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9章 无赖
“先生。”蒋文峰进了书斋。
傅今揉了揉通红的鼻头,打了个喷嚏,有气无力道:“你来探病啊!”
“是,听说您病了。”蒋文峰瞅着傅今这样,奇道,“还没到换季,您怎么就病了?”
傅今用帕子捂着鼻子,说道:“你这话说的,好像不到饭点不会饿一样。”
蒋文峰已经习惯这位老师私底下的习性,面不改色地问:“听说您去了一趟吕相府,就病了?”
“是啊。”傅今唉声叹气,“在吕相门口站了半夜,可不就病了吗?”
“为的何事?”
“还能何事?太子殿下如今正受罚呢!”
对,前阵子太子接了河工的差事,结果自作主张,出了问题,把皇帝气得,到现在还不想搭理他。
为了这事,傅先生接连去了吕相府好几回。
那些人都说,太子殿下有这么一位老师,真是太幸运了。
蒋文峰默默在心里改了一个词。
应该是太倒霉了才对。
他看了眼外头,吩咐:“雷鸿,我与先生说说话,你到外面等一会儿。”
雷鸿意会,回道:“是。”
待他出了门,蒋文峰低声问:“出了什么样的大事,先生您要故意把自己弄病?”
傅今又擤了擤鼻涕,声音有些哑:“你马上送信去西北,告诉他,皇城司的密探已经动身,皇帝要杀他!”
蒋文峰大惊:“什么?”
可傅今的神色再正经不过,他是认真的。
蒋文峰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道:“您不用杨家的线?”
傅今摇头:“以防万一。”
蒋文峰知道,杨殊离京之前,将自己一应人手都留了下来。这两年,他们借此建立了完备的情报系统。
按说,先生这样自信的人,对自己亲自过手的情报系统很信任才对,可他却说以防万一,这说明连一丁点风险都冒不起。
“所以,您才连夜去求吕相?”
哪知傅今一脸不以为然:“怎么应对我已经想好了,不过逼那个老家伙上贼船罢了。”
“……”蒋文峰问,“先生,您要怎么做?”
“都已经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样?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傅今目中闪过冷意,“反正这流言不可能消了,那就让它传得更猛烈些,最好是天下皆知,沸沸扬扬!”
蒋文峰大惊:“先生!您这是要干什么?闹大了不好收拾啊!”
傅今不为所动:“你还没看出来吗?皇帝,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皇帝了。”
蒋文峰怔了下。
“两年前,他还是个仁君,处处想着青史留名。可是这两年,或许是身体差了,或许是许多事越来越不如意,心狠了很多啊!你看看,他一点余地都没留,表面上斥责流言,私底下却派人去西北。不过明路,就是根本不给公子活着的机会。皇帝杀人竟然动用密探,这说明已经退无可退了,只能是鱼死网破。”
蒋文峰默然许久,轻声问:“您这是要用舆论逼迫他放弃杀人?”
“想什么呢,舆论只能煽风点火,实力才是真正有分量的筹码。”傅今勾起一抹笑,“我要叫他想杀不能杀!”
“先生!”
“马上传信去西北,夜蝠已经动身,他们脚程快,过不了多久便会抵达。要怎么避过夜蝠的追杀,还得看我们这位公子的本事。他要是躲得过,说明老天都愿意给他机会。要是躲不过,那咱们就洗洗睡吧,就当这两年闲着没事玩了一个游戏。”
蒋文峰脑壳有点痛。
一开始,他只是觉着,这伙人里太多疯子了,自己不跟着,谁知道他们会闹出什么事来。
哪想到一掺和,就拔不出来了。
他现在这样,与叛党何异?
说好沽名钓誉当青天的呢?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我们要做的事多着呢!嗯,还得想办法跟宗家联系上,这才是最重要的。宗叙不但知道内情,还很欣赏公子,这一步少不了他的配合……”
傅今一边擦着鼻子,一边磨墨开始写信。
蒋文峰一看,老师都这样了,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算了算了,就当还明姑娘的人情吧,如果不是她,他和茜娘现在已经天人永隔了。
……
不过短短半月,京城的流言不但没有平息,还传得更离谱了。
譬如——
“杨三公子怎么可能是先太子后嗣?这太离谱了吧?他爹是杨二爷,有名有姓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有什么不可能?他祖母可是明成长公主啊!谁不知道长公主爱护弟弟?要真的出了事,将弟弟的后人藏在自己家中,冒孙子的名,一点也不奇怪啊!”
“这样说,好像有点道理……”
“说起来,先长孙妃也是裴氏女,与杨二夫人是姐妹。”
“咦,是不是和宫里那位一样?”
“对对对。”
“听说宫里那位便是杨二爷的遗孀,也就是杨三公子的母亲,现在说杨三公子其实是先太子后嗣,难道……”
虽然谁都没有说出那句话,可意思人人都听明白了。
流言再次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在早朝大发雷霆,将蒋文峰申斥了一顿,喝令他三天内解决。
于是府衙出动,连着抓了好几拨人,总算把舆论压下去一些。
可明面上不敢说了,暗地里反而更汹涌。
如果这事是假的,为什么皇帝要生气?他可是难得的仁君啊,官民犯事向来从轻发落,这回只是传几句话,就生这么大的气,里头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皇帝听得皇城司奏报,气得头疼差点发作。
而傅今,被吕骞主动叫过去了。
“这回总是你干的吧?”吕相爷脸色铁青,恨不得拿砚台砸他脑门上,一了百了。
傅今却一改态度,比以往更流氓了。
他往吕骞面前一坐,笑道:“谁叫相爷您不肯帮忙呢?我不够聪明,可不就把事情做过了吗?”
吕骞看着他冷笑:“你上回还说,这是把他放在火上烤,这回就糊涂了?你把事情闹得越大,他的命就越保不住!人一死,便什么都解决了。”
傅今笑眯眯地看着他:“老相爷,倘若人他不能杀呢?”
吕骞皱眉:“有什么不能杀的?”
傅今笑而不语:“您不如等等看,京城到西北,消息传过来有点久。”
450章 对峙
京城发生的事,杨殊半点不知。
回到砾石坡休整,他一样忙得很。
伤兵需要安顿,新兵需要整编,还有草原上的战局,时时都要关注,免得贻误了战机。
等到他出发了,明微这边才收到了蒋文峰传来的信件。
宁休看她脸色不对,便问:“出事了?”
明微点了点头,将信递给他,说道:“我们恐怕要去一趟了。”
宁休越看脸色越凝重。
看完了,他把信扔到炉子里烧了,说:“照信上写的,夜蝠半个月前就已经出发,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蒋文峰的信是后来发的,连他的都到了,专职暗杀的夜蝠,指不定已经在附近潜伏好几天了。
明微轻轻点头。
“小师弟身边虽然有不少亲卫,可他们都是战将。这种事,还是我们更擅长一些,这一趟必然要去的。”
“多谢先生。”
宁休淡淡道:“虽然有时候很想弄死他,可他毕竟是师父的徒弟,断没有死在别人手上的道理。”
说罢,他起身:“我去收拾一下,等会儿我们就出发。”
“好。”
宁休又停了停,从他的琴里抠出那只箫:“哦,再借你用一回。”
明微不客气地接过:“多谢。”
……
杨殊去凉川,表面上是换防。
白门峡那边出了点问题,宗叙需要回程,便由他和宗锐合兵,守住凉川。
当然,这只是表面。
其实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诱使纳苏出击。
拿下纳苏,等于砍了苏图一条臂膀,如此便能有所交待,继续对草原用兵。
听说他们一打起来,南边的防线就开始紧张。只要战事进行不顺利,皇帝肯定马上打退堂鼓。
失去这次机会,等苏图缓过来,那可真是养虎为患了。
行军到一半,杨殊左右四顾。
“公子,怎么了?”阿玄问他。
杨殊道:“你有没有空气不对劲?”
“没觉得。”阿玄说,“难道您怀疑有埋伏?”
“也不像……”杨殊想了一会儿,说道,“反正你留心着些,这几天别离我太远。”
“哦。”
阿玄心道,我明明是个随叫随到的好侍卫,再尽责没有了,什么时候离远过了?
等到顺利合兵,杨殊与宗锐各领一队人马,守在凉川的隘口,摆出长期对阵,宗叙不回来不开战的架势。
而宗叙一走,雪狼军里便有人鼓动纳苏,趁着老的回去,把小的拿下。
纳苏却道:“宗叙是齐国第一大将,他敢走,肯定做好了准备。现在出击,肯定要出问题。他想回头救援,也快得很。”
等了几天,宗叙终于走远了,纳苏还是按兵不动。
草原上长大的少年,或许没学过什么兵法,却有着狼崽子一样的直觉。
从某个层面而言,这种直觉比理论分析更加准确。
宗锐耐不住,扭头问:“你确定他不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杨殊躺在斜坡上,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是死耗子,我不是。”
“……”宗锐嘀咕,“你就只会抓这种错。”
杨殊呵呵两声:“这也叫抓错?那我要较真一下了。首先这个词你就没用对,瞎猫碰着死耗子,那是已经事情已经成功了,怀疑他凑巧碰上的,不是凭实力。你看看咱们现在的情形,适合这样形容吗?不但骂了自己,还晦气!”
被上课的宗锐不开心:“你怎么这么多话?意思明白不就行了?”
“哟,还不服气?一看就没好好上学。我跟你说,你这样以后要倒大霉的。守边大将,除了会打仗,还得会做事。比如你每个月上奏,一句话说不好了,可能就会给上面留下坏印象。也许一时不会发作,等到发作的时候,那就要算总账了。”
宗锐道:“家里有幕僚,我要连这个都精通,养他们干什么?”
杨殊嗤笑:“你傻不傻啊?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谁会都不如自己会。不然,要是你的幕僚被人收买怎么办?坑死你没商量,连带一家都跑不了!”
“就你道理多!我才说一句,你倒说一堆。”宗锐嘀咕了两句,过一会儿又说,“这么下去不行啊!好不容易苏图不在,再等下去,他们合兵,麻烦的就该是我们了。”
“是不行。”杨殊琢磨,“得想个法子,把他骗出来才行……”
两人正想着,那边郭栩来了。
这老小子,现在打仗打出滋味来了。
宗叙自作主张出兵,上头不痛快,可打了胜仗总要嘉奖吧?于是这嘉奖就落在郭栩头上了。
这半年来,郭栩一连接了好几次奖赏,再加上孤身入敌营的事已经传遍,京里早就给他留好位置了。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拿乔,干脆赖在西北军不走了。
美其名曰,有始有终。
这作派,反而被一些无知文人吹捧不已。
宗叙和杨殊碰到一起,就一起埋汰他。
两人别的事总不和,在这点上倒是有志一同。
春风得意的郭相爷溜达过来,打招呼:“少将军,杨公子,这是干什么呢?”
“还能干什么?看看那边有什么动静呗。”杨殊懒洋洋接了一句。
“两位辛苦了。”郭栩往山头一站,背着手临着风,远眺那边的胡营,感慨道,“以往只看到书里描写得壮阔,亲身经历,才知道打仗不容易啊!胡人悍勇,不知道要多少将士填命进去,才能保住这太平盛世。”
杨殊斜过视线,便与宗叙的撞到一处。
两人挤眉弄眼,一起在心里嘲笑郭相爷摆架子。
笑着笑着,杨殊忽然心中一动……
“郭大人,听说你书画双绝,这些日子都没见过啊!”
郭栩谦虚地摆手:“称不上双绝,只是略懂。如今天天打仗,哪还有这个心情?”
杨殊道:“现下双方对峙,一时不会开战。郭大人何不将凉川对峙的情景画下来?如此一来,旁人哪怕不能亲历,也能从画中体会战事的波澜壮阔。”
郭栩被他一提醒……
“这倒是个好主意。”他喃喃道。
杨殊笑:“是吧?您画了画,可要分我一张啊!日后也好留给子孙看,叫他们知道祖爷爷的丰功伟绩!”
451章 诱饵
郭栩一走,宗锐便问:“你又打什么主意?好端端的叫他画画?”
杨殊嘿嘿笑:“郭大人现在满心都是名留青史,叫他画大军对峙图,他一定乐意。这样一来,战事结束,就能拿回京炫耀了。要是画作流传下去,他也能流芳千古。”
“所以呢?”宗锐不解,“这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要画画,总不能闭着眼睛画吧?”杨殊说,“凉川这么好的风景,想画出其中的风韵来,怎么也得花几天四处观摩……”
宗锐一拍掌:“我懂了,你在坑他!他那样四处乱跑,纳苏看到了肯定心动。毕竟他身份高,又没武力,抓回去不管是威胁还是换赏银都划算得很。”
杨殊笑着点头:“没错。”
宗锐感叹:“你可真是一肚子坏水啊!这老头除了好名声一点,喜欢抢功劳一点,爱教训人一点,也没哪里坏。”
“什么坏水?”杨殊绝对不会承认的,“他不是要功劳吗?哪能一点事不做,就等着领功劳的?我这是给他机会。”
“呵呵。”
杨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草茎:“这些事先交给你,我盯老郭去了。”说着又看了看四周,嘀咕,“真是怪了,最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看……”
“看你长得俊吗?”宗锐嘲笑,“都是大老爷们,你长得再俊又不能睡,有什么用?”
“滚!”杨殊踹了他一脚,“老子对男人没兴趣!”
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宗锐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真可怕,这才多久,本公子已经变成老子了……”
郭栩果真上了心。
他如今春风得意,整日琢磨着,回京叫那些贱人看看,他老郭今日的风光。
杨殊的话提醒了他,拿着画作回京,皇帝不是更能体会他的不易吗?而且还能流传后代……
画!一定要画!
郭相爷做事还是很认真的。既然要画画,那便要好好观摩。
凉川风景壮丽,画得栩栩如生才好,如此既能体现他的才情,又能展露他的风姿。
反正双方按兵不动,郭相爷便成天带着几个宗叙特意拨来保护他的亲兵,四处闲逛。
纳苏哪会没有留意?
宗锐和杨殊天天盯着这边,他也天天盯着对面。
既然是在对峙,那就是在互相找对方的弱点。
郭栩开始四处闲逛的时候,他留意到了。但他很警惕,只派人盯着对方。
七哥说了,中原人诡计多端,一点也不能放松。
盯着盯着,他发现这个齐国大官,好像真是出来闲逛的。
他一天换一个地方,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偶尔还会带纸笔出来,架在板子上写写画画。
听说中原文士爱吟诗作画,也许他就是想画画了?
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有一次,他派去盯郭栩的人回报,说那齐国大官,跟敌军一位小将军吵架的。似乎是那小将军不让他四处逛,二人不欢而散。
纳苏便想,也许真的没问题?一个不会武功的文人,这样闲逛真的很危险。
跟郭栩吵架的人便是杨殊。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郭大人,就算你要作画,也不能把军务全都丢到一边吧?看看,这几天的战报都没人誊写了。”
郭栩奇道:“军中自有文书,需要本官誊写战报?”
杨殊面不改色:“人手不足,他们被我派去挖战壕了。现下整个军营,最闲的就是郭大人你了。这样可不行,咱们吃苦受累的,你就躺着领功劳?”
郭栩不乐意:“你这叫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躺着领功劳了?”
“难道您没领?”杨殊一脸嘲弄,“明明出生入死的是我们,一不小心人头落地,倒是全便宜了你。”
“杨公子!”
“怎么,本公子说的不对?躺着吃功劳,就要有吃功劳的样子。官大就能随便欺负人啊?赶紧的,收拾东西回去!”
郭栩大怒:“前几天你怎么说的?”
明明是他提议画画的!
“你不乐意听?我还不乐意说呢!随你,本公子走了!”然后他真的转身走了。
郭栩刚把怒火烧起来,突然被撂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可难受了。
他又不乐意回头,那样好像真的听他话似的。
就这么瞎逛了一阵,郭栩突然领会过来了,一拍大腿:“去他大爷的!杨三坑我!”
可惜已经迟了,他领着人走到半路,有胡兵悄悄从草丛扑了出来。
“这位大人,请留步!”
郭栩脸都白了。虽然跟着打了半年的仗,但宗叙把他保护得很好,一直留在中军,身边始终有人,从来没跟胡人面对面。
这还是他第一次跟胡人离得这么近。
纳苏说道:“这位大人,我不想伤害你,如果你乖乖跟我回去的话,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郭栩警惕地看着他:“你是纳苏?我劝你最好别动,我们的营地离这里很近,只要本官喊一声,他们马上就会过来。”
纳苏笑着说:“刚才我都看到了,你跟那个叫杨什么的吵架了对不对?他已经回去了。你的人打不过我的,就算你现在喊人来,在他们到之前,我也能带着你回去。这位大人,我看你很有学问的样子,也不想伤害你,乖乖跟我走吧!”
郭栩在心里大骂。
到现在他要是还不知道杨殊打的什么主意,那他可以一头撞死了。
分明就是拿他当诱饵,放出来让纳苏咬,而他自己黄雀在后……
对了,他肯定就在附近。
喂!人都上钩了,怎么还不来?
郭栩青着脸拖时间:“你抓我回去能干什么?打仗的事本官不懂,你也知道我们文武分开,本官留在军中,为的是监督武将,你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的。”
纳苏说:“大人太低估自己了。你们中原人看重文官,别的不说,拿你换钱也不少。何况你这样的大官,他们肯定会顾忌。”
“哎呀,这不是纳苏王子吗?”
杨殊的声音传来,郭栩仿佛听到了天籁。
“杨公子,救我!”
杨殊从小道钻出来,根本不搭理他,笑道:“纳苏王子对我们中原的事情挺了解的,知道我们看中文官,想来也知道我们文武总有矛盾。老实说,本公子看这老家伙不顺眼很久了,要不你帮我顺手收拾了?”
452章 暗箭
杨殊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人围上来。
怕纳苏发现,他带的人并不多。
但纳苏带的人更少,这里离齐军大营近,想劫走郭栩,一定不能惊动齐军。
是以,他只带了最贴身的亲卫,不过八九个人而已。
杨殊却有十几个人,完全可以二对一。
可郭栩离他近,纳苏真想下手,足以在杨殊动手之前要他的命。
郭栩脸都吓白了,叫道:“杨三公子,你这是什么话?本官是圣上钦命的天使,你竟敢唆使敌方害命?”
杨殊很传神地扔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扯着嘴角道:“呵呵,你要不是钦差,也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平时在营里指手画脚,自己是什么货色,心里一点数都没。你们这些文官啊,看两本兵书就以为自己文武全才,恨不得以文御武,出将入相。瞧瞧,现在露馅了吧?早叫你回去了,你不回,这下死了也是活该!”
“你……”郭栩既惊且怒,想回骂又惧于纳苏,只能嘶着声音叫道,“本官要死了,你们都得受到申斥!”
杨殊哈哈一笑:“刚才我们吵架的事,看见的人多了。便是传到上头去,我也有话说!”
“你你你……好阴险!”
“这也叫阴险?你自从进了军营,抢了我们多少功劳?早跟你说了,太贪心要付出代价的。”
“我死了会有别的监军过来!”郭栩还在争辩。
杨殊仰头大笑:“要是不乖,再弄死一个就是。好叫你们知道,打仗是武将的事,文官好好在后头缩着便是!”
郭栩气得发抖,却又不知道回什么话,只在嘴里喊着:“竖子!有愧你先祖英名!”
杨殊已经不理会他了,只看着纳苏:“纳苏王子,还不快些动手?你杀了他,我也好为他报仇。不瞒你说,我早就安排好了,过一会儿他们见我没回去,便会带人过来支援,你的时间不多!”
纳苏看着他的眼神有很奇特,这个热情纯粹的少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道:“七哥跟我说过,跟中原人打交道,不要太相信他们说的话,得看他们做什么。以前我没在意,后来被一个女人骗了。我把她带回天神山,结果她害得我们八部大乱。”
“……”杨殊道,“纳苏王子好记仇啊!可这件事,我明明记得是你骗人在先,想利用她对付自己的敌人,这只能说是一报还一报了。”
纳苏接着道:“后来打的交道多了,我就发现,中原人果然是说一套做一套的。譬如你现在,明明想救他,却装得看不起他,而他嘴上这么说,却偷偷向你打信号。”
话音刚落,他握刀的手一翻,刀柄重重撞在郭栩的手臂上。
“啊!”郭栩惨叫一声,肩膀“喀啦”一声脱臼,扑跌向前。
纳苏的亲卫早已做好准备,迅速将他抓了起来。
“杨三!”郭栩这回真的气极了,连公子两个字都不加了,红着眼睛喊道,“今天我要死在这里,你一定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
娘的,他怎么就一时松懈,中了这小子的计!
纳苏却笑着说:“你不会死的。齐国的大官值钱,我跑来抓你,可不是为了杀你。不管是提条件还是换钱,都比杀了你有用。”
杨殊马上就道:“纳苏王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老实说,虽然恨不得这老家伙死,但他死了我们确实会有麻烦。你不弄死他,说明我还有机会把他抢回来,是不是?”
纳苏握紧手里的战刀,露出狼一般的眼神:“没错。但是我觉得你做不到。”
“试试不就知道了?”杨殊脸上笑着,手却已经扣住了腰间的鲛皮伞,他带的精锐迅速围了上去。
纳苏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
他带人来的时候就知道,抓人必须迅速。
这个位置,离齐军大营更近,信号一发出去,他们的人很快就能赶到。
所以他喊了一声,雪狼部的勇士一刻也没耽搁,扬起手中的刀,凶狠地砍杀过来。
……
收到消息还是迟了一点,明微和宁休日夜兼程,赶到凉川花了比预料中更多的时间。
宁休在山野间找了一会儿,拿回来一根百练索:“在山崖下找到的,可能是对方不小心掉落的。”
“……这都让您找到了?”
“碰巧。”
明微仔细看着这根百练索:“这材质,确实是将作监的手艺。看来夜蝠已经跟了很久了,就不知道有几个人。”
“大人。”小白蛇钻出袖子,在上面嗅了嗅,“有三个人的气息。”
明微失笑:“倒是忘了你,感应越发灵敏了,连几个人都知道。”
小白蛇得意道:“出来的时候,多福师姐分了大妖的功力给我,让我好好保护大人。还说我要是完成任务,回去后就喂我精血。”
“回去后我帮你说好话。”
“谢谢大人!”
宁休道:“听说皇城司的夜蝠,从来都是单人独行。这回出动三个,怕是志在必得。我们赶紧走吧,若是没有防备,很难说小师弟能避过。”
“嗯。”
两人离大军驻地很近了。
天快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营地。
明微本想直接去军营,不料小白蛇在周围游了一圈,回来说:“大人!刚才我碰到另一条蛇,它说那三个人就在附近!”
“……连跟同类沟通都会了?”
小白蛇谦虚地说:“碰巧。”
“那正好,把人揪出来再说。”
……
剑身以刁钻的角度削向纳苏的手臂。
杨殊全神贯注,如果这个陷阱能够拿下纳苏,那这一战他们就赢了。
等苏图回来,接收失去主帅的雪狼部骑兵,他们已经在凉川彻底站稳脚。
这等于将大齐的边境线往前推了几百里,皇帝再没有理由阻止对北胡用兵。
当剑身就要挨到纳苏的时候,他后背一寒,一种危险至极的感觉从心底钻出来。
他想都没想,迅速后退,放过这个可能拿下纳苏的机会。左手一抖,鲛皮伞打开,挡住了袭来的暗箭。
杨殊收伞,看着掉落在地的短箭,脸色极其难看。
这东西他熟,是皇城司的暗器。
453章 六弟
宗叙其实没有撤远。
他退离前线,便绕了一个大圈,在另一个地方等着苏图。
亲手带了大半年,他相信那两个小子合兵,足以对付纳苏。
只要截断后援,等来的一定是胜利的消息。
然而,他自以为秘密的扎营之地,在某天傍晚,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听到守卫来报,宗叙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他叫什么?”
“回将军,他叫钟岳,就是那个神医钟岳!”守卫有些激动地说。
宗叙心情复杂,道:“……请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子跟着守卫进了营帐。
他身穿布衣,面目温和,身材修长而清瘦。身后背了一个藤筐,里头放着许多新鲜的药草,看起来就是个行走山间的采药人。
守卫退了下去,宗叙不由自主站起来,向他走来:“六弟,真的是你……”
这个自称钟岳的中年男子向他拱了拱手,含笑道:“大哥,见到你活着,真是太好了。”
宗叙心情复杂。
这句话,若是别人说,难免叫人不快,听着真不吉利。可是他来说,宗叙只有感慨。
宗家男儿,能在这个年纪还活着,确实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与他同辈的兄弟,早年就死了几个,去年老三也战死了,一半都没活下来。
“六弟,你怎么来了?”宗叙指了指,请他坐下。
“我早就来西北了。”钟岳解下背上药筐,坐下来道,“为了撰写药典,这几年一直在西北行医。”
“那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钟岳含笑:“当年说过的,出了宗家的门,我便不会再回去。”
宗叙默然半晌,才道:“爹早就后悔了,我知道他后来一直惦记着你。”
“我没有怨爹。”钟岳平静地说,“爹出殡的时候,我去送行了,也偷偷到他坟前磕过头。不回宗家,只是不希望让宗家的名声变得不纯粹。我选择了不同的生活,甚至背离了宗氏祖训,不好再带累宗家。”
“唉,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倔。”
见到分别多年的弟弟,宗叙心中百般滋味。
宗氏祖训,宗家儿郎十二岁赴边关,一生保家卫国。
他的兄弟和叔伯,全都遵守此训。
但有一个人背离了。
便是他的六弟。
他这六弟,从小喜欢学医,不爱习武,怎么打都改不了。
十二岁从军,四年时间,别的兄弟最低升了校尉,他倒好,还是个小兵。
到十六岁,他到父亲面前说,打算退伍,去从医。
父亲大发雷霆,棍子都打断了几根,他却始终不松口。
眼看他被打得半死,兄弟们一商量,就叫他去相劝。
可是结果,被劝服的是宗叙。
六弟对他说,过去四年,他努力过,最终发现,哪怕熬资历,他顶多能做一个小校。
宗家出武将,可人和人之间天分有高低。譬如宗叙,便是一点就通的。而他,就是一窍不通的。
与其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校,他更想做一个举世闻名的大医。
他从军没有天分,谁都能替代。但如果从医就不一样了,他相信自己做得比大多数人要好。保家卫国,与济世救民,本质来说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他虽然违背了祖训,却问心无愧。
宗叙思来想去,觉得六弟说的有道理,便大着胆子去求父亲。
父亲到底舍不得打死他,允了他离家,只是离了家,就不再是宗家人了。
自那以后,宗家再没有六郎。别人想起来,只说六郎疏于武艺,早早战死了。
宗叙很多年后才又见到六弟,那时他神医之名已经传遍天下。因战事吃紧,他来边关做过一段时间军医,后来又走了。
算起来,又是很多年没见了。
“大哥不必多想,宗家很好,我现在很好,各得其所,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总是说不过你。”宗叙摇头苦笑,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扎营?”
钟岳笑道:“我好歹也是宗家人,如何判断行军痕迹,还是懂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其实,这次我是特意来找大哥的。”
“特意?”
钟岳点点头:“前几天,我收到一封信,是我一位好友寄来的。他托我来游说你。”
“游说!”宗叙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钟岳毫无隐瞒之意,取出那封信,递给宗叙。
宗叙飞快地看完,一时间神情变幻,既震惊又难过。
钟岳看他神色,微叹一声:“大哥是不是很伤心?不瞒你说,我看到信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宗家付出性命维护的人,竟然是这样的……”
“六弟!”宗叙低喝一声,制止他,“我们忠于的是那个位置,和别的没有关系。如果心生埋怨,便不纯粹了。”
钟岳却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大哥,我和你不一样,离开宗家这么多年,我不会再像你们这样,一力要求自己忠诚为先。”
“那你来做什么?劝我也背离祖训?”宗叙声音略高,带了些微怒意,“你知道这一步,无异于越雷池,绝对不可以踏出去。一旦踏出去,我们宗家就完了。”
钟岳神情不变,淡淡道:“大哥你是家主,你说了算。我来,是为了说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你要怎么做,那就是你的事了,我不会强求。”
宗叙缓了缓语气:“好,你说。”
钟岳点了点那封信:“当年,爹是不是入了思怀太子一党?”
宗叙不悦:“怎么你也这么说爹?那件事,本来就是意外,爹没有结党,只是与太子共事过,信服他而已。太子是储君,与忠君不冲突的情况下,忠于太子有什么问题?”
钟岳道:“我自是知道爹是什么样的人,只在别人眼中,那会儿的情形,爹的作为与结党没有两样。不到最后,谁知道谁会坐上那个位置。爹早早有了决定,不就是他更支持思怀太子吗?”
宗叙默然。话是这么说……
“到了现在,我不会再论旧事是非。现在皇位上另有其人,往事休提。但,既有情分在,大哥你说,他的后嗣,该不该救?”
454章 生气
看到暗箭,阿玄一下子反应过来,喊道:“有埋伏!”
训练有素的亲卫们迅速将杨殊围了起来。
刚刚被逼得透不过气来的纳苏,趁着这机会,退出包围圈。
要论马上功夫,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谁也不惧,但为了抓郭栩,他是悄悄摸过来的,自然没骑马。相反,杨殊以前用的最多的是剑术。
以少敌多,又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纳苏很快明白过来,这一趟自己掉进了陷阱。
他是个很干脆的人,觉得抢走郭栩没希望,便不打算抢了。只是杨殊步步进逼,一时走不脱。
这下可好,不管是谁要杀杨殊,对他来说,都是个好机会。
“走!”他带着手下撤离。
阿玄见状,松了口气。
纳苏就够难对付的,偏偏又来了暗藏的杀手,一下子难度倍增。
他肯走最好,也不指望这回的陷阱能抓住他了,公子的性命最重要。
又是无声无息的暗箭,亲卫们有的甚至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道暗影飞速掠来。
只差半寸,暗箭擦着杨殊过去了。
阿玄大怒,点人:“……你们几个,把人揪出来!”
真以为他们是吃素的?
被他点到的几个人飞快去了。
就在这时,纳苏忽然回头,战刀挥动,挟着劈山裂石之威斩了下来。
这一刀来得突然,而他的亲卫又与他配合默契,同时扑回,有人撞开杨殊面前的家将,有人帮着截断去路。
战刀完全没有遇到抵挡。
“呜……”低低的空气破鸣声后,现场一片混乱。
有人大喊公子,有人愤怒地向纳苏冲过去。
被甩在一旁的郭栩吓得魂都飞了。
别看他刚才气得要死,杨殊真出事了,他第一个先急了。
这些天,他也看清了。宗叙对他格外看重,不是没有缘由的。一件任务,交给宗锐,那多半能板板正正地完成,而若是交给杨殊,那就能等着他在完成的基础上,带回来别的惊喜。
扪心自问,如果他是宗叙,看到这样一个好苗子,也会舍不得的。
是以,一开始他还在考虑,杨殊不适合掌兵的问题,后来就把这问题抛到脑后去了。
仗都打起来了,还考虑别的干什么?谁能打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现在杨殊出了事,宗锐一个人能不能顶住就是问题。
“杨三公子?杨三公子!”郭栩连滚带爬扑过去,想看看情况。
可杨殊被围得结结实实,他哪里挤得进去?只看那些家将愤怒的样子,心凉了半截。
这是受重伤了?
完了完了。
明微和宁休赶到,看到的便是这般情形。
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明微一言不发,纵身便往夜蝠埋伏之处追去。
暗杀这种事,求的是一击必中。如果不中,那就寻找下一个机会。
眼看已经暴露,对方倒也干脆,直接选择退走。
只见黄昏中几道人影飞快退走,明微追了一阵没追上,只能懊恼地回头。
那边,纳苏在家将们的追击下,也远离了。
明微回来,抓着宁休问:“他怎么样?”
宁休少有表情的脸上,隐露怒色与伤心,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自己看吧!”
明微心一凉,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推开那些家将,想看一看杨殊伤得如何。
她心里乱糟糟地想。不会那么倒霉的,他是帝星,有气运加身,哪怕推离了原本的命格,剩余的气运也不至于……
可这种事谁说得准?如果帝星就不会出事,他上辈子就不会那样了。
明微只觉得心刀割似的难受。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帝星出事了任务完不成该怎么办,而是他出事了,自己可没有第二个天行大阵回到过去……
家将们退开,她看到被围在中间的杨殊跌坐在地上,抓着肩膀:“疼死我了!”
明微怔了下:“你没事?”
杨殊抬头看到她,大喜:“啊,你怎么来了?”
明微抓住他的手挪开,仔仔细细地看,确定他只是伤口崩裂了,差点想一脚踹过去。
“没事干嘛吓人?”
杨殊眨了下眼,看着她从来没有过的愤怒的神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没吓人啊……
明微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这么大火气,看她脸色这么难看,杨家这些家将噤若寒蝉。
这气一时不知该朝哪里发,她闷了一会儿,只能扭头便走。
“哎,明微,微微,小微……”杨殊乱叫一通,爬起来去拦她,“对不起,我错了,你打我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错了,反正她在生气,认错就对了。
明微本来不想理他,心情莫名烦躁,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理一理思路。哪知被他这么歪缠,再加上那么多人在旁边看,就更烦躁了。
“放手。”
“我不放。”他还故意拿受伤的那条手臂挡在前面。
明微冷笑一声,伸手一推一压。
“啊!”刚才被暗杀的时候,都没叫得这么惨。
杨殊崩裂的旧伤迅速渗出血来,痛得手都抬不起来了。
“打了,满足你!”明微将他一脚踹开,走了。
杨殊一边疼得脸都白了,一边还想爬起来去追。
宁休拽住他:“刚才暗杀你的人是夜蝠,赶紧回营地。等会儿我会带她回去。”
杨殊眼泪汪汪,想追上去可伤口实在是痛,只能同意:“哦。”
……
宁休追上去的时候,明微正在分辨夜蝠的痕迹。
“他们已经在这里潜伏好几天了。”她看得很仔细,“打扫得很干净,果然是势在必行。”
“这件事等下再说。”
“看起来他们不会退离,定会卷土重来。”
“我们谈谈。”
“我让小白蛇去追了……”
“明微!”宁休低喝。
明微抿了抿嘴唇,终于停了下来。
宁休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道:“刚才是我不对,故意误导你。”
明微垂着头,一言不发。
一直以来,她总是那么沉着,叫人信赖。而此刻,孤单地站在那里,莫名透着委屈,才像个年轻姑娘家。
宁休继续道:“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明微才开口:“抱歉,先生,我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在借题发挥。这样的小玩笑,以前并不会在意。是我这阵子心态失衡了,借着这件事发作……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455章 开解
确切地说,这件事的根源,发生在去年。
她被千里追杀,杨殊前去相救。
那会儿她就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好像玩脱了。
当初答应他的时候,想得很简单。他喜欢她,而自己又有所动念,相逢在最好的年华,那么给彼此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没什么不好。
反正总有一天,她会离开。
而少年情热,早晚会熄灭。
只是她没算到,他的感情会如此炽热,自己渐渐也难分难舍。
从北天门回来,明微心里就压了这件事。
他不在的这半年,每每忆起,便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宁休认真听完,说道:“我知道了,你刚才生气,有两个原因。一是气自己没能把持住,二是这几天过于担心借机倾泄情绪。”
“……”明微低声道,“很幼稚是不是?”
宁休却笑了。
明微不满:“先生你笑什么。”
“你压力太大了。”宁休说,“其实我一直以来,觉得你过于理智了。看看你和小师弟在一起的样子,胡闹的是他,歪缠的是他,说傻话做傻事的也是他。而你总是那样任他闹任他缠,稳稳当当把握着你们之间的关系。”
“这样不好吗?”
宁休摇头:“不好。谈情说爱,就该快活任性。想矫情就矫情,想作就作,别人看着幼稚可笑,但这也是趣味所在。你为什么不能闹脾气?反正有人哄着。无理取闹又怎样,说不道歉就不道歉。”
明微“嗤”地笑了,说道:“先生,你这样说,我倒生不起气来了。”
宁休微微一笑:“我看那小子不顺眼很久了,见他摔跟头,实在开心。等会儿回去,你别那么快消气,没道理一直由你哄他,有时候也该闹闹别扭,让他来哄。”
“先生……”
“放轻松,不就闲着没事作一作吗?应该的,有人爱就是这么任性。”
嗯,所以没人爱的他,突发奇想开个玩笑都翻车了……
突然觉得好悲伤,不想劝了怎么办?
明微笑着笑着,忽然觉得不对:“先生,你这么说,完全没有解决我的问题啊!”
宁休挑眉:“你要解决什么问题?不想自己陷得太深,还是不想他陷得太深?”
“……两者都有。”
“这个解决起来很容易。情爱之事,真想了断,也就一眨眼的事。我且问你,现在愿意离开他吗?”
明微拧着眉不说话。
“看样子是不愿意了?”
明微道:“虽然我觉得那就是未来,可没有发生之前,它还是未知。为了不一定会发生的事,现在就了断,感觉自己有点……”
“傻?”
明微不好意思地笑笑。
宁休点点头,语气一本正经:“是挺傻的。既然这么傻的问题你也考虑过,看来是真的喜欢小师弟了。这个事,你只是出于自我保护,因为预料到到时候会痛苦会伤心。可那时的痛苦与伤心,是现在的幸福与美好的延续。你不如问问自己,拿将来的痛苦与伤心,来换取现在的幸福与美好,愿不愿意?”
“……愿意。”
“这不就结了。”宁休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头,这对他来说,是难得表示亲近的方式了,“以后可能会痛苦,可能会伤心,所以现在更要快活。”
“……嗯。”
“至于生气,那是应该的。这小子,不知道多让人担心,咱们好端端在砾石坡晒太阳,就因为他这点破事来回奔波,凭什么不能生气?就该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自己不能胡来。”
明微听笑了。为什么无理取闹的事,让宁休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见她不再纠结,宁休放下心来:“走吧,我们回去。夜蝠还不知道躲在哪,外面不安全。”
“好。”
……
回到营地的明微,还板着脸。
杨殊已经把崩裂的伤口重新处理好了,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小心翼翼伸手想拽衣袖:“我都道歉了,别生气了……”
明微冷眼一瞥,吓得他赶紧缩手。
郭栩正在隔壁营帐治伤,不知道是不是军医故意下重手,疼得他哭爹喊娘。
过了一会儿,宗锐回来了。
“这老小子,命挺大的,就手给扭脱臼了,别的没事。”
宗锐说完,跟明微打了声招呼:“明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宁休看了她一眼,主动回答:“我们收到消息,有人要他的命。”
他看的是杨殊。
宗锐愣了下:“怎么回事?”
杨殊回来先治伤,这事他还不知道。
宁休取出那几枚暗箭。
宗锐拿起来看了两眼,脸色有变了。
“你认得?”
宗锐点点头,压低声音:“将作监的手艺,我怎么会不认得?”
他看着杨殊,神情变幻。短短时间里,转过好多个念头。
杨殊冷眼看着他:“宗大公子,你不是想绑了我送上去吧?”
宗锐被他一盯,直觉否认:“怎么可能!”
想了想,又小声问:“是谁干的?”
“你说呢?”杨殊嘲弄一笑。
宗锐沉默下来,坐着一杯接一杯喝茶。
他脑子有点乱。这暗箭出自将作监,说明暗杀杨殊的人来自京城。而且,出自顶层。
那么,会是太子和几位皇子吗?还是……
宗锐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问了:“你知道谁想要你的命吗?”
杨殊道:“我怕吓着你。”
“……”得了,说这句话就已经够明白了。
就算是太子派人来的,他们宗家也不怕,因为他们只忠于一个人,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没必要配合人家。
能让他吓到的,就是自家效忠的对象了。
宗锐沉思良久,说道:“我写信给爹。”
杨殊点了下头,没为难他现在就做决定。这么大的事,宗锐也做不了决定。
看着宗锐离开,他心情沉重,不知道宗家会怎么选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殊打起精神,出言相问,“他为什么忽然要我的命?是京城出事了吗?难道贵妃……”
想到这个可能,杨殊脸都白了。
是不是贵妃出事了,所以皇帝不打算忍他了?
456章 问心
钟岳来了大营,暂时住了下来。
他每日出门采药,回来与军医探讨医术,最多和宗叙一起吃顿饭,然后各自安歇。
这样的态度,倒真的如那天说的一般,他只讲他要说的,说完了宗叙如何选择,他不再多管。
可宗叙却因为他的话,辗转数日,来来回回地想着两人之间的对话。
那日钟岳问他该不该救,他这样回答:“这不是一个人,一条性命的问题,而关系着国之根本,政局的安定。六弟,我不可能因为私人的情分,就让宗家牵涉进这样的事里。”
“这么说,哪怕他因此而冤死,大哥也不会相助?”
宗叙默然。
钟岳又道:“他的存在,真的已经威胁到了政局的安定了吗?大哥你扪心问问自己,到底是害怕政局动荡,还是担心宗家失去圣宠?”
“这两者都要考虑。”
“那就分开来回答,大哥,你觉得救了他,会使政局动荡吗?”
宗叙沉默良久,终究不能违心,答道:“思怀太子去世多年,哪怕他的后人还活着,对皇位也没有威胁了。当今是父死子继,得位再正当不过。”
“这么说,大哥也承认,哪怕他的身份公之于众,也不会有影响?”
宗叙委婉地道:“只是依理而言。莫忘了,柳阳郡王和祈东郡王,都生了叛逆之心,谁也料不准他有了名分会做什么。”
钟岳摇了摇头,直言道:“还未发生的事,如何去断定?这是莫须有啊,大哥,‘他可能会做’,你要用这样的理由,断掉他的生路吗?想来那位也是这么想的吧?”
宗叙从来知道,自己这位六弟辩才无碍,平常不怎么说话,真到他说话的时候,那必是字字句句都有道理的。像现在,他就被问得哑口无言。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宗家的祖训,归结起来无非这八个字。我们受太祖皇帝恩惠而起,故而世代为大齐镇守边关。但是大哥你别忘了,我们宗家的荣耀,不在于我们忠于哪位皇帝,而在于我们忠于大齐。我们为了大齐而奋战,而不是为了某个人的私心。”
“六弟你这话,未免狡辩。”宗叙道,“谁坐在那个位置上,谁就代表了大齐。”
钟岳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大哥不如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们宗家的忠心,到底基于什么。我怕回答早了,你会后悔。”他顿停了一下,又说,“皇帝,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皇帝了。”
那天的对话至此为止。
宗叙知道,钟岳还留在这里,为了等那个答案。
照理说,他马上可以回答,可越想越是踯躅起来。
那个孩子,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牺牲品吗?
生于皇家,他没得选择。他也从来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反倒为国征战,有功无过。
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宗锐的信。
严格来说,宗锐写的是战报。上面只简单地写了那天设伏,试图擒下纳苏的事。
但是,宗叙从中看出了端倪。
是夜蝠,趁着他欲擒纳苏的时候动手了。
六弟果真没有骗他。
宗叙握着那份战报,神色阴晴不定,终于一掌在案上,霍然起身,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宣泄自己的情绪。
他不想出兵草原,自己能理解。南北夹击,只要一个不好,大齐这艘船就掌不住。
他对杨殊态度暧昧,自己也能理解。先太子后人的身份,多少让现任国君忌惮。
甚至派人暗杀,自己还是能为他辩驳。现下传出那样的流言,是有心人推动,刻意搅乱局面。
但是,他这样不择手段要杨殊的命,宗叙再也不能理解了。
那是多好的机会!
如果能拿下纳苏,自己于此阻住苏图,大齐的边境线就能推到凉川!
这条线,直接截断了北胡与西戎的商路,此后他们两家再也不能联合起来闹事,反而被大齐扣住命脉。
再往大了说,若能守住凉川,以此隘口扼住胡人咽喉,便不必再花大量兵力镇守西北边陲,从而腾出手脚南征,一统天下。
这是统一的开始啊!
这么重要的事,在他眼里,竟比不上一个流言?
宗叙捶了捶胸口的铠甲,心痛极了。
当年宗家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没能一统天下,是他们至死不忘的事,在他眼里难道什么都不值吗?
宗叙不禁想起六弟那天说的话。
皇帝,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皇帝了。
他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吩咐亲卫:“去请钟神医。”
钟岳很快来了:“大哥。”
宗叙什么也没说,将那份战报扔过去。
钟岳飞快看完,毫不意外的样子,问道:“大哥怎么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宗叙闷声道,“也许什么也不想,才是对的。”
钟岳笑了。
“你笑什么?”宗叙不开心。他这么纠结,有什么好笑的。
“我有一件东西,可以解决大哥你的难题。”
“什么?”
钟岳从怀中取出一本手札,拿出夹在其中的一张纸,递了过去。
……
谁都没想到,这次的流言会这么迅猛。
短短半个来月,各州府传得沸沸扬扬。
要说起来,也是呈州那边的叛军的功劳。
他们打定主意,不遗余力地想让他弄死杨殊,以报白门峡之仇。
然而,这般行事,倒是正中傅今的下怀。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闹得皇帝非得面对不可。
杨殊现在最缺什么?让傅今来说,他会回答两个字,名分。
他不姓姜,没入皇室玉牒,不是皇家人。
只要他一天不是皇家人,哪怕皇子死绝了,众臣也只会从远支里过继,而不会多看他一眼。
哪怕要造反,这个名分也不可或缺。
譬如呈州叛军,他们就是柳阳郡王的余孽,势力没多强,就因为打着这样的名号,引得天下人议论纷纷。
就算没发生这样的事,在他羽翼逐渐丰满之后,傅今也会想办法造势,让他得回自己的身份。
现在,他们只是把事情提前了而已。
虽然现在不是好时机,但若借势而为,未必不能成功。
457章 保他
宗叙没功夫纠结那个问题了。
因为苏图来了。
宗叙半途袭击,与苏图所统领的胡部剩余兵马,一路纠缠,直到凉川合兵。
双方展开搏杀。
战事激烈,宗叙一口气都不敢松。
不管皇帝怎么想,他都希望能凭着这场战争打下根基,为来日南征做准备。
这是宗家三代人的梦,也是太祖皇帝的遗志。
宗叙的变化,不止宗锐看出来了,郭栩也瞧了端倪。
但这老小子,鸡贼得很,深知在西北军中,跟宗叙作对没好处,自己想占便宜,老老实实领功劳就行了,因此屁都不放一个。
这场决战,一气熬了两个月,眼看到了深秋。
或许是宗叙这口气憋得狠了,在他的号令下,齐军疯了一样进攻。
苏图一步不想退,奈何节制不住别的部族,先被冲垮了左右两翼。
败相一露,他再不想退也只能避其锋芒。
——知道宗叙吃了什么药,跟不要命似的。
本就是一代名将,还这么个豁出命的打法,别说现在的苏图,十年八年后的苏图都扛不住。
胡兵一退,凉川落入齐军之手。
齐军大肆庆贺,众将都知道这对齐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立国之战结束后,对胡人用兵最大的胜绩!
他们,注定名留青史。
庆功宴上,郭栩心情好极了。
这一战,宗叙身为统帅,必定是首功。不过宗叙之下第二人,应该就是自己了。
这大半年,他和宗叙早就达成了默契。
他帮着调和西北军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宗叙分功给他。
哎呀,有此等功劳傍身,回京再熬上几年资历,首相之位也可以肖想一下了。
说起来,吕相七十几了?过不了几年,也该退了吧?
郭栩想着想着,一个人笑出声。
“郭大人。”宗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美梦。
郭栩笑吟吟拱了拱手:“少将军,恭喜啊!”
别管是谁,今天恭喜准没错。
宗锐却很敷衍,淡淡道:“家父有请。”
郭栩一想,这是要分功劳了吧?哈哈哈,好!
“少将军请带路。”
郭栩跟着宗锐,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帅帐。
帐内坐了三个人,除了宗叙,还有他的心腹参军与杨殊。
宗叙此刻正对着舆图发呆,明明打了大胜仗,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意。
“宗将军?”
听得郭栩的声音,宗叙回神,露出个礼节性的笑:“郭大人。”
看他这神色,郭栩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不知宗将军唤本官来,有何要事?”
宗叙的目光一直放在舆图上,没有收回,此时抹了把脸,带着几分疲惫说道:“末将想与郭大人商议一下,这战报要怎么写。”
来了,分功了!
郭栩脸上再次露出笑来。他知道宗叙的情绪不对,但是大战过后,精神有点萎靡很正常。像他,在香闺大战三百回合,第二天都会直不起腰呢……
“宗将军有何高见?”郭栩的语气十分温和。
宗叙打起精神,强撑着道:“此战艰苦,末将自当为麾下将士请功。以我之想,今日破敌,杨三公子当居首功。若非他与铁衣卫分兵两路,以双连环冲破左右两翼,我们没那么容易拿下凉川。”
此言一出,不止郭栩愣了,杨殊也懵了。
宗叙一开始就跟他说明了,自己哪怕死在这里,都不会有战功。现在是怎么回事?宗叙要分战功给他?
郭栩以为自己听错了:“宗将军,您说什么?”
宗叙说得很慢,一字一字重复:“今日破敌,他当居首功。”
“……”郭栩左右看看,帐内并无外人,干脆直言相问,“宗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宗叙语气淡淡,“今日的战报,除了末将的统帅之劳,杨三公子当居第一。”
郭栩勃然大怒,愤而站起:“宗叙,你过河拆桥吗?先前如何答应我的?现在决战胜出,便将本官甩到一边?”
他原以为,自己这样恼怒,宗叙定会好言解释。
不料,回应他的仍是宗叙冷冷淡淡的声音:“是啊!老夫打定主意将功劳给他,你待如何?”
话音一落,宗锐虎视眈眈上前一步,手已经按在腰间佩剑上。
郭栩瞬间明白过来,宗叙是认真的。
这老小子,犯什么毛病?不是早说过了,功劳给谁都不能给杨三,他疯了吗?
“老师……”杨殊一脸茫然。
事情根本没说,他不懂这是什么路数啊!
郭栩瞟了他一眼,心中迅速有了计较。
杨三不知,那就是宗叙自己的考虑。
奇了怪了,宗叙可不是那种只会打仗的大老粗,先前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这里头定有缘由。
他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能屈能伸,挤出笑容道:“宗将军,你我共事大半年,一起出生入死,这交情不比他人。本官知道,你这么做定然有你的理由,我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可否告知一二?”
郭栩自说得恳切,但凡宗叙没有杀人灭口的念头,也该有所回应。
宗叙确实回应了。他使了个眼色,宗锐抱了抱拳,掀帘出去了。
然后他听到宗锐的声音:“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守着。”
郭栩有不妙的预感。
事情这么大吗?居然让宗锐亲自去守?
在郭栩的猜疑中,宗叙慢慢开口:“有件事,郭大人可能不知道。大约三四个月前,呈州有叛军举旗,号称当今得位不正,当归位思怀太子。其后,流言传遍天下,思怀太子并未绝嗣,永溪王留下一子,寄养在博陵侯府。”
永溪王,便是当年的皇长孙。
郭栩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他看向杨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些日子在军中,他的消息渠道全都掌握在宗叙手里,竟然错失这样的消息。
原来杨三根本不是当今的私生子,而是永溪王之子,先太子之孙?
这……
郭栩脑子里乱得可怕。
但他毕竟是当相爷的人,只一会儿,就冷静下来了。
他道:“宗将军,你这样做,是不想让杨三公子活下去了吗?”
“不。”宗叙冷冷道,“我要保他!”
郭栩大吃一惊:“宗将军!”
暗中维护就算了,当面说这种话,他想干什么?
“所以,郭大人,你的想法呢?”宗叙阴恻恻地问,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
458章 跳坑
疯了!真他娘的疯了!
郭栩在心里大喊。
这到底演的哪出戏?宗叙不要命了吗?
——不对,这比不要命更可怕。
他这是在砸自己的饭碗,是在摧毁宗家的立身之本!
“宗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宗叙眼睛都没眨一下:“知道。”
“你知道做了这件事,宗家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吗?”
宗叙扯了扯嘴角,带着三分嘲弄七分黯然:“宗家何曾有什么位置?说来说去,不过信任二字。肯信任我们,宗家自然屹立不倒。不肯信任,做得再好转眼风流云散。”
“宗叙!”
郭栩心道,他真的是疯了,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更过分的是,还要逼着自己一起疯!
宗叙一言不发,只幽幽地看着他。手一直按在佩剑上,没有挪开的意思。
恐吓的意味太明白,郭栩不得不郑重考虑,不顺着他的后果。
这里是西北军大营,从里到外都是宗叙的人手。他要真想弄死自己,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郭栩告诉自己要冷静,先得弄清楚,宗叙想干什么。
“你要怎么保他?”他问,“已经流言四起了,你要让上头更猜忌他吗?”
宗叙淡淡道:“如果已经到了要命的地步,猜忌不猜忌,有什么意义?”
郭栩何等人,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话里透露的信息,倒抽一口凉气。
“你、你是说……”他指着宗叙的手在发抖,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一句话,“你疯了!”
已经到了要命的地步,也就是说,他们确定皇帝动了杀心。
那天的暗杀,郭栩是在场的。此时不难联想到,背后主使之人。
原来如此!
难怪那天过后,自己找杨三问那件事,这小子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宗叙既知皇帝动了杀心,还要保他,那就是跟皇帝作对。他一个统兵大将,跟皇帝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除非换一个皇帝……
郭栩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了。
“宗叙,宗将军,老宗!”郭栩苦口婆心,“你冷静一点,宗家这么多年不容易,这事会搭上全家老小的。你们守了几十年的边关,那么多儿郎战死沙场,不是为了当乱臣贼子吧?”
宗叙奇怪地看着他:“什么乱臣贼子?”
郭栩愣了下:“你不是要造反?”
宗叙眉头大皱:“造什么反?我宗家世代保家卫国,你竟诬我?”
郭栩被他搞糊涂了:“那你……”
眼看他们俩沟通出了问题,宗叙的心腹参军笑吟吟出声:“郭大人,您误会了。大将军的意思是,将此战的大功记给杨公子,保他过这一关。”
“呃……”
郭栩这才转过弯来。
哦,是这么个意思啊!吓死他了,还以为宗叙要拥立这小子……
还好还好,只是要功劳嘛!
被更可怕的后果吓住,郭栩现在觉得,这战功不要也罢。他向来能屈能伸,眼看着要吃亏,干脆缩头当孙子。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后他听宗叙说:“郭大人,这封战报,还是由你来写吧!”
参军将笔墨推到郭栩面前,笑眯眯地伸了伸手:“请。”
“……”郭栩再次发现不对,“老宗,你这是要我跳坑啊!这封战报我一旦写了,就成他的担保人,是不是?”
宗叙平淡地说:“郭大人,前些日子纳苏带人来抓你,然后被杨三救下的事,已经通过说书人的口,传遍天下了。”
!!!
郭栩瞪大眼:“宗叙!”
敢情早就在算计他了!
救命之恩,再加上这封战报,宗叙把自个儿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倒是他,将皇帝得罪了个彻底!
好阴险!
比他还阴险!
宗叙的手按在佩剑上没动,眼神比刚才还阴,语气充满威胁:“郭大人,你写不写?”
“……写!”
郭栩满腔悲愤,提笔开始写战报。
他能怎么选?要是不肯写,宗叙弄死他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而且这么大的事都和盘托出了,不可能让自己置身事外的。
这个坑,他是不跳也得跳。
哪怕回到京城,皇帝也会以为,是他要护着杨殊。
郭栩比他们更清楚,皇帝大不如以往。那年秋猎过后,皇帝的头风越来越严重,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再仁慈,猜忌心也远胜常人。
叫他起了疑心,自己是怎么也洗不清了。
只能帮着杨殊,叫皇帝相信,他没有危害。不然,杨殊被认定该死,自己只能陪葬。
郭栩一口气写完,扔过去:“你看这样行不行!”
宗叙看罢,和参军仔细商讨了一下,又叫他改动了几处。
终于叫他满意了,郭栩再誊一遍,然后两人一起用印。
郭栩垂头丧气:“这下我能回去了吧?”
宗叙抱拳:“多谢郭大人出手相助。”
郭栩抽了抽嘴角,扭头就走。
他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跟这老骗子说!
宗锐进来:“爹,他写了?”
“容不得他不写。”宗叙将战报给他,“八百里加急,能发多快发多快。”
加急战报会第一时间送进政事堂,由各位相爷过目,皇帝没法一个人说了算。
这样的大战,这样的战功,只要过了明路,就压不下来了。
到时候,皇帝还想杀他,没那么简单了。
杨殊从头看到尾,哪里还会不明白宗叙的意图。
这些天,他不是不困扰,只是再困扰也只能打完仗再说。
万万没想到,刚刚大胜,宗叙就以雷霆之势,解决了这个问题。
“老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宗叙所做所为,表面上并无过错,但违了皇帝的意思,必然会失去圣恩。这对宗家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此恩此情,无以为报。
宗叙却松了口气,喃喃道:“这样也好,不必再违心……”
六天后,加急战报进京。
这个时候,呈州叛乱已经平定。然而流言愈演愈烈,完全没有平息的意思。
皇城司的奏报,早就放在了御案上,证实这伙叛军是柳阳郡王余孽,为的就是恶心皇帝,借刀杀人。
可皇帝已经被恶心到了,明知是借刀杀人,也想磨一磨手中的刀。
他是皇帝,还不能任性吗?
459章 论功
“紧急战报。”
吕骞听到这四个字,心就是一紧,张口说道:“拿来。”
他是首相,他要看自然先给他。
吕骞飞快地拆开,将整封战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第一遍是欣喜,这一仗胜了,边境线推至凉川,胡人被赶到草原深处,西北边境至少有二三十年的太平。
这样的功绩,也算对得起太祖皇帝了。
第二遍却是皱眉。战报上简略地写了写如何排兵布阵,却着重描述了杨殊以双连环法密训精兵,召集铁衣卫与之配合,冲破胡兵左右两翼的过程。并且毫不避讳地表示,这是此战大胜的关键,当居首功。
到第三遍,吕相爷的心直往下沉。
这封战报是宗叙的口吻、郭栩的笔迹。也就是说,他们两人都认同这个结果。
要说那些流言没传到西北去,吕骞绝对不信。
宗叙统兵在外,自是时刻留意京中风向。
而在此之前的战报,提到杨殊都是一句带过,可见他们二人清楚皇帝的忌讳。
他们在既知皇帝不喜,又听说了流言的前提下,还大肆夸耀杨殊的战功,这说明了什么?
他们要保他!
吕骞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傅今那小子要他等的结果吗?
“老相爷,结果不好吗?”一位官员小心翼翼地问。
吕骞抬起头,看到齐刷刷冲自己来的目光,将战报交出去:“你们自己看吧。”
战报是直接送进政事堂的,根本没有做手脚的余地。
换句话说,哪怕皇帝不喜,杨殊的功劳也是铁板钉钉了。
果然,其他人看清战报上的内容,便大肆庆祝起来。
甚至有官员大笑着跳上椅子,手舞足蹈。
这是开国四十八年来,前所未有的功绩啊!
就在一年前,宗叙出兵草原的战报送到政事堂,这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安稳了四十八年,许多人对打仗心存畏惧。
北有胡部,南有楚国,当年太祖都没能完成的统一大业,他们如何能完成?
但也有一些人,极力支持出兵。胡部大乱这样的好机会都不去做,统一就真的是一场梦了。
最终,七十来岁的老相爷吕骞表态,胡人悍然动刀,出兵已成必然,西北军困守孤城,仍然以寡敌众成功克敌,不好动摇军心。
于是主战派压倒了主和派,甚至连皇帝的意愿都被他们驳回去了。
如果宗叙不能拿出战果,他们这些主战派,即使免了秋后算账,也要灰头土脸。
现在好了,宗叙不但拿出了战果,而且还是整场战争的大胜利!
西北平定了!边界线推至凉川!这是开疆拓土的千秋功业!
最初的兴奋过后,官员们开始讨论该给宗叙什么封赏。
宗家世代战功赫赫,宗叙早就位在国公,这爵位是没什么赏头了——总不能真给他封王吧?异姓封王,只能是死后追封,不然再大的战功,都没有这个选项。
那就赏别的,给子弟荫职,封女眷诰命,或者给他换个更风光的封号,对了,还可以联姻。
这边讨论得热火朝天,那边有人疑惑地看着战报,打断了同僚的讨论:“等下,你们仔细看战报了吗?宗叙半个字没提自己,他说的首功另有其人啊!”
嗯?
相爷们齐齐钻过去,几颗脑袋凑在一块,再次把战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发现了捷报后面的内容。
杨殊!
宗叙说,首功当属博陵侯府杨氏子弟,高塘牧监杨殊!
政事堂陷入诡异的安静。
半晌,终于有人道:“宗叙开什么玩笑?给一个牧监报战功?还是首功?”
也有人弱弱地回:“他是统兵大将,给谁报战功是他的权职。何况,战事紧急,牧监临时征调上战场,也说得过去……”
宗叙自己这样认,连郭栩也赞同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此战功成,宗叙的声望将会达到极致,哪怕皇帝,也不好这个时候驳面子。
何况,这样的大胜,肯定要上邸报通报各府的。宗叙铁了心,他们只能认。
只是,在场的都是天子近臣,哪个对皇帝的心思没数?
他们不免腹诽,宗叙这是疯了吧?违背皇帝的心意,功劳再大,早晚也有一天被清算。
罢了罢了,宗叙自己作死,由着他吧。
于是这封战报,当天便送到了御前。
当着众臣的面,皇帝自是开心的。
开心的皇帝,当场吩咐举宴,好好庆贺这样一场大胜。
消息很快传入市井,整个云京都欢欣鼓舞,富贵之家大肆发放喜钱,小商贩一律打折。
人们纷纷议论着这场战争的细节,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那位落魄出京的杨三公子,以这样的姿态回到他们的视野里,堪称脱胎换骨。
相比起一直威名赫赫的宗大将军,一位浪荡贵公子被逐出京城,两年后以战功复起,可有话题度多了。
于是,茶馆酒楼,还没有忘记这段过往的人们,纷纷说起曾经的杨三公子,说他如何荒唐风流,如何胡闹放荡,放逐出京的时候又是如何落魄。
甚至那些曾经与杨三公子有过桃色绯闻的伎人们,都因为客人纷至沓来,身份高涨。
免不了,那个流言又被人提起……
宴席散后,皇帝回到明光殿。
烛台上的蜡烛刚点亮几根,宫人就被皇帝挥退。
一个抱着拂尘的内侍匆匆进入大殿,恭敬叩拜:“奴婢刘双喜,见过陛下。”
皇帝坐在龙椅上出神,听得声音,挪了挪视线,哑声问:“怎样?”
刘公公垂着头,回道:“夜蝠没有消息传来。”
安静了一息,皇帝忽然暴怒,抬袖一扫,将御案上的奏章、笔砚全部摔了个干净。
刘公公急忙跪了下去:“奴婢无能,陛下息怒。”
皇帝冷笑起来:“朕的皇城司,居然连这么件任务都完不成,还留着干什么?他们还有脸当夜蝠?”
刘公公垂首不语。
他知道,这个时候再怎么辩驳,都是无用的。
皇帝更加烦躁。
开疆拓土,本来是一件千秋功业,他留在史书上的名声,必然因为这件事大涨。
偏偏这么开心的事里,夹了件让他恶心的事。
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又吐不得,拔不得。
皇帝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样的战功,似乎只能封侯了吧?”
宴席上,他就听到那些臣工讨论封号了。
刘公公跪得更低:“奴婢不懂这些。”
“呵,呵呵!”皇帝一脚踹在御案上,铁青着脸往后头走。
可他才走了几步,外头又传来万大宝的声音:“陛下,吕相爷求见。”
460章 证物
吕骞其实很早就回了府。
他年纪大了,早些退席没人有意见。
皇宫欢腾的时候,他在府里见到了已经两个月没来烦他的傅今。
“这是你要老夫等的结果?”
傅今笑吟吟施礼:“老相爷可满意?”
吕骞冷笑一声,灌了一大口茶,才问:“你怎么说服宗叙的?这对宗家来说,无异于自取灭亡,老夫不相信宗叙肯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子下这么大的赌注。”
傅今不慌不忙:“倒也不难。能说服宗家的,只有宗家自己人。”
吕骞狐疑地看着他。
傅今解释:“早年我游学在外,与那位神医钟岳有深厚的交情。他说是孑然一身,实则出身高门,只是违了祖训,不得不孤身离家,再不提起自己真实的姓名。”
吕骞愣了下:“他是宗家人?”
“是,便是宗家那位早逝的六郎。”
吕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想,这难道真是天意吗?偏偏叫他认识了一位宗家人,借着他说服了宗叙。
如今风口浪尖,皇帝再想杀杨殊,暂时也只能按下。
“可你这样做,只是保他一时平安。等风头过去,该怎么死还得怎么死。”
“所以,我不打算等风头过去。”
吕骞眯起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今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件明黄色的东西:“老相爷,他已经够委屈了。从生下来,就没有享受过王孙之名,为何要承担这些恶意?哪怕要他死,也得恢复他的姓名,回归本宗,才勉强算得上一丝公平,您说是不是?”
吕骞盯着傅今手上的东西,眼皮跳得厉害,声音都变了:“你哪里来这样的东西?”
傅今笑了,柔声道:“您怎么问出这样的话?当年思怀太子身死,我正好在场,后来又亲手将那孩子送到长公主手上。长公主的筹谋,这世上若有一个人尽知因果,大概就是我了。老相爷,我手里有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疯了!”吕骞压着声音喝问,“竟想逼迫当今?!”
傅今面不改色:“没办法,谁叫他想斩草除根呢?既然已经没有了生路,怎么也得拼一拼,是不是?”
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只要我拿出去,流言就有了铁证。到那个时候,圣上面上须不好看。相爷,您看,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吕骞闭了闭眼,声音越发苍老:“如果你现在劝他退走江湖,老夫可以向圣上进言,保他性命。”
“太迟了啊!”傅今的笑容里,带了一丝冷意,“老相爷,先前我求了您多少回?您都不肯帮一帮手。现在再说这话,我不信了啊!既然夜蝠都能出动,他在江湖,又安全到哪里去?倒不如有个名分在,更保险一些。”
“这不可能!”吕骞怒道,“你知道这件事公布出去,对圣誉是多大的冲击吗?万乘之尊,他不能错!”
“瞧您这话说的。”傅今淡淡道,“迎裴贵妃入宫的时候,不是说得很好听吗?现在再找一个理由,也不难的对吧?你们不就擅长这些吗?再难看的事情,都能粉饰得干干净净。”
“你——”
可惜这一回,傅今不怕他了。他拍了拍手上的东西,肆无忌惮地看着吕骞:“老相爷,我们不过是被逼到绝地,不得不自保而已。看在您的份上,我暂时不会公布。您还是想办法快点劝服他吧!不然到时候鱼死网破,他经营了这么久的名声,可就一夕之间毁了。”
说完这句,傅今理了理衣袖,将东西放回去:“我先走了,希望下回来相府,听到的是好消息。”
“等等。”吕骞沉喝,“你想威胁,总得把东西拿出来,这样晃一眼,便想叫老夫为你所用吗?”
傅今略一沉思,笑着将东西又递过去:“相爷要看,我怎么会拒绝?”
吕骞接过黄绸布帛,打开细看,忽然瞳孔放大,怒意隐现:“你……”
傅今神情不变:“相爷怎么说?”
他这样,吕骞脸上的怒意反而慢慢消了,陷入沉思。
……
吕骞进入明光殿,想要躬身下拜,已经被皇帝扶住了。
“不是早说过了,吕卿腿脚不好,免了下拜。”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和煦,不见半点阴鸷。
吕骞颤颤称谢:“谢圣上隆恩。”
皇帝吩咐赐座,问道:“大半夜的,吕卿所为何来?今日的事,朕觉得没什么疑议,等明日早朝众议便是。”
吕骞神情凝重:“老臣半夜来扰,实是无可奈何。”又拿眼去看侍立的宫人。
皇帝意会,吩咐:“都下去吧。”
宫人很快退了出去,皇帝问:“什么样的大事,让吕卿这样郑重?”
吕骞躬身站起,从怀里取出一物,呈到御案上。
这是一枚玉环,玉色温润,造型古朴。
皇帝看着这东西,觉得眼熟,刚要发问,忽然想起什么,面色大变。
他拿起这枚玉环,手指在里头拨了拨,暗扣弹开,露出里面的字。
衍。
皇帝默坐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摘下自己的玉戒指,里面同样有一个暗扣,内层也刻了一个字。
绍。
他的名字,姜绍。
他是开国那一年生的,太祖皇帝刚刚登基,就得到他降世的喜讯,便赐下一枚玉戒指,以为凭证。
从此,皇子王孙降世,皇帝赐宝刻名,成了姜氏皇族的惯例。
当初永溪王成婚半年,其妃传出喜讯。
因是曾孙辈第一人,太祖皇帝没等孩儿降世,便应永溪王之求,提前赐下凭证以保平安。
衍。
姜衍。
那个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有了名。
许久,皇帝问:“此物从何而来?”
吕骞回答:“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人送到臣的府上。与它一起的,另有一封密诏。”
皇帝面色陡变:“什么内容?”
吕骞深深地看着他,不答反问:“圣上,不先听听那人的请求吗?”
皇帝压住浮动的心绪:“你说!”
“他说,证物若是公布出去,面子不好看。为圣上计,还是您先一步下旨为好。”
461章 密诏
“哗啦——”明光殿内响起尖锐的碎瓷声,刚刚换上的摆设又全都毁了。
守在殿外的万大宝听得眼皮一抖,跟在他身边的小徒弟小心翼翼地问:“师傅,陛下这是生气了?今儿西北大胜,怎么陛下反倒发了两遍火?”
万大宝眼观鼻鼻观心:“陛下的事是你能挂在嘴边的?少问,多看。”
站在另一边的刘公公瞥过去一眼,笑道:“万公公,哪儿收来这机灵的小徒弟,长得挺是精神。”
万大宝呵呵两声,说道:“刘公公谬赞了,这小子愚笨得很,不过学着端茶递水而已。”
“诶,会问就是想学,有这份心,早晚有出息,到时候您就享徒弟的福吧!”刘公公看了看天色,笑着拱了拱手,“看样子,陛下没空见我了,咱家还是先回司衙理事去,今日大喜,衙里也乱得很。万公公,再会。”
万大宝皮笑肉不笑:“您忙,您走好。”
刘公公回身走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万大宝瞥见小徒弟还挂在脸上的笑,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笑,你还笑!早晚有一天被人吃了还不知道谁吃的。”
小徒弟哎哟一声,扶住了帽子,连连求饶:“师傅,师傅,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错……”
万大宝继续冷笑:“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蠢徒弟,刘双喜的话能信?你别看他成天笑笑笑,知道他怎么进的皇城司吗?他手底下死的人,比你见的还多!”
小徒弟被他打懵圈了,愣愣道:“刘公公瞧着挺和气的啊……”
“他和气,我凶是吧?那你跟他去!”
小徒弟连忙讨饶:“我错了,我错了,师傅您教教我。”
万大宝稍微缓了气,道:“不跟你说了?少问,多看。瞧人家是好是坏,别看那张脸!”
身为皇帝身边两大心腹,互相看不顺眼很正常。表面看来,随侍在侧的万大宝最受圣宠,可是能代替皇帝盯着皇城司的,那是心腹中的心腹啊!
在一个勤政的皇帝身边,时时都要小心收敛,还真不如去皇城司风光。
万大宝一边想着,一边琢磨皇帝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想着想着,对刘双喜更嫉妒了。在这样的大事上,还真是刘双喜更清楚皇帝的心思,每回皇帝心情不好,都会叫他来办事。
殿内——
“说!”皇帝颤着手,指着吕骞,“是什么人,敢来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吕骞平静自若:“圣上,谁说的不重要,既然有一个人来说,那就有更多的人在外头等着。您现在一时冲动,臣怕事情落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皇帝将那块玉环狠狠抓握在手心,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怒火:“那照你说,该怎么做?”
吕骞很随意地道:“老臣以为,这不是多大的事。”
“不是多大的事?”皇帝冷笑两声,刚想出言讽刺,忽然又收住,若有所思,“不是多大的事……”
“不错。”吕骞知道他意会过来了,语气平缓地解释,“您登位的诏书,是先皇亲口吩咐,老臣亲笔所拟,数位顾命大臣可为证。您是堂堂正正的大齐国君,谁也无法否认您的正统。即便先太子当时有后,也不能改变结果。永溪王尚且只是封了郡王,何况其子?这实在不是多大的事。”
皇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那密诏究竟写的什么?”
吕骞回道:“那上面写着——思怀太子遭祸,只余此一幼孙,民间有为借福者,将幼童寄养他处。明成公主福泽连绵,故将此幼孙寄养其名下,借其福祉,以求康泰。”
理由倒是找得很漂亮。
只皇帝心更冷:“这是他的安排吗?小小年纪,心机竟深沉若此……”
吕骞却道:“圣上,这密诏是先皇所发,应是长公主的请求。”
皇帝摇头:“皇姐不会这样为难朕的。”
吕骞长叹一声:“圣上,长公主是长姐,她关爱您,却也不忍见思怀太子死后无嗣。即便做了这些,也不过出自爱护之心。”
皇帝喃喃:“爱护之心……”
“不错。”吕骞顿了一下,“譬如当年柳阳郡王案,长公主明知您不喜,仍然救下……后来又亲自向您请罪。长公主此举,不为媚上,不为争权,所为不过爱弟二字。为晋王留一血脉,为思怀太子留一后人。”
皇帝心有所动:“朕未及十岁,先皇后便病逝了,皇姐担心朕在宫中过得不好,时常接到府中照应。”
“正是如此。”吕骞又道,“只是,长公主已去世数年,这密诏恐为他人所用。这些人,或许心有不甘,曲解了长公主的用意,利用其留下的密诏——圣上,他们不懂事,还以为此事会为难于您,着实可笑。您这些年对三公子的关爱,天下人都看得到。”
皇帝沉默了一阵,又道:“话虽如此,可他们这样胁迫于朕,实在是……”
吕骞摇头:“您不必争一时之气,眼下流言纷纷,正好一并解决,事后再慢慢清理不迟。”他意味深长地说,“西北大胜,这样的好时候,为他们坏了您的威望,不值。”
……
傅今还没回去,他大半夜敲开府衙,把蒋文峰弄出来喝酒了。
蒋文峰忙了一天,精神困顿,却又不得不陪着,心里只想把老师掐死。
“先生,您到底何事这么开心?”蒋文峰强打精神,问道。
两年下来,他已经很了解傅今的真面目了。看他这样子,肯定有喜事要分享,非要别人来问才肯说。
傅今笑道:“过了今晚,那位的名分大约就有了,开不开心?”
蒋文峰怔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您说的是这位?”
“除了他还有谁?”
蒋文峰莫名其妙:“您做了什么?怎么无声无息就……”
傅今笑眯眯,摸出那卷黄绸,抛了过去。
蒋文峰瞅见那抹明黄,一下子吓清醒了:“这……”
“看呀!”傅今剥开一颗花生。
蒋文峰琢磨了一下,想起身施礼,却又被他一把拉住:“不用这些,只管看。”
嗯?
蒋文峰莫名其妙,怀着忐忑的心情拿起来,一展开……
“先生!伪造圣旨是大罪!”
462章 假的
蒋文峰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老师胆子这么大。
这张密诏乍看没问题,完全符合规制。
可仔细一瞧,问题大发了。
它上面的笔迹,是首相吕骞的!
为什么笔迹是吕骞的就有问题?因为吕相爷如果知道有这份密诏在,绝对不可能一直死咬着不松口。
所以,吕相爷肯定没写过这份密诏。
既然没写过,那就是伪造的了。
难怪先前不让他行礼。
傅今一边嚼着花生,一边道:“方才,我去见了吕相爷。”
“……”蒋文峰只要想象一下那个情形,就想替吕骞打死眼前这个人。
这比威胁还无耻。
试想,吕相爷一展开密诏,看到自己的笔迹,是什么心情?
最可恨的是,他还得把这口气给咽下来。
既然能伪造一份,就能伪造第二份。
哪怕这密诏并不是完全没有破绽,上面的玺印可以细查真伪,可这种事,事后查清有什么用?只要天下人这么认定,真相不重要了。
“老相爷答应您了?”
傅今笑着点头:“他进宫了。”
“……看来十拿九稳了。”
蒋文峰清楚这位的本事,如果皇帝在朝中还有信任的官员,大概就是这位吕相爷了。
他简直想为吕相爷掬一把同情泪:“老相爷这是上船了?”
“是啊!”傅今十分愉快,“帮了这一回,他再想跳出去,可没那么容易了。”
“……”
“你这是什么表情?”傅今不满道,“我这么做,可是成全了他!”
蒋文峰不以为然,吕相爷好端端的,要他成什么全?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辅佐过两朝皇帝,深受信重,等太子登基,他也差不多该退下来了。哪怕什么也不做,到时候也风风光光的,何须跳泥坑?
“你不信?”傅今一边剥花生壳,一边语重心长,“跟你说,咱们这位老相爷,早年被长公主救过命,又经思怀太子举荐,才踏上官途。他这人是个君子,眼睁睁看着思怀太子绝嗣,本来心里就不好受。我几次三番上门恳求,更加深了他心里的愧疚。偏他又碍于君臣名分,生怕动摇朝纲,不敢动弹。现在看似被我威胁,其实也是给了他一个理由,终于可以放下心理负担,去做这件事了。”
吃完花生,他灌了一口茶,续道:“再说,你当他这些年来,心里没有忧虑吗?眼看太子是这个样子,信王心机深沉,安王也说不上好,将来还不定怎么样。只不过,他这人是君子。”说到这里,傅今摇了摇头,“所以说,当君子吃亏,明明心里想做,还要受制于人。不过当君子是项好品德,你要好好遵守。”
蒋文峰偷偷翻白眼。劝自己做君子,好让他欺负吗?
“先生,这么说,以后老相爷会站在我们这边?”
“没这么简单,”傅今说,“他身为首相,顾虑的事情多。只能说,日后咱们把这事做出苗头了,他会推上一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蒋文峰默默点头,听他详详细细把整件事说来,只想对这位老师……敬而远之。
这边用流言推波助澜,将杨殊陷于必死之地。那边上门苦求,用昔日恩义加重老相爷的愧疚。然后拿出伪造的密诏,给了吕骞不得不动的理由。
最可恨的是,连吕骞面圣的事,都暗藏心机。
那枚玉环是真的,背后的密诏是假的。
他把真玉环送进宫,却把假密诏留下来。
好了!局面一览无余,皇帝该做出选择了。
一边是甚嚣尘上的流言,出自太祖之手的密诏,另一边是开疆拓土的战功,宗叙与郭栩的请求。
否决杨殊的身份,撕破脸?
不错,皇帝稳坐江山,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可接下来的麻烦少不了。
如果换成一个年轻的皇帝,或许为了这口气,也不肯低头。
但是现在这位老了啊,身体不好,没有心力跟臣子斗来斗去了。
与其放在明面上斗,不如暗中收拾,身为皇帝还找不到机会吗?
年纪大了,求稳。
所以,他屈服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
傅今伸了个懒腰:“唉,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啊!我先回去睡了,你随意。”
蒋文峰抽了抽嘴角。
见鬼的年纪大了!人跟人的年纪能一样吗?
……
吕骞出宫的时候,已近三更。
他站在皇城前回头看,巍峨的宫墙象征着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希望,自己给这个国家带来的是一线生机,而不是祸乱的根源。
这时,皇帝也出了明光殿。
“去千秋宫。”
“是。”
御辇抬起,往千秋宫去。
还在画画的裴贵妃出门相迎。
“爱妃这么晚还没睡?”皇帝柔声问道。
裴贵妃笑道:“今晚哪里睡得着呢?”
皇帝若有所思:“是想念殊儿吗?”
裴贵妃亲自服侍他净面洗手:“一是欣慰,他总算长大了,不再那样胡闹,能做一点正事了。二是为陛下高兴,西北大胜,您的功绩辉耀史册。”
皇帝便露出淡淡的笑来:“所以爱妃这么晚,还在画画庆祝?且让朕看看,你画了些什么。”
裴贵妃笑着让宫人取画纸来。
皇帝细看,却是青山流水,绵延千里不绝。
“恭喜陛下,江山永固。”
皇帝扶起裴贵妃,神色复杂:“这固然是一件喜事,可最近流言越发张狂了,爱妃不担心吗?”
裴贵妃脸上笑容一僵,紧张地问:“陛下,您先前说这事不必忧心,莫非又出了什么问题?”
皇帝深深看着她,见她神情紧张中带着疑惑,心里一松,说道:“是有点麻烦。不过,朕已经想好了,此次定然一劳永逸,日后爱妃再不必忧心了。”
裴贵妃笑了起来:“臣妾相信陛下。”又喜滋滋地问,“陛下会让殊儿回来一趟吧?两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陛下能否让他在京城多留一阵子?西北苦寒,等过了冬天再让他去……”
皇帝口中淡淡应着,心道,他这次回来,不必出去了。
与放虎归山相比,还是留在身边恶心吧。
463章 封赏
第二日朝议。
今日的主题自然是西北大胜,不管先前有多重要的事,在这事面前,都要推后。
宗叙的战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胡人退兵百里,凉川已尽在掌握。
边境线更改,一应设施也要跟上。
比如建城,设关,调拨驻军,铺建官道,开放民道等等……
这些事,够相应衙门忙上几个月的了。
哪怕放到皇帝面前讨论的,都是一些关键性的决策,还是一直忙到午后。
最后一个问题是封赏。
大肆封赏宗家,已经是肯定的了。郭栩调回,重新进入政事堂,也没有疑问。但如何封赏另一个功臣,却叫众臣拿不定主意。
礼部堂官迟疑道:“杨牧监有此大功,按例当封侯。”
除了承恩侯这样的恩赏爵位,侯爵从战功来,这是明明白白的。
只是皇帝态度暧昧,他们这些近臣也不傻。最近的流言,已经让皇帝很不喜了,谁提谁是二愣子!
这样想着,还真有个二愣子出头了。
“圣上,既然要封赏杨牧监,还需先行清理流言。事涉皇族血脉,逆贼妖言惑众,若不清理,只恐皇族威望受损。”
还有个三愣子接口了:“清理流言?先前府衙抓捕了一批传谣之人,结果非但没能堵住他们的嘴,还让流言愈演愈烈。本来只是无稽之谈,我们把它当一回事,倒叫人以为是真的。”
四愣子跟着说:“难道就这样不管?你也不看看外面传成什么样了!朝廷不理会,倒显得心虚!”
二愣子附和:“不错。流言至此,无论如何,都该有一个交代,还请圣上下诏。”
“圣上是真命天子!就因为一些流言,便要诏告天下,这才是威望何在!”
几个愣子吵了起来。
皇帝头风才好一些,被他们吵得脑仁疼,不禁眉头大皱。
首相吕骞出言喝止:“吵什么?朝堂上好好说话!”然后去请示,“圣上?”
皇帝收到他的眼神示意,想着反正逃不过,早说早了,便道:“拟诏。”
二愣子以为自己吵赢了,得意洋洋。
不料皇帝开口却是:“昔年天家惨事为世所知,朕之长兄横遭祸劫,全家罹难。幸而永溪王妃临死产子,留下一丝血脉。先皇痛失爱子,恐其夭折,思及朕之长姐福泽深厚,故将曾孙托庇名下。却有逆贼不知何处得知,曲解先皇一片慈心,妖言惑众。朕今日诏告天下,复其名姓,令其归宗,供奉长兄香火,以慰先皇在天之灵。再有信口雌黄、混淆视听者,严惩不贷!”
高阔的朝堂上,只有皇帝的声音在回荡。
事先没有得到一点风声的众臣,傻眼了一片。
拟诏的那位差点连笔都没握住。
什么?他们都以为,拟诏是为了澄清流言,怎么就成了……归宗?
这到底演的哪一出?
虽然这流言传出来,他们中间有些人确实怀疑那位的身份了,可没有人认为,皇帝会让他归宗的啊!
所以,那位杨公子以后就是宗亲了?
皇帝索性一口气说下去:“令宗正补玉牒,礼部拟封号……”
他顿了一下,扭头问:“吕卿,你说什么封号为好?”
吕骞答道:“永溪位于越地,圣上不如再取一个越地州名。”
皇帝摇头:“他是朕长兄之后,自不同其他人。何况此行于西北立下战功,应当再提一等,就封越王吧。其父追封亲王爵……”
看着众臣一脸惊呆的样子,皇帝心中总算好过了一点。
他够宽待了吧?秦王晋王的后嗣给的都是郡王爵,因着战功将他提为亲王,而且封号直接用的国名,谁还能说他亏待兄长之后?那流言不攻自破。
贵妃听闻,也该明白他的心。
皇帝忽然觉得,这步棋下得一点没错。
封了王,就不好出京了。
这小子,才出京两年,就把宗叙和郭栩一起收买了,再放到外面去,能放心?
不如留在京中,高高架起,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玩不出花来。
皇帝说完,见下面一点反应也没有,面露不悦:“朕的话没听到吗?”
有机灵的立刻拍马屁:“圣上仁心仁德,厚待兄长后嗣,当真一代仁君……”
众臣如梦初醒,跟着夸了起来。
……
博陵侯府早就退出了中枢,这样的朝会当然没资格参与。
而近日流言纷纷,在西北战报传来的那一刻达到了巅峰。
这本来是一件极荣耀的事,偏偏因为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添上了一抹阴霾,弄得博陵侯府众人都不好出门了。
试想,一出门就被人用别有意味的眼光打量,甚至拐弯抹角地探问,能舒服吗?
世子夫人卢氏就是这样满腔怨气。
那小子,好不容易有了功劳,还要搭这么件破事。
沾光沾不上,倒让他们看尽眼色。
晚饭过后,一家子坐着喝茶,卢氏忍了又忍,终于问道:“侯爷,那个流言,不会连累我们吧?”
她嘴碎,在家向来惹人厌,但是这句话,问到了众人心坎里。
事涉皇族血脉,换成别人早就性命不保了。可这小子身世有点说不清,再加上有贵妃在,指不定安然无恙。
但是也不一定,皇帝先前把他贬出京,不就是厌了他吗?会不会借机发作呢?
博陵侯托着茶盏,沉吟不语。
卢氏又道:“老三也真是的,怎么到处得罪人?思怀太子之后,亏得那些人编得出来。”
博陵侯的脸色却不对起来。
真是编的吗?恐怕不见得。
他不习武,因而那些陈年旧事没有亲身参与,但二弟的死因他是知道的。
二弟因救援思怀太子而死,不久后二弟妹难产落下重病,躺了几个月也去了。
他后来才见到那个孩子,总觉得比想象中要大几个月……
正想着,外头传来骚动,有管事急步而来,进了院子就喊:“侯爷,圣旨、圣旨来了!”
一院子人瞬间慌了。
卢氏喊道:“是那小兔崽子的事?侯爷,这不关我们的事,您要到圣上面前申辩啊!”
她这样子,惹得世子杨轩大怒,按着她的头跪下来:“圣旨都到了,你说的什么话?赶紧接了旨再说!”
宣旨的太监进来,恰巧听了小兔崽子那句,皱了皱眉。
看他脸色不好,杨家众人自是更加慌乱。
好不容易准备好,太监展开宣旨:“皇帝诏曰:博陵侯抚育越王有功,特赐……”
后面说了什么,心惊胆战的侯府众人顾不上了,他们听到抚育有功四个字,已经懵了。
等下,越王?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