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4章 上位
和东宫相反,安王府是一步登天。
虽然皇帝没有立他为太子,态度却是不同了。
处理完太子与信王,皇帝低落了数日,终于打起精神,召见安王。
安王府与越王府紧挨着,后园就隔了一堵墙,安王时不时翻墙过来,找杨殊闲扯。
安王在后园跟杨殊玩双陆,正扯着他袖子嚷嚷他出千,那边内侍来传话了。
安王吓得膝盖一软,差点摔到池子里去。
杨殊眼疾手快,把他拉回来。
"既然陛下召见,你就去啊!那是你亲爹,又不是没见过。"
安王气虚:"父皇见了我,从来就没有好脸色。而且这段日子,他们说、说..."
"说你要当太子了是吧?"
"哎,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安王急忙去捂他的嘴。
杨殊嗤笑一声,说道:"瞧你这点出息!你什么德性,圣上不知道吗?他是你亲爹!快去吧,别让圣上等。"
安王被他一嘲笑,反而心定了,赶紧爬回隔壁,净面洗手换衣。
皇帝在太元宫召见他。
被太子和信王气得头疼,正好太元宫清净,便在这里休养几日。
安王来时,皇帝就穿着常服,靠在树荫的躺椅上听裴贵妃念书。
见他来了,裴贵妃搁了书册,叫人上了解暑汤,便退了下去。
皇帝没起身,慢慢摇着蒲扇,与他说话:"朕记得,你上学第一天就打了先生,是不是?"
安王垂着脑袋,虽然十分口渴,却不敢去端茶汤,舔了舔嘴唇,老老实实回道:"回父皇,儿臣没有打先生就是将蚂蚱放到先生的领子,先生气得要打儿臣戒尺,儿臣不肯,就推了一把..."
皇帝冷冷道:"可是先生年纪大,让你推得摔了一跤,半个月起不来床。"
安王只能干笑。
皇帝叹了口气,坐起身看着这个儿子。
刚刚二十的年纪,脸庞还有些生涩,不过五官端正,细看还是颇俊朗的。再往下看,他长得不算矮,只是平日动得少吃得多,身材微微有点发福...
皇帝想起杨殊挺拔如青松的身板,不免有几分不足。
可转念一想,跟那些纨绔比起来,自己这个儿子好像也差不到哪里去。
"最近都读了什么书?"
安王张口结舌,被问住了。
皇帝眉头一拧:"怎么不答?"
安王苦着脸回话:"回父皇,儿臣、儿臣最近没读书..."
"那你都干了什么?"
安王硬着头皮:"投壶,钓鱼,听曲...哦,儿臣找了个师傅,现在在学打拳。"
他说一句,皇帝的眉头就紧上一分,直到他说打拳,才微微松开。
"怎么突然想学打拳?"
安王低头看了看肚子,干笑:"儿臣觉得自己有点胖,所以想学打拳,练结实一些。"
皇帝缓和了面色:"你知道就好。"继续先前的话题,"那你先前上学,读到哪里了?"
安王绞尽脑汁回忆,说道:"学完了十三经。"
皇帝点点头。
比他想象中好一点,才学说不上,但基础还是有的,可以慢慢补。
"朕给你找了先生,明日起,每日到文华阁跟老四老五一起上课。"
"啊?"
皇帝拉下脸:"啊什么啊?不满意?"
安王支支吾吾:"不是,父皇,四弟和五弟才七八岁,我跟他们一起上课,也太丢人了..."
皇帝冷笑一声:"你不学无术更丢人!才学完十三经,史部都没开始念是不是?老四老五再读两年,就赶上你的进度了。赶紧学,下次朕亲自考你!"
"啊,哦!"
"愣着干什么?回去告诉你媳妇,书和笔墨收拾起来,明天一早过来上课!"
"哦,是。"安王赶紧施礼,"儿臣告退。"
走了两步,又听皇帝叫住他:"等等。"
安王以为自己还要被训,赶紧回头躬身:"父皇。"
皇帝的目光扫过他干枯的嘴唇,指了指那碗解暑汤:"喝了再走。"
"是。"
...
安王回到王府,跟事情一说,安王妃欢天喜地去准备东西了。
安王心情激荡,抬脚往后园走。
"大侄子,大侄子!"他隔着院墙喊。
那边钓鱼钓到睡着的杨殊含糊地应了一声:"干什么?"
"我听你的,发现父皇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废话!"杨殊扭了扭睡歪的脖子,"那是你亲爹,有什么好怕的?"
安王喜滋滋地道:"以前都是我把父皇想得太可怕了,其实他还是很好说话的。我说自己只读了十三经,他也没生气。不过我明天又要去上学了,唉,我都这个年纪了,跟四弟五弟一起上学,可真是丢人!"
"有什么丢人的?你们进度不一样,肯定分开学。到时候你自己一间书房,学问最好的名士大儒来给你上课,不是挺好的?做学问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你看国子监,三四十岁的学生也不少,就连太子...哦,大皇子也是一边议政一边读书,直到二十来岁才结业。"
"你这么说也是。"安王把烦恼丢开去,想到明天五更就得起床,又哭丧着脸,"还说明天去城外摘果子,看样子不能去了。而且天不亮就得起床,好辛苦啊!"
杨殊手握钓竿,轻笑一声:"虽然辛苦,但被人重视的感觉挺好的,是不是?有所失,有所得。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一员,成为别人眼中重要的人物,说的话不再没人理会,有什么事都来问你意见。你现在得到的,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啊!"
安王品着他这些话,跟着开心起来:"你说的也对。"
"赶紧去翻翻书吧,明天先生肯定会考你,你可别太丢人了。"
"哦哦,你说的对,这回先生肯定不会让我混了。那我先去找书了,回见!"
安王火急火燎地跑了。
杨殊坐在那里,看着鱼儿咬钩,将钓线扯得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却没有去提竿子。
许久——
"你要是个好皇帝就好了,可惜有那样一段历史。虽然你有变好的可能,但这关系到姜氏王朝,大齐国运,乃至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我不敢赌啊!"
525章 命案
盛夏过去,废太子的风波终于平静下来。
两位被废的皇子轻易不得出府,安王每日去文华阁上课,皇帝的头风没再发作。
傅今也不再兴风作浪,老老实实在旧王府钻研学问。
仿佛一夜之间,魑魅魍魉都消失了,只余太平人间。
刚刚进入九月,董氏发作了。
早上吃完饭说肚子疼,不到中午便生了个儿子。
开心得纪大老爷马上去拜祖宗牌位,纪家终于有后了!
纪凌也很高兴,但他已经当了一回爹,没那么失态。先安抚了董氏,等她睡了,带着珠儿看弟弟。
珠儿跟他说:"爹,弟弟好丑啊!脸红红的,像猴子屁股!"
纪凌笑道:"弟弟跟珠儿长得很像呢!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红红的,像猴子屁股。"
"啊!"珠儿猛地捂住脸,"我有那么丑吗?"
纪凌逗她:"是啊!可丑了,爹娘差点就不要你了。"
珠儿有点发愣。
纪凌看她呆呆的样子,全无平日的活泼,不禁笑出声来,安抚她:"爹跟你开玩笑呢!珠儿不能笑话弟弟,你现在长得这么好看,弟弟以后也会长好看的。"
明微过来看孩子,听到他们父女说得开心,便笑着回去了。
"表哥一家真是太幸福了。"她说,"表哥能干,表嫂明理,两个孩子又这样可爱,真叫人羡慕。"
童嬷嬷说:"小姐以后成了婚,生了孩子,也会这样幸福的。"
明微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阿绾最近热衷给她和杨殊调理,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清楚的。
这是担心他们不能生。
明微想想好笑,其实她和杨殊的身体并没有问题,没有孩子,说起来有些玄妙——
因为她无命。
子女与父母的命星息息相关,偏偏她没有命星,如何能无中生有?
当然,无命之人,她也没有见过。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她也不能做出准确的推算。
这世间,变数永远存在。
只是,变数等于意外,发生的可能性较小。
她不会拿这么重大的事去赌,所以在面对杨殊时,始终不肯松口。
不过,要是真的出现那个变数,她能够在这个世界诞育后代...
算了,发生再说吧,没有发生,都是空想。
...
秋来满山红叶,杨殊再次借安王妃的名,将明微邀去城外赏景。
两人逛了大半天,将近黄昏,去山顶赏落日。
"来,小彤早上做的桂花糕,尝尝好不好吃。"
小彤的手艺哪能不好,明微吃了几块,一嘴的甜香。
两人一边吃糕喝茶,一边说话。
"最近好闲啊!太平静了,都找不到事情做。"杨殊如此感叹。
明微道:"闲的只有你吧?傅先生忙着写书,蒋大人忙着审案,宁先生忙着练功,玄非忙着清理门户。只有你,闲着浪费时间。"
"难道不是?"
"我当然不是。"
"你忙什么?"
明微眨了下眼:"忙着观察人生百态啊!"
"..."
什么观察人生百态,不就是天天无聊地逛街吗?
"说起来,好久没和玄非联系了。也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
杨殊说:"你那么关心他干什么?有空多关心关心我啊!"
明微横了他一眼,这人,正经话就说不了三句。
"我不是担心他玩不过那个青衣人么?先前猜测青衣人就躲在玄都观,万一再给玄非来这么一下..."
"你都说他后来变成妖道了,哪那么容易死?"
明微摇摇头,不跟他抬杠,只道:"回头去玄都观一趟,跟玄非碰个面吧。找不到那个青衣人,我放不下心。"
"好好好,你说了算。"
两人玩了一整天,入夜才回城。
原本约好了,第二天去玄都观见玄非,哪知睡到半夜,明微忽然惊险过来。
她的眼前,闪过数个破碎的画面。
黑暗。
灯笼。
鲜血。
最后定格在这样一幕。
一个身穿玄都观道服的人倒在地上,腹部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流了一地。
"玄非?"
明微翻身坐起,想赶去玄都观,偏偏遇到了一队兵马回京换防,漏夜进城。
她心急如焚,等到兵马都过去,天都亮了。
正要出城,她被人喊住了:"明姑娘。"
明微回头一看,竟是蒋文峰。
不止他一人,还有雷鸿与一干差役。
他转头吩咐几句,独自下马,向明微走来。
明微见他神情凝重,似乎有事要说,便自觉将周围气息隔绝。
"蒋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蒋文峰不答反问:"姑娘你呢?这才刚刚天亮,你就要出城,是不是身有要事?"
明微点点头,并不瞒他:"玄非好像出事了。"
蒋文峰并不吃惊,只道:"玄术真是神奇,姑娘竟先一步知晓了。"
明微问他:"你知道他出事了?"
蒋文峰点点头:"就在刚才,玄都观来报命案。事关国师,我已经命人上奏,自己先一步出城。越早到达现场,能找到证据越多。"
明微大吃一惊:"命案?难道是玄非..."
"不是。"蒋文峰及时纠正,"死的人是玉阳,那位和他争观主的师兄。另外,玄非国师的状况不大好。"
"什么叫不大好?"
蒋文峰顿了一下,说道:"来报案的是玄都观一位长老,据他所说,是国师杀了玉阳。现在国师已经被长老们控制住了,就等着圣上发落。"
明微听糊涂了:"玄非杀了玉阳?这怎么可能?玉阳已经失势,玄非不但坐稳了观主之位,还封了国师,根本没有理由杀玉阳啊!"
"那位长老说,他与玉阳因为虚行国师的遗物发生争执,冲动杀人。"
明微深吸一口气,问:"有人证吗?"
蒋文峰摇头:"这倒没有。据说玉阳死在功德塔里,当时在场的只有国师与他两人。命案发生时,凑巧一位长老在附近巡逻,听到声音过去,当场抓住了国师。"
玄非虽然是观主,但玄都观还有一批资历极深的长老,倘若真是如此,玄非还真逃不了。
但明微想起的,却是上次玄非说的话。
这个所谓遗物,会不会跟青衣人有关?
526章 谜题
明微急着出城,是想救援玄非。
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去也没有意义,只能先回去。
蒋文峰向她保证:"姑娘放心,我必会查明真相,不会叫国师蒙冤的。"
明微自然信他,叮嘱道:"涉及玄门,蒋大人千万要注意安全,最好与雷护卫形影不离。"
蒋文峰笑道:"有什么严重吗?我是朝廷命官,凶手总不能与朝廷为敌吧?"
明微道:"正统玄门当然不会,他们身在红尘,还要官府睁只眼闭只眼。但若是无门无派的玄门高手,那就未必了。实力够强的,完全可以视法度为无物。"
见她如此郑重,蒋文峰收了笑:"好,我听明姑娘的。"
明微笑了笑:"那我就不耽误蒋大人的公事了,若是有机会,还请蒋大人想法子叫我参与此案。"
蒋文峰点点头:"这倒不难,此案有玄门背景,我们又是合作过的,只要圣上那边不反对,可以请你协助。"
两人说定,蒋文峰出城去命案现场。
明微回纪家,假装刚起来,吃了个早饭,便出门了。
她和杨殊之前就约好了,在城门一碰头,两人仍旧去玄都观。
只是这回,不是去看玄非,而是看宁休。
"师兄!"
太阳刚刚升起,淡薄的金光下,站在山岩上的宁休衣袂飘飘,仿若仙人。
看到他们过来,宁休只看了一眼,又转回去了。
杨殊跳上去,问他:"师兄你在这里干什么?"
宁休指着山岩上的刻字,说道:"这是师父的笔迹。"
杨殊摸不着头脑。
这个他知道啊!这地方,能照见初升的第一缕阳光,当初教他剑法时,老道几乎每天都坐在这里。
山岩上写的是一篇道法口诀,他早就倒背如流了。
"就是那老头刻的,怎么了?"
宁休道:"你站开一点。"
杨殊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
然后就见宁休盘坐下来,如同往日练气时一般,挡掉大部分阳光。
杨殊左看右看,没懂。
下面的明微却看出了要点:"你看那些字。"
杨殊将目光投过去,但见细细密密的阳光投在石壁上,有些痕迹比较淡的便看不出来了,另有一些却更加分明。
"石...中...经?"
宁休轻轻颔首,重新站起。
"师兄,你怀疑师父想传递什么?"
"嗯。"
"不能吧?"杨殊笑道,"刻字嘛,有深有浅很正常,也许就是这几个字刻的时候比较用力呢?"
宁休摇头:"你跟师父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不知道他的习惯。师父最爱故弄玄虚,经常搞些谜题让我猜,甚至把功法打散了藏在哪一处,给我线索叫我自己去找。"
"这样啊!"杨殊想了想,"可只有三个字,这怎么猜?"
他灵机一动:"石中经,难道是这块石头里面藏了东西?"
宁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白痴。
"干什么?"平白被他用目光鄙视,杨殊很不服,"难道我猜的没道理吗?"
宁休扬了扬下巴:"这是一整块巨石,你告诉我,藏到哪里去?"
"呃?"杨殊上下左右地看,"难道就没有机关什么的?"
"我已经找了好几天了,你要是能找到,请便。"
宁休说完便跳下岩石,进屋做饭去。
玄都观对他不错,每日都有人过来挑水干杂活,菜也有人送,但是做么,宁休更愿意自己动手。
仙气飘飘的宁先生,做起饭也如同行云流水,身处人间烟火,却不染半点尘埃。
等他做好饭,杨殊和明微已经把整块岩石都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机关。
"吃饭吧。"宁休说。
两人只能放弃,进屋用饭。
"怎么会没有呢?"杨殊还不相信,"附近就这么一块大岩石,还能指哪里?"
明微惦记着玄非的事,便问宁休:"先生,您可听说了玄都观里的命案?"
"嗯。"宁休淡定应声。
"您知道怎么回事吗?"
宁休吃完饭,搁了筷才说:"前阵子,玄非大肆排除异己,引得一些长老对他不满。现下玄都观内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是他杀的玉阳,应当抵命,另一派认为他是被冤枉的,双方各执一词,估计不会有结果,只能等朝廷介入了。"
明微问他:"那先生您觉得,是玄非杀的吗?"
宁休摇了摇头:"不知道。"
"您与玄非认识挺久了吧?对他的性子应该比较了解。"
宁休说:"依我个人意见,玄非动手的可能性很小。他已经坐稳观主之位,正是大展鸿图的时候。玉阳处于劣势,已经称不上对手了。为了这样一个人,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得。"
明微不禁点头。她认识的玄非,也是这么个人。他很冷静,擅于权衡得失,不是会冲动杀人的人,不会做这样得不偿失的事。
"除非,"宁休又补了一句,"不杀玉阳,会有更大的危机,叫他铤而走险。"
"难道虚行国师那件遗物有问题?"明微叹了口气,"可惜现在见不到玄非,没法从他那里得知真相。先生..."
她还没说出口,宁休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了,道:"我劝你不要。玄非现在被关在功德塔,玄都观的长老们就在外面的问道台对峙,那么多高手,我们不可能无声无息闯进去。"
好吧...
"不能私下见,那只能等蒋大人那边的消息了。"明微喃喃道。
话虽如此,下午宁休还是带着他们去玄都观探听消息了。
纪小五听说她来了,火急火燎跑过来:"祖宗!你可别掺和这事!"
明微笑了:"表哥怎么知道我要掺和?"
纪小五不屑:"你这人,就爱管闲事。何况,国师大人还与你有旧。"
杨殊却问:"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大对呢?哎,你叫她别管,是不是知道内情啊?"
纪小五说:"我师父就在问道台,现在问题大了。有人借着这件事向国师大人发难,一个弄不好,玄都观要四分五裂。"
明微奇了:"玄非的人缘这么不好?他不是长袖善舞吗?"
"不如说是利益动人。"纪小五小声道,"我听说,虚行国师那件遗物,其实是玄都观的镇派之宝。谁能得到,就成为天下第一玄士。"
咦?
透露完这个内部消息,纪小五道:"我得马上回去,万一打起来,好帮我师父。"
"你能帮什么?"明微对他的身手表示不信任。
"我可以帮师父摇旗呐喊啊!"纪小五理所当然地说完,又火急火燎地跑了。
527章 不言
天下第一玄士。
明微轻嗤一声。
命师令符没有现世,谁敢称天下第一玄士?
——等下,命师令符?镇魂牌?
"怎么了?"杨殊注意到她的神色。
明微看向宁休,脑子转得飞快。
师父说过,师祖在玄都观得回镇魂牌,因此与玄都观反目,翻脸成仇。
难道说,这个东西会是镇魂牌?
那这桩案子,她更要插手了!
玄都观内气氛紧张,不止弟子之间剑拔弩张,还多了不少官差。
三人去问道台看了看,虽然隔得很远,仍然能感觉到那种气氛。
玄都观果然有大麻烦。
他们只能回后山等消息。
宁休继续参悟石中经的谜题,明微与杨殊说话。
"我那个世界,玄都观没出过这件事。"
杨殊道:"毕竟过了那么多年,也许是记载遗失了呢?你也不能尽知啊!"
"不是。"明微拧着眉头,"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师祖在几年后会得回命师令符吧?这件事与我们师门密切相关,肯定代代相传。我记得很清楚,玄都观当年没有这桩事。"
"呃..."
"还有,我怀疑虚行国师这件遗物,可能跟命师令符有关。"明微轻声说,"也只有这个档次的宝物,值得玄非杀人了。"
杨殊看着她不说话。
"干嘛?这个眼神?"
杨殊道:"你这句话,对他好像不大信任。"
明微轻笑一声:"我怎么可能对他百分百信任?虽然之前放过了他,可我没忘记,他是要成为妖道的人。骗他修炼那个秘法,也是为了监视他。"
这个说法,莫名让杨殊开心起来。
他说:"涉事的是皇帝亲封的国师,他是死是活,需要那位发话,要不我回去探探消息?"
先前还不乐意,这会儿倒是主动起来。
明微笑道:"不为难你?"
"不为难!"杨殊主动极了,"你要做的事,拼死也要帮你对不对?怎么会为难呢?"
"那行,你回去探消息吧。"
杨殊呵呵一笑,不要脸皮地凑上前:"叫我跑腿,是不是要给点辛苦费啊?"
...
蒋文峰傍晚才回的城。
他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进了宫。
与他一同进宫的,还有两位玄都观的长老。
早上事情发生的时候,皇帝那边就得到消息了,这会儿见他回来面圣,以为案情有了进展。
哪知道刚进门,那两位玄都观的长老先掐起来了。
一个喊:"圣上!玄非杀人,罪证确凿,请您一定要将他正法!"
另一个说:"圣上,不要听他的!什么罪证确凿,根本就没人看到玄非杀人,这事一定不是他做的,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皇帝被他们吵得头疼,万大宝挺身喝道:"放肆!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或不是,自有圣裁!"
那两位长老才停下来。
皇帝懒得听他们说,便道:"真相未明,你们吵也没有,先退下吧。"
待他们离开,皇帝问蒋文峰:"蒋卿,到底怎么回事?真是国师杀人吗?"
蒋文峰禀道:"圣上,案情不明,臣不能断言。臣之所获已记录在卷宗上,请圣上过目。"
万大宝将卷宗呈到皇帝面前,皇帝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蒋文峰清早出城,一到玄都观,立刻着手调查。
玄非这时候已经被众长老限制了人身自由,就困在功德塔内。
看到他进来,笑了一下。
"蒋大人。"
蒋文峰打量了他一番,问道:"国师大人无恙否?"
玄非道:"无伤无病,算是无恙吧。"
蒋文峰又问:"本官接到报案,说玉阳仙长死于你手,国师大人可有辩解之词?"
玄非摇了摇头:"我没有杀玉阳。"
"那是怎么回事?"
玄非叹了口气:"抱歉,蒋大人,我不能说。"
蒋文峰拧眉,向他强调:"国师大人,你可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你是圣上亲封的国师,如果真的犯下此等大罪,会比别人判得更重。"
"我知道。"玄非不为所动,"但我真的不能说。"
蒋文峰想了想,又道:"本官出城之时,碰到了明姑娘。她感应到你出事,本来想赶来援救,只是路上出了点意外,被耽搁了。她向本官再三要求,一定查明真相,还你公道。如果你不肯开口,她一定会亲自来问的。"
玄非眼中掠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坚定下来。
"抱歉,我真的不能说。"
蒋文峰没法子,只能先去现场。
现场保存得很好,功德塔的最高层,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牌位,玉阳就倒在供桌旁。
仵作见他来了,连忙拜见:"大人!"
蒋文峰点点头:"如何?"
仵作道:"是利器伤。身上有数道伤口,应当与人动了手。致命伤在腹部,捅得很深,短时间内大量失血,很快就死了。"
蒋文峰蹲下来看了看,确定他验的没错。
他转头吩咐:"画师?"
正在笔走龙蛇的画师抬头:"在!"
蒋文峰将整个塔顶看了一圈,道:"仔细画好了,每一面都要画到。"
"是。"
这是蒋文峰独特的习惯。他审案时喜欢带着画师,将现场画下来慢慢揣摩,毕竟记忆有可能出错。
这些差役已经习惯处理凶杀案了,虽然这次死的人是玄士,但变成尸体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验完尸,保存好现场画作,便将玉阳的尸身抬到担架上。
要抬出去的时候,玄非开口说话了:"蒋大人,功德塔地气不同,如果你想保存尸体,最好不要抬出去。留在这里,可以保留更久不会腐烂。"
蒋文峰静静看着他。
但玄非说完这句话就闭嘴了。
"大人?"差役请他指示。
蒋文峰转头道:"那就放在第二层吧。你们看好了,不管什么时候,必须有两个人同时在场。"
"是。"
蒋文峰转回头,再次问玄非:"到现在,你还是不肯说吗?"
玄非没应答。
蒋文峰无话可说,出了功德塔,寻找证人去。
直到他离开,玄非还是那个样子,一言不发。
528章 邀请
皇帝背着手,走了个来回,才问:"所以说,现场只有他们二人,功德塔内除了玉阳的尸身,便只有国师?"
"不错。"蒋文峰停顿了一下,补充一点,"案发时,一位长老就在问道台巡逻,听到惨叫便赶去功德塔,他十分肯定,没发现任何人。而功德塔的位置,周围并无其他建筑,直上直下只有一个门,可以说,与密室无异,国师大人的嫌疑很大。"
皇帝点点头:"倘若是旁人发现的,或许没察觉到高手离开,既是玄都观的长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离开,可能性极小。"
"甚至可以说没有。"
皇帝叹了口气:"国师不肯说?"
"是的。"蒋文峰禀道,"臣问了好几次,国师明确表示不能说。臣又问了长老们,他们抓到国师时,国师没有反抗,也没有出言辩解。"
可以说,玄非这个表现,对他自己很不利。如果他执意不肯说,最后不能洗脱嫌疑,便只能背了这个罪名。
"蒋卿,国师的反应不合常理,是不是内有玄机?"
蒋文峰顿了一下,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皇帝的态度。
他想保玄非。
也是,几次事情,玄非办得很合他的意,而玉阳这个人,于皇帝无关轻重。便是他真的杀了玉阳,皇帝也不会在意。
身为一个铁面无私的青天,不代表他不必考虑皇帝的意见。何况,蒋文峰自己也是要保玄非的,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造反同盟的是不是?
但他说的话却是:"圣上,依臣的办案经验,犯人不肯接受现实,甚至会比无辜者表现得更激动。国师大人如此反应,也有可能是他故意制造疑点。"
皇帝眉头微拢:"是吗?"
"另外,此案还有一个疑点。"蒋文峰说,"臣命人搜遍功德塔,也不曾找到凶器。"
皇帝愣了下:"国师身上没有?"
"没有。"
皇帝就道:"那他可能是无辜的,凶手或许是位高手,杀了人便遁出功德塔,那位长老一时不察,叫他逃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
先加重玄非的嫌疑,又放出这个可能的疑点,蒋文峰终于做好铺垫,展露出真实的意图:"圣上,此案十分特殊,涉及的都是玄士,臣需要这方面的高手协助梳理案情。偏偏往日合作的,都是玄都观的仙长,此番难保他们的立场不会偏颇,故而,臣想请一位精通玄术的局外人相助。"
皇帝点点头:"应有之义。你可有人选?"
"臣三年前去东宁查庚三一案,恰得明七小姐之助,因此,臣第一个就想起她来了。"
"哦,她啊!"皇帝想起,先前玄都观的观主之争,她也走到了最后一关,与玄非玉阳一起观了国运。当时她说的话,皇帝还记得,因为这三年时间已经验证了。她说西北杀星起,果真打了一场大仗。
想到明微与杨殊的关系,皇帝心里不大想用她,便问:"就没有别的人选?她与越王已经订了亲,这样抛头露面..."
蒋文峰面不改色:"圣上,早年太祖为了约束玄门,曾经下过旨,玄门高手进京,必须向玄都观报备,故而他们无事不会来京城。如今身在京城的玄士,都算不得高手,不然,您向玄门发一个调令?"
经他提醒,皇帝想起此事。他确实可以发调令,朝廷平日对玄门睁只眼闭只眼,作为回报,玄门愿意听候调遣。只是,玄门高手大都桀骜自负,这种调令要留在关键时刻发,发多了就不值钱了。
为了玄非一人,发这种调令...皇帝觉得还是不值。
"罢了,既有人选,何必舍近求远?等人来了,怕是尸身都要烂了。你问越王一句吧。"
"臣遵旨。"
蒋文峰达成目的,便告退了。
出了宫,他立刻叫人传话给明微,自己亲自去越王府。
不多时,明微也到了越王府。
"圣上答应让我们参与此案了?"
听得杨殊此话,蒋文峰纠正:"是明姑娘,不包括殿下。"
杨殊厚着脸皮:"圣上说的没错啊,都订亲了,怎么好抛头露面?有我这个未婚夫带着,那还差不多。"
明微横了他一眼。
皇帝说那话,不过是推托,倒被他借来用了,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蒋文峰想了一下:"越王有此要求,合情合理。"
三人目光一对,心照不宣地笑了。
说完正事,蒋文峰道:"我回衙料理一下,将近日事务分派好,便去玄都观。此案关系重大,怕是要在那里住上几日了。"
明微道:"我也回去跟舅舅交待一声。"又看杨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杨殊求之不得。
眼看天色已晚,两人也不耽搁,备车赶去纪家。
纪大老爷已经下学回来了,不想越王殿下登门,急忙过来迎接。
明微不想惊扰纪家,见过礼后,让杨殊赶紧说正事。
纪大老爷一听是皇帝的意思,自是满口应允,马上叫纪大夫人帮明微收拾东西,带上人手。
明微婉拒,只带了多福一人,趁着夜色还未降临,与杨殊赶往玄都观。
宁休见他们去而复返,很是嫌弃:"这里没有多余的地方,你们住到观里去。"
杨殊才不想住这里,这么小的院子,干点什么都听得见。
明微道:"事不宜迟,我们到玄都观安顿下来,马上去见玄非。先生,您可要一起去?"
宁休犹豫。
"您有为难之处?"
宁休道:"师父留下的谜题不解,总觉得不大安心。这里又曾经被人窥探过,我怕有人趁我不在,过来拿走重要的东西。"
明微道:"可以叫多福留下,她如今的实力,便是那青衣人再来,不见得能占到便宜。"
宁休想了想,同意了:"好吧。"
三人赶去问道台,因有皇帝的旨意,玄都观的人虽有微词,但没阻拦,三人顺利进入功德塔。
踏进塔门,便见玄非盘坐蒲团上,周围站了五六个人。
529章 推理
蒋文峰挥手让那些人退下。
底层便只有他们五人了。
明微以玄术隔绝他人窥探,开口问道:"国师大人,现在我们都来了,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玄非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四个人。
这一日一夜,他几乎没有进食,此时神情有些憔悴,看起来精神也没放松过。
他缓缓摇头:"你们别管了。"
蒋文峰道:"若是我们不管,这个黑锅你背定了。到时候不止国师当不成,若是玄都观执意严惩,可能性命也保不住。这个后果,你明白吗?"
玄非闭口不言。
明微就道:"你别忘了,我们的神识能够相通。昨天晚上,我能感应到你有危险,未必不能探出你心底的秘密。你是选择让我查出来,还是自己说出来?"
玄非却道:"你若是能查出来,何须问我?"
而后铁了心,不再说话,甚至闭上眼睛,不搭理他们。
四人一看,这事不成了,只能暂时放弃。
蒋文峰命差役进来看着玄非,带着他们上楼验看了玉阳的尸身,然后上到顶楼,观察现场。
顶层的牌位倒了一片,周围血迹四溅。
杨殊的目光一一扫过,将周围的一切记在心里。
他记忆超群,又武艺高强,根据那些血迹的溅落,很快在脑子里模拟出打斗的一幕。
"师兄。"他唤道,"我们来演练一遍。"
师兄弟二人相处三年,宁休与他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马上领会他的意思。
"现在你是玄非,站在这里。"
宁休听从,站到供桌前。
杨殊绕了一圈,最后选定一个位置:"打斗应该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轻轻跃起,扑向宁休。
宁休做出应对。
杨殊假装持有利器,与他打斗起来。
"玄非这时候应该拔剑了,他的武器是软剑对吧?"
宁休想了想,从衣服上撕下一条软布,内力一贯,马上变直了。
两人继续演练。
杨殊一边放慢速度,与宁休做出各种动作,一边讲解:"这个时候,玄非应该伤到了,然后开始反击。"
"玉阳并不是他的对手,连伤数处。"
打着打着,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蒋文峰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现场演练,看得正专注。
杨殊道:"很奇怪,痕迹断了,似乎是他们暂时停手了。"
蒋文峰细细思量:"你说,玉阳不是玄非的对手,那他主动对玄非出手,应该有所倚仗才是。"
"嗯。"杨殊继续,"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打斗,这回却是玄非先出手的。"
"咦。"蒋文峰还以为,玄非是被动还手,居然还主动过?
师兄弟继续,宁休连连做出攻击的样子,杨殊进行闪避。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玉阳都受了伤,所以地上溅了这几处血迹。还有这个地方,鲜血甚至喷溅到了墙上。"
蒋文峰越看越是凝重。
"这里,是最后一招。"随着杨殊的引导,宁休手里的布条贯直,刺了出去。杨殊往后微仰,在此停住。
"蒋大人,看清了吗?"
蒋文峰点点头。
宁休手一抖,布条重新垂下,师兄弟二人回到楼梯边。
"现在就是有一点对不上。"蒋文峰说,"凶器并不是国师的武器,仵作将他的软剑与伤口进行了对比,宽度并不一致。"
杨殊点点头:"也就是说,刚才玄非那个位置,有可能是其他人。"
"嗯。"蒋文峰目光一扫,看到明微若有所思,便问,"明姑娘有别的意见?"
明微道:"不大可能是别人,据我所知,想进功德塔,必须得到观主允许。"
"话是这么说,但也有别人偷偷进来的可能。"
明微还是摇头:"刚才宁先生演练的路数,我还是觉得像玄非本人。但这只是直觉,并没有证据。"
宁休想了想,也道:"确实像玄非的路数。一开始以掌符应对,后面才拔出武器。"
"但是我们现场并没有找到凶器。"
明微道:"蒋大人,从功德塔里逃出一个人或许不易,但以玄士的手段,把一件武器弄不见,并不为难。"
宁休也点头。
然而蒋文峰还是觉得不合理。
他说:"若真是如此,就有两个疑点。其一,玄非为什么要用别的利器行凶?难道他是预谋?其二,他洗不脱罪名,便要背了黑锅,把凶器弄不见,并没有用处。"
杨殊忽然问道:"凶器不见了,那玉阳的武器呢?"
"也没有找到。"
"这就怪了,弄没了玉阳的武器,更没有用处。如果有武器在场,还能证明他是自卫。"
"会不会玄非伤人的武器就是玉阳的?"宁休问,"刚才我们演练的后半段,玉阳根本没伤到玄非,反而是玄非一直在伤人。有可能是玉阳的武器被玄非夺走,最后死在自己的武器下。"
这句话提醒了蒋文峰:"我马上让人去问玉阳的武器样式,对比一下伤口。"
而明微,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当时有第三人在场,案发后,他拿走了凶器。"
"..."
幽暗的烛光下,周围是黑漆漆的牌位,她说出这样一句话,直叫人毛骨悚然。
蒋文峰汗毛都起来了,抬目四望,喃喃道:"这地方,能藏人吗?"
顶层布局一览无余,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难道对方是蝙蝠不成?
杨殊几人却马上想到了一个人选,异口同声:"青衣人!"
玄非曾经被青衣人暗算,他说过当时的情形,便是在顶层遇袭的。
以他神出鬼没的身手,还真有可能在玄都观长老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功德塔。
这么一来,问题来了。
他们到哪里找青衣人去?
如果找不到青衣人,玄非的罪名如何洗脱?
明微摇摇头,把思绪拉回来:"不如我们先确定一下,杀人的究竟是不是玄非吧?"
"这怎么确定?"蒋文峰道,"咱们就是没有证据..."
"我有一个法子。"明微打断他的话,"伤人时,内力会有些许遗留在伤口里,留下微弱的气息。我的灵物,对气息十分敏感。"
530章 辨气
四人下到二层。
看守的差役抱拳:"大人。"
蒋文峰问:"明姑娘,要怎么做?"
明微道:"取朱砂墨与笔来。"
蒋文峰目光一瞥,差役知趣地下楼,不多时,拿着东西上来了。
这种东西,在玄都观到处是。
明微接了笔墨,绕着玉阳的尸身,在地上画了起来。
宁休看了一会儿,问:"是阵图?"
"嗯。"明微笔走龙蛇,一口气将它画完,搁了笔才回道,"其实照按常理,伤口里的气息很快就会消散,想依此辨别凶手几乎不可能。这次之所以能用,是因为功德塔比较特殊,这里的气机是封闭的,这也就是尸身在这里能保存很久的原因。"
蒋文峰皱了皱眉,想起白天想抬尸体出去的时候,玄非那句提醒。
他这是什么意思?
"好了,开始吧!"
她取了灵符出来,弹指激发。
蒋文峰与两名差役,只觉得周围好像起了一阵凉风。
在宁休与杨殊的眼里,地上的阵图忽然活了一般,气机流动,形成一个独特的循环。
流动的气机,拂过玉阳身上的伤口,从中慢慢散逸出一道道微弱不可见的气息。
这些气息凝聚到一起,才变成淡淡的一股。
"小白。"明微低唤一声。
"在。"小白蛇从她袖子里逸出来,窜到玉阳的尸身上,让自己盘在那股微弱的气息里。
过了一会儿,它从玉阳的尸身下来,往楼下游去。
明微宁休和杨殊能看到它,立刻跟着它下楼。
蒋文峰因有那块玉佩在身,也能感知小白的存在。
到了第一层,却见小白蛇在玄非身上嗅了又嗅,道:"就是他!"
四个人顿住了。
"你确定?"明微又问一句。
"没错,气息是一样的!"
召回小白蛇,明微默然不语。
玄非睁眼看着,全程没说话。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过了许久,才听蒋文峰叹息一声,问他:"国师,你先前说,玉阳不是你杀的,对吗?"
玄非抬眼望着他。
"现在你作何辩解?"
玄非目光垂下,无声笑了笑,道:"无话可说。"
四人默默退出功德塔,回到后山。
"小姐?"多福看到他们回来,连忙斟茶倒水。
蒋文峰默默饮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办案十多年,见过不少这样的犯人。明明事情是他做的,却表现得极为无辜的样子,甚至还会以死相逼。想来,或许是不能面对自己,便连自己也一起骗吧。"
三人都没说话。
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此之前,他们更倾向于玄非是无辜的,然而经过小白蛇的辨认...不得不承认,他们对玄非都不够信任。
更何况,人实在太复杂了,哪怕相交几十年,就能肯定对方的品性吗?
多福问:"小姐,你们已经确定,国师大人是凶手了?"
明微摇了摇头,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现在就是这样,无论是根据现场痕迹演练,还是小白的气息辨别之法,都指向他这个人。"
蒋文峰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就问:"多福姑娘有什么看法吗?"
多福慌忙摇头:"没有啊!可能我脑子笨,觉得好多事想不清楚,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判断国师是不是真凶。"
"好多事想不清楚?"蒋文峰愣了下,随即拍自己的脑袋,失笑道,"我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不清楚,现下怎么能分辨呢?应该查明事实再说。"
他打起精神,说道:"几位,我先回去理案情了。"
明微丢过去一个眼神,杨殊忙道:"那我们也去。师兄,你呢?"
宁休摇头:"时候不早,我休息了。"
"好吧。"
宁休换下多福,仍旧四人回玄都观。
蒋文峰领着他们进暂住的院子,这几日他都会在这里办公。
"大人。"雷鸿迎上前来。
"口供问得怎么了?"
雷鸿回道:"国师与玉阳仙长的人际关系都很复杂,我们今天只查问了相对亲近之人,都在这里了。"
"嗯。"
雷鸿又道:"对了,大人您吩咐比对玉阳仙长武器的事,已经有结果了。我们根据亲近之人的口供,证实尸身上的伤口,与其宽度一致。"
而后呈上图画来。
蒋文峰一一对比,然后翻看口供。
这事极为枯燥,因为单就现在收集的口供,就已经有几十份了,里面还有大量无意义的内容。
蒋文峰看得很耐心,一边看一边提取需要的信息。
"玉阳亲近的师弟证实,他近来不得志,在观中地位一再下降,心情不佳,对国师大有怨言。"
明微点点头:"玄非...借着先前凤签之事,在排除异己。"
"矛盾爆发于前日,玉阳原本掌着玄都观的财务,这差事被国师撤了。有三个人的口供里提到这件事,证明玉阳曾经说过要玄非好看的话。昨日傍晚,他出了门就没再回来。"
杨殊抬起头:"难道是玉阳找玄非麻烦,然后被玄非反杀?"
明微在一份口供点了点:"看这里,玉阳曾经抱怨,说自己才是真正的继承人,因为虚行国师死前曾经告诉他一个大秘密。"
杨殊接过去,将几份供词反复对比,最后笑道:"看来,玄都观内已经有了共识啊!你那五表哥不是说了吗?他们在争夺一件虚行国师的遗物,谁能得到那东西,就是天下第一玄士。他们之所以在问道台对峙,就是盯着这件东西。"
蒋文峰想了想:"如此说来,玉阳于昨日傍晚出门,可能是要拿到此物,反败为胜。结果他去了功德塔,却被国师击杀。"
"那我们要查明两件事。"明微说,"其一,凶器到底因何失踪,其二,找到他们争夺之物。"
"这有点难啊!"蒋文峰拧眉道,"国师不说,我们从哪里找?"
"我以为,这件东西并不在玄非身上。"杨殊提出意见,"既然凶器失踪了,是不是这件东西也跟着一起失踪了?"
明微忽然笑了:"我或许能找到。"
531章 失火
光线昏暗。
明微提着灯笼,慢慢回到功德塔顶层。
"我与玄非之间的感应很微弱,仅有这么两次,偏偏都在同一个地点。"她将灯笼挂好,站在楼梯边,打量着顶层这小小的空间,"所以我觉得,这里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如果玄非有什么秘密,很可能就在这里。"
杨殊反应极快:"你是说,机关?"
"或者夹层之类的。"
杨殊笑道:"这个我擅长。"
说罢,他走到墙边,袖子一卷,将上面的牌位全都扫到角落里。
还好玄都观的人看不到,不然见他这样对祖师爷的牌位,还不打死他。
杨殊可不管,把所有的牌位都卷到一起,一个个地看过来。看完了,又去看安放牌位的案台,周围墙壁,头顶的梁柱,最后是那个供桌。
"咦!"他突然发出一声,手伸到供桌下面,轻轻一掰,只听轻微的"咔"一声。
"找到东西了?"
杨殊的面色变得很古怪,当他的手伸出来时,多了一把短剑。
沾血的短剑。
看到那剑的样式,蒋文峰马上道:"拿来我看!"
杨殊递过去。
蒋文峰仔仔细细对比,最后道:"这应该就是玉阳的武器,也是杀他的凶器。"
而后喃喃道:"奇怪,为什么凶器会在那里?藏起来有什么意义?"
明微走到供桌旁,伸手将那个暗格摸索了一遍,说道:"这里原来放了别的东西吧?"
杨殊道:"这个暗格很精巧,如果我看出那条裂纹有问题,根本找不到。"
明微敲了敲供桌,说道:"我有个假设。"
两人向她看过来。
"他们说的那件宝贝,可能就藏在这里。这一点玉阳是知道的,所以他偷偷进了功德塔。而他突然对玄非出手,说不定就是发现玄非也知道。至于这个东西去了哪里,我倾向于有第三人拿走它,凶器则是他拿东西时,顺手放进去的。"
蒋文峰道:"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这个猜想缺乏实证。"
杨殊却道:"我倒是以为,对方是故意的。"
"怎么说?"
"凶器失踪,这个案子就不能轻易了结,玄非不好定罪。"他顿了下,"对方似乎在拖延时间。"
"为什么拖延?"蒋文峰追问,"假设你们猜的是真的,他都已经拿到宝贝了,为什么要拖延?"
"这个..."杨殊答不上来。
"我们再来假设一下。"明微继续道,"如果玄非说的不是假话,那么他为什么不肯说呢?当时是玉阳先动的手,他是自卫,哪怕真杀了玉阳,理由也很正当,是不是?"
"对哦,玄非这个人,在乎的东西还真不多。"杨殊摸着下巴,"他看重玄都观,对他师父也很有感情。除此之外呢?"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他什么也不说,也是为了拖延时间?"明微继续瞎猜。
三人猜不出来了。
外头敲了梆子,三更了。
蒋文峰道:"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我们现在思路进入了死胡同,或许明天会有新的线索。"
"好吧..."
回去洗漱完,各自安歇。
睡不多久,明微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不好了,失火了!失火了!"
她刚披上衣服,杨殊便推门进来了,脸色难看极了:"功德塔失火了。"
"什么?"明微大吃一惊,"那玄非和玉阳?"
"火是从顶层烧起来的,没有人员伤亡,玉阳的尸身也背出来了。"
明微系好衣裳:"走,去看看。"
功德塔是木石结构,烧起来很快。
他们一出院子,便看到了明亮的火光。
待到了问道台,就见整座功德塔笼罩在大火中。
蒋文峰正在组织人手灭火。
明微的目光一一扫过,简直不可思议:"他们不是在问道台对峙吗?这么多高手看着,怎么烧起来的?"
杨殊什么也没说。
这把火,一直烧到天亮。
上面三层楼都烧不见了,只剩下半座乌黑的塔身,冒着烟气。
救火救了半夜的人们,累得瘫倒在地。
明微在人群中找到了玄非。
她以粗鲁的姿态揪起玄非,往外头拖去。
有人过来阻止:"哎,你干什么?"
杨殊挡在他们面前,喝道:"奉旨问案,你们想干什么?抗旨吗?"
识得他的人不少,没敢造次,就这么被强行压了下来。
明微拖着玄非,随便踹开一间殿门,将他扔到地上。
"你还不肯说?功德塔付之一炬,对方要的可能不是你的性命,但他毁的是玄都观的基业!你不是觉得,自己继承了师父的遗志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人家毁掉玄都观?"
玄非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明微继续冷笑:"你到底在拖延什么?我们已经按现场痕迹演练出来,当时就是你与玉阳动的手。你说不是你杀的,难道当时鬼上身不成?"
她说完,玄非的目光一闪,掠过一丝惊讶。
明微发现了,揪着问:"难道是真的?当时你被别人控制住了?"
玄非没有回答,再次垂下头去。
明微气得想踹他,好不容易忍住了。
"你到底在等什么?这把火一烧,我们都知道有第三个人存在。你这样是在帮他拖延时间吗?"
玄非仍旧闭着嘴。
明微无话可说。
站在原地半晌,她决定最后努力一把。
"还记得我们为什么会达成共识吗?"她在玄非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神,"为了齐国,为了百姓,为了你师父的遗志,为了不让这个天下陷入到战火中。现在你忘了吗?玄非,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你忘了吗?你最终还是要走上那条背叛的路,成为那个妖星吗?你以为我为什么放过你?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你本质不是那样的人,现在你要辜负我的信任,辜负你师父的嘱托吗?"
听着她呼吸沉重,玄非慢慢抬起头来。
他总觉得这个女人,比自己更危险,说不定哪一天变坏的是她。
可是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有纯粹与热烈。
变坏的人,果然还是他啊!
"我...该死。"他终于说了这三个字。
532章 松口
果然发生了什么事。
玄非这个人,其实非常自信。
譬如他与玉阳争观主的时候,看着温吞,实则一步都不退让。
哪怕玄术上被明微压制,他也没想过让出主动权。
之所以与他们混在一起,是因为大家目标一致,而不是服从于谁。
到底什么样的原因,让玄非说出这么颓的三个字?
明微坐到他面前:"说吧!就算你不想再与我们合作下去了,至少也要给个理由吧?为了你,蒋大人几乎整夜都在看口供证词,我也顾不上避嫌,住到玄都观来。你是不是欠我们一个交待?"
玄非闭了闭眼,露出个自嘲的笑。
"当初争观主的时候,我曾经以为,是玉阳不自量力,看我不在野心膨胀。我以为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编来骗人的。可是我前天才知道,那是真的,师父...真的打算将观主之位传给他。"
明微怔了下:"这怎么可能?你们二人无论玄术水平,还是处事能力,差距都甚大。"
虽然欺负了玄非,但要真论起来,明微自知她占了便宜。如果不是前世打下的根基太好,玄非并不比她差多少。
但是玉阳,她根本不会当成对手。
玄都观不止是个玄门宗派,还要守护北齐国运,玉阳的能力差太多了。
"不止如此,师父之所以突然坐化,与我也大有关系。说是我害了师父,也没什么错。"
这句话就更奇怪了,虚行国师坐化时,玄非还在外面游历,与他何干?
明微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的意思是,虚行国师之死是人为?"
"是。师父为护我而死。"
明微拧了拧眉,抓到他话里的重点:"所以,你们玄都观有敌人?"
"不算玄都观的敌人。"
"那是什么人?"
玄非又不说话了。
明微深吸一口气:"你要不要这样说半句藏半句?这样做有意义吗?我以为,我们达成共识,便要视对方为伙伴。困难也好,危机也罢,至少要坦率吧?或者你想散伙也行,给个正当的理由,我立刻离开玄都观,再不管你半点闲事。"
玄非目光微闪,垂眸半晌,终于续下去:"你猜得不错,是有一伙人存在。这些人,与我有着非一般的关系。说不上敌人,但也不能算朋友。但他们对你们应该是有敌意的。我现在心里很乱,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明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我知道了。"
玄非反而迷惘了:"你知道什么?"
"想明白了一些以往不明白的事。"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又问,"那么,玉阳到底怎么死的?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这次玄非答了:"是他突然偷袭,我并没有想杀他,但...他的死我确实脱不了责任。"
"那一刀,是你刺出去的吧?或者说,是你的身体?"
玄非默了默,没有否认。
明微心里有数了:"你当时是不是失去了自控能力?功德塔里有第三个人控制了你?"
玄非继续沉默。
明微深吸一口气,继续问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你和玉阳争抢的东西,是不是藏在供桌下面的暗格里?这东西被第三人拿走了?"
"不。"玄非视线低垂,有些失神地回答,"东西,早就丢了..."
明微怔了一下:"就是你上次说的,抢走东西的青衣人?"
玄非没回答。
明微将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斟酌道:"别的消息,你不会再说了是不是?这些人与你的关系匪浅,你现在不知道站那边才好?所以才会这么矛盾,既想帮他们拖延时间,又想助我们找到真相?"
玄非垂目不语。
明微不想逼迫他,跳过这个问题:"那个人藏起凶器,不希望案情迅速告破,也是拖延时间的意思。而烧掉功德塔,是因为上面留有线索,怕我们发现吗?是不是他们要做些什么?那天晚上,他们从你这里得到了关键性的进展,是不是?"
玄非沉默良久,终于说了三个字:"观星台。"
话到这里,玄非不肯再透露更多的内容。
明微又问了几句,终于作罢。
...
"怎么样?"杨殊就守在殿外。
明微一边往观星台走去,一边将两人的对话复述给他听。
然后道:"我现在有点明白,玄非为什么会变成妖星了,恐怕他的真实身份有些问题。"
"真实身份?"杨殊不解。
"嗯。你想想,他从小跟随虚行国师,除了玄都观,谁能影响他的立场?除非是他自己不能选择的出身。而且他还说,虚行国师是为护他而死,可见那些人在其中做了推手。杀师之仇,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报仇。相反,甚至还助那些人拖延时间。"
杨殊捏了捏下巴,将这些事理出一条线来:"虚行国师早年便决定让玄非继承观主之位,之所以临死反悔,可能就是因为被人找上门,认为玄非不可靠了。"
"嫡传弟子,哪里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明微深深叹息,"玉阳无论哪方面,都比玄非差得远,虚行国师做此决策,必是不得已。"
"玄非现在的状态,说明虚行国师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这几年,与他关系密切,事情发生了,他仍然矛盾得不知道帮谁。可见我们要是没插手,玄非定然会倒向对方。"
"不错。"
说话音,两人到了观星台。
杨殊绕了一圈,没发现问题,纳闷道:"好好的呀!他该不会又是帮着对方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吧?"
明微的目光却定住了。
"不。"她喃喃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烧功德塔了。"
"为什么?"
"声东击西。"
她缓步走上观星台,将四角石柱上的星位,一一扭正。
杨殊便看到,观星台的正中央,突然滑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小小的凹口。
他惊讶极了:"你怎么看一眼就知道这里藏着机关?"
"因为这是我从小玩的解谜游戏。"明微的目光盯着那个凹口,轻轻说,"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了。"
533章 谋定
宁休被紧急召唤过来。
看到观星台亭子里的明微和杨殊,他很不满:"有什么事赶紧说,我现在不能离开太久。"
不把师父留下的谜题破解了,他就是安不下心。
明微却道:"先生,那个谜题你先抛到一边吧,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宁休一脸怀疑。
什么重要的事,能比师父的谜题更重要?
"即便你的院子也被烧了,也不如这个东西重要,哪怕赔上性命也值得。"
宁休被她说愣了:"到底什么东西?"
明微看向观星台,吐出四个字:"命师传承。"
宁休吃惊:"...就是你说的那个丢失的命师传承?"
"对。"明微轻声道,"因为命师代代单传,一旦出现意外,容易丢失传承。故而,祖师爷将传承放到镇魂牌里。若是意外身故,下一代便可从镇魂牌里取出,延续下去。然而百余年前,某一代祖师爷被贪心之人取走镇魂牌,其弟子还未出师,从此断了传承。"
"得到镇魂牌的人便是玄都观的先祖,但他们并不知道镇魂牌的秘密,以为这只是一件高深的法器,想要收为己用。可惜的是,他们根本不懂如何驾驭镇魂牌,反而遭到反噬,只能将之镇压在观星台下,借着星辰之力将其深埋。如此百年,只有玄都观的观主知道此事,到他玄非这一代,甚至连原由都遗失了。"
她看向宁休:"这就是为什么,失去命师令符的人,称不上命师的原因。先生您将会在几年后找到线索,回到玄都观,从他们手中夺回镇魂牌,从而续上命师传承。所以,再大的事也不如这件事重要,命师传承,很快就能由您亲自得回。"
宁休愣了好一会儿,才指了指自己:"我?"
他平日一派高人风范,难得有这么呆的时候。若是平常,杨殊定是要笑他的,但现在他也不敢开玩笑了。
"对,就是您!"
如果没能找到师祖,明微会自己夺回命师令符,然后想办法想这一派传下去。
但是现在她确定,宁休就是师祖,那么这块命师令符,就要交到他的手上。
毕竟她是无命之人,说不准能在这个世界留多久,还是尽量按照原有的路线走比较稳妥。
"您要做好准备。镇魂牌之所以名为镇魂,其实是因为,里面镇压着诸多强大的妖灵。这个东西,对普通人来说有害无益,哪怕玄士,功力不够精深,也会为其所害。这就是我们命师每一代都不够长命的原因,我们在成为命师的那一刻,就要用自己生命来镇压其中的恶灵。曾经的您,在得回镇魂牌后,只活了十年左右,就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这次有我在,我们做好准备,尽量消耗镇魂牌的力量,这样便能尽量保住您的寿元。"
她一长串话说下来,连停顿都没有。宁休花了些时间,才理解了她话中之意。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在调查玄非吗?怎么突然发现了这个?"
"就是因为玄非啊!"杨殊简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搭着他的肩,"那个青衣人,就是冲着镇魂牌来的。他昨天放火烧了功德塔,便是来观星台探究竟的。他已经确定镇魂牌在这里,现在应该在做准备。所以这是一举两得,既要拿到镇魂牌,也要抓到那青衣人。只要抓到他,我们才能摆脱被动,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宁休理了理思路,明白了:"玄非丢失的那件遗物,其实就是开启的钥匙吧?"
"应该是。"
宁休思索了一番,摇头道:"这事有难度。钥匙在青衣人手上,且他实力如此强大,说不定还有帮手,本身就很难对付。要说挖坑给他跳,那怎么处理玄都观这些人?观星台是他们的重地,他们能保证不插手吗?"
或者说,他们不会将镇魂牌夺回去吗?
既然明微的历史里,他是强行夺回镇魂牌的,说明玄都观很看重这玩意儿。
明微笑道:"这有何难?我们手里不是有鸡毛可以当令箭吗?"
...
所谓鸡毛,就是圣旨...
他们将蒋文峰请来,说了这件事。
蒋文峰二话不说:"我手里有圣命,可以助你们。但有一点,需要提醒你们。"
"什么?"
"这个青衣人的实力,比你们都要强吗?大概强多少?"
与他正面交过手的明微略加思忖,说道:"玄术的话,我最起码可以跟他斗个平手。"
杨殊马上接下去:"武功方向,我不怕他,师兄应该比他还强一点。"
蒋文峰点点头:"这就是了。此人虽说是高手,但并不能凌驾于你们,为何能在玄都观来无影去无踪?恐怕他就藏身在玄都观这些玄士当中。"
三人对视,不禁对蒋文峰又高看一筹。
这个结论,玄非遇袭时,他们就推断过。蒋文峰不懂玄术和武功,第一时间抓到这一点,可见心思缜密。
"我们往最差的处境去想,他可能不仅仅藏身在玄都观,甚至有一个风光的表面身份。假如他以这个身份,鼓动玄都观与你们为敌呢?便是我有圣命,到底不能完全代表圣上。玄都观深受圣宠,可是有临时决断权的。"
这一点,还真是他们忽略的。
明微虚心求教:"那依您所见,我们该如何应对?"
蒋文峰笑道:"依我看,不如搅乱这一潭混水,叫玄都观一起入局。"
明微怔了下,细细琢磨他这番话。
蒋文峰慢条斯理:"如果你们先摆出阵势,对方过来抢夺宝物,那就是你们直接对上。到时候玄都观可以选择站在你们这边,也可以选择夺回宝贝。可是,如果是玄都观为了保护自家的东西,严守观星台,与对方对上呢?你们是不是有了更大的空间?"
"这..."
杨殊抚掌:"果然好主意。这么一来,我们可以坐山观虎斗。而且你不是说,镇魂牌里有妖灵吗?这东西出世,肯定需要玄士镇压。不如就让玄都观帮我们?"
534章 静待
从观星台下来,蒋文峰命差役请玄都观的长老们过来。
蒋文峰奉的是皇命,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对峙的双方推举出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过来听他说什么。
不会是将昨夜功德塔失火的责任推到自己身上吧?若是如此,少不得到皇帝面前辩一辩了。
然而,蒋文峰开口便是:"几位仙长,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说句实话,国师与玉阳之争,是否就是为了那件虚行国师的遗物?"
众长老交换了几个眼色,其中那位易掌院代表他们回话:"蒋大人,我们先前就已经说过了,玉阳是入夜出的门,他与玄非因何起了纷争,我们并未亲见。"
蒋文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易掌院不如想想清楚再说?他们二人不是第一天起争端,你们身为管理院务的掌院,不至于一点都不知道吧?"
他这个态度,好像知道内情似的,几位长老听得心里打鼓。
另一名赖长老原是玉阳一方的人,因为玄非排除异己,近日被拿住错处,撸掉了掌院之职。眼见玉阳已死,自己想翻身,除非搭上新的靠山。要说靠山,哪个比得过皇帝本人?这位蒋大人,谁都知道他深受圣上信重,如果能助他立下大功...
他开口道:"蒋大人,贫道确实听到一些风声。"
"哦?"蒋文峰笑着看向他,"还请赖长老指教。"
赖长老打定主意,说道:"玉阳先前确实透露过,前观主有一件遗物,他没来得及拿走,可能落到玄非手里了。据他所说,这件遗物关系着一个只有观主能知道的大秘密,谁能得到,有可能一步登天,成为最厉害的玄士..."
"赖师弟!"
"赖师兄!"
说到这里,另外几位长老连忙出言,想要喝止。
然而,赖长老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下去:"玉阳死在功德塔,贫道当时就怀疑,可能是为了争这个东西,只是没有亲眼看到,不好乱说。"
他瞟了几眼愤怒的长老们,心里想道,哼!反正这玩意儿自己不可能得到,说出来怎么了?这蒋大人又不是玄门中人,贪不着。
蒋文峰慢慢点头:"这么说,本官刚刚查证的事,是真的了。"
长老们愣了下,易掌院忙问:"蒋大人,您查证了何事?"
蒋文峰道:"经过调查,我们确定,国师与玉阳动手的时候,有第三人在场。"
看到长老们微变的脸色,他徐徐说下去:"这个人,极有可能拿走了最关键的证物,也就是他们所争夺之物。"
听到这里,易掌院连忙追问:"当真?"
蒋文峰颔首:"本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国师终于松口,说三个字。"
"什么?"
"观星台。"
易掌院紧张起来:"大人方才去了观星台,可发现了什么?"
"别急。"蒋文峰安抚,"有好事也有坏事。"
他说:"坏事是,我们发现,对方也发现了观星台,昨夜纵火,为的就是吸引你们的注意力。好事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拿走东西。"
易掌院半喜半忧:"还没拿走东西是什么意思?大人您是说,那东西还在我们玄都观?"
"是。"蒋文峰含笑,"他拿走的,应该是钥匙,真正的宝贝,还藏在玄都观内。确切地说,是观星台。既然对方昨夜已经探明,恐怕很快就会回转,带走此物。"
他拱手道:"几位仙长,若是能擒下此人,此案便能告破了。本官手下差役,论身手远远不及你们,还请出手相助。"
易掌院满口应承:"蒋大人太客气了,这是我们份内之事。此人想夺的是我玄都观之物,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赖长老也表态:"您放心,我们一定助您擒获此人。"
别的长老也满口应允,心中各自盘算。
蒋文峰又说:"此案颇有些蹊跷,对方对玄都观似乎十分了解,可能另有消息渠道。还请几位仙长暂时不要说出内情,暗中设埋伏,几位以为如何?"
众长老都没有异议。
蒋文峰便与他们商量,如何设伏一事。
...
几位长老回去,便以功德塔失火为理由,组建巡逻小队。
另外分出人手,坐镇玄都观重要的几个地方,比如藏经阁和观星台。
一时间,玄都观内气氛紧张而沉肃。
明微也在观星台,她一边掐算方位,一边将一面面绘着阵图的小旗插到观星台四周。
"你在布阵?"相处久了,杨殊渐渐对阵图熟悉了。
"嗯。"明微做完这些,欣赏了一下,"这个阵,是克制邪魔用的。青衣人若能发现,就会明白,我们已经知道镇魂牌在这里了。"
"那他还会跳坑吗?"
"会。"明微肯定地说,"这天底下只会有一个命师,他若认为自己是,就必须打败我。所以,哪怕他知道这是陷阱,也会来的。只有从我手里,把镇魂牌夺走,才能证明他有资格成为真正的命师。"
那日在长乐池被他偷袭,明微就想了很多回。
其实,青衣人对她并没有杀心。
她的武力始终因为身体太弱的缘故,达不到顶尖。如果他真想杀人,用玄术困住她的时候,便可直接杀了她。
但他当时种种手段,更像是试探。试探她的玄术有多强,与他相比如何。
所以,明微可以肯定,他心里有这样一个念头。
真正以玄术打败她,成为当之无愧的命师。
她布下这个阵,既是为了防范镇魂牌里的邪魔,也是向他竖起战旗。
我就在这里,我知道你要镇魂牌,来不来?
对青衣人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既能打败她,又能夺走命师令符,两者都有重要的意义。
这是命师之争,他非来不可。
...
时间流逝。
从早到晚,又是一日。
夜幕降临,玄都观一处偏僻的山头,出现数个人影。
若是明微等人在此,定能认出其中两个。
虚日鼠,以及曾经在回京路上截杀过他们的清霖道姑。
"严阵以待啊!"虚日鼠喃喃道,"我们真的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清霖一甩拂尘,冷冷道:"星官的命令,你敢不听?"
535章 来了
夜幕降临。
明微坐在玄非跟前,与他说话:"我们在观星台发现了一个机关,里面应该就是你师父说的重要宝贝。"
玄非目光低垂,微微一叹。
明微注视着他,轻轻道:"或许你不知道,那其实是我师门之物,最重要的传承。"
玄非猛然抬头,露出惊讶之色。
明微继续道:"你很好奇我的来历是不是?或许心中有了相关的猜测,只是没人佐证。"
玄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肯定不是明七小姐。我曾经派人去东宁查过,一直到十五岁,明七小姐都是个痴儿。你那套说辞,骗骗外行就罢了,内行人心知肚明。"
明微粲然一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她继续道:"你看,我原是个孤魂野鬼,上天竟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你以为自己走到了死路,说不定一转头,柳暗花明了呢?"
玄非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我的事,和你的不一样。"
明微不与他争辩,继续道:"当初我针对你,除了你是妖星外,也有这个原因。我们的师门,有着深仇大恨,说是不共戴天也没错。"
玄非面露迷惘:"我不记得..."
"你不记得是对的。"明微轻声道,"因为你师父没来得及告诉你。不然你想想,为什么我师门的传承之物,会镇压在玄都观的观星台下?"
"..."
"是不是很震惊?"明微注视着他,"其实你师父,虚行国师,也不如你想象中那样高洁。事情不是他做的,但他早就知道内情,然而他并没有将东西还给我们。你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玄非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第一次来玄都观的时候,我心里想的,从哪里打进来比较方便。"明微笑了一下,"那时候我对你们真是半点好感也没有。可是后来,莫名其妙就觉得和你挺合得来,然后就成了这样的关系。"
她看着玄非:"你知道,我不信任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所以骗你练了那件秘术。但是,你已经得到了我的认可,我觉得你是我的伙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你。到现在,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这三年时间,对你来说也是有意义的,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这样诚恳的语气,玄非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终于问道:"什么机会?"
"今天晚上,我们将会面临一个非常重大的挑战。"她说,"那个青衣人,可能会过来抢夺此物。"
玄非目光微动。
"你知道他有多厉害。"明微轻声说,"无论玄术还是武功,都是这世上顶尖的高手。想要战胜他,或许我要拿命去拼。如果我活着回来,请你告诉我内情,好不好?你现在这样矛盾,显然不知道该做何抉择。我会证明自己的实力,到那个时候,让我帮你一起做出抉择。"
玄非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明微笑了:"既然你不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
外头响起杂乱的声音,明微起身:"应该是他来了,我先去了。"
她脚步轻快,出了门,很快听不到了。
玄非静默许久,终于吐出那句话:"如果我没有资格抉择,又该怎么办?"
...
功德塔失火,巡逻小组已经很警惕了。
到了亥时,忽然见多处浓烟,有人大喊:"失火了!"
巡逻小组大惊,赶到一处失火地点,却发现只是点燃了几根湿柴。
玄都观不小,一乱起来,人员分散,便是发现被骗,也不敢随意离开。
对方既然能在多处点燃湿柴,可见有破坏的能力,如果离开的话,正好给了方便怎么办?
人手就这样被牵制了一部分。
紧接着,藏经阁那边发现有人潜入。
这里是玄都观历代密藏之处,万万不能有失,几个长老当即赶了过去。
这些消息传过来,易掌院始终端坐不动。
终于,他看到了有人影往这边飞掠而来。
"慈悲慈悲!居士留步!"
对方一言不发,抬掌便上。
紧接着,又有几道人影飞来,另一名长老一甩拂尘,大步走出亭子:"这个我来!"
明微到时,观星台全是侵入者的身影,他们人手竟是不少的样子,单单这里,便有十来名高手。
这些人虽然做了伪装,她仍然一眼看出了虚日鼠和清霖道姑。
辨气么,便是人家裹得像个粽子又如何?
她插入战局,与清霜道姑对了一招,挥手让那名玄都观弟子退下:"这个我来。"
这名弟子还很年轻,应对得正艰难,见她相助,如蒙大赦:"多谢姑娘,有劳了!"
明微看着清霖笑道:"仙姑,好久不见了啊!"
清霖忿忿拉下脸上的蒙面巾:"这你也认得出来?"
"仙姑一身气派,不同常人,我自然认得出来。"
不知道该说清霖缺心眼还是什么,听她这话,竟眉开眼笑:"虽然你这小丫头可恶得很,但这句话说得很是实在。"
明微继续笑道:"这是自然,我是从来只说真话的。"
宁休在旁边听到,默默在心里呸了一声。
真话个鬼!都把小师弟带得满嘴谎言了,她好意思讲!
明微可不知道他在心里说什么,面不改色道:"仙姑这个时候出现,看来那位青衣人,也是你们二十八宿的一员?"
"这倒不是。"
明微蹙眉:"不是?他不是星宿?"
"对,他不是!"
明微奇道:"那他是什么人?怎么能支使得动你们?"
清霖笑道:"你猜啊!"
明微懒得猜,说道:"既然他能号令你们这么多人,想必是你们的上级了。"
清霖呵呵一笑。
"仙姑,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想伤你,不如你把他叫出来如何?"
清霖道:"你这小丫头,口气真是够大的。还没动手,你就知道?"
明微笑道:"三年前,我内力不足,尚且能凭借步法与你周旋,现在你觉得我会打不过你吗?行啦,快把他叫出来吧,既然想赢得命师令符,堂堂正正来一场,不是更好吗?"
536章 音波
清悦的笛声,在夜色中响起。
宁休听到笛声的那一刻,面色就变了。
明微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一眼。
音波功。
明微仰头看向天空,刚刚七月,天气正热,却不知哪里来一股寒风,从身边拂过。
气温陡降。
有功力差的小弟子打起了喷嚏。
还听到有人喊:"雪,下雪了!"
夜空中,雪花飘飘摇摇,如同柳絮飞舞。
宁休忽然跃上亭子,拂衣坐下,将琴搁在膝上。
"铮——"琴声铮鸣。
宁休以琴御敌,向来只拨弦而不调曲,此刻却端正了他身姿,弹起琴曲来。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拂动,琴声流水一般泄出,君子之音竟被他弹出穿云裂石的激烈之音。
琴声与笛声相遇,一者高亢,一者嘹亮,形成对峙之势。
雪花飘落的速度顿缓,气温也慢慢回升。
然而,笛声忽然变快,如同一个剑客,骤然加快出剑的速度,一个音符便是一道利刃,密密麻麻向宁休攻来。
宁休的琴音也跟着加快。
他眉目冷冽,嘴唇紧抿,十指在琴上舞动,化出残影。
实力略低的小弟子和喽啰,逐渐受不住音波,出招越来越慢,到最后竟无法打斗,只能捂紧耳朵,稳住心神。
便是玄都观的高手,那些长老,也减慢了攻击速度。
因为他们必须分出心神,抵御音波对神念的侵扰。
曲调越来越快。
笛声一气不绝,琴音绵密如急雨。
宁休的神情看着仍然平静,嘴唇抿紧的弧度却是越来越紧绷。
但他并不惧怕。
对方快,他也跟着快。
论音波功,这天下他并不惧怕任何人。
但此人的音波功,显然厉害到了一定层次,甚至有一种错觉,可能比明微还更胜一筹。
因为明微的箫声没有这么暴戾的杀伤力,她用箫更和缓一些,不像此人,一心一意与他争个胜负。
但他有何惧?便是斗个两败俱伤,他也有人收拾善后!
明微没有贸然插入。
笛声与琴音互相抵御,形成一个平衡,就如同两位功力深厚的高手比拼内力,如果有第三方贸然插入,极有可能这股力量失衡,落得三方都受反噬的下场。
她在侧耳细听,虽然对宁休的实力有着无比的信心,可莫名有一种熟悉感...
明微忽然回头,看向山下。
玄都观已经乱成一团,似乎还有不少喊打喊杀声。
真是奇怪,对方调动这么多的人手潜入玄都观,事先如何保密的?
人一多,就怕走漏风声,玄都观可是在京城近郊,人并不比城内少。
对了,青衣人也会纸符术,难道是符纸?
瞬间,一道闪电劈入她的脑海,明微顿时明白过来。
她知道为什么自己感觉这么熟悉了。
因为这些,是她用过的御敌手段!
譬如符纸化人扰乱敌营,比如——刻意引动别人比拼音波功。
笛声与琴音已经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根本听不出原来的优美意境,一个个音符叠在一起,只觉得刺耳无比。
宁休凝目奏琴,嘴角已经有鲜血流下。
明微心惊,喊道:"先生,小心..."
后面的话没说完,笛声忽然转调,引得宁休不得不跟着转。
然而这一转就出事了。
笛声化为一声尖锐长鸣,轰然将音波炸裂。
众人仿佛听到耳边一声闷声,耳膜疼得仿佛刺穿一般。
"啊——"惨叫声响起。
宁休手指一拨,琴弦尽数崩断!
"噗!"他呕出一口鲜血,滴落在琴身上。
低头看去,十指已是鲜血淋漓。
体内气息凝滞,根本无法调动。
琴音顿消,笛声瞬间成为最大的赢家,转为缓慢。
刚才的观星台,是琴音与笛声拼斗的擂台,而现在,已被笛声纳入麾下。
悠缓的曲调,高昂而傲慢,仿佛从千军杀出的胜利者,踏着累累尸骨,踏上他的王座,睥睨失败者。
明微扫过观星台,除了她还完好,几乎所有人都受伤了。便是那几位长老,也被笛声牵引,内力反冲,心脉大损。
她深吸一口气,脚尖一点,跃至宁休身边,然后抽出身后的箫,凑到唇边。
"呜..."
笛声高亢明快,箫声却是呜咽如诉,天然带着悲凄之调。
它切入的地方很奇怪,不在笛声的调子里,反而卡在两个音符之间。
这一切入,顿时破坏了笛声的凯旋曲,登临到一半的王者,重新被扯入厮杀的战场。
但这一场厮杀,与刚才又不同。
琴笛之争,是杀伤力之争。笛箫之争,却是主动权之争。
笛声也曾试过加快音调,箫声却半点也不理会,仍然卡着那个点,这让它分外难受。
不顺着走,夺不走箫声的生机,顺着走,却是主动让自己成为奴仆。
宁休此时已经明白过来了。
节奏,他落入了别人的节奏。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战术,挑动的不过是胜负心。
宁休长叹,原来他的养气功夫还不够。
笛声忽然停了,一个声音远远传过来:"明姑娘,这样下去,不过争个不胜不负。你得不到我手上的钥匙,我也夺不回命师令符。不如就此收手如何?"
这声音,正是青衣人。
箫声消止。
明微回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拖下去对我有好处,对你可没有。"
她现在身后是官家,这些夜袭的星宿却是见不得人的。
青衣人笑了一声,说道:"可钥匙在我手里,取命师令符的主动权也在我手里。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命师令符吗?"
明微转了转手中的箫,说道:"不就是一把钥匙么?既然有锁,就没有配不出来的道理。哪怕这锁有些稀奇,也不过多费些功夫。"
那边沉默了片刻,方才回道:"可你有那么多时间吗?你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能等多久?"
这句话,倒是正中她的要害。
明微想了想,问道:"那你说说看,有什么好办法?"
夜风中,一道人影飘飘而来,青衫如一片绿叶,落在观星台上。
青衣人腰间别着竹笛,手中持伞,向她遥遥点头,笑道:"既然你已经竖起了战旗,我们就一场定胜负,如何?"
537章 存亡
明微笑问:"如何定胜负?"
青衣人目光扫过观星台。
论平均实力,自是玄都观更强。然而刚才音律比拼,最后那一下,将长老们都震吐血了,反倒他手下那些星宿实力保存得更完整。
真要说谁胜谁负,很难判定。
他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物,举到眼前。
一块...玉佩?
他说:"钥匙在这里,只要我将它放下去,机关就会开启,你和我都想要的命师令符马上就会现世。不过你我都知道,里头镇着多少邪灵,能不能安全拿走都是个问题。怎么样,我现在放下去,谁抢到就是谁的,是不是够干脆利落?"
明微点头道:"倒是非常公平。不过..."
"不过如何?"
"在此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如果不问清楚,大概没心思与你合作。"
青衣人点头,十足的礼貌:"好,姑娘请问。"
"你是何人?"
青衣人目光瞥过清霖等人,答道:"玄武星官。"
明微眉头微拧:"玄武七宿的上级?"
青衣人笑着点头:"二十八星宿为四象,敝人领其一。"
明微又问:"除了这个身份,你还是谁?"
"命师传人。"
明微声音冷下:"你是故意挑动我的怒火吗?"
青衣人仍旧笑着:"只是依据事实回答。还没得回令符,称不上真正的命师,可你现在不也是一样吗?我们二人,谁能得到令符,谁就将成为真正的命师。"
明微三问:"既是命师传人,那你的传承从何而来?令师莫非也是命师?"
青衣人颔首:"不错。"
明微挑眉:"你说不错?意思是,令师确实是命师?"
青衣人道:"姑娘心中不是已经有数了吗?玄术,你我同出一源,音波功,也相差仿佛。甚至,我还会剑术与伞功,这也是命师传承之一。我会的,比你更全面。"
明微静静看着他。
这话...并没有错。
他的纸符术,画中画,音波功,无不与她重合。甚至于,他今天晚上潜入玄都观的方式,都与她风格相近。如果说他们毫无关系,不止别人不信,她自己也不信。
"如果我问令师之名,你说不说?"
青衣人面带歉意:"这个,还真不能说。现在还不到时机。"
明微冷声问:"那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你明白过来,才是时机。"青衣人话音一转,"好了,闲话结束,我们做正事吧。"
重新举起手中双鱼玉佩,他问:"那我开始了?"
明微无声一叹,点了下头。
易掌院听得他们对谈,此时伤势终于缓和下来,看向明微,低声问:"明姑娘,这不妥吧?我们只要守住,他手里便有钥匙又如何?他选择今晚来夺,想必已经做好准备,我们这样不是放弃自己的优势吗?"
"是啊!"那位赖长老酸溜溜道,"而且,这是虚行师兄的遗物,也就是我们玄都观的东西,姑娘虽然奉了圣命,也不好这么三言两语就决定吧?"
明微平静说道:"这里是玄都观,几位也没有信心与入侵之敌一争胜负?"
易掌院刚刚张嘴,就听她补完后半句:"倘若玄都观连点胆气都没有,你们不如早早卸了朝廷之职,不然就凭你们,这国运是怎么也守不住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几位长老都面露怒色。
赖长老气急败坏:"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要不是有圣命,你以为能在我们玄都观大声说话?"
明微只冷笑一声:"好啊,那你们倒是去拦下他。如果拦不住,以后可就麻烦了。观星台在这里搬不走,他却可以随处藏身。以后玄都观只能千日防贼,哪天一时疏忽,就等着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你..."
易掌院抬起手:"好,就听姑娘的。"
"姓易的..."
易掌院冷声打断:"你拦得下他?"
赖长老闭嘴了。
拦不下...
机关已经开启,露出镶嵌钥匙之处。
青衣人站在旁边笑吟吟地听着,直到易掌院应了,才蹲下身,慢慢将那块双鱼玉佩放了下去。
凹陷处与玉佩严丝合缝。
观星台忽然震动起来。
忽有夜风刮起,呜咽之声从四方八方而来。
赖长老变了脸色:"鬼哭!这是鬼哭声?"
这对玄都观的弟子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们都听过,陌生的却是,他们从来没在玄都观听过。
这里是他们清修之地,只有灵气没有鬼气,怎么可能会诞生鬼物?
几位长老低下头,看着观星台。
这座绘了繁复星图的观星台,此时气机失序,混乱而汹涌。
四面石柱上镶嵌的星星,无规律地闪动起来,明灭不定。
易掌院忽然喊道:"下去!弟子都下去!全部到问道台集合,凝法阵!"
他脸色煞白,已经感应到了。
这是邪灵的气息!
生平仅见的强大邪灵!
玄都观的弟子们纷纷往山下跑,幸好这座山并不高,下山的路更是一片坦途,他们很快下了山道。
青衣人则瞥过一眼,他手下那些星宿,纷纷取出法器,围着观星台各分站位,组成法阵。
鬼哭声越来越尖锐,一道道黑雾从观星台逸出,带着浓重的阴气,向四周散去。
黑暗中,两道光芒同时亮起,微弱的灵光,盘旋一圈,最后分别合成两个阵图。
阻止了阴气扩散。
一个是明微早先设下的阵旗。
一个是青衣人手下的设的法阵。
鬼哭声暂时没有那么尖锐了。
过不多时,玄都观微微震动,一道微弱的光,从山门掠进来,绕着玄都观整整一圈。
一个更大的法阵成形,将整座山护了起来。
易掌院提起拂尘,盯着阴气逸出之地戒备,口中说道:"诸师弟,不管我们先前有什么龃龉,现下都当齐心协力。倘若阴气散出,邪灵进入山下,便是生灵涂炭!"
众长老齐声应道:"是!"
就连那位赖长老,也不再与作对。
山下偏殿内。
玄非站了起来,推开大门。
阴气弥漫上空,鬼哭号啼不止,然而那些弟子,没有一人退缩。
538章 我来
镇魂牌是一件法器。
第一代命师殒命于北邙,其弟子多年后回到他身死之地,找回了这件法器。
以身相祭镇压邪灵的强大法力,最后都凝在镇魂牌里,从而成为镇压邪灵的最佳法器。
从此以后,一代代命师携带这面镇魂牌,行走天下,镇压妖邪。它渐渐成了命师的象征,也就成为了玄士们口中的命师令符。
携带镇魂牌,必须损耗自身法力以镇压其中邪灵,故而每一代命师都不会长命。
这个秘密,在师祖重新得回镇魂牌后,才为世人所知。
到她接手命师令牌,已经没有人敢打它的主意了。
一代代镇压在镇魂牌里的邪灵,没有相应的实力,根本无法承担损耗寿元的结果。
正因为如此,当初在北邙山,她没想到会因为此物招来他人的觊觎。
——对正常人来说,这与其说是件宝贝,不如说是个邪物。
现在,镇魂牌里的邪灵被放出来了。
想要将它收回,毕竟先把它们重新镇压回去。
站在最前面的易掌院,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妖灵气息出现,当即掐起指诀,调动法力。
能够成为观主之下第一人,易掌院自然也是厉害角色。年轻的时候,他也曾行走天下,镇恶驱邪,也曾经做下让玄门同道侧目的大事。
在他的号令下,玄都观众位长老围上前,依星位而站,以法力消磨邪气。
长老们齐心协力之下,第一只邪灵的气息渐弱,被压回镇魂牌。
刚刚松了口气,马上又有一道更强大的气息逸出。
赖长老大惊:"还有一只!"
易掌院喝道:"继续!"
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长老们越来越震惊。
这些邪灵,一只就已经这么强大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只?
他们的法力一点点消耗,逐渐力不从心。
箫笛之声在耳边响起,却是明微与青衣人同时吹起了度魂曲。
二人并未刻意合作,然而每一个音符,都自然而然地贴合在一起。
彼此的法力互相融合,在观星台上空回荡,消去散逸出来的邪气。
玄都观的长老们顿时松了口气。
镇压邪灵变得容易起来。
第五只,第六只,第七只...
很快过了十只,赖长老有些崩溃:"究竟还有多少?!"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妖邪一只一只地出现。
终于,一位长老口吐鲜血,震飞出去。
不多时,又有两位法力不支,只能收手。
明微与青衣人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
他们的法力还不到枯竭的时候,但出现的邪灵一只比一只强大,现在镇压起来,已经不容易了。
易掌院也摇摇欲坠的时候,玄都观的长老们快要全军覆没了。
山下几位长老赶来接替,到他们法力用尽,邪灵仍然没有镇完。
易掌院面上毫无血色,看着明微与青衣人,心中一叹。
现在的年轻人真可怕。
他还以为,玄非已经是一时之选,很难再出一个比他更优秀的后辈,不想现在一下子见到了两个。
这两人虽然在外围,但是坚持了这么久,压力并不比他们小,到现在还是游刃有余。
"易师兄,你的法力快耗尽了,换我来吧!"希诚道长赶到。
易掌院已经摇摇欲坠,知道自己坚持不下去了,便点了下头。
希诚道长接替他的位置。
待到希诚道长也撑不住,最先退下来的长老已经恢复了一些,又重新回到星位上。
但是法力消耗太快了,几轮过后,再无人有余力镇压。
易掌院长叹一声。
先前明微与青衣人的对话,他们都听到了。
这东西就在玄都观内,他们怎么甘心被别人拿走?
现在己方没一人撑到最后,难道只能拱手让人?
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我来吧。"
众长老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发声处。
夜风中,玄非衣袖翻飞,飘飘而来。
他原本有人看守,因邪灵的出现,长老们纷纷上了观星台,出殿门时空无一人。
"玄非!"赖长老喊道,"你还是待..."
待罪之身还没说出口,就被易掌院打断了。
他躬身施礼:"有劳观主了。"
玄非笑了笑,脸上再无颓废之色,仿佛回到了事发之前,仍旧是那个沉稳可靠的国师大人。
他的目光掠过青衣人,毫无波动,而后对明微笑了一下,点点头。
待他站到星位上,二人的压力顿时一轻。
玄术之道,天资的差距,有如云泥之别。
年龄或许能拉近这个差距,然而真正顶级的玄士,只能在天才中诞生。
譬如现在,玄都观的长老尽数败下阵来,撑起来的却是三个年轻人。
又一只邪灵被镇压回去,鬼哭声变小了,阴气也消散不少。
仿佛一场大雨,到了最后收尾的阶段。
长老们刚刚松了口气,忽然间哭声大作,阴风卷动。
刚刚消散的阴气,眨眼间浓郁起来,几乎要化为实体。
易掌院一哆嗦,喊道:"小心,可能是妖王!"
长老们一个个脸色惨白。
他们已经感觉到了,下面出现的这一只,比先前的都要强大。
阴气化为雨滴,从半空落下。
众人听到了尖锐的嘶吼声。
那只邪灵马上就要出来了。
当那只邪灵冒出头时,玄非脚下一晃,发出一声闷哼。
他是第一线,邪灵第一个攻击的便是他。
玄非深呼吸,沉下心神,全力抵御。
他默念着口诀,调动全部法力,灌注入观星台。
这只邪灵太过强大,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叶扁舟,在无边无际地大海中与巨浪搏斗。
但他的神情始终平静。
他想起幼时,师父还在的时候。
他是在玄都观长大的,有记忆以来,这里就是他的家。
师父既是师傅,也是父母。
他曾经问师父,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
师父回答,人生而不能选择父母,故而出身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既入了玄门,便是玄士,过往一切,都不用在意,以后自己可以掌握的人生,才是重要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好好记着师父的话,继承了他的衣钵。
到头来,他还是没有做到。
不过,没有关系,现在他能做到了。
大浪拍过来,那叶扁舟顿时粉碎。
玄非心神剧震,闷哼一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