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9章 刺杀
傅今仍旧上了阁楼,看着越王府的卫队,往皇宫进发。
这段路,是姜氏嫡长一脉回到权力中心的最后一段路。
走过去了,便是万乘之尊,走不过去,那就尸骨无存。
狄凡和倪骏带领的禁军,护卫在两侧。
杨殊的亲卫,将他拥在中间。
一行人沉默而警惕地,往皇宫行去。
一阵风起,灯笼摇摇晃晃。
忽然一箭飞来,烛火应声而灭。
却听阿玄喊道:“停止前进,迎敌!”
卫队丝毫不乱,立刻停了下来,禁军在外,亲卫在里,将杨殊拱卫得密密实实。
沉默冷肃中,敌人出现了。
狄凡下令:“盾卫,立!”
没有光线,傅今看不清那边的战况,只能凭借兵器相击声和喊杀声判断。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二十四年了,希望老天有眼,思怀太子没能走完的那条路,让他至死保护着的孩子走完吧!
战况逐渐激烈,杨殊低唤:“阿玄,我的剑呢?”
阿玄却没有主动递上,而是回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您亲自动手了,还要我们做什么?”
明微点头:“他说的没错,你如今身份不同,不可轻易涉险。何况这样的对阵,禁军经验丰富,还是不要轻易插手的好。”
今日的阵列,早就排布了不知道多少次。一层一层的护卫,不可随意打乱。
单个的禁军虽然比不上顶尖的高手,但是排兵布阵的对战,能够发挥他们成倍的战力。
杨殊无奈道:“我还没说什么,你们倒是把话都说完了。剑拿来吧,就算我不出手,也得防备对方的冷箭,对吧?”
阿玄这才把他的伞递了过去。
明微也没有出手,她可以感觉到,现在出手的都是打前阵的啰喽,实力固然很强,可如果这就是他们的主力,根本没可能攻破防护。
看着看着,她轻声道:“你觉不觉得,这情形很像二十四年前?”
“嗯。”杨殊低应一声。
他是在二十四年前那场厮杀中出生的,听傅今描述,那一战极其惨烈。
思怀太子身边的侍卫高手,尽数倒在那场战斗中。就连前去支援的杨家人,也死得只剩一个杨二爷。
思怀太子、太子妃、皇长孙,一个个倒下。最后活下来的,只有长孙妃裴氏与刚出生的孩子。
杨殊自然没有这场厮杀的记忆,却不难想象,那是多么血腥的一幕。
他的命,是他们用鲜血换来的。
甚至连保护他们逃出险境的杨二爷,也在事后伤重不治。
“看来,就是他了。”他幽幽说道,目光在夜色里透着冷肃,“这样的手段,能用一次,自然能用第二次。”
“或者说,这才是他们的手段。”明微看着前方,“张相爷这二十多年,真是明珠暗投。当什么文官,哪里玩得过那些一肚子坏水的文人,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杨殊按住伞柄。
提到当年,他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将张倓抓起来问个究竟。
当年那场劫杀,到底是不是他们做的?什么秦王、晋王,全都当了他们的挡箭牌。
“别急。”明微及时按住了他,“我去。”
“不行。”杨殊直觉道,“我在这里,怎能让你涉险?”
明微轻轻一笑:“我只去问话,你不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吗?”
杨殊不赞同。
明微往旁边看了一眼:“你看,先生来了。”
屋脊上,立着一个身影。宽袍大袖,背后负琴,不是宁休又是谁?
他看了一会儿,取琴在手。
“铮——”金戈裂石声响起,音波攻向刺客。
他的插手,加快了胜负的天平向这边倾斜。
终于逼出了真正的高手。
几道人影在夜色中出现,几个纵跃,切入战局。
他们的加入,立刻扭转了刺客的颓势。
宁休有了对手,五指在琴上飞快舞动,化出一道道残影。音波如同剑气,毫不客气地攻向敌人。
他们终于不能无视宁休,三人向他围攻而来。
宁休翻身一跃,反而在屋顶盘坐下来。
琴身置于膝上,十指在琴弦上弹拨,琴音如银河倒泄,暴雨狂袭。
音波的攻击下,这三人竟不能向他前进一步。
偏在这时,又有一道箫声响起,乍听比琴音和缓许多,却如同绵绵密密的冰针,一不留神便要人性命!
三人终于支撑不住,眼看要落败。
一道身影如大鹏一般飞掠而至,手中直刀毫无花巧地落下。
“轰——”气浪与音波相撞,周围的瓦片四散而裂,只有宁休所坐之处,还算完好。
他毫不犹豫,弃琴取剑,细长的剑身划出黯淡的剑光,势如雷霆,袭向来人。
直刀与细剑相击,发出令人牙酸的相击声。
箫声却还不止,见缝插针。
腾出空的三名高手,发现了明微的所在,身影一纵,冲了过来。
阿玄喊道:“保护明姑娘!”
越王府的亲卫,立刻围了上去。
然而这三人极擅刺杀,对战阵十分了解,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境,逐渐往这边靠拢。
明微侧身吩咐阿玄:“我去会会他们,你们守好了。”
“明姑娘!”
她腾身而起,刚要加入战局,忽有一道软剑插了进来,帮她挡了回去。
玄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光会说他不同以往,难道你不是?打架这种事,还是让我们来吧!”
说着,他袖袍一振,甩出几枚灵符,内力灌入软剑,截断另一人的去路。
明微失笑。
“你来得挺及时啊!”
玄非应对得轻松,还有空跟她说话。
“当然了,这种时候不出现,那我不是白白抱了几年的大腿?”
这么促狭,都不像是玄非了。
明微问他:“你这是早就等着了?”
“废话,不是你通知的吗?”玄非睨了她一眼,顺口问,“他们也是星宫中人?”
“八九不离十。”
玄非便冷哼一声:“玄武已死于我们之手,朱雀如今躲在南楚,青龙连个人选都没,没想到白虎就在这里,真人不露相,果不其然。”
明微转头,向宁休那边喊话:“张相爷,这会儿再隐瞒身份,可就连个立碑的人都没有了,还不认吗?”
780章 白虎
气浪击退宁休,张倓持刀而立,冷冷地看着他们。
“是又如何?你待怎样?”
“不怎样?”明微笑吟吟,“既然你承认自己是白虎,那我们就斩掉你的虎爪,剥掉你的虎皮了!”
“好大的口气!”张倓冷笑一声,“几个奶娃娃,胜了几回,就以为自己无敌了?”
“这话不应该还给张相爷吗?误打误撞成功了一次,就以为这法子无往不利?”明微冷声道,“我既能杀掉玄武,自然也能杀掉你!”
“玄武星君?”张倓轻蔑道,“你说的是那个继承玄武之位才几年的小子吧?他算什么?真正厉害的那位,你还没见过!”
明微听得此言,心口一跳,面上装得云淡风轻,笑问:“你说的该不会是老玄武吧?如果他在的话,怎么不现身呢?”
张倓冷漠地回道:“你不用套我的话,他该现身的时候自会现身。”
说罢,他眸光一转,扫过宁休与玄非,道:“单凭你们一人,打不过我的。给你们一个机会,三个人一起上,如果打赢了,那么就算你们胜了。”
他看向被拱卫在中间的杨殊,哂笑一声:“就不指望越王殿下亲自出手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对吧?”
杨殊按着手中伞剑,沉下声音:“张倓,我且问你,当初我祖父之死,是不是你出的手?”
“是又如何?”张倓坦然认了,目中透着不屑,“都说姜氏三位皇子多么了不得,依我所见,也不过如此。只消小小挑拨,他们便自相残杀,死得一个不剩。”
杨殊牙关紧咬,再问:“你们星宫一直插手皇权,到底目标何在?你择的那位,既然已经登位了,怎的隐姓埋名二十多年?”
张倓神情淡淡:“事到如今,告诉你们也无妨。当初我选择的人,本是那位思怀太子,可惜,他不愿意听从。那就没办法了,我只好转而择取赵王。他倒是听话,然而无能就是无能,耗费所有的潜力,也不过守成,甚至沉醉于仁君之名,丝毫没有进取之心。”
明微奇道:“你既知道这些,还维护了他这么多年?长公主之死,是不是你也插手了?”
张倓嘲弄道:“这件事,何需我插手?他自己心亏,发现嫡长一系还有人活着,自己就坐不住了。可怜他的长姐,爱护他如同亲子,却被他逼迫而死。”
他看着明微,说道:“你我也算同道中人,只是你们命师一脉,未免太过软弱!同样择取未来之主,你倒是将主动权拱手相让。若是不能掌控天下,还挑什么?”
“所以说,你们星宫的目标,是掌控天下?”
张倓没有正面回答,继续道:“我也就是运气不如你,挑了那么一个人,只能耐心等待机会。一代下来没用,再多等几代不就行了?到时候,整个姜氏皇族,都成了我手中之物,总能出现合适的人选。”
说到这里,明微已经明白了:“所以,你根本就不是护着皇帝,而是把他当成蛊一样养着。”
张倓嗤笑一声:“蛊?他配吗?若不是我铲除所有障碍,他哪来的机会登上帝位?不过是圈养着,看看他的后代里是不是有合适的人选罢了。再不行,找机会改朝换代就是了。”
杨殊听着这番话,已是怒不可遏:“这个天下,这些人命,在你们星宫眼里是什么?玩具吗?”
张倓平淡地道:“我不喜欢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高尚什么呢?我们比他们强大,本来就高高在上,不把他们当成玩具,还当成什么?你们难道不是随意掌握他们的性命?”
杨殊怒极反笑:“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惜你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张倓握紧手中刀,杀意张扬开来:“是吗?我只后悔当年没有亲自动手,让你们母子逃出生天。现在补上这一刀,也不晚。”
杨殊按住手中伞剑,几乎要自己冲上去。
玄非抢先一步,一抖软剑:“急什么?这种事我们来就行了。”
张倓还手一击,轻蔑道:“你也是个不争气的,明明是陈氏皇族之后,偏要为姜氏出力。忘了你们燕室的江山,就是坏在他们手里了?”
玄非返身刺出一剑,淡淡回道:“这就是我比你们聪明的地方。人要向前看的,陈氏如何?前燕又如何?已经扫进历史垃圾堆里的东西,还捡回来做什么?前燕灭亡,自有它的道理,有什么好强求的?”
“呵……”张倓说不出嘲讽,“当初他们将你交给虚行那个老家伙,果然是一步错得不能再错的棋!”
玄非笑吟吟:“我倒觉得这步走得再正确不过。若非如此,我怎能摆脱这些旧事?”
张倓不再多话,只将手中刀用力斩下。
宁休随后加入战局,有玄非挡在前头,他十指流云,在琴弦跳动,音波毫无顾忌地倾泄下去,不止攻向张倓,亦攻向那些刺客。
明微叹了口气,说道:“真是失望啊!四大星官,除了青龙虚位,其他两位都是新继任不久的,只有白虎星官颇有资历,我还道有多么了不起,原来也不过……”
这种话,自然扰乱不了张倓的心神,他专注地向宁休玄非对战,手中直刀舞得密不透风,不但将玄非的招数一一还击,甚至宁休的音波也节节败退。
这样的强横,与他相比,明宵不免根基太浅。宁休、玄非二人,也被比了下来,叫人想起来,他们二人论年纪,实在太轻!
明微不得不加入,箫声助琴音攻向张倓。
但这只是延缓了去势。
张倓仍然凭借强横的实力,先一步击退玄非,然后是宁休,最后是明微。
“微微!”杨殊喊了一声。
箫声停下,明微捂住胸口,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张倓一路杀进战阵,将直刀指向他:“越王殿下,你不是武功高强吗?现在你的护卫已经挡不住了,让本相亲自来试试你的成色,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781章 围杀
话音刚落,忽有火光亮起,照亮幽暗的街道,马蹄声随之入场,纷至沓来。
张倓眯起眼,却见一队队军士举着火把从两边街道围了过来,明亮的火把,将周围照得一片通明。
“何方肖小,禁军统领卫恒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呼喝声传来,张倓举目望去,却见那边兵马围了一层又一层,将这边包了饺子。
卫恒不是自己的人。
所以,他是为护卫越王而来?
原来连卫恒都投到了他的门下,倘若今晚不能用正常手段确定名分,他怕是会直接兵变吧?
杨殊坐在马上,金冠蟒袍,显得疏离而冷峻。光线从侧旁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越发高高在上,傲慢冷漠。
张倓有一瞬间的恍惚。尽管还未登上帝王之位,这个当年从灭门之祸里逃出生天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甚至隐隐有了帝王之相。
只是在这样的时刻,未免带了一丝嘲笑意味。
他当年退而求其次,选中了赵王,结果观察了二十多年,只证明了自己的眼光不行。
甚至于,连他的儿子都不行,没有一个值得培养。
而被他放弃的那一支,仅仅留下这么一点血脉,却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成功翻了身。
“张相为什么会以为,本王需要自己动手?”杨殊轻蔑地看着他,“为帝王者,懂得御人之术便可。连这种事都要亲自动手,岂不是太掉价了?”
他往后靠了靠,一张脸完全显露在明亮的光线中,似笑非笑,充满骄横:“你配和我动手吗?”
你配和我动手吗?
这句话,激怒了张倓。
当年思怀太子一家横死,长孙妃裴氏逃出生天,被明成公主所救,用李代桃僵之计,换掉其子的身份。
姜衍这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抹掉存在,成了博陵侯府三公子杨殊。
而后,裴氏顶替杨二夫人的身份,入宫为妃。
直到十五年后,傅今上门拜访,让皇帝发现了杨殊的真实身份。
长公主夫妇,为此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他的存活。
张倓那时是不屑的,哪怕那个孩子还活着,他也不以为,能改变什么。
皇帝已经坐稳了江山,整整二十多年,哪怕他恢复身份,也不可能动摇了。
就算后来他在西北立下战功,张倓也没放在心上。
皇位继承,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当初皇帝是太祖的嫡幼子,他都费了那么大的劲,才让他登上帝位,何况这个孩子不在皇室长大,没有长辈护持,一点根基都没有。
一步错,步步错。
直到他发现,对方已经根深叶茂,无法撼动了。
这几年,他隐忍不发,一派任性妄为,丝毫不介意得罪皇帝,心心念念只想着娶媳妇……看起来如同无根浮萍,哪怕自己有几分本事,也只能被人利用。
结果呢?他忍到了最后,一举发作,才让自己看到,他扎根何等之深。
你配和我动手吗?
像在嘲笑他,想要操纵帝王之位,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张倓握紧手中的直刀,嘴边露出残忍的笑。
他藏了二十多年,现在居然被一个小朋友轻视?
就算他早就埋伏好人手又怎么样?高手,千里之外亦可取敌首级,这些禁军,或许可以阻止他的手下,却阻止不了他!
张倓蓄势待发。
他只后悔,为了那个蠢皇帝浪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藏起手中的刀当一个文官。
不过没关系,他手中的刀还没有钝,足以杀人!
便在这时,玄非轻笑一声,扬声道:“诸位师叔,你们还在等什么?”
话音一落,隐匿已久的气息在一瞬间张扬开来。
噌噌噌,众人耳边似乎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又似乎没有。
好像只眨了一下眼,两边的屋顶围墙上,就多了很多人。
他们身穿玄都观的道袍,有的手执拂尘,有的身后负剑,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玄非擦掉嘴角的血迹,抖手将软剑插回腰间,笑着说道:“其实这个道理,也可以用在贫道身上。身为玄都观观主,大齐国师,贫道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吗?观中这么多高手,这个时候不号令他们,还等什么时候?”
张倓牙关紧咬,这下终于露出紧张的神色来。
“这是陷阱?”
明微把箫别到腰后,笑道:“星官大人似乎不怎么聪明呐!也是,好好一个主杀伐的白虎,偏偏要跟人斗心眼,不是自取其辱吗?我们早就知道,这条路避不了你。与其等着你杀上门,不如反过来利用。玄武星官我都杀了,难道还杀不了你白虎?”
直到这时,张倓才明白过来,她之前那句话什么意思。
说什么令人失望,原来不过如此,就是因为他们早就设下了这个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
“不杀了你,本王怎么能安心呢?”杨殊似笑非笑看着他,“老虎的爪子,太久不磨是会钝的。张相,你当了二十多年的文官,还记得怎么亮爪子吗?既然吃了二十多年的素,就继续吃下去吧!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啊,早就该让位了!”
张倓怒不可遏。
事到如今,再逞口舌之利,没有意义了。
既然陷阱摆在这里,要么杀,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时间太短,他手下的星宿,只有半数赶过来了,外面有禁军,里面有玄都观高手,怕是一个都逃不了。
如此,他只能拼死一搏——
直刀挥起,舞出明霞一般的璀璨刀光,向杨殊扑去。
玄非喝道:“拿下他!”
即便没有他这句话,玄都观的仙长们也会出手。
希诚道长首当其冲,剑光一跃,挡下了第一击。
其余掌院赶至,插入张倓与杨殊之间,将他团团围住。
这下,不再是白虎刺越王,而是群英战白虎。
阁楼上的傅今,直到此时,终于吐出了那口气。
“真以为傅某人这么没用?这么重要的一条路,还能给你留下刺杀的机会?”他自言自语说完,喊道,“多福,来添碗酒!”
想了想,补充:“再切块猪头肉!”
782章 来了
张倓被围,禁军统领卫恒立刻赶到杨殊面前,抱拳施礼:“殿下,逆贼留给仙长们就好,末将护送您走完这段路!”
杨殊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络,但也不见刚才的傲慢,温言道:“有劳卫将军。”
“不敢。殿下请!”
甩掉身后的张倓,卫队重新出发。
从越王府到皇宫,不过短短一条路,有卫恒亲自护送,还有宁休和明微寸步不离,再没有出意外。
卫恒叫开皇宫大门,看着杨殊一步步踏进去。
这条路,终于走完了。
等到天亮,大齐将有不一样的未来,天下也会有另一个开始。
卫恒喃喃道:“宗将军,末将总算没有辜负您的嘱托……”
……
铜壶又过了一刻。
裴贵妃缓步走过来,对守在床前的万大宝说道:“万公公去歇一会儿,这里本宫守着。”
万大宝不想走,语带哀求:“娘娘,就让奴婢守着陛下吧?也许以后……”
不会有机会了。
裴贵妃笑笑,也就没有拒绝:“随你。”
万大宝知道自己这样,有点立牌坊,可他能怎么样呢?
一方面,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另一方面,他又自愧于自己的背叛。
他曾经在心里问,贵妃能否善始善终,可到最后,没有善始善终的人是他自己。
裴贵妃坐在病床前,帮皇帝拭去嘴角溢出来的药汁。
皇帝怨毒地看着她,似乎是回光返照,他比前几天都要清醒。
裴贵妃一动,他鼻腔里流出一股淤血,忽然经络畅通,竟能说话了。
“滚……”一个颤抖的音节。
裴贵妃挑了挑眉,轻声道:“陛下情况大好啊!这会儿倒是能说话了。”
皇帝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他是能说话了,可有什么用?诏书已下,张倓走了,没有人再听他的。
身边这些人,裴贵妃,万大宝,钟岳,还有那个郭栩,全都是乱臣贼子!
他连句话都传不出去,堂堂一国之君,只能躺着等死,受他们的羞辱。
裴贵妃视若无睹,根本不在意他的眼神有多刻毒,仍旧和往常一样,轻柔地擦掉他流出来的淤血。
“您怎么能叫臣妾滚呢?”她柔声细语,“您心里不是一直想着,叫臣妾陪您到死吗?”
裴贵妃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仿佛带了冰碴子:“最好能一直陪到地下去,是不是?”
在她这样的目光下,皇帝竟觉得遍体生寒。
“你……”
“陛下不会想否认吧?”裴贵妃将沾了血的帕子扔给万大宝,眼里一片冷漠,“陪在你身边这么久,你是什么性子,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是你的战利品,活着占有了还不够,死了也得陪着你才行。所以,你早就准备好了,一旦情况有危,便叫我死在你之前,是不是?”
皇帝目光闪烁。
裴贵妃不屑地笑了笑,随手一抛,一个精致的红玉小瓶滚落在床塌上。
看到这个东西,皇帝颤抖起来。
这是他亲手交给刘公公的药,吩咐过他,若是不好,就将这药喂了贵妃。
皇家秘药,见血封喉,绝无幸理。
“刘……小喜……”他挤出这几个字。
裴贵妃可怜他说得吃力,接过后面的话:“对,刘公公是我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所以,你交待他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皇帝打了个寒颤。
他是什么时候交待的?是他在别宫摔了一跤,半身瘫痪的时候。
那会儿离现在,已经有两年了。
这两年时间,裴贵妃在他面前和以前一样,温柔体贴,没有露出丝毫行迹。
这种事,她竟能藏在心里两年?这是怎样的毅力?
裴贵妃侧了侧,脸庞被阴影笼住,莫名有一种幽暗可怖的感觉。
“是不是觉得很可怕?在你身边二十多年,以为我早就被你驯服了吧?呵……”她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还是这么美丽,脸上虽然有了时光的痕迹,却比那些青稚少女,更加耐人寻味。
皇帝一直都知道,裴贵妃是个美人,却不知道,她是一个有毒的美人。
而要命的是,这种毒性,反而给她添了叫人着迷的韵味,让他又爱又恨,更加不想放手。
他一露出这样的神态,裴贵妃便冷笑起来,有些恶心:“你还自以为爱我?不要自欺欺人了。陛下,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皇帝没有说话,只目光中恨意更深,又爱意闪烁。
“你总是不想付出,只想得到。”裴贵妃平静地说,“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人,而是一件玩物。任何感情,都是要用心去交换的,你不曾对我用心,又怎么能要求,我会爱上你?”
“……”
看他怨恨不变,裴贵妃叹了口气,带着更多的怜悯:“知道吗?其实我也软弱过。那个孩子……”
当她说到孩子的时候,神情有了一刻的温软,连带的,皇帝也想起了曾经的岁月,眼中的恨意散去不少。
“那个孩子来的时候,我犹豫过,是不是留下他。孩子无辜,既然他来了,或许就是存在父母亲缘。倘若那会儿你肯放过我的儿子,也许我就留下他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把握,能够报仇成功,只想保住他就好。可是你,亲手斩断了这个可能。”
裴贵妃的神情,转为冷漠:“你看,到今天这个结局,是你自己选的,谁都怨不了。”
皇帝胸口起伏。
那个孩子,他多么心疼啊!他一直想要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他一定会亲手教导,如果是皇子,就把皇位传给他,如果是皇女,便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娇宠的公主。
原来,是她故意小产的?
不,这个毒妇的儿子,绝对不能登上帝位。
他挤出几个字:“张倓……会杀了他的……”
裴贵妃毫不在意地笑:“到现在,你还把希望放在张倓身上。别做梦了,我的儿子,一定会成功的。”
仿佛验证这句话,外头传来声音:“越王殿下觐见!”
裴贵妃的笑意转深:“你看,他来了!”
在皇帝充满恨意的目光下,杨殊跨了进来。
783章 质问
每见杨殊一次,皇帝的嫉妒心就旺盛一分。
他也曾经风华正茂,也曾经意气风发。
正因为年轻带来旺盛的企图心,让他谋算成功,坐上这个位置。
而如今,他却躺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这小子夺走自己最看重的东西。
“不……可能……”他抖着嘴唇,吐出三个字。
他怎么可能进得了皇宫?张倓明明答应过的!
杨殊笑了下,回身对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眼的郭栩说道:“圣上很想与本王谈心,郭相,有劳你等在外稍候。”
郭栩低头弓腰,一副溜须拍马的奸臣风范。
“臣遵旨。”
说罢转身,趾高气昂对着其他臣子吆喝:“圣上有事交代越王殿下,我们就不要在旁边碍眼了。走走走,到那边等着去。”
眼看越王即将成为新君,众臣又怎么会与他手下第一狗腿子为难?便是有看不顺眼的,此时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唾弃,没傻到说出来。
杨殊进入内殿。
裴贵妃起身迎上来,低声问他:“路上可还好?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杨殊安抚一笑,回道:“是说张倓吗?没事了。”他又补充一句,“他动不了我。”
裴贵妃松了口气,拍他的手臂:“娘就知道,没有什么拦得住你。”
“当然。”杨殊回应,“只要想到娘还在这里,我怎么都会来。”
这母子情深的一幕,看得皇帝越发咬牙切齿。
他后悔极了,当初发现这小子的真实身份,怎么就一时心软,放过他了呢?
当时……
“娘且等会儿,我与他好好说几句话。”
裴贵妃点点头,让到一边。
万大宝知道自己应该避开的,但看皇帝的样子,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杨殊也不在意,大步走到床前,垂目看着愤恨的皇帝。
这几年来,皇帝如同一座巨峰,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随便一个心思,都能让他如临大敌。
可现在看起来,他是这么地脆弱,苍老的样子,仿佛一捏就会碎掉。
好一会儿,杨殊开口:“二十四年前,我祖父他们,是你杀的吗?”
他问得很平静,单看二人的表情,仿佛有深仇大恨的人是皇帝,而不是他。
皇帝呼吸匆促起来,似乎想说又说不出口。
“钟先生!”杨殊冲外头喊道。
钟岳出现在门口,拱手回应:“在。”
“有劳你,帮圣上稳定一下病情。”
钟岳过来看了两眼,回道:“陛下的情形不容乐观,情绪稳定是第一位,若是再这么波动剧烈,草民也不敢保证,还能持续多久。”
“我来吧。”明微随他进来,解下斗篷,从袖子摸出一张灵符,“啪”的一下贴在他的头顶,道,“至少可以固魂一个时辰,你有什么话想问,趁现在问。”
固魂符再配合钟岳的金针,皇帝的状态明显好转,仿佛吃了金丹似的,气息平顺下来。
杨殊再次问道:“张倓已经承认了,这件事就是他谋划的,你怎么说?”
皇帝阴沉地盯着他,说出口的话顺畅不少:“是……又如何?”
反正他命不久矣,承认了又怎样?
杨殊丝毫不意外:“果然如此,所以当初夺嫡之乱,你在其中做了手脚,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万大宝急忙倒了润喉的茶汤过去,扶着他小心喂药。
皇帝顾不上恨他,努力喝了几口,顿时舒服不少。
这种舒适感,令他有了说话的欲望。
“哪里……需要朕做手脚?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对方去死!朕不过是,传了几句话……而已。”
杨殊嗤笑一声,不与他辩驳:“所以你承认了,你插手了夺嫡之乱,甚至连当初灭我们一家的贼寇,也与你逃不了干系!”
皇帝冷笑道:“便是没有朕,你道……二哥就会放过大哥吗?他们早就……生死不容了!”
“即便如此,我一家死难,你总推不了责任。”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对,这又怎样?朕……还派了其他人手过去,可惜……你们跑得太快了,没能……”
他将目光投到裴贵妃身上,眼里的恶意让她露出厌恶之色。
后半句话,不用他说出来,贵妃也能领会。
他派人去收尾,大概想趁这个时机,将她带回去。
这心思,真叫人恶心!
杨殊点了点头,呵出一口气,平静地说:“确定你插手了就好。所以说,你确实是我的仇人。”
皇帝哼了声:“成王败寇,无非如此!你现下……可以随便说!”
杨殊不与他争这口舌,继续问:“那么我祖母呢?她和我祖父死前,你曾去别院拜访过他们,对不对?他们的死,也是你授意的对不对?”
这个祖父,指的却是老博陵侯。
皇帝喉咙里发出一声,却是默认了。
杨殊注视着他,心里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你挑拨三位兄长还罢,我祖母又有哪里对不起你?太祖皇后去得早,她以长姐代母职,对你爱护有加,照料你十几年,直到你成年开府,难道你心里对她就没有一点感激吗?怎么做得出逼她去死这种事?”
皇帝哈了一声,露出嘲讽的表情,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要是……有身为长姐的自觉,就该……一视同仁!大哥做得太子,朕为何……做不得皇帝?可她,做了什么?悄悄藏下你……难道不是盼着……你有朝一日,夺走朕的位置?”
说这么长一串话,饶是他回光返照,也撑不住了,连连喘息。
杨殊失望地看着他:“你就是这样想她的?”
皇帝冷笑一声,仿佛在说,难道不是?看你今天站在这里,不就是拜她所赐?
杨殊摇了摇头,他对皇帝早已失望,却不希望祖母被这样冤枉。
“你知道她爱护弟弟,又怎么能看着我祖父断了最后的血脉?阿绾不就是这样救下来的吗?你们这些人,在她眼里不是什么太子亲王,只是她的弟弟。她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你到底懂不懂?”
784章 换命
杨殊每每想起,都替祖母不平。
她十来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打下这个江山。论功劳,她才是太祖子女中最大的一个。
但她没有贪图这份功劳,也不在乎权势,前线不再需要她,就卸甲归田,安心治学。
母亲去世,她生怕宫人疏于照顾,一度将幼弟接到身边,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
几个弟弟为太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她每每在其中调解,却又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那个时候,赵王应该是她心里最后的安慰吧?
至少这个弟弟还在,没有插手那些争斗。
可事实何等残酷,就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弟弟,玩了最漂亮的一手,借力打力,将三位兄长一网打尽。
杨殊无法想象,祖母接到消息,派次子去接应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尤其次子事后伤重不治,令她痛失亲儿。
可那个时候,局势已定。
太子与秦王晋王都落了马,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死了个干净。
她只剩下一个弟弟了,还能怎么办?难道把这件事揭出来,让他也跟着死吗?
她只能咽下悲痛,将这件事当成秘密,再不提起。
可仅剩的这个弟弟,还是没放过她。
十几年后,知道她收留了兄长的嫡孙,竟然逼迫她去死!
杨殊说得伤心,可皇帝既然能做出这种事,又怎么会感念长姐的慈爱之心?
看他毫不动容的样子,杨殊灰心极了。
“到现在,你还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皇帝咬着牙:“不是她……藏下你,朕又怎么会……有今天!”
“祖母从来没有叫我报仇!”杨殊忍不住提高声音,“她教我那么多事,只是不想我成为一个废人!她临死还故意误导我,让我以为自己是你的私生子,你怎么就不懂她的心?”
“那是为了护你!”皇帝的声音竟也顺畅起来。
他目光闪烁,回忆起那一晚:那天,她身边的眼线……突然回报,说来了位访客……
皇帝那时才知道,兄长的后人还没有死绝。
几天后,他以温国公的名义,去别院拜访长姐。
听他说出这件事,长姐大吃一惊,恳求他放过那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会对他产生威胁的。
可皇帝还是不放心。
他自己是怎么上位的?当初谁会想到,赵王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这么微小的可能,最后都成了现实,他怎么能容许意外发生?
然后呢?长姐竟然愿意以命相代。
到现在,他还记得她说的话。
“他自小生活在我身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会想着报仇?你若不放心,我……我代他死!我若死了,他便无所依靠了,那些军中的人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跟他也没有关系了。就算他有一天知道了,起了异心,也没有那个资本撼动你,这样行吗?”
那时的皇帝言不由衷:“大姐说哪里话?弟弟还盼着你长命百岁呢!”
长公主流着泪道:“这孩子跟了我十几年,向来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就是个纨绔而已,哪里有那个心思惦记着仇恨?”
皇帝道:“大姐,你这么说可就太谦虚了。他是不爱上学,可你时时督促,他课业比老三还强不少。更何况,你还教他武功,教他兵法。”
“我是真心把他当成亲孙!”长公主泣道,“你二侄儿死了,连孩子也去了,他连个血脉都没留下。这十几年,只要想到这件事,我就心痛如绞。留下这个孩子,便是想着让他继承老二的香火,日后逢年过节,给他供奉,省得他做了孤魂野鬼。你大侄儿不争气,习不了武,眼看家里连个继承我们事业的后辈都没有。我教他这些,不是要跟你作对,只是想让他继承我们的事业!他若能培养成将才,还不是为你征战吗?”
皇帝不语。他又不想着南征,这些话,怎么可能打动他。
若是真的让那小子继承了长姐的事业,岂不是要将兵权交到他的手上。
皇帝怎么放心得下?
长公主擦掉脸上的眼泪,哀求地看着他:“既然你不允,这事就算了,他现在年纪还小,日后怎样还不是由你?我死后,他的身世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他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阿绍,看在我们姐弟几十年感情的份上,放过他好不好?姐姐求你了!”
这是长公主第一次对他说出求这个字。
听她唤自己的名字,皇帝微有动容。
他失去母亲时太小了,记忆里照顾自己的,便是长姐。
这份感情,无论如何还是不同的。
“大姐,朕不想逼你……”
皇帝回去了。
几天后,他得到了长姐的死讯。
去博陵侯府吊丧,他看着棺木里冰冷的尸体,心中百味杂陈。
他哭得很伤心,是真的伤心。
长姐死了,勾起他幼时的回忆。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她死。
那个孩子也很伤心,哭得不得自已。
最平静的人反而是老博陵侯。
他亲自接待他,对他道:“你大姐说话,向来算数。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只隐瞒了这么一件事。”
皇帝擦掉脸上的眼泪,出奇地平静。
他想,大概这就是帝王之心吧?明明刚才那样伤心,可想到这件事,又觉得大姐这样死去,不失为一个完美的结局。
贵妃知道了,昨晚哭着求他,说自己只是想保住前夫的一点血脉,全了这份情义。
如果可以,他还是不希望贵妃伤心。
这样的结果,似乎两全其美,谁都满意了。
老博陵侯道:“陛下还是早点回宫吧,您在外面不安全。臣还要料理长公主的后事,就不招待了。”
没过多久,老博陵侯的死讯也传了过来。
外人都说,他们夫妻情深,长公主故去,对他打击太大了,才会一病不起,跟着去了。
可皇帝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在长公主决定换命的那一刻,老博陵侯也不会活着了。
要守住这个秘密,夫妻俩一个也不能活。
785章 宾天
事到如今,皇帝只觉得后悔。
就因为长姐这份旧情牵绊,他一时心软,就这么放过了这小子。
这些年来,有几次他起了杀心,可忆起长姐的死,手又一松。
直到去江阳的那一次,才有了必须杀他的想法。
可这一次,他的羽翼已经丰满。
太迟了啊!
如果早点杀了他,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局面。
还有贵妃,屡屡在他面前作戏,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机会。
接收到他愤恨的目光,裴贵妃冷淡地道:“怎么,觉得我也有责任?”
皇帝脸庞扭曲起来,死死盯着她,挤出几个字:“因为你,朕……一次次放过他……当初,是不是……你故意让朕,看到你的……”
裴贵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的是别庄的事?那次你微服出行,意外遇到落雨,到长公主的别庄避雨,结果撞见了我……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皇帝的眼神透出这个意思。
裴贵妃确认这一点,止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
笑着笑着,裴贵妃又满心悲哀。她道:“那时长公主将我藏起来,原本想等风声过去,便把我们母子悄悄送走。谁想到,竟然被你意外撞见了。你眼里的企图,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我不敢冒险,让你知道阿衍的存在,只能假装他出生时受惊过度,没能养活。陛下,你是不是忘了,是你屡屡来别庄,逼得我不得不进宫?”
那段日子,她担惊受怕。
长公主维护弟弟的名声,没有告诉她,他在思怀太子惨死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她知道这件事,便如临大敌,立刻将阿衍接了去。
正好那时杨二爷的遗腹子没有养活,便让他顶了身份。
裴贵妃这时才琢磨过来,幼子对于皇帝来说,是个尴尬的存在。只要心胸稍微狭窄一点,就有可能对他动手。
而他又一次次拜访别庄,将意图展示得明明白白。
母子分离的日子,她日夜难眠,清楚地知道,自己成了祸引子。
若是因为自己,叫皇帝发现幼子的存在……
她经过怎样痛苦的自我挣扎,才决定舍下自己?结果在他心里,当初竟是她故意勾引他的?
愤怒之下,裴贵妃冷笑,说出口的话格外不留情:“陛下真是当了几年皇帝,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全天下的女人看到你都会投怀送抱吗?我当时有阿衍在身边,比起困守深宫,何等幸福?是你一次次过来,连门房都知道你别有居心!你若不来,长公主会将我们母子送到民间,我愿意守寡也好,或者嫁个寻常百姓也罢,都能好好过日子,何必舍身饲虎?”
“你……”
听她将伴驾说成饲虎,皇帝胸口起伏,愤恨不已。
裴贵妃又轻蔑一瞥:“也是,陛下从来就没有过自知之明。这皇位,本就是你窃来的,真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不成?”
哪怕有钟岳的金针镇着,皇帝仍然头脑一热,嘴角溢出血来。
偏偏有明微的固魂符压着,他的意识仍然清醒。
就是这句话!
他太恨了!
明明最后获胜的是他,为什么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不如兄长?
明明他将国家治理得这么好,为什么他们总是想,如果当初是思怀太子继位多好。
有什么好的?他想南征,就一定会成功吗?
南楚又不是软柿子,想捏就捏。
万一失败,岂不是败掉父皇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
就连一个女人,在她眼里,自己这个皇帝,竟不如她早死的丈夫!
阿景有什么好的?他不就是投胎投得好,生下来便是皇长孙吗?
“陛下!”万大宝急忙给他擦拭溢出来的血丝。
结果却叫皇帝喷了一脸的血,听他厌恶地斥道:“滚!”
一个两个,都做出这个样子,真叫他恶心。这老奴,既然做了背叛的事,装什么念旧情?
“你看,有今天都是你找的。”杨殊压住起伏的心绪,说道,“是你贪得无厌,逼得我母亲不得不进宫,否则,我们母子早就隐姓埋名,怎么会成为你的敌人?是你逼死祖母,叫我怀疑起自己的身份,这才有了报仇的念头。”
即便如此,他走到今天又有多难?
上一世,没有明微出现,他虽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却也无力报仇,只能容他活到寿终正寝。
而这一世,到了今天,这人还没有半点悔改之心,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别人头上。
杨殊已经完全不想跟他说话了。
弄清楚真相就够了。
这种人,到死都不会反省自己。
“娘,别理会他了。”杨殊冷淡地道,“我们母子终于团聚,何必因为这个小人,坏了心情。”
裴贵妃听他此言,不禁展露笑容,柔声道:“你说的是,理他做什么?等大典过后,娘马上帮你操持,娶妻生子。以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再不分离。”
杨殊也笑了:“好。”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皇帝看着他们母慈子孝,刺激之下,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了,喉头一甜,血又流了出来。
“陛下,陛下!”万大宝爬上前,哭喊。
钟岳把了把脉,摇头叹了口气:“草民无能为力了。”
反正话已经问完了,当年的真相已是清清楚楚,杨殊半点不留恋,说道:“请郭相他们进来吧,送陛下最后一程。”
外头听到万大宝的哭喊声,心里已有准备。
郭栩等重臣入内,齐齐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颤抖着伸出手,指向杨殊,目光怨毒。
他想骂上一句,哪怕不能改变现状,至少叫那些正直的臣子知道,这小子得位不正!
可他刚刚伸出手,郭栩便一步抢上来,抓住他枯瘦的手掌,一脸感动:“圣上放心,大齐江山,日后就交给越王殿下了,臣等一定竭尽所能,辅佐殿下治理好国家,您安心吧!”
皇帝嘴边的血涌得更急。
他不愿意闭上眼睛,但意识还是慢慢地失去了。
终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圣上!圣上!”
郭栩看着皇帝死不瞑目的样子,哀声痛哭:“您怎么就走了啊!”
身后的百官们,也跟着痛哭起来。
“恭送圣上!”
786章 丧钟
清晨,丧钟传遍京城。
热闹的大街上,习惯在外面用早饭的京城百姓,纷纷露出“这一天终于来了”的神情。
皇帝病得太久了,大家心中有数,这次大概不行了。
早有心理准备,倒没有太过悲伤。
只是随之而来的问题,让他们紧张起来。
“继位的是谁?安王吗?”
“不是说腿摔断了?不能了吧?”
“那是四皇子?”
从达官显贵到平民百姓,关心的都是这个问题。
皇位承继,本是寻常之事。但现在这个皇帝在位二十三年,百姓习惯了这种稳定。现在换一位皇帝上位,会不会改变现状?
安王早年有多荒唐,大家都听过。
可四皇子只有十一岁,肯定没法亲政啊!
不管谁上位,都叫人担心。
没过多久,诏书公布天下。
消息传遍京城。
“是越王!圣上将皇位传给了越王!”
“什么?怎么会是越王?不是隔着辈吗?”
“是啊!不过仔细想想,也有道理。安王腿摔断了,已是不全之人,四皇子又这么小,圣上这是不放心呢!”
“哎!竟然把皇位传给侄孙,圣上这份无私之心,真是感天动地。”
“是啊!圣上不愧是位仁君!”
茶馆里,酒楼中,讲道德重礼仪的老夫子们感慨万千,年轻书生们亦是佩服不已,就连平民百姓,也都是感恩戴德的口吻。
但在宫里,某些事被史官诚实地记入起居注,终有一天,这些真相将被世人所知,所谓仁君之名,也会不攻自破。
这些,无论是裴贵妃还是杨殊,都不着急。
他们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报仇这一日,小小的虚名,现在让他享了又怎样?
时候到了,他看重的仁君之名,终将灰飞烟灭,什么也不剩下。
无论如何,这份传位诏书,得到了从上到下的认可。
安王摔断腿的情况下,这个选择虽然出人意料,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废太子断然不能登位,安王又出了事,传给四皇子固然是个选择,可一个十一的皇帝,怎么比得上正当盛年的新君?
除了几位皇子,血缘最近的就是这位越王了啊!
皇帝做此选择,很好理解。
也有人想起,新君还是博陵侯府三公子的时候,曾经有过的荒唐名声。
然而,回忆起此事,人们忽然发现,越王殿下这几年低调得很,似乎再也没有做过荒唐之事,甚至可以说是年轻有为。
自那一年,博陵侯府三公子贬去西北,许多事就改变了。
他在西北,不但没有自暴自弃,还立下了战功。
而在不久之前,他又随同安王出征,似乎也出了大力。
这样一想,新君似乎是个很好的人选。
安王早先的行迳,多少让人担忧,越王却早早洗清了纨绔的名声。
当然,也有少数古板的人觉得不合适。
“父死子继,这是多年来的规矩,哪能随便破了?立侄孙不立亲儿,这说不过去啊!”
“有了这个例子,日后怎么办?岂不是乱了?”
“不错。圣上虽是仁君,可哪有不想立亲儿的道理?就算安王不合适,还有两位皇子呢!四皇子只是年纪略小些,又不是有什么不足,再等几年,不就行了吗?”
“对对,四皇子已经过了十岁,不必担心夭折了。不立四皇子立越王,实在叫人想不通。”
这言论一起来,傅今便叫人在茶馆酒楼散播洗脑。
“立越王不是很好吗?当初平定西北,就是越王立下的功劳。待他继位,我们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南征?”
南征!这个话题一起来,就成了燎原之势。
南北本是一家,年轻人或许不记得,可上了年纪的,哪个心里没有印记?他们纷纷想起来,自家还有亲人在南边,统一后或许可以团聚呢!
大齐太平很多年了,国力又日渐强盛,百姓对于打仗并不害怕。
几年前的西北一战,又助长了他们的野心。
既然连如狼似虎的胡人,都能够收拾掉,统一南楚,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想象了。
想当初,太祖在朝的时候,从上到下,都惦记着南征,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百姓们还没有忘记!
这些言论飞快传遍京城,再没有人对越王的继位资格产生怀疑。
……
比起百姓们,达官显贵惴惴不安。
这消息有多异常,他们比百姓更清楚。
皇帝不可能立侄孙不立亲儿,再加上昨晚的事情,多少泄露出来,皇帝甚至已经写好了立四皇子的圣旨,可见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昨晚,宫里定是一番惊涛骇浪。
不过,诏书公布天下,说明越王胜了,这时候再争辩,已经毫无作用。
而且他们还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张相昨晚出宫,再也没有回去。”
“你也听说了?越王进宫的路上,喊打喊杀的,流了好多血!那条街现在已经封锁了,听说在清扫血迹。”
“对对对,我们家离王府街比较近,昨晚听到声音了,就是不敢出去。”
“谁敢出去?这种事,哪是我们能插手的?”
“是啊!这些话出了这个门,咱们也别再说了,让人听到不好……”
话虽如此,仍然忍不住议论。
“张相现在人在哪里?”
“越王都进宫了,你说人在哪里?这位相爷,怕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唉!越王殿下才上位,就杀了首相,未免也太……”
“闭嘴!这个话你也敢说!”
“是是是,小弟失言了。”
不管如何,越王已经成了胜利者,他们说这些话,除了招惹祸事,没有任何作用。
何况,越王继位也说得过去啊!
他是思怀太子之后,太祖嫡长一脉。
冥冥之中,皇位又回到了这一支手里。
……
消息传到纪家。
“越、越王?”纪大老爷结巴了,“传位诏书上写的是越王?”
纪凌淡定地喝了口粥,回道:“是啊!”
纪大老爷愣了好一会儿,突然跳起来,喊道:“那、那我们小七,是不是就成皇后了?”
“对啊!”纪凌笑眯眯地说,“爹,你成了皇后的舅舅呢!”
787章 后悔
早就死了仕途这条心的纪大老爷,一直很满意地当着他的司业。
他自知没有混官场的才能,觉得自己人生的巅峰大概就是这样了。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混成了皇后的舅舅!
而且皇后还是住在自己家的,跟娘家没两样!
他兴奋地搓着手:“哎呀,这可怎么办?先前准备的东西,可远远够不上皇后的规格。小七也真是的,拖着拖着,居然把婚礼拖到了现在。这可怎么办?夫人,夫人!”
纪大夫人淡定地从厨房端了刚蒸好的馒头过来,说道:“叫什么?吃饭就好好吃饭!”
纪大老爷激动地一把抓住她:“你听到没有?小七的嫁妆得重新办,现在这些够不上皇后的规格……”他喋喋不休说了好一会儿,却发现别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纪凌继续喝粥,董氏淡定地喂着小儿子,就连珠儿都抬起头说了一句:“爷爷,您的口水沫子都喷到粥里了!”
这谁家孩子,这么欠打的。
纪大夫人抽回手,拿起馒头塞进他嘴里:“知道了,吃你的饭吧!”
纪大老爷纳闷了,他拿掉馒头,奇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没反应?这样的大事……”
纪大夫人还没回答,外头晃进来一个人,打着呵欠,无精打采地走一步摇三摇,嘴里喊:“娘,我要吃的烙饼呢?”
看清来人,纪大老爷更纳闷了:“小五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啊!”纪大夫人说,“所以我们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纪凌喝完了粥,解答老爹的疑问:“越王昨晚进宫,张倓带人阻拦,小五去帮忙的。他半夜回来,身上带了血,我们就知道了。”
“那我怎么不知道?”
纪大夫人把烙饼放到纪小五面前,嫌弃地回答:“昨晚不是叫你了?说外头有动静,听见小五的声音了,你搭理都不搭理,翻个身又睡了。”
“……”
敢情全是他自己的错?
纪凌笑眯眯道:“爹,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皇帝大婚,礼部要接手的,咱们等着就是了。”
又问纪小五:“表妹要当皇后了,开不开心啊?”
纪小五吃烙饼吃得太快,被噎得翻了好几个白眼,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恼道:“大哥你能不能别这样话里有话?”
“哟,你还听出来了,不容易啊!”
“我有这么傻吗?”纪小五气道。
“我看你就挺傻的。”纪凌同情地看着他,“不过还是一直傻下去比较好。”
免得领会过来了,后悔当初瞎退婚。
“呸呸呸!不跟你说话了。”纪小五三两个啃完一个烙饼,又灌了几口豆浆,胡乱一抹嘴,“我回去睡个回笼觉,昨晚累死了。”
“去吧去吧。”纪大夫人赶苍蝇似的,又对纪大老爷道,“快点吃,晚了来不及应卯。”
纪大老爷想耍个威风,老子现在是皇后的舅舅了,不应卯又能怎么的?就见纪凌飞快地收拾了东西,说:“爹,我先走了。新旧交替,肯定一堆事,要是能抓住机会,说不定能跳级升官。”又嘱咐老婆孩子,“如果晚上回来得迟,或者没回来,你也别急。珠儿乖乖听话,不要胡闹,咱们家现在要低调。”
然后走了。
纪大老爷:“……”
儿子这么上进,搞得他也不好意思了,于是赶紧收拾收拾,到国子监去。
皇位承继带来的事情可多着呢!国子监也得有所应对。
……
纪家人照常上工,淡定得不得了。
别人可就没这样了。
博陵侯府早已退出权力中枢,直到天亮,才得知消息。
博陵侯一时没拿住筷子,“吧嗒”掉在了桌上。
“什么?你刚刚说什么?继位的是谁?谁是新君?”他一迭声地问。
“回侯爷,是越王殿下。”管家答道。
博陵侯呼吸开始急促,世子杨轩瞧着不对,连忙上去拍了两下:“父亲!稳住!”
好一会儿,博陵侯终于顺了过来,脸色都白了:“这可怎么办?当初我们拿了他那么多产业……哎呀,现在进宫来不来得及?老三……不,越王殿下会原谅我们的,对吧?”
二公子杨竣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眼看着人家要当皇帝了,现在去抱佛脚来不及了吧?爹,你就省省心吧!难道他还能把我们抄家了?”
博陵侯一巴掌削到他脑袋上,骂道:“你这没心没肺的!咱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世子杨轩忙道:“父亲别急!越王殿下一向敬重祖父祖母,哪怕看在他们的份上,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就是就是。”杨竣应和。
博陵侯这才顺过气来。
没错,是这么回事,刚才确实急过头了。
“再说,皇帝驾崩,咱们是要进宫的。父亲,与其在家里担惊受怕,不如进宫探探消息?”
“对对对!赶紧收拾,进宫去!”
博陵侯夫人那边,世子夫人卢氏快吓傻了。
被打发回来换衣服,她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一把抓住心腹丫鬟的手:“那小子居然要当皇帝了,他会不会……”
“少夫人快打住!”她一张嘴,丫鬟就给她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开口打断了,“您还没吃够教训?这话传出去,还要不要命了?”
卢氏脸色一白,扇了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我这张破嘴,就是说太快了!”
早在两年前,她在宫中挑拨离间想害明微,让裴贵妃当场逐出宫,在家里的地位便一落千丈。
回来罚跪祠堂不说,还让丈夫大骂了一顿。之后,她就被冷落了,世子杨轩宁愿宿在妾室那里,也不想进她的门。
而她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丢的人,京城贵妇圈哪个不在笑话她,连门也不好出了。
连娘家那边都怪她得罪贵妃,完全没有帮扶的意思。
这两年来,她在家里伏低做小,日子着实难过。
眼看熬着熬着,大家慢慢忘了之前的事,谁想那小子竟然要当皇帝了。
卢氏顿时觉得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自己脑门上。
早知道有今日,她绝对不跟老三作对!
可当初怎么想得到?本以为他是皇帝的私生子,一辈子都不会认祖归宗的,结果猜错了身份,他竟是思怀太子之后。
这也就算了,皇帝有好几个儿子,谁猜得到他会上位?
788章 后续
明微没有回纪家。
忙乱了一整晚,她就在裴贵妃宫里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发现天光大亮。
大概为了让她睡好一点,裴贵妃没让人守着,周围安安静静的。
她自己起身下床,出了内室。
裴贵妃就坐在外头,手里捧着茶杯,似乎在发呆。
“娘娘?”
裴贵妃回过神来,对她露出笑容:“醒了?瞧你,这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吧?睡得可够沉的。”
明微回她一笑。
大局定了,说明她真真切切改变了未来。悬了几年的心终于放下,是以这一觉睡得格外放松。
瞧裴贵妃的样子,她关切地道:“娘娘这些天才辛苦,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年纪大了,睡觉轻,比不了你们年轻人。”裴贵妃含笑说道,“不过我也就比你早起了一小会儿,睡够了。”
说着,她示意宫人服侍明微梳洗。
自己一边看着,一边跟她说话。
“你们俩年纪着实大了,要成婚得趁早。国丧一结束,马上就走礼。这事竟然拖到现在,也是真没想到。”
明微笑了笑。
刚开始,是她有婚约在身。后来,她又忧心自己无命之事,不敢轻易松口。
好不容易,从南楚回来,她觉得成婚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又出了这档子事。
一桩接一桩,哪里有成婚的时机?
不过,现在也好,尘埃落定,可以放心了。
梳洗罢,明微叫宫人退下,自己坐到裴贵妃面前。
“娘娘。”
裴贵妃心知肚明:“你想说什么?”
明微道:“皇帝驾崩,以您现在的身份,应该为他服丧的。可他那么个人,叫您为他戴孝,未免膈应。”
裴贵妃点点头。
“再说,殿下继了位,您的身份也要有个说法。所以……”
“你说怎么做?”裴贵妃笑着问她。
“让裴贵妃死去吧。”明微平静地道,“就说她殉了先帝,一并葬了就是。”
裴贵妃颔首:“也好。这个身份,本就不应该存在。”
她叹了口气,摩挲着手中茶杯:“当初阿衍他父亲身死,我怕人瞧出来,连孝都不敢戴。现下若是为他守孝,也太恶心人了。”
“正是如此。”
裴贵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定主意,就问她:“裴贵妃若是死了,我当如何是好?”
明微笑道:“看您自己的想法。想要卸去皇家这个枷锁,那就另外寻个身份。若是舍不得殿下,想在宫里看着他,那就当太后好了。”
“可是,朝臣不是心知肚明吗?会不会叫阿衍蒙羞?”
明微问她:“娘娘在乎虚名吗?”
裴贵妃摇头:“我自己是不在乎的,但他……我的儿子,他要成为一国之君了,又怎么忍心让他承受污名?”
明微笑道:“什么污名?什么蒙羞?这哪里是娘娘的错?该蒙羞的是先帝,要承受污名的也应当是他。您是受害者,就该堂堂正正的。正因为殿下会成为皇帝,更要给天下人做个表率。受到伤害与侮辱的人,不应该承担污名。您挺直了腰杆,更叫天下女子壮一分胆气。”
她顿了一下,又道:“只是这么一来,您势必要承受一些流言,甚至流传到后世。这对您来说,自然是份压力,故而我以为,如果您觉得,卸去加诸在您身上的枷锁,可以过得轻松一些,那另寻身份也好。”
裴贵妃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们母子分离二十多年,好不容易相聚了,我为何要离开他?欠下的时间,正该好好弥补才是。”
她想想又笑道:“压力算什么?这二十多年来,我承受的压力又岂止这点?先前关于我的流言也不少,不是一样过来了?相比起来,这样的流言,我愿意去承受。”
明微笑着点头:“娘娘真是世上最有勇气的女子。”
说罢,她怅然道:“我母亲当初要是能像您一样就好了。”
裴贵妃知道明三夫人的经历,握住她的手安慰:“你母亲是个苦命人,她的处境比我还要艰难,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最打击的是……”
她停下来。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过得很苦,可跟明三夫人比起来,又幸运多了。至少到死的那一刻,她都确信丈夫爱着自己,不像明三夫人,是全部信念的崩塌。
裴贵妃拍了拍她的手:“都过去了,她这样的好人,下辈子一定可以投个好人家的。”
明微笑着点头。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明微道:“既然决定让裴贵妃死去,您就不必出面了,就在宫里歇着吧。我那里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裴贵妃欣然应下,叫宫人拿厚衣裳来,叮咛:“都入冬了,你要注意些,不要冻着了。听阿衍说,你这两年受了不少伤,日后要好好休养才行,别仗着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
明微柔顺应了,在裴贵妃的目送下离去。
她先去见了杨殊。
这一晚,杨殊没怎么睡,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不过他身体好,也无所谓,明微见他时,还神采奕奕的,不见疲态。
“昨晚可睡好了?其实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的,别的事多得是人做。我娘还好吗?昨晚她睡得如何?”
明微回道:“睡好了,娘娘也睡得很好,瞧着精神不错,心情也好。你呢?这些事情还应付得过来吗?”
杨殊笑道:“先前还以为,当皇帝有多难,现在觉得,也没什么,不过事情多些杂些,理一理思路就好了。你不用担心,只管等着成婚吧!”说着,他挥了挥拳头,像在发誓,“这回一定要成婚,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明微跟着笑。
“好。”她应得柔顺。
其实没什么难的,她想。事到临头,发现也没那么难做,现在叫她离开,或者看他娶别人,似乎都做不到了。那就顺应潮流吧,天道既然给了生路,总不能这点小小的机会也不给吧?
不过,她来这里,有别的事要问。
“张倓抓到了吗?”
“抓到了,已经关起来了,玄非现在看着他。”
“好。”她道,“我去会会他。”
789章 地牢
张倓就关在供祠里,由玄非和几位长老看押着。
明微一到,他便亲自迎了出来。
她失笑:“国师大人这么殷勤,真叫人受宠若惊。”
玄非一本正经:“如今不同以往,自然要殷勤一些。”
这话惹得明微笑出声来。
她还真不知道,玄非有这么促狭的一面。或者说,这才是他的本性?只是这几年,被压制了。
细想来,玄非也挺倒霉的。刚开始,他也就是爱装模作样一些,好个表面功夫,却屡屡被她撕掉面皮,威逼利诱……
“来。”玄非在前头带路,从偏殿进去,开了机关,进入地牢。
明微还真没想到,供祠的下面,居然还有地牢。
玄非擎了一根蜡烛,走在前面照明,顺便跟她说明情况:“我们伤了好几个,才拿下他,这位张相的实力,着实不凡。亏得他忍了二十几年不动手,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
这是委婉地说他蠢。武力这么强,跟文人玩什么心计?看看国师大人,又聪明又机灵,还不是老老实实把耍心眼这种事留给傅今他们?
术业有专攻,命比人强……
说话间,两人已经站在了牢门前。
地牢的条件不怎么好,又昏暗又潮湿。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打扫得挺干净,没有老鼠之类的异物,还有简陋的土床可以睡。
张倓此刻盘腿坐在土床上,靠着墙壁,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模样着实有些狼狈,身上到处都是凝结的血块,脸上也被划了一刀。头发胡子散着,手上脚上都捆着锁链。褪去文臣的伪装,他终于显出几分凶悍来。
当明微和玄非站在牢门外,他只是平静地看了过来。
待玄非开了牢门,明微走进去。
也不知道玄非从哪里弄来一把椅子,放到张倓对面,说道:“您坐。”
“……”明微给他跪了,国师大人这是力争将抱大腿落到实处啊!
不过也好,这么一搞,气势就出来了。
她坐下来,直视张倓。
没等开口,张倓已道:“姜衍小儿呢?”
明微平静地回道:“先帝驾崩,新君继位,事情多着呢!他很忙,顾不上来见你。”
张倓扯着嘴角,不屑地笑了笑,似乎觉得他们在装模作样。
但明微只是说了实话,杨殊现下若是有空,还不如抓紧时间睡一觉,跑来见张倓?哪那么闲!
“你来见本相,想做什么?”即使成了阶下囚,张倓还是这么强势,仿佛他在盘问明微似的。
明微不以为意,他想抢话题就抢吧,又改变不了两人的处境。
“张相不是心知肚明吗?”她含笑道,“自然是对那些事感兴趣了。”
张倓冷冷哼了声,说道:“你的野心也太大了吧,夺了皇位还不够,竟想对星宫下手?”
明微挑了下眉:“张相果真懂我,知道我为何而来。”
张倓这回没接话了,只是拽着铁链的手紧了紧。
“我有一事不解,想请张相解惑。”
张倓冷淡地扫过她一眼,没说话。
明微继续道:“早在五年前,我便遇到了星宿成员,当时曾以命师之名试探,然而他们的反应很冷淡,似乎从来没有听过。可张相昨晚的反应,却像是知道我们这一脉似的。这里头有什么玄机吗?”
张倓冷漠:“本相为何要回答你?”
“因为只有我能听你说话了。”明微说,“你潜伏这些年,连玄武朱雀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想必已经很久没跟星宫联系过了吗?现下困在这里,已经不可能再逃出去了。整个星宫,只有你成功将自己选中的人推上皇位,偏又隐藏二十多年无人分享,真的不趁着现在,说个痛快吗?”
“……”张倓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明微笑眯眯:“是我会错意了?昨晚张相说了那么多话,我还以为你很寂寞,迫不及待想与人分享一下成功的经历呢!想想也是,锦衣夜行,未免不足,哪怕有一个听众也好,是不是?”
张倓再一次沉默了。
明微坐正身躯,继续说道:“昨晚张倓那话说的没错,我们做的事情确实很像,但又南辕北辙。我们命师一脉,是因为苍生受难,才插手皇权。你们呢?却是为了操纵历史。你们星宫存在多久了?在大齐建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你们执着于前燕血脉,难道与前朝有什么联系?”
张倓没回应,她就很耐心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你知道了又如何?小丫头,你斗不过星宫的,杀了玄武星官,哪怕杀了我,也影响不了什么。”
明微淡淡回道:“五年前,别说星宫,收拾那几个星宿,我都费了不小的劲。可五年后呢?我拿下了玄武星官,又拿下了你。张相,别对未来的事太过笃定,我未必做不到。”
“呵,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张倓嗤笑一声。
片刻后,他又缓和了语气:“不是本相瞧不上你,而是星宫里还有更厉害的人。玄武那个小子,我有所耳闻,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但毕竟太年轻了。朱雀也是一样,看功底,怕是比你逊上一筹。你是老夫这些年来,见过的玄门里最出色的小辈,但别忘了,你们毕竟年轻,老一辈里,还是有不少高人的。”
“所以,星宫就有这么几位高人?如同张相一般?”
“本相哪里算得上。”张倓摇了摇头,“他们比你想象得更强大,你可以靠人多制服本相,但这一招对付他们却是行不通的。”
明微略一思忖,说道:“这么说来,以张相的资历,在星宫里,也说不上话啊!”
张倓淡淡道:“不用激将。本相能这样隐姓埋名二十多年,怎么会在乎这些?”
“那么张相在乎什么呢?”明微歪头想了想,“一个人,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二十多年,就为了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等来的结果,这其实是固执的表现。张相,你这是在验证什么事?旁人择选的都是陈氏后裔,偏偏你选中的是姜氏后人,这是不是你跟星宫有分歧的地方?”
790章 消息
张倓深深地看着她。
明微神情不变,继续道:“说起来,我们两人的共同点,比你和其他星官的更多。我们选择的都是姜氏后人,可见对天命的认识更贴近。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他,过了会儿,张倓道:“前燕亡国,星宫曾经爆发过一次严重的分歧。有人认为,前燕气数已尽,应该另择明主,但这个提议遭到了内部的反对。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情况下,星宫几乎分崩离析。当初坚持选择姜氏的,便是前代白虎星官,我的师父。”
“哦……”明微明白过来了,“张相隐忍二十多年,为的就是证实令师是对的?”
张倓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继续道:“但先师并没有成功,因为姜氏太祖这个人……”
他皱了皱眉。
明微好奇:“他不容易骗?”
这个骗字虽然有些不顺耳,但张倓想了想,还真就这个字合适。
“姜氏太祖是低阶武官出身,一身草莽气息。我们白虎一脉,大多武将出身,辅佐他原本最合适。但是,可能世上真有眼缘这回事,先师就是没法打动他。”
明微点点头:“所以姜氏得天下,与你们星宫无关。”
“何止无关,甚至可以说,这是扇在我们星宫脸上的一巴掌。”张倓语气沉沉,“没有我们的支持,他们仍然成功了。”
“所以你当初把几位皇子一起弄死,这多少有为你师父报仇的意思吧?”
张倓嘲弄地笑了笑:“倘若当初没出那事,思怀太子应当能顺利继位。或者,他们三人中任何一个成功,都比后来那个更好。”
毕竟三位皇子都是有真本事的,经历过打天下的时期,又经过各方名师教导。
“可你这样也不算成功。”明微想了想,“为什么会选择赵王呢?就因为他听话?”
张倓道:“听话就不容易了。”
短短七个字,明微听出了无限沧桑,不禁有些同情他。
确实不容易啊!他们白虎一系选择了姜氏,偏偏姜氏从太祖到几位皇子,一个个都硬气得很,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最无能的那个。他能怎么办?
倘若当时不选,叫另外三个皇子中的一个继位,白虎一系就失去了插手齐国皇权的机会。
细想来,当时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人不合适这么重要的问题,都只能推后了。
“看来你对先帝,也不满得很啊!不然,也不会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这是羞于向星宫其他人提起?”
张倓默然。
他确实有这个意思。
哪怕他选的人登上了帝位又怎样?两国一日不统一,他就一日不算成功。
“可你这样,也不过推迟失败的时间。先帝只是平庸,他的儿子们却只能说是愚钝了。代代相传,再出一个聪明人就不容易了。”
张倓道:“我只是运气不佳。”
明微笑笑,没再戳他伤口,转而问道:“张相先前提过,老玄武要更厉害,你似乎见过他?”
张倓机警地看着她:“你想套我的话?”
明微柔声道:“这怎么叫套话呢?套话应该更迂回一点,我这样,根本就是直接询问了嘛!”
“……”
“你先前都说了这么多了,何必再遮掩?反正你活下去的机会已经很小了,现在不说可就来不及了。还是说,你真的要把这些话憋到黄泉去?”
张倓拧眉道:“你这丫头,怎么歪理这么多?本相不告诉你,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明微好心地道,“我也只是为张相你着想罢了。活着已经憋了二十多年,再憋到黄泉去,也未免太可怜了。”
“呵,”张倓扯扯嘴角,竟有了几分笑意,“你可真会耍嘴皮子。”
明微笑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行事很难被大众理解,如果连说都不会说了,那就太憋屈了。我啊,才不想这么可怜呢!”
张倓面色柔和下来,似乎死亡将至,看开了似的。
“我与星宫联系不多,但是,当初刚继任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人。那人是前任玄武星官,他的实力才叫深不可测。直到今日,我都想不出来他的极限。”
想了想,他又说:“或者说,他的实力,不在于武功,不在于玄术,而在于捉摸人心。在他面前,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听说出现了新任玄武星官,本相还觉得奇怪,那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去?可不死的话,他没有理由前提退位。”
明微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追问:“你还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张倓摇了摇头:“只见过一两次,但他并未露出形迹,什么长相,什么气质,全说不上来。”
“你见他是什么时候?哪一年的事?”
张倓仔细想了想:“应该是那蠢货刚继位的时候吧?那会儿本想回去炫耀炫耀,然而星宫的态度……便是因为如此,本相这二十多年才从来不联系星宫,心中难平而已。”
明微在心里算了一下。
对上了!
按推断的时间,师父回来应该是夺嫡之乱发生后。
她莫名有一种感觉,明宵在这个世界的师父,也就是这位老玄武,跟她的师父可能存在一定的关系。
有时候,这种直觉,比推理更准确。
“如果我想找他,有什么办法?”
张倓摇了摇头:“你不用去找他。”
“为什么?”
张倓似笑非笑:“你不是说,玄武星官死在你手里吗?玄武一脉因此断代,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找上门的。如果他没找来,那就说明已经死了,你也不用找了。”
“……”
“听说朱雀在南楚?”张倓点点头,“这一代的朱雀,倒是比她师父更能干些。可惜了,南楚那个情形,哪里能成势。”
明微又问了一些事,张倓不怎么想答了,东拉西扯,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便起身:“多谢张相答疑,后会无期。”
张倓淡淡点头:“后会无期。”
待她出了地牢,门被重重关上,他沉默了许久,才自言自语:“你自己要找死,那就怪不得本相了。”
791章 准备
明微出了地牢,回到供祠。
玄非问她:“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成吧。”明微想了想,“不过隐瞒了重要的信息。”
玄非道:“皇城司有秘药,你要真觉得很重要,可以让殿下派人过来,给他喂下。”
明微摇了摇头:“这手段,对张倓这样的绝顶高手,不会有用。何况……”她停顿了一下,微叹一声,续道,“那药说穿了,就是攻人心智,会坏掉脑部经络。他好歹也算个人物,若是落到大小便失控的情形,未免太难看了。”
玄非点点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既是攻人心智,那么功力够深,便可抵御药效。我玄都观的高手,也有几个能做到。”
明微瞥了他一眼:“国师大人别是对那药好奇,想借我之手把玩吧?”
玄非哈哈一笑,装得十分正经:“怎么可能呢?我玄都观也有不少秘药,不差这一个。”
“呵呵。”明微懒得拆他台。
她想了想,说道:“张倓应该不会坐以待毙,就是不知道他会出什么招。这些日子,要辛苦你与几位前辈了,盯好了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好不容易弄死了玄武,又抓到了一个白虎。
朱雀目前还留在南楚,以唐劭的个性,两人怕是有得斗。
现在只要按住了白虎,星宫的势力便能够打散大半。
不把星宫揪出来,她实在不放心,谁晓得他们以后还会不会出来兴风作浪。
玄非道:“他应该会找人来救吧?不过他困居于此,敢进宫救人的,必是高手中的高手,比如……”
“那位老玄武。”
玄非点点头。
明微转头看着供祠四周,思索道:“明知道玄都观的高手出动了,他们直接闯进来的机率很低。可要说进宫的秘道……”
“玄都观有一条。”玄非主动说。
“进玄都观不比进皇宫容易。”明微笑着说,“我这里还有一条秘道,有劳国师大人多多留意。”
“哈?”
明微便领他去了太元宫,将安王发现的那条秘道告诉他。
玄非跟着她,进去逛了一圈,冷汗直冒:“宫里居然有这么一条秘道,若是被人知道,简直来去自如。”
明微笑道:“没那么可怕,前燕准备这么一条秘道,防的应该是有朝一日大难临头,可以借此逃出去。你能够站在这里,说不定有这条秘道的功劳。”
玄非的祖父,便是前朝十皇子,很难说他逃走时有没有借助这条秘道。
“这条秘道,确实是个隐患,但若填了,未免可惜。等我腾出空来,再将它改造一番。至于目前,先把人引进宫再说。”
玄非点点头:“我派人守着这里。”
“不。”明微否决,“你们守着张倓就行。我已经改装了秘道的阵法,他们不会来太多人的,只要守着张倓,就能瓮中捉鳖。”
玄非想了想,供祠确实比这里更容易设伏,便笑着点头:“好,我明白了。”
……
事情交待完,明微想着自己也该出宫了,便去明光殿道别。
刚刚走近,她就看到宁休坐在偏殿外的栏杆上,寂寞地擦着他的琴。
她走过去。
“先生。”
宁休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擦琴。
“先生怎么不开心?”
过了会儿,宁休才道:“很不真实,当初师父明明嘱咐我,进京保护小师弟,再找机会带他离开,可是现在……”
“他成了京城的主人。”明微一笑,坐到他对面,问,“这样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宁休想了想,吐露,“就有一种……一直完不成任务的感觉。”
明微哈哈一笑:“先生要留下来,一直保护他吗?”
宁休摇头:“当然不。命师,要守护的是苍生,不是某一个人。”
明微点点头:“等事情都结束了,先生可以继续行遍天下。他不缺人保护,或者说,应该他去保护别人。”
“嗯。”宁休擦完了琴,慢慢调着弦,间或拨一两下。
明微正要离开,忽然听他问:“你这是要留下了?”
这个留下是什么意思,明微一听就懂了。
她直言:“我没有不留下的理由。但天道会给我多少时间,现在还说不上来。走一步看一步吧,活一天留一天。”
“我感觉你的命运变了。”宁休说,“等忙完这些事,让我替你观一观命星。”
明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她一直没敢观星,似乎心里在害怕,万一还是没有命星怎么办?但理智上她知道,这样逃避不是办法,总要去面对的。
……
明微回到纪家,发现家里快被礼物淹没了。
董氏看到她,如同盼来了救星,连忙唤道:“表妹!你回来就好。快看看,这些人简直疯了,我们现在都不敢开门了。礼物这么多,想一家家退回去,也不知道退到什么时候。”
明微扫了两眼,说道:“既然不好退,那就不退好了。”
“这行吗?”董氏迟疑,“你现在……不退的话,是不是对你不好?”
明微笑道:“这有何难?表嫂,别人再送礼来,你尽管收,只是要记好名单。等丧事办完,我再跟宫里说一声,全拉了去。”
“咦?”
明微面不改色:“不是都盼着南征吗?想必军费越多越好,咱们正好出一份力。”
董氏恍然大悟:“好法子,就这么办!”
这么一捐,看别人日后还敢不敢随便送礼。
童嬷嬷倒是一脸喜气洋洋,拉着她去给明三夫人上香,絮絮叨叨说了好久。
明三夫人的魂魄,是明微亲自送走的,自然知道她听不到。不过,童嬷嬷这么高兴,就不败坏她的兴致了。
随后,她叫来侯良,将一应事务处理掉,马上又准备进宫。
童嬷嬷一脸欣慰:“贵妃娘娘这会儿一定很悲痛,你进去陪着也好。家里不用担心,有冰心和素节在,外头也有侯先生支应。”
明微没有解释,只笑着应了。
要是让童嬷嬷知道她进宫打架去的,还不知道吓成什么样。
792章 现身
夜深人静。
玄非最后检查了一遍地牢,出来坐在中庭饮茶。
这时节,着实有些冷了。
君莫离搓着手出来,看到冷风中的玄非,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师兄,怎么不进去烤火?”
玄非看了他一眼,说:“吹吹风,清醒清醒。”
君莫离虽然觉得这行为有点装,不过他历来是自家师兄的狗腿子,自是陪着他一起装。
师兄弟俩默默顶着冷风喝了一会儿茶,君莫离冻得有点忍不住了,问:“师兄,还不进去啊?”
玄非答非所问:“不知道还要等几天。”
“嗯?”
玄非饮了口茶,问他:“你近日功课如何?”
君莫离苦着脸抱怨:“师兄,我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追着我问功课啊?”
“还不是你太不争气。”玄非道,“你要是自觉一点,问你做什么?”
君莫离唉声叹气:“我哪里不争气了?这不是好好学着吗?”
“太慢!万一有事,死得太快了!”
“……”他无语,“有你这么咒自家师弟的吗?”
“你以为别人有心思说你?”玄非顿了顿,说道,“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比宁休差。可是在师弟这方面,还真是不认输不行。”
君莫离木然:“我当然不敢跟殿下比,再过几天,他就成陛下了。”
玄非瞥了他一眼,嗤道:“出息!你也知道他快成陛下了。他一个王孙公子,这些年东奔西跑做了那么多事,武功还练得比你好,你就不羞愧?”
君莫离理直气壮:“他是天命之子,自然比别人强。这天下谁能跟他比啊?”
“……”玄非竟被他这句话堵住了,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但他还是试图教训一下师弟。
“想想当初,我们第一次碰面是什么情形?你虽然身手略逊,但要说差多少,也没有。可这五年过去,你倒是越拖越后了。争点气吧!术业有专攻,总不能事事要主子亲自出马吧?日后他身份不同,不能再轻易涉险了。”
“那不是还有师兄你吗?”
玄非冷笑:“照你这么说,有我就够了,你的存在有什么意义?还活着干什么?”
君莫离被他凶了一顿,十分委屈,说道:“师兄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绝对不会这么凶的。”
玄非怔了一下,忽然失笑。
以前,他不提自己还忘了。
以前的玄非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装得云淡风轻,总是笑脸迎人。固然温和亲切,却有太多做戏的成分。即使在君莫离这个最亲近的师弟面前,也不会卸下面具。
什么时候,他变成现在这样的?似乎就是那年,他跟玉阳争夺观主之位,结果被她威胁开始。
大约是心里太憋屈了,憋着憋着,反倒憋得变态了……然后自暴自弃,现在索性认命了。
算了算了,反正斗不过那女人,只能认了。
君莫离觑着他的脸色,说道:“师兄,你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是干什么?”
“……”玄非道,“这个时候你倒是挺敏锐的。”
“哈哈哈,”君莫离干笑,有点受不住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好冷,我进屋多穿件衣服。”
然后脚底抹油,溜了。
玄非看着他的背影,嘴边露出一个笑。
还是这样好。
憋屈是憋屈了点,可对比起前世的结局,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相信师父看到现在的他,会很欣慰的。
夜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箫声,婉转低吟。
玄非听得出神。
她吹曲子倒是真好听……
听着听着,他忽然发现,自己手脚动不了,这才觉出大事不妙。
这箫声,不是明微的!
可他已经被音律所制,想要调动内力去抵挡,却全身发麻,甚至连嘴都张不开。
不好!张倓等的救兵来了。
可他要怎么示警呢?
怎么就这么大意,轻易中了对方的圈套!
事到如今,玄非只能尽力平息心情,催动内力,一点点化解箫声控制。
箫声越来越近了。
玄非心如擂鼓,手心出汗。
是张倓说的那位老玄武吗?这箫声与明微一模一样,似乎对上了。
若是如此,这是个强硬的对手啊!
他心急如焚,觉得内力冲得特别慢。
这时,只听“铮”一声,琴音传来。
刹那间,仿佛一块石子投入湖中,击破了箫声织出来的网。
玄非心中一松,感觉控制的力量弱了些,急忙调动内力,全力冲穴。
很好,宁休发现了。
玄非放松的同时,不免有一丝不甘。
命师传承,当真如此厉害?他一直以为,宁休只是比自己年长,故而功力更加高深。
可目前看来,自己轻易被箫声所制,宁休却及时发现不对,分明比自己高了一个境界……
还好没有选择跟他们作对,不然这会儿,可能尸体都凉了……
玄非心中胡思乱想,耳听着箫声与琴音都越来越近。
“铮铮——”琴弦拨动声清楚传来,宁休出现在夜色中。他一跃上了屋顶,将琴放在膝上,十指连弹,音波击出,再不是石子,而是利箭。
箫声终于停了。
琴音也跟着停下。
宁休目光沉沉看着夜色。
“何方高人,还请现身。”
过了一会儿,传来幽幽叹息。
“多年不见,小友可好?”
听得此语,宁休骤然变色。
玄非跟他认识这么久,还没见过他情绪变化这么大的时候,不禁惊奇。这是何人?听起来,宁休似乎认识他?
“是你?”宁休道,“原来你是星宫的人?”
此人仍未现身,只传来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一别十多年,小友倒是比我以为的还要强大。提前得回命师传承,果然不同凡响。”
宁休冷冷道:“我倒是很好奇,你既然知道命师传承,为什么不自己去夺?反倒让你那个不成器的徒弟去?”
此人笑着回道:“你也觉得他不成器?唉!他确实比我想的要差,这么好的棋,都给下坏了。枉费我提前给他取来香木,竟被那丫头所夺。唔,这样说起来,那丫头倒是没辜负二十多年的教导。”
宁休懒得听他说,手指一拨琴弦:“少说废话!现身吧!”
793章 不是
皇宫守卫森严,即使有那条秘道,从太元宫到供祠这一路都没人发现,足以说明此人实力强大。
何况,这一屋子的高手,专为等他而来,竟被他先下手为强,禁锢当场。
这样的实力,闻所未闻。
宁休觉得,连他师父都做不到。
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对手。
此人幽声一叹,说道:“十几年不见,果真时移事易。小友这些年一直留着老夫的旧物,老夫还以为,多少念着一分旧情。”
宁休眉头一拧,扣弦的手紧了紧。
他确实留着那管箫,可这人怎么会知道?所以说,之前他虽然没有现身,但一直盯着他们?
一想这情形,不禁汗毛直竖。
宁休道:“我念的旧情,是当年指点我的前辈,而不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说吧,你到底是谁?明宵是你的弟子?”
这声音含笑:“老夫是谁,你们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宁休心中一紧,绷着脸问:“你果真是……是……”
明微的师父,也就是他未来的徒弟。可他如今还未收明峥为弟子,对那个存在于未来的徒弟完全没有印象,现下这种情形,对他来说着实古怪。
“论理,老夫似乎应该唤你一声师父。但,世界不同,所历之事不同,人自然也不同。老夫的师尊,始终是记忆里那位无面真人,小友于我而言,已经是另一个人了。或许还残留了几分旧日的情感,然始终不能等同,抱歉了。”
宁休听他肯定,心中更沉,说道:“你既是明峥,为何要做出这些事情来?星宫不是你的敌人吗?就是他们害死你的,你竟还投敌?”
对方安静了一会儿,才幽幽说道:“小友说反了。”
“什么?”
“非是我投了敌,而是……我一来,就已经是了。”
宁休仔细想了想,说:“你是说,你的附体之躯,就是星宫中人?”
对方笑了一声,默认的意思。
宁休追问:“便是如此,你怎么就顺从了他们?”
这人道:“因为老夫发现,往日所思所虑,似乎并不全面。想我一生,为此事业搭上所有。少年颠沛流离,青年浪迹江湖。到四十岁,毁了面相,一无所有,还能遇到一个知心之人,本是幸运之极,偏偏美好的时光短暂得一闪而逝。若不是命师这个身份,我怎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失去所有,若能换得清平盛世,也算死得其所。可是,我有吗?什么也没有。也许,我的想法才是错的,与其把天下交给那些人,不如由我们一手掌控,或许还长久些。”
他说得不急不徐,似乎都是真情实感。宁休听罢,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他。
他从明微那里,知道明峥的经历,确实一生惨淡。
少年家破人亡,青年失去师尊,中年丧妻丧女,老年不得善终……
他那一生,救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却连一点点温情也没留下。
若是因为这个,转变了想法,似乎……也说得通啊!
宁休想,上一世自己弃了俗名,定然也是经历过一番苦痛。既然自己没能做到,去要求明峥,似乎有些过了……
正想着,耳边忽然又响起了箫声。
曲调和之前一模一样,但其中的气息流转,完全不同。
这箫声一响起来,宁休突然发现,自己的气息竟然有些凝滞了。
他大吃一惊,急忙运起内息,化解滞涩之感,看向空荡荡的前方。
好厉害的音波功!
居然不必通过音律,而是借助说话来施展!
难怪他要说这么多话,为的就是不知不觉中制住自己。
待他完全化去音波功的影响,箫声停了下来,明微的身影出现,几个纵跃,便到了宁休身旁。
“先生。”明微冲他点点头。
宁休吐出一口气,自愧道:“你说他让命师之名重新回到世人眼中,果然……”
明微淡淡一笑:“那是我师父,不是他。”
宁休一怔:“你确定?”
明微转过头,对着某个方向唤道:“阁下,冒名是要付出代价的。”
此人笑了一声,说道:“丫头,你不想认?这五年,你不是心心念念,想再见为师一面吗?怎么现下有了男人,不要师父了?”
明微撇了撇嘴,不屑道:“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你要真是我师父就算了,一个冒牌货,没捶烂你算我脾气好,还有胆子叽叽歪歪。”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对方语气无奈,仿佛长辈看着放肆的小辈一般,“你若是不相信,为师可以与你谈谈旧事,比如……”
“闭嘴!”明微冷冷道,“就算你有师父所有的记忆又怎么样?你根本就没有他的旷达,也不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装来装去,不过一层表象!”
“你这丫头……”
明微打断他:“我曾问过他,师娘是怎么死的。他说,师娘是怀胎之时撞到恶魂,迷了心智而死。他确实十分自责,时时悔恨,但从未对自己身负的责任有过怀疑。你说这些话,我难道没有问过师父吗?可师父是怎么答的?”
那边没有回应。
明微便慢慢说道:“师父说,这世间许多事,不是你做了就有结果,付出一定会有回报。但,这些事仍然需要有人去做,只有一次次地去做,才有达成的希望。”
她嘲弄:“你既有他的记忆,找到这段对话很难吗?但我想,你肯定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心情。他如果像你一样想,根本就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那边淡淡道:“你要一厢情愿这么以为,为师也没有办法。只不过,你我师徒,只能站在对立面了。”
明微冷笑一声:“我所做之事,到现在已经成功了大半,眼看胜利在望,可见我的选择是对的。而你们星宫呢?前燕灭亡,你们藏了几十年,一个也没扶持起来,哪怕重来也是一样,你哪来的底气与我为敌?”
她停顿一下,神态露出几分轻慢:“何况,前燕一朝,你们不是插手皇权了吗?可最后前燕还不是灭亡了?历史给了你们机会,可最后你们还是成了失败者,又哪来的底气在我面前大放厥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