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章 金簪
明微回身,却见多福一脸困惑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
多福欲言又止。
明微就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多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奴婢就是觉得……小姐有时候怪怪的。”
“哦?”明微笑容不变,“哪里怪了?”
多福见她不生气,才大着胆子道:“小姐在长辈面前总是很乖巧,但是人一走就……”
明微一愕,低声笑了出来。
多福被她笑得心里发虚:“奴婢错了,不该说小姐的坏话……”
“你没错。”明微含笑看着她,“说真话怎么会有错?日后只有我们两人,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说。当然,外人面前还是要缄口的。”
“奴婢懂!”多福忙道,“不可说主人是非。”
“错。”
多福糊涂地看着她。哪里错了?
“是不可说人是非。”
多福更糊涂了。一个字,有差吗?
明微不再跟她解释,转身进园子。
屋里亮着灯,明三夫人在等她。
“娘。”正如多福所说,到了母亲面前,明微自动变为乖巧模样,两者转换自如。
明三夫人先摸了摸她的手,确定不凉,才帮她脱了外衫。
“阿湘和皓哥儿还好吧?”
“好着呢!四叔打得不重,他们也被罚习惯了。我去的时候,他们还在讨论吃的……”
明三夫人看着女儿。
烛光温暖,照在她白净的脸庞上,显得分外娇柔灵动,便让她想起二老爷那句话来。
越是清高干净,越是引人攀折。
这孩子,傻了十几年,终于活得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了。和小伙伴溜出去玩,半夜偷偷给他们送吃食,叽叽喳喳说着相处的趣事……
她不求富,不求贵,只求女儿一生平安。
至少不能像她这样,让人随意攀折。
“小七。”
明微停下诉说。她看得出来,明三夫人有心事,才故意做出活泼的样子,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
可惜没什么成效,是二老爷过来说了什么吗?
明三夫人说的话,却不是她猜想的:“在你幼时,母亲给你订过亲。”
明微顿了下:“是舅舅家的表哥吗?我先前听童嬷嬷提过一句。”
“对。”明三夫人道,“先前你还小,一直没走礼。现下你已经十五,也该办起来了。”
明微思索着找个什么理由推托。
天行大阵将她的魂魄送来这个时代,不过是偷取了冥冥中的一线天机。
玄门中人,最看重天道轮回。换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你得到一些东西,就要付出别的什么。
所以相师多半五弊三缺,这是泄露天机的惩罚。
她要做的事,比之个人命运,大了何止百倍千倍?
即便有邙山历代帝王的龙气镇压,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都不敢去猜想。
所以,她不能与这个时代的人产生过于密切的关联。
成婚生子,绝对不行。
但她一仰头,看到明三夫人的目光温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便说不出话来了。
对这个苦命的女人来说,看着女儿长大成人,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或许就是一生最大的追求了。
罢了,先不提吧。
既然要将婚事摆上台面,总要去京城的吧?
到时候,还怕她想不到办法吓退那位五表哥?
保管把这件婚事退得漂漂亮亮,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明微决定乖巧到底,便伏在明三夫人膝上,用小女儿的方式撒娇:“我听娘的,娘说怎样就怎样。”
明三夫人忍不住笑了,点她的鼻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黏着为娘,将来出嫁了可怎么办?”
“童嬷嬷不是说了吗?若是我出嫁,娘就在隔壁买间院子,这样我们还在一起。”
明微抱着她不肯放。
这就是对母亲撒娇的感觉吗?真是叫人恋恋不舍。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自从北齐灭国,她初时跟着师父四处奔走。后来,师父越来越力不从心,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命师继承人。
现在,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她遇到了这样一位好母亲,好像弥补了遗憾。这让她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曾肆意活泼过。
人啊,总是这样。有人撑起头上一片天,就可以继续做孩子。
以前是师父,现在是……母亲。
“真是个孩子。”明三夫人也很享受这种被女儿撒娇的感觉。
她想了想,从发间取下金簪。
“今年你十五,原该有及笄礼的。只是先前你病着,娘不好强求,就错过了。这根金簪,是你父亲送给为娘的定情物,这些年来,娘从不离身。现下给你,就当是补给你的及笄礼了。”
明三夫人平日装扮素淡,头上只这么一根金簪,从来不换。明微原以为是守寡的缘故,原来还有这番情由。
她不敢要:“娘,既是父亲送的,女儿岂敢夺了您的念想?”
这让她想起一件事。师父总是随身带着一柄木梳,日日夜夜从不离身。后来,师父受伤难愈,自觉时日无多,才将木梳的来历告诉她……
爱之深,即便只是一点点念想,也要拼力留住。
明三夫人轻笑,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你就是娘最大的念想,再珍贵的死物,又如何及得上你?”
她将女儿扶到镜前:“来,娘给你戴上。”
镜中少女眉目婉约,天生丽质。
美貌是上天的恩赐,可有时候也是灾难的来源。
明三夫人将金簪轻轻推进去,听着女儿小声嘟囔:“太华贵了,总觉得不衬,还是娘戴着好看。”
她笑了:“嫌老气平日不戴就是,只是这簪你要保管好,不能丢了。”
“嗯,我一定好好保管,簪在人在,簪亡人……”后面那个字没敢说。
明三夫人捏了下她的脸颊:“这是哪里学来的怪话?别是阿湘那里看的杂书吧?”
“娘!”明微不想答,索性抱住她的腰。
明三夫人看着镜中相拥的母女,眉眼间是纯然的喜悦:“及笄后就是大人了。我的小七,终于长大了……”
031章 白蛇
“小姐,床铺好了,奴婢服侍您休息?”多福来问。
明微却对她道:“你先去睡吧,我自己来。”
多福点头称是,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屋子,看起来只有她一个人。
事实上么……
明微看着床铺角落的明七小姐。
“抱歉,抢了你的母亲。”她说。
残魂听得声音,茫然抬起头,却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明微一怔,自嘲地笑笑:“我在道什么歉?既然认定这是最好的结果,又何必惺惺作态?装了十几年的正派人,就真以为自己是正派人了吗?”
她回身打开窗户,月华照进来,铺出一地温柔水色。
“还不出来?”她冷声道。
无人回应。
明微冷笑一声:“我脾气不怎么好,如果你不自己出来,而是让我揪出来,下场也会不怎么好。”
过了一会儿,一道淡薄的烟气从她袖中逸出,在月色中化成一条细细的绳状物,那昂起的头冠,分明是蛇的模样。
“你、你好凶……”
细细弱弱的声音,像个幼童,带着委屈控诉:“明明是你杀了我,还凶……”
明微双手拢在袖中,冷淡地看着它:“你杀了人,杀人偿命,这句话没听过吗?”
“我、我不是故意的……”细小的声音更委屈了,“她把汤放在下面,热气熏得我很难受……”
“不管什么原因,人都是因你而死。因食而杀是天道轮回,否则便是杀业。他死,你还命,天经地义。”
“这、这……”
“你若不死,身负这罪业,便是生出灵性,终究也是难逃天遣。试想,有朝一日你功德圆满,却因为罪业脱不去妖身,到时候再还,就没那么容易了。”
细弱的声音充满不解:“为什么不容易?那时我法力高深,不是更好还报吗?”
明微笑笑:“还记得你一位前辈吗?她和你一样,也是条白蛇,在青城山修炼了一千七百年……”
“我知道!”它骄傲地说,“她是我们白蛇一族的表率!”
明微续下去:“因为早年的一段因果,她已经功德圆满,却不得不入红尘,还报恩情。结果想必你也知道,她险些万劫不复。”
“嗯……”
明微循循善诱:“你想想,是现在还命,干脆利落的好,还是将来冒着功亏一篑的风险,再还报的好。”
经过一番思索,小白蛇道:“这么说,还是你帮了我?”
“可以这么说。”
“可是,”它的声音充满困惑,“我现在没有肉身了,虽然还了因果,但也要重新去投胎,不是都白费了吗?下一世能不能修出灵性都不知道……”
“谁说一定要有肉身才能继续修炼?”明微继续教它,“妖与灵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肉身。灵寄于物,妖寄于肉。没了肉身,你现在与灵是一样的。”
“这……”它想了半天,觉得好有道理,“你是说,我可以把自己当成灵修炼,不用重新投胎?”
明微高深莫测地笑:“你自己也说了,下一世能不能修出灵性都不知道。万一生为蜉蝣,朝生暮死,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投胎有风险,转世须谨慎。”
小白蛇很为难:“但是,灵修炼得好慢。百年的时间,它们只能修炼出微弱的意识。”
明微却道:“单独为灵,修炼当然慢。但是,有一种方法,可以让灵的修炼速度大大加快,甚至比妖还快。”
“是什么办法?”
“灵之所以修炼慢,是因为它没有肉身,无法聚天地灵气。如果有人反哺灵气,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啊!”小白蛇突然想起来了,“你是说,与人结契?我好像听说过,这世间有一种人,叫做玄士。他们和妖灵一样修炼,用法力维护人间秩序。如果有妖鬼作乱,他们就会出面平定。你、你是玄士吗?”
声音怯怯的,带着天然的敬畏。
“确切地说,”明微顿了下,“我是命师。”
“命师?是算命的吗?”
“那叫相师。”明微对它解释,“命师是一个敬称,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用。所以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
小白蛇努力思索了一会儿:“你是说,命师,是最厉害的玄士?”
“对。”明微露出和蔼的微笑。
“你这么厉害啊……”
明微并不作答,只问:“那你要不要与我结契?现下我遇到了一点麻烦,原本结契的灵不在了。你虽然弱了些,到底还算可用。”
“我可以吗?”小白蛇受宠若惊。
它听说,只有非常厉害的妖灵,才能与人结契。
“若我原身还在,自然不行。不过,我现在正落难,一时不趁手,只能降低要求了。”
“嗯嗯。”小白蛇深觉自己捡了大便宜。丢了肉身,居然有玄士愿意与它结契。它只是一条修出灵性不久的小蛇,一个有武功的人就能收拾掉。
“要怎么做?”细细的声音,透出渴望。
明微从针线篮里捡出剪刀,在手指上轻轻一划,挤出血珠。
“食我血气,与我同生,听我之命,反哺汝身。”
小白蛇的影子重新化为烟气,聚在她的指尖。
血液慢慢被吸干,原本淡薄的烟气逐渐变得凝实。待它重新化形,已经能看出原身的形状。
“大人。”蛇头低了下来,“请您吩咐。”
“你现在太弱,暂时就看家吧。”明微重新将手拢回袖中,目光投向窗外,“日精月华,不可错过,你先将形体修出来。”
“是。”
“看到湖边那棵树了吗?那里有一只凶灵,别去招惹它。其他地方,你随意来去。”
“是。”
“我要休息了,你去吧。”
“遵命。”
它重新化为烟气,遁出窗户,很快化出蛇形,钻进草丛不见了。
真是本性难移。
明微笑了笑,自言自语:“乡下蛇,真好骗。”
愿意结契的灵哪那么常见?便是玄士,也不是每个人都有。
说起来,那位蒋大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分明不是玄士,为何会有灵随身相伴?
“这世间的秘密,可真多啊……”
明微拔下头上金簪,将层层累丝的簪头扭了下,便露出了里面的构造。
但她什么也没做,把簪头按回去,关上窗,准备休息了。
032章 热闹
明湘跪完祠堂,回去趴了两天,又活蹦乱跳了。
惹出这样的麻烦,四老爷管她管得紧,勒令她不许出门。明湘没处可去,闲得发慌,只能天天跑来余芳园找明微说话。
明微就问她:“六弟呢?怎么不去找他玩?”
明湘坐在长廊上,一边啃着秘制果脯,一边看她击剑:“他是男孩子啊,要上学的。”
“那你为什么没上学?不是有女学的吗?”
“咦,七姐你居然知道女学!”明湘惊奇,“原本是有女学的,可是去年先生嫁人了,一直没找着好的。我爹说,与其让我在外面瞎跑,不如跟着娘好好学掌家……”
明微停下来,接过多福递来的手巾擦掉脸上的汗,不由笑了:“四叔真了解你。”
她这番话,倒是勾起了明湘的感慨:“说起来,以前上学的时候好自由,认识的朋友也多,不用天天困在宅子里……”
所以,这就是女学的意义。
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就不会想当笼中鸟。
她略微休息一会儿,重新握起竹剑。
“七姐,你这个好好玩啊!”明湘兴致勃勃打量她的竹剑。
“这不是玩,是练功。”明微说。
命师怎么能手无缚鸡之力?驱鬼镇邪,都是要花费力气的。再说,法力能对付妖鬼,可对付不了心怀恶意的人。
她身体好些,便让人做了竹剑和木人,打算一步步把武功捡回来。
这具身体已经十五了,错过打基础的最佳时机,想练成绝顶高手几乎不可能。但只要勤加练习,再用金针刺穴打通经脉,加上药浴,至少能练成普通高手。
这就够用了。
“练功?也是玄女娘娘教的吗?”
“对啊!”明微随口一答。
“那你也教教我吧?那天你翻墙好利索,我要是有这个本事,以后想溜出去就容易了。”
明微忍笑:“教你可以,不过你要怎么报答我啊?”
明湘想说,带你一起溜出去玩。可一想到前几天惹的祸,就蔫了。
明微便道:“这样吧,我闲着无聊,你每天来陪我说话,告诉我外头的事解闷,怎么样?”
“好啊好啊!”明湘点头如捣蒜。就算没这个条件,她也是要来的。
于是明微挥挥手:“去换衣裳。”
多福就问:“小姐,先拿件没穿过的,给八小姐换上?”
“嗯。”
她们相差两岁,明湘活泼爱动,明七小姐却常年困在屋里,因此身量差得不多。
“走走走!”明湘兴高采烈。练功诶,听起来好好玩!
明微也笑眯眯。
让她多高兴一会儿,等等就笑不出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余芳园里很快响起了明湘的叫苦声。
童嬷嬷理完事,就见自家夫人站在轩窗下,望着外面出神。
她顺着视线看过去。
院子的空地上,立着一个木人,两个穿窄袖练功服的小姑娘各自拿着一柄竹剑,对着木人戳戳刺刺。
其中一个时不时放下竹剑,去纠正另一个的动作,引得她叫苦不迭。而她一叫苦,一旁服侍的丫鬟就笑,周围弥漫着欢欣的气氛。
“小姐现在真好。”童嬷嬷不由感慨。
“是啊!”明三夫人喃喃,“太好了,好得我都不敢相信。”
“这有什么好不信的?都是福报。”童嬷嬷笑道,“是夫人诚心诚意感动了上天,感动了玄女娘娘!”
“可我总觉得不真实。”明三夫人低声道,“有时候半夜惊醒,忍不住问自己,这是小七吗?真的是小七吗?如果不是怎么办?她会不会哭,有没有受苦……”
说着,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夫人!”童嬷嬷慌忙道,“您在想什么?小姐不是好端端在这?怎么会哭,怎么会受苦?”
“可我不踏实啊……”
她看着院中的少女,眼神充满眷恋,又慢慢冷下。
“夫人……”
童嬷嬷的话还没出口,明三夫人已回过身,问她:“东边有信传来吗?”
东边,指的是东府,通常明三夫人这么问,指的是某个特定的人。
童嬷嬷道:“还没有。”
“看来这回的事有点麻烦,都好几天了还没安排下来。”
童嬷嬷由衷道:“若是不用去,倒好了……”
明三夫人笑笑,她可不会这么天真,二老爷这么会算计的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忍着吧,只要忍过最后一回就真好了。
……
又过了几天,明湘兴冲冲地跑过来,看到明微就喊:“七姐!出大事了!”
明微正在翻看书册。
在她的年代,许多书籍因为战乱遗失了,史料也变得残缺不全。她需要尽快了解这个年代,看书是最快的途径。
她眼都没抬:“看你这一脸兴奋的样子,是有好大的热闹可以看吧?”
“哈哈哈,果然还是七姐懂我。”明湘叉腰大笑。
明微友善地提醒她:“注意仪态,你这样子要是让四婶看到,晚饭别想吃了。”
明湘连忙放下叉腰的手,凑到她面前说:“那位杨公子一进城,就被郡王府接回去了。为了招待这个表侄子,祈东郡王下了血本,不但把信园收拾出来给他住,还送过去好多美貌歌姬……”
“然后呢?”
“然后就出事啦!”明湘以袖盖面,哈哈哈笑了一会儿,继续道,“先是郡王一个小妾,不知道怎么的,居然在信园迷了路,闯进了杨公子的屋子,过了半夜才被送出来。然后是郡王妃娘家的小姐,被人撞见跟杨公子单独在水阁幽会。听说郡王府现在都闹翻了,黎家要杨公子给个说法。”
明微拧了拧眉:“什么乱七八糟的?郡王小妾闯进杨公子的屋子,还能传到我们耳朵里?”
“谁知道呢?也许是别人撞见了,偷偷说出来的。毕竟信园那么大,人多嘴杂嘛!”
明微摇摇头:“就这事,也值得你看热闹看得这么开心?”
明湘笑眯了眼,“当然还有后续啦。那个蒋大人,到东宁第二天就开衙理事了,听说审出了不少冤假错案,现在名气可响亮了。黎家的人气不过,就把杨公子告到蒋大人那里……”
“……”明微不禁要问,“郡王妃这个娘家,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种风流韵事,吃亏的只会是女儿家,他们居然还敢告上衙门?”
033章 噩梦
“这有什么?”明湘见怪不怪,“黎家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要不是祖上积德,跟着太祖混了个开国功臣,轮得到他们跟皇家结亲?”
她又不屑地笑:“闹了这么一出,这个女儿的名声肯定要坏,那就嫁不了高门了。索性赖上杨公子,成功的话,岂不是好?”
明微皱眉:“如果不成呢?”
“不能嫁高门的女儿,损失了又怎样?”明湘说得冷酷。
明微不语。
明湘安慰她:“七姐,你不是吓到了吧?没事,咱们家跟他们家不一样。”
明微对她一笑:“嗯。”
杨公子的闲事,也就是随便听一听。
她的心思,都在另一件事上。
……
又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明微推开窗,一道烟气窜进屋里,在地上一滚,变成小白蛇的模样。
“大人。”
“感觉怎么样?”
小白蛇欢快地在屋里游了一圈:“法力涨得好快,好像比以前还强呢!”
明微笑道:“人为万物之灵,本就得天独厚。你食我精血,法力当然涨得快。相信过个三五年,你就能真正化形了。”
“真的吗?”小白蛇不敢相信,“我们妖要化形,最起码要修几百年呢!而且还有天劫……”
“这就是灵的好处,可以直接化形。”不过,灵的化形只是“形”而已。
明微不提这茬,只问它:“这座府邸,你都探过了吧?”
听她说到正事,小白蛇乖乖在地上盘好:“嗯。”
“东边我说的那个院子呢?有没有盯着?”
“有。”小白蛇昂起蛇冠,细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可是那个人身上,有我不喜欢的味道。”
“所以才叫你去盯啊!”明微柔声细语,“不喜欢,把他弄掉,不就闻不到了吗?”
小白蛇被她的强盗逻辑说服了:“有道理……”
“那你盯出什么结果来了?”
“我不敢靠近他,他屋子里好像有我讨厌的东西。”小白蛇说,“别的还没发现。”
明微点点头:“好,你继续盯。要特别留意,他是不是跟余芳园的人打交道。”
“是。”
说完事,小白蛇依旧化为一道烟气,从窗户遁出。
明微站在窗前,仰头看月。
花期已近,花儿或含苞或绽放,使得月色下的余芳园美不胜收。
可这美丽下面,究竟藏着多少污浊?
她要小白蛇盯的人,就是二老爷。
那天在夹道遇到他,明微直觉,他与明三夫人存在某种关联。
越是与明三夫人相处,她越是感觉到,对方心情沉重。
明明是母女欢悦的亲情时刻,却时不时出神。
她好像在等什么事,这件事让她心神不宁。
明微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已经把明三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就不能容忍别人让她不开心。
既然别人让明三夫人不开心,那她就让这个别人不开心。
这时,小白蛇忽然回来了。
“大人!”
明微听它声音焦急,便问:“出了什么事?”
“刚才有人递了张纸条进来,您的母亲就穿戴好出门了。”
明微眉头一皱:“去哪里?”
“您跟我来……”
……
明三夫人在流景堂等了一会儿,听得门被推开。
回身一看,来的却不是预料中的人。
她皱眉:“六叔,你来做什么?”
六老爷带着酒意,倚在门上,扯着嘴角对她笑:“三嫂好无情啊!咱们这么多年的情义,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我来做什么?当然是与你联络感情了!”
说着,便要扑过来。
“站住!”明三夫人厉声喝止。
六老爷停下,略带困惑地抬了抬眉:“三嫂这么生气做什么?小弟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明三夫人冷声道:“二伯没跟你说过吗?不许你再来了。”
“嗐!”六老爷抱怨,“二哥也太不近人情了,不许我来,就许他独占?说起来,我比他还早呢!三嫂你也是的,眼里只有二哥没有我,递了几回话,你都不见,要不是这回借着二哥的名义,还见不着你。你就半点不念咱们的情分?”
“情分?”明三夫人目中透出凄凉与仇恨,“明荣,我与你有什么情分?你三哥死了,我只想安安生生抚养小七长大,了此余生。若不是你,我能落到如今这境地?现在我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小七她爹!你害我至此,还与我谈什么情分,可不可笑!”
六老爷讪笑:“三嫂你这话说的,三哥都已经死了,难道你要为他守一辈子不成?你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儿,空守闺房岂不可怜?”
“呸!”明三夫人脸色铁青,指着门,“不知廉耻的东西!给我滚!”
见她态度坚决,六老爷收起了脸上的笑,慢条斯理说道:“三嫂,容小弟提醒你,这事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说你不知廉耻。丈夫死了守不住,一家子的兄弟全都勾搭了个遍……啧啧,小七有个这样的母亲,多可怜啊!”
明三夫人气得直抖:“你拿小七威胁我?”
六老爷似笑非笑:“这怎么叫威胁?只是提醒三嫂,女儿家的名声多重要,如果她有个失贞的母亲,以后谁还敢娶她?说起来,小七已经十五了呢。她现在不傻了,又生得这么漂亮,凭着祖父的名声,嫁个好人家不难。三嫂,你就不为她想想?”
明三夫人恨得想撕掉眼前这张脸。
于是她冷冷道:“明荣,明家还没轮到你做主。这个话,你拿到二伯面前说一遍,再来威胁我不迟。”
“呵呵,三嫂果然更爱二哥啊,真叫小弟心凉。”六老爷慢吞吞理了下袖子,往前走去,“不过,三嫂向来口是心非,就让小弟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也这么……”
“你干什么?住手!”明三夫人惊得往后退,但这供堂就这么大,她能退到哪里去?回身想跑,六老爷一扑上来,就把她按在了供桌上。
“三嫂,”六老爷气息粗重,伸手撕她领口,“玄女娘娘看着我们呢!这样是不是更刺激?哈哈哈……啊!”
他扭头一看,却见冰心手里抓着花瓶,惊恐地看着他们。
六老爷恼火:“你个小丫头,也敢打爷?”
冰心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不肯退,抖着声音:“放……放开夫人!”
“好啊!”六老爷反倒被激起了邪性,“既然你不走,爷今天就两个一起办!”
说着,一掌抽过去。
“啊!”
六老爷是明家兄弟中最高壮的一个,冰心被抽倒,跌跌撞撞,摔在地上。
“冰心!”明三夫人想去看看她,却被六老爷抓回来,“三嫂别急,小弟先让你受了,再去弄她!”
凶狠的面孔,充满恶意的声音,让明三夫人仿佛回到了那个噩梦。
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到底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到底是梦中还是现实。
可是挣脱不了,怎么都挣脱不了。
“滚开,滚开!”她只能这样喊,可流景堂周围早就被清理干净了,除了冰心不会有人听到。
只能听着耳中传来裂帛声,身体被一只肮脏的手覆住。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念:玄女娘娘,求您大发慈悲,救救信女……
玄女娘娘仿佛听到了她的祈求,忽听“怦”的一声,门被踹开,一个清柔却冰冷的声音响起:“六叔好兴致,这是在做什么,告诉侄女一下?”
034章 别怕
突来的动静,惊得六老爷欲念全消。
他回过身,看着破门而入的明微,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小七?”
明三夫人更是浑身冰凉,看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被看到了,被小七看到了……
她脑袋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
“难为六叔还认得出侄女。”明微跨进堂中,先看到供桌上衣裳凌乱的明三夫人,再看到地上摔破了头的冰心,胸中燃起熊熊怒火。
她这人,一向越生气,表面就越平静,此时更是露出笑来,状似无知地问:“这大半夜的,六叔跑到余芳园来,是向玄女娘娘许愿吗?”
“唔……”她这一笑,六老爷有点糊涂了。
他喝了酒的脑袋不大清醒,印象中这个侄女是个傻的,虽然能和人对答,却与三岁小儿没有两样。
此时见明微不怒反笑,直觉将她当成了原来的痴儿,脱口道:“六叔与你娘玩呢!你快回去睡吧。”
“明荣!”明三夫人一个激灵,厉声喊道。
都已经被小七撞见了,他居然还想把她哄骗回去,自己继续?这人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明微先是笑:“原来六叔与我娘在玩啊!”接着话风一转,带着几分天真说道,“我也想玩呢,不如六叔陪我玩呀!”
这样一张美丽又无邪的脸庞,真是叫人拒绝不了。
六老爷原本没多想,毕竟是自己侄女,他从没起过这样的心思。
然而,视线一抬,见她笑意盈盈,烛光下波光流转,与明三夫人肖似的脸上,有着完全不同的清绝出尘,鬼使神差竟然拒绝不出口。
原来这个侄女,生得这么美?
他一直遗憾,自己生得迟,没遇着少女时的三嫂。以往虽然觉得这个傻侄女长得像三嫂,却完全没那种韵味。现下一看,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原来三嫂年轻时,是这个模样的?真是叫人……
明三夫人受害多年,看到六老爷这眼神,哪还有不明白的?顿时惊得肝胆俱裂。
要真出了这样的丑事,小七哪还活得了!当初大姐儿不就是……
“明荣!”她厉声喊道,“小七是你侄女!”
精虫上脑的人,哪能想得明白?何况六老爷日日泡在酒坛子里,一辈子都没清醒过。
明三夫人顾不得一身凌乱,三两步跑过来,将明微往外推:“小七,快走,快走!”
“娘别生气。”明微笑吟吟将她往椅子上一按,“我与六叔玩过了再走。”
明三夫人身上一麻,竟然就这样被她按住了,只得惊喊:“小七!”
明微并不理会,令小白蛇化为烟气,将明三夫人缠住。
“六叔,要怎么玩呢?”
她仰起头,用一种纯真的眼神看着六老爷。
六老爷心痒难耐,哪还记得什么伦理血缘,伸出手便要抓她:“这样玩……”
看到明微被六老爷抓过去,明三夫人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那日,她也是这样在供堂里抄经。
不知道什么时候,六老爷突然进来了。
他满身酒气,将她按在供桌上。
她挣扎、哭喊,全都不管用。
二十出头的青年,本就生得强壮,她哪里挣扎得过?
一场噩梦。
而这场噩梦结束,她却没有清醒,等着她的是更大的噩梦。
直到今日,她还在沉沦。
“小七!不要,不要……”
明三夫人情绪癫狂。
如果女儿遭此厄运,她忍这十年,意义何在?
她还活着做什么?
不,不要!
如果真的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情愿死!
一起死了,还落得干净!
明微本想陪六老爷好好玩玩,发觉明三夫人情况不对,当即收了心思。
在六老爷露出痴笑时,她看着他的身后,惊愕地喊了一声:“爹!”
六老爷一愣。
就在这时,明微手腕一转,技巧地挣开束缚,早就已经握在手里的金簪,飞快地刺了出去。
下手又快又准,她不用眼睛看都能分辨出气门在哪。
“啊!”六老爷一声惨叫。
明微看都没看,将金簪一拔,一脚踹开六老爷,就扑到明三夫人身边。
“娘!”
明三夫人泪水纵横,只拼命地挣扎,仿佛想挣开这困了她十年的梦魇:“走开,走开!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什么不去死!”
“娘!”明微牢牢抱住她,免得她伤到自己,“别怕!没事了,我没事,你也没事,我们都好好的,别怕……”
“姓明的,你们这些衣冠禽兽!老天不会放过你们的!”明三夫人带着深切的恨意大声咒骂,仿佛要将十年的怨恨都宣泄出来。
明微又心疼又担心,眼见她陷在癫狂中抽不出来,只得将手按在她脑门,施了个简单的安神术。
明三夫人眼睛一定,渐渐收声,安静下来。
“娘,娘!”
明三夫人慢慢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女儿,惊魂未定:“小七?”
“嗯,你看,我没事。”
明三夫人回到现实,急忙看过去。
却见六老爷躺在地上,捂着小腹嚎叫。
“怎么回事?他……”
明微看着六老爷,目光冰冷:“我拿金簪扎中了他的要害,他以后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明三夫人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明微回过身来,柔声问她:“娘,他不是第一回到这里来吧?是不是以前也这样?还有谁?”
听着这一个个问题,明三夫人痛苦无比:“你别问了。”
这样龌龊的事,怎么能让女儿听到?让她撞见这一幕,已经够让她无地自容了。
小七会想要这样一个失贞的母亲吗?这样肮脏的她,还有资格当小七的母亲吗?她以后如何在女儿面前自处?
“好,我不问。”明微深知,现在明三夫人的心理非常脆弱,生怕再刺激她。
她温柔地抱着明三夫人:“但我会一直陪着您,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陪着您。不要怕,我们母女在一起,再也没什么可怕的。”
明三夫人喃喃:“不怕……”
“对,不要怕,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别害怕,也别自责,坏人都会受到报应,我们都要好好的……”
035章 夜话
闹成这样,居然也没人来看情况。
这种事,到底持续了多久?余芳园里那么多仆妇,偏偏这里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明微露出一丝冷笑。
她原以为,有人设局害明三夫人,就已经够险恶的了。没想到,真正险恶的在这里。
“冰心,你能自己起来吗?”
冰心捂着滴血的脑袋,慢慢爬起来:“小、小姐……”
她被吓懵了。
“你去喊童嬷嬷,让素节到老夫人那里……”
“不行!”明三夫人打断她的话,“不能让老夫人知道!”
明微回身:“娘?”
明三夫人抖着嘴唇:“这种丑事,让你伯祖母知道,对你不好。”
明微只得道:“那总要人处理吧?”
她倒是不介意把六老爷弄死,可那样的话,后续会有很多麻烦,对明三夫人也不好。
深宅大院真是麻烦,倘若是前世的她,这种人渣,弄死拉倒。
“告诉嬷嬷,找你二伯。”明三夫人低声,“她知道怎么做。”
明微点点头,将帕子递给冰心:“你回去就这么跟嬷嬷说,自己的伤也赶紧处理一下。”
“是。”冰心用帕子捂着伤处,顶着夜色,急步去报讯。
明三夫人看着地上哀嚎的六老爷,又是解恨,又是惧怕。
“你有没有事?刚才怎么那样胆大!叫你走也不走。”
回过神来的明三夫人,打了女儿一下,又垂泪:“你哪里知道男人力气多大?他抓着你你怎么跑得掉?万一……”
明三夫人不敢再想下去。
明微笑笑。虽然武功还没练回来,但在一个没学过武的男人手里逃脱,不是什么难事。
再说,刚才那情形,总不能扔下她们不管吧?
只是没想到会让明三夫人受惊至此。细究起来,其中的隐情叫人心惊。
想到这里,她轻柔地抱住明三夫人。
这些年,她到底受了多少罪?
童嬷嬷带着素节匆匆赶来,看到地上捂着小腹的六老爷,惊得神魂俱散:“夫人!这、这……”
“嬷嬷!”明三夫人垂泪。
童嬷嬷迅速冷静下来:“素节,你马上去东边马婆子那里送信,叫二老爷立刻来。”
“是。”素节吓得面色苍白,强自镇定下来,摸黑跑了出去。
童嬷嬷又问:“六老爷伤了哪里?有没有性命之危?”
“死不了。”明微松开手,往六老爷走去。
明三夫人马上拉住她:“别过去!”
明微安慰她:“他被我刺中要害,现在疼得爬不起来,没有力气来抓我了。”
“可是……”
明微就叹了口气:“二伯也是知情人,对不对?”
明三夫人避开她的目光。
明微心中透亮。
恐怕,不止是知情人。
她试探了一句:“六叔伤得这么重,二伯会不会认为我殴打尊长?”
童嬷嬷却说:“小姐,二老爷不会这么做的。”
“为何?”
童嬷嬷并不解释,只道:“总之,这个不用担心。”
明微却更担心了。童嬷嬷的态度,说明了一件事。
二老爷与明三夫人纠葛甚深。
那么,她更加不能打草惊蛇!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听我说……”
……
夜色深沉。
明府东边一座偏僻的小院里。
一灯如豆,将屋中对坐的两人,拖出长长的影子。
二老爷看着对面的人,不急不徐泡着茶。
烫杯、置茶、洗茶、注水……
茶叶在杯中翻滚,慢慢舒展开柔韧的身姿,仿若一场舞蹈。
而做这件事的人,自始至终神情专注。
二老爷感慨:“还是你耐心好。”
对面淡淡道:“耐心不好,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也是。”
点茶完毕,二老爷托起茶杯闻香,慢饮细品。
对面那人却不喝,等他品完了,一边续茶,一边问:“黎家的官司,就这么不了了之?”
二老爷不以为意:“不然还能怎么样?男女私会之事,叫巡按御史来断,本来就可笑!”
对面却蹙眉不语。
二老爷见此,关切地问:“怎么,有问题?”
“这位杨公子,到底在想什么?好好的沾上黎家姑娘,他不嫌多生事端?”
二老爷就笑:“对他来说,还真是再正常不过。在京中,他就出了名的来者不拒。长了那样一张脸,招姑娘家喜欢,谁来亲近,他都不拒绝,只是也从来不负责。”
“京中是京中,他这回是奉了圣命出京的。”对方轻轻叩着紫砂壶,“皇城司提点,圣上再宠爱裴贵妃,也不会把这个职位随便给人。说他是个草包,我决计不信。”
二老爷不免怀疑:“你是不是想多了?看看他先前做的事,荒唐成什么样了?”
“呵呵,你别忘了,他是谁带大的。明成长公主和博陵侯带大的孩子,品性会是这样?”
“这……”二老爷想了想,“那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或许就是为了辅助蒋文峰来的。”
对面却摇头:“若是辅理,为何一来就摆出与蒋文峰不合的态度?这是障眼法。他们二人来东宁,明着是蒋文峰巡察各府,暗地里恐怕他所奉的圣命才是主因。”
“那也不一定是你猜的那个原因。”
“多做准备没有坏处。”他道,“我们已经输过一次,再也输不起了。”
这句话让二老爷动容:“那,我明日就去见郡王?”
“不成!”他却断然拒绝。
“为什么?”二老爷不懂,“我们不该抢占先机吗?”
“你怎知郡王那边没人想到?上赶着就太殷勤了。我们对郡王来说,没有那么大分量。”
二老爷叹气:“只怪当年那步棋走错了,现在步步艰难。”
“错就错了,再提没什么意义,抓住现在的机会才重要。”对面终于端起茶来,“改天换日,从龙之功,若是来得容易,怎见珍贵?”
二老爷慢慢点头:“你说的对。”
这口茶终于饮了下去。
“对了……”二老爷刚要说话,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二老爷警觉。
响起的是一把苍老的声音:“老爷,素节姑娘来找您,说出大事了,请您马上去余芳园一趟。”
二老爷立刻向对面看过去。
“去吧,”他挥挥手,神情如常,“不是要事,她不会使人传话。”
036章 善后
二老爷赶到流景堂,看到的便是哭成一团的明三夫人和童嬷嬷。
“小七!小七!你醒醒啊,不要吓娘。”
二老爷目光一扫:“怎么回事?”
只见六老爷躺在地上,眼神涣散,出气多入气少。下腹部破了个洞,流出来的鲜血在地上形成一小摊血池。
而明微缩在明三夫人怀里,瑟瑟发抖,手里还握着滴血的金簪。
看到二老爷,童嬷嬷“扑通”就跪了下去,面带悲愤:“二老爷,老奴求您做主!夫人和小姐活不下去了!”
二老爷沉着脸:“好好说话,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一边与童嬷嬷说话,一边示意马婆子上前查看。
“是。”童嬷嬷拭着眼泪:“方才外边递了信进来,用的是二老爷的名义,夫人便如约前来相见。没想到,等来的是六老爷。夫人说,二老爷已经应了,日后都不许他来了,便不肯从,哪知道……”
童嬷嬷哭了一声,哽咽着说:“六老爷打伤了冰心,对夫人用强。偏偏小姐来找夫人,就撞见了……”
“所以她刺伤了老六?”二老爷拧眉,看着六老爷腹部的伤口。
这是正面刺入的。
“不是。”童嬷嬷更悲愤了,“老奴……老奴说不出口!”
二老爷心一沉,缓缓问:“他对小七起意了?”
童嬷嬷难堪地点点头。
明三夫人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怪我,都怪我!为什么不肯顺着他!”又抱着明微,“小七,小七你醒醒,你要不好,娘也不活了!”
二老爷伸手按了按眉心。
这回是真有点头疼了。
这个六弟有多荒唐,他是知道的。
说他对自己侄女起意,二老爷毫不怀疑。
在他眼里,不能沾的女人大概只有亲娘了。
当初便是他先坏了伦常,才导致今日的局面。
但这回,不能像先前那样处置了。
“怎么样?”他问马婆子。
马婆子是个医婆,此时已经给六老爷敷了药,伛偻着身子回答:“六老爷这伤,并不致命。”
二老爷点点头。
不死就行,这事好处理。
这个老六,荒唐了这么久,也该受点教训了。
又听马婆子接下去:“只是,伤的位置不大好,怕是损了阳精……”
二老爷眉头一跳:“什么意思?”
“六老爷……日后大约不能人道了。”
“……”
那边明三夫人听到,狠狠咒骂:“活该!这个畜生,竟然连自己的侄女都敢肖想,还是人吗?”
二老爷问马婆子:“能治吗?”
“难。”马婆子字斟句酌,“人的躯体是气的容器,关窍处处,循环往复。这一簪,正好扎在某个关窍上,以致泄了精气。便是伤口好了,这阳精也已经损了。”
二老爷心想,老六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不行就不行吧,说不定还少些是非。
便对马婆子道:“你去叫人来,动静小些,不要被人发现。”
“是。”马婆子仍旧伛偻着身子退出去。
二老爷看看跪在地上的童嬷嬷,又看看抱着明微的明三夫人。
“还不把金簪夺下来,不怕她再伤人吗?”
明三夫人如梦初醒,小心翼翼伸手去拿金簪,口中道:“小七别怕,娘在这里,把簪子给娘,乖……”
拿回金簪,她松了口气。随即又露出悲凄的神情,道:“二伯,这么多年,我不曾求过你什么事,今日算我求你了。”
她痛哭出声:“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看在小七他爹的份上,给我们母女一条生路吧!”
二老爷皱了皱眉:“你这是做什么?老六的事,我自会周全,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明三夫人凄然道:“六叔若是对小七怀恨在心怎么办?他是这个家里的男人,我们母女拿什么防他?”
二老爷拧着眉不说话。
“这十年来,我心如死灰。好不容易小七好了,生出这一点希望,她若是再出事,得而复失,我如何能活?”
二老爷看着呆怔的明微,道:“她只是吓住了,缓一缓自然会好。”
“万一好不了呢?”明三夫人追问。
“不会好不了。”
“二伯你也不能保证对不对?”明三夫人拭泪。
二老爷叹了口气:“行了,你不用这样。老六的事,我保证给你处理干净,不连累小七,日后也不叫他骚扰你们。你做到你的事,我也会做到我的承诺。再过些时日,便去京城给小七送嫁吧!”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应允她们的离开,明三夫人喜出望外:“当真?”
“当真。”
二老爷仔细看了明微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道:“你们回去歇息,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明日给小七请医,开些安神的药,很快会好的。”
明三夫人都应了。
说话间,马婆子带着几个壮仆到了,利索地将六老爷抬上担架,送出流景堂。
二老爷也跟着走了。
六老爷这伤瞒不住,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安排。
流景堂重归平静。
明微动了动眼珠:“娘,不用哭了。”
明三夫人歇了哭声,抚了抚胸口,说:“他应该是信了。”
明微点点头:“我们赶紧收拾一下,不要叫人看出来。”
演这一场戏,就是要让二老爷相信,她被吓傻了,金簪扎中六老爷,只是意外。
侄女把叔叔废了,就算出于自保,也不是什么好事。
明三夫人担心此事对她有影响,一口应下。
但明微心里想的却是,二老爷在这件事中,不知道扮演了什么角色。倘若他也有份迫害明三夫人,早晚也得收拾。
那就不能叫他对自己生出警惕。
她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明三夫人与二老爷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仅仅是纵容六老爷欺凌她,还是……
还有二老爷先前那句话,“你做到你的事,我也会做到我的承诺”,明三夫人要做到什么事?二老爷又给了什么承诺?
都被她撞破了,明三夫人都不肯告诉她全部的内情,明微有一种感觉,也许此事比她想象的还要丑陋。
她深吸一口气。
不急,知道敌人是谁就好办。
凡是做过恶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037章 树下
二老爷匆匆而回。
人还坐在原位,看到二老爷回来,抬了抬眼皮:“怎么?看你这样子,好像很为难?”
二老爷按了按眉心,忍不住又叹气:“老六那个混帐,闹出事来了。”
他淡声道:“最大的事,他已经闹出来了,还能闹出什么事?”
二老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他醉糊涂了,竟然想对小七……”
“什么?”直到此时,他的神情才出现波动,面现怒色,“荒唐!他怎么当叔叔的?小七呢?现下如何?”
“还没出事。这孩子吓到了,一簪子戳中老六的下腹部,马婆子说,日后怕是不举了。”
听他这么说,这人缓和了面色:“保住命就行了。不举就不举吧,反正他也有后了,省得再荒唐下去。”
二老爷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也这么说,那我去安排了。”
他即将出门,又被叫住:“你说,小七一簪子戳中老六的下腹部,刚好坏了那地方?”
“是啊!”
“那根簪子什么样?”
“就是她娘日常戴的那根金簪。”
见对方拧眉不语,二老爷问:“有什么问题?”
“金簪虽然尖利,毕竟不是利器。要坏了那个地方,怕是扎得不浅。”
二老爷不以为意:“人在危急之时,力气比往常大。那孩子都吓恍惚了,她娘以为她又要傻回去,哭得厉害。”
此人眉头却没有松下:“她这病好得就奇怪,先前老四还说,她真的懂玄术。”
“不是说,她失散的魂魄被玄女娘娘收留了吗?有点神神怪怪的,也没什么稀奇吧?”
他还是摇头:“太巧了。”
“你怀疑小七有问题?”二老爷回想了一下,“我瞧着挺正常的。”
“希望是我想多了。”他挥挥手,“你去吧。”
二老爷离开后,室内静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毕剥”一声。
他低语:“回魂?还是……夺魂?”
……
第二天,明微就“病”了。
整整卧床两天,她才做出痊愈的样子。
多福一边陪着她在园子里散步,一边说着这两天发生的事。
“……听说六老爷在外边跟人起了争执,被打伤了。这几天东院那边兵荒马乱的,老夫人大发脾气,把他们院子里的人都发落了。”
明微点点头,这些她都知道。
二老爷处理得很干净,整个明府的人,都以为六老爷在外头眠花宿柳出的事。
不知不觉,她们走到那株柳树附近。
“多福,你开一下天眼试试。”明微忽然说。
“啊?小、小姐……”多福有些胆怯。
“怎么,不敢?”
多福咬咬牙:“小姐让我看,我就看!”
明微又抬手阻止。
多福不解:“小姐?”不是让她看吗?
明微定睛看她。
多福其实长得很清秀,只是半张脸覆着黑斑,没人会留意她的长相。
再加上她总是垂着头,怕别人看到她的脸,越发畏畏缩缩。
世人只看外表,不知道她是个多好的姑娘。
手巧、勤奋、善良。
明明胆子小,为了保护别人,却能勇敢地冲上前。
“多福,你想当玄士吗?”
多福愣了下,好半天才结结巴巴:“我、我哪能当玄士?听说玄士老爷们都好厉害……”
“为什么不能呢?”明微柔声问,“如果你懂玄术,会保护别人,驱逐妖鬼吗?”
“当然!”多福毫不犹豫。
明微笑了:“这不就行了?能一生遵循这条信念,便是一个合格的玄士。”
“真的?”多福眼睛发亮,但很快又低下头,“可是我很笨……”
“你哪里笨了?不是已经能开天眼了吗?你可知道,正宗玄门的弟子,都要经过整整一年的修炼,才能开天眼?”
多福一呆。居然是这样?所以她也能成为玄士?她心跳得厉害。
“来。”明微指着那株柳树,“开你的天眼看一看,这凶物是什么样子。”
“是。”多福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解下手腕上的红绳结,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眉心。
很快,她又进入了那个奇妙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
她鼓起勇气,去看柳树上的凶物。
这个灰白色的影子,身上带了一层血色。
小姐说,这是血煞,血色越浓表示这东西越凶。
奇怪,今天没看到别的颜色,那道生魂呢?
多福扫视了一圈,突然叫出声:“小姐!”
“怎么?”
多福指着树下:“我发现这东西身上有一条线,连到土里。”
“哦?”
明微也开了自己的天眼。
果然看到一条模模糊糊的线连到土里。
明微皱了皱眉。
这个凶物,果然不是外头带进来的。
它是余芳园本身孕育的!
孕育它的东西,就埋在柳树下!
“小姐?”
明微深吸一口气:“我们回去吧。”她微微一笑,“你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多福虽然不懂,但是很高兴。
回去后,明微向童嬷嬷要黄纸朱砂。
童嬷嬷笑道:“小姐这是要画符?”
“是啊,闲着也是闲着,画几张符供给玄女娘娘。”
童嬷嬷就说:“这也使得。黄纸有现成的,就是朱砂少了些,奴婢这就叫人出去买。”
“有劳嬷嬷了。”
童嬷嬷出去叫人买东西了。
明微抽了张纸,拿起笔来,沾水试了试手。
好久没画符了,手生啊!
自从她法力入了门,驱邪便不需要再用灵符。
现下法力微弱,想做点什么,不得不借助外力。
不镇住树上的凶物,就没法挖树下的土。
不挖开树下的土,就不知道根源何在。
她有预感,挖出那东西,余芳园闹鬼的原因,就能水落石出了。
……
初更刚过,明三夫人刚刚换下衣裳,童嬷嬷拿着字条进来了。
“夫人。”
明三夫人看了一眼,便吩咐:“备水洗沐吧!叫素节冰心过来伺候。”
童嬷嬷叹了口气,低声说:“知道了。”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小丫头们都被遣出去,屋里气氛沉闷。
不多时,明三夫人带着一身水汽出来,坐在镜前画眉点唇。
夜色浓浓,烛光下的脸庞,妆点得美艳动人。
038章 窥知
画了好几天的符,明微有点眼花。
她掩嘴打了个呵欠,捡出几张能用的,准备休息。
刚洗完笔,窗外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打开窗,一道烟气飞进来,落在桌上。
“怎么,有情况?”
“是的,大人。”小白蛇说,“外边又递信进来了,您的母亲在打扮,好像准备出去。”
明微点点头,示意它藏到自己袖中。
然后扯乱床铺,放下帐子,吹熄灯火,做出已经睡觉的假象,从窗户跳了出去。
静夜中,她脚步轻快,身影飘忽,就算有人看见,估计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母女俩的屋子离得近,只一会儿,她就到了明三夫人卧房前。
烛火映在窗纱上,明微轻轻在上面画了条缝。
屋里的明三夫人正在对镜理妆,一点点描绘容光秀色。
素面旧衣就已经足够明媚美丽,经过妆点,这张脸越发艳光逼人。
成为明七小姐这么久,明微从来没见过明三夫人这样打扮。她平日连艳一点的衣裳都不穿,何况盛妆?
半夜出去,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这里头有问题。
这时,童嬷嬷急步进来,低声说:“二老爷来了。”
明三夫人诧异:“他来这里做什么?有话不能等会儿说吗?也不怕被人撞见!”
“或许不便在外头说吧。”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叫他进来吧。”
明微心一动。这里是内室,就这么叫二老爷进来,他们的关系果然非比寻常。
不多时,二老爷进来了。
“什么事这么急?你都不避讳了。”明三夫人头都没回,对着镜子涂口脂。
二老爷目光一扫,素节和冰心领会,福了福身,退出内室。
窗外的明微眉头一皱。看这样子,二老爷和明三夫人的关系,已经持续很久了。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不得不多嘱咐你几句。”二老爷道,“那位和黎家闹了这一出,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是以,只能将你安插在歌姬里,需要你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窗外,明微猛地抓紧了窗棂,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和黎家闹了这一出。
安插在歌姬里。
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要将明三夫人送给……
是自己误会了吗?这怎么可能?
明三夫人停下动作,看着镜子里的明二老爷,似笑非笑:“这么多年,你还真是越混越回去了。不过是个侯府公子,居然连送人都没找着机会。”
侯府公子。
送人。
明微闭了闭眼,压住因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呼吸。
她没误会。
二老爷确实要将明三夫人送给杨公子。
这个混帐!
比六老爷还要混帐的王八蛋!
二老爷倒没生气,仍旧平静地嘱咐:“他外表的荒唐,可能就是个幌子。你留心观察,他与蒋文峰到底是真不和,还是做戏。”
明三夫人将胭脂盒往梳妆台一扔,淡淡道:“就那么点时间,我做不到。”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留下你。”
明三夫人闻言生怒:“留下我?那家里怎么办?明日我不出现,小七能不知道?你当是以前吗?”
“我自会帮你遮掩。”知道她生气,二老爷放柔声音,“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这是最后一件事了,你也不想横生枝节吧?若是办好了,郡王那边也没话说,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听他提起这事,明三夫人忍下气:“好。最后一次,希望你牢记自己的承诺。”
二老爷伸手入袖,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梳妆台上。
“什么意思?”明三夫人不解。
“打开看看。”
明三夫人迟疑着掀开盒盖,却见里面是一沓沓地契、房契、租约、银票。
“这是老三给你们母女留下的,我又添了一些。”二老爷注视着她,声音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事情结束,你就带着这些东西,和小七去京城,它们足够你们母女一生富足了。”
明三夫人缓和了面色,毫不客气收了锦盒:“你信守承诺,我自然也会尽力。”
二老爷点点头:“最好能探听出圣命的真正内容,这是最关键的。”
“我不能保证,只能尽量。”
二老爷轻轻一笑,目光扫过她的脸庞,其中轻薄之意让明微暗暗咬牙:“你肯尽量,还有什么做不到?”
没等明三夫人生恼,他转身出去了:“动作快点吧,时候不早了。”
“夫人?”冰心重新进来。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在她的服侍下换上衣裳,又拿浅纱蒙面,然后带上幂篱。
冰心回头铺床,放下床幔。看她的样子,似乎要装成明三夫人睡在这里。
这瞬间,明微做了个决定。
她手指一弹,一道灵符激发法力,从窗纱缝隙疾射而入。
冰心一声不出,软软地躺了下去。
明三夫人一怔,刚要惊呼出声,又一道灵符发出,射中她的穴道。当即眼睛一闭,跟着软倒。
明微推开窗,翻了进去。
她将明三夫人扶到床上,三两下换了她身上的衣裳,拉被子盖好,将帐子扯平。
想了想,又在梳妆台上找到眉笔,在帕子上写了些字,塞到明三夫人手里。
知道明三夫人要去做什么,她怎能眼睁睁看着?
所幸这事不难糊弄。
她们母女身形本就相像,旁人一时留意不到。
她替明三夫人去,混在那些歌姬里,不去引起杨公子的注意就是。
到时候母女俩串个供,二老爷就算起疑也无话可说。
“夫人。”外头响起素节的声音。
明微飞快地戴好幂篱。
素节进来,瞧她站在这里,丝毫没有怀疑。
看床幔已经放下来了,也只是笑道:“冰心可真会偷懒,这一会儿都等不得。”
明微压住声音:“走吧。”
口技这种江湖小道,她也会一些,刻意伪装下,声音与明三夫人像了八九成。
“是。”素节二话不说,转身出去。
童嬷嬷在门口等着,看到她们出来,压低声音:“夫人,不要听二老爷的,早些回来。”
明微心中一暖,对她施了一礼,慌得童嬷嬷急急避开。
她不再多言,跟在素节身后,快步穿廊过院。
园子侧门,一个青衣小厮从阴暗里走出来,做了个手势。
主仆二人跟着他走了几步路,就见树丛间停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
素节掀起轿帘,待她上了轿,自己也跟进去。
小轿悄无声息抬出余芳园,到角门换了车,便出了明府。
039章 夜宴
马车在静夜里飞驰。
素节紧张的心情稍缓,才觉出不对:“夫人,您没用香粉?”
安静了一息,幂篱下传出让她心魂俱散的声音:“素节,是我。”
素节愣了一下,飞快地掀起幂篱上的纱罗。
明微索性将蒙面的轻纱也解了下来。
车内灯光朦胧,但不妨碍素节辨认出母女俩的不同。
素节张着嘴,快要哭出来了。
还好她理智尚存,知道压着声音:“小姐!您怎么……”
这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换人的?肯定不是夫人愿意的,那小姐……
明微淡淡道:“事已至此,原因你别多管,先帮我看看,哪里还有破绽?”
素节摇头:“不行,您这样,夫人要急死的。”
“至少一个时辰,她不会醒来。”明微道,“一个时辰后,我已经进信园了。还是说,你要把这事喊破?”
外面赶车的是二老爷的心腹。
如果喊破,二老爷就知道小姐卷进来了。
不行,不能让二老爷知道!不然,谁知道二老爷会不会再起歪心思?小姐这容貌,与夫人像了七八分,而且正年轻……
“快点,没多少时间了。”明微催促。
素节没办法,只得帮明微整装。重新梳了发髻,再稍稍修容,涂上口脂,擦上香粉。
打理完,重新蒙上面,素节就着灯光一看,大晚上单看眉眼,已经分不清她们母女了。
帮明微戴上幂篱,素节低声说:“小姐,您既然知道夫人去干什么的,可千万别往杨公子跟前凑,到时间出来就是。您要是出了事,夫人肯定不想活了。”
“嗯。你放心。”
素节怎么放心得了?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强装镇定,看着马车驶向目的地。
……
二老爷回到那间小院。
推开门,便见那人坐在临窗的书桌旁,对着洞开的窗户。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目光却投向沉沉的夜色。
“人送过去了?”他头也没回。
“嗯。”二老爷道,“我答应她,完事后便让她去京城。”
苍白的指节在扶手上敲了敲,这人道:“到时候你安排人手跟着她们母女,以防万一。”
“放心,不会出事的。”二老爷说。
“最好用不上这步。”他转回身,将手中书册丢到桌上,半是忧虑半是感叹,“还是心软了啊,她知道我们太多秘密了,本不该让她走的。”
“谁叫小七好了呢!”二老爷在他对面坐下,“总要让她送小七出嫁。”
这人不语,像是默认。
二老爷留意到他刚才看的书,拿起来翻了几下:“招魂之法?你看这个做什么?担心小七魂魄不稳?”
对面道:“神仙不管凡间事,玄女收魂的说法,总觉得怪怪的。”
“除了这个,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她清醒后,还是日日陪着她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无非就是懂些玄术小道。老四不是来问过你吗?你说那些手法有用,但也不出奇。”
“但愿是我想多了。”他又问,“她的病好了吗?”
“好了。”二老爷说,“收了惊就好了。这两天说是在画什么符,要供给玄女娘娘的。”
“画符?”他拧了拧眉,低喃,“她连画符都懂?”
……
马车一路驶进信园。
素节服侍明微下了车,便有人引着她们穿堂过道,最后到了一处宽阔的庭院。
雕栏画栋,铺锦列绣,镂金错彩,堆珠砌玉。
一根根粗大的牛油蜡烛,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
明微抬眼看去,并没有见到什么公子。除了侍女,便只有一个个披锦穿纱的美貌女子,要么展露着曼妙的身姿练舞,要么拨弄着手中的乐器轻声吟唱。
她的到来,只是让她们扫过来一个淡漠的眼神,继续做自己的事。
戴着幂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中间各种装扮的都有,不都是为了取悦那位吗?
素节退到一旁,与侍女们站在一处。引着她们过来的仆妇指着一架琴,对明微道:“先练练手吧,过会儿可别在公子面前出了岔子。”
见此情形,素节捏了把冷汗。
小姐从来没学过琴,现在就露馅,可不好向二老爷交待。
明微已经坐了下来。
在素节紧张的盯视下,她伸手拨了拨,弹了几个音,然后慢慢连成调。
咦,小姐居然会?
明微当然会。师父最擅弹琴,她称不上精通,但也比得上一般琴师了。
不多时,管事过来,将众女子召集起来,大声说着今晚的安排。
这位杨公子,玩得还挺特别。
别人饮酒作乐,都是歌舞一起上,同时弹一首曲子。
他倒好,玩的是听乐踏舞,看舞奏乐。
什么意思?
就是随机择人,歌姬与舞伎同时上场,选什么曲跳什么舞都随意。
因为事先没有练过,这就多了许多变数。
功底好的能够出彩,出了错还能乐一乐。
明微混在歌舞姬中,进了正屋。
绣帘一重又一重,走了许久,眼前才豁然开朗。
宽阔的厅堂内,席分两列。
人倒不多,看衣着打扮,都是富贵公子。
他们一个个放浪形骸,搂抱着怀中美貌女伎。
“公子,人都来了。”
借着幂篱遮掩,明微抬目直视。
但见首位上,一个年轻公子斜身半倚,单手撑着头,懒洋洋地饮着杯中酒。
听得声音,他抬头瞧了一眼。
明微清楚地听到,耳边响起低低的惊呼声。
这位杨公子,确实俊美得叫人侧目。尤其眉目那颗朱砂痣,将他衬托得又仙气又靡艳。
她不容易记住长相,但这矛盾的气质,想认不出来都难。
杨公子很快收回目光,语气懒散地说道:“雷护卫,方才那些你嫌弃庸脂俗粉,现下这些总还过眼吧?且先挑一个?”
听得这话,明微这才注意到,离他最近的席位,坐着个年轻男子。
他身穿常服,神情紧绷,身姿笔挺,和座中的浪荡公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人好像是……
对了,雷鸿。蒋文峰身边的护卫。
他怎么在这?
这位雷护卫想站起来,杨公子又开口了:“又不是在公堂上,这么拘谨做什么?坐着回话就是了。”
雷鸿只得坐下来:“是。”顿了顿,回道,“下官不喜这些,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040章 刚正
“不喜这些。”杨公子轻轻叩击手中玉杯,慢声重复这四个字。
微沉的嗓音,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意气风流,每个音调从口中吐出,好似玉珠滚落。
他还是用那种懒散的语调说道:“男人不喜欢女人,通常只有两种解释。其一,他不行,其二,他喜欢男人。雷护卫,你是哪种啊?”
雷鸿神情尴尬:“下官不是,下官只是不喜欢这样……”
杨公子补完后面的话:“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雷鸿垂着头,当做默认。
杨公子又笑:“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要不说,就是糊弄本公子。”
“下官……”他吭哧吭哧说不上话来。
“哈哈哈哈!”这模样,坐在雷鸿对面的公子看笑了,“表哥,你就别逗他了,这就是个老实人!”
得他解围,雷鸿松了口气,拱手:“多谢世子。”
明微看过去。这位年纪比杨公子略小一些,面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嫩,但那浪荡公子的气质,已经十分纯熟了。
东宁能被称为世子的,只有一人,便是祈东郡王的世子姜湛。
杨公子一笑:“既然表弟为你说话,我就不为难了。”
雷鸿站起来:“多谢公子。下官公务在身,这就……”
“诶!”杨公子抬手,波光流转的双目看向他,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说不为难你,可没说你能走了。”
雷鸿一怔:“公子……”
“女人么,本公子不强迫你。”杨公子慢吞吞地说,“可这宴都已经开了,你就这么走,也太不给面子了。雷护卫这么不给面子,是蒋大人对本公子不满吗?”
“当然不是。”雷鸿马上道,“大人一向尊重公子,以礼相待。”
“那就坐下。”
雷鸿无可奈何,只得重新落座。
“美人们既然来了,那就开始吧。”
杨公子拍了拍手,马上就有数名侍女,捧着锦盒进来,跪到诸位公子面前。
他率先伸手入盒,取出来的,却是一朵几可乱真的绢花。
就听他慢声说道:“今天玩点不一样的。我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朵绢花,自己在这些美人里挑一个送了。谁得了花,谁就是你的人,接下来的游戏就代表你。”
郡王世子姜湛搂着身旁的女子调笑:“代表我们做什么?斗酒吗?”
杨公子撑着下巴,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想斗酒也行啊!不过,美人能歌善舞,斗歌舞岂不是更好玩?若是斗输了……”他顿了下,“就脱一件衣裳。谁先脱光,谁就算输,输的人任罚。”
姜湛抚掌大笑起来:“妙!真是妙!表哥这玩法,真是新鲜又有趣。”
其他公子哥也哄笑起来:“这个好玩!来来来,谁先选?”
“不如三公子先选?”
杨公子把玩着手中的芙蓉花:“我无妨,选谁都一样。”
姜湛兴致勃勃,推开身边女子站起:“那我先来!”
他走到这些美人面前,一个个看过去。
女伎们隐隐不安。
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未免羞耻。可是,她们能怎么样呢?贵人们爱这么玩,那就只能跟着玩。卖身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明微却勃然大怒。
并不是生这些浪荡公子的气。她早年随师父浪迹江湖,也曾是王侯座上客,那时礼崩乐坏,玩得比这还要过分。见得多了,她对这些人只有鄙薄。
她怒的是明家。
这样的场合,居然送明三夫人过来。
倘若没有换人,她岂不是也要这样,让人随意玩弄?
她一个贵家夫人、名门之后,年纪都能当这些少年人的母亲了,竟要受此羞辱!
“且慢!”一个声音,打断了暧昧的氛围。
明微抬目看去,却是雷鸿。
他脸色涨红,带着三分尴尬,三分不安,剩余的便是压抑的怒气。
“公子。”众人瞩目下,他努力平静语气,起身向杨公子进言,“她们是来献艺的,不如就好好欣赏歌舞吧?众目睽睽之下,脱衣舞乐,实在……有伤风化。”
他这话一说出来,堂中便是一静。
片刻后,这些公子“哄”地笑了起来。
有人说:“都说蒋大人刚直不阿,果然如此啊!身边的护卫都这么正直。”
“什么正直?何必说得这么迂回,就是老古板嘛!”
姜湛跟着大笑:“表哥,叫你留他下来,扫兴了吧?”
杨公子不气也不笑,仍然半倚着靠垫,抬了抬眼皮:“雷护卫。”
任这些公子调笑,雷鸿绷紧面皮:“下官在。”
“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叫什么吗?”
雷鸿硬梆梆地:“不知。”
就听他慢吞吞说道:“这叫无用功。”
雷鸿正要开口反驳,被他抬手阻止了:“你以为你在打抱不平?好,就算这次本公子听你的劝,下回呢?女伎之流,本就供人玩乐,你又没法抹杀它的存在,所做不过无用功。”
“但是……”
杨公子又道:“何况,她们若是表现得好,极有可能被看中,那样就脱离了千人枕万人尝的处境。你这么做,何尝不是在坏她们的前程。”
“就是!”一位公子叫道,“本公子就挺满意那一个,如果她服侍得好,带回去也未尝不可。”
杨公子晃着杯中美酒,露出一丝笑意:“雷护卫,你当你在扫荡人间不平,可知这世间污浊本是常态?你扫得一屋,也扫不了天下。”
他这么说,雷鸿反而站得更直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公子,大人常说,他不可能平尽天下冤屈,但至少能还眼前之人公正。您不做,这些女伎就少一回欺凌,不做的人多了,清平世界就来了,怎么会是无用功?”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这些浪荡公子,大多不学无术,如何反驳得来?便都哑口无言。
杨公子顿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
旁人不知他的态度,只得跟着陪笑。
杨公子笑罢,挥了挥手:“好,看在雷护卫的面子上,本公子今天就不欺凌她们了。游戏嘛,照旧,要是输了,不想脱衣也行,饮酒吧!雷护卫,这样你满意了吗?”
041章 赠花
雷鸿无话。
杨公子肯为他退一步,已是天大的面子,他总不能要求人家放了这些女子吧?
就像之前说的,这些女伎的存在,就是为了取乐。这回放了,下回呢?这于她们而言,亦是生计。
雷鸿拱了拱手:“多谢公子。”
杨公子懒懒道:“今日允了你,日后可要记得这份情才好。”
雷鸿恭声应是,重新落座。
于是游戏继续。
姜湛已站在明微面前,皱眉:“戴着幂篱倒也有趣,不过,碍着本世子挑人了。摘下来!”
明微顿了一息,慢慢抬起手。
郡王世子这么说,这幂篱她是非摘不可。
但若摘下来,她的眉眼就遮不住了。
明三夫人这身衣饰,以浅色为主色,重在清冷飘逸。又以轻纱蒙面,若隐若现。一则遮掩她的身份,二则半遮面之下,越发凸显出眉眼精致。
以明家的家底,养几个貌美姬妾还不容易,这般作践明三夫人,自是因为她的美貌有别于他人。
明微实在没把握,露了眉眼,不叫人留意到。
心念电闪,她的手已经搭在了幂篱上。
一瞬间,她有了主意。
眼前美人摘下幂篱,露出蒙了轻纱的脸庞。
姜湛先是一怔,只觉得这双眉眼精致极了,叫人想一看究竟。
等他凝神再看,大失所望,很快移开了视线,去看下一个美人了。
明微轻纱下的嘴角轻轻一提,笑容一闪而逝。
其实这法子,说穿了很简单。
江湖上流传的易容术,除了改变五官面相外,还要有相应的功夫。需得调动脸上的肌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一样的五官,可以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感观。
这就是精、气、神。
明微摘下幂篱的一瞬间,让自己眉尾下垂,双目收神。
姜湛猛然一看甚美,再看便觉得她眼大无神,秀眉含苦。
美人在骨不在皮,眉眼固然漂亮精致,瞧着苦巴巴的,就没什么意思了。
姜湛很快挑中一个,轻佻地将绢花插在美人半露的胸前,畅快地笑道:“来来来,跟本世子走吧!”
那位女伎低身一礼,颇有几分得意,满脸堆笑地随姜湛归座了。
明微过了这一关,正松了口气,视线一抬,却见那位杨公子倚在座中,手里把玩着那朵芙蓉绢花,笑吟吟地看着这边,目光意味深长。
她一怔,疑心他看的是自己。再定睛,他已经收回目光,仍旧神思散漫。
是错觉吗?
即便与这杨公子在茶寮曾有一面相会,但那时隔得远,现在又蒙了面,他应该认不出来才对。
又听杨公子说道:“雷护卫,世子已经选了,你也去选一个吧!”
“这……”雷鸿又纠结。
杨公子一声轻笑:“放心,这回是斗技,不是叫你取乐。”
雷鸿先前已经推了一回,这回再推,未免太不给面子,犹豫片刻,抬手一指:“就她吧!”
他只是随手,站在他所指之处的几名女子,一时拿不准指的是不是自己。
这一迟疑,便有人站了出去。
站出去的人是明微。
她见雷鸿随意乱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听杨公子刚才的意思,选中了,就要听命于人。在场这些公子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当然还是雷鸿最可靠。
她站的方位,其实稍稍偏离了雷鸿所指的方向。可他这样乱指,本来就不在乎是谁。
她毫不犹豫站出去,别人理所当然就以为是她了。
明微慢步走到雷鸿面前,低身一拜,压着声音:“谢大人赠花。”
雷鸿很是局促,将手中那朵杜鹃递过去。
明微抬手去接。
两人相隔咫尺,一个坐,一个拜,眉目恰恰相对。
蒙着轻纱的脸庞撞进眼帘,雷鸿一怔。
瞬间,便有同样一双眉眼从脑海里闪现出来。
“哈哈哈,轮到我了!”这声音打断了雷鸿的浮思,连忙重新将绢花递过去。
想了想,他有点不安,望向首位的杨公子。却见他以手支颐,目光一扫而过,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道认出来没有。
明微收了花,便在雷鸿身后站定,不知道短短的时间里,这位雷护卫心里转过多少念头。
一时觉得,她那样的身份,不该出现在这里,怕是自己认错了。
转念又想,那天自己离得最近,那样的惊鸿一瞥,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几回,印象深刻到难以磨灭,怎么会认错?
倘若真是她,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是明家刻意送人来吗?
雷鸿克制着自己转头看的冲动,努力端坐。可总觉得脑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如芒在背。
明微瞥了眼这位雷护卫,纳闷:他屁股抹油了吗?扭来扭去做甚?
待这些公子哥都挑好了人,杨公子将手中芙蓉花一抛,恰恰落在最后一个女伎怀里。
那女伎被挑剩,正在沮丧,忽然接到这朵花,一怔之下,便是大喜。
当即袅袅娜娜,上前拜谢:“谢公子赐花。”
杨公子浑不在意,挥手让她站到一旁,说道:“人挑好了,那就开始吧。”
姜湛左拥右抱,好不快活,闻言问道:“表哥,要怎么开始?击鼓传花吗?”
杨公子道:“那有什么意思?斗技,要自己有胜负心才好玩。”
他随手捡起桌上一只小巧的金盏,掷于案前:“谁胜了,本公子就赏她。”
这金盏由纯金制成,上嵌宝石,华丽异常,价值不菲。
众女子眼睛都亮了。
她们入这行当为的什么?不就是财物吗?
“哈哈哈,表哥好大方!”姜湛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添个彩头。”
他摸了块扇坠,抛过去:“本世子一并赏了。”
姜湛如此,其他公子哥岂能不凑趣?
转眼,案前多了一小堆金玉佩饰。
重赏之下,有人站出来了。
“诸位公子,妾愿意一试。”此女大大方方,扬声说道。
选中她的那位公子鼓掌叫好:“你若赢了,本公子就替你赎身!”
其他人跟着起哄:“谁来应战?本公子也给赎身!”
很快,另一名女伎也站出来了。
她们一个取了乐器,一个摆好姿势,开始斗歌舞。
明微心不在焉,目光投向外间沉沉的夜色。
说起来,她来的路上发现,信园正好临着一块阴地,这大半夜的,想是有不少游魂……
042章 生事
信园,是郡王府的别院。选址第一要点,便是安静地势佳。
本身风水自然是好的,可安静必然偏僻,偏僻易生阴地……
“雷护卫,怎么不叫你的人上场?”杨公子的声音,拉回了明微散漫的思绪。却听他道:“难道彩头太少了?”
明微一凛。
一个卖身的歌姬,不应该对财货表现得这么不屑一顾。
她不是想引起这些人的注意,而是想蒙混过去,最好泯然众人。
刚这样想罢,就听一位公子道:“咦,这半张脸长得真是好看。将蒙面摘下来瞧瞧?”
明微还没来得及想办法拒绝,雷鸿已道:“她这样装扮,自然是因为好看,摘下来就没趣了。”
杨公子闻言哈哈笑了起来:“雷护卫还是很懂的嘛!我看,以后多来几次,就知道乐趣了。”
雷鸿尴尬极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明微知道自己非出去不可了,便踏前几步,向雷鸿施礼:“大人,可否?”
雷鸿微叹,低声说道:“你若有意,那就去吧。”顿了顿,又说,“输了无妨,酒我替你罚。”
明微诧异,这位雷护卫,还真是个好人啊!
那边杨公子听到了,笑道:“雷护卫真是怜香惜玉,真喜欢她,不如本公子将她送给你?”
“不成……”雷鸿脱口拒绝。
“这是不喜欢了?”杨公子目光扫过明微,手指轻轻敲着下颔,状似沉思,“虽然风韵欠缺,但这半张脸确实美。既然雷护卫不要,那本公子就留下了。”
“公子!”雷鸿急了。
他不知明家为何将自家小姐送来,但若真被杨公子留下,前程就毁了!
谁知杨公子脸色一沉,这次竟不给他面子了:“雷护卫这是什么意思?送你你不要,又不让本公子留?难道连我留个女伎,蒋大人也要管吗?”
雷鸿冷静下来,抱拳道:“公子见谅,下官只是觉得,公子出门在外,不好多生事端。”
“哼!一个女伎而已,能生什么事端?”杨公子昂起下巴,露出贵公子的骄矜,“本公子还非要留了,你待如何?”
“公子……”雷鸿左右为难。
他不知明家的打算,既担心明微坏了名声,又怕自己多管闲事。
这时,明微粲然一笑,再次向雷鸿施礼,说道:“多谢大人相护,然我来此,伺候贵人乃是本分。不管公子要不要留,听命便是。”
雷鸿还当自己猜对了,不禁在心中一叹。
既然是明家刻意为之,他也不好多管了。
杨公子听了,轻轻击了击掌:“这话本公子爱听。既然你这么懂事,本公子也多怜惜怜惜你。不管斗技输还是赢,另外赏你。”
明微垂下头,故作娇羞:“谢公子垂怜。”
回过身,她错了错牙。
本想蒙混过去就算,这杨公子倒来生事。
好啊,既然不让走,当她不会闹吗?
明微退到一旁挑选乐器。
因她先前试手用的是琴,侍者便要抬琴上来。
明微伸手一阻,从中挑了一只洞箫。
摸着熟悉的吹孔,她有些感慨。
早年习艺时,师父叫她挑选武器,她选了箫。
师父便亲自用雷击木制了一管箫给她。
那箫从没离过她的身。
直到她踏入邙山。
明微将箫仔细擦了一遍,试了试音,对侍者道:“就这个。”
她回到场中,与斗技的舞姬见礼,各自说了句请指教,便一个吹奏,一个踏舞。
记忆遗留的本能何其强大,吹孔一凑到唇边,自然而然有乐声流淌而出。
熟悉的乐声中,明微仿佛回到了从前。
她手中那管箫,度过无数魂,也镇过无数邪。
箫声过处,妖鬼听命,邪异臣服。
……
素节来来回回地踱步,一颗心七上八下,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里头瞧。
和她一处的侍婢,被晃得眼晕,忍不住出声:“这位姐姐,坐下等吧!”
素节意识到自己打扰别人了,连忙致歉:“对不住。”
也是等得无聊,这侍婢与她搭话:“姐姐为何如此焦灼?杨公子极大方,这是好差事呢!”
素节僵硬地笑了笑,找了个理由:“我家小姐第一次出来……”
“原来是这样。”侍婢好心传授经验,“姐姐别急,没这么快的。杨公子爱玩,要到四更才会散呢!他也不折腾人,就是玩玩游戏什么的,了不起被占些便宜。干咱们这一行,也是难免的……”
素节心道,她担心的就是小姐被占便宜啊!
丝竹声远远传来,听不真切,也不知道小姐现在做什么……
“这箫声真好听。”侍婢说,“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就觉得心情宁静。”
素节听她这么说,便留心了一下,不想竟入了迷。
箫声清幽沉静,仿佛带着她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松涛过耳,潮声起伏……
素节出了一会儿神,还是担忧明微的情绪占了上风,又想伸脖往里头看,不想一抬头……
“啊!”
那个侍婢吓了一跳:“怎么了?”
素节盯着她的肩膀,暗忖,是错觉吗?刚才好像看到有个人,趴在她的肩上……
还没想出个究竟,耳边又是“啊”的一声,扭头一看,却是另一个侍婢。
她一脸惊惧,指着帷幕,声音发抖:“有、有影子!”
众侍婢顺她所指看去,有人一脸茫然,什么也没看到,也有人尖叫出声,一把抱住旁边的人。
“我、我也看到了!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侍婢脸色都吓白了,“没有脚!鬼,鬼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引来了信园的管事。
冷着一张脸的管事进来,大声喝道:“叫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大呼小叫……”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几个丫头同时叫出声来。
管事被她们一吓,更气了:“再这样就滚出去!”
“不是啊!”一个胆大的侍婢哭丧着脸,哆哆嗦嗦指着他身后,“您后面有、有东西……”
“啊啊啊!”他再呵斥都不管用了,侍婢们挤成一团,躲得远远的。
管事被她们叫得后背一凉,心里打鼓,忍不住慢慢回头。
“啊!”这次是他自己叫出来了。
一个苍白的影子,就贴在他身后。见他回过头来,歪了歪青灰的脑袋。
043章 乱舞
屋子里玩乐的人还浑然不知。
姜湛左拥右抱,正欣赏着舞姬那一截雪白的小蛮腰。
忽听外面传来尖叫声,虽然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了,但他还是感觉到被打扰的不悦。
招手叫来信园总管,他斥道:“外面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总管忙道:“世子息怒,小的这就去看。”
世子不高兴,总管也就不高兴。
他管着信园,平日里难得在主子面前露脸。
杨公子住进信园,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
这几天安排得好好的,杨公子和世子玩得都很开心,怎么偏偏今天出了纰漏?
让他知道是哪个小妖精闹事,非好好整治不可!
总管带了人,便往外头去了。
“干什么?干什么?”看到满院子乱跑的侍婢,总管的火气噌噌往上冒,“当信园是什么地方?不懂事就别来!这里谁管的?”
“啊!”更大的尖叫声,打断了总管的话。
总管大怒:“还来劲了!来人,谁喊就把谁拖出去!”
然而没动静。
“你们也死了吗?”总管更怒,一回身,却见两个侍从一个瞪大眼睛,一个瑟瑟发抖,活像见了鬼。
总管心里一咯噔,他管人甚严,别人还罢,自己的亲信不可能没事这样。
于是按着性子问:“出了什么事?”
“鬼、有鬼啊!”小丫头的尖叫,告诉了他答案。
“什么……”
总管一句话没说完,耳边便响起了笑声。
这笑声虚无飘渺,听得他后背汗毛直竖。
偏偏他怎么看,周遭都没见着影子。
“谁?谁在装神弄鬼?”总管咬牙。
侍从伸手指着他身后,满脸都是惊惧。
总管猛地转身,却什么也没有。
正在疑心,忽然帷幕扬了起来,笑声也更大了:“嘻嘻,嘻嘻,来玩……”
“啊啊啊……”这回尖叫的是他带来的两个侍从,谁说男人不会尖叫来着?叫起来不比女人小声!
“总管,您背上……”
两个侍从吓得抱到一起,互相看了眼对方的后背,又“哇”一声跳开来,互相指着对方:“你你你……你后面也有!”
“嘻嘻,嘻嘻,好玩……”
厚重的帷幕,即使大风都刮不起来,此刻却荡得老高。
一根根粗大的蜡烛,明明无风,烛火却摇曳个不停。
总管看不到,心中的惊惧化为怒火:“谁!出来!”
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拌,“扑通”摔倒在地。
有“人”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一直凉到他心里:“嘻嘻,嘻嘻……”
……
正堂里,姜湛醉眼朦胧。
身边软玉温香,眼前舞姿妖娆,真是再美妙不过了。
他饮了口酒,和陪伴自己的女伎调笑:“这箫吹得真好听,叫人心里痒痒的。宝贝儿,你会不会吹呀?”
女伎心领神会,娇笑道:“妾不但会吹,还吹得比她好。”
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探到桌下,暗示地掐了一把。
姜湛哈哈笑了起来,凑过去在她脸上香了一下,嘻笑:“今儿就别走了,等会儿给本世子一个人吹。”
两人说笑着,另一边也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腿间揉来揉去。
他还当是另一个女伎不甘寂寞,伸过去按住:“别急,也有你的份!”
说完,猛然听得外面尖叫声刺耳无比,更加不悦。
这个总管,平时看着挺能干的,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正想着,一个侍从连滚带爬从外面进来,也不管正在歌舞,扯着嗓子就喊:“鬼!世子,有鬼啊!”
姜湛大怒。
外头处理不好,居然还到他面前大呼小叫,规矩呢?
可他一抬头,便是一口凉气。
但见帷幕高高荡起,数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从外面飘进来……
“嘻嘻!”耳边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我也会吹……”
姜湛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这时才发现,自己按着的那只手,冰凉得吓人。
他慢慢地低下头,一团灰灰的影子扒在他腿上,仰起一张乌青的脸庞,娇羞地向他笑着,表情和刚才的女伎如出一辙。
“啊——”
杀猪般的叫声响了起来。
……
明微放下手中的箫,看着屋内群鬼乱舞。
那些乐器,明明没人拨动,却自己发出声音。
似有若无的影子,在堂中飘来荡去,做出舞蹈的姿势。
还有“人”一边跳一边唱。
人死而魂魄离体,便会渐渐失智,只剩本能。
它们唱不出真正的歌,就那样咿咿呀呀,别人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越发吓人。
女伎们吓得四散,歌舞自然停了。
席上果盘打翻,酒液洒得到处都是。
公子们面如土色,有的和女伎抱在一起尖叫,那些游魂就扒在他们身上嘻嘻直笑。有的四处乱跑,结果那些游魂也跟在身后乱跑。有的一脸茫然,什么也看不见,被吓得无所适从。
每个人的气不同,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
看得到的人,当然吓得不轻。看不到的人,不见得就好。
明明知道有东西,自己却看不到,只会更吓人。
骚乱一起,雷鸿便拔出佩剑,做出戒备的姿态。
但他很快发现,这些游魂没有害人的能力。
它们已经蒙昧,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能。
看到这里在玩乐,便模仿着歌舞,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他大声喊叫,安抚众人。
“大家别怕,它们不会伤人!”
“不要跑,你一跑它们就会追着你。”
“都站好,当它们不存在,它们自然就走了。”
可惜,众公子吓得不轻,谁还有心思听他的?
有人拿帷幕罩着头,有人吓得抱在一起,还有人往外面钻。
明微看着雷鸿,微微一笑。
这位倒真是好人。
她又看向那位杨公子。
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杨公子却没什么反应,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说:“雷护卫,这可真吓人啊,快保护本公子。”
“……”雷鸿道,“公子放心,不是什么凶煞,伤不了人。”
他斜过去一眼:“你说伤不了就伤不了?本公子有个好歹,你负责?”
雷鸿只得道:“下官就守在这里。”
“不行不行,你得送本公子去安全的地方。”
这无赖的口吻,雷鸿拿他没办法。想想这些东西确实伤不了人,便道:“公子随我来。”
044章 密会
杨公子和雷鸿一走,其他人跟着一个个争先恐后往外逃。
踩掉了靴子、撕破了衣裳都顾不得,哪还有女伎和公子之分?
没多久,活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道道影子,在屋子里乱飘。
明微转了转手中的箫,自言自语:“这才叫新鲜又有趣。”
说罢,她也准备走人。
这些游魂,到清晨阳气一盛,自会散去,不必多管。
厅堂虽然有门,却是锁上的。
明微推了推,发现推不开,便依照来时的路回去。
这屋子大得离谱,厚重的帷幕到处都是,掀起一重,走没几步,又是一重。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明微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迷路了……
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她从小学东西特别快,无论什么都是一点就透,偏偏对外界的认知十分迟钝。
不会认人是一桩,不会认路是另一桩。
在外面还好,她可以依据罗盘和星相辨方位。在这间到处布置得一模一样的屋子里,完全没有参照物,却是无计可施。
她只好问小白蛇:“记得出去的路吗?”
小白蛇懵懵的:“我、我在您的袖子里,没看清路……”
得了,彻底绝了她的希望。
现下法力低微,想拘个妖灵来问都不行。
只能瞎蒙了。
明微一边走,一边留心听动静。
整间屋子里,只有游魂飘来飘去,也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
都怪祈东郡王,没事将屋子建得这么大做什么。这么会享受,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难怪几年后被夺了爵。
走了一阵,明微又一次掀起厚重的绣帘,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摆设。
她推开门,发现这是一间临时休憩用的寝殿。
殿内空无一人,但是灯火明亮,案上的博山炉还燃着香。
明微正在思忖,藏在袖里的小白蛇提醒她:“有人来了!”
她思考了一瞬。
这时候遇到人,若是能带她出去就好了。
不过,豪门大户,说不准有什么糟污事,万一撞见不该见的……还是先躲一躲吧。
她目光一扫,闪身躲到立柜里。
柜门刚刚合上,就有人推门进来了。
“外面乱成这样,不用管吗?”
这个声音,听得明微一怔。
她透过镂空的花纹,果然看到了雷鸿。
雷鸿身前,还有一个人。他一进来,就大喇喇在扶手椅上坐下,很没有形象地将腿翘到案几上。
“乱,不是正好吗?盯着我们的眼线,大概都被这些鬼吓跑了。”
说到这件事,他先是闷笑,再是大笑:“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招?”
雷鸿的声音很无奈:“公子。”
他侧了侧身,明微终于看清那人的全貌。
果然是杨公子。
只听雷鸿说:“这些游魂出现,必有原因,我们不用查一查吗?”
“不用。”杨公子笑着摆手,“我知道怎么回事。”
“公子?”
“这事你不用管。”他道,“好不容易能安心说话,先说说你们的情况吧。”
正事要紧,雷鸿只得搁下先前的话题,向他禀报:“大人已经将东宁历年的案卷都翻了一遍,没找到线索。”
“这不奇怪,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再说,若是野地里杀人埋尸,官府不一定能发现。”
明微听得两人对话,暗暗奇怪。
他们是为十年前一桩案子而来?是在找那个被杀的人吗?
“公子这边呢?有什么进展?”
杨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柄象牙折扇,在五指间转来转去:“自我住进信园,来探消息的不计其数。我那位郡王表叔,连自己的小妾都舍了……啧啧,真以为我不挑嘴啊!”
“谁叫公子您名声在外。”
杨公子视线往上一挑:“不容易,你还学会嘲讽了。”
雷鸿义正辞严:“就算这样,您也不能胡闹,坏人家姑娘名声。”
杨公子往后一仰,摊手:“明明是人家算计我好不好?我不过顺水推舟。”
雷鸿忍不住叹气:“东宁多少双眼睛盯着?您闹得过了,别人反倒不会相信了。”
杨公子摇头而笑:“雷鸿,你跟着蒋大人这么久了,怎么就没学会?这要换成是他,马上就懂我的意思了。”
雷鸿神情淡然:“下官当然没有大人聪明。还请公子屈尊,告知下官这里头有什么深意。”
“混官场的都是人精啊!”杨公子指了指,示意雷鸿给自己倒茶来,然后续道,“就冲皇城司提点这个名头,我再胡闹,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不如,索性就闹大些。越闹他们越不相信,越是觉得我别有目的。”
雷鸿若有所思:“所以您还没到东宁,就悄悄放出自己奉了圣命的消息?”
杨公子饮了口茶:“圣命两个字,就让他们坐不住了。我再做出这个样子,他们自己先急了。”
“哦……”雷鸿听明白了,“所以您是故意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伪装,让他们先动。”
杨公子端着茶杯笑:“第一个坐不住的,不就是我这个表叔么?圣上的兄长,一个都没活下来。十年前,连晋王那支也断了根,他怕啊!”
“公子。”雷鸿提醒他,“我们不是给祈东郡王罗织罪名来的,关键是十年前那桩旧案的后续。如果祈东郡王并没有涉及,就不该动他。”
“他不犯事,我又动不了他。”杨公子懒懒道,“好了,你们那头查不到,还是我来吧。人在东宁失的踪,我就不信姜琨他不知道!”
“既如此,下官先告退了。”雷鸿抱了抱拳,“您一切小心。”
“走吧走吧!”杨公子挥着扇子,“你在这留久了,别人要怀疑的。”
“是。”
雷鸿走到门边,又折回来,迟疑了一下:“公子,下官还有一事……”
“有话就说!”
他吞吞吐吐:“那位明家姑娘……您能不能……”
杨公子瞅着他笑:“你真喜欢她啊?”
“不是!”雷鸿连忙否认,“只是希望您不要……姑娘家闺誉重要。”
杨公子抚额,很无奈的样子:“我的名声到底有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