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章 夜袭
郭栩开始了他艰辛的蹲守过程。
来换酱菜的胡人好多天没动静,他每天连城墙都不下,就蹲在那个位置。
胡人来攻城了,他不但不躲,还两眼放光,恨不得钻出头去喊一声:你们谁要换酱菜?累得保护他的小校一刻也不敢放松。
幸好冻了冰的城墙不好爬,齐军将士守得稳稳的,不然胡人爬上来,郭相爷的脑袋第一个保不住。
如此遵守了半个月有余,大概胡人也忍不住了,看看这边没什么动静,某天半夜,郭相爷又听到了仿佛天籁般的粗哑嗓音……
山坡上,苏图远眺城关的方向。
两个月快到了,砾石坡的守军仍然有条不紊。
不愧是齐国最精锐的部队,宗叙的亲兵。
这让他的心思越发迫切起来。
有宗叙这样的人在,只要齐国朝政不乱,图谋南下,恐怕连白门峡都打不进去。而宗家世世代代镇守西北,听说宗叙的长子也颇厉害,等宗叙打不动了,他也该成长起来了。
这么一算,至少三十年,想都不用想。
但是,如果能在这一战里把宗叙弄死,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到时候他在此建起统一的政权,骤失统帅的西北军自顾不暇,哪里腾得出手来对付他?
若是能够在宗锐还没成长之前,想办法将他弄死,那么用不了三十年,只要十年,便能南下!
这些念头,在苏图心里翻来滚去,最后变成了灼热的渴望。
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如果不能在这段时间里弄死宗叙,就没希望了。
营地里传来喧闹声,苏图看了一眼。
不需要他问出口,亲卫巴东便派人去打听了。
过了会儿,有人来回复:“是格桑部和雄鹰部在闹,说食物不够吃了。”
苏图面上闪过一丝厌恶。
什么食物不够吃?早在动身前,他就下过令,每个部族带足三个月的军粮。何况格桑部和雄鹰部并不弱,还早早投靠了他,在这场内战中损失不算大,还没到精锐都吃不饱的地步。
他们这样闹,是在向他要好处。觉得自己是八部合一的大功臣,不甘心雪狼部凌驾自己之上,总想从他这里割点肉过去。
“去告诉他们,好好打完这一仗,乞胡部的牛羊再分他们一些。要是还闹,就给我滚!”
“是。”
不多时,营地安静下来。
巴东说道:“大汗,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再这样下去,大头都让他们分走了。”
苏图淡淡道:“再忍个把月,先把大事做了。到时候他们要是还不收敛……”
他眼里露出杀气。
巴东明白了,高兴地说:“早该这样了。他们仗着自己功劳大,什么都要最多。凭什么啊!我们雪狼部的勇士,才是最大的功臣。”
苏图心不在焉地听着,琢磨用什么法子攻城。
攻城损耗本来就大,齐军还筑起了冰墙。胡人并没有太多的器械,单凭投石车,根本砸不开城门。
如果没有时限,只要一直拖着就行,没了粮食早晚守不住。偏偏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一筹莫展的苏图,想着想着,看到城墙上好像起了骚乱。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吩咐:“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不会是齐军内乱吧?那样的话可就是天赐良机了。但理智告诉他,这个可能性不高,宗叙的亲自领的兵,怎么可能会内乱?
这次巴东花了些时间才弄明白。
他回禀道:“听说是宗叙为了养伤,将权柄分给两个人。他那个姓杨的学生负责督战,另一位好像是齐国京城来的大官,负责后勤,两个人就给吵起来了。”
“吵起来?”
“对!听动静,好像是那个大官吵不过,也是,他一个文官,又是外来的,怎么可能争得过。”
苏图若有所思。
……
很快,苏图发现齐军改变了策略。
他们不再闭门不出,而是找机会突然杀出来。
轻骑突袭,本来就防不胜防,而且对方贼得很,不但时间选在半夜,而且杀一圈就回去,弄得胡兵恼火不已。
太突然了,每回还没准备好,人家就回去了。
巴东气极:“有本事就面对面打,这样突袭不是勇士!”他又疑心,“大汗,不会齐军想突围吧?先让我们习惯了,哪一天突然杀出去。”
苏图沉默良久,说道:“多盯一盯。”
“是。”
齐军仍然时不时半夜出来骚扰,他们慢慢习惯了这个节奏。半夜城门传来响动,负责巡逻的马上叫醒他们,这让胡兵们怨声载道。
总是大半夜来这么一遭,让不让人睡了?
他们应对得及时,齐军渐渐占不到便宜了。经常跑一圈,发现没漏洞可钻,就飞快地回城。
胡兵们一看,没什么事嘛,于是慢慢没那么警惕了。有时候,锣鼓都敲响了,也没人起床。
巴东气愤不已,跟苏图说:“这些人,真是不合格的战士。万一哪天他们来真的,睡着觉脑袋就掉了。”
苏图很淡定,一边用炭条在纸上画着什么,一边问他:“齐军那个大官,果然和格桑部联系上了?”
“是。格桑部那个老混蛋,总埋怨吃不好,他的部下就偷偷摸摸跟齐军换吃的。”巴东问,“大汗,要不要我们去警告他一声?”
苏图摇头道:“不用去,先盯着,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巴东不解:“还有什么事?”
苏图点了点画满了线条的纸:“你看。”
巴东凑过去,他认得出,上面画的是两军对阵,但这些线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每次突袭的路线。”苏图一条条地点过来,上面标注着代表日期的数字,“每一天,他们都比前一天更靠近中军。”
巴东张大嘴巴,愣了一会儿才道:“难道他们想突袭中军?”
苏图摇头,端起奶茶喝了一口,说:“确切地说,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
巴东先惊后怒:“他们想杀大汗?好大的胆子!下回我们埋伏起来,只要他们一出来,就砍了他们!”
苏图却笑了笑,盯着纸上的墨线,目光阴冷:“不,让他们来。想杀我,一定会出动最精锐的人手,这也是弄死他们最好的机会……”
435章 邀功
杨公子和郭大人又吵起来了。
这回的起因是,杨公子抱怨天太冷,要皮子做新衣。
郭大人说他一点也不懂体恤部下,没看别人连旧衣都保暖吗?
杨公子就生气了,反讽郭大人收买人心,他自己的部下,还需要别人来打抱不平?
然后,两个人就被大将军请去了。
将士们很淡定,瞟了两眼就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这两个人都这么大了,成天为吃的穿的吵架,真是幼稚。听说他们吵架的起因,是不久前杨公子偷摸在角楼里吃锅子,让郭大人看见了。
还好有大将军在,吵就吵吧,不耽误军务就行。
那边杨殊和郭栩进了宗叙养伤的屋子。
郭栩先道:“我已经联系上格桑部的大汗,不过雪狼部最近好像盯他们盯得很紧。杨公子,你看……”
杨殊懒洋洋道:“我已经遵照郭大人的指示,天天晚上出去骚扰胡兵大营,这样还不够吗?”
有求于人,郭栩的态度特别好:“辛苦杨公子了,只是这事没那么容易。这些日子,本官冷眼旁观,发现胡主苏图十分了得,格桑部的动静,只怕瞒不过他。换句话说,我们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接触别的部族。此事千难万险,我们能利用的,只有苏图的一时疏忽。这是我们反守为攻仅有的契机,再怎么花心思都不为过。”
郭栩这辈子都没对武人这么客气过,甚至可以说是低声下气了。
然而杨殊只扯着嘴角笑了笑:“郭大人只需要出一个主意,我的部下可都是拿命在拼啊!这些日子,已经战死了好几个,本公子着实心疼。”
郭栩嘴角抽了抽,心里已经骂上了。
平时拿乔就算了,这是多大的事?如果他们真的做成了,西北起码二十年都不会有边患的问题!死几个人算什么?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何况这次的形势,不死光就不错了!
但是郭大人不敢拿出来骂。这个杨三,脾气乖张,得顺毛捋。
为了自己的升官大业,忍了!
郭栩露出诚恳的笑:“杨公子放心,这事要是成了,我定然上奏圣上,为你们请功。你想想,嘴皮子功夫本官能行,这杀敌的事,不还得你们来吗?这才是大大的功绩。如果真的做成了,公子说不定就能一举封侯,到那时候,你想回京,不就一句话的事吗?”
杨殊想了想:“有道理……”
郭栩再接再厉:“所以,公子就先忍忍,咱们要是一次做成了,就不用在这里苦熬了。唉,别说这日子你过不惯,我也过不惯啊!”
“行吧……”杨殊很勉强地说,想想又加上条件,“咱们可说好了,你要为我表功的。还有我那些部下,你吃着肉了,总得让他们喝汤吧?”
“杨公子这是说哪里话?要吃肉大家一起吃,怎么能让将士们喝汤呢?你放心!”
杨殊这才满意了:“这还像句人话。行,就冲郭大人这句话,本公子也只能拼命了。你说,要干什么?”
郭栩松了口气,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与他们约了时间,准备冒险去敌营一趟。倘若有苏图盯着,这事万万不行。所以,还请杨公子搞一波大事,吸引走苏图的注意力,让他没有功夫盯着格桑部瞧。”
杨殊皱眉:“我们出城偷袭的人马,宜少不宜多。你想搞大事,这有点难。苏图手下那么多人,哪那么容易牵制住他?”
“所以才需要杨公子费心。”郭栩满脸堆笑,又问床上躺尸的宗叙,“宗将军,您说是吧?”
宗叙有气无力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勉强打起精神:“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机会,冒再大的险,也是值得的。”
郭栩喜滋滋,到底是大将军,知道顾大局。
“杨公子,宗将军也这么说,您看……”
“行了行了!”杨殊嘀咕一句,“不是你拼命,说得轻松。”
“本官也要拼命啊!”郭栩一脸悲凄,“深入敌营,人家想砍脑袋,不过一个念头的事。杨公子,我冒的险可不比你小啊!”
杨殊想了想:“倒也是。”
他装模作样,冥思苦想了一会儿,道:“想牵制住苏图,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去杀他!”
郭栩眼睛一亮:“好办法!”
“郭大人!”杨殊继续表达自己的不满,“你以为杀他很容易吗?苏图身边有雪狼卫,个顶个地勇猛。真要这么做,连老师身边的亲卫我都得借走。他们可都是大齐最精锐的战士,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哪怕死一个,都是大齐的损失!”
郭栩连声道:“放心,本官一定为他们表功。活着升官,死了追封,能给的功劳都给!”
“这话是你说的。”
“我说的。”
杨殊叹了口气:“行吧。为了郭大人的事业,少不了拼一回了。”
“多谢多谢。”
商量完这事,从宗叙的屋子出来,郭栩突然愣了下。
什么叫为了他的事业,他只身入敌营,挑动胡部反目,固然是天大的功劳,他们领兵袭杀,难道就不是了吗?
算了算了,大概他们被文臣坑怕了,一定要个保证吧?
嗯,他老郭虽然是个官迷,可节操还是有的。该给他们的功劳,给他们就是了。
待郭栩离开,屋里忽然爆出一阵大笑。
宗叙爬起来,接过亲卫递来的帕子,擦掉脸上的白粉,笑着点了点他:“明明早就做了准备,还要让郭大人背这个锅。这份人情,他算是白欠了。”
杨殊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本来就是嘛,这些文臣,总梦想只身入敌营,一语退万兵,成就千古英名。其实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没有武力在他们背后,谁会听他们的话?老郭又是个好名的,这事真成了,谁晓得他会不会为了青史留名抢掉将士们的功劳。文人一张嘴,那可厉害了,文章一写,传遍天下,都成就他一人的大义凛然,真正流血流汗的都成了陪衬。既然老师将部下交给我,我当然不能让他们落到这样的下场。”
宗叙欣慰:“你虽然总出些怪招,总算心术正,长公主和老侯爷没有白教你,老夫收你当学生也没有白收。”
杨殊正容道:“苏图很难对付,我料想,他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的意图。以他的野心,定然将计就计,反过来引我们入瓮。这一趟必是凶险至极,倘若我回不来,还请老师照应我那些家将。”
宗叙郑重应下:“你放心,只要老夫活着,一定护他们到底。”
436章 真的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杨殊换好盔甲,对屋里两个人道:“成败在此一举,今晚我们要格外小心。完成任务固然重要,自己的性命同样重要。”
明微回道:“你在明处吸引注意力,会比我们凶险得多,自己更要小心。”
杨殊挑眉道:“放心,我才不会给你机会找别人呢!一定活着回来。”
明微失笑:“你这理由敢不敢让别人听一听?”
“有什么不敢?”杨殊理直气壮,“我就不信他们乐意头上绿油油!”
“……”宁休到底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真是没脸没皮,这么大的事,就只惦记着绿不绿的。
“那我走啦,”杨殊依依不舍,到底还记得屋里还有个,随口问了句,“师兄,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吗?”
宁休冷冷道:“你们俩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殊一点也听不出他不高兴,或者听出了当听不出,笑眯眯地说:“那我下去集结了,等你们的信号。”
待他离开,明微提起早就收拾好的两个包裹,交给宁休一个:“我已经好了,先生还有什么东西要准备的吗?”
宁休摇了摇头:“玄术我不及你,都听你的就是。”
明微道:“你我玄术同出一源,同心协力行事,自是得心应手。可惜人手少了一点,今晚注定是一场苦战。”
宁休肃容:“我定会尽己所能。”
时候差不多了,两人出了屋,悄悄摸到城墙边上。
这里是角落,十分偏僻,他们连自家守兵都没惊动,便如一只夜鸟,轻飘飘地落下去了。
两人到了山坡,明微道:“木鸟就在包裹里,先生看到信号,便依照约定行事。”
宁休点了下头,又有些愧意:“要不,我们换一换?你的武功不如我,且是女子,进敌营不如我方便。”
明微提了提手里的包裹,直言不讳:“这是我所布的最复杂的一个阵,不但时间紧迫,而且随时需要变动。先生,你并未精研玄术,恐怕不够应对。”
宁休叹了口气。
“何况,你要做的事,同样很重要。永清公主已死,苏图手下有一批前燕旧人。上次攻城的时候,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他们甚至能更换躯体。这些活死人十分可怕,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什么异术,先生需要时时盯着,发现了便立刻解决。”
宁休点头:“好。”
“还有弓弩,先生飞在天上,无所依凭,一旦进入弓弩的射程,极其危险,一定要小心隐蔽。”
“我明白。”
“那我去了。”
“嗯。”
明微抖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套胡兵的衣裳穿上,又戴上厚厚的皮帽。
也不知道她怎么弄的,东弄一下,西摸一下,很快看起来跟胡人没两样了,走出去,别人只会以为,她是个长得有些矮小的胡兵。
最后,她把包裹里剩余的东西,塞进腰间的皮囊,试了试,能够随意取用,便将之扣了起来。
宁休想起一事:“对了,你的箫丢了,还没找到备用的吧?”
明微道:“无妨,我可以用口哨。”
“到底不是自己用惯的,不顺手。”他解下自己的琴,不知道打开哪个暗格,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根箫来,“这是我一位朋友用过的,存放在这里,一直没动。你先拿去用,回头再还我。”
明微接过,摸了摸这根箫,赞叹道:“好东西。”
宁休笑笑:“你的箫丢了这么久,都没有再备,想来是个挑剔的。这根箫是雷音竹所制,想来你会满意。只可惜不是我的,没法送给你。”
“能借用一回就够了。”
明微将之藏到腰间,藏到衣服里。
“我走了。”
“好。”
明微下了山坡,很快进入胡兵营地。宁休看她在营门口略停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就被放行了。
宁休解开自己这个包裹,将木鸟的几个部件组合起来,贴上灵符。
看着这木鸟,他忽然想起师父生前说的话:“我们这一脉,百多年前曾经名动天下,甚至被称为玄士之首。然而,传至某位祖师爷的时候,徒儿还未出师,便意外身故,失去了师门最重要的一件东西,骤然断了传承。从此以后,师门便改了规矩,徒弟可以多收,只取一人为真传便是。你那小师弟,就是个占名额的,为师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将来你有机会,定要寻回那件东西,补全传承。若是你寻不回,便将这个遗命传下去,直到找回为止。”
其实宁休并没有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失去百余年的东西,想再找到,谈何容易?何况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但是,看着明微,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仿佛她得到的,就是师门完整的传承。
可师父明明说过,本门一脉单传,只有一位能得到真传。他在这里,她怎么可能是?
宁休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杂思扫到脑后,定睛看向敌营。
等了好一会儿,他看到某个位置烧了起来。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很快,城门打开,一队轻骑飞奔而出。
胡人早已习惯这一幕,盯守的胡兵敲锣传信。
胡人营地很快做好应对。
若是以往,这支轻骑骚扰一圈,就会离开,但是这次却不大相同,他们直接撞了进去。
便在这时,宁休坐上木鸟,催动灵符,飞上半空。
这次要来真的了。
……
“大汗,他们又来了。”胡营中军,巴东禀报。
苏图“嗯”了一声,一反常态,取出帽子戴上:“召集雪狼卫。”
巴东愣了下:“大汗,难道今晚要……”
“按照规律,今晚他们的路线,应该会直取中军。”
巴东一凛,大声回应:“是!”
苏图想了想,又叫住他:“让雪狼卫埋伏在周围,晚一点再过来,一定确保他们全部都进了包围圈。”
“是。”
巴东出去了,营地很快响起了喊杀声,以及乱糟糟的脚步声。
苏图皱眉,正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巴东就回来了:“大汗!营地里突然冒出很多齐军!”
437章 敌营
苏图掀开帐帘,看到的便是乱糟糟的营地。
喊杀声四起,光线不足,照得到处都是憧憧暗影。
他转头吩咐:“去后军,叫祖母的人出来。”
“是。”
齐军总共才那么点人,怎么可能会突然杀出这么多,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苏图知道那女人身负异术,这必是她搞出来的东西。
中原的玄术,就由中原人去对付!
只是这么一来,要拖延一些时间了。
巴东亲自去后军传信。
为首的老头听完他的话,率先出了营帐,选了个骚乱的点走过去。
夜色中,有齐兵提刀大砍,因为光线不足,胡兵一时分不清哪个是敌人。
老头走过去,骈指一点,那个提刀砍杀的齐兵突然变成一张薄薄的纸,掉落在地。
“是纸符术。”老头说,“对方很厉害。”
这符纸的模样,他看着很眼熟。
巴东说:“有劳老神仙,把这些作怪的东西收拾了。”
老头点点头,扭头唤道:“张三。”
张三答应一声,说:“滕老,就是那个姑娘吧?”
“应该没错了。”他叹了口气,“当初要是没放她走,公主也不会出事了……”
张三道:“当初哪里知道,她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公主命我们守在那里,便不敢离开……”
老头摇摇头:“再提这个没有意义,把他们都叫出来吧,先将这些纸人清了。”
“好咧。”
此时,宁休已经飞上了半空。
今天多云,本就淡薄的一轮黑月,时不时隐入云层不见。
他在夜色的掩盖下,在营地上方盘旋。
骚乱持续了一阵子,后军的营地里,跑出来一些人。
这些人穿得和胡兵不太一样,身上有一种古怪的气息。
宁休取出特意准备的小型弓弩,抽出一只箭,压上弦。
这箭的箭尖闪烁着微弱的血光,是他和明微花了几天时间特制的。
上面淬了由黑狗血、糯米水等物调配而成的镇邪水,专门为了镇这些东西。
这些人一出来,就散开了。
宁休对准其中一个,扣动悬刀。
弩箭破空,从上而下,贯穿入体。
那人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慢慢流出一股黑血,不动了。
宁休松了口气,镇邪水有用就行。
那人的死,引起了一阵骚乱,胡人纷纷寻找敌人的位置,却没有人往头上看。
宁休已经挪开目光,去寻找下一个了。
……
营地大乱的时候,郭栩小心翼翼地坐着吊篮,下了城墙。
已经有胡人等在那里了,对他行了个礼,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招呼:“大人。”
郭栩露出亲切的笑:“我们走吧。”
胡人问:“您不带几个人?”
郭栩潇洒地挥挥袖子:“某与你家大汗相见,何须带人?”
这胡人不知道中原文士的德性,露出佩服的表情,向他伸出大拇指:“大人是真正的勇士。”
郭栩谦虚地笑笑,伸出手:“请带路。”
两人走小路,绕了一大圈,悄悄入了左营。
和闹腾的中军不同,左营安安静静的,只有值守的士兵。
郭栩心领神会。
果然,胡人几大部族互相并不信任。中军闹成这样,左营都不动弹。
他信心又足了几分。
这胡人领着他来到一座高大的营帐前,跟守兵用胡语说了几句话。
那守兵点了点头,进去禀报,很快请他们进去。
郭栩整整衣裳,随之入内。
但见这座营帐里,坐了好几个人。
为首的胡人,已经上了年纪,一脸大胡子半白,身材仍然壮硕。
下首几个,看起来也是部族中的高层。
郭栩不卑不亢行礼:“齐国郭栩,见过诸位。”
格桑部的大汗居高临下看着他,胡人口音很重,听起来含糊不清:“你就是那个换羊肉的?”
“是的。”郭栩换了胡语回答,十分标准。
格桑大汗惊讶,也换了胡语:“你还会说我们的话?”
郭栩优雅一笑:“我们齐国的文臣,凡是能坐上高位的,一定是饱学之士。我曾在翰林院为官,那里是全国最有学问的人集中的地方。不止胡语,西戎那些部族的话,我也会一些。”
格桑大汗另眼相看:“你们中原人,果然都很厉害。”
郭栩微露笑意:“中原人擅长治学,就像胡人擅长打仗一样,我们各有所长。这天底下,有很多的部族,不同的部族擅长不同的东西,这是老天的安排,让我各展所长,组成世间的繁华。”
格桑大汗很开心:“我还以为,你们中原人很看不起异族人,总称我们为蛮夷,怎么你不是这样?”
郭栩道:“这只是一部分人的看法。能够占据这么大的草原,拥有这么多的子民,怎么可能一无是处呢?就像大汗您,我一来,发现营地井然有序,可见大汗威仪,麾下勇士英勇。”
格桑大汗高兴之下,向他竖起大拇指:“你是我见过的,对胡人最和善的中原人。”
郭栩含笑:“既然如此,大汗可愿赏我一碗奶茶?听说胡人,一日离不得奶茶,也让我尝一尝当胡人的滋味。”
格桑大汗哈哈大笑,吩咐下仆送奶茶来。
装奶茶的银碗甚是精致,郭栩端在手上,仔细欣赏了一番,才慢慢饮尽了。
嗯,味道有点怪,但是别有滋味。
格桑大汗请他坐下,说道:“你要见我,有什么事吗?我们用羊肉换你们的酱菜,是公平交易。如果你想换更多,那不行,我们自己也要吃的。”
郭栩笑道:“大汗不是心知肚明吗?”他伸手指了指,那里是吵闹传来的方向,“中军大乱,为什么您稳如泰山?”
格桑大汗回道:“那是雪狼部的事,苏图大汗没有求援,我们不会插手,这是我们八部之间的约定。”
郭栩却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格桑大汗看他这样笑,心生疑惑:“你笑什么?”
郭栩道:“若是以前,我肯定相信大汗的话。可是现在,你们八部已经合一,苏图是雪狼部的大汗,同时也是你们八部共同的大汗。很快,他就会成为汗王,凌驾于您之上,对不对?”
438章 良机
格桑大汗表情不变,但却没有应答。
郭栩也不急,从双方交换食物说起,谈起了两国不同的饮食习惯。
他是真的博学多闻,从食物说到起源,说到气候地理,侃侃而谈。
反倒格桑大汗有点心不在焉,频频看着营帐门口。
中军的喧闹声更大了。
谈着谈着,外边传来胡人的对答。
“你们大汗呢?”
“大汗已经休息了,巴东大人有什么吩咐?”
“快把你们大汗叫起来。苏图大汗有命,速去围剿齐军。”
“大汗很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巴东大人,只有小股齐军,不需要我们出动吧?”
“啰嗦什么?苏图大汗的命令,你们敢不听?”
这胡兵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心有不甘,随即回道:“是,小的这就去禀告大汗。”
“最好快点!别让我们大汗等!”对方扔下去,骑着马走了。
营帐里,郭栩的脑筋飞快地转动。
今晚的计划,他和杨殊推演过很多回,所以他很清楚,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定是那明姑娘,用异术制造出混乱,成功使得中军大乱。
苏图一时难以理清,便从其他部族调兵。
不过格桑大汗不知内情,肯定不会这么想。
郭栩转头看去,果然看到格桑大汗脸色沉了下来,极是不快。
“大汗。”守在外头的胡兵进来禀报。
才张开嘴,就被格桑大汗打断了,他很平静地说:“阿鲁,你带一营勇士过去,听从苏图大汗吩咐。”
陪坐在旁的一名胡人贵族站起身,答道:“是。”
格桑大汗转回头,对郭栩笑道:“看来今天晚上不是招待贵客的好时机,只好请客人先回去了。”
眼看他要送客,郭栩紧急之下,只得出声:“格桑大汗!下官走了无妨,可您就错过一个天赐良机了。”
格桑大汗没说话。
郭栩怕他不给机会,很快接下去道:“同样都是天神的子民,苍王的后裔,为什么雪狼部就要凌驾于你们之上?苏图的野心,您不清楚吗?只要这一仗打完,格桑部还有机会被称为格桑部吗?”
这番话,基本就是挑明。
格桑大汗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
外头乱得离谱。
亲卫们时不时进来传讯。
苏图却稳坐中军不动。
他知道今晚这个局,对方必定费尽心机。突然出现的齐兵影子,隐藏在暗处专杀异人的杀手,都是为了隐藏的齐军,让他们有机会杀进这个营帐。
而自己也做了相应的准备。
不管外面打得多热闹,最后的战局都在这里。
他只要把握住根本就够了。
是以,他宁愿去调别的部族的人力,也不肯动用雪狼卫。
这支只有几百人的队伍,才是最后的关键。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外面的喊杀声远去了,帐帘忽然被掀了起来。
他看到身穿齐军盔甲的将士冲进来。
为首的那个,解开面上罩甲,露出他熟悉的脸庞,笑出一口白牙:“我们又见面了。”
苏图面沉似水,低喝:“来人!”
埋伏在中军帐周围的雪狼卫立刻围了过来:“在!”
杨殊瞟了眼这些雪狼卫,笑道:“你果然早有准备。”
苏图握住自己的长刀,慢慢站起来:“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杨殊握紧自己的枪:“这话应该我来说才是。既然来了砾石坡,就留下别走了!”
双方目光相触,杀意碰撞,如有火花迸射。
……
同伴一个个被杀,得到消息的滕老面色沉凝。
“滕老,怎么办啊?”张三急切地问。
滕老沉声道:“急什么?对方偷摸暗杀,为的就是不让我们破阵。只要我们破了阵,营中骚乱就会停止,到时候杀手潜伏在那便一目了然。叫孙六他们过来,我们破阵再说。”
“哎!”
张三很快喊来十几个人,围着滕老七嘴八舌:“您老是不是找到破阵的方法了?我们要怎么做?还是找到那个杀手了?”
滕老抬起手,制止他们,说道:“这个阵没那么复杂,不过是设法排布聚起阴气,让纸符术变得更为逼真,分不清真假而已。你们分头去下面这几个地方,破坏掉聚气的通道就可以。”
他分派了任务,每两个人去一个点,很快分配完毕。
“滕老,”张三问了句,“您要不要回营帐躲躲?那个杀手实在是防不胜防。”
滕老摇头:“不找到那个人,没法安心。你们小心防备,看伤口,对方很可能躲在高处,要特别留意树上和山坡上。”
“是。”
“去吧。”
同伴纷纷散开,滕老一个人爬上瞭望台,仍然锐利的目光,一点点扫视着营地。
忽然,他听到“嗖”的一声,惨叫声随之响起,一个同伴被暗杀了。
滕老定睛望去,又是一箭爆头。
那个位置,周围并没有高地,对方到底在哪里射出的箭?
滕老抬起头,感觉眼角好像闪过一样东西。他急忙追着那东西看过去,吃了一惊:“天上,快,叫弓手把他射下来!”
宁休见自己被发现了,毫不犹豫地飞远,找那些周围没有弓手的异人下手。
只是这么一来,他几乎处处受制,机会变少了。
滕老冷笑一声,将追杀宁休的事交给胡人弓手。
只要找到这个杀手就好办,现在最麻烦的,便是那个布阵的人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一个个破坏掉,就能把那个人揪出来。
滕老端坐不动,听着回报的消息:“巽位破了。”
“咸位解决。”
“临位也破了……”
消息一个个传来,滕老的脸色变得好看起来。
看,每个阵眼被破掉,这些纸符术的威力就降一分,只要再破几个……
“呜……”
幽幽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明明营地这般混乱,它却清晰地钻入耳中。
滕老起先没察觉异常,等他发现,周围竟下起了细雪,阴冷的空气,随后将他们包围。
“怎么在这个时候下雪了?”张三抱怨,“这下子更冷了。”
滕老仰头看了看,喃喃道:“不对,这不是雪。”
张三愣了下:“不是雪,那是什么?”
滕老伸出手,但见这些雪落在他手上,飞快地化成一滩乌黑的水,气息腥臭。
“这是阴气。有人在招魂!”
439章 使命
箫声幽幽,传遍胡营。
浓烈的阴气,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凝结成肉眼可见的细雪。
它们落在谁的身上,谁就会冻得一哆嗦。
那种冷意,和单纯的气温低不一样,会钻进骨髓,一直冻到人心里。
雪越落越大,不时有人打喷嚏。
滕老他们几个,却丝毫不受影响。
或者说,这种阴气包围的环境,对他们来说更舒服。
他们都是随永清公主陪嫁到草原的奴仆,为了更长久地侍奉公主,服了前燕的宫廷秘药,将自己转变成活死人。
现在的他们,拥有更长的寿命,但同时也失去了活人的体征。
这些阴气,不但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甚至还能滋养他们。
但是,滕老等人不但没有半点笑容,甚至心更沉了。
他们是活死人,但这整整一营的胡兵不是。
“快,找人!”滕老喊道,“分头找人!吹箫的那个!”
“是。”
然而,他们才刚刚跑出去,便有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过来,浓烈的阴气里,慢慢浮现出幽暗的人影。
这些人影身材高大,虽然看不清相貌,却能看到盔甲的模样。
箫声转为凄厉。
已经显形成功的那些,齐齐挥舞手中的大刀或长枪,发出一声厉吼。
“怎么回事?”有胡兵喊道。
“不知道啊!”
“齐军,这是齐军!”
“巴东大人不说是假的吗?杀掉他们就好了。”
胡人凶悍,虽然这些阴气浓重的黑影,在夜色里极为恐怖,但他们还是一个个提起长刀,砍杀过去。
依照刚才的经验,只要砍中了,这些齐兵就会变成一张纸。
可是这一回,和他们想象中不一样了。
大刀砍过去,只是将阴气击散了一些,对方却提起武器,重重还击而来。
“啊!”有人被砍伤了,他们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为什么不变成纸?”
“好疼!我的肩膀!”
被砍中的胡兵几乎整条手臂都被卸下来,更可怕的是,伤口迅速被黑气占据,转变成腥臭的黑水。
“啊啊啊……”那个胡兵惨叫起来,抱着手臂直打滚。
黑气蔓延,很快整个人都变得青黑,眼睛发直,缩在地上痉挛不止。
其他胡人惊住了。
有的凶悍地大喝,也有人跪地祈求天神的庇佑。
这一幕不仅发生在一个地方,整个中军,迅速陷入了另一种混乱。
滕老大喊:“找人!快点找人!别的不要管,只要弄死招魂的人,就能解决了!”
可营地这么大,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到?
仿佛应和他的喊声,箫声又变了调子。
滕老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腾起了阴气,体内似乎有东西在流失。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因为你们才是真正的阵眼。”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滕老转过头,看到踏步而来的女子。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雁山古道的小镇里,那时他只以为,这女子会些玄术而已,哪怕救走了纳苏,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第二次相见,居然会是如此情形。
“你……”
明微解开胡人的皮帽,丢到一旁。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伪装,在胡人的军营里,一眼就能找出来。
“抓住她——”滕老喊道。
明微握着箫站在原地,嘴边浮起一抹嘲弄的笑。
这些活死人还没碰到她,就听耳边传来幽幽琴声。
宁休已经寻了个地方落下来,此时坐在一面山坡上,专注地弹奏着搁在膝上的琴。
以往,他的琴声总是充满杀伐之气,此刻却柔情似水。
可是,这样的柔情似水,比杀机满溢更叫人恐惧。
因为滕老发现,体内力量流失的速度更快了。
“怎么会这样……”
“生死有命。”明微悲悯地看着他们,“生有生路,死有死道,既然你们已经死了,怎么好再走生路?”
“不,不……我们要为公主报仇,你去死……”
张三跌跌撞撞上前,一掌向她拍来。
明微避都没避,看着张三离她还有半丈远,就生生停住了。
“啊——”婉转的琴声中,张三身上的阴气流失得更快,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脸庞,迅速凹陷下去,迅速变成了一具干尸,僵立在原地。
“当家的!”张三婆娘凄厉地大叫一声,冲上前去。
但她一接触到张三,也跟着僵立住了,很快变成了第二具干尸。
琴声婉转,夜风拂动,乍听起来,诗意而悠远。
然而伴随着它们的,却是叫人惊惧的一幕。
这些活死人,一个个变成干尸,成为战场上阴气的来源。
宁休停下弹奏,背起琴囊,几个纵跃,便到了明微身边。
“这些是多年战死于此的齐军?”
“嗯。”明微看着阴兵与胡人厮杀,轻声道,“他们虽然死了,但生前强大的意念,一直保存到了现在。哪怕已经失去了记忆,也还记得杀敌的本能。”
阴气中,更多的齐军魂魄被唤醒过来,加入杀伐。
宁休看着其中一个身影道:“那个也是齐军吗?”盔甲完全不同。
明微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顿了一下,才道:“看他的军服样式,恐怕是前燕的战士。”
“竟是前燕……”
明微注视着他们,道:“异族入侵,哪里还有朝代之分?齐国也好,前燕也罢,都是一样的祖先,一样的血缘。哪怕前燕已经覆灭,这些战死于此的前燕战士,仍是民族的英雄。他们曾经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保卫着身后的家国,哪怕已经改朝换代,他们仍记着自己的使命。”
阴气中,喊杀声仿佛从遥远的历史传来,那是从来不曾变过的守护家国的决心。
其他部族的胡兵,此时站在中军营前踯躅不前。
“大人,我们怎么办?”格桑部的领兵大将问阿鲁。
阿鲁思索半晌,最后道:“走,我们回去!”
“是!”领兵大将高兴地领命。
看这情形就知道麻烦了,他们干嘛要凑上去?格桑部勇士的性命不值钱吗?
格桑部一走,其他观望的部族,也都走了。
哲林部的势力相对较小,将领犹豫着问:“大王子,我们就这样走了,事后怎么向苏图大汗交代?”
那位大王子道:“别人都走了,我们凑什么热闹?他苏图先撑过这一关再说吧。如果撑不过去……哼!”
440章 退兵
格桑部的大帐里,郭栩谈笑自如,仿佛一点也不担心中军的厮杀。
他甚至有心情向侍奉的下仆再要一碗奶茶,与之探讨煮法。
格桑大汗反而没那么冷静。
听了郭栩那句话后,他就陷入了沉默。
身为一部大汗,他当然知道郭栩说那些,为的是挑拨格桑部与雪狼部的关系。
但,他不能不多想一想。
因为郭栩说中了他最担心的事。
这一仗结束,苏图站稳脚跟,以后还会有格桑部吗?
要知道,乞胡部已经被完全吞并了。他们的战士要么死了,要么逃了,妇人小孩和牛羊被其他各部瓜分。
刚刚经历过那样一场内乱,草原上死尸遍地,苏图却不肯休养生息,其野心昭然若揭。
而攻城的时候,其他部族都被派往最凶险的地方。
一想到这两个月损失的战士,格桑大汗就心痛得滴血。
之前内战,他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的战士,现在再损耗,想要恢复到先前的规模,恐怕要等妇人生出下一代了。
听起来,好像格桑部得了大便宜,把乞胡部的家当给分了。
可人都没了,放羊都不够,又有什么用?
但是,听这个中原人的?
格桑大汗对他有着来自血脉的不信任。
几百年来,他们被中原人骗得还少吗?
这个中原人,就是希望他们自相残杀来的。
这样接待他,不过是想叫苏图知道,自己还有别的选择,逼迫他给格桑部更大的好处。
真叫他背叛部族,格桑大汗却是不愿意的。
此刻他的脑海里,有两个声音在争吵。
一个大喊,这是中原人,怎么能信他?
另一个阴冷冷地说,苏图就可信吗?要是格桑部被他吞并了,怎么对得起祖先?
格桑大汗一时下不了决心,便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这是郭栩之前特意送来的。
中原人的酒,倒是真的好喝。
格桑大汗快把一整壶都喝完了,外面传来阿鲁的声音:“大汗。”
格桑大汗猛地搁下酒碗:“你怎么回来了?”
阿鲁掀起帐帘,恭敬行过礼,回道:“中军有很多不知道哪里来的齐军,阿鲁不希望战士无辜送命。”
“齐军?”格桑大汗愣了下,“齐军才那么点人,不可能全部杀出来吧?”
“不是。”阿鲁回道,“守城的还在守城,这些齐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好像不是活人。”
格桑大汗倒抽一口冷气。
阿鲁继续道:“中军现在已经乱了,雪狼部的战士们死伤很多。”
格桑大汗愣了一会儿,呆呆地坐回去。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情况?
郭栩终于找到机会出马了。
他站起来,风度翩翩揖了一礼,说道:“大汗,您看到了吧?我齐军决非没有一战之力。倘若您一定要插手,我们全力反击,你们又会实力大损。请恕下官直言,袖手旁观的部族反而能保存更多的实力,到时候,他们要是来对付你……恐有灭族之灾啊!”
“这不可能……”好半天,格桑大汗才挤出这句话。
郭栩向营帐门口伸了伸手:“您若不信,只管去看。”
格桑大汗踯躅片刻,终于猛地站起,大步出了大帐。
郭栩也不管是不是会被苏图的眼线看到,紧紧跟随身侧。
反正过了今夜,他留名青史定了!
黑夜里的喊杀声格外清晰,格桑大汗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这种情况,如果还让阿鲁带人支援,那就真的是让战士无辜送命!
可是袖手旁观的话,等苏图缓过来……
郭栩又开口了:“其实,大汗有另一个选择。”
在格桑大汗阴冷的注视下,郭栩徐徐说道:“现在,马上,拔营退兵!”
“你说什么?”格桑大汗喝道,按住腰间的刀。
郭栩眼睛都不眨,神色自若,淡定极了:“您今晚不出兵,以苏图的个性,会不会事后算账?既然格桑部注定要与雪狼部起冲突,为什么不提前保存实力?”
他略微停顿一下,声音逐渐加大,说到最后,已是断喝:“您年轻的时候,也是纵横草原的英雄,难道老了,反而要让一个刚刚断奶的小子骑到自己头上吗?”
“你……”格桑大汗的刀已经拔出一寸。
“钦——”见他拔刀,周围的胡兵也在同时拔刀。
雪亮的刀锋映衬下,郭栩越发沉着,含笑向城关方向伸了伸手:“假如大汗现在愿意退走,我方有丰厚的礼物送给您。其中有五百斤大齐官铸的元宝,可以向大齐买任何您想要的东西。另外还有两车军粮,确保您的战士能够平安回到部族驻地。”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城墙方向,火把高举,齐军将士将一个个箱子堆叠起来,似乎只要郭栩一句话,他们就会通过吊篮送下来。
郭栩这时却不再说了,只微微一笑,将选择权送还给他:“要怎么做,请大汗定夺。”
身陷敌营,周围尽是虎视眈眈的胡人勇士,他们一个个手握刀柄,只要敌酋一句话,就会扑上前砍掉郭栩的脑袋。
多么激动人心的情景啊!
孤身一人的郭栩,此刻一点也不怕。
甚至有点兴奋。
这是身为文人最大的荣耀。
他能不能赌赢,就看这一刻了。
这时,中军方向传来让格桑大汗为之动摇的消息。
“齐军杀入王帐了!雪狼卫死伤惨重,大汗,苏图他……”
“死了?”格桑大汗大声问。
“不知道。”这胡兵答道,“总之,他已经身陷重围。”
到这里,不用再犹豫了。
格桑大汗回身大喝:“拔营!”
“是!”
郭栩笑了。
今天过后,他将是大齐朝堂上,最耀眼的新星。
——哦,不对,是重新升起的半新不旧的星。
那些攻击他的人,把他从政事堂赶出来的人,没想到他会以这种姿态回到他们的视野中吧?
谁都没想到,最先投靠苏图的格桑部,会在雪狼部受到重击的时候,选择拔营退走。
雄鹰部和哲林部一看,有人走前头,他们还留着干什么?
于是也下令拔营。
别的小部族更是二话不说,赶紧退走。
天渐渐亮了。
阴气逐渐散去,那些阴兵不再有依托之物,有的执念消散,就此消失于世间。有的杀伐之气未消,继续潜伏着等待下一次苏醒。
一夜之间,胡兵退走半数,砾石坡就此解围。
441章 突围
东方泛起鱼肚白。
郭栩伸了个懒腰,志得意满。
看看,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他这样被踢出政事堂,发配来这种破地方干苦差,还不是漂漂亮亮打了场翻身仗?
这场仗过后,北胡八部将会再次分裂。其中两个部族,已经在内乱中彻底消失,剩下的几个人口大减,彼此又有血仇。
可以说,边疆最起码会有二三十年的安定。
如果运气好,四五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什么样的大功?
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功啊!
嗯,这份表功奏折要怎么写呢?宗叙肯定不会抢功的,到他这个份上,战功已经不是越多越好了。杨三那小子不能直接写,圣上对他的态度有些古怪。看来只能分功于诸将了,这样宗叙肯定能答应。至于他嘛,当然要占个首功啦!
郭栩美滋滋地想着,却见城门忽然大开。
他哈哈一笑,心想,宗叙还真是个会来事的,这是特意开了城门迎他回去?
也对,想他孤身一人,来去敌营,三言两语,智退万兵,当得起最隆重的……
等下!那是什么?
就听马蹄声纷至沓来,困守砾石坡将近两个月的西北军精锐倾巢而出,硕大的宗字旗迎风招展,马上骑士威风凛凛。
“众将——随我出击!”旗下大将举起长刀,大声喝令。
他身后的将士齐声应和,杀气腾腾。
郭栩疑惑地看着领军之人,这个人不是宗叙么?他不是中了毒箭半死不活躺着吗?还说自己可能保不住命了……
郭栩的眼睛越睁越大,火气也越来越旺,忍不住追过去怒吼一声:“宗叙!老子叉叉你大爷!”
然而,骑兵一掠而过,他的声音都淹没在了马蹄声里,最后还吃了一嘴的雪泥……
……
阴气散去,众将出击。
将战场交给他们,明微和宁休回了城关。
虽然昨晚玩得很漂亮,但是想将苏图拿下,没那么简单。
此番胡兵来袭,雪狼部的人数最多。
而昨晚的阴兵,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数量有限,最大的作用还是牵制。
如今天光大亮,阴气散去,那些胡兵终于脱离了阴魂的纠缠。
哪怕宗叙领着大部分守军出击,人数还是处于劣势。只不过对方被骚扰了一夜,而己方好吃好睡,体力占了优势。
明微与宁休站在城墙上,一边观战,一边吃早饭。
“你昨晚那个阵是怎么回事?”宁休掰下一块硬馒头,放在嘴里慢慢磨。
明微啃了两口大饼,实在咬不动,索性放到茶汤里泡着。
她回道:“就是聚集阴气,再以度魂曲招魂,没什么特别的。”
宁休说道:“可阵眼好像有玄机。”
明微笑道:“想招阴兵,哪那么容易?必须阴气足够,才能叫阴兵现世。倘若没有这些活死人,我顶多能招来百来个阴兵,不足以改变大局。但那些活死人不同,他们每个人灌满了阴气,根本就是阴气的容器。所以我布阵之时,就故意露了破绽,叫他们找到阵眼。当他们破除阵眼的时候,自身便与大阵联系起来了,成为阴气的提供者。”
宁休默默嚼了一会儿馒头,直到一块都啃完了,他才拍拍手,说道:“原来玄术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我还道没什么意思。”
明微挑了下眉,促狭地问:“先生现在后悔了吗?我可以教哦!不过那样的话,就要喊我先生了!”
宁休提了提嘴角,难得露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他看向城外:“你说,我们能赢吗?”
明微道:“我相信宗大将军。”
到现在,苏图已经不可能赢了。
其他部族都跑光了,哪怕他占了人数的优势,以疲惫之师,克精锐之军,气势就落了下风。
他占不了城关的。
那么留给他的,只有回草原这条路。
回去后倒是有两个选择。其一,回北海休养生息,他们雪狼部起于北海,那里是极寒之地,其他部族不乐意去。等个十年二十年,雪狼部又会是一个强大的部族。其二,收拾剩余兵马,重新统一八部。
明微觉得,以苏图的个性,极有可能选择第二个。
雪狼部的兵马只是分散了,如果合一的话,仍然凶猛悍勇。然后回去草原,收拾掉那些背叛的小部族。一点点吞并,一点点壮大,直到全部被他吞下。
这么一来,不会有任何捷径可走。
他必须花很多年的时间,才能真正成为草原之主。
不过,宗大将军肯定不会任由他施为。
苏图能不能安然回到王庭,要看他的本事和运道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雪狼部准备突围了。
不愧是百战之兵,到现在他们仍然悍勇。
人数优势,最终雪狼部还是突围离去。
宗叙没有立刻去追,而是调头回了城关。
一战而胜,还活着的齐军大声欢呼起来。
明微看到了杨殊的身影,他披盔戴甲,是她不熟悉的样子。
但她看到他和那些将士一样,摘下头盔,欢呼着抛上天,快活极了。
明微轻轻一笑,决定先回去休息。
招那么多阴兵,她可不比苦战一夜的将士轻松,赶紧回去睡一会儿。
一觉睡醒,她发现杨殊就躺在旁边,睡得比她还沉。
明微好奇,伸手将他从头摸到脚,发现他竟然一点伤都没有。
这人运气这么好的吗?苦战了一夜,居然没受伤?
杨殊被她摸醒过来,将她一揽,按在胸口,含含糊糊地道:“累死了,你且饶我一回,等闲下来再补给你。”
明微听着这话不太对,琢磨出意思来,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下他的胸口:“胡说什么呢?”
杨殊其实有点睡醒了,但他懒得动,就抱着她继续赖床。
可惜没过多久,外头响起了阿玄的声音:“公子,宗将军有请。”
杨殊只得睁眼,用尽毅力爬起来。
明微抓紧时间问他:“你们不打算追击吗?”
“追啊!”杨殊一边刷牙,一边抽空回,“不过,刚才你也看到了,我们就剩这么点人,真的追下去,孤兵深入草原,难说谁吃亏。”
吐掉漱口水,随便擦了下脸,他继续道:“所以,我们打算等一等,只要援兵一来,就出兵草原——直接绕过上头,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442章 分功
进入三月,天气终于稍微转暖,冻得结结实实的山道,有了化雪的迹象。
木鸟传了讯过去,宗锐派人加紧疏通,竟在四月前打通了这条路。
他以救父的名义,亲自带领十万兵马,奔赴砾石坡。
宗叙见到他的第一眼,便问:“西戎如何?”
宗锐极是羞愧,向父亲请罪:“孩儿没能夺回谷梁关,叫三叔骸骨无归……”
宗叙淡淡道:“谷梁关易守难攻,失去了就很难夺回来,倒怪不得你。”
宗锐才松了一口气,又听他爹说:“但你姓宗,身为宗家的长子,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别人可以做不到,你不行。”
宗锐默默地跪了下去。
“回去再跪吧,向战死的曾祖父、祖父,还有叔父们赔罪。”
“是。”宗锐知道这是父亲给自己机会。
冰雪消融,兵马就位,现在是出兵草原的良机。
西北战事的奏章,刚刚发出去,他们得抢在圣旨下来之前,造成事实。
如此,才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是一场二十年没有过的大战,自从今上登位,西北军再也没有打过这样大规模的仗了。
同样,这也是他们这些年轻将领成长的最好机会。平时学得再好,都不如亲自去打一仗来得有用。
……
郭栩气得发抖,在宗叙派人请他的时候。
他冲进大堂,完全顾不上风度:“宗叙你个老匹夫,竟然如此蒙骗本官!本官定要上奏,叫圣上知道你的嘴脸!”
宗叙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看到郭栩,哈哈一笑,被他痛骂也不生气,反而站起来迎上前,极是亲热地去挽他的臂膀。
“郭大人,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
郭栩用力甩开他。
宗叙一点也不介意,继续去挽,几乎强行把他架住,按在帅位下来的第一个座位上。
“此战郭大人居功至伟。”宗叙说了这句话。
郭栩的火气压了压,怀疑地瞅着他:“你不打算抢功?”
他还以为,宗叙给他来这么一出,是想摘他的桃子呢!他自己是不需要太多的功劳了,可部下需要啊!
宗叙笑道:“没有郭大人的主意,我们哪能打这么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呢?”
郭栩缓和了一下,问道:“你愿意把首功给我?”
宗叙正色道:“此战布局,郭大人当居首功。”
听得这话,郭栩才笑了,瞥着他道:“别以为说两句好话,本官就会将之前的事一笔抹了。你们合起伙来蒙骗本官,这帐可没那么好清。我想想,你和杨三那小子,早就勾结到一起了吧?难怪先前本官一到白门峡,就觉得你们之间有古怪。”
“郭大人,您这是什么话?怎么叫勾结呢?咱们一同被困,从死地里挣扎出一条生路,这可是过命的交情。您与杨三这小子,处的时间还比老夫多,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郭栩冷冷道:“我可不敢跟这小子有感情,谁知道他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看在我们一起共过生死的份上,老宗,我也劝你一句,涉及到顶层的事,不是咱们臣子能碰的。”
宗叙叹道:“我哪里想碰那个?不过瞧他可怜罢了。长公主与博陵老侯爷何等英雄,教出来这么一个孩子,竟然只能在见不得人的角落消磨沉沦。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些日子你是亲眼看到的,你觉得他应该过那样的日子吗?”
这番话可说是推心置腹,郭栩便也放开来说:“老宗啊,你也是有大智慧的人,我可不信你看不透。他是什么样的人,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关键是他身处的位置,还有上头怎么想。再说,他现在可能不会想要那些,你确定他以后也不想吗?良将到处都是,即便真是战神转世,如果威胁到了政局的安定,该放弃也得放弃。相对国家、历史而言,个人太渺小了,便是无辜牺牲了,也算不得事。”
宗叙黯然道:“便是如此,也叫他现在开心一些吧。这首功定然是你的,余下的分给我的部下,至于他么,提都不要提。”
郭栩笑道:“提还是要提的,他人在这里,能瞒得过瞭鹰的耳目?只是这功劳,半点都不能分给他。他也别委屈,这已经是我老郭看在两个月生死与共的份上,特意将他脱出来了。”
“郭大人想得周到。”
两人说了这番话,基本把大饼分完了。郭栩得偿所愿,心情大好,又提醒他:“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掺和。但要是朝廷再派人来,那我可就没辙了。”
“郭大人放心,定不叫你难做。”
郭栩走了。
宗锐从后面出来,叫道:“爹,你为什么要把首功给他?就算不得不把功劳分出去,也不用给他首功吧?他就动动嘴皮子,拼命的可是我们。”
宗叙淡淡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好骗?我告诉你,别说一个能进政事堂的相爷,哪算随便一个文官,都别小瞧他们。他固然生气,可摆出这样暴怒的样子,是故意的。”
宗锐愣了下:“为什么?”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他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保障。要是我们黑心起来,把他弄死了,再报一个战死,有谁知道真相?他这样怒气冲冲进来,为的就是探一探为父的态度,好谈条件。不然,怎么我语气一缓和,他就转变得那么快?”
宗锐:“……”
“你啊,打仗天分不错,在这方面差杨三差远了。你看他,打完先前那一仗,屁事都不管了。先前还叫着给他表功,现在呢?”
停顿了一下,宗叙又道:“我将首功让给郭栩,也是为了给日后留一条退路。这位郭相爷,深知这是怎样的大功,也知道圣上是什么样的态度,首功给他,为了顺利出兵草原,他会在其中尽力周旋。虽然他有不少政敌,可人脉也不容小觑。何况今日结下善缘,他日说不得有什么求到他头上。”
他没说得太明白,宗锐细细品味了一番,便知父亲指的是杨三的身世。
——等下,这岂不也是给杨三结善缘?他才多久不在,这小子就已经把他爹给收买了?
443章 出征
山道一通,西北军便整顿人马,调集粮草,准备出兵。
明微没再跟着出征。
真正两军对垒的战事,她能帮上的忙不多。
而且,先前招魂,她几乎耗尽所有功力,正好趁这个时间恢复恢复。
她站在城墙上,目送杨殊跟随宗叙出征。
“铮!铮!”耳边传来充满杀伐之意的琴声,仿佛金戈相击,豪情万丈。
明微看着角楼前坐而弹琴的宁休,轻轻一笑,摸出那只箫,跟着和了起来。
有了箫声的加入,音律多了一股苍凉之意。
随军出征的郭栩回望城楼上以琴箫送行的两人,不禁唱起了那首歌:“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这样的情境,这样的氛围,再配上这样的诗词,众多将士纷纷跟着唱了起来。
雄浑的歌声响遏行云,声振林木,在苍茫的古城关回荡,渲染出无比壮丽的情怀。
杨殊可没这么好的诗兴,只回头向那两人挥了挥手,喊道:“等我回来!”
宗锐就在身侧,忍不住问他:“明姑娘随你东奔西走,帮了那么大的忙,你连名分也不给,太过分了吧?”
杨殊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给名分?”
“我哪只眼睛都看到了。”宗锐道,“没名没分的,你怎么就敢跟她睡到一起?女儿家名声多重要,听说她也是名门之后,千金小姐,哪怕你不肯给予妻位,也得好好纳进门——哎哟!”
宗锐捂着被他砸疼的脑袋气愤不已:“你还打人!”
“打的就是你!”杨殊怒道,“什么叫纳?你当她是姬妾么,要不要脸?”
拿硬饼子砸完了,他犹嫌不足,恨不得拿枪捅他菊花,还好两匹马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不趁手。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京城有老婆,这边还带两个小妾?别拿我跟你比啊!我可没这么龌龊。”
宗锐气得够呛:“你说什么呢?我老婆是堂堂正正八抬大轿娶的,小妾是正正经经写了文书纳进门的。总比你睡了人家还不给名分的好,居然有脸说我龌龊!”
“本来就是,你东睡一个西睡一个,不龌龊?本公子比你干净得多,从来不乱睡!”
宗锐疑惑:“照这么说,你就这么一个女人?”
“那是当然。”
宗锐更奇怪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好好娶进来?她的家世虽然低了些,但也勉强能相配了。”
这一说,杨殊连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她有个未婚夫,死都不肯退婚。”
宗锐大惊:“杨三,你居然睡有夫之妇!”
这内容太惊悚了,他又叫得大声,周围的将士纷纷看过来。
杨殊气得想掐死他:“什么有夫之妇?又没成亲!再说,她那未婚夫已经出家当道士去了,反正也是成不了亲的。”
“那他为什么不肯退婚?”
杨殊扯了扯嘴角,万般不愿地说:“不是未婚夫,是她自己不肯退婚。”
“……”
宗锐脑补了一万字的内容,最后同情地看着他:“原来是她不肯给名分啊!”
杨殊不开心了:“你什么眼神?给我收回去!”
“啧啧啧,”他不开心,宗锐就开心了,还好言好语向他道歉,“我先前误会你了,还以为你太渣了,真是对不起。”
杨殊怒:“收回你的道歉,老子不需要!”
“哈哈哈哈,”宗锐幸灾乐祸,“睡都睡了,人家还不肯嫁你,可怜哟!”
“滚!”
杨殊十分后悔,早知道他就不说了。
渣就渣嘛。
男人,宁愿渣,也不能被人笑话!
……
纳苏提着一囊酒,找到了山坡上眺望的苏图。
“七哥!”
苏图瞟了他一眼,继续眺望。
“这是西戎的葡萄酒,我从他们王宫弄到的,你喝喝看怎么样。”
苏图没回绝他的好意,接过来往嘴里倒。
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把一囊酒分完了。
纳苏感叹道:“七哥,还记得我十二岁那年吗?我们偷了大汗的酒,偷偷躲起来喝了个精光。怕被人知道,一晚上不敢回去,差点给冻死。”
“嗯。”苏图应一声,情绪不高。
纳苏继续道:“我那时候就想,总有一天,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再也不怕别人。”他露出笑容,“你看,我们现在做到了。”
苏图沉默良久,最后拍了拍他的肩:“你的心意,七哥明白。”
这是担心他受的打击太重,一蹶不振。
纳苏拉着他,坐在山坡上,劝道:“七哥,只是输了一回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的人都还在,你看我把战士完好地带回来了,王庭那里还有我们的主力。其实我们损失的人并不多,只要合兵一处,仍然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至于那几个不守信用的部族……”
纳苏冷哼一声,这个开朗单纯的少年,露出狼一样凶狠的眼神:“他们既然敢背弃我们,就等着灭族吧!”
苏图却没有应声。
纳苏挠挠头,不解:“七哥,难道你想放过他们?”
苏图摇头:“不是,而是我们眼下要面临更大的危机。”
“什么?”
“砾石坡败了,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我早有心理准备,宗叙没那么容易弄死。只是后续的话,他们肯定会趁机出兵。”
纳苏道:“怕什么?早几年,我们八部内乱的时候,齐国都没出兵,他们的皇帝不想打仗的。”
“早年是早年,现在是现在。”苏图说,“早年没有借口,而且他们的皇帝还年轻。现在,砾石坡那一战,就是最好的借口,而他们的皇帝已经不年轻了。”
纳苏奇道:“他们的皇帝不年轻了,不是应该更没有斗志吗?”
“那要看他本来是个什么样的皇帝。他从来没有过斗志,先前还能节制手下将领,反而不会有事。现在不年轻了,可能对下面的约束就松懈了。”
“这样啊……”
“不过,对我们来说,这是好事。”苏图慢慢道,“中原的皇位交替,总是伴随着腥风血雨。我听说,齐国皇帝这一年来身体不太好,我们想度过这个难关,说不定能从那边下手……”
444章 高人
杨殊走后,明微每天过得极悠闲。
四月的西北,才刚刚进入春天,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吃吃喝喝。
然后不是晒太阳,就是跟宁休闲聊。
宁休问她:“那管箫呢?”
都这么多天了,不问她也不还。
明微掏出来,却没有递过去的意思。
“这箫是谁做的?手艺挺好的。”
宁休道:“我只是认识箫的主人,怎么会知道制箫的人?”
就像弹琴的人,大多不会斫琴一样,吹箫的人,不一定懂得制箫。
“是吗?”明微一寸一寸地摸着这支箫,她发现自己闭着眼睛,都能准确地摸出每一个细节。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仿佛这箫她已经摩挲过千遍万遍。
譬如她手指往下一挪,就知道箫管的尾部,会有一个轻微的凹痕……
“怎么会这样……”她低喃。
宁休觉出不对,问她:“怎么了?哪里有问题?”
好半天,明微才松开手,说道:“我曾经有过一管和它一模一样的箫。”
宁休回想了一下,她此前用的箫与这支并不相同,便道:“你问我是不是认识箫的主人,是想知道他与你那管箫的制作者,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明微道,“他们绝对不会是同一个人。”
宁休一怔:“为何?”
这个问题,明微如何回答?难道说,因为她知道,制箫的人还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不对,按时间,他已经出生了,只不过现下仍在襁褓之中。
“先生,您能说说这管箫的主人吗?”
宁休点点头:“其实我遇到他,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未出师,跟着师父寄住在一座道观里。那座道观位于名山大川,景色壮美。我极喜欢山顶一块巨石,便时时在那里抚琴……”
“有一天,我去山顶的时候,看到巨石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他正在吹箫,虽然并未用上内力,但我可以察知,他的音波功一定也很厉害。他见我带着琴,问我能不能合奏一曲,我应了。那是我生平与人合奏最痛快的一次,也深深从中体会到,自己的琴音有哪些缺失。”
“从那天起,我们日日在山顶相会,有时合奏,有时谈论音律。经他的指点,我在音律上突飞猛进。”宁休问她,“你还记得那首叫绝弦的曲子吧?便是在他指点下谱出来的。”
明微一愣:“是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多大岁数?相貌如何?可有姓名?”
宁休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曾问过,但他并不回答。年龄么,大约四五十,又或者六七十,拿不准。相貌平平无奇,但举止极有高人风范。”
有些世外高人,修为精深,保养极好,是以看不出具体年龄。
明微追问:“他脸上有没有一道疤?大概在这个位置。”
她伸出手,从右边颧骨划到耳朵。
“没有。”宁休肯定地说,“就是很平常的相貌。”
见明微失神,他问:“怎么,你说的是你的熟人?”
明微低声道:“那是我的……师父。”
宁休讶然看着她:“你师父?”
他知道明微一身玄术来历古怪,然而她的身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地方,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谈起她的师父。
明微已经摇头笑了:“是我想多了,我师父怎么会在这里呢?他……”
宁休看着她手里的箫:“你说的那管箫,是你师父做的?”
“嗯。从我开始学箫,他亲手择了材料做的,我用了很久很久,直到……”
直到爬上邙山,穿越时空,回到现在这个时代。
那只箫,陪伴了她十几年,那触感她绝对不会忘记。
“那后来呢?先生与那位高人可还有联系?”
宁休遗憾道:“没有。他大概与我共处了一个多月,便不再来了。最后一回,我在石头上看到了他的箫,却没见到人,此后就再也没遇到过。”
“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
尽管依依不舍,明微还是把这管箫还给他了。
“若是换一种情况,或许我会向先生讨要这箫。但这箫是先生的念想,我也不好夺人所爱了。”
宁休取回这箫,放进琴身的暗格里,缓缓道:“虽然再也没见过,但我想,那位前辈一看便是有大本事的人,肯定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
明微点点头,将话题告一段落。
或许,此人与师父有所渊源吧?师父从他这里学会制箫的,也说不定。
……
草原的战事如火如荼,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收到前方送来的战报。
刚开始,杨殊还会给他们写信,说一说自己的经历。后来,因为战事激烈,他寄回来的信越来越少。
苏图回到王庭,快速整顿兵马,趁着齐军没到,将背叛的小部族狠狠收拾了一顿。
然后带兵回防,与齐军在草原上遭遇。
也不知道他怎么收拾的,那几个跑掉的部族,最后还是与他合兵了。
而后便是你争我夺的拉锯战。
胡人凶悍,且宗叙只带了十万兵马,一时之间吞不掉对方。
明微很忧虑,她知道今上是什么性子,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出兵草原,肯定心中不悦。若是几个月后,没拿到足够亮眼的战果,说不定就会命令撤兵。
这可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啊!有宗叙这样一个大将,北胡八部又是势力最弱的时候,如果再调来十多万兵马,说不定这就是一场灭国之战。
但她也理解皇帝的犹豫,毕竟南边还有个楚国虎视眈眈。若是不能一口气灭掉他们,万一楚国来犯,便是双线作战,那对整个国家,都是沉重的负担。
西北与京城,消息传递甚久。
直到两个月后,明微才得到消息,说皇帝勉强同意了这次出征,但是,必须在入冬之前,有突破性的进展。
这其中少不了郭栩的手笔。
听说,他只身入敌营的事迹,已经被说书人编成故事,在酒馆里大肆宣讲。
此战过后,他回政事堂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
时间过得既慢且快,时序转眼到了秋天……
445章 流言
又是秋雨连绵的季节。
吕相府前,门房不知道第几次出来赶人了。
“傅先生,我家相爷真的很忙,您请回吧。”
和第一次踏进吕相府一样,傅今撑着一柄伞,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你已经说过了,鄙人也听到了。”
“那您还不回?”
“相爷很忙,偏偏鄙人又有很重要的事,那只好在这里等了。”傅今含笑,往旁边让了让,“此次淋不着雨,不过秋风凉了些,不过某身体康健,无妨的。”
还真是……体贴啊!
门房嘴角抽了抽。他要是敢让傅先生站这等,回头风言风语就能传遍京城。
这位傅先生,第一回来吕相府,还没多少人识得,可在短短两年间,他就名扬京城,无人不识了。
谁都知道,傅先生是太子的西席,连皇帝都经常召他进宫说话。
这两年,太子和信王争得那么厉害,傅先生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
他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吕相府门口,让别人怎么看吕相爷?说难听点,这叫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不用等明天,个把时辰后,吕相爷与太子一党的事,就能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
也是怪了,这两年,京城的小道消息传得特别猛啊……
门房不敢作主,飞快地往里传话。
没一会儿,里头传来消息,请傅今进去。
傅今优雅地点头致谢:“辛苦了。”眼风一扫而过,嘴边隐带笑意,仿佛在说,反正要放行,先前何必要拦?
小厮将他带进书房,相爷吕骞果然又在烤火。
两年过去,他看起来更苍老了,头发稀疏,都快插不住簪子了。
傅今在吕相府住过一阵子,此时便像回到自己家一般,一点也不客气地吩咐小厮备酒菜。
吕府的花生炒得好,又脆又香。还有凉拌豆芽,极是脆爽美味。可惜没有汪记的卤猪头肉,不然神仙也不换。
吕骞正在翻阅文书,他进来了也没抬头。
等他美滋滋吃上了酒,才道:“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来了。”
傅今抿一口酒,吃一颗花生,神态悠闲地说道:“您这话也太瞧不起我了,我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吗?”
吕骞哼了声:“我倒希望你不念旧情。”
这两年,验证了一件事,谁沾上他谁倒霉。
看看太子,好好一个储君,原本地位稳固,现下都成什么样了。
偏偏整整京城,连同皇帝,都对他这个师傅格外敬重,想到太子就摇头。有这么一位师傅,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吕骞早知道这小子可怕,却不知道他可怕至此。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他这个前浪,熬到现在,真的是力不从心了。
“你来做什么?”他问。
傅今道:“相爷不是心知肚明吗?”
吕骞默然许久。
这两年来,傅今表面坐得极正。当了太子的西席,他绝少与朝中重臣往来,连皇帝都觉得他是个知进退的。能让他不顾避嫌来吕相府,自然是极大的事。
吕骞将手里的文书扔到他面前:“如果你来是为了这事,老夫怕是帮不了你。”
傅今拾起文书,果见上面写的是呈州一带平叛一事,笑道:“相爷也太谦虚了,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帮我,除了相爷没有别人了。”
吕骞老朽的面容,现出一两分酷厉,掌握一朝政务的强大的威势显露无疑。
他冷声道:“这些年你干的事,老夫没认真计较,不想你现下竟撺掇起这样的大事来。小子,你真以为老夫不会动你?你老师的情面,可没厚到这个程度!”
傅今仍然笑吟吟,一副不知死活的嘴脸:“这也是您的份内事。这两年,我以为相爷已经看清了,无论太子还是信王,都不足以担起重任。”
吕骞冷笑:“历朝历代,真正称职的帝王有多少?只要百官就位,各司其职,这国家就倒不了。何况,没有他们两位,还有安王殿下!”
“您这话说的,不免有些亏心了吧?”傅今一边笑一边道,“一国之君不管事,大权旁落,便都到了臣子的手中。原来您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吗?”
此话无异诛心。
饶是吕骞这样好脾气的人,此时也不免大动肝火。
他喝道:“你敢污蔑老夫!”
“瞧您这话说的,小子哪敢?”傅今放缓了声调,慢慢道,“相爷,您历经两朝,当知一个称职的帝王,可以掌握国家的方向,可如果他不合格,就会把这艘大船开到沟里去。大齐这艘船开得不容易啊!当年没能一统天下,如今面临这样一个进退不得的局面,仅仅一个守成之君是不够的。您曾经辅佐过太祖皇帝,难道不怀念那样一个帝王吗?”
吕骞只回他一个冷哼。
太祖皇帝,他好意思把那小子跟太祖皇帝相提并论!
“何况,如今这形势,您不觉得是天意吗?这两年,您始终不愿意做出选择,可偏偏,别人帮您做了选择。”
傅今将那份文书轻轻推了过去,上面清楚地写着,呈州叛军声称当今得位不正,暗害思怀太子,致使太子一家罹难。其后,更是迫害太子后嗣。他们便是要拨乱反正,叫帝位回归思怀太子一脉。
仅仅只是这样,还不算什么。最叫人头疼的是,近日不知哪里来的风言风语,竟说杨家那位被放逐的三公子,就是思怀太子后人。
吕骞沉声问:“你说实话,那些流言是不是你放出来的?”
傅今摇头:“不是。”
“你这两年操纵言论,致使太子与信王的丑事传播迅速,大失威信。现在你说,这些流言不干你的事?”
傅今诚挚地道:“真不干我的事。您想想,这步棋多险啊!那边已经有叛军了,现下竟传出这样的流言来,无异于将他放在火上烤。以当今这位的心眼,他是承认的可能性高,还是一劳永逸的机会大?依我所想,现在他羽翼远远未丰,这与找死没什么分别。”
吕骞默然不语。
“要真是我干的,还来找您做什么?实在是这一步,凭我的能力,没办法安然过关了。老相爷,您要还不出手,这一脉就真的绝嗣了。”
446章 败兵
明微近日总觉得心神难安,便卜了一卦。
宁休看了两眼:“这卦象好生凶险。”
明微皱着眉头,将铜钱收起。
“你这是给小师弟算的?”
明微点头。
宁休便也跟着皱眉了。
杨殊在前线,打仗的事,谁都说不好,万一有个什么……
才这样想罢,就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宁休唤住那个兵丁:“发生何事了?”
那兵丁回道:“我方一队人马被胡人袭击了,现下败退下来,有许多伤员,我们得赶紧接应。”
宁休立刻回头看明微。
明微嘴唇抿紧,说道:“去看看。”
天色已暗,两人出了城门,外头已是嘈杂一片。驻守砾石坡的小兵快步跑上前,将一个个伤员从马上抬下来。
还有后勤官大声指挥:“快快,伤员走这边,马牵到那边去。重伤的在前,轻伤在后。”
军医紧随其后,对伤员进行初步检查。
“这个死了,抬走。”
“这个轻伤,送棚子里去。”
“这个伤势太重,马上需要处理……”
明微扯了个小兵问:“这是哪一支?将领是谁?”
那小兵有点懵:“小的不知,只知道是凉川退下来的。”
明微与宁休对视一眼,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杨殊送回来的最后一封信,说的便是他要去凉川的事。
经过这半年的征战,他已经能独领一军。既然派了他去,就不会有别的队伍了。
明微扭头往外跑,揪着一个个伤员看他们的脸,里头是不是有她熟悉的杨家家将。
偏她认脸难,天又黑,时隔半年气息记得不清,一时更慌乱。
宁休追上来,叫道:“你别急,重伤员都在前面,没看到就说明没事……”
明微也知道,她之前算的卦象虽然凶险,但还留有生机。可没看到他的人,根本控制不住心慌。
“阿玄!”宁休忽然叫出声。
明微扭头去看,果然看到摘了头盔的阿玄站在那里跟人说话。
听到宁休的声音,阿玄和那个说话的人一起转过头来。
明微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那人铠甲上全是血垢,手臂上还绑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布巾,同样摘了头盔,然而发髻不知道怎么回事,散了大半,看起来蓬头垢面的,十分狼狈。
也正因为如此,宁休刚刚没认出他。
他往这边看过来,沾满鲜血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映得额上的朱砂痣越发鲜明。
然后,举步往这边奔来。
明微只觉得一阵风卷过,自己就被抱住了。
力气太大,铠甲硌得她很难受,但心却安定了下来。
血腥味浓得可怕,都快把她呛住了。
但她没有推开。
半年了,他们从来没分开这么久。
好一会儿,杨殊终于松了手,说道:“我还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呢,怎么你们就出来了。”
不等明微说话,他忽然怪叫一声,捂住自己的脑袋:“我还没梳洗过!快快快,转过身,先回去!等会儿我再去找你!”
这么难看的样子叫她看见了,他的公子形象啊!
明微失笑,顺从地被他推开,说道:“那我回去等你。”
“嗯嗯嗯,快去。”
看明微走了,宁休便也想走,哪知被杨殊叫住了:“师兄,快来帮忙啊!我这人手不够。”
宁休冷漠地看着他。
“愣着干什么?老方这回算栽了,腿都断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回去。”杨殊絮絮叨叨,“你不是有什么秘制的药丸吗?快给他吃一颗,先吊住命。哎呀,看我干什么?时间紧迫,人命关天!”
宁休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跟着阿玄走了。
算了,反正他看开了,就是差别待遇。
……
砾石坡忙乱了半夜。
直到天快亮了,明微才看到洗过澡换过衣裳的杨殊。
半年不见,他变了一些。五官更加棱角分明,皮肤也磨得粗砺了。还好不容易晒黑,换回常服只觉得更加英武,并不显粗蛮。
“可算回来了,这回真是因祸得福啊!”
明微先抓起他的手臂:“这里受伤了吗?”
杨殊唔了一声,任她解开自己的衣裳:“没事,不是重伤,已经缝好了。”
明微果然看到里面包扎好了,只是渗出不少鲜血,一看伤口就挺长。
“还有没有别的伤?”
“没有没有。我运气挺好的,受伤的次数很少,除了这个,别的早就好了。”
明微摸了一遍,确定他没有说谎,才停了手。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被偷袭了?”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声音,却是厨下送面点来。
杨殊看着那碗面直流口水:“等下啊,我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等我吃完再说。”
“好。”
明微坐在桌旁,看他吃面。
这碗面根本称不上美味,就是很寻常的煮面加几根青菜,没有浇头,也没有加肉汤。
然而他吃得稀里哗啦,仿佛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珍馐。
明微不禁想起初见杨公子的情形。
那时他品着美酒佳肴,多么名贵的菜肴到他面前,能给一个眼神就不错了,哪里想得到,有一天会捧着一碗白水煮面吃得这么欢。
一大碗面进了肚子,杨殊满足地吐出一口气。
“吃了半年的军粮,连面条的滋味都忘了。”
明微听得心酸,上前抱住他。
她站着他坐着,便刚刚好将他抱在怀里。
杨殊开心极了,小声道:“能让你抱一下,怎么辛苦都值了。”
明微已经松了手,问他:“先说怎么回事?”
“哦……”
杨殊摸摸鼻子,将自己的经历说来。他确实人在凉川,也确实被偷袭了。偷袭他的是纳苏,双方苦战了一整天,眼见对方援兵到来,他不得不带人退走。
凉川离砾石坡不远,伤员太多,他索性就回来了。
“就是这么回事。”
明微又问他:“战事如何了?冬天之前,能不能有所突破?”
提到这个问题,杨殊愁眉苦脸:“这个真不知道。圣上不肯给我们加派兵马,没那么容易对付啊!如果再多加十万,我觉得应该稳了,可惜……”
447章 不累
烛火幽微,一封密函,放在明光殿的御案上。
时隔两年,皇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眼角添了不少细纹。
论起来,他今年四十有八,对臣子来说,正是精力与权势最相配的巅峰期。
譬如与他同岁的傅今,名望和学问都是最盛的时候。
再譬如比他小几岁的郭栩,放在政事堂,还是少壮派。
可他是皇帝,历来帝王不长命,过了五十,就算是老年了。
而这两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头痛越来越频繁,睡眠越来越稀少,一变天就会生病,根本无法像前几年那样事必躬亲。
皇帝总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正因为如此,他越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越是临近死亡,越是不想粉饰。
皇帝看完了密函,闭目不语。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落下层层阴影。
跪在他面前的暗卫,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
片刻后,他猝然睁眼,问道:“确定这些流言,与他无关?”
“是。”暗卫一板一眼地回复,“经属下追查,放出流言的,是柳阳郡王的人,与呈州那伙叛军有关。”
“可是晋王留下来的?”
“是。”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知道是跟他说,还是自言自语:“二十年了,还是这么阴魂不散啊!”
他一下一下敲着桌上的镇纸,陷入沉思。
暗卫安静地跪着,一言不发。
外头响起了万大宝特意拉高的声音:“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皇帝使了个眼色,暗卫一眨眼便不见了。
“进来吧。”
万大宝殷勤地提着食盒,陪着裴贵妃进来了。
皇帝搁下朱笔,笑着迎上去:“不是叫你早些休息吗?怎么又来了?”
裴贵妃施了一半的礼,就被扶住了,含笑回道:“反正睡不着,来看看陛下。您又忙这个时候了,怎么就不知道疼惜自己?睡太晚,小心又头疼。”
“朕是皇帝,这是份内事。”
“那照顾好陛下,也是臣妾的份内事。”
那边万大宝也道:“给陛下盛汤,便是奴婢的份内事了。陛下,这汤温着,现下饮用正合适,您先用了?”
皇帝失笑:“你个老奴,倒是真会插话。”
汤是太医院开的药膳,食材、功夫,无一不精心。
皇帝用完了汤羹,万大宝退下去了。
见裴贵妃欲言又止,皇帝含笑握住她的手:“爱妃有话想说,在朕面前何须犹豫?”
裴贵妃低头一笑,仿佛安心了一般,说道:“是陛下这么说的,那臣妾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说吧。”皇帝心情大好。
这两年,贵妃在他面前生动多了,时嗔时笑。不像以前,虽然也有柔情似水的时候,但总觉得隔了一层,走不到她心里去。
大约是真的放下了吧?
“那些流言,臣妾听到了。”裴贵妃开口便道。
她皱着眉头,声音带着薄怒:“那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件事,竟这样公诸天下,这叫殊儿如何自处?陛下,您一定要帮帮他啊!”
皇帝注视着她,柔声道:“你放心,朕是信他的。”
裴贵妃却道:“臣妾不是怕您不信,而是觉得,对方明显知道内情,万一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将他逼上绝路不说,您也受制于人。陛下,您可查出流言的来处?是否呈州叛军做的手脚?这些人真是可笑,当初思怀太子落难的时候,不见他们相助,现下倒是利用起死人来了,根本就是想叫他们一家死绝!”
说到这里,她气得眼泪都出来:“您不知道,当年那一幕有多可怕。臣妾动了胎气,突然发动,只能在草丛里生产,那些人就一个个死在臣妾身边,那血腥味臣妾一辈子都忘不了。护卫、下仆、永溪王、太子妃、太子……”
裴贵妃哭了出来:“臣妾的命是他们拼死换来的啊!现下只剩殊儿一人,我只盼着他一生平安富贵,也算对得起太子一家。”
皇帝轻轻拍着她,目光柔和:“别怕,一切有朕在。朕会查出源头,将他们铲除,不会叫他们影响殊儿的。”
“真的?”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裴贵妃破涕为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一把年纪了,方才竟哭成这样,我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又道,“都已经二十年了,您将天下治理得这么好,他们能闹出什么事来?您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皇帝笑吟吟的,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裴贵妃理好妆,便先回去了。
皇帝回到御案后,看着密函出神。
那暗卫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仍旧跪在原地。
烛火闪闪摇摇,直到“毕剥”一声,炸了个灯花,才稳定下来。
皇帝终于吐出那口气,说道:“传令夜蝠,去西北。”
他顿了一下,淡淡续下去:“他不是想做点正事吗?叫他为国捐躯好了。”
“是。”
暗卫退下了,皇帝拿起裴贵妃送来的一枚糕点,神情变幻莫测。
最后,他把这枚糕点放进口中,慢慢吃了。
美味的东西,还是一个人独享更快活。
……
明微忽然问:“你这次所谓败退,是不是另有隐情?”
杨殊眨了下眼。
“打了败仗,还这么高兴?怎么觉得不像你呢?”
“呃……”杨殊看了看外头,小声道,“好吧,我们觉得时间太紧了,琢磨着来一次诱敌深入。只要纳苏追过来,我们就前后合围,趁机把他弄死。”
“弄得死他?”
杨殊说实话:“不一定,这小子真的不好对付。你说他热情单纯,我看他倒是杀人不眨眼。”
明微道:“草原的生存方式如此,对他来说,战场上杀人和杀羊没什么区别。”
一个从小见惯杀戮的人,不会觉得杀人是件残酷的事,因为环境如此。他们要抢牧场,抢牲畜,抢女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是非对错,是礼教与道德给予的,他没接受过,就没有这样的观念。
夜深了,外面安静下来。
明微铺好床,说道:“你快休息吧。”
“嗯。”杨殊解了衣,又回身看她,“一起?”
他这眼神什么意思,明微太明白了。她表示拒绝:“刚打完仗,你也不嫌累!”
杨殊已经将她拖过去了:“对,一点也不累!”
少年人,说什么累?哼!
448章 传话
裴贵妃才回到千秋宫不久,就听宫人传话,刘公公来了。
她换回衣裳,出来见人:“刘公公,是陛下还有事情要吩咐吗?”
刘公公行了礼,笑道:“娘娘还是这么客气,您叫奴婢小喜子就行了。”他顿了下,回答先前的问题,“不是陛下的事,是您落了东西。您看看,这玉坠子可是您的?”
看着刘公公取出来的玉坠,裴贵妃目光一闪,笑道:“哟,还真是本宫丢的,最近挂心陛下,丢三落四的,倒是麻烦刘公公了。你也是,随便叫个人送来就是了,还亲自跑这一趟。”
“奴婢担心那些小子毛手毛脚的,正好许久没到娘娘这里讨杯茶喝了,便亲自来了。娘娘不嫌奴婢事儿多吧?”
裴贵妃心领神会:“怎么会?正好本宫睡不着,你来了,便看看昨日新画的画如何。”
“是。”
裴贵妃当即吩咐宫人去沏茶,自己领着刘公公进了玲玎阁。
谁都知道,裴贵妃的画室不许随便进。而刘公公祖上是烧瓷的,字不识得几个,却精通色彩明暗变化。正因为这一点,讨了贵妃的欢心,时常受贵妃之邀赏画,叫人羡慕不已。
茶水和点心送上来了,宫人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画室里只剩他们二人。
裴贵妃的画还搁在案头,两人便讨论起来。
说完一句,刘公公压低声音,嘴唇轻轻翕动:“您来的时候,暗部统领正在明光殿。”
裴贵妃回了一句,也压低声音:“因为那事?”
“不错。随后他去了司衙,召集暗部几只夜蝠。”
裴贵妃面露震惊,握着画纸的手微微发抖。
两年前杨殊一走,刘公公便顶替他进了皇城司,当皇帝的眼睛。万大宝可能都不知道皇帝召见暗部统领,刘公公却不难知道。
皇城司内,瞭鹰潜伏在军中,负责对外情报,夜蝠却是专职负责暗杀的。
夜蝠出动,那就是皇帝要杀人了。
“他们去西北吗?”
“八九不离十。”刘公公轻轻说道,“娘娘,您早做准备。”
裴贵妃勉强稳住心神:“好,我知道了。”又向他深揖一礼,“大恩不言谢。”
刘公公道:“一饮一啄,要谢就谢娘娘早年的善心。”
又说了几句,刘公公便告退了。
裴贵妃毫无异样,回去洗沐,睡下不提。
到了第二日,她却头疼起来,召了太医来请脉,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皇帝陪了半天,说道:“叫国师来一趟吧,正好朕也觉得心神不宁。”
下午,国师玄非便进了宫。
……
傅今晃晃悠悠,又去汪记吃猪头肉。
他是熟客了,老板招呼一声,问道:“还是老样子?”
傅今哈哈一笑:“老样子。”
他这两年名扬京城,老板都识得他了,切的卤肉拼盘格外有料。
傅今在楼上老位置一坐,喝口酒,吃口肉,再看一看下面的行人与风景,美滋滋。
过了一会儿,下面响起一个清雅低柔的声音:“来壶酒,随意切些肉。”
随后楼梯踩响,穿着常服的玄非上来了。
汪记是小铺子,雅座也仅仅只是以各种花草物件相隔。
他目不斜视,在邻座坐下,与傅今背对背,只隔了一扇竹帘。
傅今只听耳边“叮”一声似有若无的轻鸣,街上那些嘈杂的声音便远去了。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只是随便来坐坐,吃口肉,你怎么也来了?遇上什么麻烦了,说吧!”
“大麻烦。”玄非的声音传来,“贵妃今日叫我入宫,那件事有变。”
“哦?”傅今郑重起来。
贵妃向来知道轻重,里外通信不易,如果不是大事,她不会冒着风险见玄非。
“今日早朝,圣上将那件事压了下来,还斥责了御史。”
“嗯。”朝中的事,瞒不了傅今,太子回去还跟他抱怨了好久,认为皇帝偏袒杨殊,连那样的流言都不当回事。
“然而昨天晚上,皇城司暗部夜蝠出动,极有可能去了西北。”
傅今怔了下,连酒都忘了喝了。
“消息确切?”
“应是无误。”
傅今点点头:“我知道了。”
邻座再无话传来,很快,他又重新听到了街上的声音。
玄非略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傅今倒是慢悠悠坐到夜市时分,才带着一肚子的卤肉回去。
他在巷子里拐来拐去,最终进了吕相府。
吕骞见他又来了,恨得想拿奏折砸死他。
“你又来干什么?老夫上回已经分说清楚了。这事最好冷着,大家都不当回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你越当回事,就越会出事!”
傅今一句话不辩,“扑通”跪了下来,一脸凄切:“老相爷,这回真是求您救命了!”
他上门向来一副无赖样,突然这个样子,倒把吕骞给弄愣了。
“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
杨殊心满意足,过了中午才从屋子里出来。
宁休在军医那里忙了一早上,回来就瞧见他坐在那里吹风喝茶,一脸春意。
突然很想杀人怎么办?
不想要这个师弟了,师父能不能原谅他?
怎么个死法比较解气?
如上几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遍,宁休面无表情把蠢蠢欲动的手按回去。
“哟,师兄早啊!”
宁休看了看头顶的太阳:“早吗?”
杨殊哈哈一笑,招手道:“师兄你来得正好,我从胡人那里弄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正打算送给你。看,这是胡僧的秘药,据说吃了能锻骨,我还弄来了药方。这个,好像是什么天音宫的乐谱,听说是西域那边一个专修音波功的门派,你看看有没有用。还有还有,你的剑好像不怎么样,我弄来了一大块陨铁,找个时间去锻造一把新的吧……”
宁休徐徐吐出一口气。
好吧,师父,你的小徒弟保住命了。
听他啰啰嗦嗦介绍完来历,宁休把东西一件件收进去,问:“你这次回来,还要出去吗?离冬天可不远了。”
杨殊道:“至少还有两个月呢。”顿了下,又笑眯眯看着他,“师兄,下次出去,可能需要帮忙,你和我一起吧?”
宁休:“……”
他就知道东西没那么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