,再上御夷不在六大镇之列,也乐得暂屈于张宁身后。
同理较为矮小黑瘦的贺拔度拔也是如此,唯有出身洛阳大族,挺拔干练的张宁天生受两人亲近。
不过如今算上杨钧,六镇大将也只到了武川、怀朔以及怀荒三位,为何元修义要说到齐了呢?
元修义没有做出解释,张宁也不便多问,嘱咐王彬、李兰二人一番后,只带着数名亲卫骑卒就随着众人上马向着柔玄而去。
仅以马力丈量,尚义至柔玄镇需足足五个时辰,若是大军而行则远不止于此。
纵然是这般,五个时辰的骑行也是极为磨人的。
可无奈行军打仗就是如此,十万大军,二十余万民壮不可能集中一处,散布开来后每位将领自然也是去到各处直领部曲,只能以快马传信联络。
似今日这般召集诸将于一处,哪怕是两国交战也仅会出现寥寥数次,定然要是确有要事相商。
因而众人都咬紧牙关一路驰行。
待到中途换马,张宁已是两股战战,莫敬一更是瘫坐在地,任亲卫为其拉开裤腿上药。
倒是杨钧与贺拔度拔两位老将很是沉稳无碍的样子,只是面色有些难看。
元修义坐在马车之中,见此情形就吩咐众人歇息片刻。
杨钧主动上前对张宁二人笑道:“骑马不是靠坐的,是要扎马步,让自己还马匹的动作尽可能保持一致。”
说罢就丢来了一支裹于皮毛罐中的药膏,莫敬一连忙抢去让亲卫抹上,立时发出一阵舒爽至极的颤音。
见此本还有些疑惑且将信将疑的张宁拿起药膏,瞧了瞧身侧两名跃跃欲试的骑卒,厌恶地挥手让两人滚远点后自己动手擦抹起来。
别说效果还挺好。
再度出发后张宁主动与杨钧并辔而行,试着询问一些六镇之事,杨钧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这其他三镇中,柔玄因是李崇帅帐所在,镇将奚定国需负责本镇防卫,不用来此。
抚冥镇为柔然劫掠后,镇将以为其已退去,率部而出被柔然铁骑伏杀,镇军名存实亡。
而沃野镇,据传前番发生内乱,镇将于景为名叫阿留苏的乱民所杀,其都副将也是死在了动乱之中,好在后来有高阙戍军卒破六韩拔陵力挽狂澜,击杀阿留苏等乱民方才平息乱子。
骠骑大将军李崇得知后破例请旨,升任破六韩拔陵为高阙戍戍主,并诏令沃野镇军不用随朝廷大军北讨。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细数牧场
忽然听得此等消息,张宁既是惊讶又为之愕然。
且不提阿留苏本身勇力过人,在食不果腹的情形下膂力尚能与王彬不分伯仲,就单是其熟知历史脉络的穿越者身份,也断不会如此轻易死去才是。
可偏偏杨钧所提到的另一人亦是当代豪杰人物。
破六韩拔陵,真正点燃六镇起义第一把火的人。
据传其本是匈奴单于后裔,在匈奴臣服元魏后在沃野镇高阙戍担任戍卒,是为镇军一员。因遭受鲜卑戍主与当地豪强排抑压迫,愤然杀将反叛,自号真王,是为义军领袖。
而这一切应当发生在明年开春。
可随着阿留苏被迫逃亡怀荒,受尔朱氏麾下马贼送往沃野后,历史似乎在此刻发生了变化。
他竟是杀死了沃野镇将以及都副将!
反倒是将会率先举起义旗的破六韩拔陵因为擒杀了阿留苏,被破格提拔为高阙戍主!
这又是何种情势?
从破落军户一跃成为一镇戍主的破六韩拔陵是否还会高举义旗,张宁也不得而知。
他心念急转当即问道:“那阿留苏当真死了?!”
杨钧颇为奇怪:“如此擅杀一方大员的恶徒自是已经绳之以法,否则大将军早已调集一部前去问罪了。”
张宁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立时收敛神情故作感叹:“实在想不到竟有如此恶徒!
只是唯恐他死得太过轻易了些!”
事实上,在张宁心中对于阿留苏的死还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总觉得阿留苏不会这么轻易死掉,何况他绝不会忘记是哪股力量在幕后隐隐推动着一切。
不过倘若此刻向杨钧询问关于尔朱氏之事,着实太过亲率了些,因而张宁就此岔开话题,聊起了其他。
中途行至一处军营,元修义遣人递出手令,立时就有将校恭敬牵出上等战马供众人更换。
一路行来,随着临近柔玄,各处军营中战马骑卒愈发密集,嘶鸣声不绝于耳,也让张宁第一次认识到了元魏的骑军之多,战马之繁盛。
注意到张宁惊异的神色,杨钧笑着为之解惑。
元魏本就是以游牧民族起家,极为重视对各类牲畜的蓄养,马匹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随着军事上的不断胜利,国力的逐步扩张,元魏更是掠到大量牲畜。
“昔年太祖道武皇帝曾大破高车三十余部,获马三十余万,匹牛羊百四十余万,随后又吞其七部再得马五万,牛羊二十余万。
待到太武皇帝时又相继从高车、柔然、大夏、北凉先后夺取牲畜数千万,于是除平城牧场外,朝廷又新建了两处牧场,其一便在漠南。”
杨钧使马鞭遥遥划过天际最终落在两人战马蹄下,先是傲然又转为黯然:“东起濡源,西至五原、阴山,横亘东西三千余里,畜牧蕃息,可惜却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尽管以华夏大地的角度来看六镇所在为北疆,但在杨钧这等老派武人眼中,六镇之地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称谓,那就是漠南。
汉朝时武帝刘彻麾下大将军卫青曾在此痛击匈奴,将其驱逐至漠北,方有后来冠军侯霍去病的封狼居胥。
而挡在区隔漠南漠北之间的那片大漠,或许就将是不久后元魏大军,张宁等人所需要面对的难关炼狱。
元魏全盛时漠南尽为所有,蓄养在此的马匹牲畜何止千万,因而设立了六镇控制这一地区的同时,以这里强大的牲畜蓄养力作为数次北伐柔然的前进基地。
可如今漠南早已成为元魏,柔然,高车等多族势力犬牙交错之处,所谓的漠南牧场更是早已名存实亡。
只有寥寥数处如怀荒广牧戍这样可以放马之地,此刻仍是失落于外。
方才有杨钧的这一番感慨。
在其一代武人眼中,北征柔然,扬旗漠北,兵锋直至北海才是真正的名传千古。
张宁随其眸光瞧去,夕阳之下一望无际,白皑无边,远处虽隐隐有着山脉绵延,终归只是一处处黑线黑点。湿润的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带上了些风沙,令他嗅到了亘古以来这里所不变的气息。
南朝亭台楼阁遍布的温柔乡中,那些自诩将要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大人物一定想不到,在其所远无法企及的遥远北方,正有军马奔驰而过,将要踏上通往更远的征程。
他忽然笑道:“但我们终归是来了,朝廷大军终归是来了!”
张宁不知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不知为何会对仅相见一日不同的杨钧生出共鸣与感慨。
或许是可怜其年后将要身死的命运?
但他更知晓跟前这位元魏宿臣不需如此。
杨钧先是愕然,随即快意大笑,笑声在苍穹下往复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马车上,元修义掀开帷幔,他向着两人投来不解的目光,随即又摇摇头,紧了紧皮袍后缩回了车中。
贺拔度拔领着轻骑纵马于前,似为察觉到了异样。
莫敬一眼中露出异色,瞧着张宁久久不语。
片刻后杨钧收拢笑容一把拍在张宁的肩头:“好小子,张氏还能生出你这种!
真是有趣至极!!!”
对此张宁只能报以苦笑。
除去漠南牧场,元魏在始光四年击破赫连昌后曾缴获马三十余万,太延五年灭北凉后再掳掠牛马等畜产二十余万头,以此利用河西水草丰饶的优越自然条件建立起河西官营牧场。
史载世祖之平统万,定秦陇,以河西水草善乃以为牧地。畜产滋息,马至二百余万匹,橐驼将半之,牛羊则无数。
其后相继又有野马苑,河阳牧场以及若干私营牧场的成立,奠定了元魏骑军兴盛的基础。
这是自十六国时已有的共识,北方诸政权早已将骑军视为军队核心。
一路闲话,待到赶至柔玄镇已是深夜。
朝廷大军主力宿于柔玄镇外二十里,帅营亦是在此。
张宁一众镇将随元修义入营后,被分别安置在靠东侧的帐篷歇宿,只等次日将领军议召开。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军议(一)
骠骑大将军本就是朝廷一品大员,如今更添身兼四州,都督北讨诸军事,因而此时李崇可谓是北疆地域上一尊名副其实的真神。
一声令下不只是幽、燕四州,恒、朔、汾、夏等州亦是无不派出大量民夫运送辎重牲畜至柔玄一线,无数满腔热血的青年男儿更是投军求战,以期建立功业。
而李崇本人如今正安然坐于帅帐之中,静静注视着跟前分列两侧的诸多将领。
他已是年近七旬,但精神矍铄不见垂垂老态,目光随意扫过却令诸将肃然以对,其中威严自是不必赘述。
据闻出征前他曾于显阳殿辞行,穿着军装,志气奋扬,体力强健如同少年一样,朝臣莫不称赞。
同时虽出身外戚,可李崇年轻是就被称赞器宇凝重,奏对详雅,如今历经三朝,历治八州,政绩显赫,战功卓著,堪称一代名臣。
诸将中,虎贲羽林等中军将领立于右侧,四州州将居左,张宁一众军镇镇将站在最末。
杨钧、贺拔度拔、张宁、莫敬一四人两两并列,只觉得周遭尽数被武人粗重的呼吸声环绕,哪怕帐外雪花飘落,寒风凛冽,可此间仍是令人稍觉闷热。
张宁忍不住松了松甲胄里内衬的棉衣。
两个时辰以来说的具是些各部驻扎以及军卒健康,军备是否齐整等情况。
常言道将军起于行伍,宰相起于胥吏,似李崇这般饱读诗书的儒将更是知晓方方面面。
此番召集众将于此他事无巨细皆要过问,有些起于微末的粗鄙将领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夹杂不少乡间俚语与口水话,可李崇都不厌其烦听得仔细,遇到含糊处,还要插话问个子午卯酉。
对其而言,他正是通过将领们的举动神态,所做的对答,哪怕仅是只言片语,瞧出麾下军士们的状态。
嗓门大的将领通常麾下军士正跃跃欲试,战意高昂,对答如流却面有难色的将领,定是在军备方面遭到了一定的克扣剥削,诸如此类,皆是宝贵的行伍经验。
张宁在下方竭力侧耳去听,记在心中。
而后李崇站起身来,众人随其视线瞧去,他身后的舆图上是黄河以北至薛灵格河以南的山川地形,漠南,漠北,柔然王庭,燕然山等耳熟能详之地皆在其上。
其中更有一处处细小字画,虽看不太清却也知晓当时绿洲,水源,牧场和各部落要地所在。
大漠横亘在两国之间,可其并非是无法越过,亦是有着多处的地下河与水源,这都将是未来魏军行进的重中之重。
在李崇眼中,这些细小标记恍若实体,一处处山川地貌好似就在跟前。
他每指向一处必会有将领随着出列,接下相应任务。
这些无不是军中精锐,也只有他们方能担起重任。
张宁注意到跟前的贺拔度拔不知何时已是作昂然抬头状,似乎很是渴望被李崇点中。
只是除他之外,仍有相当一部分将领老神在在立于帐内,仔细瞧去好似恹恹欲睡,毫不在意李崇所讲所言。
他们大多甲胄华丽,大鼈外罩,且处在左侧将领前列,当是羽林虎贲中的高级将领。
与前番慨然应和李崇的同僚虽同处左侧,可双方之间并无丝毫目光交流,犹如陌路。
正待此时忽然听前方有声音传来:“八月末朝廷下达诏令,而今已是两月有余,却仍有一支兵马未到,不知谁能给本将一个解释。”
李崇的嗓音很是清冽。
原来报至宁台时方知理应驻扎此地的军伍全无踪迹,细细询问竟是还未抵达北疆,这显然立时引来了李崇的质问。
闻听此言脑中骤然清明的张宁与莫敬一不由对视,皆是从对方眸子中瞧出无比惊异。
这位骠骑大将军可是被当今太后倚若肱股的重臣,而非是禄位尽失的失意之人,不想竟有人还敢无视其军令。
难道就不知失期当斩这一军令吗?
正疑惑间,听得有人用纯正的洛阳口音道:“大将军,各种兵马忽受朝廷诏令仓促集结,一路粮草干食皆由相应州郡供应,有军未至,想必是州郡负责官吏有所疏漏而至。”
那人眼眶异常深陷,尽管身材高大又着戎装,却给旁人一种极为不健康的感觉。
且正是羽林虎贲中高级将领一员。
李崇眯眼瞧着此人,片刻后忽然问道:“元长如何知晓此事?”
深眼眶男子唤作元长,显然是元魏宗室,他稍稍一愣拱手道:“如实推出。”
“何以如实推出?书信,邸报还是其他?”
李崇连声追问下,元长脸色有些难看起来,然而帅帐之内以前者为尊,他只得按捺不虞:“末将率军行来便是如此,推己及人……自是这般。”
李崇毫不买账,脸色蓦地冷冽下来:“推测?揣测?”
言下之意无非是认为元长在大放厥词,信口胡诌。
见此元长也是气结,一众同僚皆在身侧,自己又是皇族宗室岂能受此屈辱?!
胸膛急速起伏下他反唇相讥道:“大将军不也是在推测末将所言不实么!”
当真是伶牙俐齿。
不料李崇眸光再度投来,竟也是有了难以遏制的怒火:“元曲然,你身为朝廷大将,在军中竟能说出如此言语,这就是你的为将之道?
就这么着急为你那族兄开脱?”
武经七书《尉缭子》有云: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次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其中含义不外乎治军需得杀人,唯有如此方才能严明军纪。
放在此处同样适用。
帐中众将听得此言皆是凛然,心知大军分属复杂,李崇有意借此整顿军纪,树立威严,这元长不知好歹分不清情势,算是撞在枪口上了。
果不其然,不等元长再做辩解,李崇已是断然喝道:“来人,除去此人军职,发配辎重营!”
帅帐军议,帐外有持矛军士肃然拱卫,喝声之中军士快步入帐便要将还想愤然出言的元长拖出!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军议(二)
张宁瞧得分明,站于左侧前列对于李崇不甚感冒的乃是羽林虎贲中的高级将领。
他们出身世家门阀,背景深厚,又多为三、四品如羽林前后左右将军、各郎将,执掌兵权,自持身份。
相较之下张宁尽管也是三品,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远不如前者。
宗室元长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眼看着其因顶撞李崇而被当场褫夺军职,其余羽林虎贲将无法再坐视不理,当即有人开口道:“大将军,战事未开何至重罚军中宿将!”
“元长麾下六千部曲皆敢战猛士,大将军临阵削将岂不是折损我军战力,动摇大军军心吗!”
“按大魏律,四品羽林郎将唯有陛下方能任免,将军当真要一意孤行么?”
数名将领同时横刀出列,出口质问,与其说是为元长求情倒更像是与李崇公开对峙。
李崇对待下属素来宽厚,况且历经三朝深谙为官作将之道,昔日镇守荆洛与南朝对峙,于数次激战困战中不落下风,稳固一方不可谓没有手腕。
张宁相信李崇如今看似一言不合褫夺他人军职,实则定然是经过缜密权衡,谋定而动之举。
于军律于情理,其都占据着大义,可即便如此仍是招来了羽林虎贲诸将群起围攻!
愈是这般张宁愈是心惊胆寒,连李崇这样的元老宿将都无法压制中军的桀骜将领们,还有谁能做到?
这场北讨战事又当如何?
帐中气氛一度降至冰点,方才那些受李崇军令而慨然出列,领下一道道艰苦卓绝任务的将校们亦是紧闭嘴唇不敢多言。
昔日中军整扩,孝文帝召天下骁锐二十余万入羽林虎贲,其中不乏各州郡,镇戍中的佼佼者,背景不凡,代表着州郡镇戍中大族豪强意欲向朝廷靠拢,攫取更多权位的决心。
然而中军之内宗室诸王,门阀世家不计其数,倾轧何其严重?
各将军郎将多是专权自恣之辈,平日里败坏纲纪,战时又穷于筹策,无力应对强敌,赏罚不明下致使各州郡佼佼者们仅为将校,难以出头。
时至今日军中将校已是多为当初各州郡佼佼者们的后人,好不容易遇上李崇这样的宿将领军,自是想着拼尽全力以搏取勋劳,受其拔擢。
这非是要改换门庭,而是真真正正的无奈之举。
可这般举动看在各将军郎将眼中何其刺眼?
元长是何人?乃是堂堂大魏宗室!
宗室与外戚间的矛盾时日已久,历朝历代尽皆有之,如今李崇向元长动手正好是给了诸将一个绝好契机。
李崇浑未在意诸将的顶撞,他轻捋长髯沉吟稍顷道:“此番出征,本将受陛下嘱托北讨蠕蠕,说上句以肺腑之亲,托腹心之重亦是毫不为过。
如今大军集结于此,却仍有狂徒敢于公然失期,进而使得进军一事受之影响。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我军届时深入大漠,因此致使事有不谐。
诸君,我等当之如何?”
十万大军细分之下,各军何止数十,一军失期其实可大可小。
然而此刻任谁也道不出李崇半分不对。
其话里话外张宁听来只有一个意思,我历经三朝是受皇帝和太后重用的心腹,又年过七十是一把老骨头了,倘若此战失利我不过是削官去爵,家族自有太后照料。
可你们呢?
多的是掉脑袋灭族之人!
一时间诸将皆滞,元长见此面露惶恐,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愿当众露怯求饶,当真是进退不得。
正当此时一面容略显消瘦,双眉细密修长极惹人注目,着绛色大氅的男子出列侃侃而谈起来。
张宁一瞧不是大军副帅,左仆射元修义又是何人?
“古人云百姓不能以自治,故有君以司牧,元首不可以独断,乃命臣以佐之。
天子尚且如此,更遑论将军您?
今日某观诸君进言实乃是出自肺腑,那元毅受朝廷重任而令宗子军却以至失期,将军若是要责罚自是合情合理,某等亦是恨不能声其罪!
然而羽林郎将元长不过是劝谏进言,将军倘若责罚,未免过于苛责!”
张宁早已注意元修义多时,但因其处于最前列,又目不斜视不曾有不分晃动,因而一直没能瞧见其神情,不知他在李崇与中军诸将争斗中是处于何种立场。
直至此刻。
诸将闻听此言其中好几人都猛地望向元修义,露出一副惊奇意外,恍若见鬼了般的神情。
元修义却不管这些兀自愣怔的中军将领,继续道:“大将军,某认为元长虽有所顶撞但终归心念军务,乃是无心之失,略作责罚即可。
至于那宗子军元毅如何惩治则全由大将军做主!”
话音落下中军诸将也是回过神来,互视一眼后断然道:“全由大将军做主!”
身为王朝大军统帅从来便没有能够一言九鼎的,若有那么也就离叛君起兵,再建新朝不远了。
李崇显然就受着多方掣肘,至少在张宁看来中军诸将,元修义都是与其不同阵营。
他所能如臂使指的或许只有那些渴望建立功勋,步入朝堂中枢的州郡子弟,可这些人大多只是羽林虎贲中的将校,所率之军多则三千,少则数百。
能够或许将这部分力量握自己所用,李崇的手腕可见一斑,但还远远不够。
他自是也明白这一点,此刻望着元修义,眸光中有着不加掩饰地审视。
接着他又扫过杨钧张宁几人,意味深长。
片刻后李崇再度开口:“诸位既是都有此意,本将自不会做那一意孤行之事,不过……”
众人刚要松气且听李崇再道:“今日本将便借此机会与诸君约法三章如何?”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面对游牧民族在骑术上就处于天然劣势,只能凭借正面的集团冲锋战术与其厮杀。
这需要的是高度严明的战场场纪律和对高伤亡率的极限容忍,而这恰恰是松散部落制,没没有实现中央集权同时也是治军纪律相对松散,更注重个人勇武所缺乏的草原部族所无法做到的。
元魏这一出身草原的鲜卑政权也有着同样症结,李崇再清楚不过,因而此刻就是他整顿军纪的最好时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军议(三)
此话一出就连元修义也是措手不及,脸颊抽动,显出愕然之色。
若与其约法三章不异于自负枷锁。
今日能逼迫李崇收回军令,所凭借的是乃是中军势力与元修义的联手掣肘,这般局面想来在大军中绝不会是孤例,李崇或许早已料到这点!
张宁深深望着舆图前方那位元魏老臣,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敬佩,果然是老谋深算手腕不俗,竟是以元修义的介入作为破局点,或是说后者的进言本就在其所料中?
无论张宁眼下作何想法,不变的是中军将领已是落入一个进退不得的境地,连同着元修义当下也是面色铁青,强作笑脸。
收回军令是其所请,利弊之害,国家大义亦是摆于眼前,谁又能说上个“不”字?
场中皆是军中大人物,真能当众食言?
最终中军将领们只得咬牙应下,与李崇约法三章,若之后再有犯军律者定罚不饶。
随着其目光瞧去,逃过一劫的元长并未有如蒙大赦的劫后余生之感,亦是神情难看。
任谁都清楚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其后李崇满意颔首向着元修义望来:“宗子军既是未到,那么自是还需一支精锐之师驻于宁台,与大军以作呼应。
修义兄,如此重任唯有你亲自领军方能令本将安心啊!”
中军诸将已是被其暂时慑服,元修义自然知晓会面临什么,也不多言,立时含笑应下。
这一次张宁真是对元修义也生出了几分佩服。
不论在史书上这位的名声有多么恶劣,可其修身养性的功夫可真是出类拔萃,此时仍是不失丝毫风度,然而侧头望向周遭几位同僚,莫敬一神色难看至极堪比那元长。
杨钧贺拔度拔虽然背对自己,可也瞧得出心境很是不平静,呼吸也不如先前那般绵长有力。
四位镇将皆是知晓元修义被迫接过这一重任后,为前驱的便是几支镇军。
这绝对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待到军议结束李崇也未与几名镇将有过只言片语,在其眼里已是将几人划到了元修义一列。
出得军帐元修义行于前方,张宁四人互视一眼后紧紧跟上,刚至辕门就瞧见十余骑飞奔而来。
来者皆骑高头大马,背腹披着流苏武帐,华美精致。
眼见已至辕门十余骑却没有丝毫减速勒马的意思,见此情形贺拔度拔立时迈步挡于元修义跟前,张宁几人也是警惕万分。
就在双方间仅剩一丈之距时,来者猛夹马腹,骏马嘶鸣声顿时震得众人耳膜生疼。
再瞧对方为首一人已是翻身下马,尚未开口浓烈的酒气就扑面而来:“嘿,瞧瞧,这不是咱左仆射大人吗!
怎么,放着暖和的帐篷里不待,要在这迎接俺这粗人?”
张宁循声望去来者满脸短髯,身材挺拔体格魁梧,着重铠,手臂脖颈等处的肌肉像是要从甲胄下崩裂爆开一般。
这定然是方才所提过的元毅了!
元魏宗子军的统帅!
察觉到张宁的目光,元毅猛地扭头凶恶盯来,灼灼目光如利剑一般。
张宁怡然不惧,与其对视,互不相让。
那元毅忽地狰狞一笑,其身后一员骁将持刀出列爆喝道:“大胆,竟敢与征虏将军不敬!”
话音落下那人竟是已然扑向张宁!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息之间,包括元修义以及其他三名镇将在内皆是没有料到会突然生出这等意外之况,只得眼睁睁瞧着那骁将公然行凶。
好在张宁自与元毅对视后就凝神警惕,没有丝毫松懈,也是拔出佩刀与其狠狠相击。
穿越以来日日勤练不辍,又有多次战阵经历的张宁此时断然不是什么绣花枕头,硬生生接下了骁将这一刀!
不过他却并不轻松,对方的气力隐隐略胜一筹,震得他手臂一阵痛麻。
兵刃相击的铿锵之声引得周遭军士急奔而来,元修义也回过神来,喝道:“放肆!此乃我大魏怀荒镇将,武卫将军!
元毅你安敢唆使部曲当众行凶!”
元毅奇道:“竟是怀荒镇将?
这么说这几位都是……哈哈,有意思!兴有不得无礼,还不快快退下!”
那骁将闻言立时抽身退去,神态举止很是狂傲,没有半分惊恐讨饶。
元毅再度审视缓缓收刀的张宁:“咱这小校乃是军中勇士,每至战阵常以槊刺人,贯而高举,为军中之胆!
因而是一粗鲁之辈,还望张将军勿怪才是,哈哈哈!”
说着他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又打出一大大的酒嗝,惹得元修义眉头紧皱。
大军集结失期,饮酒纵马冲撞副帅,如今又纵容麾下部曲差点打杀了一镇镇将,如此种种简直视军律如无物。
然而在见到宗子军的旗号后,哪怕是方才急奔而来的军营守卫亦是再度远远避开,皆不愿招惹此人,其狂傲可见一斑。
张宁将刀从下入鞘,稍稍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当下他哪怕愤怒异常却也实在不得发作。
元修义皱着眉,面色冰冷:“元毅,你可知今日发生了什么?”
元毅嘿嘿一笑,举出挂在马鞍上的酒囊狠狠灌下一口后呼出蒸腾气体,这才不疾不徐道:“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是有哪个老东西自持身份年岁,想要治咱失期之罪?
嘿,想得美!
老子是去抓了些柔然舌头!还用不着左仆射大人来替人兴师问罪!”
话音落下几名骑将走上前来,众人这才注意到除去元毅以及与张宁动手的元兴友外,其余人的马鞍上都挂着数个染血布袋,打开一瞧竟是堆满了人头。
只是……
只是众人脸色瞬间就愕然起来,那里面的人头不管如何看去,都应当是来自元魏子民!
可眼下元毅竟然大言不惭地当众宣称是柔然人!
真当所有人是瞎子吗?
元修义微微沉默,忽然轻声一笑:“这么看倒是某家多管闲事了!”
闻听此言元毅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元修义没有再说话,向张宁几人稍一招手,众人就迅速离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穹庐
此番军议着实让张宁见识到了元魏朝中各派势力相互倾轧的冰山一角。
单是元修义所代表的宗室,以李崇为主心骨的外戚,以及由元魏各大世家把持的中军就已是将彼此间的争斗堂而皇之地放在了大军诸将跟前。
更遑论还有担任羽林虎贲里中低级将校的各州郡门阀,与宗子军统帅元毅。
当然亦是有自己等一众六镇边将。
一支军中有多股势力也罢,最令人担忧的是其之间不加掩饰的矛盾抵牾。
这样的军队又何谈能击溃蠕蠕呢?
哪怕清楚在历史上李崇所统帅的大军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可张宁的心间仍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众人一路随元修义前行,离开军营后过了被冰封的溪流后再骑半个时辰便能见一帐帐与元魏制式格格不入的穹庐,其间有众多汉子往来谈笑,不时有歌声传出,穿着打扮与柔然极为相似。
元修义率先策马而入,四人只得跟上,那些汉子也不以为意依旧以摔跤喝酒作乐,若非其大多挎刀或将兵刃置于一臂之内,张宁还真以为自己是到了哪处草原部落中。
此时恰是正午,圆日当空哪怕落雪暂消,气温比之寻常高出不少。
阳光直射在穹庐上散发出一股刺鼻膻味,再混合上人体的汗臭实在令人有些吃不消。
直至来到一处巨大穹庐外几人方才勒马而下,外有数名彪悍护卫,元修义脚步不停直入其中,张宁等人也并未受到阻拦。
帐中有一身材挺拔,着皮袍的魁梧壮年男子正盘坐于地,用刀子割着羊肉,嘴中亦是咀嚼有声。
北疆汉子大多身材高大,从军为将者更是其中佼佼者,唯有贺拔度拔算是例外。
此时这男子相较其他人更为显眼的是其须发非常浓密,不仅是那络腮胡,就连两眉也比常人宽浓太多,手背更是各有一团毛发。
“阿六敦,好久不见!”
元修义笑着先行开口,很是显得热情。
可那男子仅是不咸不淡地瞧了一眼元修义,随即抬手用刀子点了点右侧桌案示意其可坐下,同时冷冷道:“坐吧,左仆射大人,只是俺们区区赀虏可不敢与您这等尊贵之人攀交情。”
元修义笑着撩袍而坐,四名六镇镇将只得站于其身后。
“阿六敦,这话可实在不对,你我……”
“堂堂大魏左仆射,什么时候竟也学得汉人假惺惺那一套了?!”
男子毫不留情地将其打断,接着目光越过元修义,望向了杨钧:“要说交情,这穹庐中俺也只与杨将军有几分交情!”
闻言杨钧朝男子微微颔首,却也没有过多言语与表情。
见此情形张宁心头波澜再起,听到此处他终于是猜到了跟前此人身份。
未来的北魏东魏北齐三朝宿将,权倾一时的北齐太师敕勒人斛律金。
又是一位赫赫人物,更与长子斛律光并称这个时代最耀眼的父子双将。
其在未来朝堂与史书上的地位比之今日李崇,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竟然也在此处!
想想颇有几分扼腕,坐拥如此之多的将星,元魏仍是逐步走向灭亡,这如何能不让人唏嘘呢?
眼下元修义侧头瞧了瞧杨钧,见后者面色不变,这才又满意的笑赞道:“昔日某在洛阳亦是听闻斛律将军任怀朔军主时曾与杨老将军一道护送朔方郡公归北,途中多次射雁毙狼,就连郡公本人亦连声感叹斛律将军射术高超。
想必不久之后某等就能得见!”
说出这话时元修义已是将称呼从“阿六敦”改为了“斛律将军”,看似只是不起眼的改变却足能瞧出其心态的变化。
同时张宁也注意到在元修义发现斛律金越过自己,与杨钧交谈时,眸中有着一丝而过不易被察觉的阴鹜。
足可见元修义内心已是被斛律金的傲慢轻狂所激怒,只是似有所求不便表露。
到底还不是未来那位饱经战事与朝堂纷争的三朝老臣,此时的斛律金应当刚过而立,正值壮年,不屑于对人假以辞色。
然而元修义本言语中本是赞扬推崇,可斛律金听得这话却将手中肉刀狠狠插在案桌上,惹得众人眉宇一跳。
他怒道:“朔方郡公?嘿,左仆射大人何必藏着掖着呢,倒不如直说是蠕蠕王吧!
当初若不是你等唆使放其回到草原,今日又怎会有如此货事!”
朔方郡公便是不久前率军劫掠北疆的柔然可汗阿那瑰,而斛律金之所以忽然发怒就更要牵扯到一些陈年旧事了。
昔日柔然内乱可汗丑奴被杀,阿那瑰作为丑奴的弟弟继承汗位,可仅十天就被同族兄弟示发率军击败,只得南下投了元魏。
孝明帝元诩对他十分重视,不仅将其安置在洛阳燕然馆中,还派遣官员到近畿迎接,倍加优隆,位在藩王之下。
时有歌云:闻有匈奴主,杂骑起尘埃,列观长平坂,驱马渭桥来。
孝明帝元诩收留阿那瑰为的其实是有朝一日能够借此分裂柔然,到达消除北方强敌的目的。
阿那瑰果然也借机向元魏朝廷乞求兵马,提出支持他北返的请求,以便重整皆已进散的部众,永为大魏藩篱。
当时元魏内部对此颇有争议,最终是阿那瑰用黄金百斤贿赂权臣元叉,才得到了护送他返回漠北的许诺。临行前,元魏赠给他各种精致的武器、衣物、丝绸、干粮、马匹、骆驼、牛、羊以及粟二十万石等,并联系柔然可汗婆罗门,希望其能迎接阿那瑰复藩。
婆罗门自是不愿,只假意欣然接受,恰在此时其被西面高车国所击败,率十于部落逃至凉州归降元魏,一时间草原大乱,迭相抄掠。
大乱之下另一位汗位的有力争夺者俟匿伐不得不前往怀朔归降,并表示愿意迎阿那瑰回归。
阿那瑰遂寻到机会北归草原,并且凭借过人手腕重新统一柔然诸部。
而负责护送其北归的,就是今日这穹庐中的怀朔镇将杨钧,以及时任怀朔军主的斛律金。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敕勒
起先元魏使阿那瑰北还,打的主意是分裂柔然。
可婆罗门与俟匿伐败走来投发生得太过仓促,到元魏朝廷得此消息时漠北草原竟已是被高车侵占大半,与此同时如何处理婆罗门与俟匿伐的追随部落也是一大问题。
时凉州刺史袁翻有奏言:来者既多全徙内地,迎送艰难,同时蛮夷乱华,殷鉴不远,覆车在于刘石……蠕蠕二主,皆宜存之,阿那瑰于东偏,婆罗门于西裔,分其降民,各有攸属。
袁翻奏章所言大义是随着投降大魏的柔然部落太多,各内州郡没有多余之地无法安置,只能让其居于边疆,很容易就会造成昔日匈奴刘氏和后赵石氏的情况,重蹈割据称雄的覆辙。
不如让阿那瑰和婆罗门分别统帅各自部落领民回到漠北,给予他们支持让其与高车国厮杀,待到成功击退高车就分别安置于东西两侧,到达分裂柔然的实际目的,是外为置蠕蠕之举,内实方高车之策。
此策很是绝妙,可人算不如天算,阿那瑰回到漠北后连续击溃高车大军,很快与其分庭抗礼。
相较之下婆罗门就蠢笨不少,不但无所作为还在次年叛离元魏,抢掠凉州,后被州郡军所击败擒获送到了专门安置草原部落头领的洛阳燕然馆中。
之后阿那瑰一路壮大,虽没有彻底驱逐高车,可到底是重新统一了柔然诸部,阻止了柔然衰败的势头。
如今漠北大旱,阿那瑰率诸部掳掠北疆致使元魏不得不发大军征讨。这在朝廷大臣们看来乃是实在没有想到阿那瑰竟然狼子野心不知感恩,又怀有雄才伟略,可落在斛律金眼中却委实愚蠢得紧!
他这一番呛声立时是让元修义的脸色冷了下来,穹庐中的气氛也几乎凝滞。
作为左仆射,哪怕是有名的贪财之臣,可元修义仍是在朝堂摸爬滚打,在地方经营多年的狠角色,在其冷冷逼视下哪怕是斛律金也是感受到了压力。
只听其缓缓道:“怎得,斛律将军是对朝廷诸公,对陛下的决断有异议?”
贺拔度拔最是反应迅速,刹那间手掌刀柄,仿佛斛律金再有一句不对便要拔刀相向。
莫敬一余光瞥见这一幕也是效仿,张宁虽不愿恶了斛律金,可也只有照做,一时间双方竟是颇有几分剑拔弩张之态。
唯有杨钧依旧古井无波,没有任何举动。
此时斛律金亦是意识到自己失言,瞧着几名镇将的举动,没由来地生出几分悲戚。
敕勒人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群体,它早在春秋时就已是出现在史料中,也曾数次建立属于自己的政权,可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自由。
秦汉时受匈奴人统治,只能充当牧奴,被蔑称为“赀”,只能散居于北海一代。好不容易挨到匈奴衰落,将其击走,鲜卑又随之崛起,接着又是柔然!
数百年来他们竟是只能屈居于他人羽翼之下,而对他们的称呼也开始变得多种多样,如赤狄、敕勒、高车、丁零……
以至于许多人都以为这乃是多个民族,只将其统称为东胡杂夷,可谁又能知道赤狄是春秋时汉文史籍对该族的称谓;敕勒是西晋初年以后,塞外各民族的称法;高车是北朝人受汉化者独有,丁零则是自汉时起就延续至今日南朝的叫法。
而对待他们敕勒人,元魏当初的做法其实与匈奴无二。
小部落与零散牧人编入大族世家,放牧作奴,大部落则在元魏北疆划出一块领地,美其名曰休养生息,可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定期收取贡赋,战时驱以作战。
斛律部与尔朱氏就是后者的代表。
因而对阿那瑰的控制失败,元魏朝臣们的判断失误却是需要他斛律部用人命,用战士的鲜血去填!
他本就非拿腔作调的虚伪之徒,以性情耿直闻名,当下在片刻的悲戚后竟也是霍然而立,与张宁三人针锋相对,并冲着贺拔度拔脱口骂道:“你这狗日的杂碎,敕勒人中竟还有你这等货色!”
贺拔度拔闻之气结,元修义更是勃然大怒,可转念念及自己等人正身处斛律部中,倘若自己此刻再发话呵斥可就真意味着翻脸了!
那后果……不说自己的谋划会如何,恐怕连性命都会不保!
当真不该托大,不带护卫而来!
本是为了向四名镇将彰显实力,却不料这斛律金是个炮筒子一点就着!
平日里他哪儿是这般啊!
念及于此,元修义强行沉下脸去,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心里却是腹诽不断。
贺拔度拔涨红了脸反唇相讥:“我贺拔氏世受皇恩,哪儿与你一般!”
他口才不利,哪怕是反唇相讥也显得软绵无力。
斛律金又骂道:“世受皇恩?不过是早来些的猪狗罢了!”
敕勒人曾于十六国时建立翟魏政权,以黄河为屏障,周旋于东晋、后燕、西燕三国之间,后被西燕吞并,敕勒人再度流散。
待到鲜卑拓跋氏崛起,元魏以不可阻挡之势建立魏国,由于发展扩张的需要大量敕勒人被迁到漠南以及河北地区,敕勒人因此被分成了几部分。
主要集中在柔玄,怀荒,御夷三镇周边的东部敕勒,这里没有特别强盛的敕勒部落,多被编入营户受到驱使压迫,阿留苏就是其中一员。
居于武川,怀朔,沃野的西部敕勒以贺拔氏为代表,而滞留于漠北受柔然统治的则被称为北部敕勒,以及去到河套以西不断迁徙的河西敕勒。
其中西部敕勒中如贺拔氏因多次随军征战,逐渐被元魏接受,赐予爵位能出任较为体面的军职。可待到斛律氏归降时,元魏基本已定北方,加上后来迁都洛阳,斛律氏本身又是敕勒昔日首领倍侯利的后人,威望甚高,就一直被元魏忌惮彻底无法出头。
反倒是曾被柔然奴役的北部敕勒趁着柔然内乱,由阿伏至罗带领判出柔然,于西域车师前部西北建立了新的政权,被称作高车国,与柔然鏖战至今,一度占得上风。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戾气
这一次就连杨钧也意识到了不妙,开口道:“斛律金,朝廷如何恩待你斛律部,你岂不知晓?!
你高祖倍侯利官至大羽真,赐爵孟都公,祖父斛律幡地斤任殿中尚书,你父亦是……”
“住口!”
斛律金陡然怒吼:“光禄大夫?第一领民酋长?
那是俺斛律氏用人命换来的!当初俺与你送那阿那瑰北归,遇柔然百骑是斛律部战士用命挡下的!死于俺刀剑下的何止十人,可不但无功还被夺了军职!”
此话出口杨钧亦是默然。
站在斛律金的角度事实确实如此,元魏朝廷对斛律部有所忌惮,本意是想借助柔然与敕勒的宿怨,除去这位在北疆声名鹊起的斛律氏才俊,却不想反被斛律金夺下了功勋。
无奈之下竟是只得假意受其高车虎贲将,看似是从六镇军主升为了中军将校,可实际上却剥其军职打发他回到斛律部,将统帅斛律部为元魏作战的权力从其父斛律大那瑰手中,转给了斛律金!
何其可笑!
这竟是只为了使斛律氏的影响力不在北疆扩张,哪怕是已经烂掉了的北疆。
如此情形下,即便斛律金的父亲斛律大那瑰被元魏朝廷任命为光禄大夫、第一领民酋长,可斛律部自上而下都知晓自己终归只是为魏人马前卒的命!
杨钧无言以对下斛律金再度喝骂起了贺拔度拔,后者又急又怒,正要拔刀却被旁侧一人按住手掌。
贺拔度拔大恼,愠怒侧望见竟是张宁在阻拦自己。
想起这个年轻人一路上表现出的些许闪光不凡之处,他鬼使神差地将到嘴的呵斥又咽了回去,欲要拔刀的手也没有再使力气。
见此张宁冲贺拔度拔感激地笑了笑,随即扭头道:“斛律将军,还请慎言!”
斛律金其实早已注意到了这位比自己年龄小上不少的镇将,亦是知晓张宁的世家背景,闻言冷哼道:“哈,看来今日俺斛律金是要舌战你等一众宵小了,你这世家子又有甚得言语!”
出乎意料的,张宁横刀出列嗤笑一声,语气讥诮:“舌战?
早已听闻斛律将军有高祖倍侯利之风,今日看来真是够蠢的!”
众人哪儿能料到张宁还会出口辱骂斛律金,刹那间惊恐不已。
尤其是元修义背心立刻就被汗水所浸湿。
他隐约间瞧见帐外影影绰绰有军士跑动,便认作生死已在一线之间,而张宁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眼下当真是掐死张宁的心都有了!
余光望向斛律金,见其也是脸色铁青,元修义心头一抖就想着自己必须得起身开口,无论是告饶也好服软也罢,总得将这敕勒匹夫先行安抚住才是。
莫敬一更是叫苦不迭,额头汗水不断滴落,只觉得实在闷热难耐,偏偏又得凝神止动,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动作牵动斛律金某根敏感的神经,一句呼吼下唤来数百刀斧手将几人残杀于此。
可与此同时张宁的话音已是再度响起:“为了胸中的一口怨气,竟是要将阖族性命埋葬于此,也不知你斛律氏先祖会作何想!”
说着他向前迈出两步,跨至斛律金跟前与其面对面,直视其目光:“倘若斛律将军想要在此造反,那便速速杀了我等再等到入夜举全军奔入大漠。
若能得长生天垂怜,你斛律族还能十存一二,到了高车国中做一藩王!
若不够走运,那就阖族死在大漠,抑或是被我大魏铁骑追而绞之,嘿,也可能是正撞上柔然人来个轰轰烈烈的血战!
不过无论如何斛律氏滞留在代地的族人都将被充入镇军营户,世代如此!”
张宁啧啧出声。
斛律金先是恼怒,随即愕然,转而满头大汗!
饶是已强作镇定仍难以自持,重重咽下一口唾沫。
起先元修义等人已是心中惶恐,只等着做最后一搏,岂料张宁此刻寥寥数语竟使得方才不可一世,蛮横无理的斛律金悚然呆愣。
这谁能想到?
然而这本就是张宁早有所料之事。
虽身处穹庐之中,可在这场突然爆发的冲突里他自始至终都处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自是清楚症结所在。
斛律金,乃是昔日的敕勒俊杰,并非急躁嗜杀,独行其是之辈。和许多年轻人一般其心高气傲也曾渴望效力军中,建立不世功业,决然是没有反叛之意的。
毕竟在似斛律金这样长期隔绝朝堂的人眼中,元魏仍旧强大,坐拥北方俯瞰天下,行反叛之事只能是以卵击石。
因此他眼下有的只是愤慨,被欺压的无奈与痛苦,试问身为大军攻坚鏖战时的先锋,炮灰,他甚至连军议都无法参加,无法知晓下一步的动向被排隔在外,换作是谁又能平静呢?
反倒是纵马前来的己方众人,元修义自持身份高高在上,杨钧是军中宿将他的老上级,贺拔度拔是毫无羞耻之心的同族,而张宁和莫敬一,以年轻岁数任一镇都将,又怎能使得他痛快,反倒更加激怒了他!
在张宁看来这必定才是其怒不可遏的原因。
可发泄是发泄了,痛快了,然后呢?
骑虎难下!
不得不说,斛律金此时的性子还欠缺太多,见其面色再三变幻,张宁适时伸手拍了拍斛律金的臂膀:“我曾听闻家中长辈有言,大战之气军中定积压着无数戾气。
这是无数敢战的血勇之士所释放的,军中之人常受其影响,往往会做出有违背寻常的行为。
唯有严苛军法所能制,方才有久历戎机的老将宿将在大军开拔前,会寻机斩杀兵卒立法的说法,意在于震慑其余军士。
斛律将军久在北疆不知其中道理,受此戾气影响倒也不奇怪!”
说着张宁回头冲已是目瞪口呆的元修义几人笑道:“幸得今日只有我等在此,否则若被其余人听去斛律将军方才所言,难免会在骠骑大将军跟前搬弄是非,有所指摘。
这般推波助澜,将军轻则将被褫夺军职,重责……”
第一百二十章 甘之如饴
张宁说到此处已不再言,只冲着斛律金露出一副幸好如此的神情。
身为未来的北齐太师,历史上斛律金的前期人生之路堪称坎坷。
遭到元魏弃用受到排斥后,他于六镇之乱时愤而率众投了破六韩拔陵,后感到破六韩拔陵无法成事又前往云州重新臣服元魏朝廷,再投尔朱荣,直至遇上高欢方才做出一番成就。
可见其起初并非何等天资卓越的将才,能够名传漠南只因其善于弓马。
尤其是六镇之乱轻率追随破六韩拔陵,后又重新臣服元魏的举动更是充分暴露了冲动易怒,渴望建立一番功勋,头脑想法较于简单,还停留在典型游牧民族思想的特质。
倘若不是那时的元魏已是大厦将倾,只顾竭力安抚叛乱,他定会被云州守将处死,不再有日后三朝宿将之说。
念及于此,也就不奇怪斛律金方才血气上涌时的疯狂举动。
受张宁点破而趋于冷静,回过味来的斛律金此刻一阵后怕,暗骂自己脑子发热闯下祸事的同时,讷讷道:“天杀的……这戾…戾气扰乱了俺心智!
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显然已是慌了神,好在元修义忽然作声:“的确如此!
阿六敦,幸得只有某及诸位镇将在此,否则你当真是闯下弥天大祸了!”
元修义何等老辣,张宁只轻一提立时就醒悟了其中门道。
他原本起于内地州郡,周旋于门阀世家盘根错节的朝堂,虽与边将、各领民酋长打过交道,可那些人在其跟前莫不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话,这无疑是给元修义造成了一种错觉。行事无忌,将斛律金视作彼辈,因而在见到其发怒后方才心中胆寒。
只道跟前是一不管不顾的粗鲁匹夫,冲冠杀人不在话下。
归根结底,是其不清楚军伍,不了解魏境内中低层武人心态性子所造成的。
当下意识到了自己其实只需早些温言安抚,或是严厉呵斥就能使其服膺,何须大费周折。
一声“阿六敦”恍若使斛律金从万劫不复的地狱重新爬回人间,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沙哑:“还请左仆射大人恕末将顶撞之罪!
末将万无歹意…往后……往后大人但有驱使,末将莫敢不从!”
“阿六敦言重了,不过是戾气冲神,无需如此。”
元修义站起身来笑着上前扶起斛律金,贺拔度拔莫敬一等人在长舒一口气的同时默契侧目望向两旁,不去瞧元修义已是汗渍斑斑的脖颈。
斛律金瑟瑟起身,如蒙大赦,只一个劲闷头道:“阿六敦谢大人宽恕,往后若有驱使,莫敢不从!莫敢不从……”
闻言元修义哈哈大笑,温言宽慰一阵后转身就走,也不再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贺拔度拔等人鱼贯而出,斛律金只对张宁露出万分感激,在其身侧轻声却郑重其事道:“多谢张将军!”
而今对于这个并不颐指气使的年轻镇将,斛律金已是满是善意。
张宁点头应下没有推辞,与性子直爽的人相交自是应当有一说一。
众人驱马离去,一路不再停留直至将元修义送回特地安排的副帅军帐中,众人方才散去。
四人有名有姓的品级将军,自然也各有独帐,回帐前杨钧忽然走到张宁跟前笑道:“张将军今日一番言语当真是让老夫受用非凡啊!”
张宁羞愧地拱拱手:“斛律金只是一时头昏,就算……”
“不,老夫说的不是这个。”杨钧摆手打断张宁,兴致勃勃:“是戾气一说!
大军之中因有血性敢战的士卒,故而生出戾气,此言甚妙啊!”
他啧啧出声,已然是将这一说法当真,感叹不止。
见此张宁更是羞愧又夹杂着不敢表露出的笑意,面对想要知晓更多的杨钧只能草草敷衍,找了个由头就躲回了帐中。
杨钧望着张宁的背影只得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同为汉人他何不知晓有些事与学说乃是世族不传之秘,若非今日那刻实在凶险,恐怕张宁绝不会告于众人!
回到帐中张宁长长舒出一口气,一直以来紧绷的心神终于卸下,倒头就沉沉睡去。
对他而言今日实在是有些折磨又夹杂着欣喜痛快。
先是参与军议,强记下李崇种种部署,见微知著品学其治军之法,又通过众将对话默默分析其阵营派系,大军中的隐忧冲突,而后还差点在敕勒军中与未来的北齐太师刀兵相见分个生死。
一日之间所经之事,竟如此之多而奇险,可偏偏愈是如此愈令他甘之如饴。
待到醒来出帐已是临近黄昏,大雪重新飘落而下。
抬头仰望天空,有云自南而来逐渐聚于柔玄顶空,呼啸的北风中不仅有着刺骨寒意,更多了几分别样的湿润。
张宁随手抓起毡布上的积雪抹了把脸,正要一军士快步而来,言道自家大人请张宁前往帐中用饭。
这军士张宁曾见过多次,乃是元修义身侧亲军,询问得知他早就候在周遭,闻听张宁呼声不敢打扰,只得苦苦等待并吩咐张宁的两名亲卫不可多言,全由自己禀请。
张宁闻言只道自己换身衣袍就来。
前番入睡,他已是唤亲卫卸下甲胄只着棉衣盖着棉袍。
轻松温暖却不登正堂,因而元修义相召,张宁需得换上一身皮袍方能前去。
至于所为何事,其实张宁心中已然有数。
从麾下军伍,到行事手段,背景秉性,时至此刻张宁显然已是入了元修义的眼,都令其极为满意,因而接下来的事理应顺理成章。
元修义帅帐中火盆正灼灼燃烧,他坐在上首案前放着吃食,待到张宁入帐立时就招呼着不必多礼,赶快用饭才是。
张宁立时笑着答应,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肉食分量虽足,可到底是军中,大多只用盐煮酱抹,柴而无味。
元修义是不愿受苦之人,他此番率军是带有庖厨的,只是前来参与军议没有令其随行。
因而张宁大口吃了一阵,暂且填饱肚子后又灌下一口酒水,便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