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4章 双重
多福捡起纸张,翻来覆去地看,都觉得只是一张普通的画纸。
“小姐,我们刚才是进入了这幅画吗?”
“嗯。”明微舀起冰果,放进口中。
冰冰凉凉,味道正好。
也就是说,刚才她只离开了一小会儿时间。
“我怎么感觉不到这张纸上有法力?”
“因为已经用尽了。”
“这个人好厉害,这手法,好像和小姐的纸人是一样的,但更高级。”
明微没再说话,忽然将手中冰碗砸了出去。
“啊!”她的动作,引起一阵惊呼。
多福也被她吓了一跳:“小姐?”
明微冷笑一声,合掌掐起指诀,飞出去的冰块凝停在半空中,闪烁着冰晶的光泽。
耳边是行人惊慌的喊声。
“这是怎么回事?是法术吗?”
“神仙?还是妖怪?快叫官差来!”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啊!”话音才落,那冰晶便飞了起来,碎成冰屑,击向周围的行人。
高速飞行中的冰晶,与暗器无异,只一眨眼,周围的人群便都被击穿,流出血来。
“小姐!”多福吓了一跳。
明微一言不发,袖子一扬,盛记硕大的冰桶里,无数冰块飞出,碎成根根冰芒,再次飞击。
“杀人啦!”
“快跑啊!”
长乐池大街乱成一团。
多福的心情却慢慢从惊愕转到平静。
一个高手,放开手脚对普通人当然是大屠杀。
但她明显感觉到,小姐的实力强了一大截。
比如这桶冰,正常情况下,以气御物做不到这个层次。
仿佛这个世界变得格外适合法力施展。
环境会轻易改变吗?
当然不会。
所以,它还是假的!
手指敲在伞柄上,发出轻轻的声响,在一片嘈杂上,根本无法耳闻。
明微却在一瞬间听到了,一枚冰芒瞬间飞刺而去。
青衣闪过,人被打了出来。
“画中画,厉害啊!”明微挑起嘴角,“这个层次,难怪敢自称命师。”
青衣人含笑:“如何,是不是比你现在强一些?我不放你出去,你出不去的。”
“是吗?”
“当然……”
那个然字余音还在,青衣人面色忽变。
一道凛冽剑气从背后袭来,寒芒闪过,削下他一片衣角。
剑光一闪而收,有人和他一样撑伞而来。
“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对本王的王妃动手,看来阁下对现状不大满意,迫不及待想换个活法啊!”
看到缓步而来的锦衣公子,青衣人眯起眼睛:“你就是越王?”
杨殊笑着点了点头:“不错,阁下有何指教?”
青衣人道:“你知道她是无命之人,还敢让她当你的王妃?假如你的命因她而起了不可知的变化,谁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变化?现在的我,可不觉得这变化有什么不好。”
杨殊收了伞,下一刻已是面露寒光:“给你个机会,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青衣人摇了摇头:“一个寄魂附体的命师,一个对玄术一知半解的武者,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好大的口气,那就让我看看,你值不值得!”
话音落,剑身从伞柄滑出,寒芒再现。
“呜……”箫声在同时响起,周围气浪翻涌。
就在气浪中,杨殊挥剑而斩,一剑连着一剑,剑势快得根本看不清。
“呜呜……”音律流转,周围的气流随之起伏,逐渐被节奏掌握。
逼迫而来的气流,杀机凛冽的剑气,使得青衣人内息渐乱。
音波本有扰乱神念的功效,需要用内息压制。可杨殊的剑势太凌厉,令他不得不调动更多的内力。如此一来,两头不得兼顾。
青衣人伞柄一转,伞骨中藏着的暗器激飞而出,终于将杨殊逼退数步。
“看来今天运势不大好,几位,再会了。”
伞一挥,他的身影飞速遁离,很快如烟雾般消失了。
杨殊追了几步没有追上,只得回头。
明微指下音律一变,周围景物开始淡化,逐渐粉碎,化为虚无。
“小姐?”多福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盛记的门口,手里依然托着那碗冰酪,只是里面的冰块化得差不多了。
“没事了。”明微搁下冰碗,抽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起身往街对面而去。
“明姑娘!”侯良气喘吁吁地出现,擦着额上的汗,“没事吧?”
明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机灵。”
侯良高兴地搓着手,略带几分得意:“武功我不会,但阵法略通几分。刚才停好车,就觉得周围不大对劲,找不到两位姑娘,我就当机立断去寻越王殿下了。”
马车里传来不耐烦的声音:“站街上说什么?快进来!”
说罢,里面伸出一只手来。
明微失笑,搭住这只手,上了马车。
多福自觉地坐到前面,和侯良并排。
马车启动,缓缓驶离。
明微一上车,都还没看清杨殊的脸,就被扣住了腰。
“救命之恩,是不是要以身相报啊?”他的气息吐在耳边。
这种段数,明微还会怕么?手指搭上他的手腕,慢慢往袖子里爬:“越王殿下要怎么报呢?”
被她拂过的地方,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杨殊哆嗦了一下,把她的手抓回来,冲外面喊道:“去越王府!”
“哎。”侯良的声音传来,马车便转了个方向,驶上另一条路。
多福跟他指路:“侯先生,走这边近一点。”
感觉身后的僵硬,明微低声笑了起来:“殿下的自制力不大好啊,还要多练练。”
杨殊贴着她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清晰的齿印,才说:“再说,信不信现在就把你办了!”
“你就不怕让人听到?”
“你不怕我怕什么?”他才不说自己有点蠢蠢欲动,但估摸着她也就是嘴上厉害,心里不肯的,还是算了。
果然,明微还是拍开了他的手。
“刚刚和那种层面的高手动过手,你现下情绪处于过分紧张之中,才会这么受不得激。”她起身坐到一边去,“怎样,这人和你一样用伞,有没有觉得路数有点熟?”
杨殊回想刚才的经历,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495章 为何
马车从后门进去,一路进了院子才停。
明微听到阿绾呵斥:“都站这里干什么?都没事了是不是?走走走!殿下这里不需要你们!”
杨殊道:“这个王府,到处都是眼睛,只好让阿绾回来扮恶人。”
明微低笑:“这个活儿倒是适合她。”
王府是有规制的,属官、侍卫都有品级,既然给他封了爵,这些自然不能亏。
侍卫还好,杨殊原就有家将,必须给留位置,那些属官却是朝廷分派的,还有伺候的内侍、宫人,也是调拨来的。
这些人什么来路,谁知道?所以,别看他开了府,以后就是自己的地盘了,其实反而处于密切监视中,整座王府透得跟个筛子一样……
眼线当然要清理,却不能做得太明显,只能一点点来。
阿绾目前在清理内院的人,这边弄好了,外头再一点点架空、换人。
“来。”杨殊亲自拉了她的手,将她从车上抱下来。
这多少有给别人看的意思。
毕竟现在的越王殿下,在大家眼里,就是这么个沉溺感情,被一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人。
先前杨殊在西北立下大功,为百姓热议。倘若没有别的事分神,只怕还要议论上一阵子。
而现在,想起新封的越王,百姓们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凤签选妃,然后才是他被贬出京立功回京的事。
杨殊乐得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免得那位又小肚鸡肠,惦记上他。
进了屋子,没有别人在场,杨殊一把抱起她,按在门上便开始啃。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亲热过了,自从回京,连见面都得偷着,总不能在宁休的屋子做这种事吧?
明微推了他一把:“还有正事……”
“我已经派人喊师兄来了,有时间。”杨殊含糊说了一句,又凑上去。
明微想着,他刚才与青衣人才战了一场,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人的情绪是共通的,这会儿估摸着想忍也忍不住,也就由他去了。
……
阿绾坐在院子门口的走廊上,时不时探头去看。
阿玄一时没忍住:“你一个姑娘家,总盯他们屋里的事干什么?”
阿绾本来就满腹疑问,他凑上来,就正好拉着他讨论:“哎,有件事,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
“他们俩……都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什么动静?”阿玄给她搞糊涂了。
“我是说……”阿绾眼睛往他肚子上瞄。
阿玄懂了,然而不服气:“为什么看我的肚子?我又生不出娃来。”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阿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没瞧见她吃药啊!”
“她吃药还让你知道?”
“拜托,在高塘,堡里的事都是我打理的,她要是抓药,能瞒过我?”
阿玄想想也是。
“或许用了别的法子吧。”他含糊地说,“不想要娃娃,也不是只有吃药一个法子的。”
阿绾摇头:“我特意翻了书,还问了人,那几个法子都不保险。何况殿下这个年纪,论理很难控制得住才对。你和殿下差不多,代入想想。”
阿玄思索了一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为什么我要跟你讨论这样的话题?不止殿下的房中事,还问我……你就不觉得尴尬?”
阿绾一脸正直:“我是从大夫的角度去探讨的,有什么好尴尬的?”
“……”
“总之太奇怪了,我给她号过脉啊,没发现有什么问题,难道是之前没留意到?嗯,再找个机会……”
阿绾已经陷入自言自语的状态了。
阿玄看得一头冷汗。
“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好奇?他们现在还没成婚,真出事才不好吧?到时候明姑娘的名声有损,殿下脸上也无光。”
“哎呀,我就是想搞清楚!”
一开始,阿绾只是盼着他们出事,免得自家公子一直没名分。可这事越探究,她越好奇。
没有理由啊!正当年华的男女,精力旺盛,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弄出娃娃呢?避孕的事,没有那么稳妥的吧?简直挑战她的医术!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
宁休到时,天已经黑了。
他用了饭,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才见到刚刚洗沐过的杨殊。
“这就是你说的很急?”宁休斜眼看他。
“没想到师兄你来得这么快嘛!”杨殊脸皮很厚,毫无影响。
“呵呵。”宁休不想搭理他。他现在没有差事,天天在玄都观后山弹琴悟道,再慢又能慢到哪里去?
最好真的有要事,不然,师父要原谅他一下了。
“宁先生。”明微推门进来。
一间屋子里,杨殊不但上前接她,还问个不停:“不是叫你再睡一会儿吗?怎么就起来了。肚子是不是饿了?阿绾,把饭送到这儿来!”
又跟宁休说:“都是自己人,师兄不介意一边说一边吃吧?”
宁休抽了抽嘴角。他现在说介意,来得及吗?
阿绾亲自送了饭菜进来。
杨殊吩咐她:“你们守好了,今晚的事很重要。”
阿绾答应一声,目光在明微的肚子上转了一圈,出去了。
还好明微还是厚道的,先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宁休皱起眉:“那人传承和你一样?”
“确切地说,和我们一样。”明微伸手指了指,“我,你,还有他。”
看她把三个人都指了一遍,宁休沉默了。
认识这么久了,他知道自己与明微的传承十分相似。但杨殊与他们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路子,居然也跟那人一样?
杨殊插话:“他用伞的套路,和我差不多。你知道,我之所以学的是伞中剑,因为师父就是这么教我的。这天底下,用剑的人不少,用伞的人却屈指可数,要说只是巧合,太难叫人相信了。”
宁休轻轻点头:“嗯。”
伞做为武器,非常少见。两个同样用伞的人,路数还一样,巧合两个字不足以解释。
明微用完饭,将碗一推,说道:“宁先生,有件事,我放在心里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明证,就没有说出来。现下发生这样的事,我想还是与你沟通一番为好。”
看她郑重的样子,似乎这事很重要,宁休不得不给予重视:“什么事?”
496章 暗袭
“我怀疑,我们的师门是同一个。”
宁休愣住了。
他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品味了几次,才问:“我不明白什么意思。本门一脉单传,我观你修习的玄术,只有比我更高深的,不可能不是嫡传。”
“我是。”明微肯定地点头。
宁休琢磨了一下,悚然:“难道我不是?”
要论玄术,他确实不及明微。
他们中间如果选一个,好像只能他不是了……
难道几代之前,真正的嫡传是另一支,哪位祖师心有不甘,就号称自己才是嫡传?
宁休都要脑补出一出大戏了,还好明微及时开口:“先生说什么呢!”
她真是给逗笑了,平时看宁休冷冷淡淡一本正经的,原来这么会联想。
“你是嫡传,我也是嫡传。”她说,“因为,我的嫡传是从你这里传下来的。”
“……”
宁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什么叫从他这里传下来的?他到今天还没收徒,到哪里传下弟子去?而且,明微许多手段,他看着匪夷所思,怎么可能是他传下的?
“先生不是好奇过我的来历吗?是不是对照过那些玄门大派,还有隐士高人?可是不管你怎么找,都觉得那些门派与我不符合,反倒处处与你自家相合。原因可能很简单,我,便是你后世的传承。”
宁休喃喃念道:“后世?”
……
夜幕降临,玄非独自进入问道台后的功德塔。
烛台擎在手中,幽微的烛火只能照亮周身尺余之地。
而环境过于静谧,踩踏楼梯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上到顶楼,固定好烛台。
但见周围摆着数张桌案,上面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牌位。
这是玄都观历代祖师。
论起来,玄都观已经建观许多年了,但是到了本朝,才有了这样超然的地位。
从这方面而言,太祖皇帝于他们有知遇之恩。
玄非点燃线香,三拜后将之插进香炉,然后在桌面下一阵摸索,寻到暗扣,推开暗格,取出一枚双鱼佩来。
师父死的时候,他不在观中。但在早年,师父有一次带他来祭拜历代祖师,就跟他说了这个暗格的存在。
虚行国师坐化,玄非回到观中,发现暗格里多了一枚双鱼佩。
他知道,这肯定是师父留给他的。
奇怪了,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含义?
玄非将双鱼佩翻来覆去地看,都没发现玄妙之处。
下面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君莫离的声音响起:“师兄?”
玄非将双鱼佩放好,回了一声:“在。”
楼梯响得咚咚的,玄非道:“走路稳重些,别惊扰了祖师爷。”
“哦。”君莫离果然把脚步声放小了。
不多时,他上了顶楼,说道:“这倒是个好地方,在这里说话,不怕被人听到。”
玄非“嗯”了一声。
功德塔就这么直上直下的,用的又是踩踏声特别大的木板,有人进来,马上便能听到声音。
“这是我在帐上找到的错处,玉阳这回辩无可辩。”君莫离兴奋地拿出帐册。
玄非接过翻了一下,点头赞许:“做得好。”
被称赞的君莫离开心极了:“师兄吩咐的,我当然要做到最好。”
玄非弹了弹封面,又道:“仅仅这样还不够,帐目只能证明他私德有问题,或可借机夺掉他的差事,无法伤筋动骨。”
玄门大派,想要完全干掉一个人,有两种方式。其一,证明他违背师门训诫或江湖道义,犯下大错,其二,修为尽失,成为废人。
除了这两种方式,别的都是小打小闹。
玄非要做的,可不仅仅只是这样。
他要让玉阳以后再也翻不了身。
只有这样,玄都观才能为他一人所掌握。
但是这两件事都不容易,师兄弟二人商量许久,都拿不出一个稳妥的方式。
眼看夜色已深,玄非道:“你先回去休息吧,不必急在一时。”
君莫离答应一声,问他:“那师兄你呢?”
“我再等等。”
“好吧,别留得太晚,这里……”他看了看周围,摸了摸手臂上的汗毛,“挺阴森的。”
玄非失笑:“都是自家祖师爷,哪里阴森了?再说,要是有鬼物,我们还看不到吗?”
君莫离想想也是,便告别一声,先行下了楼梯。
玄非站在楼梯边上,照着他一路下到底层,出了塔。
当他擎着烛台回到供桌前,重新摸索暗格,忽然顿住了。
暗格是开的,双鱼佩不见了踪影。
玄非出了一身白毛汗,慢慢抬起头,看着周围。
除了一排排的牌位,并无他物。
——不止人,物也没有。
是他看漏了吗?不,不可能的,他入门三月便开了天眼,怎么可能会看不出妖鬼?
可如果没有这东西,双鱼佩怎么会不见?
刚才他一直在这里,中间和君莫离说话,只有站在楼梯边帮他照路的时候,才挪开视线。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丢了东西?
玄非捏紧了袖子里的灵符。
烛火幽暗,他托在手中,一点点照过去。
塔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玄非却忽然转身,袖中灵符激发。
黑暗中有个人影,如鬼魅般闪过,有什么东西掷了出来,烛火应声而灭。
玄非毫不犹豫扔掉烛台,袖中灵符连连发出。
然而如同泥牛入海,什么作用也没有。
脑中念头闪过,玄非探到腰间,拔出软剑。
他已经很久没用过软剑了,因为不值得用。
然而这人却把他逼到了这个程度。
软剑在黑暗中如同毒蛇,向这人卷去。
这次终于碰到东西了,接触面略软,有种古怪的轻飘感。
玄非舞动软剑,连连出击,然而并没有用。
这东西始终挡在他面前。
好奇怪,这东西的面积这么大?
玄非沉下心神,专注地试探。
连过数招,却听黑暗中“唰”的一声,似乎是布料抖动的声音,随后有东西刺了过来。
玄非注入内力,剑身瞬间伸直,从这上面滑了过去。
咦,长直的硬物上,附着布料,这感觉怎么这么像——伞?
还有这招式……
电光石火间,几十招一晃而过。
对方一抖武器,将他逼退,自己一闪。
玄非估算着那边是祖师爷的牌位,没敢擅动,沉声问道:“阁下何人?”
497章 核对
明微都散步消食回来了,宁休还没从屋子里出来。
她问:“宁先生不会受刺激太大,以为自己疯了吧?”
杨殊不以为意:“这么点事都受不了,那他也太脆弱了。”
两人回到小厅坐下,阿绾过来了:“你们今天动手了?来,我给号号脉,看看有没有内伤。”
明微摇头:“没有,对方发现不对就跑了。”
“反正摸个脉又不吃亏,来!”
阿绾二话不说,把两人的手拉回来,仔仔细细地诊断,摸完一个换一个,然后又回去重摸。
“奇怪,没问题啊,难道是我医术不精?”阿绾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明微问她,“没问题不是很正常吗?”
“哦,没事。”阿绾收回手,“不过瞧你底子不是太好,回头我琢磨几个养身的方子,做了药丸给你吧?”
明七小姐的体质确实不是很好,正因为如此,明微在武艺上始终算不得顶尖高手,多数时候仗着深厚的功力与精巧的技艺强行拔高层次,如果能温养得好一点,对她很有好处。
所以她应了:“好啊!”想想又有点奇怪,“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阿绾用翻白眼的动作掩饰了自己的不良居心:“我什么时候不好了?明明是你对我有偏见。”
明微向来不跟她争,就笑笑:“好吧,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阿绾心满意足,又对杨殊道:“殿下,我也做点药丸给你吧?”
“我不用了吧?再补还不得流鼻血?”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身体又好,杨殊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补药。
“谁说一定是补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案,调和阴阳,固本培元,这样才能阴阳相生,生生不息……”
她连说了好几个生,搞得杨殊有点纳闷:“生什么?”
“我说阴阳相生,你想哪里去了?”阿绾收起手枕,“我去琢磨一下药方,你们随意。”
她跑得飞快,弄得杨殊想说多一句都没成:“我没想什么啊!”
一句话说完,那边门突然被推开,宁休瞪着眼睛出来:“你的意思是,你是未来回来的?”
明微喝了口水,轻描淡写地回答:“是啊!”
宁休几乎冲到她面前,双手撑在桌上,俯下身质问:“你说你是我徒孙?”
“猜测,还没有实据。”
杨殊摸了摸下巴,问她:“那你岂不是要叫我师叔祖?快叫快叫!”
“呵。”明微推开他的脸,冷酷地说,“本门一脉单传。”
“喂!”
宁休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完全没了清静淡漠的高人风度。
待他走完十个圈,又停下来灌了一大杯茶,坐下来,一副就义的样子:“说吧!”
“师兄,这是我的杯子!”杨殊叫道。
宁休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这种关键时候,还有心思在乎茶?
“先生要说什么?”
“当然是说你到底从哪里来,这又是怎么回事了!”
明微笑笑:“这个不急,不如我们先对一下,毕竟还有猜测失误的可能。”
当初她和宁休第一次揭穿对方的身份,就已经对质过,然而互相都没问出彼此的来历,有些内容对不上。
“先说命师,先生真的从来没听过吗?我们这一脉,传自三百年前,第一任命师名宁钧,与灵徽真人李贞吉同时代,因北邙大乱而祭魂。”
宁休道:“你第一次说到命师,我去查了,确实翻到了相关的记载,也提到过宁钧前辈有一个命师的名号,但并没有命师如何传承的记载。”
明微叹息道:“命师传承断绝百余年,中间又有战乱,记载遗失很正常。”
她知道的,还是师父辛苦十几年补全的。三百年时间,中间还有断绝传承的一百来年,口口相传,保留下来的原有信息实在不多了。
“但如果他是我派祖师爷,不可能连这个都没传下来吧?”
明微摇了摇头:“先生,凡事总有意外的。师父告诉过我,师祖也是意外身故的,因此师门信息不全,还是他历经几十年,走访祖师爷一个个曾经落脚的地方,才补了个大概。比方说,命师传承遗失的那一次,便是其师意外身故,留下的小弟子只有十来岁,使得绝大部分秘技失传,想必还有许多师门秘辛没来得及说。”
宁休点了点头,随即觉得有点不对:“你说师祖是意外身故的,指的我?”
明微点头。
“……”这感觉还真古怪,明明活着,却被人说将来会意外身故。
明微补充:“当然,要证明您就是我师祖,才能得出这个结论。”
宁休点点头:“好,命师之说,我暂且信你,还有什么需要对照的?”
明微道:“师父说过,师祖年少时,曾经住过九榕山,您是否住过?”
“确实住过……我大部分学艺生涯,都在那里度过。师父在九榕山一家道观挂单,我们在那里住了七八年。”
明微点点头:“还有一件事,您说您的师父道号南柯,但我师父却说,太师祖姓程,号三岩,这一点却是对不上。”
正因为如此,第一回她才没觉得宁休会是自家师祖。直到后来,对上的东西越来越多,才再次思索这个可能。
宁休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明微察觉,问道:“怎么,里头有曲折?”
宁休慢慢道:“我师父确实姓程,当年我们住在九榕山,门前有三块岩石并叠,故而他与友人通信时,曾署名三岩,后来更是将这个别号当成大名落款。”
明微恍然:“原来有这么个来历。”
两人目光相对,这下子,身份确认了。
“哎,先喊句师叔祖来听听!”杨殊的声音插了进来。
明微白了他一眼:“很遗憾,你不算命师传承内。”
当年师父提到剑神的时候,只说这是他的友人。可见师叔祖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宁休心情复杂极了。
他原想着,等这边事情了了,便去寻个徒儿,没想到现在徒儿还没有,倒是先有了徒孙。
而且这徒孙还比他厉害……
“对了,”杨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了这么多,难道师祖叫什么都没传下来吗?该不会师兄还有另一个名字吧?”
宁休也向她看过去。
对啊,既然太师祖的名字都知道,师祖的名字怎么会不知道?应该早认出来才对。
明微沉默片刻,回道:“师祖后来正式出了家,我只知道,他道号无面……”
无面?
宁休怔了下,这不像是个正常的名字。
他还欲再问,明微忽然面色一变,霍然站起。
“不好!玄非有麻烦!”
498章 援手
从越王府到玄都观,颇有一段距离。
等三人赶到玄都观,但见观中一片安静。
明微带着他们,直奔问道台。
一边走一边道:“我与他之间的联系,只有其中一方情绪波动剧烈的时候,才能够显现。玄非刚才情绪非常紧绷,是一种对敌的状态。”
宁休叹为观止。这样玄妙的异术,居然会是自家的传承?
“你知道他在哪里?”杨殊关心这个问题。
明微道:“我的意识里,只模糊闪过一个画面。到处都是牌位,而且空间狭窄,想来想去,只有这座塔符合。”
“走这边。”宁休提醒一句,“那边可能会惊动守夜的。”
明微立刻转了方向。
现在的情形很复杂。玄非出了事,玄都观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完全不符合常理。
所以他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到了功德塔前,宁休率先上前:“我来。”
他按在门上,一使力,只听“吱呀”声发出,在封闭的空间越发明显。
塔内黑暗一片。
宁休踏了进去。
下一刻,他袖口一甩,反手拨琴。
“铮——”
杨殊也挤了进去,感觉到对方的位置,毫不犹豫拔剑而出。
师兄弟二人左右夹击,一招连一招,很快将对方制服。
明微走进来,一手推上门,一手取出火折子吹亮。
光线照在此人身上,却是玄非本人。
他瞳孔放大,脸颊上全是汗水,和往日完全不同。
明微松了口气:“没死就好。发生什么事了?”
玄非却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放松下来,目光落在杨殊身上,充满了怀疑。
明微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他:“那个用伞的人,来找过你了?”
玄非终于开口了:“你知道?”
明微点点头:“我今天在街上,被他偷袭了,用玄术将我拖进他的画里。若不是有人来援,可能没有那么容易挣脱。”
她上下打量玄非:“你没受伤?”
宁休感觉手下湿润,抬起来看了看,说:“背上有伤口。”
“先处理伤口吧。”这么久才赶来,明微没指望还能留住凶手,玄非没出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三人齐齐看向玄非。
玄非紧绷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下来,意识到自己怀疑杨殊是毫无理由的。
“去我的院子。”他说。
三人从功德塔出来,将门重新掩上。
宁休脱了外袍,裹住他背后的伤口,免得血滴到地上。
他们谁也没惊动,在玄非的指点下,避开各种守卫,回到他的住处。
“谁?”才靠近院子,里头便传来声音。
玄非开口:“是我,守好门,当没看到。”
那人没再开口,想来是他的心腹守卫。
四人进了屋,点燃灯台。
明亮的光线下,玄非背后一片血渍。
宁休剥下他的上衣,观察了一下他的伤势,说道:“不重,不过要缝一缝。”
玄非道:“药箱在左边柜子下面。”
宁休依言取出药箱,问道:“我缝的可能不大好看,真的不用叫人吗?”
玄非摇头:“我现在没法信任别人。”
宁休嗯了一声,吩咐杨殊:“去要水。”
杨殊答应,出门找了守卫,最后干脆提了一大桶水回来。
大晚上的,怕惊动别人,提回来的是冷水。
宁休也不讲究,给他洗了伤口,便拿着针一点点缝起来。那手艺,明微都不忍看,歪七扭八的时不时还回个针,当自己在缝布娃娃。
活体娃娃玄非咬紧关牙,忍着疼痛,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施针。
明微索性与他说话,分散注意力。
“怎么回事?看你的样子,应该不仅仅被偷袭吧?”
刚才找到玄非,他整个眼神就不对劲。国师大人心志坚定,能把他弄成这样,肯定是大事。
玄非喘了口气,将方才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此人行事诡秘,我问他身份,完全不答。身手极佳,我一时没防备,伤在他手里。”
明微道:“我们赶过来花了些时间,你怎么还在塔里?还有别的情况?”
玄非过了会儿才回道:“因为不敢动。他的藏身手段太好了,躲在塔里我竟完全不知,为了性命考虑,就没敢动。”
明微点了点头,略过这个话题:“除了受伤,是不是还有别的情况?看你这样子,似乎受了不小的打击。”
背后宁休扎错了一针,疼得玄非冷汗直冒,话便脱口而出:“丢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玄非有点恍惚,许久才缓和过来,说道:“应该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但师父坐化时,我没有在场,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玄机,目前还没参悟透。”
“好了。”宁休收了针,洒上药粉,替他裹好伤口,又给擦了一遍血污,相当细致。
玄非换上干净的衣裳,取出药丸服下,精神才好了一点。
“看你这样子,这东西很重要?”宁休说。
明微则道:“有人特意来抢,必然重要。”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玄非问,“我看他的招数很像……”
他的目光落在杨殊身上。
杨殊回道:“确实与我很像,但有一点不同。他主要功夫在伞上,而我却是以剑为主。”
玄非点点头。
双方将信息一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人,对我们了如指掌。”玄非说,“你们说,他知不知道我们的目的?”
那天晚上用纸人窥视的必然是他,那么,他知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为什么聚在一起?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每个人都是一身冷汗。
他们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敌明我暗。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倘若皇帝知道他们想帮着杨殊篡位,肯定不会再想当仁君了。
明微摇了摇头:“就算他知道,目前也不会泄露出去。”
“为什么?”
她说:“从他窥视我们,出手对付我,再到从你这里抢东西,都说明他有自己的意图,而这个意图,说不定和我们一样见不得人。”
玄非不由自主地点头。那块双鱼佩上肯定有秘密,对方也想瞒着。
突如其来的敌人,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然而目前没有更多的线索,只能小心为上。
临走前,明微还说了一句:“早说这秘术对你有好处,这下信了吧?记得好好修炼,别抵触了。”
玄非一言不发,默默在心里呸了一声。
499章 静待
回去的路上,三人心情都很沉重。
明微道:“我怀疑,这人的目标是命师令符。”
宁休惊讶地看着她。
明微轻声说:“您与玄都观关系密切,大概想象不到,几十年后,我们这一脉与玄都观有着血海深仇。师父曾经带我打上玄都观,当着他们的面,毁掉功德塔上所有牌位。”
杨殊吃惊:“听你先前的说法,你师父是个心态平和的高人,怎么做出如此偏激的事?”
“因为仇恨太深了。”明微叹道,“我们命师一脉,之所以中间断了百余年的传承,便是玄都观先祖的缘故。后来师祖的过世,与他们也有密切的关系。”
杨殊便去看宁休。
宁休很不自在,他明明活得好好的,却要跟别人讨论自己的死因?
怎么想怎么奇怪。
“师兄怎么死的?”杨殊代替他问。
“师祖发现了其中的缘故,与玄都观翻脸,此后更是屡屡起冲突,最后也是被他们围攻而受重伤,以至于早早就去了。”
算起来,师祖去世时年不到半百,这对擅长保养的玄士而言,是非常短的寿命。
紧接着,明微又露出疑惑的神情:“但这件事发生在几年后,中间也没有这么个人来插一杆子,真是太奇怪了。难道因为我的出现,才导致事情出现变数?”
宁休的关注点在另一方面:“你说我们断了传承的原因,在玄都观?这么说,命师令符也是在玄都观得回了?”
明微点头:“先生你说过,你们与玄都观关系好,是因为几代前救过他们的祖师爷。事情确实如此,但其中有一个隐情,那位没说。”
她停顿了一下,续道:“被我们祖师救过的那位,觊觎命师传承,故意见死不救,事后更是截留了命师令符,反叫我们祖师尸骨无存。当时,那位祖师的弟子不过十来岁,许多秘术还来不及修习,被那人接到玄都观,打着照顾故人回报恩情的名义,骗走了不少基础口诀。什么祖辈交情颇深,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宁休吃惊:“那令符现在何处?怎么看玄非并不知情?”
明微道:“他当然不知道。虚行国师对你们师徒格外宽待,必是心有愧疚的缘故。他坐化时玄非不在身边,应是没有机会说出来。”
“至于玄非,”她摇了摇头,“在我那个世界,他可没这么好。这中间有什么变数,现下还不知道。”
要不她为什么坑起玄都观毫无负担?在她看来,本来就有深仇,没弄死他们算不错了。
宁休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不关他的事就好。”
杨殊还以为师兄一直瞧不上玄非,没想到看他的样子,还挺在乎的:“师兄,你跟那小子关系很好吗?”
宁休摇头:“说不上很好,我们有年龄差,不怎么在一起。不过觉得,他本性不坏,若是翻脸有些可惜而已。”
明微笑了起来:“我先前总担心自己做错了决定,现在看先生这样,对他倒是多了些信心。”
宁休这个人,正直是写在骨子里的,能让他觉得可惜,玄非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那边宁休又道:“我不曾见过这个青衣人,不知道他的路数,但有一点非常奇怪。”
“什么?”
“他用伞的套路,真的和小师弟很像?”
明微点头。
“这就奇怪了,小师弟的剑法,虽然也是本门传承,但师父为了他改进不少,尤其伞这方面,更是反复斟酌,说是自创的也不为过。”
明微怔了下:“竟是如此?”
这就怪了。若是用伞的套路是太师祖所创,这青衣人从何处习来?不会是太师祖教的吧?难道他是太师祖在外收的弟子?
宁休看出她的想法,说道:“师父没有教过别人。这套功法是特意为小师弟量身定做,不可能教给别人。”如同他的琴技,这是看家功夫。
明微的思路都被打乱了。
这青衣人来历古怪,功法也古怪,到底是什么来处?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杨殊问她,“我学这套剑法,不过短短十几年,叫别人学去的可能性很小。可如果,他和你一样,来自几十年后呢?”
“这不可能!”明微断然道,“师父只有我和师弟两名弟子,命师令符也是师父亲手传给我的,他何以自称命师?”
杨殊虽然也算师门中人,但他并没有修习玄术。哪怕是几十年后,明微所知道的那位剑神,也是不长此道的。
而青衣人的玄术,着实不低,比她也不过略欠些火候。
这个问题,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最后杨殊说:“算了,弄不清楚就先别搭理了。如果他的目标真的是命师令符,后面肯定还会出现的。”
明微叹了口气,点点头,目前也只能这么想了。
宁休这会儿已经理清了思路,说道:“这人,应该没那么可怕。他先找上你,却没有下死手,很可能是想探探你的路数。倒是玄非那边比较危险,连功德塔都能无声无息潜伏进去,他对玄都观的了解不是一般的深。近日我便留在玄都观不外出了,想法子抓到他再说。”
明微觉得,自己告诉他这件事,果然是对的。
师祖大人思路清晰头脑冷静,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有宁休盯着,玄非这边,她可以稍微放心一点。
宁休回了后山,杨殊又将她送回纪家,看着她悄悄进了屋,才独自回府。
四人心存默契,静静等待青衣人再次出现。
然而,一连几个月过去,都快把夏天过完了,他们都没等到人。
而玄非在这段时间里,对玄都观进行了清洗。
这番作为,既是排除异己,也是探寻线索。
他以为,青衣人在玄都观来去自由,连功德塔都能轻易进去,必然对玄都观极熟,说不定就潜伏在观内。
借着清洗的名头,对观中玄士一个个进行排查,连挂单都不例外。
如此一来,玄都观动荡不已,一时间倒没功夫理别的事了。
500章 病中
六月底,皇帝病了一场。
他的头风越来越严重了,时常一疼起来,几天无法理事。
每当这时候,裴贵妃便陪在他身边,日夜不休地照顾。
而外头送来的奏章,往往由皇帝口述,贵妃往上面写批注。
若是连听都听不进去,便只能叫万大宝送去前朝,叫政事堂自行处理。
太子和信王倒是日日去探视请安,又是问脉案,又是尝药汤,个顶个地孝顺。
正午,外头晒得火热,连风都带着热气。
皇帝惊梦,伸手在床边摸索:“阿容!”
裴贵妃听他喊,连忙进入内室:“陛下!”
皇帝看到她进来,松了口气的样子:“你在啊,你在就好……”
裴贵妃将他扶起来,摸了摸后背:“汗都湿了,得赶紧把衣衫换了。”
她叫来宫人,亲手服侍皇帝换了内衫,又喂了水,让他重新躺下。
“陛下这是做梦了?”裴贵妃倚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
其实屋里不热,搁在角落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意。
但皇帝觉得,这样很舒适,也许因为这一点风让他没那么闷,又或者打扇的人是裴贵妃。
他握着裴贵妃的手,说道:“是,朕做了一个梦,梦里朕还是个小皇子,跟在大哥后头跑。大哥说他要做事去,不能带着我,便叫我跟阿景一起玩。那时阿景还很小,只会牵着我的衣袖喊哥哥,乳娘就笑着纠正他,要喊叔叔……一眨眼,阿景就大了,要成婚了,我看着他穿上喜服……”
皇帝的声音如同梦游,刚开始还记得自称朕,后面便成了我,似是陷入了迷梦。
裴贵妃的手颤了一下。
皇帝口中的阿景,便是皇长孙姜景,思怀太子的长子,她的……丈夫。
永溪王成婚,娶的便是她。
皇帝的眼神清醒了一下,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这个梦太真了,朕差点以为那才是现实。朕根本没有登基,你也不在朕身边……”
“您这是睡多了,被梦魇住了。”裴贵妃声音轻缓,“太医说了,这药再吃两天,您就该好了。那时候,便什么都好了。”
“不是的,阿容。”皇帝靠在床头,有气无力,“朕觉得自己可能不行了,才会越来越多梦到大哥他们……”
“陛下!”贵妃制止他,“您这都是错觉,病来如山倒,便觉得一切都不好了。等病好了,就精神百倍了。要不,臣妾给您念一段话本吧?就当消遣解乏了。”
皇帝不想逆她的意,就应了:“好。”
贵妃让宫人取了坊间新出的话本来,挑了本看着喜庆的,慢慢念给他听。
皇帝听着贵妃柔和的声音,念着书中女孩儿报花名的桥段,思绪跟着飞远了。
如果他真的撑不住了,该怎么办呢?太子和信王……自己若不在了,都不会叫贵妃好过。还是带在身边更放心啊……
还有那个小子……每回见他,总想起他的父祖,叫他连做梦都不安生。倘若叫他活着……
皇帝睡着了。
裴贵妃轻手轻脚合上话本,起身到香炉那边,灭掉安神香,仔仔细细将香灰碾碎,清理了。
政事堂的官署里,郭栩敞着胸口,一边翻着文书,一边挥汗如雨地打着蒲扇。
“吃瓜了,都来吃瓜。”外头传来声音,却是派去买瓜的小吏回来了。
外间的官吏“哄”地跑得飞快,都去拿瓜了。
“六叔,您的瓜。”他那侄儿很有眼色地替他取了瓜来。
皮薄瓤红,冰冰凉一看就是才从井里提上来的。
郭栩啃了一口,红色的汁水淌了一手,一股凉气顺着喉道滑下去,暑气尽消。
叔侄俩坐着啃了一会儿瓜,有小吏抱着一大叠文书进来,放到他桌案上。
“相爷,这是您的。”
郭栩点点头,挥手叫他退下,然后擦掉手上的汁水,拿起来翻了翻。
“宫里送来的,圣上又没批。”他将奏折扔回桌上。
侄儿问道:“六叔,圣上这是不好了吗?”
才说完,脑门就被郭栩的蒲扇敲了下:“圣上怎么样,是你能说的吗?小心祸从口出。”
“哦……”
过了一会儿,却是郭栩自己说了:“圣上身子越来越差了啊!我回来才三个多月,就病了两次。”
侄儿点头:“这次得有四五天了。”
“这不是个好征兆啊!”郭栩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上方,“这样下去,怕是会有乱子。”
侄儿不解:“乱什么?现下不是太太平平的吗?”
郭栩懒得和他解释,又扇了他一蒲扇:“吃你的瓜去!”
“哦。”侄儿提着剩下的瓜,到外头吃去了。
郭栩一下一下摇着蒲扇,却在思索。
皇帝这样,太子和信王必然坐不住。
可现下不是改天换日的好时机啊!
不把太子和信王搞掉,那位可一点机会没有……
“六叔,六叔!”侄儿又从外头跑进来。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郭栩被打断思路,很是不悦。
侄儿道:“宫里传消息来了,圣上说梦见了先帝,要做一场法事!”
郭栩愣了下:“这不年不节的,做什么法事?”
别以为皇帝就能任性,一年到头,他只有几次出门的机会,多了便要受弹劾。
出门要花钱的呀!花钱要动国库的呀!动国库要政事堂批的呀!
像祭祖这种事,都是有规制的。做法事是什么鬼?找机会出门吗?
郭栩扔下蒲扇,拢好衣襟,打算去找首相吕骞。
侄儿聪明了一回,说道:“六叔,吕相爷已经进宫了。”
郭栩又愣了一下,摸着下巴道:“怎么觉得这事不大对?”
皇帝要做法事,该他们政事堂通过气,再去回复才是。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进宫了?
“其他几位相爷呢?”
“您稍等,我这就去打听。”
侄儿飞快地去了。
没一会儿,他气喘吁吁跑回来:“六叔!我在吕相爷门前碰到了别的署衙的,都在打听老相爷的事。”
也就是说,别的相爷也不知道吕相爷突然进宫了?
郭栩松了口气。
不是自己被排挤就好。
他端起茶喝了两口,说道:“看来吕相那边,有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没跟他们通气就进宫,八成知道内情,打算先去劝一劝皇帝。
郭栩琢磨了一下,决定叫侄儿请吕相那边的谁喝个茶。
501章 准备
吕相进了一趟宫,回来发话,皇帝要做法事,准备准备吧。
其他相爷愕然了。
他们还以为,吕骞一知道消息就进宫,是知道其中的缘故,赶着劝皇帝收回成命的。
现在是个什么路数?
倒不是他们拿不出这个钱来,而是不能让皇帝养成独断专行的习惯。哪怕最后还是会批,也要多为难为难,让皇帝下次任性的时候多想想。
一群相爷围着吕骞,你一言我一语讨个说法。
吕相爷再德高望重,政事堂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相权数分,大家都有资格说话。
最后还是吕骞跟来服侍的孙儿喊了一声,将他们制止了。
他团团作揖:“几位相爷,我家祖父年纪大了,还请慢着说话。”
吕骞擦掉热出来的汗,吩咐孙儿:“你去外头煮壶茶来。”
孙儿答应一声出去了,吕骞摇着蒲扇道:“坐下慢慢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来讨债的。”
几位相爷被他说的有点讪讪的,依言坐下。
吕骞灌了一大口茶,说道:“圣上的情况不大好。”
众皆一愣,次相张倓问:“不大好是什么意思?陛下的头风是旧疾,太医院那边也说,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吕骞摇头:“老夫说的是圣上的状态。这病呢,也就那么回事,但圣上的精神是越来越差了。昨日老夫进宫,圣上拉着老夫的手说了许久先帝的事,老夫瞧着,圣上这是有心病。”
另一位相爷奇道:“心病何来?圣上继位以来,勤政克己,便是见到了先帝,也没什么好愧疚的。如今还拿下了北胡,这可是先帝都没有做到的事。”
其他人纷纷称是。
吕相摇了摇头:“莫忘了,圣上是在何种情形下登基的,这是想起了旧事。病中总是多思虑,若是不发散发散,怕是影响康复。”
旧事两个字,令众人浮想连连。
皇帝这是自觉有愧,所以才要安自己的心?
这有什么好愧的呢?三位皇兄自相残杀,他这个皇位就是临危受命,现下做得这样好,下到黄泉见了先帝,那也值得夸耀啊。
也许是皇帝病中思虑过甚,想念父兄了?这还真是年纪越大越像孩子。
吕骞又说了:“老夫也劝了,圣上这个身体,出行不大恰当,就在宫里做吧!这钱呢,内库出一部分,咱们出一部分。”
这倒可行。不出宫,规模大不了哪去,省钱!
郭栩一声没吭,回了自己的署衙。
“六叔,喝茶。”
郭栩嗯了一声,随手接来,心思还在吕骞的话里打转。
他想的和别人不一样,心一向很脏的郭相爷,第一反应不是圣上没什么好愧的,而是他做了什么有愧的事,才会突然想做法事。
有意思啊!当年的夺嫡之乱,他不是一点没插手吗?愧什么愧?
难道这背后有什么隐情?
这里头是不是有机会呢?
郭栩喝了口茶,烫得一口喷了出来,怒道:“死小子,你想烫死你叔啊!”
侄儿傻眼了。他一向是这样泡茶的呀,谁知道六叔连看都不看?
郭栩喷了他一句,马上有了另一个念头,招手叫他过来。
侄儿怯生生地挪过去:“六叔,您可轻点打……”
“谁要打你了?”郭栩气不打一处来,扇了他一脑门,然后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下了衙,你先别回去,在路上转一转,想法子请越王那个贴身护卫喝酒,理由你自己找,报答救命之恩什么的……”
……
最终,做法事的事定了下来。
地点就在供祠,时间也比较长,连做七天。
明微接到消息,愣了一下:“为何我也要去?”
来传话的小彤道:“您是未来的王妃娘娘啊!这是自家的事,皇家女眷都要去祈福的。”
“可是我们还没成婚,这不大合适吧?”
没成婚就没有名分,她现下出门,人家还是喊明七小姐的。
小彤左右看看,凑过去小声说:“是殿下特意吩咐的,他现在难得见贵妃一面……”
“哦。”明微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什么时候?”她问。
小彤高兴地说:“还有三天,您准备准备,到时候殿下派人来接。”
当天下午,明微借口去银楼,出门逛了一圈,最后想法子金蝉脱壳,易装去了汪记卤肉店。
申时店里人不多,她坐了一会儿,便看到傅今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王妃娘娘召见,有何要事?”傅今坐在临桌,笑眯眯地问。
明微与他背对背,问道:“先生知道宫里要做法事吧?”
傅今先前已经得了消息,回道:“不错。”
“我会进宫,到时候想必能陪伴贵妃一阵子。”
“哦……”傅今懂了,这是问他有什么事,需要跟贵妃通个气。
他回想了一下,说道:“你问问贵妃,那位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我瞧着,似乎不大对。”
明微问:“先生是觉得,他病得太频繁了?”
“嗯。”傅今缓声道,“我就是担心,贵妃让自己陷进去了。咱们现在的处境,还是以稳妥为主。”
明微叹了口气:“我就问问看,但若贵妃确有此意,我也不会强求。对我们而言,不如多蛰伏些时日,于贵妃却是日日夜夜都难熬。”
傅今沉默片刻,答道:“我知道。不用等太久,太子这边已经耐不住了,只是信王那边还需要费些功夫。只要他们双方一动,我们便可以将他们一举扫清,然后再法子让安王出点事。到那个时候,贵妃便可以解脱了。”
明微点点头:“既然先生有说法,那我转达给贵妃。”
傅今又道:“说起来,这场法事来得也颇蹊跷,皇家祭祖皆有规制,怎么突然就要做法事了?”
明微笑:“先生倒是问着了,这个我恰恰知道原因。”
“哦?”
“圣上梦见太祖,想起旧事。所谓的旧事,极有可能是太祖晚年那件事。”
傅今奇道:“这消息,姑娘从何处得来?”
照理说,越王府应该被防得很紧,怎么知道得比他还清楚?太子都只知道前半截。
明微回了三个字:“政事堂。”
502章 入宫
到了法事那日,越王府的马车来纪家接人。
纪大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豪门女眷那些事——明微猜测可能是坊间话本——连连叮嘱她好多事。
诸如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千万不要一个人独处,多带几件替换衣裳……听得纪凌暗暗翻白眼。
娘亲大人这是不知道表妹的层次,这些手段对她有用?哪怕皇宫让人掀了,她都能活得好好的。
明微倒是极为受教,说什么就应什么,给准备什么就带什么,然后上了马车——
“咱们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蹲着,混完七天就好。”
多福问:“那夫人说的那些事……”
明微道:“舅母话本看多了,我与那些女眷没怨没仇,又不存在利益关系,谁会算计我?”
“哦……”
临近皇宫,车马变多了。
这次法事做得盛大,皇族女眷几乎都去了,明微还看到了博陵侯府的马车。
她的车停在皇城外等着进宫,车壁顶被敲了一下。
明微掀开窗帘,看到杨殊骑着马停在旁边。
这情形太眼熟了,明微“扑哧”就笑了。
“笑什么?”
“笑你三年了也没长进。”明微瞅着他,从头看到尾。
杨殊想起来了。
那年在东宁,去宝灵寺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情形。
时光飞逝,一眨眼就三年了。
笑完了,明微问他:“里头有什么讲究吗?”她瞟了眼宫门的方向。
杨殊道:“随你高兴。”
明微点点头:“明白了。”
杨殊还想说什么,后头传来安王的喊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我先过去了。”
“好。”
他调转马头,想了想又回头飞快说了一句:“你今天很美。”
然后被人追着似的,跑走了。
明微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
难道她以前不美么?因是做法事,她今日打扮还格外素净。
被派来跟车的小彤看着自家殿下跑掉,欣慰地点点头,露出老母亲一般的微笑。
嗯,殿下这个样子才叫开心嘛!
那边安王看杨殊过来,招手喊:“大侄子,这边!”
杨殊脸都黑了。
虽然从辈分来说,确实是叔侄,可是被当众这么喊,很丢人!
“喊这么大声干什么?”他臭着脸,“我耳朵又不聋。”
“这不是怕你没听到吗?”安王勾上他的肩,极是亲热的样子,冲明微那边扬了扬下巴,“瞧你那样儿,怎么不早点成婚?现在连个日子都没定下来,你们可都不小了!”
他比杨殊还小两岁,现在娃都有了。
杨殊一脸郁闷:“你当我不想吗?可国师大人说,我的命太硬了,最好晚几年再成婚,等运势转一转再说。”
“还晚几年?”安王都同情他了,“都这个年纪了……你忍得住吗?”
杨殊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专门戳人心窝,有这样做人的吗?
看他还回头,安王一把捞着他:“行了行了,看什么看!我已经叫王妃多照应她了,不会有事的。”
杨殊心道,他又不是担心她出事……
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安王走了。
明微进了宫门,早有内侍等着了,过来行了礼,领着她往西边去。
这次法事的场地,定在太元宫。
这座宫殿,在前朝是太后的居所,占地阔大,周围植了不少林木花草,极是清幽安静。
但是本朝还没有过太后,这座宫殿便一直搁置着。
明微与安王妃前后脚到的,那位传说中十分凶悍的安王妃便来打招呼。
与传闻中不同,这位安王妃生得娇小,个子比明微还稍微低一些,长相也美,脸有些圆,笑起来两个酒窝,温柔可亲。
她说话也是婉转清悦的,有一种南边姑娘的风情。
明微琢磨着,安王选中这么个王妃,可能也是被相貌骗了。谁知道看着一推就倒的女孩子,居然有着那么凶悍的个性?
双方见过礼,安王妃便道:“我家殿下交待了,明七小姐第一回到宫里来,怕是不熟悉,叫我多照应。”
明微诚恳地谢过:“多谢王妃,也多谢安王殿下。”
安王妃笑道:“都是自家人,谢什么?来,我们进去吧。”
太元宫里,道场已经布置好了。
主殿是玄都观的仙长们做法事的地方,她们这些女眷分在各处偏殿,隔得甚远,不用跟他们碰面,只消跟着念经便好。
皇帝既是仁君,自然不苛刻,偏殿里一应俱全,也有休息的地方。
明微看了两眼,觉得条件甚好,想来这七天也不难过。
安王妃带她去请安。
裴贵妃在后殿,嫔妃们尽数在此,太子妃和信王妃也在。
安王妃与明微进来,行过礼,惠妃便笑:“一家人可算来齐了。”
裴贵妃与安王妃说了几句话,又问了问明微,便让她们小一辈的自个儿玩去,倒不见特别亲厚。
明微便跟着太子妃等人出了后殿。
离了长辈的眼线,太子妃招手叫过安王妃,亲热地说起话来。
虽说太子与信王年纪相当,安王反倒小了不少,可现在这位太子妃是继妃,与安王妃年龄更接近,闺中还有一些交情。
信王妃看着倒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不怎么说得来。
四人到了安排给她们的偏殿,明微看到了侍立的文家姐妹。
太子妃就对她笑道:“听说明七小姐与文宝林是同窗?现下法事还没开始,可以先叙叙旧。”
明微笑着谢过,心里怪没意思的。
将她打发给文家姐妹,是表达轻视的意思?她可真不耐烦这种毫无意义的小心思。
算了,只有七天,忍一忍好了。
文如过来见礼,说道:“早就听说你回京了,可惜我出门不便,不能约见,望你不要见怪。”
她这么客气,明微自然给她面子。
文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跟着行了礼。
明微瞧她收敛了很多,猜测应该是被收拾过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倒有几分可怜。
当初的文氏姐妹,在明成书院多么嚣张,现在一个温柔娴雅,一个沉静寡言。这若是她们的本性还罢,却是被磨出来的,真是没趣得紧。
女孩儿长大,是该学会尊重与收敛,但那应该是生活教会了她们,而不是后宅手段。
503章 通气
看着安王和杨殊勾肩搭背地走了,太子冷笑一声,很是不屑的撇嘴:“老三可真是出息!倒跟他混一块了。”
文渊回道:“安王殿下不得陛下欢心,在您面前又自惭形秽,可不得跟他混一块吗?”
太子被这句话取悦了,笑了起来:“也是,都跟野生似的,倒是真相衬。”
“大哥。”那边信王到了,满脸堆笑地来打招呼。
“二弟来了啊!”太子回以亲切的笑。
信王便过来闲话:“天气还这么热,看大哥这满头汗的,怎么不打伞,热病了可怎么好?户部的事,还要依赖大哥呢!”
太子假假地笑:“瞧二弟说的,你工部的事做得不错啊!”
“哪里哪里。”
日常兄友弟恭。
两人一路说着话,进了太元宫,去见皇帝。
皇帝的病已经好了,但精神还很萎靡。
两人进去的时候,安王和杨殊低着头站在一边,似乎刚刚被训过的样子。
他们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向皇帝见礼。
皇帝神情还算温和:“你们来得还算早,差事都交付了?”
太子想起出门前,傅今交代的话。
“殿下,比起信王,您除了嫡长的名分,还有一样是他不及的。您是在圣上的期盼中生下的长子,幼时的情分非同一般。您除了让圣上看到才能,更要时时记得维系情分。”
太子就笑着回道:“都交付好了。父皇今日可好些了?瞧您精神还不大好,过会儿拜了先祖,您就去休息吧。这儿的事,都交给儿臣。”
皇帝果然露出几分欣慰:“躺了多日,哪里精神得起来?事儿也不多,不妨事的。”
信王跟着回道:“儿臣的差事也都交付清楚了,主要修河的事,眼下一时定不下来,儿臣想着,先堪验清楚……”
皇帝精神还没恢复,不大想听政事,便点了点头:“也好,叫他们先做事。”
那边太子又问万大宝:“我记着,父皇这个时辰差不多该吃药了吧?可备下了?”
万大宝笑着回:“备下了,马上送过来。”
皇帝吃了好多天的药,想起来嘴巴就泛苦,皱眉道:“朕不是好了吗?怎么还吃?”
万大宝回禀:“院判大人已经改过药方了,这是养身的。”
太子接话:“儿臣也觉得喝药是个苦差事,喝得嘴里都没味了。前几天叫太子妃寻摸了几样小食,做法简单又开胃,等会儿就叫御厨做?”
他这样殷切,皇帝心情也好,便笑着回道:“你上心了,这种小事,叫万大宝去就好。”
太子很高兴:“那儿臣把食方交给万公公了。”
然后拉着万大宝说了些注意事项,十分周密的样子。
信王的脸上渐渐聚了阴霾。
这不是第一回了,自从三年前,那位傅先生去了东宫,他这大哥就一下子变聪明了,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叫他辛辛苦苦铺垫了许久的事,往往就没了下文。
还好,他天生就那么蠢,再怎么教,多试几次,总是能坑到。
信王心思回过来,又露出笑容。
略等了一会儿,玄非过来请示:“圣上,吉时已到,是否开始?”
皇帝点点头:“开始吧。”
于是,一众皇族子弟,紧随皇帝身后,去正殿祭拜。
皇帝到底刚刚病愈,祭拜完毕,便有些疲惫,太子适时地上前:“父皇去休息吧,儿臣代您祈福。”
皇帝点点头:“也好。”
……
法事终于开始了,明微松了口气,当真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带着多福趺坐下来。
经一念起来,她就困了,干脆闭目养神。
因为姿势标准,神情肃然,嘴巴又时不时动一下,也没人怀疑她。
就这么安安生生混过了第一天。
正殿敲了磬,法事暂歇。
明微睁开眼睛,等人过来接。
不多时,裴贵妃果然派人来接了。
在别人羡慕嫉妒恨的眼神里,明微跟着内侍走了。
到了目的地,却见裴贵妃笑吟吟地向她招手:“跪了一天辛苦了。”
她已换了寻常衣裳,也取了头上钗环,素素净净的,像个平常的妇人。
明微行完礼,回道:“倒也不辛苦,只要打坐便可,不必一直跪。”
裴贵妃笑着点点头,说道:“他们男人已经自己去吃了,你随我一道吧。”
明微自不会拒绝。
两人便在宫人的服侍下用了晚饭。
饭毕,裴贵妃也不叫她回。
撤了饭桌,一边饮消食茶,一边与她闲话。
明微知道,第一天见面,不好说得太深,便只陪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譬如,裴贵妃对西北战事极感兴趣,她便细细讲解,先前他们在砾石坡遇到围城,如何如何……
不知不觉,夜色深了。
裴贵妃停了话头,叫宫人带她和多福去歇息。
一夜安睡不提。
第二日天没亮,法事便开始了。
明微又耗了一整天在半睡半醒之间。
到晚饭裴贵妃仍然叫人领了她去,然后与她说些闲事。
如此三日过去,到第四日,明微明显感觉到,裴贵妃身边监视的力度松了,便有意无意提起作画的事。
裴贵妃自然满口应承,叫宫人搬了几幅画,领着明微上阁楼观景去。
这里是太元宫最高的阁楼,她们俩在外面一站,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宫人一走开,裴贵妃便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一切都远去了,两人仿佛站在旷野里,周围空无一人。
“明姑娘?”她不太确定地看向明微。
明微含笑回道:“娘娘现下可以随便说了。”
裴贵妃感叹道:“玄术一道,果然奇妙精深。”
太元宫里正是玄士最多的时候,哪怕玄非是自己人,被别人察觉只怕会再生出事端。明微没敢耽搁,直言相问:“娘娘,圣上近来身体如此糟糕,是否是您的手笔?”
裴贵妃顿了下,微微点了点头。
果然被傅今猜中了。
她便将傅今的话转述了一遍:“……这事,您还是以自身安全为要。”
裴贵妃沉默良久,回道:“你放心,他暂时死不了。我所做的,也没有那么直接,只不过让他多些思虑,他那些病,是本来就有的。”
皇帝的头风是旧疾,身体也确实差下来了。裴贵妃所做的,就是加了一把火。这个年纪,身体又不好,还多思多虑,可不就病得更重了?
504章 差别
明微记得,皇帝死在永嘉二十五年,今年已经是二十一年,也就是还有四年。
但看现在这个样子,他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
经过明三夫人的事,明微更加不愿意逼迫贵妃。
乍看之下,贵妃的处境不知道比明三夫人好多少。掌着六宫之权,深受宠爱。
可几十年如一日陪自己的仇人,还不能泄露出半点恨意,何等辛苦?她已经忍了二十年,何忍再逼迫她。
明微只能细细和她说:“宗将军已经收了他当学生,只是进了京,就不好互相往来了。”
裴贵妃惊喜:“当真?”
“是。您想想,他们一起打了一年多的仗,算得同生共死,怎么会真的一点都不来往呢?”
裴贵妃点点头。
明微接着道:“还有傅先生,上次多亏他谋划。娘娘真的不必忧心,帮他的人很多,只不过眼下我们必须蛰伏。”
裴贵妃长叹道:“早年,我只想着他能平平安安长大,哪怕一辈子认贼作父,能活着也无妨。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只要他活着一日,我的孩子永远生活在心惊胆战中。他的性子,我太明白了。别人若有一点得罪他,面上宽容,心里却是要记一辈子的。明姑娘,你们既然有计划,我听着便是。傅先生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听她这些话,明微心酸不已。
她要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会做出一辈子认贼作父的决定?
明微轻声道:“傅先生要让太子与信王互斗,让他们齐齐落马。暂时让安王上位无妨,他没有根基,日后再想做什么也容易。”
她顿了下,又说:“至于娘娘先前做的事,若是能让他不能视朝,却又不伤性命,就更好了。身体不好,又精神不佳,难免情绪暴躁,许多判断会失误,于我们有利。”
“好,我明白了。”
话说到这里,宫人上来了:“娘娘,您的画?”
裴贵妃只觉得红尘俗事如潮水,眨眼间又回来了。她仍然站在皇宫里,一切如旧。
她笑了起来,对宫人道:“给明姑娘看一看,本宫前日画的那幅山居图。”
……
卯时,法事快要开始了。
博陵侯世子夫人卢氏,急忙往偏殿赶。
她这人静不下来,连着坐四天,着实痛苦。而且人在宫中,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对于喜爱说人是非的卢氏而已,痛苦加倍。
她赶到的时候,明微恰在前一刻入殿。内侍引着她入座,又是奉茶,又是送茶点,十分殷勤。
卢氏早上起得迟,没来得及吃,便也叫来内侍,要一份茶点。
内侍笑眯眯回她:“茶点刚刚分完,奴婢已叫人去御膳房取,只怕世子夫人要多等些时候。”
皇宫又不是博陵侯府,卢氏知道自己不能强行命令内侍,只能好言谢过。
哪知道她等了又等,都没茶点送来,倒是明微那里又续了一回——而且她是给自家丫鬟吃的!
卢氏腹中烧得慌,离午膳又还早,只得再叫内侍。
内侍却道:“御膳房现下正在做午膳,怕是忙过头了,没顾上。不如世子夫人再等等?很快就能用午膳了。”
卢氏的火终于烧起来了:“还有一个时辰,叫我怎么忍?不过几块茶点,你们也舍不得?”
内侍却是不怕她,脸一拉回道:“世子夫人,您进宫是为先帝祈福的,哪能总惦记着吃呢?这也太不诚心了!”
听这不阴不阳的话,卢氏气得够呛,终于明白这内侍根本不想跑腿,先前只是敷衍她的。
她还要再说,那边博陵侯夫人发话了:“不就一个时辰?有什么忍不得?再说,早上又不是没饭吃,是你自己起迟了。快给我收了,这里是皇宫,你当什么地方?”
然后好言好语跟那内侍说:“公公自便吧,我们这里无事。”
内侍这才给了一分好脸色,略施个礼,便走开了。
卢氏再横,也不敢在婆婆面前横,然而心里委屈得不行,只能压着声音申诉:“母亲,我不过要一碟子茶点,又不费什么事。我这里要了不给,那边没要倒是送得殷勤!”
侯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瞥过去,说道:“这怎么比?她是未来的王妃,还有贵妃另眼相看,本来就不是一个牌面的,你还强行比?”
卢氏心气高,加上原本就厌恶贵妃,听了这么句话,心里就更难受了。
这不是明白着告诉她,自己就是低人一等么?
何况,肚子是真的饿……
卢氏的目光又往明微身边那碟茶点看过去。
那边频频收到她们的注视,哪能一点感觉没有?明微也抬头看过来。
双方视线相对,明微似乎感觉到卢氏对那碟茶点的渴望,微微一笑,然后端起碟子……给了多福。
卢氏瞪着眼睛,看多福带着幸福的笑容,把茶点吃了个精光,气得哆嗦。
“母亲,她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的!”
侯夫人不以为然:“你想多了,她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你想吃?”
“不是,母亲……”
侯夫人不悦:“你哪那么多事?赶紧祈福。你这样子,旁人还以为我们不情愿!”
卢氏是不情愿,可被侯夫人压着,满肚子委屈只能咽下,心里的怨气却更深了。
……
皇帝的精神确实大不如前,除了第一天坚持的时间多一些,后面几天只露了个面,就叫太子守着了。
或许是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太子十分振奋,不管大事小事,都积极地参与处理。
他是储君,又有皇帝发话,其他人自然而然听从他的调度。
信王面上半点不露,每日跟着祈福,一副老实的样子。
安王则摆明了混日子,每天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时不时点头微笑,极像听课的时候应付先生的样子。只有嘴角偶尔流下来的口水,泄露了他在睡觉的事实。
而祈福一结束,安王殿下马上生龙活虎,扯着杨殊到处闲逛,找事儿做。
杨殊也觉得挺无聊的,便随他去。
唉,进宫了离得倒近,只是见面的机会反而没有了。
安王又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来?扯着他问:“你是不是想去那边看那个谁?”
杨殊靠在栏杆上,不想搭理他。
安王也是贱的,杨殊越不想搭理,他就越是想凑上前,就道:“也不是不行,咱们叫内侍传个话,把她约出来不就行了?”
杨殊翻了个白眼。他以为自己不能约么?这不是怕被人看到……
紧接着安王说了:“我知道有个地方,可隐蔽了,一定没人看到!”
505章 暴露
“什么地方?”
安王见他感兴趣,兴致勃勃:“来来来,给你看看本王的藏宝地!”
杨殊终于有了点兴趣,跟着七弯八拐,在太元宫诸多林木间穿行。
这里的林木着实茂盛,怪不得前朝设为太后的寝宫,实是休养的上佳之地。
安王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我不像你,小的时候没什么人玩。大哥二哥不爱搭理我,你又总欺负我,只有小太监陪我玩。可他们也没劲啊,总是故意让着我。后来我就自个儿玩了。这宫里,没有哪里我不知道的。别人总觉得太元宫阴森,其实可有趣了。来来来,你看这……”
两人到了一株数人合抱的巨木前,安王吭哧吭哧往上爬。
杨殊看不下去了,提着他施展轻功,很快飞到树干上了。
“早让你学点武功,你怎么就不听!”
安王脚一落地,赶紧攀住树枝,说道:“你倒是说得轻松,我早年倒是说过一次,可没人给我找师傅啊!后来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凸的肚腩。
安王并不肥胖,只是吃得好,又没心思,身材难免微丰,这种体力活干着确实累。
说到这个,他更羡慕杨殊了,这小子本来就生得高,还练得这么壮,跟他站一起,这对比简直见者落泪……
“我现在练来得及吗?”
杨殊想了想:“你这个岁数,想练成高手是来不及了。不过,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至少能把你的肥肉练掉。”
安王点点头:“好,我回去试试。”
以前他太小,没娘管,爹又不顾,想习武没人上心,就这么不了了之。现在他自己建了府,有护卫有长史,想找个师傅还不容易?
安王揭开大树上缠绕的青藤,露出一个极小的洞口,里头黑黑的,他看不清楚。
“有一次我跑太元宫来玩,不小心掉到这个洞里去了,里头别有洞天。后来我才意识到,这里可能是前朝的密道。不过我没告诉别人,就想着,说不定有一天用得上呢?”
安王自嘲地笑笑:“我也就这么一说,想也知道用不上的。”
杨殊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不,原来的你用上了。在明微知道的历史里,信王干掉太子登位,想把剩下的弟弟都给弄死,安王却趁乱逃出了京城。
杨殊原来就奇怪,凭安王的人脉,他哪来的路子逃走?原来内情在这。
他问:“那你怎么告诉我?”
安王想了想,说:“对哦,你小时候没少欺负我,按理我应该讨厌你才对。但是看你这样子,又觉得你可怜。大概是我太善良了吧!”
“呵呵!”对于安王的自吹自擂,杨殊回了这么两声。
仔细想想,安王这应该是同理心吧?他自己很小就没了母亲,爹不疼娘不爱的。且他能感觉到父皇对这个侄孙抱有微妙的敌视,两人的处境还真有点相似。
想起明微说的历史,杨殊决定,以后搞掉他不让当皇帝就行了,只要不掌权,他这个人也挺好的。
“来来来,我们进去。”
杨殊怕他摔着,说道:“还是我先来吧。”
安王自觉让开位置,看着杨殊钻进去了,自己钻的时候,差点让肚腩卡住,坚定了回去锻炼的决心。
里头黑乎乎的,安王吹亮火折子:“走!”
刚开始是树洞,再后面脚下踩的就是实地了。
这里头果然有一条密道。
两人走了一阵,安王停下来:“先到这里吧。里头太深了,我没敢往前走,估摸着能出宫。咱们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杨殊答应一声。
他也不希望这条密道被发现,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
……
又是一天法事结束,皇帝已经休息去了,太子便去向贵妃交待一声。
他另有要务,还得出宫处理。
裴贵妃自然应允。
出去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老嬷嬷端着东西站在路边发呆,身体微微颤抖,脸上带汗,很惊恐的样子。
这是犯了错?太子想了一下,没过心就过去了。
一个宫人急急跑来,叫道:“阮婆,只是叫你来送个糕点,怎么差点在贵妃面前失仪?可吓死我了!”
这宫人声音又清又脆,长得也好,太子的脚步不由自主放慢了一些,扭头去看。
那阮婆抖着声音:“兰芝姑娘,我、我好像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人!”
这个叫兰芝的宫人奇道:“什么死去的人?那是在贵妃面前!你不要瞎说了,还好贵妃宽容,没说什么。你赶紧回去,下次可不要这样了!”
“哦,好。”
太子想了想,心中一动,吩咐侍卫:“去把她截住,别让旁人瞧见。”
那阮婆出了门,走没多久,就被一个侍卫拦住了。
她屈了屈膝,便想绕过去,不想那侍卫又拦了。
阮婆好像想到了什么,手一抖,东西都给打翻了。
“大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您饶了我!”
见她这样,侍卫起了疑,就诈她:“饶了你?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吗?”
阮婆吓得够呛,语无伦次地说:“老奴老眼昏花,想是看错了。贵妃娘娘饶命,饶命啊!”
太子慢慢走过去:“你犯了什么事,这么怕贵妃娘娘?刚才说已经死了的人是谁?”
阮婆瞬间明白,自己说错话了,立刻跪了下去:“老奴错了,老奴什么也没说,殿下饶命啊!”
太子阴着脸:“怎么,贵妃娘娘你怕,孤你就不怕了?”
他使了个眼色,侍卫便要上前动手。
阮婆吓得脸都白了,马上道:“老奴错了,老奴刚才、刚才……”
“说!已经死了的人是谁?”
阮婆惊吓中回答:“是、是贵妃娘娘!”
太子点点头:“好,孤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只要你知无不言,孤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是、是。”阮婆连连应答。
“为什么说贵妃娘娘是已经死了的人?”
阮婆答得磕磕绊绊:“因为、因为贵妃娘娘和老奴记忆里的一个人长得很像。”
“哦?是谁?”
“是……是……”
“快说!”侍卫上前一步,凶神恶煞。
阮婆脱口而出:“是永溪王妃!”
506章 难怪
永溪王妃?
太子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永溪王是杨小三那个短命的亲爹,曾经的皇长孙。
那这老婆子说的永溪王妃,就是杨小三的亲娘?
太子早年见过永溪王妃,但那时候他太小了,只依稀记得是个美人。
后来,裴贵妃入宫,他便听说她其实是杨家二夫人,因杨二爷身死寡居,不知道怎么的勾搭上他爹,成了新皇宠妃。
杨家二夫人与永溪王妃是亲姐妹,原就相貌相似,再加上女人上了妆都像,他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现下这老婆子这么说,倒是勾起了他的疑心。
“你为何会说她是永溪王妃?不是一家姐妹吗?长得像很正常。”
阮婆颤着声音回道:“奴婢年轻的时候,曾在永溪王妃进宫小住的时候近身服侍过,记得她腕上有颗痣,方才……方才奴婢进屋,恰好看到贵妃娘娘衣袖滑开,里面也有颗痣……”
太子心里“咯噔”一下,问她:“博陵侯府的杨二夫人没有?”
阮婆回道:“就算是一家姐妹,痣也不可能长在同一个地方。”
太子脸色刷的白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以前他以为裴贵妃是杨二夫人,这事说出去虽然是家丑,但说透了也就是皇帝的私情。
现在知道裴贵妃其实是永溪王妃,脑子里都快补出一场大戏了。
从这个已知真相出发,他发现一切都理所当然。
杨三原是思怀太子后嗣,他那时还在母亲腹中,能逃过那场大难,说明他母亲当时也活着!
怎么自己之前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细想起来,皇帝那份圣旨里的说辞,充满了暗示——活下来的只有杨三,没有别的人。
既然永溪王妃产子的时候还活着,后来又去了哪里?
裴贵妃不是杨二夫人,那真正的杨二夫人确实产后血崩而亡了?
而原来的永溪王妃,则在此时顶替了杨二夫人的身份,又经过一番运作,以裴氏女的身份入宫。
表面上,她只是裴氏女。知晓内情的人,以为她是杨二夫人。没人去想,她其实是永溪王妃。
难怪她入宫后那般低调,绝少出现在公众场合。
他幼时以为,是母后压住了裴贵妃,其实根本是她自己不敢出现。
再后来,母后病逝,她入宫也有些年头了,才偶尔现身。
但是十年过去,她的样貌已经有了改变,加上妆容的缘故,别人想着一家姐妹自然长得相似,很容易受了误导。
难怪裴家人从不跟贵妃亲近。
别家妃子,娘家得力的谁不往宫里递话,偶尔女眷还会入宫探视。
但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回事。
难怪父皇对博陵侯府那么好。
哪怕他们早就没人继承先祖功业了,每有赏赐从不漏下他们。
因为他们给父皇背了黑锅。
难怪父皇总是对杨三那么宽容。
因为他亲娘就在父皇身边!
太子如同醍醐灌顶,很多以前知道但从来没有留意的细节,一条条清晰得列在脑海里。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清醒过,只凭这老婆子一句话,就推理出这样一个大秘密,让太子有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也就格外相信这样结果。
这一定就是真相!
“殿下?”
侍卫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太子定定神,目光投向这老婆子,心中犹豫不定。
这样的秘密,当然能让别人发现,这个老婆子该怎么办呢?灭口?
等等,这事可是个好把柄,指不定有用上的时候。如此一来,这老婆子就是极重要的人证,要好好保护才行。
太子的目光慢慢转暖,问那阮婆:“你住哪里?”
阮婆嗫嗫回道:“老奴负责太元宫的洒扫,就住在后头。”
太子点点头,对自家侍卫道:“好生送她回去,别让人打扰了。”
侍卫心领神会,半强迫地请阮婆回去。
太子琢磨着,等法事了了,得想个办法把这老婆子弄出宫,找个地方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眼下,裴贵妃掌管六宫,想找空子不大容易。
因为这事,下午太子心神不宁。
信王时时留心,见他好几次做错了你仪式,低下头藏住嘴边的笑。
杨殊和安王已经回来了,两人照旧混完了下午。
玄非敲了磬,结束今天的法事。
疲惫的王孙公子们自去休息进食。
安王又凑过去问:“哎,你想不想见那个谁?现在约出来正合适。”
杨殊有些心动,但是想想现在是法事期间,别说男女之事,连荤腥都要禁的,要是被人发现他们幽会,哪怕只是见个面说两句话,也容易小题大做。
名分都定了,在宫外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急在这一时,弄出隐患来?还是忍忍吧,反正只有两天了。
被他拒绝,安王很失望:“你可真胆小。”
杨殊说:“你当我是你,色胆包天吗?你有胆倒是找你家王妃去啊!”
安王立马一缩,嘀咕:“你就只会拿王妃吓我!”
杨殊不想搭理他,决定去吃饭。
安王马上跟上去:“哎,等等!”
……
杨殊说是那么说,心里还真痒痒。
但他不准备实施,就想着站那边看一看。
他知道明微每天晚膳都是陪贵妃一起用的,就站附近瞅两眼。
卢氏用过饭,带着侍女在太元宫溜达。
法事期间,男女是分开的。但散步的话,偶尔也能看到园子那边的人。
卢氏就是这么看见杨殊的。
她在这半边的园子里溜达,发现杨殊坐在另一边的树上,瞅着后殿的方向,一动不动。
卢氏问丫鬟:“那个是老三?”
丫鬟回答:“那是越王殿下。”
卢氏翻了个白眼:“你当我不知道他封了爵啊!”
她一边溜达,一边往杨殊那边看。
过了一会儿,却见明微从后殿出来,从园子经过。
“咦!”卢氏兴奋起来,“他们要幽会?!”
卢氏心道,这小子果然忍不住,法事期间都要幽会。哼!这事要是被撞破,一定会惹得圣上大发雷霆。
想到明微今天故意恶心自己,卢氏心中格外火热,就等着他们找地方会面,自己再想法子找人来揭破。
哪怕只是恶心恶心他们,也算报了今天的仇!
然而,杨殊并没有唤住她,就看着明微走过去了。
卢氏讶然:“他们不是要相会?”
丫鬟回道:“想来越王殿下有分寸。”
他有分寸,卢氏可不开心了。原以为抓到机会报仇了,没想到就这么错过了。
想来想去不甘心,卢氏心生一计:“你去拦住她!”
507章 撞破
明微看着眼前的丫鬟:“你有何事?”
那丫鬟半垂着头,毕恭毕敬地道:“越王殿下在那边,命奴婢请您过去。”
明微有点奇怪,他想见她,去找贵妃不就好了?难道嫌弃那边人多,才特意私下叫她过去?
这些俗世规则,明微本来就不怎么放在心上,自然也就不觉得,这样做不合规矩什么的。
“你带路吧。”
丫鬟心中一喜,转身做了个手势:“明七小姐请。”
只走过半个园子,丫鬟便停住了:“越王殿下就在那,奴婢就不过去了。”
明微点点头:“好,多谢。”
她一走开,小白蛇就从明微袖子里钻出来:“大人,有点不对劲,她好像不怀好意。”
明微已经探过了,那丫鬟就是个普通人,道:“便是不怀好意又怎样?不用管她。”
她走过去,拍了拍树干:“你干什么?”
杨殊惊喜地看着她:“你看到我了?”
听他这语气,明微确认,小白蛇说的果真没错。
“你没叫人去喊我?”
杨殊立刻警觉起来:“有人喊你过来的?”
“嗯。”
杨殊坐得高,左右一看,很快看到一群女眷往这边走来,中间有个人特别眼熟,便是博陵侯世子夫人卢氏。
杨殊浮起厌恶的情绪:“又是她!怎么就不烦!”
明微问:“是谁?”
“我曾经的大嫂。”他嘲弄地回了一句,向她解释,“这是故意骗你过来,她再带人来捉奸。为先帝祈福期间,我竟做出这样无德之事,少不了败坏名声,还会被圣上责罚。”
明微明白了:“哦!她这是故意报复啊!”
杨殊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明微便把早上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杨殊听得大笑:“所以你是故意的?”
“当然。”明微笑眯眯,“她说的那么大声,我怎么可能听不到。”
“爽!”杨殊很是开心,“她以前总在背后说我闲话,还想把自家表妹堂妹塞给我。只是牵线就算了,打的主意却是谋夺我的产业。也不晓得当初伯母怎么就看中她了!”
明微扭头看了看,那拨人越来越近了,便问:“我们就这样?不要躲一躲吗?”
杨殊笑问:“你的纸人有没有带在身上?要不要戏耍她一回?”
明微妙懂:“好。”
这种小人,你跟她计较,那是降低格调,不计较,又怪恶心的。
既然她自己撞上来,那还客气什么?
卢氏心花怒放,简直连老天都帮着她。
这么巧,她叫丫鬟去传话,自己回头找人,便碰上承恩侯夫人等出来散步消食。
二话不说,她上去套近乎。
承恩侯府和博陵侯府不是一路的,但大家都是皇亲国戚嘛,少不了打交道,面子总要给的。她又好言好语的,上去一通奉承,近来被文莹折腾得心塞的承恩侯夫人心情舒畅,连带看她顺眼多了。
卢氏便笑着说,自己在那边看到一株极少见的奇花,想请诸位去品鉴品鉴,看看到底是什么品种。
一干贵夫人说说笑笑,往那边走去。
卢氏生怕杨殊听见先避开,刚走近一点,就急忙往树上看去,果然看到有两个人影并肩坐在那里。
她马上喊了起来:“哎,那是谁?”
众位夫人顺着她所指看去,见一男一女并肩而坐,都吃了一惊。
能进宫来的都懂规矩,知道自己可能撞到了不好说的事,便犹豫着是不是避一避。
法事期间,男女不能相会。撞见这样的丑事,被人记恨上怎么办?
哪知卢氏直接叫出声来:“那不是越王殿下吗?哎呀,可真是太不懂事了。”
说着便急急往前走,想去劝止他的样子。
其他人本来不想跟的,承恩侯夫人却是心中一动。
文莹就因为凤签选妃的事,才落到这样的处境。不但被明微抢走凤签,还叫杨殊当面嘲讽,对他们极是厌恶。
突然有这么件事凑到面前,她忍不住琢磨起来。
这不是她故意去找越王的麻烦,分明是博陵侯世子夫人刻意安排,她只是个见证人,而且有这么多人同时看见,不算自己挑事,对吧?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借机出口气?
于是她也跟了上去。
其他人既然会跟承恩侯夫人混一起,自然跟她要好,便也跟了上去。
一个是势单力孤处境尴尬的越王,一个是未来储君太子的舅母,站谁还用说?
卢氏急步走到树下,扬声就喊:“越王殿下,您怎么能这样做?如今正给先帝做法事,你这样要冲撞神灵的!哎呀,可太不懂事了!”
承恩侯夫人也接道:“是啊!年轻人,真是不分轻重。别的时候就算了,这个时候怎么也得忍忍。”
卢氏又喊:“明七小姐,你这样也太不讲究。哪怕订了亲,没成婚就不是夫妻,女孩子家,怎么能这么不自重?你以后可是要当王妃的人,要顾着皇家体面。这么个作派,怎么给天下女子做表率?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不会随便跟男人幽会啊!”
她的声音又脆又响,很快引来了附近的内侍。
内侍一听,事关越王殿下,哪敢小视,马上去喊贵妃。
裴贵妃得到消息,还真以为杨殊一时不留神,被人抓了把柄。
待她急急赶到,卢氏马上迎上来,恶人先告状:“贵妃娘娘,您来得正好,我们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如今正在给先帝祈福,我们连荤腥都禁了,越王殿下他……哎,真是太不懂事了。也怪我,怎么说曾经是他的长嫂,没好好教他,叫他犯了这样的错,娘娘若要责怪,就怪我吧!”
承恩侯夫人却笑了一声,十分上道地接话:“博陵侯世子夫人说哪里话?越王殿下姓姜,是太祖嫡曾孙,你家姓杨,他的事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哎,还好这事是被我们几个撞见了,要是其他人,这传出去,岂不叫太祖蒙羞?”
她话意一转,又道:“越王殿下就罢了,男人家没有自制力,怎的明七小姐也这么……姑娘家也太不自重了,也幸好现在发现了,不然日后嫁入皇家再做出这样的事,那可就不好了。”
这话着实恶毒。若是他们已经成婚,哪怕在不合宜的时间见一面,也说不上大事。承恩侯夫人说什么再做出这样的事,不就是故意误导明微婚后会偷人么?
卢氏见她接茬,兴奋得不得了,打蛇随棍上,跟她争辩:“承恩侯夫人,您也不能这样说,他们到底是未婚夫妻嘛!虽然做得不妥当,也不必重罚的,娘娘您说是吧?”
承恩侯夫人一声冷笑:“一日未婚,就不是夫妻,这要不罚,叫别人怎么想?”
两人假情假意地争了起来。
508章 逐出
"够了!"贵妃拧眉喝了一声。
她本就生得威仪,这几年掌握后宫大权,更是说一不二。这一出声,承恩侯夫人和卢氏瞬间收住了。
只是承恩侯夫人想到文莹,对他们两个恨得牙痒痒,又忍不住道:"娘娘,您说这样是不是太失礼了?别说未成婚不宜多见面,现在还是法事期间,我们都在为先帝祈福,怎么能这么不讲究?要是您不施以惩戒,日后要如何服众?"
裴贵妃冷笑一声:"承恩侯夫人这是要逼本宫吗?"
承恩侯夫人挺直腰板,义正辞严:"娘娘这样说未免有失公允,如果臣妇有哪句话说错了,娘娘尽管斥责,何谈逼迫?臣妇也不敢逼迫。"
裴贵妃淡声问:"那依你所见,本宫该怎么做呢?"
"臣妇不敢妄言。"承恩侯夫人更加抬头挺胸,"在娘娘面前,臣妇何敢越俎代庖?只不过,赏罚有度,这一条想来不能动摇。"
裴贵妃点点头,眼尾扫过一脸正直的承恩侯夫人,又看向暗自得意又假装维护的卢氏,冷声道:"你们说了这么多,就没发现不对?"
承恩侯夫人愣了一下:"娘娘您说的是..."
裴贵妃视线上扬,看着树枝上两个"人",随后她们就听有人失声喊道:"那是什么?"
承恩侯夫人和卢氏扭头看去,却见树枝上慢悠悠飘下来两张纸,空荡荡哪有什么人?
她们愣住了。
好一会儿,卢氏喊出声:"人呢?他们哪里去了?刚才明明看到了!"
裴贵妃拉下脸:"来人!"
当即有内侍应声:"奴婢在。"
"如今正为先帝做法师,她们不好生祈福,倒在这里生事。余下两日不必劳烦她们了,且送出宫去!"
内侍齐声:"是。"
随即上来拉人。
承恩侯夫人和卢氏都惊住了。
卢氏还罢,她这个世子夫人没那么大牌面,且又是小辈。承恩侯夫人却是涨红了脸,一股怒气直冲胸臆。
她是太子的舅母,这些年承恩侯府还算得势,平日去哪里,旁人都客客气气的。
裴贵妃从来不显摆自己有多受宠,更不会去为难文家。
而文家仗着自己是皇后的娘家,对她总有一种微妙的敌意与优越感。
可以说,双方相安无事这么多年,让承恩侯夫人有一种错觉,裴贵妃的客气,出于心虚。她一个来历不光采的宠妃,对皇后娘家的心虚。
这会儿被裴贵妃毫不客气地打脸,落差使得她既愤怒又羞恼。今天要是被逐出宫去,日后她在京城贵妃圈里还有脸见人吗?
"娘娘!"承恩侯夫人气冲脑门,张口就道,"臣妇是太子的舅母,您这是是打太子的脸吗?"
裴贵妃冷笑:"你还知道自己是太子的舅母,不好生为先帝祈福,倒在这里无事是非,太子的脸已经被你丢尽了!你们还等什么,送出宫去!"
她袖口一摆,一点脸面也没给承恩侯夫人留。
卢氏倒是机警,连声求饶:"娘娘,臣妇错了,方才看差了眼,一时心急才会...娘娘开恩,臣妇再不敢了!日后一定看准了再说话。"
可惜裴贵妃懒得搭理她。
她是怎样的人,杨殊虽然没说过,可不代表自己不知道。
以前不计较,是不想小题大作,也懒得为那么点小事特意找她麻烦。现在送上门来,岂能放过?小惩大戒,叫她收敛收敛!
内侍拖着两人出了宫门。
现场鸦雀无声。
贵夫人们都被裴贵妃的强势惊呆了。
这几年,听说贵妃不再推托宫务,逐渐掌握六宫,惠妃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皇帝批奏章都由她代劳,她们都以为是夸张,今天才发现,极有可能是真的!
这是不是代表着,以往与世无争的裴贵妃,也开始着手争权了?以皇帝对她宠信,是不是很快会立后?
不是不可能啊!裴贵妃无子,倘若太子继位,她的下场肯定不会很好。
现下皇帝身体越来越差,她很可能在为日后考虑,所以想争下皇后的名分。
那样等太子继位,占了太后名分的她,不至于毫无反抗能力...
在场的贵夫人思绪万千,已经想得很远了。
裴贵妃淡淡道:"好了,闲着无事都回去吧!你们为先帝祈福辛苦了,再坚持两日,便可以出宫了。"
贵夫人哪敢有半句废话,她们可不想被逐出宫,当众丢脸,便都安安分分地告退。
贵妃也回后殿了。
好戏散场,躲在暗处悄悄往这儿看的两个人,终于从树叶后现身。
"哈哈哈哈!"杨殊大笑出声,"你看到她们的脸色了吗?居然拿话逼迫姨母,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明微取笑:"你比我还开心,早就想收拾你那便宜大嫂了吧?"
杨殊不否认:"这女人烦得很。只是她做得也不过分,我总不好跟个妇人计较。"
"大恶不为,小恶不断,确实烦得很。"明微赞同。
笑完了,杨殊连连看她。
"看什么?"
他道:"反正都出来了,暂时先别回去了吧?"
明微看了看天色:"都快暗了,不回去我们在这喂蚊子吗?"
杨殊想起安王说的那个树洞,便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
太子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问来通报的内侍:"你说,贵妃娘娘把承恩侯夫人逐出宫了?"
"是。"这内侍是他的人,将方才的情形描述了一遍,末了道,"殿下,这事说来奇怪,在场那么多人,竟然都没留意。"
太子冷声道:"这是故意挖坑给承恩侯夫人跳!可恶!孤还没做什么,他们倒是动手了。"
杨殊和裴贵妃是一伙的,这问都不用问。
那卢氏是博陵侯府的人,指不定也是故意引着他们往那边去,让承恩侯夫人借题发挥。
他们想干什么?这是打脸打到他头上了吗?明知那是他的舅母,居然一点情面不给留,就这样逐出宫去。外祖家丢人,与他丢人什么区别?
太子深吸一口气,越发坚定了搞定裴贵妃的决心。
只是这事要怎么做呢?
他还在思索,那边贴身侍卫匆匆而来,凑到他耳边低声禀报:"殿下,那个老婆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