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事端(二)
堂上。
魏有根正襟危坐朗声发问:“如此说来此番械斗,皆是因你二人都认朱平为子而起?”
厅中除去魏有根与数名军士外,只有三人。
其中两名妇人,一青年。
只是那青年举手投足间言语动作有异常人,时而张嘴呜呜怪叫涎水滴落而不自知,时而东张西望扭头摆脑,模样怪异至极。
同时分明寒冬已至,青年却还身着短裤破衣,恍若未觉。
显然是个痴傻之人。
此刻穿着稍体面些的妇人已是闻言跪倒在地,冲着魏有根哭诉道:“大人明鉴,平儿实是民妇朱氏所生,今日民妇带平儿前往药铺抓药却遇此人满嘴胡言不怀好意,想要将平儿从民妇手中抢走!
还望大人做主!”
说着她一把拽住痴傻青年的衣袖,青年猝不及防下扑通跪倒,双膝顿时通红,可这青年却丝毫没有痛感还在痴痴傻乐。
厅外众人见此无不揪心,有人叹息:“那小子看着手脚齐全,相貌也端正,可怎得是个傻子?”
另一人也大是奇怪:“是啊,方才不知听谁说他先前还在镇军中效力,表现极好嘞!”
“那倒是怪了!”
议论间突然有一阴恻恻的声音传来:“表现极好?
嘿,在军中越是表现得好死得便是越快!
这小子还算走运,被匪贼掷出的石块击中竟没当场身死!这才捡了条命!
不过下半辈子也算上搭进去了!”
这话方出,前一刻还议论纷纷的镇民顿时一滞。
显然都被战场的凶险给惊了一跳。
对北地子民而言上阵杀敌死了也就死了,头掉大不了碗大个疤,可若是如这青年一般痴傻,如其一般涎水横流可就太残酷了些!
一时间有不少人重新认识到了战争的惨烈。
试问相比痛快战死,谁又愿意成这模样呢?
与此同时厅中另一穿着破烂,与痴傻青年一般无二的老妇突然暴起扑向前去,将率先开口的民妇朱氏重重推开,随即抢抓过痴傻少年的手腕,把他拉拽至自己身后死死护住大吼道:“你胡说!平娃子明明就是俺的孩子!”
朱氏趔趄倒地,掌腕摔作铁青,痛呼不已。
正当众人为之惊呼时,她亦是咬牙爬起身与老妇争抢厮打起来,都想将痴傻少年拽到身后。
那唤作朱平的痴傻少年被二人抢来拽去非但不觉得害怕,反倒哈哈直笑。
仅是片刻两人就已是爪痕遍布,伤处血肉淋漓,看得人心惊肉跳。
再放任她二人掐下去说不得就会当场闹出人命!
“放肆!”
魏有根一声暴喝,立时就有军士上前将三人分开,可饶是如此两妇人仍互骂吵闹不止。
见此魏有根冲着军士冷声发令道:“这两妇人谁敢再嚷半句就狠狠掌嘴!直到她闭口为止!”
身为法曹从事又作小吏摸爬滚打多年,魏有根自有其威严,一番喝声下两名妇人哪怕再有冤屈不满也只得暂时闭嘴。
“现在本官问谁谁就开口回答!
若敢说半句多余,绝不轻饶!
稍后本官自会还你等清白真相,切莫自讨苦吃,你等可明白?”
魏有根见两妇人连连点头,遂望向那穿着棉衣的妇人问道:“你是朱氏,朱平的生母?
你且来说说你儿朱平为何痴傻。”
朱氏迅速将因争抢撕扯而散落的发丝拢好,这才颤声道:“禀大人,民妇的确是平儿……镇户朱平生母!
自嫁与朱家老二后便常住于西街街口,邻里族亲都可以为民妇作证!
数月前平儿应军府征募参军,可归来后却变作了这痴傻模样……”
朱氏说到此处已是涕泗横流,几乎泣不成声,显然是回忆起了朱平昔日的精神模样。
魏有根没有催促,片刻后朱氏方才再度强撑起精气神:“民妇询问后得知……
平儿…平儿竟是在随军剿匪时被石块砸中颅脑……
以至…以至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不仅口不能言,行如三岁稚童,更…更已忘记我等至亲,每日只知莫名叫嚷……”
朱氏说得凄苦哀恸,不似作伪。
伴随着朱平呵呵直乐的模样,饶是神色冷厉如魏有根亦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余众人更是多有悲戚,潸然泪下者不在少数,作感同身受之状,无人怀疑其所言的真实性。
“这…哎!”
王彬嘴唇翕动,终究只得化作一声叹息。
格朗哈济亦是神情低沉,不由想到了家中父母小妹。
唯独张宁死死盯着另一名满脸悲愤的妇人,未置一词。
世间最可怕的就是未知的敌人。
对于尔朱度律他实在是了解得太少,一个人的手段品性绝非史书上寥寥十余字就能详述,他只能从昨夜的酒宴中,尔朱度律的举手投足间去揣测其性情与谋划。
这应当是一位看似温和实则霸道,冷血的强势人物。
尔朱氏多年来近乎画地为王的姿态令他早已将自己摆到了远高于众生的地位,这样的人往往酷爱笑看人间疾苦,甚至病态的喜好折磨虐待。
倘若真是这样一位人物向自己,向怀荒镇出手,那么事情断然不会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当魏有根收起情绪望向那满脸悲愤的妇人时,后者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着朱氏破口大骂起来。
言语之粗鄙,词汇之肮脏简直不堪入耳,丝毫不顾及魏有根难看的神情,也全然不为自己争辩。
围观众人更是愕然。
这妇人难不成是与那朱平一般的痴傻之人吗?
别说,看这衣着还真像!
见此情形用不着魏有根吩咐,军士就已是狠狠甩手向着这妇人扇去。
可妇人却仍是怒骂不止,直至鼻嘴皆已血流如注,脸颊肿起不得不吃力吐出淤血方才勉强作罢。
与之相对的是朱氏惊恐不安,以及投向痴傻青年的关切神情。
一位是关切爱护痴儿的慈母,另一位是恶毒狠辣的泼妇,真相似乎已是浮出水面。
当妇人喝骂之音落下的同时一阵阵声讨和呵斥顿时响彻街道。
镇民们再也抑制不住愤怒情绪,在短暂的错愕后纷纷向着那妇人递出恶毒的咒骂。
第七十七章 事端(三)
“俺真想活撕了她!”
人群中王彬也恶狠狠骂道:“妄图抢人儿孙,实在该杀!
这些军士怎还挡着镇民,愚蠢!
应当现在就放入镇民将那凶妇当场打死方才解气!”
本是在凝思的张宁听到这话几乎是眼前一黑,自己最铁杆的心腹怎么能蠢到这种地步?!
还有脸骂别人?
王彬自感不痛快还待再骂突然后脑勺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龇牙咧嘴地扭头发现自家将主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自己。
格朗哈济则是眼神飘忽不定,一副“俺什么都没瞧见的模样”。
不等王彬开口,张宁已是低声喝骂道:“你如今也是军中将领,怎得还如此轻信一面之词?”
说罢他转而问格朗哈济:“你认为朱平应当是谁的儿子?”
除去从军作战的特殊经历,格朗哈济的阅历其实与寻常镇民一般无二,他自是觉得那朱氏当是痴傻青年的生母。
可若真是如此,想来将主也不会画蛇添足多问自己一番。
念及于此哈朗哈济蹙眉沉思片刻,回忆起方才种种,斟酌道:“似乎确有些奇怪。
那凶妇泼辣至极,哪怕众镇民对其辱骂呵斥,完全偏向朱氏也是不显丝毫畏惧……
反倒是气怒中带了几分悲愤!
她如果是冒充者,断然不会如此淡定,除非……”
格朗哈济神情逐渐凝重,正要做下猜测王彬抢先一步道:“除非她也是个傻子!”
格朗哈济:“???”
张宁:“……”
这一刻张宁真是想狠狠痛殴跟前这个蠢货,可奈何周围围拢着太多镇民,实在难以动手。
他只得张开手掌一把盖在王彬脸上将其推开,又厌恶地在衣角擦了擦手:“别理他,你接着说。”
“除非她才是朱平的生生母亲。”
格朗哈济嘴角一抽,强忍着心中对王彬王大军主的震惊说道,可随即又忍不住摇头推翻了自己的论断:“不对。
朱氏先前曾言有邻里近亲能为其作证,岂能有假?”
“定是有假。”张宁闻言毫不迟疑地做出反驳。
以镇中诸族扎根怀荒多年的实力,既是发难,定然不会留有如此明显的破绽。
莫说是为那唤作朱氏的妇人准备合理的身份与一群亲朋邻里,即便想要让朱平真的亲人站在其一边亦不是难事!
因而格朗哈济认为的铁证根本不成立。
“既已仿其生母,再造邻里至亲有何难?”张宁望着朱氏的背影,神色略带讥诮:“更何况眼下距镇军前番剿匪已时隔旬月有余!
这些时日足以令一位温慈的妇人在见到自己归来的痴傻儿子后,性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王彬闻言惊怒不已:“唆使朱氏做下此事之人该死!”
格朗哈济尚有几分疑虑:“可她何必如此?”
温慈的妇人在突然见到自己前途光明的儿子痴傻后,理应是如朱氏一般痛哭流涕,哀嚎不绝才对吧!
“你错了!”
张宁收回目光淡淡道:“常理之下或许如此,可别忘了这里是怀荒!
如今镇民的米粮穿用皆是由军府按人头统一发放,朱平痴傻后又断了军粮供应,只得跟随镇民每日于戍堡外盛粥吃馍,不知有多少人会盯上了傻子手里的粥粮。
这等情形下,作为母亲若不凶悍泼辣些如何能保得一份口粮?”
听得这话格朗哈济倒吸了口凉气,立时意识到了其中凶险。
张宁扫了眼周遭镇民又道:“此间镇民只知呵斥唾骂,却无人为那凶妇打抱不平,显然朱平母子并不住在此处无人知晓实情。
偏偏其亲朋又被拦截在外…
一旦魏有根审定此事时有所差错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嘿,真是好算计!”
以目前情势军府中多数官吏都会将朱氏认作是朱平生母,介时随着消息传出,真相也会在有心人的口口相传下浮出水面,引得全镇轰动。
试想一位慨然投军的青年在战后沦为痴傻,不仅生活廖破还被军府中有眼无珠的昏吏指给了他人为子。
两相之下将会给军府方才建立起的威信与镇民们的助军之心造成何等重创?
格朗哈济想到此处顿时悚然,脸色再三变化:“将主,将那凶……将朱平生母与其亲朋隔开是末将所为,还望将主恕罪!”
“非你之错,无需多虑。”张宁摇头。
格朗哈济难以安心,忍不住又道:“将主,是否需要末将知会魏大人,并护送朱平生母之亲朋到此?”
王彬闻言拍打格朗哈济的肩膀:“小子,将主自有思量,岂是需要你来进言?
你只需磨砺刀刃,随俺待会儿杀个痛快便好!”
真是个杀才!
张宁翻了个白眼,心头又骂了一句。
若不是顾及其是军主,不便过多折损其威严,他差点又是一脚踹过去了!
自己之所以讲这么多便是看格朗哈济是军中难得的可造之才,遂循循善诱,予以思路。
可这货倒好,非要死领着别人与自己一同往莽夫这条路上狂奔!
说来格朗哈济正是在王彬麾下?
不行不行,必须调走否则万事休矣!
既是善斗善射,引为卜苏牧云副手倒也合适,他正需要这样一位副将。
张宁不作声色地将王彬的手从格朗哈济肩膀摘下:“无妨,待到魏有根做出决断再行动也不迟。”
朱氏连带着其所谓的亲朋邻里既已是卖命给了怀荒的世家大族们,就一定会咬死自己的身份,哪怕令朱平生母的至亲们到此亦是死局。
想必此刻户籍上也已是做了更改,毕竟那位户曹从事可是坚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这样看来又该如何破局呢?
张宁眯着眼睛望着屋中神色凝重的法曹从事魏有根,心中既是疑惑又有着几分期待。
他心思百转可面色却古井无波,似乎智珠在握。
瞧在格朗哈济眼里只觉得惊讶又佩服,自家镇将虽不是那种浸淫官场数十载的老狐狸,不是沉浮民间十余年的寒门子弟,可才智却堪称绝顶!
只片刻就从时间,人情,世态诸方面推断出了此事真相!
这有谁能做到?
第七十八章 办法
由两妇人入堂算起以自此刻,法曹从事魏有根的应对算得上可圈可点。
未因朱氏的凄惨哭诉而妄下决断,这是张宁所欣赏的地方。
但若是最终做出了错误判断,那一切仍是功亏一篑,欣赏什么的自是也再无从谈起。
好在魏有根为吏多年,心知民间暗门小道无数,西街更是鱼龙混杂之地,没有偏听偏信的意思。
他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一军士扯起麻布擦去朱平生母满脸血迹,有待其稍缓片刻方才开口:“同样的问题本官不会再问第二遍,姓氏冤情速速一片道来。”
这话一出围观的镇民们顿时一片哗然,皆是不明白这魏从事为何还不结案。
其中一尖嘴猴腮者正欲再嚷上几句诛心之语,期望以其引得众人鼓噪。
可还没张口他就感觉肩膀猛地一沉,似是被人用力摁住。
侧头瞧去就见一束辫披甲壮汉正冲着自己咧嘴直笑,森然可怖。
这束辫壮汉并没什么大动作,加之众人尽皆竭力望向屋中,以至周围镇民未曾发现两人间的异常。
那尖嘴猴腮的男子也是机灵之辈,更识得这壮汉的身份,立时悻悻闭嘴。
只眼珠乱转,心里想着该如何脱身。
再瞧屋中凶妇正颤声道:“俺…民…民妇刘氏,是镇户朱平的生母……
也有…有亲朋可以为民妇作证!”
刘氏说得结结巴巴,看得出来平日里定是目不识丁,此刻已是在努力回想模仿前番朱氏的堂词。
原本一众镇民对这自称刘氏的凶妇深恶痛绝,可此话一出再度引得议论纷纷。
她竟是也有至亲为证!
这完全超出了一众镇民的想象。
在其认知里有亲朋邻里已是能够坐实身份的铁证,孰料这朱氏刘氏都有!
奇了怪了!
更令其心头一颤的是刘氏那结结巴巴,邯郸学步的模样,在怀荒镇土生土长的他们哪儿不清楚这根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妇人!
泼辣无理,可对书籍文化有着天然的敬畏。
任是哪条街道,哪处巷落拎不出三五个与这般无二的妇人?
这样的人,真有勇气假冒吗?
何况争当这痴傻青年的母亲有甚好处?
连米都不会多一斗!
本着如此想法众人不禁逐渐默然,接着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端坐屋厅的法曹从事魏有根。
也许只有这位面不改色的官老爷能够分辨出谁才是朱平的生母吧!
魏有根仔细打量刘氏一番后若有所悟,他突然朝着傻笑不止的痴呆青年朱平问道:“朱平,你可识得自己生母?”
朱平哪儿能回答,扭了扭头又痴傻地笑了起来,右手晃来晃去,左手像是遭受过重击,以一个奇怪的角度蜷缩在一起。
“这官老爷是在做什么?”
“不会是在指望傻子回答吧?”
“噗嗤~”
围观众人疑惑不解,有人忍不住嗤笑出声。
官老爷一本正经地向傻子问话,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出!
幸得那朱平没有发癫,否则若是喷他一脸唾沫,当堂拉屎撒尿可就不好收场了!
然而众人胡思乱想间,向来气度威严,不苟言笑的魏有根见状犹如被谁突然踩中痛脚一般厉声喝道:“朱平,本官问你话呢!
还不如实答来!”
突然的暴喝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再将视线从朱平身上挪走瞧向魏有根,其竟是神色凶戾,几名军士更是肃然。
这让众人都有些不好的预感,霎时闭嘴不敢再言,周遭为之一静,几乎针落可闻。
就连朱氏也强压下哭声只得畏惧地瞧着魏有根,唯有刘氏却恍若未觉,只满脸希冀地望着朱平,似乎希望他此时能够忽然正常开口。
人群中,张宁眼眸闪过一丝异样神采,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同样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然而奇迹并未发生。
朱平的脑袋像是有千斤之重,摇来摆去始终不得安稳,哪怕是面对魏有根的暴喝也没有丝毫停滞,半晌后才发出一声呵呵的傻气笑声。
只是这一次没人再敢跟着发笑,因为谁都能瞧出那官老爷面沉如水,只怕已在暴怒边缘。
果然下一刻魏有根伸手指向朱平恶狠狠道:“好一个目中无人的恶徒!
竟敢藐视本官,藐视军府!简直无法无天!
来人,给本官叉下去斩了!”
斩?
除张宁外的几乎所有人在一刻呼吸都齐齐停滞!
这看似英明的官老爷怎得就突然暴走,继而要杀人见血呢?
难不成方才的耐心审问,四处质询都是走个过场以掩人耳目?
哪怕是两名得令的军士也愣在当场,犹豫不定。
见此魏有根横眉冷笑:“怎得?有人竟是愿与这恶徒一同赴死?”
听到这话,哪怕军士万般怜悯朱平是自己的昔日袍泽,亦是不敢再有丝毫耽搁,先后领命上前。
朱氏整个人呆若木鸡,做不出任何反应。
倒是泼辣的刘氏想要上前拉拽,可她到底只是一介妇人,被军士很是轻巧地甩开了。
她再度破口大骂起来,却也只得眼睁睁瞧着朱平从跟前走过。
“呵呵……”
朱平傻乐着被军士押往了后堂。
本是因借出屋宅而洋洋得意,悠哉看戏的屋主脸色煞白,几次想要开口求情让法曹大人换个地方斩杀恶徒,以免日后惹得自己家门不净,可再三权衡下终归还是脸色难堪地闭上嘴巴。
事到如今谁还敢再去触这大人的霉头?!
“将主,这……”
格朗哈济瞪大了眼睛,事件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愕然扭头望向张宁,却发现这位本该气结的镇将大人正满脸笑意,目光中充斥着毫不掩饰地欣赏与赞叹。
更远些王彬虽是疑惑但他思想简单,想着既然自家将主都发了话,一副能够解决的样子,哪儿还用得着自己担忧?
索性就在人群中四处张望,搜寻着还有没有人想要趁机起哄。
唯有抓人立功才能惹得将主高兴,以免让自己再挨上几脚!
恩,就是这样!
只是这却苦了被他摁住了肩膀的男子。
这人早已是满头大汗,浑身颤抖,心里想着这位爷爷怎得还不离去又不松懈,自己这买卖不做就是了!
第七十九章 应对
朱平咧着嘴摇头晃脑地在两名军士押送下转入后堂。
对于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他毫无所觉。
刘氏竭力挣扎,可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其停留片刻,只得眼睁睁瞧着他转入后堂。
继而呵斥与跪倒声接连响起,同时随着一人陡然暴喝,似是有什么东西坠落于地,发出咚咚闷响。
片刻后军士提着染血钢刀走出:“禀大人,已将恶徒正法!”
闻听此言刘氏整个人似被顷刻抽空了般,再无半点泼辣神色。
她呆滞半晌随即哭天抢地、嚎啕哀嚎起来,比之前番朱氏有过之而无不及,闻者无不悲戚。
若非一名军士死死挡住,恐怕她此刻已是冲入后堂。
反观朱氏则长久呆愣,不知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众人哪儿还瞧不出孰真孰假,可这分辨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叹息间魏有根站却犹如还不解气,他一边拍打桌案一边吹胡子瞪眼喝道:“还有你等泼妇,朱平无视军府威严,目无王法就是你等所教!
今日本官就要连同你二人一并治罪!”
说罢军士拥上竟似要连这两妇人也一同斩杀。
朱氏只感觉双臂如被铁钳夹住,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法脱身,硬生生被拖拽着一步步向内堂而去。
她惶恐至极先是向魏有根苦苦哀求,又拼命朝着周遭镇民疾呼求救。
可围观众人早已被陡然暴虐起来的魏有根吓得噤若寒蝉,不由向后退去生怕受其牵连。
其中几人更是面色异常难看,有意隐藏在人群背后不愿再被朱氏注意到。
只是他们未曾想到自己的异动统统被张宁收入眼底。
“而今你可明白了?”他笑眯眯看向格朗哈济。
格朗哈济心悦诚服:“将主英明。”
张宁笑了笑随即一一点出方才自己注意到的那几人,格朗哈济一挥手便有军士上前将其抓捕。
镇民顿时又是一阵骚动。
所幸数月以来镇民已是逐步建立了威信,镇民们相信军卒不会无故抓人,这才未使骚动进一步扩大。
见此朱氏再顾不得其他,回头急切叫道:“大人!大人!
民妇并非是朱平生母,民户方才是胡言乱语的大人!
还求大人恕罪,放民妇一条生路!”
魏有根手捋胡须冷笑连连:“胡言乱语?本官可没忘记你还有亲朋邻里为证!”
“大人,那都是有人指使民妇的!”朱氏眼泪直落,后悔万分:“亲朋邻里也是受雇而来!
大人,民妇可以为大人认出雇佣者!”
众人哗然,魏有根目露精光喝道:“果然如此,来人!
立即将朱氏及其同谋锁入军府大牢,本官倒要瞧瞧是谁敢如此肆意妄为,颠倒黑白!”
此间种种刘氏充耳不闻,军士见事有反转也松手任其冲入后堂。
刘氏只觉双腿发软可仍是咬牙踉跄前行,却见后堂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血染满地,尸首横躺。
反倒是自家平儿正捧个大西瓜蹲在角落里大口吃着,见自己到来仅是傻笑一番又埋下头呼哧呼哧啃了起来。
旁侧一身着皂服的吏员正微笑道:“婶子自可安心,魏大人早瞧出那朱氏有异,特命我于此接应!
想必此刻那朱氏已然伏法?”
刘氏顿时浑身再无力气,瘫软倒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脸上也说不清是喜是悲。
屋外。
魏有根在军士的护送下押着朱氏及其同谋走出街道,其间他发现张宁,惊愕中正要停步行礼又见张宁微微摇头便心领神会快速离去。
其余镇民则是一拥而入后堂,随即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人人口称方才那位军府的法曹大人断案入神。
“将主,这些人如何处置?”
王彬像拎小鸡仔一般抓着那尖嘴猴腮的男子大步走来,格朗哈济与一众军士跟在其后,几乎人手抓着一个刻意起哄者。
眼见此景张宁差点气笑。
抓来的人远比自己所指的还要多出近一倍,显然是格朗哈济等人在抓捕途中又摁住了一些神色异常,或是见到情况不对想要趁机溜走的。
想来也是与富户大族们脱不了干系,只是这人数未免也太多了些!
一些镇民回过神来开始冲着张宁一众指指点点,悄声议论。
再想到这些人多半也是拿钱办事审不出个所以然来,张宁索性大手一挥令其一并先行关入军府府牢中,由魏有根统一审问。
望着格朗哈济与军士们应诺离去的背影,张宁蓦地生出几分畅快。
怀荒各族固然已是铁了心要与自己为敌,可他又哪儿是软柿子?
魏有根的应对决断远超预料,不用自己干涉就完美解决了问题,格朗哈济这般的军中后起之秀行事也合理有据。
这无疑都说明自己沙汰简拔出的皆是可用之才。
他们忠于自己,忠于军府。
是自己的底气所在。
自己也再不是当初那个面对区区亲军队主,亦需小心翼翼的人了!
如此想着张宁正准备转身返回军府,却忽然在街角边缘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左侧十四五岁的少年涨红了脸,正异常激动地挥舞着拳头:“魏大人真是明察秋毫,竟能用这等巧妙的办法分辨出谁才是那朱平的生母,当真了不起!”
他很是亢奋,旋即话锋一转又愤愤道:“那朱氏确也可恶,若不是你拦着俺,俺定要去朝她吐上两口唾沫!”
听得这话,旁侧那满脸络腮胡的男子嗤笑一声,将口中酒咽下后不屑道:“你小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络腮胡男子声音嘶哑干瘪很是刺耳,少年似是习惯多时不以为意:“那…那你倒说说什么才叫有出息?”
男子将酒壶细细栓于腰侧方才拍着少年的脑袋道:“有出息就是要从中瞧出些别人瞧不出的东西。”
这话实在有些拗口,少年微微蹙眉耐着性子没有反驳。
“你可曾想过那刘氏既是傻子的生母…又为何唤作刘氏,而不是朱氏?
要知道那痴傻青年可是姓朱啊!”
瞥见少年满脸疑惑不解,络腮胡男子嘴角罕见得多了一丝笑意。
第八十章 出乎意料
“这胡氏必是已经改嫁。”
“怎…怎么可能……”
络腮胡男子似是刻意要让少年知晓世间残酷,讥诮道:“男人死了,儿子也傻了,她不改嫁如何能活下去?!”
少年憋红了脸好半晌才勉力做出反驳:“可她到底是来了!”
“今日若不是那法曹还算精明,她不但会被关入军府大牢,亲朋邻里也会受到牵连!”
男子摇摇头再度拿起酒壶正要扭开却被少年一把抢了过去,当即恼怒起来:“你小子作甚?”
少年也不畏惧,将酒壶藏于身后针锋相对道:“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不想让俺投军吗!
别以为俺瞧不出来!
放心,俺是不会去的!”
“嚯,还学会撒谎了?”
络腮胡男子冷冷一笑:“先前老子冒认作你继爹,你小子是又急又恼,可这两天却殷勤得紧!
不就是打着想让老子照顾你娘的主意吗?
小小年纪,还学着处理后事了?
又是从哪处戏词里捡来的?”
少年被猛地戳破心思,立时如斗败的公鸡般垂下头去讷讷道:“你都知道了啊……”
络腮胡男子怒极反笑:“就你那点把戏伎俩老子能瞧不出?
趁早死了这条心!你死了没人会帮你照顾你老娘!
你要是没死……
残了瘸了成朱平这副模样,更没人会管你!
你去打听打听军府会多给他一斗米吗?!”
“咳……”
本是想着惬意吃瓜的张宁听到这儿忍不住一阵咳嗽,好家伙,真是一语戳中痛点!
而自己也是丢人,居然偷听都能被逮个正着!
巫日合云猛地转过身,瞧见张宁及其身后的王彬立时沉下脸来:“张将军这是想要作甚?”
王彬一听很是不爽,瓮声瓮气道:“你又是谁安敢如此无理?
难道不知整个怀荒都是俺将主的吗!”
嚯?!
饶是老脸微红的张宁也忍不住回头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家这黑熊,这是开窍了?
晓得帮老爷我解围,顺便呛声一手?
不过话说回来这巫日合云能出现在这里确实令张宁吃了一惊。
看来陈彦给其带来的改变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大。
一念及此张宁不去看巫日合云阴沉的神情,冲着陈彦笑道:“彦小子,你刚才说的话本将可是听见了,这老东西可不是你的继父。
你骗了本将!!!
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你可比那朱氏厉害不少!”
再度撞见镇里一等一的大人物,彦小子本是激动得面色通红,可哪曾想张宁一番话竟如同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彦小子顿时淋了个透心凉。
他嘴唇翕动,张宁却不给他丝毫解释的机会又道:“陈彦,你知道欺瞒镇将该当何罪吗?”
陈彦想起方才朱氏被一众军士拖走时哀嚎不止的场景一时也脸色煞白,不知如何作答。
旁侧巫日合云神情鄙夷,显然是有些瞧不起张宁故意为难彦小子,可一想到方才彦小子与自己顶嘴时的模样他索性不再开口,有心想等彦小子吃点苦头。
他确信既然这位张镇将听到了自己与彦小子的对话,那么心情理应是不太舒畅的,这时若陈彦胆敢提及想要投军成为随军青壮的事,定然会遭到无情拒绝,从此老实下来。
谁能想到张宁忽道:“陈彦,本将怜你一片赤诚之心,而今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要?”
忐忑不安的彦小子闻言哪儿会多想,连忙跟声道:“要!!!!
将主,俺要!!!”
他紧握着拳头,眼中满是坚定,张宁毫不怀疑这一刻自己就是要他去做一名苦力,当一名营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巫日合云突然意识到了有些不对,似乎事情的发展并未按照他所想的那般推进。
他刚想出声阻止王彬已是一步迈出挡在了他的跟前。
那模样无疑是在直接告诉他:这件事容不得你插手。
巫日合云眸光冷冽下来,他能感知到自己并不是眼前这魁梧军人的对手,可同时这也不是自己对彦小子置之不顾的理由。
他浑身紧绷,正要躬身发力可那边张宁已是开口:“那边来本将府中做一名近侍如何?”
啊?
这一刻不只是彦小子,就连巫日合云甚至是王彬都呆愣当场。
张宁这话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
深夜,镇将府中。
满头大汗的张宁放下长刀,从狗儿手中接过布巾擦拭起了额头的汗水。
一旁的李兰也赶忙适时奉上茶水。
张宁瞧了眼李兰随即笑道:“堂堂谘议参军这样逢迎上级可不太好,不过今日也就罢了,下不为例。”
说完他端起茶水鲸饮而下又长长吐出一口气,方才对李兰又道:“怎得,这些时日睡得不太踏实?”
初见一副世家公子做派的李兰此时身着精干皮袍,束着发髻,哪怕已是寒冬仍丝毫不显臃肿,可偏偏脸色微微泛白,眼圈浮肿。
他苦笑告饶:“将主就别拿末将打趣了,这些日子末将哪儿睡得着啊!”
张宁叩下茶盖的手微微一顿,他故作疑惑道:“可本将却听之甫报到,此番出征所需粮草物资基本已是齐全,其中各富户氏族应出之项无一推诿,这应当都是你的功劳……
为何还日夜翻覆,无从睡眠呢?”
李兰犹豫片刻咬牙道:“正因如此卑职才辗转反侧,目不交睫。”
张宁奇怪:“这是为何缘由?”
夜寒,雪势更大,可李兰的额头竟是冒出丝丝热汗,像是所处蒸笼一般:“将主既是有所问,末将身为谘议参军,受将主信任定应作答。
只因…只因镇中各族皆是唯利是图,卖李钻核之辈,以其往昔做派定然是一毛不拔。
即便以将主之强势举动,末将预估所得粮秣也不过六层左右,可此番……
此番仅仅数日已是如数筹得所需粮秣,这……这如何……”
张宁望着李兰微微颤动的肩头,沉吟片刻道:“你是说镇中的世家大族们一改往日做派,异常得大方。
所以你因此而难以心安,对吗?”
第八十一章 夜话
李兰苦笑:“将主明鉴。”
这确是张宁的忧虑。
世家大族,强宗豪右中或有酒囊饭袋,可其掌权者绝非是易于之辈。
否则也断然无法在北疆这等恶劣之地立足,更遑论还开枝散叶了。
命李兰协助吴之甫向各族强征粮秣物资,一方面固然是军府库存无法满足出征所需,另一方面也有借机削弱富户大族实力的打算。
张宁早已暗中召集一应官吏做过估算,以其目前的存粮若要按量上缴,那么诸族所剩余粮只够勉强度过冬天,军府亦是如此。
这也意味着在春耕秋收前,双方都会处于极度缺粮的阶段。
没有了粮食,各族自然如没牙的老虎,即便欲与自己为敌也难以笼络足够的人心。
因而在张宁的预计中各族定然会百般推诿,不料其竟然全力配合起了军府…
事出反常必有妖!
身为世家子弟的李兰能主动提醒自己,实在不易。
张宁负手而立,沉吟片刻想要开口却一时哑然。
倒是李兰心思通透瞧出了他的尴尬,俯身道:“将主唤末将伯虞即可。”
伯虞……倒也合适。
伯者……长子也,虞…善良无虑,哈,这倒是出了些岔子!
张宁细细揣摩一番后,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
自十六国始,诸多民族进入中原建立政权,为稳固统治无不大力推行儒家,效仿先贤取定表字。
时至元魏,因受本族拓跋鲜卑传统语言文化影响,元魏统治者在表字的取定上多采用鲜卑用词,如太武帝拓跋焘字佛狸、清河王拓跋绍字受洛拔。
一直到迁都洛阳基本完成了中上层统治集团的汉化后,元魏所流行的表字才逐渐与汉文化传统一般无二。
然而北疆六镇是为特例。
这里以罪臣流民居多,传统武人又自感被元魏朝堂抛弃,因此竭力抵制汉化。
似卜苏牧云、高欢这般的人从不以表字行事,吴之甫褚行之辈更无颜提起。
唯有李兰这等出生世家的汉儿会保留着及冠之年取定表字的传统。
作为世家一员,在如此时刻主动向自己示好,自是令张宁蓦地生出几分亲近,若再直呼其姓名虽不违矩可终究是有些不合时宜。
“伯虞,你有心了。”
张宁拉起李兰走向厅堂,早有侍从在此生起火炭,将墙壁映照成一片红色。
两人各自坐下张宁想了想道:“自前番击退蠕蠕后本将每日都如坐针毡,只因军镇寥落北疆疲敝!
这等事放在以往不过是疮疥之疾,可如今却远非如此。
仅我怀荒一地就有大小匪贼十数股横行无忌,更有蠕蠕逼迫于外,诸族世家毁稷于内!
这样下去北疆势必有倾覆之危!”
李兰听得这话不禁挑眉。
他是聪明人自然能识得话外之意。
更令他深思的是张宁乃是中原强宗嫡脉,以其身份定然不会无的放矢,难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一念及此李兰作汗颜姿态:“将主深惟重虑,是各族有眼……”
张宁抬手打断:“伯虞不必如此,你我皆出于强宗世家,他等是作何想焉能不知?”
他望着红彤彤的炭火稍作沉吟,忽而笑道:“此番诸族既已做出选择,那便各自出招就是。
尔朱氏固然势大根深,我张宁未必就任人拿捏了。”
虽是轻笑可这话说来却莫名带了几分冷意,哪怕是在炭火旁李兰也有一种脊背生凉之感。
正思虑着应当如何作答,一名年轻的少年近侍从后堂徐徐而入,手中似是端着什么吃食。
待到其凑近了再瞧竟是两碗面条。
发愣间张宁已是率先端起一碗递来:“天寒地冻,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来上一碗暖暖身子吧。”
李兰手忙脚乱接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宁不以为意端起余下一碗呼呼大吃一气后,见李兰还呆愣着便笑着用筷子敲了敲自己面碗,待到其回过神来后方才笑道:“伯虞,莫在想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了。
只会倒了你的胃口。
今日你既至此,本将就知你心头所想,这些时日且以分内职责为重,安心随本将出征!”
说着他斜眼瞧向身侧的少年近侍:“没蒜?”
少年近侍颇为局促,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忘了。”
张宁没好气地“嘿”了一声,有心想忍着继续呼噜几口,可想想又抄起筷子打在少年近侍的额头上:“那还不去给老爷我拿来?
真想让堂堂镇将吃没蒜的面?”
筷子敲下,虽不疼但威慑力十足,少年近侍立马就一溜烟地窜入了后堂。
瞧见对方不敢有丝毫惰怠,镇将老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抄起了筷子。
“伯虞快吃啊,今日且先将就着,待到咱们得胜归来班爵叙勋时,再好好庆祝一番。”
镇将老爷一边填着肚子一边还不忘给下属许诺着美好前景。
似是被成为鲜汉勋臣的盛大画面所打动,李兰“诶”了一声也大口吃起了面条。
……
待到彦小子在后厨费劲巴拉地翻出最后一瓣大蒜,匆匆返回厅堂时这里已是只剩张宁一人。
见此彦小子心中颇为忐忑,生怕镇将老爷怪罪,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递上。
待到镇将老爷一言不发地接过,似乎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彦小子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同时余光瞥见厅外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近侍正朝着自己挤眉弄眼,连连招手,彦小子想了想悄然向着厅外退去。
出了厅堂彦小子就见狗儿正哈着气,不断搓着脸取暖。
彦小子正想张口询问,狗儿眼疾手快一把将其嘴巴捂住:“噤…噤噤声,俺…俺将主最…最最讨厌想事的时候被…被人打扰……
你…你你千万记…记着……”
瞧着对方不容置疑的神色,彦小子连连点头,待到狗儿将手收回他才竭力模仿着道:“好…好好……”
他实在不太明白为何怪人会让自己在狗儿跟前学其讲话的方式。
这不是羞辱人吗?
可偏偏这狗儿好像还挺受用的,时而…时而还像是在刻意巴结自己……
奇怪!
第八十二章 新任
张宁接过半蒜没着急剥开,用单筷穿过架于炭火上细细炙烤。
蒜衣迅速焦褶,进而透出逐渐变为金黄色的蒜肉。
迎着烤蒜的香味,巫日合云阔步迈入厅中,似是毫不在乎可能打断张宁的思绪。
他望着李兰留下的空碗,似笑非笑:“将军不会认为以这等小恩小惠就能使其归心吧?”
巫日合云曾经嗓音如何已是不得而知,在黑山寨上与匪贼绝命搏杀后他的脖颈处受到重创,声音从此沙哑异常,如刀磨石锯。
此刻听来竟平白为本就因数支蜡烛灭去而昏暗下来的厅堂添了几分森森鬼气。
张宁懒懒靠于椅背,整个人像是陷入了黑暗,他双眼微阖:“哪怕六镇近乎与大魏国土隔绝,可诸大族在北疆仍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李兰既是其中少有的青年俊杰自是不缺女人,不喜财帛,能打动他的唯有仕途……
可偏偏本将给的,那尔朱氏也能给,甚至还更多一些……”
蒜衣脱落在炭火上发出令人不适的焦臭味,张宁将烤蒜丢入面碗中,坐直了身子随手搅拌起来:“如今除了事其亲近,推心置腹…本将还能如何?”
说着他使着筷子挑起面条又咬上一口烤蒜,细细咀嚼起来。
巫日合云奇道:“你就不怕他与各族暗通款曲?”
张宁的手微微一顿,他眼中透出几分令人悚然的凶恶光芒:“那便可惜了。”
镇中能称得上大族的不过四家,在他眼中羌族姚氏与鲜卑犀吉氏虽曾是纵横一方的草原野狼,汉儿李氏、刘氏亦有代北武人之风。可数代人的安逸日子早已使其堕为了守户之犬,行事鬼祟,蝇营狗苟。
如李兰这般欲有作为的干才身处其中难免格格不入,心不自安。
在张宁原本的计划中此番各大族或有抵触不满,终究仍会被军府压服不得不交出粮秣物资,直至自己率军归来携得胜之势与朝廷军威彻底将怀荒掌控于手,使各族再翻不起丝毫水浪。
与柔然人的战争是危险,更是契机。
倘若说数次剿匪成功令应征青壮们初步成为合格的军人,那么直面柔然铁骑的战斗经验足可使其蜕变为一支浴血铁军。
再掠以足额牛羊、米粮等战利品,自己对军府的掌控,对怀荒的统治便再无可动摇。
然而此刻诸族的异变与李兰的提醒皆说明其已是站到了尔朱氏一侧!
是旗帜鲜明地投效!
尔朱氏这股外力真正影响到了怀荒镇才定下不久的权力格局。
既是如此,想来双方目的殊途同归,那就是赶在镇军出征前彻底击垮对方。
张宁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尔朱度律则想要取而代之成为怀荒镇的镇都大将。
一切都将在数日之内见分晓。
念及于此张宁的眸光重新归于平淡,李兰是可用之人,但此番他若是刻意博取信任继而行鬼祟之事,那真就是自取死路了。
巫日合云听得这话,不禁啧啧道:“大人物果真都是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啪嗒。
张宁将筷子置于碗沿:“那么你呢,巫日合云?”
他神情带着郑重:“你愿意做草芥还是大人物?”
军府中最得力的一批从属皆知这位出自黑山寨的工匠,早被镇将大人视作夹袋中人物。
如他这般的狠人军府中并非没有,同为匈奴人的切思力拔就是其中顶尖人物。
但后者多是狠辣果断,唯有巫日合云一人给张宁以阴狠感受。
有些事尤其适合且只能由他去做。
巫日合云思忖片刻答道:“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张宁摇头:“起码这样才能有报仇的机会。”
“你说什么?!”
“难道你就没想过似黑山寨这般的匪贼为何要蓄养你们这批工匠呢?
需要兵刃自可去劫,再不济也能找到路子进行换买。
能作马匹买卖的匪贼不会连这些门路都没有。
何须如此费力不讨好?”
随着张宁这番话音落下,巫日合云的呼吸肉眼可见地粗重起来,他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行同暴走,一字一句问道:“是谁!!!”
张宁神色不变:“本将没有必须要告诉你的理由。”
匈奴工匠的胸膛急速起伏,似乎好几次都差点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
夜色更沉,四方皆寂,唯有厚雪不时自屋檐落下地摔积声。
沉闷中巫日合云突然拿起酒壶扯开瓶塞狠狠朝着嘴中灌了整整半壶,方才长长呼出口气。
其实以他的智识阅历哪儿能还猜不出那隐藏在诸多匪贼身后的幕后黑手!
可那又如何呢?
单以他的身份地位,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成功复仇,唯有跟前此人能给自己机会。
他面色再三变幻,眸中亦是挣扎不断,良久后他终于将酒壶重重摔向院中,随即单膝跪地。
……
第八日晌午,已是连续昏烧近两日的卜苏牧云终于苏醒。
得此消息张宁第一时间放下手头政务前去探望。
迈入厢房,熬制的深苦药味扑鼻而来,几名医师在见到张宁到来后立时起身行礼。
张宁微微颔首接着找来其中一名年龄稍长些的医师问道:“卜苏军主如何?”
医师不敢拖隐,连忙将卜苏牧云的伤情细细道来。
张宁对此自是再清楚不过,但他知道有人此刻一定更为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切。
待到医师禀报后尽数退出房间,张宁径直上前坐于床榻边笑道:“如何,可清楚了?可放心了?”
卜苏牧云面无血色,勉力答道:“还好,不算个废人。”
他浑身上下有着多达十余处包扎,不少伤口仍有着斑斑血迹,尤其是背部那道狰狞刀伤尤为骇人。
这样使得卜苏牧云不得不趴在床榻上,以背朝天,每半炷香便需要仆从帮助其翻为侧身,以免压崩胸前伤口,整日反复如此。
张宁虽面色如常,可卜苏牧云似乎早已瞧出其眼眸中的怒意,又笑道:“将主不必如此,这次确是末将技不如人,咳咳……输得心服口服。”
他虽故作轻松,可一口气说这么长段话仍是极为吃力,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张宁见此下意识想要轻拍其背,帮卜苏牧云缓解咳嗽,但又在瞧见背部那血迹愈发明显得狰狞伤口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饶是已间隔数天,可在想到当日的搏杀时,他依旧感觉寒意逼人。
那高欢当真是一大劲敌。
“你认本将可不认!”
张宁收回心绪,冷笑道:“还有你可别以为受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待到本将出征之日就算是抬,本将也会让人把你抬到与蠕蠕的战场上去!”
卜苏牧云闻言浑身微微一颤,脸上强挤出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他不自觉地将面庞埋于床榻之中,好半晌才轻轻“恩”了一声。
见此张宁也不再多留,嘱咐其安心养伤后就快步离去,需要他处理的事还很多。
自军府向全镇公开张榜征集随军青壮后,紧张又急迫的气氛就在整个怀荒镇蔓延开去。
其中既有将要面临柔然铁骑的紧张与一丝埋藏在镇军军士内心深处的畏惧,又有军府从属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以及众多镇户营户对战争的忧心忡忡。
哪怕张口闭口间人们仍是蔑称其为蠕蠕,可张宁却敏锐地察觉到近来对于剿匪中的种种事迹,得胜之役…人们讨论得越发多了。
似是想以此等方式舒缓心头的畏惧。
对此军府自是乐见其成,甚至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不过张宁却开始有意将自己与这种气氛隔绝。
他是怀荒镇都大将,是这方天地的主人,他将要面对的战争更不是儿戏。
从属的效忠,部曲的抛头颅洒热血,青壮镇民的云集景从,都成了他需要背负的责任。
毫不客气地讲这更是一场豪赌。
他既需要完成朝廷大将指派的任务,又要积下军功夺得足够的战利品,以保来年春耕。
抱着此等想法张宁离开卜苏牧云的厢房后接连拒绝了数位军中将校的探望请求。
卜苏牧云迟早会再度回到军中,但绝不应当是以现在这个满身伤痕的状态。
行走于后院碎石子铺设的小道上,张宁头也不回地问道:“尔朱度律在做些什么?”
狗儿紧紧跟随,闭口不言,彦小子吞了吞口水:“禀将主,尔朱军使今早出府于镇中闲逛,怪……巫日合云大人正奉命监视。”
早在张宁初次征讨黑山寨归来时,奉命监察镇内异常的王彬就已是显出力所不逮,对于褚行的一些行踪无法做到及时掌握。
这其实也不怪王彬,他本是武人出身擅长陷阵打杀,哪怕担任一军之主搞起监察来仍是外行。
可那时除了自己最为信任的王彬外,张宁确实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才让褚行暗中逐渐拉拢团结起了一股不小的力量。
如今得巫日合云投效,以其性情再适合不过此任,唯独需要担心的是他被复仇而冲昏头脑。
得时刻注意敲打。
第八十三章 豪强发难
令张宁隐隐生忧的是尔朱度律的动向。
权力相争历来残酷无比,不死不休,断然不会无疾而终。
在昨日被魏有根戳破妄图祸乱民心的阴谋后,豪强大族必定将以更激烈的手段递出投名状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与立场。
以此推断尔朱度律怎可能还有心思在镇中闲逛?
难不成是自感大事已定提前巡视领土?
呸!
张宁面色一时阴晴不定,他有心想要出府入镇一探究竟,又忧虑这是尔朱度律在刻意调虎离山,一时间竟有些举棋难定。
见此狗儿与彦小子不由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等待自家将主做出决断。
思虑片刻后张宁快步走向书房提笔在信纸上书写一阵后,细细将其折叠交由彦小子。
叮嘱一番后彦小子混于一众侍从里出得戍堡,旋即悄然窜入巷道之中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一众侍从则向着镇中各处奔去,不多时怀荒诸多豪强大族皆收到消息,镇将张宁今夜召诸族族长家主前往府中议事,疑似有意令诸族嫡子俊才入军府效力。
晡时,更确切的消息从某位吏员的口中传出,军府已准备好了十份告身,予以发于诸俊才。
在普通镇民眼中此举似乎是军府有意示好,可对豪强大族而言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引得轩然大波。
仅半个时辰后,就有姚氏族人姚添之子姚吾前往拜访从事史吴之甫,询问此事真假是否可使镇将收回成命。
紧接着谘议参军李兰,法曹从事魏有根甚至包括记事从事孙德在内的军府官吏们皆受到了来自各豪强的问候与拜访。
这些大族们掌握大量土地、宾客、附庸极多,能量也非同一般,哪怕吴之甫等不少人已是从七品从八品的朝廷官吏仍不得冷言以对,只能竭力安抚应承。
其中作为李氏长子的李兰更受到了多方指摘。
在此期间镇将府却是风平浪静,似乎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直至黄昏时分方才有新消息传出,镇将大人在得知豪强大族的反应后暴怒不已,亲手摔碎了从洛阳带来的上好玉杯,大骂诸族族长皆是鼠目寸光的山野鄙夫,根本无心为大魏效力。
随即在盛怒下作出决定,勒令诸族族长今晚必须到场,凡族中子弟收到告身者必在明日辰时前至军府报到,并于巳时随第一批镇军前往武川镇东与朝廷大军会合,凡不至者皆以军法论处。
这次就连普通镇民们也为之震惊,明眼人都能瞧出镇将大人是铁了心要将怀荒诸族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哪怕是提前派出镇军去武川镇也在所不惜。
为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更有两支镇军在军府的调动下封锁了城垣,巡视镇边各处。
豪强大族们得知此事后无不错愕愤慨,暗中联络中有人直言不讳:张宁这是不打算给他们拒绝的机会,这是要逼他们铤而走险!
一时气氛诡异。
……
魏正光四年,十一月三日,夜,大雪。
镇将府。
张宁坐于厅堂之中,闭目不语。
周遭异常的冷清只有燃烧的火把噼啪作响。
距定下的议事期限已过了足足半个时辰,可除了一些实力较弱在镇中明显处于弱势的小族族长至此外,厅中再无他人。
而哪怕是这些人大多亦是唯利是图之辈,想着两头占得好处。
他们不时偷偷打量坐于上首主位的张宁,可谁也瞧不出这位镇将大人在想些什么。
这使得小族族长们有些坐不住了,他们不自觉地扭头起了屁股,面面相觑。
他们自是为了那十份军府告身而来,想着先与这镇将虚与委蛇一番,待到其认识到各豪强大族不会来此后本着千金买马骨的心思把告身给予自己。
待到告身得手,诸位小族族长再随便找上些理由溜之大吉,待价而沽。
然而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这位镇将大人此刻似乎并没有立马出声的意思,可如果再这样等下去,恐怕就是各豪强大族的发难之时,届时想走也来不及了!
念及于此诸位小族族长坐立难安,见状候立在旁的王彬叱喝道:“不得妄动!”
他身材本就魁梧雄壮,暴喝声中甲胄叶片碰撞发出铿锵之响,更令人生畏。
下一刻,一队亲卫快步冲出黑暗,个个持刀而立,环视厅堂。
“这……”
一位小族族长自持鲜卑身份想要质问,却在王彬择人欲噬的凶恶目光下不得不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厅堂中的气氛愈发凝重,明灭不定的火光下诸位小族族长额颈汗水涔涔,后背也是一片湿润,只得一次又一次抬起衣袖抹去汗水。
他们怕了,开始悔恨自己为何要不自量力,鬼迷心窍地加入这场席卷怀荒的风暴中。
他们怕被那位一言不发的镇将大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就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骤起的喧闹打破了怀荒深夜的宁静。
“走水了!”
“武库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啊!!”
厅中众人顿时惊诧不已,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天空竟已然是通红一片,火光缭绕之下黑烟滚滚!
军械库着火了!!!
是豪强大族们出手了!
他们是想要毁掉军械,毁掉镇军赖以出征的本钱么?!
有人忍不住轻呼起身,可旋即就呆愣在原地,因为哪怕如此那位镇将大人已经微闭双眼,似乎已然沉沉睡去。
起身者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反倒显得极其惶恐胆小。
正当他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名军中小校疾步而入,单膝跪地:“禀将主,镇北镇东有不明身份者快速集结,正趁着夜色朝戍堡掩杀而来!”
来了!
众人心中皆是闪过这一念头,随即不约而同朝着那闭目养神的年轻人望去。
只见那年轻人不知何时已暴睁双眼,仿佛锐利的光芒随之绽射而出:“有多少人?”
“应当有数百之众!”
听得小校的回答,众人瞳孔不由微微一缩,能够在短短一天里不声不响集结武装起如此人数的叛军,也唯有各豪强大族们能够做到了罢!
第八十四章 告身
如今邹炎领两军在外封锁全镇,镇中仅余王彬一部!
再加上武库起火,戍堡中定是一片混乱,如此情形下各豪强率族亲仆从数百人来攻,恐将危矣!
堂中诸小族族长不由暗自叫苦,埋怨这镇将实在太过托大竟然将绝大部分兵力置于镇外,防备各家嫡子俊杰逃窜,却是恰恰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届时戍堡被破,他死了不打紧,倒是连累自己这些无处可去之人。
岂料张宁沉吟一阵后道:“这些个豪强们谋划已久,断然不会仅纠集数百之众……
如本将预计不错此番来取本将项上人头者……应当在千人左右!”
他并非信口胡诌,豪强大族虽不比世家强宗,但也是当地盘根错节,势力极大的存在。
以其号召力,仅奴隶佣客就能集结几百人,更遑论还有诸多族人。
报信小校闻言冷汗直冒,他不敢深思若是将主轻信了自己的禀报会造成怎样的恶果。
见此张宁摆摆手:“你不用自责。
叛军以夜色作为掩护,又刻意隐藏行迹以作欺瞒,因而非你之过。”
说罢就示意小校退下,小校立时如蒙大赦快步离去。
张宁随即侧头望向王彬,这熊罴掰着手指关节噼啪作响:“将主,俺定将这等叛贼杀个精光!”
王彬狞笑不止,他的血口牙缝中似乎已是传出丝丝腥臭气息。
“莫杀光了。”张宁颇有些无奈地叮嘱道。
厅中众人瞧见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北地尚武是不争的事实,豪强们敢于在此刻发难定然也是有所依仗,至少兵甲之利不会逊色镇军太大。
可偏偏在这主仆二人那些豪强们真就如同土鸡瓦狗,在做着以卵击石的愚蠢之举。
这是如何回事?
正想着王彬也是领命穿过厅堂而去,众人只感觉一阵劲风扑面,不觉更是大骇。
寻常士卒着皮甲,提兵刃,背食物饮水,合计近二十斤。
似王彬这等全身批重甲的人物,甲胄兜鍪护臂种种合计超过四十斤,换做常人走动都是难事,可这王彬行来却是虎虎生风!
难怪能被镇将所依仗!
可哪怕是这等熊罴之士岂能真的以一敌百呢?
张宁却不给众人多作思索的意思,他轻轻拍手便有两名近侍从后堂而入,将一张张淡黄薄纸置于众人桌案前。
诸小族族长定睛一瞧呼吸就下意识急促起来。
这竟是盖有军府大印的空白告身!
说是小族族长,可他们与姚氏李氏等豪强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其中不少阖族仅是堪堪过百人。
比起普通镇民他们或许有更多的田地,有自己的一些小产业,但奴隶佣客少得可怜,真正值钱的产业、肥沃的土地更是寥寥无几。
他们发展的空间早已被豪强大族们尽数占去,丝毫触碰不到向上的机会。
倘若没有族人能够在镇中为官,没有军府介入,那他们与大族蓄养的牛羊鸡仔无二,只能待到肥时被大族择机吞并。
这也是其甘于前来镇将府冒险的原因,他们需要一张告身来改变现状,哪怕是将其卖与豪强!
说不得就能换取一个全族发展的机会呢?
而此刻张宁却给了他们一个最好的选择,一张空白的告身。
这无疑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在告诉所有人军府允许其择才为吏做官!
这是一个有朝一日能够取代当今镇中豪强的机会!
一时间不少人双手颤抖,难以自持。
“敢问…将军,镇军可有守住戍堡的把握?”
有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竭力平复心境问道。
张宁微微一笑:“自然。”
“可…可叛…叛军数倍于我!若将军不弃……”
那人咬牙,似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我等可召集族中亲自誓死守卫戍堡。”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可立时都明白了此人的决心。
与其等着有朝一日被豪强大族们一口吞下,倒不如搏一把!
出乎意料的是张宁谢绝了眼下可贵至极的兵源:“无需如此,兵法有云将能立威,卒能节制,号令明信,才能攻守皆得,试问那些个豪强诸族们可能做到?”
“自是……不能。”
另一人试探着说道。
张宁满意颔首。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
……
镇北,李府。
这里的寂静与戍堡外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显得格格不入。
几名持刀者,立于府门外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警戒着。
在他们看来不消多时怀荒镇就将换上一位新的主人,届时几人的命运虽不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一兜赏钱是少不了的。
说不得还能得到几个先前做梦都不敢想的水嫩女人!
一念及此几人心头火热不已,其中一肥壮男子更平白生出一股尿意,当即向着旁侧巷道缓步踱去。
见此情形另两人互换了个猥琐眼色接着嘻哈骂道:“马三你可真是够快的,这就不行了?”
“滚你娘的,胡说八道个啥?老子又不是雏儿!”
“哈哈,那你也走远些,免得风一吹让咱哥俩闻到你狗日的尿骚味!”
“娘的!”
寒风呼啸,马三虽极不情愿可还是骂骂咧咧地走远了些。
走到一处偏僻的巷角,他刚掏出家伙就瞧见身后有一人影悄然而至。
马三扭过头去还想骂那家伙还敢装神弄鬼吓唬自己,可在瞧见那络腮胡男人后不由神情一滞。
随即来不及喊叫胸口就多了截冰冷的刀刃。
马三只感觉又痛又冷,想要开口讨饶那刀刃一转竟蛮横地在他身体里搅动起来,直至他双眸彻底没了神采方才缓缓拔出。
巫日合云鄙夷地瞧了瞧马三的裆部,不屑地吐出口唾沫后提刀向着李府府门前摸去。
他的脚步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两人回过头来见来者是一陌生人先是一愣,随即也不含糊立时扑上。
可这两人远不是巫日合云的对手,仅片刻就身首异处。
巫日合云四处瞧了瞧,将两人的尸体拖至巷角后轻轻推门入了李府。
地上的血迹很快就被大雪所覆盖住了。
第八十五章 豪强族子
李府中冷清异常,平日里往来不绝的仆从家丁皆是不见踪影。
巫日合云似是对李府的结构很是了解,三两步就迈入后院。
院中小径蜿蜒,亭台水榭点缀其中,使人恍然置身江南水乡,一派魏晋遗风。
饶是久居北疆的巫日合云已一时恍神,刹那间一支利箭疾射而至钉入巫日合云脑侧亭柱一寸有余!
匈奴铁匠骇然,方才若不是自己心有所感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跃半步堪堪避开这一箭……
恐怕此刻已是身首异处!
再瞧庭院中几名刀手正掩杀而来。
显然比起府外,这里的戒备高出不止一筹!
巫日合云嘴角透出几分狰狞,他虽非擅长持刀蹈阵的悍将,却也是知晓当下唯战而已!
守卫在此的刀手端的是武艺出众,非寻常武人能敌。
彼一交手就令巫日合云吃了苦头,肩膀、右膝连连受创。
可巫日合云丝毫不退,眸光反而愈发明亮,因为几番交手下来他确定了一点。
这些豪强蓄养的刀手身手上佳,唯独欠缺生死搏杀的经验,欠缺了武人最至关重要的凶狠。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有失才有得,他们固然有着相比常人优渥数倍的习武条件,可身为豪强一员,平日横行乡里无人敢惹,能真正出手搏杀的机会屈指可数,多数时间都只是相互比斗。
而今见过血的精湛刀手都被豪强家主视为手中利刃,带去强攻戍堡,留守在此的自是要略逊一筹。
巫日合云且战且退,拉开身位后突然向着其中一人扑上,满脸尽是要以命换命的凶戾之色。
那刀手哪愿如此,何况比斗时更没见过此招,下意识就要伺机格挡后退已是被巫日合云抓住了其愣神的机会一刀捅死。
剩下几人见此一幕尽皆大惊,巫日合云趁此机会欺身而上又杀一人!
仅剩的两人顿时遍体生寒,然则眼下退无可退,更遑论主家向来以恩养士,这时退去岂不有悖道义?
往后两人在北疆哪还有立锥之地!
两人相视一眼咬牙默契地选择了前后夹击,巫日合云当然落入下风只得勉力招架。
眼瞧着再拖下去自己定然不是敌手,他眼神一狞突然抬起左手挥拳向着前方刀手打去,与此同时整个人侧开身子右脚踏出借力一刀劈向后方刀手!
后方刀手哪能料到跟前这匈奴人竟会有如此疯狂举动,猝不及防下被一刀砍中,随即捅入胸腹身死当场。
前方刀手瞧见巫日合云挥来的拳头,只觉得对方异常地小瞧自己,当即斜劈而过顷刻间巫日合云左手莫三根手指齐齐断裂!
三根手指如三截断掉的蜡烛洒落在雪地中,巫日合云低吼一声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可他手中的动作亦是不敢有丝毫停滞,拔刀接反手叩刀一气呵成将最后这名刀手捅死。
长刀坠落插入殷红的雪地中,巫日合云咬住衣袖撕下布条为左手略作包扎后拔刀推门走入了一处厢房之中。
屋中六面古色屏风正当门,巫日合云阔步而入,身形映衬在屏风之上如索命厉鬼。
案桌前一披头散发的青年眉眼低垂似是正昏睡,没曾注意到访客已至。
“李参军,某奉镇将之名而来。”
巫日合云此时的面色已是缓和,没有丁点方才经历一番险死还生苦战的模样。
李兰缓缓抬首,脸庞赫然有着几道狰狞伤痕,巫日合云见此瞳孔一缩,他对这等因鞭笞而造成的外伤并不陌生。
“李伯虞有愧将主信任!”
……
戍堡。
武库的熊熊大火一时间难以扑灭,因为难闻刺鼻的烧焦气息遍布整个戍堡内外,并随着寒风向镇中扩散而去。
尽管如此城头一片肃然,百支火把如繁星般照亮了整片城墙,不时有耀眼的微光闪过,那是铠甲甲叶和武器反射所形成的。
军士警惕戒备的身影往来于各处城楼之间。
在这井然有序的城头上,唯有一人独自伫立。
王彬神色冷冽:“副军主刘臧令何在?”
值守什长跪于跟前:“禀军主,刘副军主申时皆族中急信离去,半刻前匹马而归,身负重伤!”
“什么?!”
王彬勃然大怒,李兰与刘臧令两人是自家将主委以重任的豪强子弟,是军府与大族间的联系。
正因两人的存在才能接二连三地获得米粮物资,才能顺利保怀荒不乱。
可今日先是身为谘议参军的李兰无故失踪,再是任副军主的刘臧令回族后重伤而归。
这如何得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王彬微微蹙眉,他早有军令城上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不得擅自行动,回头瞧去却是刘臧令在两名亲卫的搀扶下急布赶来。
他确实受伤极重,整个腹部与肩膀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前额红肿一片应当是被人以钝器集中,暂时不敢上药,脚下也一瘸一拐幸得有亲卫扶持,否则行走都是难事。
也许由于脚步过于急促,面色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潮红。
“军主,姚氏和犀吉氏伙同镇中三姓七族反了!”
还遥隔丈远刘臧令就急切叫道。
听得这话王彬神色立时凶恶起来骂道:“闭嘴!胡说八道什么!”
刘臧令愕然止步,可是他很快就明白了王彬的意思,意识到方才自己那话可谓极为不妥。
再瞧周围,果不其然一些靠得近的镇军军士脸上皆是闪过惶恐与茫然。
作为土生土长的怀荒人,军士们哪儿会不清楚豪强大族们的势力!
刘臧令讷讷上前只以为还要受上顿喝骂,不想王彬只是沉声问道:“今日是怎么回事?”
这位刘氏家族的亲弟闻言露出悲戚之色,颤声道:“今日族中遣人送口信于卑职,言明有要事相商。
卑职本不该擅离军中,可想到今日来镇中局势云谲波诡,身为属下自是应当为将主分忧才差亲卫将此事报于军主,卑职则快马加鞭赶回族中……
不想……
不想此番竟是族中心怀叵测者的诡计,家兄已是被其加害!
卑职…卑职也是拼了命才杀出条血路!”
第八十六章 叛军
刘臧令来得匆忙,面庞仍有污秽,只卸下甲胄未来得及换穿的衣袍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声泪俱下的一番话后周遭将校具是不由生出几分哀恸。
又听他继而咬牙道:“还请军主速速发兵,剿灭叛军!!!
叛军起兵仓促,又以各族区分各自为战,应当赶在其合兵之前主动出击,逐个击破!”
说罢他直直跪下以头抢地,咚咚作响,一副欲要誓死报仇的模样。
两名亲卫见如何都拽不起他只得跟着一并跪倒在地。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皆是聚焦于王彬,也唯有他才能清楚镇将大人的打算。
这也正是将校们所关心的,是主动出战还是扼守戍堡。
可不待王彬言语城下蓦地响起一阵刺耳喧哗,众人附在城头瞧去竟有数十军卒从夜色中冲出狼狈向着戍堡跑来,口中呼喊不绝。
一年轻伍长听了一阵蹙眉道:“似乎是邹军主麾下的军士!”
王彬凝神细看一时不察却被皑皑白雪刺花了眼,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低低骂了一句再度瞧去只觉得这群溃兵个个灰头土脸,血污沾脸,周身血迹斑斑,与刘臧令几乎如出一辙,显然也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前方几人更是甲胄破碎,甚至连刀剑都不知弃在了何处,后方些的还融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瞧不清楚。
跑得近了众人才听得他们急切地叫唤着“开门”、“救命”之语,其中好几人嗓子已是沙哑不堪,叫得破了音。
城头军士听了不觉丝毫滑稽,只感到遍体生寒,那些急躁惶恐的吼声让不少人都忧虑起来。
豪强大族们果真厉害,竟杀得邹炎邹军主麾下的军士这般丢盔弃甲!
在新建的怀荒镇军序列中邹炎及其部署一向以稳妥谨慎闻名,其步步为营的作战方式虽时常被某些士卒在私下里调侃是形如乌龟老鳖,可打心底里谁不想在战场上有这样一支友军守护在侧?
先前听说镇中的豪强大族们举兵叛乱,军士们心中难免不安可终归不算恐慌。
毕竟己方随王军主扼守戍堡,外有邹军主率两部封锁军镇,这般相互呼应,内外夹击下叛军实难成事。
这也是各将校们心中隐隐想要请战,率军主动出击的缘由所在。
可此刻发生的一切正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人,形势已是发生了军府所始料未及的变化。
念及于此众军士不由惶恐。
与此同时溃兵已是冲近城下,眼见戍堡大门仍未打开,而自己后方竟逐渐响起了阵阵喊杀声,不禁大乱!
叫嚷声顿时此起彼伏,哀求者,怒骂者,哭诉者尽皆有之。
混乱中有人大喊让城头放下吊篮,更有人溃兵不顾一切想要攀上城头。
见此有小校命人拿来吊篮正要放下却被王彬劈手夺过,错愕间只听王彬冷冷叱喝:“没俺军令,谁也不得打开城门,不得放任何一人入堡!”
旋即他一把推开小校,冲着正欲攀上城墙的溃兵吼道:“军府有令,你等溃兵不得入堡!凡攀墙妄图违抗军令者一律射杀!”
说罢二十名弓手在王彬亲军的号令声中张弓搭箭瞄准了想要攀墙的溃兵。
箭矢在火把的映衬下泛起丝丝寒光,溃兵不得不选择放弃攀墙,不住叫骂起来。
王彬沉着脸:“想要活命者就在门前结阵,击退了叛军自会放你等入堡!”
旋即他望向远处不再言语,神情明灭不定。
众将校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触怒了他。
唯有刘臧令抬起头来咬牙道:“军主难道要眼睁睁瞧着我镇军将士惨死在眼皮底下吗?!”
众人骇然,见刘臧令已是磕得前额血流不止,语气又是慨然,不由升起敬佩之情。
城头军士们亦是忍不住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起来,话中多为议论指责,不满王彬的冰冷作态。
王彬头也不回:“俺已经说过了,想活命他们就得在城门前自行结阵,届时自有箭矢掩护。”
刘臧令以拳击地愤然道:“你这是要他们死!”
王彬不答。
正在此时,远处街道之上突然有人放声怒吼:“镇将张宁倒行逆施,欲以怀荒之民性命换取军功,该杀!”
话音落下诸条街道上骤然点起无数火把,凛冽寒风之下火光摇曳,竟如数条栩栩如生的火龙般蔚为壮观。
火把之下千余人同时响应:“该杀!该杀!该杀!”
随即数条火龙似锁定了猎物般同时朝着戍堡游来!
城头将士见此不禁面色顿时煞白一片。
他们虽有战阵经验可大多是两三百人间的缠斗,己方又占据军备之利,因而心头大抵是底气十足。
可谓从未见过如此敌方人数明显多于自己数倍的大场面!
饶是不善言辞的王彬感受到周遭将士动摇的内心,也准备开口以作激励。
可偏偏刘臧令又道:“王军主,城下同袍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若是你当真不愿让他们入堡,那便让末将从吊篮而下,末将愿与诸袍泽同生共死!”
刘臧令并非桀骜不驯之辈,自接受张宁招揽进入镇军后他的表现一直较为低调。
他既无大族子弟常见的傲气,比之寻常将校又多出学识,虽做不到与袍泽们同甘共苦,但也广受军士爱戴。
此番众人皆是没曾料到他会与王彬针锋相对,可转念一想却又那般合情合理。
突遭大变,族兄身死,自己独自杀出,其眼下的处境不正如堡外溃兵一般吗?
抱着如此想法,众人大多对其升起怜悯同情,有人不由出列与其一同请命。
王彬却始终不为所动,只大声喝令军士们准备御敌,凡有两阵鼓声后仍不到位者,斩!
一众将校闻言不敢再做多留,纷纷快速回到各自城墙防区,只剩下寥寥数人还簇拥在王彬身边。
刘臧令埋下头去,神情再不为众人所察。
待到王彬背过身去时他突然抽出亲卫鞘中钢刀朝着王彬劈去!
与此同时其两名亲卫也一左一右扑向两名毫无觉察的镇军将校!
第八十七章 攻城
“这么说刘臧令确有弑兄之举?”
出乎意料的,当李兰指出刘臧令就是豪强大族们埋在镇军中的暗子时,巫日合云并不如何惊讶。
李兰先是错愕随即陷入沉默,半晌才涩声低笑:“诚然,我虽从未虚言诓骗将主,但似我这般的人又如何能奢求将主信任呢?”
他本是心智聪慧之辈,只因遭遇亲族背弃方才有前番的失态,此刻略一深思哪儿还不知其中关节。
想来将主从头至尾都未全心信任过自己罢。
作如此想,李兰只觉胸中异常憋闷,几月来竭力操持似乎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早些起兵之时,老父命自己与刘臧令一并作为诸族内应做那里应外合之事,自己慨然拒绝却遭受鞭笞锁闭至此又是何苦来哉?
可以自己看来那尔朱度律又怎么会是良善之辈,与虎谋皮的下场终究会被尔朱氏一口吞下连骨头都不剩!
与其这般为何不踏实与镇将张宁合作呢?
付出些米粮财物又如何?家族基业不应当更为重要么!
诸族家主族长们竟是连这都看不透?
世间最可怖的事莫过于此,自己分明有着建功之志,有着洞若观火的明眸,有着一身慨然之气,却如何也挣扎不出家族出身所带来的束缚。
它成就了自己,也如蛛网般缠住了自己!
那些鼠目寸光,只顾蝇头小利的小人蛀虫就像是一层又一层的污泥附着自己,将自己拉入无尽的沼泽,欲使自己深陷其中!
李兰神情再三变化,心如乱麻。
巫日合云在旁瞧着,虽知李兰已是与军府心生嫌隙可他对豪强之人没有丝毫好感,只淡淡道:“李参军,还请随某来。”
李兰闭眼长叹:“不知军府有何安排?”
既然军府从始至终未曾信任自己二人,那么刘臧令处断然也无法成事,这次看似声势浩大的叛杀镇将必然会以失败告终。
可以说此刻全镇形势,那位镇将大人都尽在掌握。
这等情况下又需要自己作甚呢?
巫日合云一边推门外走,一边道:“自是使李参军得诸族人心。”
对于巫日合云的遭遇李兰早有耳闻,此刻只当其在讥讽自己,不禁蹙眉:“如今入夜宵禁,城门闭锁,四处尽是叛军,你我二人若堂而皇之……”
不待他话音落下巫日合云已是步入院中,只留下一句:“随某来便是。”
李兰无奈只得跟上。
……
戍堡,镇将府。
就在刘臧令于城头突然袭向王彬的同时,两名本是伏在张宁跟前连连叩首的小族族长亦是暴起发难。
当先下颌留下长须的男子从怀中拔出短匕朝着张宁胸腹捅去,另一人则扑向身侧想要摁住他的臂膀使他不得反抗。
然而就在两人决心行动的同时张宁却是猛然抬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下一刻张宁狠狠一脚踹向长须男子腹部,长须男子哪儿曾料到会有如此突变,整个人本是集中了全身力道于高举短匕的双臂,此刻无从闪躲硬生生受了这一脚,随后重重跪倒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另一人见势不妙反应极快,他顺势滚倒随即向着厅外奔去。
只是仅奔出十步之遥他便被一箭射中当胸,扑倒在地血染白皑。
格朗哈济收起长弓率十名军士持刀入厅,分列张宁左右,虎视眈眈。
剩余三人见此神情震惊,呆愣片刻后纷纷跪地叩首,哭诉自己与此事无关。
张宁笑着起身缓步踱至长须男子跟前:“你也是真够蠢的,就算能成功伤了本将,你以为自己真就能活着走出这府中了?”
长须男子口吐鲜血,呼吸急促咳嗽道:“咳…咳咳……张宁,我恨不能杀你!”
张宁摇摇头:“你杀不了的。
虽然本将也很想知道那些大族们到底承诺了你什么,但转念想来哪怕知晓了也只是徒增笑料。
所以便不问了。”
长须男子闻言面色更红,又气又怒,似乎想要争辩可格朗哈济已是迈步走来一刀斩下。
听着周遭惶恐的告饶声,返身落座的张宁微阖双眼不再言语,见此情形仅剩的三名小族族长不敢再有多言,只呆愣愣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远处,军械库处的大火不知何时已是扑灭。
……
戍堡,城头。
王彬狞笑着掐住刘臧令的脖颈,眼中透出不屑:“将主告诉俺你杀了自己兄长,俺想着那你应当还是有些本事的。
便私心念着能跟你好好打上一番……”
说到这王彬斜眼瞧了瞧堡下已是准备攻城的叛军,忍不住叹了口气:“却不想城下的杂碎们委实来得太快了些,逼得俺不得不快快杀了你。”
刘臧令双脚离地,竭力晃动,似是想要找到着力点。
他的双手抓着王彬的手腕,可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掰动分毫。
这令刘臧令不禁又骇又怕,在他的记忆中哪怕是年少时的兄长亦是无法令他感到如此无力。
他面色呈现出极为可怖的暗红,像是下一刻就将涨得爆开一般。
这令周遭的军士不由想起宰杀牛羊后,常常取出用作保暖之物而吹满气的牛肚。
瞧见这景象哪怕是前一刻奉命斩杀了刘臧令两名亲卫的镇军甲士,也是生出恐惧之感。
王彬说到这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趣,他歪头眯眼瞧了瞧校场后的武库,喃喃道:“大火已经灭了呀……”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当即臂肘一抖就如同毫不费力般将刘臧令壮硕的身躯抛至城下,转而吼道:“放箭!”
一声令下箭如骤雨,奔行在最前方的叛军顿时扑倒一片。
拥挤在戍堡下的那些个溃兵见刘臧令尸首也再不掩饰,纷纷从鞋袖中抽出短刃咬于牙间,开始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
城头军士大惊,立时竭力向下放箭。
可这与抛射不同,需要将半个身体都探出城垛,立时有不少弓手还没来得及放箭就被叛军射中,坠落城下。
王彬连忙喝止,吼道:“爷爷看够了你们唱大戏,现在该赏了!”
喝声回荡间十余名军士抬着木桶疾驰而来,蒸腾得热烟滚滚而起!
第八十八章 底牌
滚烫的沸汤顺着城垛倾泻而下,浇洒在正顺着戍堡裂缝攀沿的溃兵身上。
难以承受的高温立时让攀登最快的十余人浑身烫出拳头大小的泡来。
他们顿时再难使力,浑身烟雾缭绕,哀嚎着向下坠去。
这一情势在刹那间产生了连锁反应,带倒了其下方的更多溃兵。
戍堡的高度虽不能使其立时摔为肉泥,可仍是手脚断裂,血肉模糊哀嚎不止,反倒更为骇人。
哪怕是城头镇军初见如此惨状也不由微微心悸。
不过叛军的步伐只是稍稍一顿,并未受之阻遏。
王彬所部五百人,刨除需守备三库,军府各处要地的军士,此刻可供御敌者只堪堪四百有余,撒在数十丈的城头上显得极为疏散。
反观四大豪强加上数族组成的叛军人数如张宁所预估一般多达千人,几乎是镇军的三倍。
哪怕没有云梯这般的攻城器械,也没有内应如期打开城门,可架不住叛军实在太过了解戍堡,竟是从十余处墙根同时如蚁附般向上攀攻。
弓手伍长王生怒吼着射出一支又一支利箭,他早觉得双臂如铅般沉重,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唯恐叛军从自己这方城垛撕开防线。
一个敌人…两个敌人……五个敌人!
当再度射中一人肩膀,眼睁睁见其坠落于地颅脑崩裂,王生已是无动于衷只木然伸手去拿靠在城垛上的箭袋,再没有先前的满腔战意。
攻城战是公认最为残酷的战争类型之一,攻城的士卒需要有同袍尽数战死而毅然向前的勇气,守城的军士更要有面对尸山血海仍从容应战,自视着人命一条条逝去,甚至比之草芥亦有所不如的坚强心志。
似王生这般出身张宁亲卫的武人多在军中担任中低层军官,无不是各处城段的主心骨,以身作则激励着身侧军士。
可真要实事求是的论起来,除去了王彬、切思力拔这样的佼佼者外,又有几个亲军真正经历过两军对垒的大场面呢?
此刻王生就正处在心志崩溃的临界点,他的大脑早已停止了思考,怒面却眼眸无光,整个人只在机械地杀戮,唯有身为武人的骄傲在支撑着他。
他伸手抽箭却摸了个空,低头望去箭袋空空如也,他呆愣间一支长箭“倏”地从城下疾射而上,直从下颌处窜入由天灵盖破出!
碎肉残骨带着红白之物飞洒出一丈远!
王生张了张嘴,仰面倒下。
下一刻一名头裹黑布的氐人翻身而上,成为第一个杀上城头的叛军!
尽管氐人立时就被补上来的军士扑杀,可这对叛军士气的激励是极其之大的。
霎时间整个城头的压力骤然倍增,饶是王彬一声令下使百名甲士奔赴部署各处要害位置亦是只能勉力支持,眼睁睁瞧着被叛军步步蚕食城头。
戍堡外一处民房中,姚氏族长姚添激动地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银铜鸠杖:“我姚氏子已杀上城头!诸位,如何?!”
民房虽残破可甚至地理位置极好,由此可将戍堡城墙一览无余,因而被豪强大族的家主族长们作为临阵观战的决策之处。
此等牵扯到阖族性命,家族基业的大事他们自不会甘于安坐后方。
眼见姚氏族人率众攀上城墙与镇军厮杀一处,众人皆是精神大振,一扫方才未曾骗开城门,刘臧令也被丢下城头摔死当场的阴霾。
犀吉从佑起身应道:“自当是由我等做最后攻杀!”
姚氏与犀吉氏可谓是此次怀荒诸族倒向尔朱氏,集结族人反叛军府的主导者。
因此两族自然而然承担了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两步,一者身先士卒,率众攀墙,二者全力出击,一锤定音。
两族必将因此付出巨大代价,以此换来事成后的大部分利益。
随着犀吉从佑阔步迈出民房,巷道中陡然发出一阵高亢且热烈的吼声。
两百余名自幼习武,身强力壮的各族子弟集在一处,高高举起手臂,火光跳动之下其声音赫然如一堵堵巍峨的高墙。
犀吉氏的子弟站在最前方,其人数多达七十余人,几乎所有的犀吉氏能战之人皆汇聚于此。
他们个个身披皮甲,手持兵刃,意气风发。
这是诸族的底牌,是豪强们赖以主宰这片土地的依仗。
以这些家族子弟们为种子,豪强大族们坚信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盘踞整个怀荒镇,将这里经营成铁板一块,哪怕是尔朱氏亦无法忽视的一股力量。
如今诸族们决心以此一锤定音。
“荣华富贵,家族未来基业皆在军府中!
诸位可自行去取!”
犀吉从佑身为一族之主自然是有副家传铁甲在上,但此刻他仍只披了一件皮甲,外罩着葛布的衣袍。
他并非不畏惧流矢的侵袭,可此刻只觉得热血澎湃,心绪沸腾。
犀吉从佑早已忘记了自己不知多少年没有这般年轻过。
这些后辈小子尚且敢持刀冲阵,自己难道就怕了么?
试想当年他犀吉从佑就不是闻名一方的才干俊杰么?
屋中,姚添望着诸族子弟冲阵而去的背影笑道:“有此后辈,大事定矣!”
其余诸族家主无不附和,只留得旁侧隔间中一对普通母女瑟瑟发抖。
豪强家主们要的怀荒绝非是只有他们的怀荒,镇民营户们早已被其视作财产的一部分,此番起兵叛府并未做出暴虐之举。
对此褚行很是满意,他笑着扭头望向另一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老者:“李老无需忧虑。
自那张宁击退蠕蠕后自持功勋,目中无人,为一己之私大耗民力。
以致旬月之间,府藏虚竭,又屡屡强使各族纳捐,使镇中怨声四起。
其平日更是耽于酒色,与夺任情,淫乱无忌。
这等镇将军府我等如此施为可谓顺应民心,何须顾忌?!”
李氏老者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与周遭气氛格格不入,对于褚行的宽慰也只是勉力一笑作为应答。
姚添余光瞥见这一幕,眸中闪过冷芒。
第八十九章 浮屠巨兽
李、刘两氏是最早倒向军府一方的豪强大族。
其也代表着怀荒镇中的汉人力量支持张宁的统治,颇有几分汉儿同气连枝的意味。
这无疑令姚氏等族私下里多有不忿。
在尔朱氏的势力到来后,李刘两氏仍不改立场固然有其子弟在军府中任职较高的原由,更因为两氏家主比其他诸族明白推翻张宁,迎来尔朱氏无异于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对怀荒没有丝毫好处可言。
同时相比张宁,尔朱氏显然更具野心,说不得便会将诸族带向毁灭。
偏偏姚氏、犀吉氏等族看不透这道理,只在乎军府掏走了他们多少家底,又勾连野心勃勃的刘臧令弑兄夺权,将刘氏拉向了叛军阵营。
如此情形下李氏再独木难支,李氏家主想要保持沉默亦不能得,唯有倒向诸族叛军。
在其瞧来众叛之下,军府定将倾覆。
只是没料到作为尔朱氏的喉舌,褚行竟会对自己这般以礼相待。
想来应当是刘臧令摔死戍堡下后,尔朱氏需要一股力量统合镇中汉人,与姚氏等形成制衡局面罢!
一念及此,李氏老家主强打精神拱手道:“还请褚从事安心,李氏与刘氏世代交好。
此番刘氏兄弟二人不幸丧命,李氏定会与其扶持。”
话及于此,再不用多言。
褚行含笑连连称道。
……
戍堡城头喊杀咒骂声混于一处,军士厮杀如犬牙交错,浑浊污血顺着岩壁淌下,似是要将整片城墙都染为猩红,目眩骇人。
饶是出身亲军的军官将校,以及青壮中几番沙汰选拔出练为甲士的佼佼者亦是陷入苦战。
不时有人要害处血如泉涌自城头坠下!!
带着两百余名各族精锐子弟一路前行的犀吉从佑见此嘴角狞笑不断。
周遭叛军早已为其默默让出了一条道路,用灼热的眸中注视着他们,只等其攀墙而上,一举夺下城头。
不过尽管身后各族子弟已是叫嚷请战声不绝于耳,犀吉从佑仍没有怒吼着挥刀而上的意思。
他刚勇自矜却非不谙世事的莽夫,身为一氏之长犀吉从佑自有其狡狯之处,深谙要如何才能在这几乎与草原有着相同生存规则的北疆携族存活。
身后的两百余人是各族精锐,是骨血,绝不容贸然虚掷。
他需要一个契机,那个最重要的人还未出现!
轰隆……
突然一阵沉闷的开门声响起,循之望去叛军皆是愕然,戍堡城门竟是在此刻打开!!
怎得,镇军们竟是要出堡请降了么?
凝神望去城门之后昏暗无比,唯有寒风呼啸,恍然狰狞巨兽赫然张开血盆巨口,一时间竟是各族精锐也为之惴惴,无人敢于上前。
幸得随即一魁梧身影显现这才使众叛军暗暗松了口气,可转而又是戒备异常。
来者身披重铠,龟背纹甲叶胸背相连浑然一体,兜銮下是张凶恶暴虐的面庞,恍若一尊行走的浮屠。
“是王彬!!!”
目光于城头搜寻无果的犀吉从佑脱口而出,这本是他苦苦寻觅的战机,是一锤定音的着力之处。
他本该亢奋万分,可不知为何此刻竟有一丝再无法隐藏的胆寒与心悸。
眼神交汇间那尊浮屠露出嗜血的笑容,含带着锁定了猎物时的得意与怜悯。
“放箭!!!”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厉喝打破了城下短暂的寂静,与此同时一众叛军也自发地朝着这披甲壮汉扑去。
能被视为军国重器,袖筒铠自有其可怖之处。
往来飞蝗根本伤不到王彬分毫!!!
偶有几把强弓能将箭矢射入铠中,也只是仅入半寸,王彬钢刀一抖就将其轻松斩断。
面对着周遭迅速围拢的叛军,王彬“嘿”了一声双腿蹬足发力,整个人似炮弹般猛然冲出,当前几名叛军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如木片被重锤砸得粉碎!
最前的一人本是刘氏佣客,自持武艺,想着夺下斩将之功。
可他面对汹汹而来的王彬竟没有丝毫反击之力,被撞得咳血摔出,胸前呈现出骇人的凹陷!
旋即王彬已是再度冲上前,一脚将其颅脑碾碎,双目爆出!
随后其势虽减,可刘氏佣客身后数人仍是倒飞出去,咳血不止无再战之力。
王彬目似寒冰右手持握刀柄轻轻一抖,锋利之刃便如活地一般颤动起来割裂空气,发出锐利的响声。
他挥刀斩死一人后听得左侧劲风呼啸,甚至不用回头去看就伸手一把擒住那人脖颈狠狠捏碎!
继而王彬睥睨四方,喝道:“何人敢于某一战!!!”
片刻间屠灭三人,重伤数人,摧坚殪敌不费吹灰之力,如杀土鸡瓦狗一般!
这一幕震骇了所有叛军,众人心间无不慨叹,这未免委实太过恐怖了些!
此时谁又敢真的上前与其一战呢?
犀吉从佑死死咬牙,丝丝腥味浮现也没有片刻松动。
早闻张宁军府中王彬悍勇无比,是万中无一的步战猛将,他只以为是镇军中的自吹自擂。
毕竟如今的镇军在诸族眼里根本就是由青壮们组成的乌合之众。
猴子群里称霸王又能如何?
可今日一见…委实……
委实是非常人所能敌!!!
而今之际唯有以绝对的数量将其压倒!
他微微侧头瞥见瞧去,所幸一众各族精锐子弟神色虽变,可战意不减。
这也在情理之中,此战乃是诸族搏上阖族性命的一场豪赌,若不能一战而下蹈灭军府,那诸族都将自此于北境彻底除名。
知晓这一点的各族精锐子弟们自然不会退却,也不敢退却。
犀吉从佑当即吼道:“一人之勇又能如何,诸位围而杀之!”
吼声中两百余名各族子弟向前冲杀,直指王彬!
可与此同时,只听王彬身后那狰狞野兽的血盆大口间骤然轰响如雷,下一刻百名甲士结阵而出!
甲士们持矛举盾,攒刺之下如铁球滚于蚁群,硬生生碾出了一条血肉崩碎,残肢断骸满地的道路!
戍堡之下诸族与军府底牌尽出!
第九十章 酣战
“痛快!真痛快!”
王彬狂傲大吼,钢刀砍得卷刃他索性就夺过一把利斧向前劈去,那叛军立时断为两截,血肉喷洒。
滚滚鲜血浇筑之下王彬非但不显狼狈,反倒更为气势迫人,恍若杀神。
趁此机会百名甲士疾步赶来将其簇拥其中,片刻的喘息后又以王彬作为锋刃,结阵继续冲杀。
直到诸族精锐在犀吉从佑的带领下与其厮杀一处,才勉强止住其如战车般肆意碾压之势。
见此情形多名叛军从战阵边缘穿过意图借机杀入戍堡,可无一例外都消失在了深重的夜色中,似滴入湖泊的露水掀不起丝毫波澜。
多名由豪强佣客担任的叛军军官不经急声呼喊:“别再往里去了!
得先杀了这些甲士
杀甲士者有重赏!!”
他们无不认识到不击破这支堵住城门的精锐之军,以侥幸漏过去的叛卒人数根本无力对军府造成冲击。
于是更惨烈鏖战猝然爆发。
以城门前为半径的三丈之内,数百人拥挤在此谁也不肯后退半步,刀枪并举,斧钺相击。
不时有叛军因被斩断手臂肩膀而哀嚎嘶吼,亦有镇军甲士的要害之处被人击中,或是连续遭受重击肋骨胸腹碎裂,轰然倒地!
许是察觉到酣战时久,迟则生变,叛军愈发急促起来,他们踏着前一刻倒下的同袍身躯向前不断冲击,哪怕有人并未当场身死仍冷漠踩踏而过!
城头亦是如此,叛军们一批批地攀上城头,又被军士们顽强地一批批击杀。
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此战,他们的身后像是有谁在用鞭子猛烈抽打,逼迫着他们舍生忘死,逼迫着他们化为没有意识的猛兽去撕咬所见的活物!
整个戍堡内外顷刻如滚烫沸水,翻腾四溅,令人心神动摇,再无丝毫理智可言。
犀吉从佑声音嘶哑仍在不知疲倦地大吼,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豪强大族家主都没曾料到镇军的抵抗会如此决绝,竟是以绝对的人数劣势死死将己方挡在戍堡之下!
这些本都是最不起眼的镇民青壮,或是庄稼汉,或是猎户、牧民,更多的则是一文不值的营户苦力!
可为何其能在短短数月间转而化为一股连豪强大族都心悸的力量呢?
当他们聚在一处竟是平白生出凶猛古怪的力量,好似不可撼动!
军府…张宁……他是怎么做到的?犀吉从佑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难道仅仅是剿上几股匪贼就能如此吗?
倘若张宁听到这话必会忍不住捧腹大笑,难以自制!
他给予了这些贫民穷人活命的机会,使其与其亲人不必再为每日饭食忧心,不必再整日担惊受怕畏惧匪贼劫掠,忧心军府加赋差役,担虑豪强欺压。
修缮城垣,补建民屋,重整镇军,剿灭匪贼,试问这有哪项不是为了怀荒镇,为了他们这些普通镇民?
哪怕是此次豪强造反意欲推翻军府,难道就不是因为军府屡屡向其索要米粮发于全镇,就不是因为军府未曾与其沆瀣一气剥削他们这些普通镇民吗?
北地汉子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们看得清楚心里明白,因而才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军府的旗帜下,死死扼守城头捍卫城门!
犀吉从佑不明白这一点,他此刻只恶狠狠想着早该就这些镇军的亲人聚在一处,杀之泄愤!
倘若早点这样做了,这些渣滓们何敢与自己作对?!
哪怕是不杀,予以胁迫也好!
可现在再做此等打算已是晚矣!
唯有从这些甲士的尸首前踏过去!
“杀啊!”
犀吉从佑大吼着,眼下无需再有多言,只这一词足可唤动无数子弟景从!
刀光如练,犀吉从佑斜斩而出,一甲士右掌顿时齐腕断裂,尚且握着兵刃的手掌掉落在地,片刻间就已是被人踩踏地血肉模糊。
那甲士发出一声哀嚎可旋即咽喉被一箭贯穿,眸间光彩尽去。
犀吉从佑回头瞥去,李氏的俊朗少年持弓而立,神色漠然。
再度回首,军府那只引以为傲巨熊已在跟前!
不用出声呐喊,眼色交替之下数名犀吉氏子弟默契围上,就如秋猎冬狩时围杀荒野巨兽所做的那般。
只是王彬岂是易于之辈,只惊鸿一瞥就识破了犀吉氏众人的谋算。
竟要将自己当野兽般猎杀?
无妨!
将主常将俺称为大黑熊,你等要是有这个本事也罢!
王彬想着怒极反笑!他右肘朝外顶起,整个人抱作一团就朝着一名着皮袍的犀吉氏青年撞了过去!
犀吉氏身为鲜卑大族,留在北疆的只是其中一支,仍保留着狩猎做皮为荣的习俗。
这青年能着兽皮袍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心中不可硬敌立时向着旁侧扑出!
只是他快王彬更快!
青年还在半空中王彬就已是阔步冲至,手肘狠狠撞在青年的胸腹间!
甲胄之利加上无匹巨力,以及王彬满腔怒火,这一次造成的伤害比先前还高出数倍!
那青年胸腹瞬间被肘臂胄甲的边缘处划开,接着在巨大的压力迫使下他的五脏六腑砰得炸开,肉块碎屑击打在王彬的脸上却没能令他的冷酷表情有丝毫松动!
从稍远些瞧去那青年就如同顷刻间爆开了一般,入目唯有大片血雾!
下一刻王彬从血雾中踏出,似远古凶神饶是犀吉从佑也不由脚步一滞!
四名犀吉氏子弟咬牙朝着王彬冲去,箭矢射在王彬的甲胄上重重弹起,没能阻碍他半步。
身后甲士紧随攒刺下一名犀吉氏子弟躲闪不及被刺出十余处血洞!
剩余三人舍生忘死可王彬长臂探出抓住一人手腕,用力一捏那人就手骨碎裂,兵刃坠地!
王彬哈哈大笑,另一只手利斧挥刀那人首级飞出一丈之外!
旋即他挥舞之势不减,将利斧抛至空中反向而握,砸中一人颅脑!
那人顿时浑身软塌塌地倒下。
王彬又是一声快意大呼,任最后一人短斧劈中自己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