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31 盖州 Ⅳ
邓舍巡查完彩号营,回到中军,千户以上的军官等候多时。临时召开的这个军议,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议题,目标既然已经定下,剩下的无非补充细节、料敌算己。
军中携带的粮草,足够支持到与陈虎会师;至于后续的辎重补充,邓舍也早已随着传令平壤整军时,一并命令文华国、赵过督办了。
军中军官、士卒去过盖州的不多,为了了解地形、知己知彼,邓舍也命了陈虎,到达婆娑巡检司后,立时着手寻找向导。同时,带着商队,曾经陆路去过金、复州的陈哲,恰好在平壤,未曾再度出发,邓舍也已命其随军。
而盖州元军人马的数量,彼此早已熟知;邓舍虽没与之亲自交过手,但对他们的战斗力耳闻已久,不敢说一清二楚,却也还是有点数的,最起码不会两眼抓瞎。
一条条,将需要注意的事项商量完毕,方补真提出了个建议,他说:“我军中伤员太多,大大减缓了行军的速度。照这样下去,别说三天,就是五天、十天也到不了婆娑巡检司。拖缓行军速度不要紧,若因此耽误了会师,对辽阳、整个辽东造成不良影响的话,得不偿失。将军,当此危局,不可存妇人之仁;卑职意见,不如丢下伤员,安置沿途,寄养农家,稍后再来接走?”
通过多日的接触,邓舍对方补真的性格有所了解,他在对待士卒、武人上与姚好古不同,倒与洪继勋颇有点相似之处,皆视其为草芥、莽夫,一方面不得不用他们,一方面又看不大起他们。就像破抹布,用完就丢。
李靖很反对:“寄养农家?寄养谁家?这种瞎话骗的了谁人?绝不能如此!昨、昨天一战,兄弟们无不浴血,个个奋勇当先;面对鞑子的铁骑,宁、宁死不退。好、好、……好嘛,受了伤,就没用了?你今天丢下他们,其他的兄弟会怎么想?有句词叫兔死、那个什么悲,待到明、明、……明日,还怎生指望他们为你我杀敌?”
许人经验丰富、年龄也大,他从军既久,看惯了生死的人,不像李靖。他琢磨着说道:“方大人讲的有理。”他不从长远思量,而从眼前考虑,“将军,就不说会不会耽误咱们会师,会不是失期;只就东牟山的鞑子,虽说现在没追咱们,不可掉以轻心。一旦被他们包了饺子,死的就不是百十个伤员了。”
经历过昨日苦战,包括名义上的副手以及实质上监督邓舍的许人、方补真两人在内,似乎都把邓舍当作了真正的主帅;无论语气,还是举止,他们都以下属自居了。
但是,邓舍现在没功夫去理会这些细节,方补真、许人的提议,他先前也有想过,真是个两难的选择。
李靖说的不错,寄养农家云云,傻子也听的出,哄小孩儿的话。丢下他们,就是叫他们去送死;不丢下他们,方、许二人说的也不错,耽误行军,影响全军安危。
一时找不到答案,邓舍回想往日。遇到紧急的战事,军中抛弃伤员的先例屡见不鲜,但他才去彩号营鼓舞了士气,转眼就将他们抛弃不理,不是掌自己的嘴么?
再说了,换个角度考虑,越危险,越容易得到人们的忠诚。古人就有很好的例子,刘备为了拉拢人心,虽残兵败将,不舍追随的父老,冒覆败的危险,换来仁义的口碑。
固然,刘备当时有特定的背景,东奔西走苦无一处安身之地,可谓不得已行此险策。而他呢?他虽据双城,辽东却无根基,眼看辽阳生变,盖州一战,着力点不在打得下打不下,而在打下之后,能不能为自己所有。
义兵者王,兵义者胜。这并非百十个伤员的生死,运用得当,却可扩大他在辽东红巾中的声望,毕竟,伤员中关铎的嫡系不少。邓舍想了想,道:“我看李将军说的对,兄弟们舍生忘死,不可寒了他们的心。”他对李靖道,“收集些战马,分给彩号营,以马拉车,速度会提高不少。……不过方大人、许将军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东牟山的鞑子,需得多多防备。多放探马,时刻备战。”
邓舍判断,东牟山的元军要来追赶,早该动身了;迟迟不见其至,十有八成,便如许人早一点时候猜测的,一来,昨天的鏖战伤了他们不轻,二来,自己这几千残兵暂时无关紧要,他们的注意力怕全在潘美身上。
当然,这只是判断,万一有误,探马放出三十里外,丢不丢伤员,适可以再来调节。
方补真不以为然的撇了嘴,却也没再坚持反对。许人欲言又止,最终说了一句:“将军仁义。”他又与方补真不同,身为武人,尽管军官,也难免兔死狐悲。就他本心,也是不愿抛掉伤员的。
说话间,伙食兵做好了饭,饭很简单,大锅煮的高粱、基本没菜,别说油腥,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这还是特别的伙食,比往常的量足了许多。
有元一代,军户出丁当兵,士兵所需以自备为原则;后来有些变化,即对服役的士兵,国家给些许补贴。如对汉军,除发给兵器外,每月每人给米五斗,盐一斤,这点数量自然不够,不足部分自理。
红巾的兵制,如元帅府、万夫长、千夫长等,大多模仿元军;而在粮饷分发上,却因了自身的条件无法照搬。很多时候都是多了多吃,少了少吃,没了不吃;不吃怎么办?“听其哨粮”,自己抢去吧。
要抢,无非两条路,一从元军手里抢,可行性不大;一从地方百姓手里抢,有刀就是爷。而后者,也正为各地的地主武装,——“青军”,数量极多的一个原因所在。
饭香充斥全营,邓舍与许人等人也和士卒一样,吃的一样饭。粗糙的高粱下咽困难,饥肠辘辘之下,入嘴咀嚼的回味偏偏清香诱人。连汤带饭,邓舍一气吃了三大碗,才心满意足的丢下饭碗,抹了抹嘴,朝众人笑道:“饿的很了,好似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了。”他举目四望,入眼尽是灰头土脸、狼吞虎咽的士卒们,深为感叹。
不入乱世,不知米贵。一饭难求,遑论三餐。营中的士卒们,有多少从军,微薄的愿望仅为了吃碗饱饭的?
邓舍又想到了彩号营的伤员们,即便从道义上来讲,也不能将他们抛弃。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慈不掌军,成大事者岂能心慈?
他自嘲一笑,为自己的虚伪,一时间,不愿继续沉浸冰冷的利益计算,他一转眼,看到了刘杨。这刘杨丘陵阻击战打的漂亮,邓舍有万户以下便宜提拔军官的权力,战后论功,升他做了副千户,因此有了参加军议的身份。
只见在场的军官,就他吃相最为不雅,捧着个大碗,饿死鬼也似,头几乎埋在里边了,猛吃不停。邓舍不由失笑,道:“何必着急?又没人给人抢。”
刘杨仰起头,满嘴的饭粒,汤水顺着前襟往下直流,他憨厚一笑,用力咽下口里的饭食,呜呜囔囔地道:“吃饱了,……踏实。”
邓舍哈哈大笑,日头渐升渐高,却不带了半点暖意,平原丘陵之上,一望无垠的蓝天,云彩堆积,如丝丝棉絮,牵扯不尽。
随后的路程非常顺利,只在第二天,遇到了一股出来掠食的地方青军,百十人,邓舍懒得理会,但抢走战马,放了他们过去。第三天,东牟山元军远远吊在后边的哨探,大约见没了继续跟下去的价值,折转了回去。
一路上,这几个鞑子十分狡猾,一点儿不靠近,只跟在十几里外,许人派了几次人、设了两次伏,他们不是避而不战,就是绕道潜行,一见风吹草动,就立刻逃之夭夭。
他们本皆元军精锐,人数少、携带马匹又多,运动起来机动灵活;平原上也没甚么可供隐蔽的设伏良地,许人竟然没有一次得手,在邓舍面前,甚觉丢人。好容易见其主动退去,可算去了个眼中钉。
“狗鞑子!”许人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邓舍面带忧色,他不怕那几个元军哨探回去报讯,即便纳哈出知道了他要去打盖州又怎样?至多叫高家奴提个醒,中间有辽阳阻隔,援军想也别想。
他担忧的,为另一件事。次日夜间,他的担忧得到了确报。留在军后的探马来报,东牟山失陷,潘美突围失败,全军覆灭。元军割走了所有战死红巾士卒的头颅,为的并非战功,据说纳哈出打算将之装车运去辽阳城下。
邓舍先问最担忧的事:“鞑子退去何方?”别叫灭了东牟山,再来追赶己军。
“回了沈阳。”
许人诸人同时松了口气,邓舍问道:“有没有逃脱的兄弟?”
“一个也没见着,小人见到的,全是死人。”探马道,“鞑子去的急,临走聚拢我军士卒尸体,成十几个小山,纵火焚烧。小人去时,鞑子已退走半日,隔了十里,犹见火光冲天。……”
那惨景不堪目睹,探马戚戚然,不由双目含泪,道:“整座山,都烧空了。到处是没有人头的尸体,残肢断臂,烧焦了,黑的,臭的,……大片、大片的恶鸟,像云一般,铺天盖地、遍布战场。”
邓舍问道:“潘美呢?有没有消息?”
探马摇了摇头,道:“小人在尸山前,见到一处简易的刑场,死在其中的尽是我军中千户以上,其中有一无头尸体,丢在尸体边的盔甲似为潘将军。”
“丢在尸体边?”方补真愕然,没听说元军有处死人前先扒光的传统,倒是奇怪。
那探马面现不忍,道:“潘将军,他,……他被剖腹取心了。”顿了顿,补充,“不但潘将军,其他千户以上的,也尽是如此。”
方补真骇然色变,生杀其人、剖腹取心,残忍且不说,取心何用?总不成拿来观赏,凭他的见闻,多半吃了。
邓舍沉默片刻,他心想:“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就连不是一系的关铎,也盛赞潘美为军中明珠,可他就这么死了,死的如此惨烈。
他慢慢的说道:“既遭鞑子剖心酷刑,可见小潘将军必是临死不屈,不愧我大宋忠贞,我汉人英雄。来人,传信辽阳、广宁,请潘平章节哀顺变、请关平章论功行赏,以慰潘将军等诸位战死将士的在天英灵。”
他话音才落,毕千牛抬头,嗫嚅了两下,似要说话的样子。邓舍向他摇了摇头,毕千牛随即领悟了邓舍的用意:是要借此机会,试探关铎的底线,看他对己军先斩后奏去打盖州,会有什么反应。
这样也好,局势明显的摆在这儿呢,关铎他自顾不暇,百分百生生吃下哑巴亏,说不得还会大力赞扬邓舍一番,好抓着这眼下唯一的可用之军。
东牟山一丢,沈阳便可腾出手来;可想而知,辽阳恶战,迫在眉睫。向东南行得越来越远,探马活动范围受到局限,已经多日没有沈阳元军的消息,邓舍推测,其打辽阳的先锋,怕已抵达辽阳城下了。
邓舍叮嘱众人:“东牟山失陷的事儿,你知我知,除了你们几个,不得泄露给任何人知。以防止士气受挫,军心惶惶。”
四天后,半路碰上了陈虎派来接应的一支千人队。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军队的士气更高了。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32 盖州 Ⅴ
沿着千山山脉的边儿,横穿过辽东南部,军队连续行军不停,第六日,终于赶到了婆娑巡检司。
陈虎所部皆为精锐,行军速度远远快过邓舍,邓舍到的时候,他已经提前抵达两天了。主将到来,陈虎迎出十里外,随行数百人,前呼后拥,旌旗蔽日。
下午的阳光,炽烈晒人。列队道旁的百余鼓、角,隔着里许,就开始鼓乐齐鸣。陈虎由亲兵簇拥着,马蹄翻腾,卷带起地上的尘土,便如一团乌云也似,奔驰近前。
怎么说,陈虎也是叔叔辈,邓舍不会托大。他跳下马,步行上前,陈虎也随即下马,两人于路中相见。
邓舍抬眼打量,见陈虎满面风霜,才月余未见,竟多了许多的皱纹,看似老了许多。他打量陈虎,陈虎也握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他。和往常一样,陈虎虽不苟言笑,面如铁铸,眉眼间隐约蕴藏了笑意。
当初邓舍入辽阳,陈虎是坚决反对的,大约这些日子,担心得不轻。邓舍面有惭色,道:“初时不听叔叔的话,侄儿一意孤行,倒叫叔叔担忧了。今盖州生变,又促得叔叔连日跋涉,辛苦叔叔了。”
陈虎微微颔首,拍了拍邓舍的手,道:“没事就好。”一掀披风,“将军请上马,末将城中略备酒席,为将军洗尘。”
他的风格,邓舍早熟悉了的,也不见怪,先与随行迎来的军中诸将把手言欢,叙话片刻,这才上马。身处双城军中,观望左右虎贲,再不似孤身陷入辽阳时,邓舍此时唯有一种感觉:亲切、放心。
“郑将军呢?”
陈虎面色不变,简单的道:“郑三宝反对末将出军,与将军会师婆娑巡检司,捏造关平章军令,纵兵作乱。末将将他擒了,现羁押城中,待将军发落。”
邓舍大吃一惊,他知道郑三宝往去双城时,带的有百十亲兵,所谓“纵兵作乱”的“兵”,料来必出于此,想到陈虎一贯的铁腕,他不由问道:“他的亲兵?”
“参与作乱,以下犯上,违反军中阶级之法。末将已按军纪,将之尽斩。”
方补真骑马慢,落在后边没赶上;许人、李靖随在邓舍左后,相顾色变。邓舍也是愕然无语,这几乎当日陈虎屠双城事件的翻版。
好在郑三宝没死,总有挽回的余地;再说,严格来看,陈虎做的也没错,不如此,怎与自己会师?当下,邓舍朝许、李笑道:“想是误会,入了城,见过郑将军,事情到底如何,自然分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许人、李靖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勉强一笑,附和道:“将军说的是,必有误会。”他二人地位较低,没有关铎给的密令,可郑三宝为什么敢以少犯多?此中的玄虚,一猜就中。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老搭档,都看出了对方所想。这事儿,怪不得陈虎;又用人家卖命,又防人家,哪儿有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儿草的?换了谁也受不了。
邓舍笑道:“我给诸位介绍,这两位,关平章麾下爱将,数日前与鞑子一战,那叫一个英武过人。……许人,李靖。”又介绍了陈虎等人。
许人、李靖久仰陈虎的大名,晓得他为邓舍的左膀右臂,官职又在他们之上,不敢怠慢,拱手行礼。
陈虎不以为意,微一点头,算打过招呼,从怀中取出文书,在马上递给邓舍:“洪继勋的信。”
邓舍接过来,展开观看,洪继勋先汇报了双城近况:“双城无事,一切太平。姚好古娴熟政事,无论汉、丽、女真,诸色百姓皆安;张歹儿诸将严肃军事,日夜操练不息,骑、步精卒皆有可观。军政之间,有小可居中调停,将军尽可放心。”
接着笔锋一转,写着:“闻将军调陈将军、平壤文、赵,会师婆娑巡检司,趁辽阳生变,而取盖州,大妙。唯有一虑,打盖州不难,得盖州难。其中关键,便在何时下手,将军需得思忖清楚。下手过早,怕我出力不得好;下手过晚,莫叫良机延误。小可以为,上策当为坐山观虎斗,待毛居敬、高家奴两败俱伤而辽阳将克未克之时,才为我下手良机。”
邓舍颔首,洪继勋对下手时机的建议,正与他所想的一样。翻过一页,最后寥寥数语:“深宫罗裙,香已飘来。十数日内,必有确凿消息。”
邓舍精神一振,深宫罗裙这事儿,只有他与洪继勋知晓,陈虎、文华国在内等人皆不知晓。他也不与陈虎多说,掩卷笑道:“洪先生远在双城,心在盖州。给我们提了个好建议,来,速速回城。”
陈虎点了点头,快马催鞭,沉声道:“收鼓乐,陈三何在?……前边开路,将军入城。”
陈三是他的亲兵队长,闻言跃马,风卷残云也似,引了数十人,泼辣辣压路而去。一时,前有红旗,后有大军,近万人绵延前行。
到的城门,千户以上军官入城。邓舍传命,军中士卒除了伤员外,其余人等一概城外就地驻扎。一来城小,二来防止扰民。其实城中居民不多,邓舍虽有移民,至今未足万人。
他们入的这座城,便是婆娑巡检司的治所,建自金时。邓舍没来过,陈虎一边行,一边指点介绍:“末将前日来时,听土著言及,此地周边有古城九座,大小相连,自古为辽东南之重地。将军来的路上,应已看到,此城东临鸭绿江,北依镇东山,地势险要,为高丽入辽东的必经之路,当初将军选择此地,为我平壤前哨,实在明智之举。”
本来有城门两座,城墙高约七八米,经了后期修葺,如今城高十余米,四面城墙略成方形,连绵一千多米。周边新建瞭望台、望楼、马面多处,城外布置了六处军营,绕城三面,分别驻扎远来诸军。
陈虎介绍完毕,邓舍对此城的了解就不再仅仅道听途说,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陈虎要领众人入帅府,吩咐亲兵置办酒宴,邓舍制止了,道:“酒宴不急,先谈正事。”问道,“郑将军被羁押何地?”
这是重中之重,面子活儿得做好。陈虎道:“城中牢里。”
“头前带路。”
地牢位处城东,走过去有段距离,邓舍一边盘算见着了郑三宝,该如何解释;一边到底思虑即将到来的战事,忍不住问起最关心的事情,问道:“平壤赵过何时能到?”
邓舍本部残兵数千,陈虎的万人只来了八千。他掳掠了许多汉民,押送去双城,需要人马护送。两军加在一起,才一万四五千人,显然不足攻打盖州,这主力,非赵过莫属。
“昨日送来一封军报,依将军命令,两万军马已经调集完毕,三五日内,就可抵达。”
还算不错。邓舍比较满意,接着问第二个重要事项,道:“粮草辎重,准备的如何了?”
“自接将军命令日起,平壤就开始往本城送粮。今年收成不错,粮草充足,可保无虞。”
好,兵马齐备、粮草充足,这仗,就有五成把握了。
快到地牢,后边道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邓舍回身去看,入眼方补真气急败坏地追赶上来。他大约从别人口中听说了郑三宝被押,骑着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快奔到邓舍面前,要非毕千牛等按刀阻拦,怕还不会勒马。
马蹄环踏、马嘶长鸣里,他拉着缰绳,兜着圈子,怒气冲冲,横眉冷对陈虎,火气十足问邓舍:“这算什么?……啊?这算什么?!”撩起袍子,一跳下来,三两步奔到邓舍马前,拽住辔头,大声质问,“郑三宝什么人?平章大人麾下,赫赫有名的元帅!战功卓著、忠心耿耿!你邓舍,……你,……”
他盛怒之下,没失去理智,话到嘴边,蓦然惊醒,手指头冲一圈人脸上划了一圈,定在陈虎身上,“你陈虎算什么东西?小小的万户,就敢如此犯上?以下犯上?老子看,你他娘的才是以下犯上!哇呀呀,当心老子怒火上来,当面喷你!”
方补真跟着姚好古去双城,不久就被派去甲山,协助赵过,而陈虎一直在定州,两人基本没打过交道。他认得陈虎,陈虎早忘了他是谁。陈虎皱了眉头,观其官服,料来为关铎派驻邓舍军中的官吏;他身后的亲兵见不得主将受辱,陈三嘡啷一声,马刀出鞘:“谁人,敢如此无礼!”
方补真觑也不觑他一眼,暴跳如雷,唾液横飞,指着陈虎的鼻子:“小小万户,跋扈如此!真当你是双城王了?你眼中还有我大宋,你眼中还有我辽阳,你眼中还有我关平章么!”
许人、李靖甚是尴尬,偷瞧了眼邓舍,心想:“指桑骂槐。”陈虎冷了脸,淡淡道:“我眼中有谁,不重要。你区区五品小官儿,咆哮主帅面前,眼中还有军纪么?”
“你!”方补真哑口无言。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33 盖州 Ⅵ
多日前,邓舍处劣境而击败优势元军的指挥能力,早已深深刻入许人、李靖的心中。他二人固为关铎嫡系,毕竟武将,谁能打、谁不能打,还是服气的。
见方补真哑口无言,许人有心替他讲话,张了张嘴,找不来词儿。李靖更别说了,他一结巴,最不适合的,就是辩理、吵架。
他两人呆着脸,去看邓舍。邓舍一笑,出来打圆场,好似没听出方补真含沙射影一般,他行若无事,道:“关平章任我为东路军主帅,许我便宜行事,调军往打盖州的决议,各位也都是认可的。郑将军离我们远,对其中有所误会怕也是有的,话说回来,陈将军的做为呢,也有冲动、不对的地方。方大人不必动怒,这么着,咱们现在就一起前去,本将亲向郑将军赔礼,如何?”
他这番话,先暗示了东路军里,不管郑三宝官职再高,主帅却不是他,委婉的反驳了方补真“以下犯上”之说;接着各打五十大板,又提出亲自前去道歉,给足了方补真、郑三宝面子。
如此一来,即便谁也知晓邓舍偏向陈虎,却都没什么话好说了。方补真恨恨啐了一口,没好气道:“将军请吧。”
邓舍呵呵一笑,道:“方大人先请。”
一行人来到地牢,陈虎不屑进去,无奈陪着邓舍,也得尽尽本分。进的地牢,潮湿阴暗,老鼠地虫到处乱窜,两壁厢点着昏黄的油灯,拉的人影摇曳,如入阴曹。
过了几处牢房,尽头处,为关押郑三宝的地方。亏得陈虎铁腕归铁腕,懂得轻重,没有绑了他,只扣押罢了。邓舍没走到,远远就听见他在高声嚷叫些什么,狱卒低声道:“好叫将军得知,从关进来起,郑将军就天天如此。……”顿了顿,道,“叫得多,嗓子渴,水都喝了几大盆了。”
随同的军官很多轻笑出来,许人、李靖讪讪的,方补真重重咳嗽一声。邓舍道:“乱嚼甚么舌根,速速前去,给本将开了牢门。”
郑三宝污言秽口,骂个不休,下到陈虎、上到邓舍,无不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正骂在兴头上,蓦然瞧见邓舍来到,出乎了他的意料,怔了一怔,嗓门落低。
邓舍忙抓住机会,一拱到底,道:“将军受苦了。”
郑三宝反应过来,眼见方补真、许人、李靖,一边儿胆气一壮,一边儿深觉丢人,破口大骂:“受你娘!”
许人心头,咯噔一跳,急忙偷眼观看邓舍。邓舍神情不变,拉住动怒的陈虎,笑道:“此中原委,本将已听陈将军道过,是有陈将军的不对。将军大人有大量,看在本将的薄面上,就原谅他一遭罢。”
“谅你娘!”郑三宝指天画地,骂声不绝。
他一个粗人,骂人的话不似方补真,粗俗不堪,听的人人眼皮乱跳。许人生怕邓舍受不得,到那时候,他区区一点人马,万万救不了郑三宝的。他赶上前两步,拉住郑三宝的手,道:“郑帅,莫怒了!”
“滚!”郑三宝甩手要将他赶开。
许人忙不迭,提醒他道:“邓将军由关平章亲任的东路军主帅,有便宜行事之权;郑帅你不服军令,是你有错在先啊。”身为主帅,又可便宜行事,杀个半部属,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不在话下?
郑三宝暴怒,道:“先你娘!老子有平章大人,……”方补真得了咳嗽病似的,大声咳嗽不止。郑三宝猛然惊醒,有些话,做的,说不得。他面红脖子粗,张着嘴,下半截话顺不下去了。
他瞪了方补真一眼。关铎的密令,专下给他二人,一句话:看住邓舍,看住陈虎;无有军令,禁止妄动。
“好嘛,你方补真不尊令则罢,还亲自配合,随了邓舍来往盖州,是何道理?”他瞪眼的意思,便在此了。
方补真一清二楚,苦笑,给郑三宝回个眼神:“辽阳生变,谁知道纳哈出诡计多端。满盘死棋,不用邓舍,坐看平章大人陷入危局么?”
这个道理,郑三宝不是不知;然他受了牢狱之灾,心中愤懑难平,两眼上翻,意思在说:“老子无愧职守,你姓方的做的事,你改日自己去向平章大人解释罢!”
方补真朝许人努努嘴,意思在说:“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面子挣足,老兄你暂且忍口气罢!别真成了许人说的,惹恼了小邓,你人头难保。”
郑三宝重重喘了口气,两眼凶光,望向陈虎:“不出了这口气,以后怎么再有脸面,去带兵打仗?”堂堂元帅,被个万户扣押,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待了好几天。话传出去,军中上下谁还看得起他?
他们眉来眼去,邓舍心知肚明,面上装作糊涂,招呼亲兵,道:“愣着做甚?还不赶紧的,点亮烛火,请郑将军出来。”
郑三宝一屁股坐到地上,红着眼,道:“双城小邓,你的肚量,老子服了。看你的面上,老子忍口气、吞了声也成,可关平章大人的面子,谁给?”他大力拍着地面,“打狗你还得看主人!”
他抬出关铎,事儿就难办。邓舍皱了眉头,沉吟,道:“这,……将军讲的也对,嗯,……这么着,本将出去,就给关平章写信,我邓舍御下不严,请他老人家任意处罚,你看行么?”
郑三宝不是傻子,邓舍言下之意,要替陈虎背黑锅,他如今地位重要,关铎岂会因此真的责罚于他?
“想用句漂亮话,就哄了老子低头?”他嗤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与你小邓无关!哼哼,陈将军,陈大将军,杀老子的的亲兵、扣老子在地牢,你威风啊,……你的威风呢?现在哪儿去了!是条汉子,跪下来,给老子磕三个响头,叫声爷爷,就饶你这狗才一遭。”
陈虎何等样人?马贼多少年,流血不流泪,响当当的上马贼八当家;面子看的比山重,他会肯磕头?他冷冰冰道:“末将的爷爷,早死了。”
郑三宝蹭地跳起来:“你!”
邓舍面色一沉,他不满郑三宝的要求,陈虎是他叔叔,他要做陈虎的爷爷,辱人太甚。他喝道:“陈虎休得无礼!来人,……”毕千牛迈步应诺,邓舍道,“藐视上官,军法何议?”
“斩!”
邓舍握紧了手,指尖攥的发白:“拖出去,砍了。”
一言既出,在场诸人无不色变。河光秀、杨万虎诸人扑倒求情,邓舍不为所动,只眼角略瞟了瞟许人、李靖、方补真。方补真愕然过后,随即冷笑,眼看着陈虎昂首转身,由毕千牛押着就要带出地牢,李靖跪倒求情,道:“将、将、将军息怒,临战盖州,阵前斩将,不、不、不好!一、一,……”
许人照例帮他补足,也跪了下来,道:“一点纷争,何必如此?不如给陈将军一个机会,戴罪立功。”
邓舍面色转和:“方大人以为呢?”
总不能真叫邓舍杀了陈虎,方补真瞄了郑三宝眼:“不到翻脸时候。”道:“卑职以为,正该如此。”
“郑将军以为呢?”
“哼!”
“死罪可逃,活罪难免。拉下去,军棍十七。”
……
邓舍请出了郑三宝,陈虎拿来给自己接风的酒宴,变成赔礼的宴席。酒宴上,陈虎没有出席,双城诸将个个面色不欢。宴席罢后,邓舍转回帅府,毕千牛鼓足勇气,趁他洗漱的空儿,道:“将军,小人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
邓舍丢下毛巾:“是说的陈将军么?”
“陈将军并无大错,即便有错,也是一心为将军、为双城。将军今日举动,不怕伤了陈将军之心,不怕伤了满军将士之心么?”
邓舍摊开手,手心处指甲刺破的伤口,血迹犹存。他道:“东牟山潘美之死,你知道叫我想起了什么?”
“什么?”
“弃子。”
邓舍不敢肯定关铎与纳哈出有没有私下联系,但连日来想的清楚,潘美百分百成了关铎的一个弃子:“为不分裂辽东,我孤身而入辽阳;困我、架空我,我毫无意见;遣我双城军马,要我去支援潘美,我一一照做。辽阳上下,即便许人、李靖,谁不看的分明?
“我的做为,够了吧?谁知道,我虽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关平章竟猜忌我如此,防我双城如此。早早晚晚,你、我、双城,也就一弃子的命。”
“那将军?”
“陈将军不会怪我的,……”邓舍微微一笑,才入婆娑巡检司,陈虎的一句密语,浮上心头,陈虎道:“今我若得盖州,关铎必要。怎么不给,将军可曾想过么?”
“正为此事烦恼。”
“他有大义名分,主公之圣旨可调将军入辽阳,主公之圣旨也可要将军放盖州,沙刘二可就等着盖州去救主公呢。就目前推测,只要我军拿捏得当,混战下来,他诸人必然两败俱伤,我可独得大利。但名分在此,将军可要慎重考虑,万不能落了天下英雄话柄。”
“叔叔的意见?”
“将军不妨做回周瑜,末将不妨做回黄盖。”
……
陈虎人虽严厉,却能征善战,对部下又极其护短,军中素有深望,平白挨了十七军棍,不久,传遍大营。
“知道么?陈将军挨棍了。”
“为什么?”
“嗐,别说了。辽阳危急,邓将军为救关平章,尽起我平壤军马,千里赴援。谁料那郑三宝,偏来与陈将军争权夺利,点着邓将军的鼻子骂娘,你说,能忍么?”
“姓郑的仗势欺人,可恨!可惜了邓将军一片忠心,不容易。”
“说到忠心,小道消息,有人说,关平章其实……”说话的人声音越来越低,听众们的表情惊愕震撼。
弱者总容易得到人的同情和信任,在有心人的传播下,这消息,如暗潮涌动,不但传遍了双城军营,甚至连许人、李靖所部也传的绘声绘色。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34 变局 Ⅰ
辽东处长城以北、重关之外,境内山环水绕,负山河之险,临大海之濒,可谓一方形胜。若细细区分,又可分为三个小的部分。
其一,张居敬、世家宝所在的辽西沿海岸走向的狭长通道,背山临海,形势险要,是沟通华北与东北的咽喉要道,历来为兵家兵争之地。沙刘二与之鏖战多日,两方至今势均力敌。
其二,辽、沈等地,西瞰上都,东望高丽,北连蒙古诸部,南通辽西、辽左,诚可谓辽东之心腹所在。谁得此地,单纯以辽东而言,谁就占了上风。
其三,便是金、复、盖诸州所在的辽左。此地山海环峙,控扼海岛更兼且土地肥沃,有渔盐之利。蒙元在辽阳行省设有屯田万户府数处,其中一处就在金、复州。至于盖州,后人有论者,称其“翼带镇城,井邑骈列,称为殷阜”,以之为辽东根柢,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更妙的是,相比辽西的偏远、辽沈的重镇林立战乱不休,辽左一则近、二则割据势力不多。打下来,守住它,有平壤、山东的呼应,压力也不大。
这是守;进一步而言:打下辽左,往大里看,就走出了高丽,从而有了争锋辽沈、染指辽西的基础。因此对邓舍来言,若得辽左,不啻如虎添翼、如龙飞渊。
这也是为什么,在正式开打盖州之前,他就先要与陈虎定计,不惜周瑜打黄盖,也要争取舆论的原因所在了。既然要打,他就没打算再去放手。
幼时读书私塾,先生有句话,他一直记忆犹新。先生说:“读书学习,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初时不解其意,后来一次得了表扬,骄傲怠慢,紧接着第二次就挨了打手心,印象深刻。
回忆往事,他微笑对毕千牛道:“人的耳朵,都长在背上;挨了打,才会记得清楚。”放眼现在,乱世求生,不也正是这个道理?关铎处处猜忌,双城处在夹缝,自己再不努力,死路就在眼前。
邓舍说话时,面上微笑,眼中忧虑。
毕千牛素知其每日来殚精竭虑、开心的日子不多,心中早已不忍,此时为讨他开心,岔开话题,笑道:“将军说的,叫小人想起个笑话。”
“噢?”
“文将军为平壤留守,有一天,一个高丽的降官,办了错事,文将军勃然大怒,就叫打。当时正在堂会,在场不少官吏,有一个就上前劝解。文将军的脾气,将军是知道的,……”
“嗯。”邓舍点了点头,文华国的脾气,虽有时暴躁,但分得清好坏,多能听得谏言的。邓舍问道:“既然有人阻谏,料来那高丽官儿,这顿打,就没挨了吧?”
“将军错了。文将军不但没听,反叫人拉下了那劝解的官儿,陪那高丽官儿一起,当场扒了裤子,一人揍了二十鞭子。”
当庭杖、笞为蒙人陋习,有元一代,皇帝可以杖责大臣,大臣可以杖责下属。朝堂上挨板子的官儿多不胜数,即便丞相也是如此。打完了,又坐在一起议事,挨了打的,不觉得有辱斯文;打人的,也不觉得有错。毕千牛、邓舍两人早已习惯,因而一人说,一人听,都没有对此大惊小怪。
毕千牛道:“后来,散了堂会,赵过赵将军就问他:‘那高丽官儿犯的错,不至于当庭鞭笞,将军为何不听谏阻?’言下之意,怀疑文将军是看那高丽官儿不顺眼,借机生事。”
邓舍颔首,他曾对文、赵有过交代,不得歧视高丽官吏。赵过此举,显然在提醒文华国了,他问道:“文将军怎么说的?”
“文将军自有道理。他指着赵将军,大笑道:‘你这厮,向来聪明的,今儿怎么也被文老爷诳住了?没听说过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打他,他就不怕你;他不怕你,这火,怎么烧得起来?’”
邓舍微微一笑,文华国到底军旅粗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又何必一定要打?搞的杀威棒似的。心想:“军人执政,究竟不便。需得在寻访文人上,多下功夫了。”
他这边奇怪,那边毕千牛一拍大腿,道:“赵将军就奇怪了,何必一定打呢?将军你猜,文将军怎生回答的?”
还有下文?邓舍来了好奇,道:“怎么?文将军又有什么话说?”
“文将军说了:大人大人,不打人的,还能叫大人么?”他学文华国说话,绘声绘色。
邓舍愕然,这回答真是出乎意料,想所未想,不由哈哈大笑,点着毕千牛道:“文将军果真如此说的?……哈哈,好你个毕千牛,都从哪儿听来的?”
“文将军的趣事多了去了,军中早就传遍。只是将军军务繁忙,没曾听闻罢了。”
“大人大人,不打人的,还能叫大人么?”邓舍连念了两遍,笑得前仰后合,“好个妙语!我文叔,还真是个妙人。”
他笑得欢畅,毕千牛也就心情舒畅。他二人欢笑言谈间,大堂外步伐橐橐,一人长驱而入。邓舍定睛看时,正是陈虎。他先前传命召集诸将,前来军议,陈虎第一个到了。
昨日的苦肉计,邓舍打了他十七军棍。行刑的士卒自己人,没有不放水的道理,打得鹅毛沾水也似,没受半点的伤。邓舍忙亲自让座,亲手上茶,陈虎也不逊谢,一拜落座,问道:“将军何事,如此开心?”
毕千牛背转身,一吐舌头,这笑话讲的,看似不合时宜了。人陈虎才挨了打,自己这边儿就哄得将军开怀大笑,人家怎不询问?邓舍倒是不以为意,他与文、陈多少年的感情了,彼此之心、彼此皆知,当下将毕千牛讲的笑话一一讲出,引得陈虎也是展颜一笑:“文二哥哥,憨直归憨直,也自有憨直人的心眼儿。”
闲谈几句,趁着外人未到,陈虎正色,把话题引入正题,说道:“平壤赵过不日即可到来。对盖州一战,将军可有定算?”
邓舍不答,先问:“军中舆论如何?”
陈虎一听就知邓舍问的什么,直言道:“末将这顿打,没白挨。自昨夜至今,末将遣派亲兵,混入各营,三军上下,尽有怨言。小潘血书上的言语,已经传入许人、李靖营中。老关这次失算,人心全系我军。盖州只要打下,将军就不用担忧。”
还是那句话:义兵者王,兵义者胜。人就是这么奇怪,即便穷凶极恶的坏人,也时刻不忘以道德粉饰行为。名分和道义虽然很虚,看不见、摸不着,却往往比真刀实枪更要具有杀伤力。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篡汉者曹丕;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篡魏者司马炎。以他两人的权势,称帝轻而易举,为何不做?陈群等劝曹操称帝,曹操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甘做周文王,不做周武王,又为什么?孙权曾上书称臣,也劝曹操称帝,曹操说:“是儿欲据吾著炉火上邪?”从这句话中,可以约略见着一点根底,非不欲也,时不到也。
只有占据了名分、大义的制高点,师出有名,才能气势如虹、无往不利。这也是为什么古往今来,凡有战事,必有檄文。檄文的作用,抬高自己,贬抑对方,叫天下人都知道,这个人有罪、该死。千夫所指,陈琳的檄文治了曹操头风;骆宾王的檄文令武则天拍案色变。这是文字的力量么?这是道义的力量。
三军齐心,如此,可谈战事。邓舍吩咐展开地图,他思忖已久,胸中早有决算,却不先说,问陈虎意见,道:“昨日盖州探马从来的情报,陈叔知道了么?”
陈虎点头,道:“探马言道,辽左三州,盖州内有高家奴三万军马,外有倭人、叛军近两万,中间围裹毛居敬数万人。毛居敬现在的处境,就像是蚌中之珠,扎营旷野、无险可依,击叛军、则高家奴袭其后;击盖州、则叛军、倭人袭其后。
“故此之下,他左右两难,虽有心孤注一掷,冒死突围、往援辽阳,又怕损兵折将,万一不小心,再被纳哈出设个伏军,挨个围城打援,全军覆灭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自左李等部叛乱,两边虽日有交锋,但战事都不大,可以说,两边的实力都还没受到太大的损失。”
“陈叔的意见?”
“我军若贸然加入,平定叛军、攻克盖州简单,然而毛居敬的数万军马却难以处置。将军需得防备,别叫他到时仗势欺人,强迫咱一同回军往赴辽阳。”
陈虎说的,正对了邓舍心思。洪继勋说,上策莫过于坐山观虎斗,道理人人皆知,怎么个观法,就犯了踌躇。要知道,赵过的平壤军队一到,万事俱备,你却迟迟不肯发军,是何道理?
不用想,郑三宝、方补真等人必然大闹,一闹起来,不好解释。眼下得的舆论优势,就有失去的危险。
“那陈叔以为,我军该当如何?”
“两个办法。第一,不必催促赵过,他尽可缓缓行军;第二,先易后难。”
邓舍眼中一亮,拍案而喜,第一个办法倒也罢了,第二个办法诚为良策。所谓先易后难,很简单。辽左三州,难在哪里?盖州;易在哪里?金、复二州。
陈虎侃侃而谈,道:“金、复二州,先为倭人占有;如今城中倭人尽出,城防空虚。我军中陈哲等人,又曾前去通商,知晓其城中虚实,我大军开到,取城如探囊取物。”
更有一个好处:金、复州一下,辽左敌我的均势也就不复存在。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倭人必定第一个着急;高家奴、毛居敬也不会毫无反应。具体的事态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两只恶虎究竟会不会因此开斗,不好猜;可这山,绝对是坐定了的。
邓舍抚掌大笑,瞧堂外绿树成荫,上午的阳光白亮亮反射石板路上的光,到了约集诸将的时辰。郑三宝、方补真、许人、李靖、杨万虎、河光秀等人,纷纷来到。
待的诸将齐至,郑三宝官职最高,坐在最前边;对面便是陈虎。两个人谁也不理会谁,郑三宝昂着头,抬眼望着屋顶;陈虎寒着脸,目不斜视。
邓舍只当没看见,笑道:“派去盖州的哨探,已把情况打探清楚。今召大家来,议议下一步,咱该怎么出军。”
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不可明言,邓舍自有另一番说辞。三两言讲毕开场白,就请众人各抒己见。
果不其然,众人发言还没够一圈,就形成了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见。郑三宝、方补真要求邓舍给一个准信,赵过到底几时能到?
“平壤到婆娑巡检司,路上山川甚多,道路不好走。两万大军,又押送的有粮草辎重,最快,也得七八日吧?方大人要准信儿的话,十日之内,必到。”
“十日?纳哈出的军队已经到了辽阳城下!……”
陈虎冷冷道:“辽阳城坚,守个十天半月,没一点儿问题。”
“卑职就不信,将军没曾想过,——如果纳哈出围城不打,另遣派一支军队,去汇合左李的叛军,盖州该怎么办?……毛居敬毛元帅,无险可依,一旦受到两面夹击,如何守得住?”
这个可能,邓舍当然想到过;如果真的如此,那就好了。他不慌不忙,道:“有我平壤军队在此,好比猛虎窥伺,纳哈出不会行此下策的,本将可以断定,他绝不会分军支援盖州。辽阳不下,盖州再陷入混战,他岂不是白白放走了大好良机么?”
方补真一介文士,军事上的考虑远远不如邓舍,他寻思片刻,虽觉得邓舍说的也有道理,却不肯就此轻轻放过,坚持道:“如果单凭纸上谈兵就能获胜的话,赵括也不会有长平之败。将军猜测的,仅仅为将军猜测;究竟纳哈出会怎么做,将军不是他,又怎么知道?”
郑三宝接口,道:“平壤到本地确有山川阻隔,但中间又没有敌人的牵绊,粮草辎重大可徐徐慢行。单只主力行军,四五日足矣。……将军推三阻四,莫非心有异志?”
他与方补真也闻听了军中的传言,深感不妙;方补真懂些谋略,顾全大局,可以暂时隐忍,收敛了动辄喷人的脾气;他不行,当着邓舍的面,直言质问。
杨万虎不高兴了,啐了口,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光屁股的小毛孩也知。怎么,郑将军偏偏就另有高见?粮草未足,就去打仗,有了失误,谁负责?”
河光秀心思灵活,立刻上纲上线,翘着两撇胡子,帮腔:“失误没关系,死点俺们平壤的军马,也没关系。耽误了救盖州、耽误了救辽阳、耽误了救主公,谁负责?”
“你,你们!满口歪理,胡扯八道!”
邓舍注意到,堂上吵闹一片中,许人、李靖两人却一直不曾开口。他心中一动,看了他两人一眼,许人忙转过头去,李靖憨着脸,冲他一笑。
是非自在人心,小潘的遭遇、邓舍的遭遇,他两人心有戚戚然。往日关铎待他两人不薄,但他两个又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真心假意?实诚或是利用?今天关铎可以卖了小潘、可以打压邓舍,明天呢?他们又不是毛居敬、他们又不是郑三宝,难免有自己的小算盘。
更何况,如今眼看辽阳难保,辽东危局;邓舍人强马壮,不但骁勇善战,难得为人也极其宽厚,与其为生死未明的辽阳去得罪他,不如老老实实当个下属。邓舍压倒郑三宝,就听邓舍的;郑三宝压倒邓舍,就听郑三宝的,这样,无论将来关铎成败,他两人都可置身事外。
从这一点,又可以看出他两人与胡忠、柳大清的不同之处了。胡忠、柳大清走投无路、摆明了投靠;他二人怎么说,也与关铎比较亲近,没有处在绝境的困窘,所以只隐然中立。
邓舍走神的功夫,堂下越发吵闹的不可开交,立在堂外的亲兵探头缩脑,觑看动静。邓舍一摆手,道:“堂上喧哗,成何体统!”吩咐毕千牛,“叫堂外亲兵,退得远点!”
他一开口,杨万虎、河光秀当即闭嘴;郑三宝兀自不依不饶,嘟嘟哝哝。方补真气哼哼扭了两下屁股,道:“将军怎么想,就请直说罢!撤军太子河畔,卑职之所以没有反对,可就是因了将军当时的一句话!”
邓舍一笑,道:“当时我说‘围魏救赵’;今天,我要说的依然是这四个字。”
“什么意思?”
“诸位请看。”邓舍伸出手,指向地图,道,“盖州,敌我混杂,情势复杂。打的好了,可解毛帅之围;打的不好,又会如何?”
“如何?”
“陷我军也入困境。为什么?第一,请听我为诸位计算敌我兵力:盖州连带倭人、叛军,人马不下五万;我军两万余,毛帅四万余,并不占明显的上风。第二,毛帅驻军平原,险要地势尽在鞑子手中,有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对我军有大大的不利。第三,我军一动,其意明显。为保证纳哈出攻打辽阳无虞,高家奴定然拼死阻拦。”
这话有理有据,分析敌我,清晰透彻。许人、李靖连连点头,方补真语气放和,面上迟疑,道:“然则?”
“有此三点,方大人学问渊博,应知欲速则不达。我连日来,日夜思虑,为破僵局、速战速决,唯有一策,出路仍在‘围魏救赵’四个字上面。”
“赵为盖州,何为魏?”
“金、复州。”邓舍长身而起,慷慨陈言,“如今两州城内空虚,一鼓可下!此两州一下,盖州势孤,前有辽阳坚守、后有我军蓄势,高家奴必成首鼠两端之势。他若不动,毛帅可突围而出;他若敢动,我军芒刺在其背,趁势可取其盖州。无论如何,胜券在握。”
陈虎沉默半晌,此时霍然喝彩,鼓掌道:“好计策!看似绕路,实则捷径。”
——
1,当庭仗、笞。
元朝杖、笞二刑很普遍,官员违禁之罪,常以笞处罚。前文提及的前宋宗室赵孟頫,供职尚书省时,便曾因入省议事稍迟,几遭平章桑哥笞责。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35 变局 Ⅱ
邓舍的提议,毫无意外地得到了通过。没有实力做为后盾,郑三宝再张牙舞爪也只是虚张声势,起不到半点实质的作用。
接下来的日子漫长而短暂。
平壤来的粮草和辎重一波波地入城;放出去往盖州、辽阳方向的哨探一波波地出城。婆娑巡检司完全变成了一座军事城市,邓舍下达严命,对城中的居民同时进行军事管制,没有军令、禁止出入,以防止消息的外泄。
盖州的局势没有大的变化,依然小规模的交锋不断,大规模的战事没有。……帅府堂上,邓舍凝目地图:“看来,毛居敬还没有下定决心。”他转目辽、沈方向,纳哈出倾城而出,号称百万,旌旗遍野,连营百里。
“百万大军,中间虚头多少?”
“沈阳鞑子官军除掉守城,可用者不足十万;加上周边蒙古诸部的部民,能有二十万人,已经是顶天了。”
辽阳城中人马不足三万,二十万元军,已如泰山压顶。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关铎从开始的懵然中回过神来,尽显枭雄本色,临危不乱,一方面信使迭出,强硬地命令各地救援;一方面任先达的元军先锋恣意挑衅,只是闭门不战。
一时辽东大地上,风云再起。
十天后,赵过赶到了婆娑巡检司。紧急的军议过后,邓舍决定,立刻展开攻打金、复州的行动。观虎斗固然重要,但观虎斗的前提,得先坐上一座山。
身为领军主帅,邓舍并不打算亲自带队,他将这个重任交给了陈虎。金、复州的内情早已探知明白,倭人倾巢而出,城中防守寥寥数千人而已。邓舍分给陈虎了一万人,凭借陈哲的向导、加上集合全军的火器,足够使用。
在期间,发生了一个情况,不得不提:就在赵过军队到达之前,盖州方面大约知道了婆娑巡检司的异动,先是有毛居敬的信使杀出重围、紧急求援,邓舍压下不管;后有城外倭人移军后撤,似有撤回金、复州的意向,邓舍随即遣派出了一支军队,做出中路拦截的架势,逼迫其又龟缩了回去。
“倭人敢撤,咱就半道伏击,打他狗日的一个落花流水;他不撤,咱就大摇大摆,叫他眼睁睁看着,咱怎么去取金、复二州。”
谋划已定,次日一早,陈虎卷军出城。邓舍送出城外,执手殷勤:“本将,静待将军捷报。”
陈虎言简意赅:“请将军回城。”
倭人海盗乌合之众,这边兵强马壮、有备而去,邓舍并不担心。送走了陈虎,注意力继续集中辽、沈、盖州。
辽西、广宁隔得远,中间又有连天的战火阻拦,具体情形如何,不好探知。但从关铎、毛居敬一日三催的军报上,可以略微猜知:沙刘二、潘诚二人必然自顾不暇,对辽阳有心无力。
“报,辽阳又有军报。”
备战来,邓舍就一直盔甲不离身,一抬手,胳臂上的铁叶子呼啦啦作响:“拿来。”
展开观读,认得是关铎亲笔,上边写道:“念及当初,将军闻变,立即调集平壤军马,此诚当机立断之举措,非有远见之人不可为,甚好,可赞可誉。而今鞑子三军具备,列阵城下,日夜攻城不息。昨日凡午时至夜,大小攻城十余次。辽阳虽坚,奈何敌锐。问将军,何时可到?”
这已是第三封辽阳军报,也是第一封由关铎亲笔。品味军报中的言词,邓舍早先的投石问路得到了答案,很显然,关铎被逼无奈、认可了邓舍擅自撤离太子河并调军进驻婆娑巡检司的举动,给以了正式的、官方的承认。
形势比人强。邓舍微微一笑,翻动案几,找出昨日盖州毛居敬送来的求援信,意思与关铎相仿,只是最后的要求不同。
毛居敬不求邓舍真的参与攻势,只希望邓舍可以迅速出军,若能击溃倭人一部的侧翼,那是最好,从而给盖州高家奴造成压力,保证他突围时可以后顾无忧。他保证:“本将若突围成功,必报平章大人,首功在君,决不食言。”
邓舍出神地看了会儿这两封军报,毕千牛问道:“怎么办?”
“纳哈出有何动向?”
“鞑子只管全力攻打辽阳城,没有分军来我婆娑巡检司的意思,判断其目的,应在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先迅速击破辽阳,然后再打我婆娑巡检司。”
堂外的阳光刺眼,邓舍微微闭了闭眼:“按军不动。”
“纳哈出攻城数日,辽阳依然屹立不动,听闻说,关平章还小胜了一仗。将军,红巾战力不低,如今双方陷入僵持,一旦毛居敬破釜沉舟,决议突围,很有成功的可能。到那时候,纳哈出面临内外夹击、两线作战,……”
毕千牛的意思,邓舍十分清楚。真要如此,辽阳极有可能自救,他笑了笑:“你是怕咱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关平章秋后算账?”
毕千牛满面忧色,点头称是。
邓舍哈哈一笑,抉择关头,谁沉得住气,谁就是胜利者。当然了,事情都有两面性,一味的沉住气,也不好,那就成偏执、倔强、不懂机变;为什么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智者动、仁者静,真正的智者,便如水,遇高则高,遇低则低,逢林过渊,随势而行,虽然柔顺,却无坚不摧。
经历过一次次的挫折,有失败、有成功,无数次面临生死的关头,由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如今掌十万雄兵、据数百里之地,邓舍的成长在不经意间。提十万众、当纵横天下。他虽然此时尚且没有争雄逐鹿的雄心壮志,但也绝非往日甘于雌伏顺从的小卒。
回想前尘后世,他意味悠长地道:“人生,就是这样。”
“什么样?”
“你想要的,它总不给你。”
毕千牛若有所思。邓舍按刀远望,灿烂的阳光下、如茵的绿树影,远山如黛、似可听见数十里外鸭绿江江水滔滔,他道:“山河如此,纵人生阴差阳错,不去争取,又怎知,它想给你的是甚么?”
堂上多人,杨万虎没听的明白,河光秀满脸崇拜,两撇小胡子一挑一挑的:“太有文化了,太有文化了。”
四天后,陈虎传来捷报,金、复州的倭人不堪一击,一战而下;盖州以南,尽入我手。盖州方面的倭人又有两次动静,皆被严阵以待的赵过吓走。
这日一早,方补真、郑三宝联袂而来。
关铎、毛居敬的来信,邓舍都扣下,没给他们看,故此他们不知。方补真道:“魏已围;请问将军,赵,何时救?”
“总得等陈将军大军回来,三日内,必出军盖州。”
方补真很满意邓舍的明确回答:“将军准备怎么救?”
邓舍按照毛居敬的提议,道:“金、复州一下,盖州倭人如无根之萍,不足为惧。我之建议,先打侧翼倭人,逼近盖州一侧,牵制高家奴,给毛帅腾出动手的空间。换而言之,我军负责盖州;毛帅专心对付叛军。”
“击溃叛军之后呢?”方补真问道。“我军负责盖州”?怎么听,怎么像邓舍要借机摘桃子。
邓舍大义凛然:“待毛帅击溃叛军,我军当以一部继续牵制高家奴,余部并与毛帅,麾军援救辽阳。”
郑三宝与方补真对视一眼,面皆狐疑:怪了,邓舍怎的忽然如此配合?
邓舍配合的原因有二,第一,山已经坐上,往私里说,第一步的目标达到;往公里说,再不出军,没借口。第二,开战近十天,辽沈的局势越来越严重,辽阳已快到达极限;关铎的严令催逼下,毛居敬早晚按捺不住,可以推断,他孤注一掷的日子,就在不远的将来。
总不能叫毕千牛的担忧,真的变成现实;水,该动一动了。
但话说回来,水该怎么动,值得商榷。他瞄了方补真、郑三宝一眼,底下的话没说出来。先稳住他们二人,免得生变;击溃倭人、逼近盖州后,找个机会,打发了他们引许人、李靖部,去支援毛居敬就是。
只要拿下盖州,有辽左在手;关铎、纳哈出就不再是强敌,而是对手了。
然而,正如邓舍所说:人生总是这样,想要的,总不给你。前脚送走了方补真、郑三宝,后脚来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来自德川,由张歹儿发出。
邓舍观完军报,神情剧变,险些站立不稳,勉强克制住,扶着坐塌坐下。犹如分开八面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他手脚冰凉,带军至今,从未遇到过这等凶险之事。
“怎么了?将军。”
阳光、绿荫,堂上、冰冷,邓舍挥手急令:“传赵过、杨万虎、河光秀来。”毕千牛不敢怠慢,拔脚就走,未到门口,邓舍又改变了主意,拽他回来,“且慢,且慢,……容我再想想。”
翻开军报,一目十行,再看一遍。张歹儿写道:“女真叛乱,风言佟豆兰为其首领;洪先生传令我军,即刻回师双城。……双城,将军之心血,我军之根本,末将不能不去;末将,将军之部属,非洪先生之下僚,末将不敢不报。……将军结信之日,料末将已到双城,有我精卒悍将,洪先生居中指挥,女真跳梁小丑耳,难成大患,请将军勿忧。”
邓舍蓦然想起一事,问道:“有无洪先生信?”
“没有,双城已有多日未曾通信了。”
邓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双城剧变,而洪继勋居然胆敢不报?擅自调军,胆子何其大也!就待发怒,他随即醒悟。洪继勋不报,必是怕影响了盖州前线,浮动军心;而张歹儿来报,则是行事稳重、怕邓舍事后得知,怀疑他的忠诚。
想到此处,邓舍又敏锐的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其余诸城,有无军报?”
张歹儿在德川的军队,人马不过数千,还要留下守城的,不足以应付叛乱;洪继勋必然还会调动有其他各城的人马。毕千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不敢乱说,亲自前去扒了扒文档,回答:“没有。”
不用说,各城守将,知洪继勋为邓舍心腹,邓舍素来对其极其尊重礼遇;而邓舍不在双城的日子里,特别交代了军政诸事一概听洪继勋决断,所以闻命之下,都服从了洪继勋的调动,没有给邓舍来信。
邓舍下了堂上,来回疾走。
初时的震惊过去,细细寻思,张歹儿说的不错,双城女真人数目不多,有可能占一时的上风,但只要调度得当,不叫他们与海阳等地的女真故地连成一片,加上有各地久战悍卒的支援,平定的把握,至少六成。
邓舍微微放了点心,却道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他给了洪继勋决断军政诸事的权力不假,然调军何等大事,其诸城将军,竟除了张歹儿之外,没一个人来向他报告?
“一群莽夫!”
话音未落,帅府外马蹄疾奔,又送来两封军报。一来自平壤文华国,一来自罗国器。这稍微安稳了点邓舍的焦虑,翻开一看,果不其然,讲的都是女真叛乱之事。
只不过两封军报的语气不同,文华国粗枝大叶,简单地提了一句洪继勋调他出城向南,呼应定州,以此防备高丽人趁虚而入;通篇的主要意思,在宽慰邓舍之心。
罗国器的军报就不同了,非常符合格式,纯粹下属的恭敬口气。不但讲了女真叛乱的起因,据说挑事者一个叫赵小生、一个叫卓都卿,俱为早先蒙元任命的双城长官;不知怎的,与佟豆兰家族扯上了线,说动了他,策反了双城附近的万余女真人。
跟着详细讲了一遍洪继勋的应对措施。女真人并没有全部叛乱,有几个甲山迁移来的小部落,当时曾受过赵过的恩德,假装同意了叛乱,暗地里报知了洪继勋。
这就给了洪继勋提前准备的机会,他本待诱骗诸部落族长入城,一网打尽,城中却走漏了风声,叫佟豆兰得知。叛乱提前发动,好在城中军马不少,又有姚好古、钱士德的数百铁骑助阵,勉强挡住了女真人的第一波攻势。
城池至今未丢,算不错的了。
随后,洪继勋传檄各城,他的判断与邓舍相似,认为平定女真叛乱不难,难在如何防备高丽人突袭。所以,调动的军马,主要向南部集中,只有张歹儿、李和尚等几人的部下,被他调去双城,救援平乱。
正是一波三折,邓舍才放下的心,又被提起。他敏感的抓住了信中最关键的部分,喃喃道:“城中走漏风声?”洪继勋并非马虎大意的人,他定下的计策,必然十分精细,怎的会走漏风声?
他细细看了几遍,没见罗国器提及有没有抓住那走漏风声之人,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听见毕千牛一边问道:“将军,还要请赵过等来么?”
邓舍犹豫不决。
说实话,遭遇大变,他很想有个人帮他梳理一下思路,宣解一下压力。但,万一事与愿违,反而引起了军心浮动呢?他摇了摇手,道:“不,……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当务之急,摆在他面前两个选择。要么即刻回师;要么置之不理,发军盖州。何去何从?一道两难的抉择。
当主观上委决不下的时候,不妨跳出自我,由客观来决定。邓舍转回案前,坐下来:“纸、笔。”
毕千牛铺纸、磨墨,邓舍执笔沉思。
回师双城,跋山涉水,需要十天到半个月,路途太远,回去怕也晚了。——他提笔在纸的左侧画了个叉。
盖州造势至今,一旦仓促撤军,良机难再不说,才入手的金、复州,怕也不得不白白再度让出。——他提笔又在左侧画了个叉。
双城无事则罢,若是不保。会出现什么后果?无非放弃关北,退入德川以西。拿关北与辽左相比,两者不啻天渊之别。关北贫瘠、辽左富庶;战略上来讲,关北自保之地,辽左却可攻守兼备。——他又在左侧画了个叉。
放弃关北,倘若高丽人趁机来犯,文华国、定州一线备战已久,短日内高丽人绝难奏效,又有平壤重镇。我军大可一鼓作气,先下盖州,随后回军,有足够的时间,击退来犯之敌。——他又在左侧画了个叉。
退军救城,胜利,保双城而已;不退军,打盖州,胜利,插手辽东。
邓舍猛然起身,他做出了决定:“毕千牛。”
“小人在。”
“今日军报,不得向诸军讲出;传令三军,加紧准备,陈将军大军回日,便是我出师盖州之时。”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36 变局 Ⅲ
最近写的阴谋多,来点浅白、简单的写法,叫自己也轻松轻松。O(∩_∩)O。
——
婆娑巡检司距离盖州大约三百余里,中间经过开州站等地,有现成的站赤相连,道路顺畅,没有大的山地丘陵,也没有大的河流江湖。
陈虎找来了十几个向导,分入各军,各自在军前引路。三万多人不可能一起行军,比如赵过部,早已出城在外,因此按照预定的计划,各部分头行动,定下约期,五日后,在盖州南部会合。
整体的一个战场局势是这样的:
城内有高家奴的两万余人,城南有数千倭人,毛居敬在盖州城北;左李等部的叛军则更盘踞在毛居敬之后,距离盖州数十里外,一个叫做海州巡检司的地方,其地正处盖州、辽阳之间,扼制着南北交通要道。
……
数日后,各军抵达指定地点。在军法上,对失期的处罚是很严厉的,动辄砍头,因为它会直接影响到随后战事的展开。好在随着各军军报传来,邓舍放下了心,并无失期的现象。这得归功三条,一则路途不远;二则辽左地形方便好走;三则陈虎挑选的向导得力。
邓舍中军,营盘尚未扎稳,毛居敬的信使就到了。
邓舍传他进来,拿眼观看,见他风尘仆仆,盔甲上满是血污,大约半路上遭遇有元军游骑的拦截。
“路上不太平?”
“高家奴虽龟缩城中,城外十里内,却派了许多的游骑散兵,隔绝我军来往通道。”
“战况如何?”
“数日来,每日交锋不断,闻将军到,毛帅喜不自胜。特派小人前来,听将军的计划、安排,我军好做配合。”
这信使能言善道,几句话给邓舍送上了一顶高帽子,言下之意,毛居敬甘心以副手的姿态,来听从邓舍的调遣了。邓舍一笑,道:“毛帅所言,折杀本将了。……贵使请看。”
他展开地图,指点盖州周近,道:“我军三万余人,分为三处驻扎。左翼,为陈虎陈将军部,指在逼近、击溃倭人;中军在此;右翼为赵过赵将军部,中有许人、李靖部数千。中军加上右翼,合计两万余人,这是我军的主力,目标在看住盖州。
“贵使应该已经看出,我军的种种部属,一切皆按毛帅之前信中所指示而办的。如今部属已定,只等毛帅准备妥当,我军左翼就可以展开对倭人的攻势;同时,中军、右翼向前,请毛帅放心,我军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紧紧盯住盖州,确保毛帅突围成功。”
三言两语介绍完毕,邓舍问道:“不知这样的安排,毛帅满不满意?”
信使很满意,他满意,就代表毛居敬满意。因为他来之前,毛居敬显然有过交代的。他道:“我部随时可以突围,不用再给准备的时间。请问将军,贵部准备何时动手?”
困顿城下十余日,营中粮草将尽,毛居敬等不及了。就在邓舍抵达日前,他的部下中,很多人开始主动请缨,要求破釜沉舟。与其坐死城下,不如拼它一回。
毛居敬举棋不定,不敢冒这样大的危险;邓舍一来,真好比救命稻草。为将者切忌犹豫,前怕狼、后怕虎到如此的程度,难怪他早先打大宁,会败在张居敬、世家宝的手上。
邓舍沉吟片刻,道:“陈虎部才到,军队行军日久,得给他一天休息的时间,后日开战,……贵使以为如何?”
那信使自无意见,当下两人详细商榷,一步步定下了各个行动的具体时间,精确到了时辰。两军相隔甚远,又有元军游骑在中间活动,一旦开战,信使、军报肯定不可能来往自如,“约期而战”,就是这个意思了。
日期定下,正事就告一段落。
毛居敬做为关铎的嫡系、左膀右臂,与辽阳的联系必然十分密切,或许会有邓舍不知道的军情。盖州再紧,也无非边缘战事,核心仍在辽阳。邓舍问道:“辽阳局势,如今怎样了?”
他不问那信使知不知道,直接就问怎样。能代表毛居敬来与自己协商动手时间的,平日在毛居敬军中的地位一定很高,军机要事不会不知。
果然,那信使正心情舒畅,也不隐瞒,道:“好叫将军得知,辽阳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就在前日,纳哈出集中火炮,攻城一角,竟被他坍塌了城墙角落,要非平章大人亲自督战,险些就要城破了。”
攻城战中,集中火炮、投石机攻城一角,是自有火炮以来,就常被使用的一个战术。邓舍打双城时,也用过这一招儿。
他皱了眉头,距离辽阳太远,哨探往来不便,每次他得知的消息,往往已在数日之后,这个情报,之前还真是不知。城破一角,非常危险了。他问道:“辽西、广宁方向呢?刘、潘二位平章,有无援军开到?”
那信使忧心忡忡,道:“辽西鞑子反攻,刘平章抽不得身。搠思监大军蠢蠢欲动,据说其中一部已经攻向上都,我军留守上都的人马才只万余,前途堪忧;广宁潘平章不敢妄动,只在两日前,派了六七千人的一支援军,停驻辽阳城西三十里外。”
邓舍理解潘诚的感受,十万大军停在家门口,换了谁,也不敢妄动。稍有马虎,不是丢了广宁这么简单,连带辽西、辽阳一起受到影响。对红巾来说广宁、辽西、辽阳三地,就像是一个鼎,少了哪一个也不行。或许,这也是关铎没有逼潘诚救援过甚的一个原因所在了。
“如此说来,辽阳的救星,只在毛帅一人身上了。”邓舍踱步,问道,“军中士气怎样?”
“士气高昂。鞑子的狡诈,叛军的无耻,叫我三军愤怒;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信使慷慨激昂,他自然不会说自家军队的坏话,他道,“只要将军击溃倭人,看住盖州;一日之内,我军必可破海州巡检司,生杀左李二人,用他们的人头,来祭奠阵亡屈死的将士。”
“好,甚好。”
邓舍拍了拍手,道:“酒来,为壮士送行。”
毕千牛取来一坛酒,给这信使及其部属数十人,一人倒上一碗。头顶烈日炎炎,旌旗、兵戈间,众人一饮而尽。那信使摔碗而辞,翻身上马,一行人踏起滚滚的黄尘,远远自去。
邓舍目送良久,毕千牛道:“将军,想什么呢?”
“他没有要求咱也一起,随军救援辽阳。”
“不好么?”
当然好,说明毛居敬识趣。但邓舍却从中感到了一种淡淡的冷漠,客气的隔阂。固然,他与辽阳红巾从未有过鱼水交融的时候,可也从未有过类似现在,完全不似自己人。怎么说,他们也同出一脉。
邓舍喃喃低语,重复那信使说过的一个词儿:“贵部。……贵部。”
他走了两步,转念一想,或许人家使者说的没错,只因了他本身存有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的念头,故此做贼心虚,才会觉得对方与己方生疏了?
“本来就很生疏嘛。”他自嘲一笑,还是脸皮不够厚,心不够黑。寻思,《三国志》得多翻几遍,好好学习一下人家曹操和刘备。
军旗飘扬,士卒如蚁。
发出了给陈虎后日进攻的命令,邓舍走出帅帐,登高远望。碧空万里,白云如棉,空阔的平原上,远远可见盖州一点城墙,黑乎乎的,芝麻粒儿也似。他转首北顾,对照地图及那信使所言,大致判断出毛居敬部队驻扎的位置,只是相隔太远,什么也看不到。
河光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底下仰着头,大声道:“将军,信使来报,右翼赵将军部,遇到小股鞑子的骚扰,不理它,它来;理它,它走。赵将军请示,追还是不追?”
一点小事,不足大惊小怪,元军不来骚扰才叫奇怪。判断其意图,无非窥伺虚实;来而又走、再三挑衅,则显然是为了以此来观看带军将领的能力。
“观将术罢了。”邓舍不以为意,道,“传令赵将军,些许鞑子,不必理会;叫他加紧筑营,注意休养军力,静待后日陈将军动手。”
“陈将军部不足万人,将军,倭人好几千呢,他们扎营又早,营盘稳固。要不要,咱中军分点人马支援?”
邓舍一晒,道:“倭人区区盗寇,不懂行伍,它取金、复州,纯属取巧,碰见了好的机会,何曾经历过大的野战战阵?别说几千,再加上几千,也难为我虎贲对手。陈将军一部就够了。”
邓舍的判断基本没出过错,这一次事与愿违。
倭人的战斗力着实强悍,大出人的意料,他们的确不擅长行兵布阵,可单个的个体人人悍不畏死。陈虎半日间,强攻数次,无一得手;虽杀敌甚多,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面对如疯似颠的对手,双城军马自损的也不少。
“狗日的,有句话的意思,老子今天才懂了。”陈虎的耽搁,惊动了邓舍,他带着部将亲自前往观阵,杨万虎瞧着杀声一片的战场,这样说到。
“哪句话?”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
河光秀哑然,说的太贴切了。
倭人的营盘扎在一座小山前,与红巾的阵营间隔有数里的旷野,激战便在其中展开。两边厢旌旗蔽空,鼓声雷动,矢石雨下。倭人没有统一的军服,穿着五花八门,呀呀叫喊着,举着长刀、枪戈,如潮水也似,前仆后继。
河光秀揉了揉眼:“究竟我们攻他,还是他们攻我?”
丢了金、复州,后无退路,倭人又不比红巾、元军,他们是外国人,处在外国的土地上,外无援,内无应,区区几千人,语言不通,即便原本为狼,这会儿也变成了丢入虎群的羊羔,他们的惧怕、骇然可想而知。
人之临死,或者软弱,或者疯狂。
邓舍叹了口气:“如此拼命挣扎,他们以为,还会有援军的出现么?高家奴不傻,岂会不知围城打援的道理?至于纳哈出,对他们纯粹利用罢了,怕此时早将之做为弃子丢掉。”
他传令:“竖免杀牌。”
阵前军中,随着邓舍的命令,十几个旗杆竖立起来,悬挂了数丈长的白旗,上边斗大的黑字写着:“降者不杀”。倭人可能不会说汉话,但其中有点文化的,肯定认识汉字。邓舍又选了些大嗓门的军汉,可惜没有懂得倭语的,就用汉话临阵高呼,劝其投降。
鲜血喷涌,死尸遍野。
倭人没有因为免杀牌的悬挂而有丝毫停下来的态势,邓舍蹙眉观看,左侧的红巾采用了火攻,但被倭人挫败。大堆的柴草在距离倭人营地尚有里许的地方,腾腾燃烧。黑烟和烧焦了的草末随风漂浮,很快遍布了整个的战场,烟雾蔽天,杨万虎捂住鼻子,咳嗽两声。
而倭人依然势如疯虎,浓浓的烟雾中,惨叫、厮杀的声音响成一片,白的刀下处,一抹鲜血惊艳;黝黑的铁骨头瞧不清楚,甩动间,带出一团白的脑浆;长长的枪戈、厚实的斧头,闷声碰撞,听得人心中悸动。
战场中央,烟雾最浓的地方。一个黑袍的倭人势不可挡,所过处血肉横飞、残肢遍布。邓舍眯着眼,极力追踪着他的身影,瞧了会儿,见他遇人便杀,竟似不辨敌我。
“倭人杀红眼了,将军,要不要先退一退?”
邓舍没有回答,陈虎勃然大怒。从当上马贼起,他就没像这样丢过人,众目睽睽之下,三军诸将皆在,怎能连几千倭人能收拾不住?他断然拒绝:“退兵?绝无可能!倭人势虽强,只是临死的绝望。只要我军再给他一个重重的打击,……”他对邓舍道,“末将保证,倭人必溃。”
日头渐渐偏西,约定的时间,明日一早,毛居敬开始突围。也就是说,眼前的倭人,必须在入夜前搞定。
邓舍没有介意陈虎的越庖代俎,他赞同陈虎的意见,顾盼左右,道:“谁愿前去,冲锋一阵?”
杨万虎第一个跳出来,邓舍摇了摇头,没有选他。杨万虎带的步卒,用处不大,指了一个骑兵千户:“给你五百人,从左到右,冲他狗日的一遭。”
骑兵屯驻在阵左的一处高地上,五百人闻命而动。从山坡上冲下去,深入到尸骸枕藉的战场。倭人措手不及,转瞬间,被他们冲入烟雾,又冲出烟雾。继而再折头回来,分成两支,斜斜绕了个圈儿,便如两股铁流,并作一处,第三番冲击战阵。
当他们冲入烟雾中的时候,只听见马蹄的轰鸣,隐约能见其上身闪亮的盔甲;待他们冲出烟雾的时候,每个人的刀上、枪尖,无不带了淋漓的鲜血,手脚快的,马鞍边甚而已经悬上了人头。
倭人没有骑兵,很快乱了阵势。带兵的倭将极力收拢,却奈何骑兵的一再冲击。陈虎趁机挥兵反攻,倭人终于抵挡不住,过了小半个时辰,丢下数百具尸体,退回了山前营中。
“不识战阵如此,他若缩在营中不出,岂有我骑兵发威的机会?”河光秀似模似样地评点。
“他入营中,我又该如何应对?”
“先以火炮、弓矢;再用精锐冲营。”
邓舍一笑:“就按河万户所言。”倭人尽管凶悍,但只几千人,癣疥之疾罢了;所以,红巾虽一时受挫,邓舍并不很担忧。如今又打垮了他们的锋锐,可以预料,获胜即在眼前。
这一次,他又判断错了。
火炮打了两刻钟,弓矢几乎覆盖了倭人的半个营盘,前锋冲击了两次,居然没一次得靠近倭人辕门。倭人完全在以命换命,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不管战术、不讲技巧,死一个、顶一个。但也并非所有的倭人都不怕死,邓舍亲眼看见,两三个溃逃的倭人,被他们监阵的军官毫不留情地砍下了脑袋。
碰上这样的敌人,河光秀很崩溃:“不可理喻。”邓舍无可奈何:“精神可嘉。”陈虎羞恼成怒,甩掉披风,提了长枪,他要亲自上阵。
邓舍岂会放他前去冒险,拽他回来,举头望望天色,将近薄暮。他下了决定:“令:全军后退,围而不打。暂且放过他们,不能耽误了配合毛帅的行动。”
陈虎心有不甘,也无计可施。一直随在一侧、没有说话的许人,——他奉赵过的命令,去了中军汇报军事,恰好邓舍要来陈虎军中,便跟着一起来了。
他忽然道:“末将有个办法,或许可以破营。”
“噢?”
“地道。”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37 定局 Ⅰ
挖地道是个技术活儿,绝非一般人就行的,非专业人士不可。它与在地上挖洞不同,长的地道通行十余里、甚至几十里,很大的一个工程,技术含量非常高。
遍数邓舍军中,没一个会挖的,除了许人。他出身矿工,对这行当很熟悉,经过仔细的图纸作业,他给了邓舍一个明确的答复。要想以现有的人手,从红巾军营挖到倭人军营,需要三到五天。
费时太久,邓舍摇了摇头:“先围着罢,等毛帅突围成功,随后再说。”
陈虎恨恨地传下军令,停止了攻势,将军马提前,绕倭人的营地而围,把他们困入其中。赵过随军带来有不少的地雷,选要道埋下,防止倭人出营突袭。
许人在一边儿看到,一群士卒从车上搬下许多的圆球状物体,然后小心翼翼地埋在地里,很奇怪,有心想问,又怕了冒失。邓舍瞧见,他善解人意,主动解释了一番。
地雷这东西,当时的科技条件早已达到制作的水平,只是一个构思的问题。但凡战场上出现,早晚会被人学去,所以邓舍也并没有敝帚自珍的意思。东西造出来,就让人用的。
许人闻言,大为惊叹,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具体怎么造的?他晓得必为邓舍军中机密,识趣地没有再问。
困住倭人,留下陈虎亲自防范,邓舍带着诸将回往中军。此时天色已晚,夏末的季节,夕阳未落、月亮早早升起。淡蓝色的天空,平原野树之上,一弯轻巧的月,与一轮通红的落日相映成趣。
暮色深沉,邓舍与诸将沿着大道飞马疾奔,路畔林木间的鸟儿,被他们惊动,纷纷飞起。每当这样的时辰,邓舍总会有蓦然的心动,日升日落、季节变幻,与人类的绵延息息相关,血肉相连。
只是今日,他心中有事,突如其来的感触瞬间即挥之脑后,赶回中军,各营的营盘扎的稳当。邓舍先不进帅帐,策马营中,细细检查了各处一遭,这才满意。
“赵将军部有无军报?”
“没有。”
邓舍点了点头,向许人拱了拱手,道:“战事将近,本将就不留你了。你速速回营,告之赵将军,明晨前,必须抵达预定位置,做好掩护毛帅突围的准备。”
许人凛然接令,转身自去。
邓舍下令三军:“全军都有,抓紧休息。今夜三更埋锅,四更造饭,五更出发。”
“留谁人部驻守大营?”
“今日筑营所用之军,留驻大营,做为后备。”邓舍想起白日盖州高家奴对赵过部的骚扰,补充道,“入夜需得谨慎防备,小心鞑子夜袭。”
回转帅帐,李闺秀早备好了饭食,邓舍今日累得不轻,略微吃了些,觉得口渴,提起壶中清水大口大口灌了一气,见李闺秀跪坐一边,微微一笑,道:“你吃了么?”
李闺秀轻轻摇了摇头。
邓舍拍拍身边空处:“来,坐下来,一起吃。”
李闺秀不愿,也许不敢;邓舍也不强迫,他虽然对她有些不同的感觉,但也没有就因而天真地去给她讲什么平等。正吃饭间,帐外毕千牛来报:“将军,毛帅那边来人了。”
又来人了?不外乎再度确定动手的时间。邓舍头也不抬:“叫他进来。”
进来一看,却是熟人,当日胡忠约他侧院相见,在座诸将中的一个,名字叫什么,邓舍有些忘记,哈哈一笑,起身相迎:“我当是谁,原来竟是哥哥,快,快,请坐,……饭吃了么?”
那军官不过是个万户,今又随着胡忠投到邓舍军中,见到未来的主子,不敢托大,恭恭敬敬跪倒磕头,道:“小人见过将军。”
“起来,起来,自家人,不搞这些虚礼。……来人,再摆一副碗筷,我来与哥哥同桌共食,如何?”
真没料到,邓舍这样的亲切有礼,那军官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小人来的路上,吃过干粮了,实在不饿,将军尽请慢慢享用。”
邓舍一笑,知道他来必奉了胡忠的命令。他昨日到时就想过要不要联系胡忠,再三思虑,因不知胡忠军中有没有毛居敬的亲信,最终决定暂且放下。他不找胡忠,他相信,胡忠也会来找他,果然如他预料。
他推开饭碗,示意李闺秀收拾拿走,一并屏退帐中亲兵,叫毕千牛帐外守卫,不管何人一概禁止入内。
然后问道:“明日突围,胡将军有何打算?”
“小人正为此而来,胡将军、柳将军及小人等人部,皆在左翼,与将军部相隔了毛帅主力等部。明日突围,该怎么办,胡将军命小人来,谨听将军命下。”
毛居敬突围后,假设成功,他肯定跟着去救辽阳的。纳哈出二十万大军围城,毛居敬部满打满算,四五万人,无异以卵击石,胡忠这会儿派人来问,显然不愿随毛居敬送死。
可,不愿又能怎样?邓舍总不能因此,与毛居敬翻脸,劫法场?抢了胡忠、柳大清过来?说实话,就算毛居敬愿意,邓舍也要犯点踌躇,两万人,皆是绿林悍匪出身,不与良家少年相似,目前为了活命,他们放低身段地投过来,以后呢?
邓舍出身上马贼,对这些悍匪强盗的脾性了如指掌,凶残狡诈、不讲信义,*惯了的人,要想真的降伏他们,在他们各级军官俱全,大小头目都有的情况下,编入军中、以严肃的军纪约束,太难。关铎这样的人物,关铎这样的手腕,也仅能仗势压制,不能彻底收服。
更何况他邓舍?威望不及关铎,官职不及关铎,势力不及关铎,军马人数不及关铎。当初城中约盟,支援胡忠、柳大清人马、军器,邓舍为的只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徐以远图。
他问道:“打盖州前,掠的百姓还好用么?”
支援给胡忠的军马中,自然有人与邓舍通信不绝,邓舍不说十分了解,最起码七八成熟知。经过几次攻城战,阵亡的不多,还有几千人,但都被胡忠、柳大清排除在核心之外,纯粹当作炮灰利用。
那军官回答:“将军的部属个个骁勇善战,屡次攻城,胡、柳两位将军得其助力甚多,……真真强将手下无弱兵,双城军马,不愧精悍的评语。”
“那就好,那就好。”
邓舍侧身而坐,手指轻轻敲击案几。双城生变、盖州未下,这个关头绝不能再开战衅,……放胡忠、柳大清去打辽阳,……待我攻下盖州,它那边辽阳估计仍难分胜负,……到时候,我看双城局势如何,如果平乱胜利,再看辽阳战况,说不得,也可以提军往辽阳去,没准儿有机会分一点汤喝。……而那时,胡、柳在彼,也许?
他并不确定事态会否按照他的推断发展,因为他推断的显然是最好的结果。但这个险值得一冒。
邓舍下了决心,道:“海州巡检司的左李叛军,人不过万人,城不过小城,没了盖州高家奴的后侧呼应,绝对难挡毛帅的锋锐。毛帅突围成功,几乎板上钉钉。请你回去转告胡、柳两位将军,尽管放心大胆地随军突围。”
那军官有点犹豫,道:“将军,实不相瞒,胡将军想的与将军一样,只是柳将军?”
“嗯?”邓舍顿时来了兴趣,这话太出意料了,柳大清不愿意正常,倒是胡忠,怎么居然愿意回救辽阳?太奇怪了,他道,“这么说,柳将军另有想法?”
“正是。”那军官说的很委婉,“将军或许不了解毛帅的为人,他是关平章的嫡系,突围之后必定回援辽阳。辽阳鞑子人多势众,咱要能获胜也就罢了,万一落败,柳将军生怕,被毛帅当了马前卒。”
邓舍不置可否:“胡将军怎么看?”甘入虎穴、甘冒死路,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忠心耿耿;其二,宁信关铎,不信邓舍。这两个可能性,怎么看,都怎么不对。
“胡将军认为,毛帅定能突围成功,救援辽阳;而辽阳的鞑子虽号称百万,有个十几万就了不得了。其中多数还为沈阳周边鞑子部落的部民,战斗力不高,有我五万精锐回戈一击,获胜的可能性极大。只要获胜,就是功臣;对将军而言,那个时候,我部的作用才是发挥到最大。”
听起来,完全在为邓舍考虑。邓舍信他才见了鬼,那军官道:“胡将军有密信一封,呈给将军。”
邓舍这才明白了,胡、柳二人,各有亲信,来的这个军官显然是胡忠的亲信。与其说,胡忠派他来请邓舍的命令,不如说,胡忠派他来借邓舍的口,反驳柳大清的意见。
邓舍乐于受这样的利用,接过密信,打开略略一看,没别的意思,就和那军官说的一样,解释了下为何愿意回救辽阳的原因,大约怕邓舍误会,信末再三表达忠心。
邓舍拈着信纸,大笑道:“胡将军真义士也,眼光独到,好,好。”心中疑云重重,面上不露声色,管他胡忠打的什么算盘,刚好顺水推舟,道,“话说回来,胡将军所见,深得我心。”明确表示支持胡忠。
那军官没别的话说,聊了几句当前军情,谈及盖州元军,他说:“要非左李那狗日的叛变,盖州城早被我军拿下了。高家奴的鞑子军,要论偷抢拐骗一个比一个精通,行军打仗个个孬种。”
元军官军的战力,除了少数,大多数的确非常低下,“骄横跋扈、军纪败坏”八个字,是非常贴切的评语。
时人有这样评论的:“将家之子,累世承袭;骄奢淫佚,自奉而已。至于军事,略之不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于是不修也久矣。”至于其他,军数多缺,戍所废弃等等,自是不需多讲。
昔日纵横南北,灭四十国的蒙古铁骑,早不复当年之勇,成了朽木腐物,故此,红巾一起,天下大乱。花山贼三十六人、上马贼数百人,就可以视百万元军如无物,驰骋江淮两河,何等的英雄豪气。
更如今,就说眼前这个军官,出身草芥,掌军不足万人,太平时代受人鱼肉的角色,今日言下也对元军大不以为然,鄙夷昔日的上帝之鞭。
岂曰中华无人?邓舍从通俗的角度来解释,万人之第一为杰,一万个人出一个人杰,中华民族有这么绚烂的文明,有这么大的人口基数,谁能比?一时的屈辱不要紧,让我们谨记住,然后看绵绵的后劲。
送走了那军官,邓舍依然浮想翩翩,遥望夜空,方补真的话再度回响耳边:“人活一世,星存百代。”
“将军,在想什么?”最近毕千牛发生了个有趣的改变,一见邓舍若有所思,就赶紧着问他在想什么。分析其心态,大约出于敬佩、转而饥渴求知学习的意思。
邓舍没有言传身教的意识,他纯粹有感而发,他展目远望,那军官马蹄声响渐渐消失,去得远了,他悠悠道:“我中华从不缺好汉,只要有人肯登高首倡,英雄遍地。五百年而出圣人,三百年出一才子,英雄者,占百年风流也?”
百年风流,唯一英雄。
一夜无话,邓舍过虑了,高家奴别说夜袭,头都没敢露一下。陈虎那边的倭人,倒是趁夜突袭了两次,踩了十几个地雷,炸翻了几十个,又被陈虎铺天盖地地弓矢攻击一番,扔下百十具尸体,狼狈不堪地退了回去。
五更,诸军准时出发,候骑数百先行,清理盖州城外的元军散骑;大部则推着半截船、以车为阵,缓缓逼近。其中,以步卒为中坚,数千骑兵奔驰两翼,夜色中,尘土飞扬,蹄声震天。
盖州城瞬间被惊动了,就如野火燃原,城楼上灯笼、火把接替点燃,一块一块区域的亮起来,转眼间,绕城一匝,烧红了夜空,烧红了整座的城。
月未落,星寥寥。
夜风扑面,邓舍骑在马上,远望军队的尽头。他的任务在掩护,威吓力越强越好,没必要掩饰行踪,火把通明,映照的军队一条火龙也似。先锋抵达城外三里,有条不紊地安置投石机、火炮等物,杨万虎驱马奔回,请示:“将军,要不要先打几炮?”
*?有必要。邓舍点头同意:“石砲、火炮,一起放,给鞑子个下马威。……骑兵呢?立刻列阵,防止鞑子出城。”
前锋*,后军调整阵势,慢慢地围住了盖州西侧城门;远远的,数骑疾奔而至,到的近前,邓舍认得,正是赵过的亲兵,一人跳下马,大声报告:“报大将军,赵将军命小人来报,我部已经到了盖州城东,占据了有利地势,看住了城东诸门,请将军放心,一个鞑子也不会放出去。”
“甚好,告诉赵将军,不要大意。”昨日打倭人的一幕,邓舍记忆犹新,人要拼命,潜力无限。
“是!”那亲兵行个军礼,转身上马,回去传令。
各部军报连绵不绝,河光秀等人纷纷来报,到达指定位置,高家奴闭城不出,各部皆未交战。还真如胡忠派来的那军官所言,元军真是怯懦无勇。
看各部顺利抵达,邓舍放下了心,他这边调动已定,就看毛居敬的本事了。
十几二十里外,似乎见着一点火光亮眼,转瞬即灭,随即隐约的轰鸣声响,战鼓大作。毕千牛道:“毛帅起军了。”
“传令,抓紧挖掘沟壕,布置障碍。”邓舍判断,海州巡检司虽然不难打,少说也得一两天,高家奴不会坐以待毙,只要他部属完毕,绝对会出城突袭的。
夜的风,很冷,邓舍伸出手,感受这十月的深夜,他道:“要下雨了么?”
——
1,骄横跋扈、军纪败坏。
最精锐、相当于御林军的怯薛,当时很多的高官都是从这里出来的。
时人有一首《怯薛行》这样写道:“怯薛儿郎年十八,手中弓箭无虚发。黄昏偷出齐化门,大王庄前行劫夺。通州到城四十里,飞马归来门未启。平明立在白玉墀,上直不曾违寸晷。两厢巡警不敢疑,留守亲戚尚书儿。官军但追马上贼,星夜又差都指挥。都指挥,宜少止!不用移文捕新李,贼魁近在王城里。”
2,将家之子,累世承袭;骄奢淫佚,自奉而已。至于军事,略之不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于是不修也久矣。
“元朝自平南宋之后,太平日久,民不知兵;将家之子,累世承袭;骄奢淫佚,自奉而已。至于军事,略之不讲。但以飞觞为飞炮,酒令为军令,肉阵为军阵,讴歌为凯歌,兵政于是不修也久矣。”
3,军数多缺,戍所废弃。
元末,江南军数多缺,戍所多废弃。朱元璋下金华,馆廉访司,老兵数人负责打扫,问其主将:“尔有兵乎?”曰:“有。”问:“何在?”乃出腰间囊,出片纸,指其上人名:“尽在此。”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38 定局 Ⅱ
凉的风,卷动天上的云,滴滴点点的冰冷,似落在了手上。真的伸手去接时,却一无所获。虽已来了辽东一年有余,对这里的天气,邓舍依然不太习惯,冬天来得太早,而春天又到得太晚。
军中士卒大多生长北方,辽东人不少,抗寒力不用太多的忧虑,但却也有少数早期随军北伐的江淮人。
邓舍注意到,经过他身前的士卒中,三三两两的已可见有用衣袖包着、而不是直接用手拿着枪戈柄的,他皱了皱眉头,传下命令:“传令三军,不得用衣袖包裹兵器,暖刀过后,必须以手执拿。”
“去年是个暖冬。将军,今年料来也不会冷到哪儿去。”毕千牛道。
去年冬天,红巾攻克上都,当时雪晴,温暖如春。邓舍点了点头:“希望如此。”他又一次转头注视了会儿北边的旷野,炮声、鼓声渐渐不可闻了。他道:“派两个哨探,往毛帅处去看一看。”
盖州城中,火光燎天。
杨万虎指挥着石砲、火炮、劲弩,铺天盖地地进行着第一轮的*。打在坚固的城墙上,石屑乱飞,城头的元军士卒立足不稳,纷纷寻找掩护,偃伏趴下。
城头上,安置的也有火炮之类,炮手们冒着矢石,由军官们威逼着,进行反击。浓浓的夜色下,双方你来我往,半空中矢石交错。
邓舍打马奔驰到最前线,亲自检查诸部的进展,眼见各部渐渐准备妥当,困城已成定局,这才下令:“暂休了炮击,叫骑兵部打起精神,随时预备作战。”
随着命令的传达,先是红巾这边炮火稀疏起来,不多时,城上的火炮也停止了反击。毕竟,火药、炮弹,处在这辽东之地,双方谁也不充裕,都想用在刀刃上。
三四个明盔亮甲的元军将军,前呼后拥地上了城楼,指指点点,观看红巾军容。邓舍微微瞟了眼,收回视线,此时的城外前线,各种障碍堆积军前;有些千人队,为了保险妥当,甚至开始调集人手,用挖掘沟堑出来的泥土,来垒筑土墙。
大凡攻城,必是迫不得已。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他列举攻城的坏处,准备攻城的大型器械要很久;堆筑攻城的土山,又要很久;如果将领难以克制焦躁的情绪,命令士卒蚁附爬墙攻城,尽管士卒死亡三分之一,而城池却依然没有攻下,这就是攻城带来的灾难。
这些话很有道理的,而且攻城的坏处不止汉人看到。汉人讲究“谋攻”,不战而屈人之兵;蒙古人亦是如此。成吉思汗兵锋所到,凡不立即投降者,城破后皆会遭到种种的报复,往往城屠。给敌人造成强烈的压力,故此多有不战而降的。
蒙古人的战术,一脉相承;放到眼前来看,数年前徐州之战,芝麻李抗争到底,结果换来了徐州屠城,妇孺尽杀。听军中来自徐州一带的兄弟讲,城狐社鼠,至今不见人烟。
好在张士诚的高邮,当时没有被攻克,否则,可以料想其结局了。
屠杀之烈,正因了攻城的种种难处。故此,最常用的攻城战术,不外乎困守二字,困的你弹尽粮绝,饿的你人吃人肉,不怕你不降。这也是为什么,邓舍军中的千人队,有一些出现了习惯性地垒筑土墙现象的原因。
邓舍闻言,啼笑皆非。当务之急,不在攻城;而在掩护毛居敬突围,垒筑土墙太过损失军力,摇了摇头,他想道:“罗国器讲解军法,这些军官虽学会了通常的战术,到底不通机变。”
不少从低级军官、甚至普通士卒提拔上来的,有得力的主将的指挥,一个个勇猛敢战;独挡一面的帅才则极其缺乏。除了文、陈等人,数遍新晋,也就一个赵过、张歹儿可用;再放宽了说,左李、陈牌子也勉强排的上一号。
邓舍当即传令:“墙不必垒,……”话音未落,城中鼓声大作,城头元军发一声喊,一面大旗竖立城头。邓舍急展眼观看,见那旗上绘画了一头海东青。
他久有听闻,高家奴麾下有一支骑兵,诸部中首称勇悍,号称“俊禽”,又名“海青军”。显而易见,高家奴要出动王牌,做首次突困的尝试。城中的鼓声惊动三军,停留在高地上的红巾骑兵也随之举旗,旗上悬挂灯笼,好让夜色里看的清楚,请示邓舍;邓舍帅旗挥动,命其预备。
各部前线步卒,挖掘沟堑的调动向后,等待多时的生力军提调上前。鼓声、号角声、五彩斑斓的旗帜挥动,人喊马嘶,迅速进入了备战状态。
而城中鼓声响个不停,足有小半个时辰,始终不见打开城门,不见那海青军出来。邓舍回味过来,狗日的,终日打鸟,反被啄了眼;纯粹昔日他打庆千兴军时,用过的骚扰一招儿。
“他娘的,……耍咱们。”毕千牛也反应过来,看着邓舍,“将军?”
明知是假,不能不防。邓舍道:“骑兵提前,步卒继续前线布置。……告诉毕千牛,再打一轮炮。”
如此三番,一个多时辰内,城中用鼓声骚扰了邓舍三次。这一招术看似简单、无用,不容小觑。一来,它可以打乱对方的正常部属;二则,有句话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军中的士气有些浮躁了。
“怎么应对?”
打仗,打的就是一个士气。邓舍略一沉吟,道:“叫河光秀部的阉人,出去骂阵。”
这时,天色薄亮,头顶彤云密布,城上城下千军万马对峙。一二百个阉人蜂拥而出,尖利的嗓子嚷起异国的汉话,南腔北调、荒腔走板,骂的一塌糊涂。
两三个尤没羞耻的,骂得兴起,不顾天冷,索性扒了裤子,露出光光的屁股、与萎缩蚯蚓般的下体,指着比划大叫:“尔等鞑子,便如此物;没了*,只会打鼓!”又有叫道:“海青、海青,打了蛋、没蛋清!”
红巾轰笑,元军气挫。见邓舍点头表达满意,河光秀沾沾自喜,大声为部属打气。他要非顾及万户的身上,怕不早出了阵,亲自上场。
十余骑快马,由北而来。风吹得来人鼻头通红,未及军前,翻身下马,他们打着小旗,出示毛居敬的信物,被士卒带到邓舍面前。
“报大将军,毛帅派小人等前来通信。”
“讲来。”
“五更整点,我部拔营起寨;如今先锋已将抵海州巡检司城下,毛帅命小人告之大将军,约以两日为期、至多三日,必克海州,擒左李,杀叛军。”
“回去告诉毛帅,请他放心。三日内,盖州鞑子一个也出不了城。”
“是!”
“本将在此,预先恭祝毛帅,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那信使勾着头,偷偷左顾右盼,犹犹豫豫的,不肯立走。邓舍听弦歌、知雅意,微微一笑:“毛帅还有别的命令么?”
“大将军也许不知,我部中有郑三宝将军的弟弟也在,有封家书,需得面呈郑将军。”
所谓弟弟,不过托词。邓舍哈哈一笑,道:“郑将军与许人、李靖两位将军,同在右翼我部赵过军中,你却来错地方了。”
原来,郑三宝气不得邓舍偏向,也自知在他中军起不到作用,反正已经到了城下,不怕邓舍再撂挑子,干脆与方补真一起,一并去了许人军中。怎么说,那也是自己人。
那信使听了,面色一红,邓舍道:“来,本将与你一道军令,派两个人引你去罢。”
招呼了毕千牛,挑两个亲兵,引了他们自去。
“将军,其中怕会有诈。”
“毛帅不过放心不下我等,怕咱不战而退,看不住高家奴。人之常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若仅是如此,倒也无妨;小人就怕,信中会不会有挑唆、唆使郑三宝背我军离去的话语?”
邓舍晒然,绝无可能。对毛居敬来言,郑三宝留,要比走了好。留下来,最起码可以监督双城军马;走了,他岂会放心将后背交给没什么交情的自己?话说回来,即便真的如此,他正想丢了方补真、郑三宝俩包袱,再好不过。
城前骂阵,逐渐停歇。
城外红巾阵势将成;城头元军部属已定。所谓“攻是守之机,守是攻之策,同归乎胜而矣”。善守城者,不会单纯的防守,攻击为必不可少的手段。
云层中,朝阳东升;灰暗的清晨,红的衣、黑的城。兵戈耀眼,城门突开。
数百元军的骑兵呼喝着,城头火炮再起。矢石如雨下,马蹄分分沓沓,若以城墙为弓、城门为弦,则此骑兵为箭;高家奴这个射手,放出了他的第一波攻势。
战场中间的阉人,不少没有退走,顿时乱成一片。高家奴的目标明显,不为破阵,只为阉人。叫你骂得凶?宰了你!
起初阉人上阵,为防元军突袭,随行有数百护卫,皆为步卒。当此时也,率队的千夫长奋声高喝:“举盾!列枪戈!”支援过来的红巾骑兵马蹄奔腾,在千米外。
元军骑兵已到眼前。
红巾步卒前线弓矢齐发,距离太近,元军与扈卫阉人的红巾几乎混合一起,难以准确瞄准。一波箭雨过后,误伤了两三个,杨万虎见势不妙,急令停止放射。
邓舍帅旗摇动:“务必救回骂阵阉人,尽杀出城鞑子。”
两军对阵,并不是紧挨城池,中间空有一片无人地带。盖州城外又有护城河,邓舍瞧了两眼,见敌人的吊桥没有拉起,急令冲击的骑兵部,转折方向,要抢了那吊桥,最不济,火箭烧了它,断绝元军退路。
战场的重点,迅速转移,不再为场中数百元军骑兵与数百红巾步卒纠缠,而放到了吊桥争夺战上。
高家奴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肯放骑兵出城,就想好了红巾可能会有的举动,以及该如何应对的举措。火炮、投石机覆盖为先,又有数百步卒涌出城门,列阵桥后,弓矢齐发,阻挡红巾骑兵逼近;用水浇桥,试图避免火箭威力。
战事总来的突乎其来,结束的出人意外。
元军的骑兵转瞬间要冲撞入阵中的红巾步卒,杨万虎的救援且离了数百米未到;城头锣声忽鸣,元军骑兵兜了个圈儿,避开列阵的红巾步卒,拉射两番箭雨,射倒了七八个阉人,在红巾骑兵没有冲击到吊桥前时,已经退了回去。
毕千牛瞠目结舌:“鞑子,……这是何意?”
“争士气而已。”邓舍笑了笑,开战至今,看似两方只刚才真刀实枪地交了一次手,实则明争暗斗,交锋已经三次。
第一次,高家奴惊扰、骚扰;第二次,邓舍骂阵回答;再加上刚才的第三次,高家奴出城杀阉人。所为的目的,皆为振奋己方的士气。但凡交战,攻守而已。攻不只是攻其城、击其阵,必有攻其心之术;守也并非止完其璧、坚其阵,必有守吾气之道。
夺其心,便可攻;守我气,便足守。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便是这个道理。
邓舍摇动帅旗,命步卒、骑兵各自退回本阵。回想适才小小的交手,分析高家奴的所作所为。他问毕千牛:“高家奴之意,既在杀阉人,夺我士气;为何只杀了七八人便匆匆退回?要知道,我方才阵中只有数百步卒,绝非他数百骑兵的对手。”
“将军围魏救赵,打他的吊桥;他怕吊桥失守,所以匆匆退回。”近几日,总听邓舍讲“围魏救赵”,毕千牛也学会了这词儿。
邓舍失笑,道:“我再问你。我骑兵未到,而他城中步卒已出、以水浇桥,显然高家奴早有预料,知我会趁机夺桥,对么?”
毕千牛细细想了回,道:“对。”他很纳闷,“如将军说的,高家奴既然有备,他为何不战而退?”
“昨天,他派遣小部队骚扰我军的赵过部,企图以此来观我军中将领才干;今天,我用那几个阉人,却也观看到了他的才干。”
战前大事,除却硬件,软件有二,一则士气,二则观敌将。毕千牛问道:“将军看到了什么?”
邓舍仰天大笑,道,“军未出城而有备,是为有谋;有备而不敢战,是为无勇。多谋而寡断;缺勇而好诈,此小敌也,不足为虑。”
他的话很快传遍三军,军心复振。
高家奴真的是如此么?最起码从表象来看,邓舍讲的不错。元军骑兵回了城,双方暂时都偃旗息鼓,各忙各的。趁着机会,邓舍抓紧时间,一一巡查各营,鼓舞士气、催促进程。
携带了杨万虎诸人,登上望楼,居高临下观看盖州城内虚实。见城内坊区森严,井井有条,披甲带盔的元军士卒穿梭其中,奔跑着运送各种的军用物资。
邓舍仔细看了一回,心中有数,问道:“周近土著,找到的有没有?”
杨万虎回答:“毛居敬围城日久,城外人烟罕见,派了三四拨士卒,只寻来了两三个老弱。”
“带我帐内,待我询问城中风土。”
说话间,早先派去毛居敬军中的哨探回了来,望楼底下高声禀告。邓舍不再多看,下了望楼,那哨探拜倒在地,道:“毛帅先锋,已开始攻城海州。”
——
1,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
“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二曰地机,三曰事机,四曰力机。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张设轻重,在于一人,是谓气机。路狭道险,名山大塞,十夫所守,千夫不过,是谓地机。善行间谍,轻兵往来,分散其众,使其君臣相怨,上下相咎,是为事机。车坚管辖,舟利橹楫,士习战陈,马闲驰逐,是谓力机。知此四者,乃可为将。”
气机,可以理解为士气。“吴起四机,以气机为上,无他道也,能使人人自斗,则其锐莫当。”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39 定局 Ⅲ
两天中,高家奴寻机突围了两次。一次午时,一次夜半,但每次都是浅尝辄止;最叫邓舍头疼的,是他城中没日没夜、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敲锣打鼓,三军以下,被搞得十分疲惫。
杨万虎诸人恼怒非常,屡次三番地请战:“这狗日的,闹的咱睡不成觉、吃不好饭。将军,再这么下去,兄弟们就疲了。寻个机会,干它一仗吧?”
“毛帅突围未成,我军绝不能动。”邓舍断然拒绝,高家奴日夜骚扰的意图,未尝不在引诱邓舍攻击,从而趁隙突袭;一旦被他杀出去,就好比野兽出了笼子,战场陷入混战,什么可能都会发生;他道,“绝不能因小失大。”
为将者,切忌因怒兴兵。
但,对高家奴的挑衅,也不能置之不理。邓舍一边安排士卒轮值;一边也用各种佯攻的小动作,来回应反击。较之真刀实枪,心理战更容易叫人倦怠,就在邓舍也将近极限的时候,北线传来了捷报。
毛居敬在第三天的下午,成功攻克了海州巡检司,叛将大多战死,左李被俘。毛居敬将之五马分尸,头悬辕门之外,四肢分往叛军各营,做为震慑。正值用人之际,免了千户以下叛军士卒的死罪,重新打乱收编,驱做前锋,备战辽阳。
当日夜间,毛居敬传信邓舍军中;方补真、郑三宝等人闻讯,联袂而来。
刚入夜不久,营地中灯火通明,陈虎、赵过、杨万虎、河光秀诸将奉了军令,也络绎到来。一时间,三军将校云集,邓舍的帅帐中,满是戎装在身的骁悍。
盖州一破,下一步就是救援辽阳。来的诸将不分派系,无不心知肚明,邓舍此时召集诸人,为的甚么事儿。三日来,毛居敬前线突围;邓舍在后方也与陈虎、赵过两人商议不停,已经拿出了一个比较成熟的应对方案。
毕千牛指挥亲兵安排座椅、奉上茶水,随即退出,亲自巡弋帐外。亲兵队长嘛,本职工作就在负责保安、保密。
众人落座,邓舍端茶,笑道:“毛帅剿灭叛军,大获全胜。毛帅兵精将勇,马到成功虽在意料之中,却也何其速也;三日而克,足可震慑宵小,扬我皇宋天威。只是正当战事,不能饮酒,诸位,且以茶代酒,同饮此杯,为毛帅贺。”
“为毛帅贺。”
诸将举杯而饮,无论陈虎、赵过,抑或方补真、郑三宝,欢喜皆出自然。内部矛盾归内部,对元军、对叛军,大家的痛恨一样的。进而言之,对叛军的痛恨,甚至超过了元军。
杨万虎放下杯子,道:“毛帅大胜,可恨饶了叛军的狗命,没杀个干净。”
“毛帅自有考虑,作乱反叛的不过左李等几个军将,士卒有何罪?既往不咎,依然为我大宋的骁勇虎贲。”这话就是说的漂亮,谁不知道,毛居敬把叛军士卒驱做前锋,辽阳一接战,即便战胜,他们能活到最后的怕也没几个了。
明白不代表说破,诸人哈哈一笑,方补真、郑三宝对视一眼,郑三宝先开口问道:“听说除了报捷军文,毛帅另有一封书信,交给了将军?不知写些甚么?”
他问的冒昧,帐中欢笑的气氛顿时一冷,陈虎哼了声,杨万虎瞪眼怒视。
毛居敬给邓舍的信,干别人何事?毛居敬写给邓舍的信,他怎会知道?显然,毛居敬给他也写的有信。邓舍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他,笑道:“也没写甚么,不过略略谈了些盖州、辽阳的战事。怎么?将军有兴趣?”
反正今晚,邓舍召诸将的用意便在此,说实话,理智的判断再自认为准确,每当思及双城叛变,他就归心似箭,也想快刀斩乱麻,快快地搞定盖州之事。
郑三宝住了几天地牢,祭出关铎的大旗最终也没占着便宜,反叫军中落了关铎不仁义的口实;后来被方补真说了几句,脾气有些收敛。
他回避开杨万虎的怒视,只当没听见陈虎的冷哼,干笑两声,道:“兴趣不敢。将军或许不知,本将与毛帅共事日久,对毛帅了解颇深。毛帅为人,老于战事,娴熟军机,眼光长远,既然与将军的信中谈及盖州、辽阳战局,想来必有独到之处,将军若不介意,讲一讲也好。”
方补真咳嗽两下,牌摊得有点快,与他想的不一样。他本待多聊几句,然后旁敲侧击、或者迂回暗示,和和气气地把这事儿解决。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见邓舍半晌无语,心知唐突,没好气地瞧了郑三宝眼:“有勇无谋。”就待开口圆场。
邓舍蓦然一笑,拍了拍手,道:“取毛帅信来。”
毛居敬的信亲笔书写,分作三层意思。第一层:报捷;第二层:感谢;第三层:忧虑辽阳,问邓舍打算。
郑三宝不识字,方补真拿来看过,到这份儿上了,直说吧,他借势道:“毛帅讲的不错,辽阳战局的确不容乐观。纳哈出围城已经十余日,多日前城墙就曾坍塌,城中军卒勇则勇矣,无奈以少敌多。将军熟知兵法,当知外无必援之军,内无必守之城。救援辽阳一事,实为当务之急。”
邓舍频频点头,杨万虎道:“毛帅麾五万之众,又收编叛军近万;纳哈出号称百万,十万就了不得了,有我军在后方看住盖州,可以预料,毛帅再次告捷的日子,指日可待。”
军机内情,邓舍未曾与杨万虎讲过,但杨万虎不傻,救辽阳?吃力不讨好,他不用猜,也清楚邓舍的想法;就他本意,也不想去,他的性格藏不住话,故此快言快语,一句话脱清了干系。
方补真道:“话不能这么讲,毛帅报捷的军文上,写了将军的首功。这样的大功,料来不日就有平章大人的擢升命令下来,元帅的职务十拿九稳。……”
方补真不像姚好古、洪继勋,并非善辩之才;他有理想、有追求,有自己坚持的执着,也有一定的长远眼光,却没有舌灿莲花的本领。他话没说完,陈虎打断了他,起身朝邓舍拱手,道:“末将不才,受将军命,扫荡倭人,却至今不能攻克。有军情要事,向将军禀告。”
方补真咽了口唾沫,脾气有点上来了。
邓舍正色道:“讲来。”
陈虎几步走到帐中,按刀说道:“谨依将军命令,末将数日来只围不打。前日与昨日,倭人突围数次;昨日夜间,末将部下有一千户提出建议,焚了倭人的粮草辎重。末将以为然,探明了其辎重存放位置,三更夜袭,焚烧泰半。
“将军,粮为军之胆,敌人粮草既然为我焚烧,倭人的勇锐必将受挫;又恰逢毛帅大胜,我军正可腾出手来,一鼓作气、剿杀此獠!”
他引开了话题,避而不谈辽阳,谈眼下。方补真大怒,勃然色变,开口要喷人,随即醒悟,勉强压下怒火;听邓舍问道:“如果像你说的这样,灭此倭人,不费吹灰之力了。毛帅信中问我打算,你以为,打下倭人之后,我军该如何打算呢?”
“撤回双城。”
郑三宝色变,许人、李靖面面相觑,不料陈虎说的这般直接,言下丝毫没有救援辽阳的意思。方补真跳脚起来,指着陈虎的鼻子:“哇呀呀,你何等人?……”记起陈虎几日前一句话堵住过他的痛骂,为免遭覆辙,转而缩回底下的质问,奔了主题,“……小心老子要喷你了!”
插在帐内壁上的火把摇曳,各处角落火盆燃烧,一室温暖;火光影子里,几十位手掌千军万马的将军凛然而坐。其中有随陈虎而来的部属,一个个挣开怒眼、挑起怒眉,齐齐去看邓舍,只待一声令下,就擒了这第二度咆哮主将面前的逆骨。
陈虎瞧也不瞧方补真,说完了话,又一拱手,昂首回归本位。
坐在他下手的赵过站起身来,他素来沉默少言,因了与邓舍的关系、同时也有本身的军功,一向在军中的威望却也很高,可以说,仅次文、陈。
他一起身,诸将安静。赵过朝邓舍行了一礼,接着对郑三宝、方补真拱了拱手,道:“郑、郑将军,方大人,两位不知,陈将军所言,有、有原因的。实乃万不得已。”
他是结巴,李靖也是结巴,两人的军马皆处右翼,两个人这没几天就熟悉得很了。李靖问道:“请、请问赵将军,何、何、何出此言?怎么万不得、得、得……”
许人照例补足:“怎么万不得已?”
“说、说、说来话长。我部坚、坚持到现在不退,早、早已竭尽所能了。”
“请、请明言。”
两个结巴对话,实在搞笑。说起来,赵过本没有这么结巴的,无奈结巴碰上结巴,不结巴的也结巴了,更何况他?更结巴。诸将有的面上带了笑容,方补真、郑三宝也是瞠目结舌,偏生这两人谈的又是重要大事,只好按下焦躁,细细倾听。
赵过转身,得了邓舍的示意,严肃地道:“实、实不相瞒,就在我部来盖州前,双城传来急报,鞑子官儿双城总管赵小生、千户卓都卿两人,勾引了女、女真人作乱。”
此言一出,何止郑三宝、方补真,包括杨万虎、河光秀等人,之前也不知晓,无不大惊失色。李靖激动地霍然起立,没注意,手一下碰落了案上茶碗,掉在地上,摔成数片。他顾不上管,涨红了脸,道:“赵、赵小生?卓、卓都卿?女、女真人?作、作乱?后、后、……”
他越激动,话越说不出来,许人来不及补足,杨万虎恼了脾气,追问:“后事如何?……平定了么?双城无恙么?”
赵过摇了摇头,邓舍接口道,他忧心忡忡:“本将连派了四五路使者,至今没有回报。”
“高丽人有无异动?”
“文将军回了一次军报,我军消息封锁的好,高丽人大约尚未曾得知。”
“还等什么?将军!我部愿为先锋,速速回援。”杨万虎、河光秀异口同声,挺身请战。
郑三宝、方补真措手不及,帐内情势顿时来了个大转折。邓舍举手制止诸将的骚动,打发出去刚才闻听帐内茶杯掉落而进来的毕千牛等人,叹了口气,道:“郑将军、方大人,你们两位都知道,我军中的士卒一部分从永平来,更多从高丽来。双城一乱,军心不稳,救辽阳,我有心无力啊。”
他取出文华国的信,——张歹儿的信在表露忠诚,罗国器的信太过详细,都不合适给他们看,交给方补真,道:“这是文将军多日前写给我的,方大人可以细看。为救毛帅、为救辽阳,这封信我一直压而不发,为的就是,怕三军惊动。好在毛帅突围终于成功,……”
他自失一笑,道:“人谁无私心?双城不保,我诸军士卒必散,方大人,给毛帅的回信,我已经写的清楚;但还需要你,多多替我解释两句。”
话到此处,方补真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固然可以举起救辽阳为公、为大局、为关铎、为主公之类的冠冕堂皇,可连郑三宝清楚,邓舍是绝不会去救辽阳了。
设身处地、换作自己,他们也必是同样的选择。
方补真拿着信,看了又看,一时无话。邓舍道:“我分析过了,纳哈出军盛不假,关平章指挥得当,令其困顿城下至今,军力怕早已疲惫,没了早先之勇。正所谓‘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纳哈出此时,正为昼气将暮的时候;而毛帅才获大胜,便如困龙出海、虎兕出于柙,避锐击惰,不也正是此时么?”
多读书的好处就出来了,头头是道。郑三宝没听懂,方补真恍惚许久,道:“希望如将军所说。”他想起个问题,“将军一走,盖州怎办?有此附骨之刺,毛帅?……”
邓舍慷慨道:“方大人不必忧虑,我归之前,必先拔掉盖州,为毛帅解决此后顾之忧。倘若我双城在这段时间内,有了平乱的报捷,我也定然不会束手旁观,必然支援毛帅。”
给他个想头,免得他出去乱说,乱了军心。
方补真明知邓舍的本意,他打盖州,真为的毛居敬么?明知他言不由衷,也只能默认。因为盖州不破,毛居敬何止后顾之忧。想象一下:毛居敬到了辽阳城下,前有纳哈出,突然高家奴又出现在他的后方,会一个什么情况?不战而溃都是轻的。
“那便全靠将军了。”
杨万虎等不了解邓舍计划的,有异议,邓舍乐得不去制止,随他们各抒己见,反驳打盖州,一力要求回援。越如此,越显得他忠诚不是?反过来,劝解他们一番。
方补真似笑不笑,道:“将军忠心,日月可鉴。”
“不敢不敢。”
“却有一事,需得向将军请命。”
“请讲。”
“许人、李靖部,本为毛帅、郑帅麾下,毛帅亲笔点名,要他二人所部归还建置,请将军谅解。”
“应该的,应该的。”邓舍看了眼许人,想起件事。他思忖多天,要想快速打下盖州,也许还得坐在他的头上,当面道,“许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许人有点意外,忙站起来,拱手道:“将军请说。”
邓舍三言两语,讲出请求;许人一听,小事而已。辽阳战况如此,胜败难说,接触邓舍许久,了解了他的为人,身处乱世,多留条后路总没有错。邓舍请求的理由,也挺光明正大的,他当时答应。
军议至此,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方补真、郑三宝、许人、李靖急着走,邓舍急着部署接下来的攻城,当下军议完毕,邓舍亲送郑三宝等人出帐,他们与赵过一路。
邓舍私下里,叮咛赵过:“看紧了他们,赶紧送走,省的乱嚼舌头。严命:不许一人靠近许人、李靖营地。”尽管他有八成的把握,为了毛居敬、为了辽阳,方补真、郑三宝等人不会回去乱说,动摇双城军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为好。
送走了右翼诸将,邓舍回到帐内,与陈虎等人再商量了一遭军事,传下封口令,今日帐内等事,一概禁止外传。
是夜三更,许人送来了邓舍想要的。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40 彤云 Ⅰ
历史上的今天:1352年,至正十二年二月初一日,郭子兴攻克濠州。
——
许人送来的,是一个人,身高体胖,骑着匹瘦马,领了数个亲兵,摇摇晃晃来到。邓舍倒屣相迎,到的帐外一看,却是个熟人。他记得清楚,人称“福大命大”,多日前击破元军时立有大功劳的,名叫刘杨。
原来,邓舍左思右想,得了许人的启发,以为要快速破城,唯有挖掘地道。所以,在军议上,向许人请求他能否留下协助,许人肯定不能留,不过他推荐了一个也擅长此道的人物,当时没说名字,没料到竟然是他。
邓舍愕然,继而大笑,不等刘杨近前,先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道:“听许将军说,要给本将介绍一位能人,不料却是老相识了。”
刘杨本为百户,得了邓舍的火线提拔,升为副千户,邓舍对他有知遇之恩;却又因了他的官儿是邓舍提拔的,许人、李靖固然承认,郑三宝去了之后,颇有微词,故此能来邓舍军中,他也愿意。
他陪笑道:“能人的夸奖实在过誉,末将不才,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邓舍有点疑惑,分明记得,此人出身盗寇,怎会精擅地道之术?事关重大,不可儿戏,他打量几眼,一边儿扯着刘杨往帐内走,一边儿问道:“老兄不是没本生意出身的么?怎的……?”
刘杨憨厚一笑:“不瞒将军,末将做买卖前,干过几年的矿工。许将军,正是末将那时的相识。”
“噢,……”邓舍恍然大悟,称赞,道,“人不可貌相,没料到刘将军经历如此丰富。”
“哪里,哪里。”刘杨谦虚,道,“略知一二,略知一二罢了。”
“哈哈,快快请进。”邓舍拉了他手,两人走入帐内。帐外冷冽,帐内热气如春,邓舍命人端来热汤,请刘杨暖暖身子,闲聊几句别后见闻、略微叙及当前战事,话题一转,步入正题,道:“请老兄的原因,大约许将军已经告诉你了。”
“是。”
“时间紧促,咱就直接说罢。”邓舍问道,“设若从我营中挖地道入敌城,需要几日?”
案几前早铺开了地图,上边详细标明敌我距离,刘杨从位子上起来,蹲在地图前,用手丈量,琢磨片刻,道:“人手充足的话,最多两三日。……,但有一点,城内的情形不太清楚,将军知道,地道这玩意儿,咱在地下一挖,对方若有擅长此道的人,他可以用种种的手段侦悉听闻。”
这一点,邓舍听说过。他依稀记得,破解地道的方法很简单,搞一个瓮,往合适的地方一放,敌人在地底下的动静,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挖掘地道,容易引起水位的变化。城中有井,井中的水位极有可能因此变低,也是一个侦悉的手段。”说起专业,刘杨头头是道,他道,“最重要的一点,……”他抬起头,问道,“将军,不知城中有无沟堑?”
他的意思,在问元军有没有在城中挖掘第二道、甚至第三道壕沟。庆千兴攻打双城的时候,邓舍曾用过这种守城的手段,好处有二,第一,可以在敌人攻破城门、打下城墙后,再制造一个防守线;第二,壕沟挖得够深的话,也可以防止敌人挖掘地道入城。
邓舍回忆之前在望楼上的所见:“似有沟堑。”
“这就难办了。挖地道是地下作业,看不清楚地表虚实,要非对城中了如指掌,太过冒险。地道一塌,那其中的士卒可就一个也活不下来。”
上述种种为侦悉地道的方法,而破解地道的战术,也有几种。一则,探知了敌人地道的走向后,设法把它搞塌;二则,用烟火、毒烟熏入地道内,也可以灌水,击退敌人;三则,在地道口,设置伏兵;四则,派遣勇士,也下入地道,与敌人肉搏,这个方法有点反守为攻的味道,因为顺利的话,有可能沿着敌人的地道杀出去,反去抢占敌人的营盘。
邓舍听了,真的术业有专攻:“老兄有过实战么?”
“随着许将军,曾有过两次。”刘杨面有羞惭,“一次成功,一次失败。”
五成的胜算,邓舍不禁犹豫了。要说打仗这事儿,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五六成胜算足可以了,只是他浪费不起时间。刘杨察言观色,道:“将军是忧虑将士白白伤亡么?”
许人的嘴很严,没有把双城叛乱的事儿告诉他。
邓舍不置可否,刘杨又道:“其实,末将倒有个主意,不知合适不合适。”
“你且讲来。”
“不知将军军中带的火药充足与否?”
“不多,却也够用。”
“若是如此,这地道就不必挖到盖州城内。以一支军队掩护,挖掘到城墙下即可,然后把火药堆积城下,点燃它。末将看盖州城墙并非十分坚固,足可炸塌了它。”
邓舍一拍脑袋,他还是养气功夫不够,担忧双城过多,脑子转的慢了,怎么忘了这一招儿?文华国打双城西山口高丽军时,就使用过一次,火药破敌营,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说城内尚有沟堑,塌了城墙,难免还得一番恶战;却也较之攻城强了许多。当即拍板,他道:“好!这个办法好,就按你说的办罢。”
挖掘地道,需做的准备工作很多。得勘察地质、工程选线、规划布局,然后制作施工方案、选择施工技术,特别是长距离运渣、远距离通风,都是很有技术含量的。
只挖到城墙下,减少了许多的困难、也缩减了时日,就施工量上来讲,依然很重。总不能直接在盖州城下挖,城内元军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出城骚扰、破坏不提,更没了突然性,起不到奇兵的作用。
故此,地道还得从营中挖起。
刘杨连夜出营,带了三两个人,借着夜色的掩护,仔细观看地势,勘探地质。邓舍则依照他的要求,传令三军准备各种工具、提调人手。同时他命令前线接着开始挖沟,一方面摆出长期围困的架势,麻痹敌人;一方面挖沟挖出的土,好掩饰挖掘地道时运出的土。
“一条地道能藏多少人?”
“营中到盖州,不过数里远近。充其量,一条地道数十人而已。”
敢在地下作战、深入敌后的,非轻死之辈不可;好在目的仅在炸塌城墙,用不了多少人,邓舍也不去军中选择,就近身边的哥哥队、亲兵队里,选了十几个勇猛悍卒;给其好酒好肉,特别破例,地道挖好前,允其喝酒。
陈虎军中带来的有军妓,也挑选年轻貌美的,送过去,供其享乐。
这边安抚、勉励突击队不提。刘杨干活非常麻利,天亮不久,方案已经做出,层层营帐的掩护下,工程开始。为保密起见,邓舍派遣游骑,清扫周边五里,禁止将士出营,中军万余人,全力以赴投入了热火朝天的挖掘之中。
以挖三天计,毛居敬已经突围,几万人围着盖州城,不打不退,再挖沟堑麻痹,说不定也会惹得高家奴生疑。邓舍叫赵过,一日两三番地做出佯攻,中军也抽调些许军马,虚张声势。
任何民用的技术,必将用于军事。这挖地道的办法也不例外,脱胎自矿井作业;与挖掘矿井的技术一脉相承。像掘井一样,先向下挖掘个几丈深,然后横穿,开拓巷道。洞中挖出的土,皆从初穿的井中取出,取土的工具可以用篮筐,也可以用木板,拴上绳子提拉出去。
这都是比较简陋的工具,仓促间,也置办不了正规的、最合用的取土工具。
视地道的长度,有些还会在地道中竖立支柱。隔一段距离,用石柱、或者木柱等物,支撑上下,以免坍塌。自古以来,矿井坍塌的事故层出不穷,亏得地道短、用的时间也短,所以这方面只要有专业人士指点,安全得多。
每隔半里,要斜斜地向上挖,挖出一个气道,用来通风,称之为“哨眼”。地底下没空气流通,单靠初挖的井供应新鲜空气远远不够,没这个哨眼,人就闷死了。
最最关键的一点,盖州城外有护城河,不是很深,但挖掘地道,得把它算入其中。需要挖掘多深,才能避开护城河的河底。河底的泥土很淤,如果河深三米,地道至少得比河底,再深入底下三米。
刘杨尽职尽责,每日爬在最前边,不但指挥,更亲手挖掘。挖出来的土,先是与前线挖掘壕沟的一起,装入袋中;后来实在太多了,专有一队士卒,用东西掩护着拉出去。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高家奴毫无发觉。赵过部日夜猛攻不停,陈虎部一日三报,受困倭人粮尽,有两个小队昨夜夜半摸出营外,要求投降。陈虎恼它丢了面子,不受降,就在免杀牌下,将之尽斩。
他先斩后奏,杀了才报给邓舍,邓舍的注意力皆在地道,浑没在意,只笑了笑,道:“再杀,不得在免杀牌下。”
第三日傍晚,地道挖到了城墙之下。刘杨灰头土面地来请示:“将军,现在动手,或是再等等?”
邓舍早等不及了,看了看天色,问杨万虎等人:“部队准备的怎样了?”
杨万虎摩拳擦掌,整天看刘杨打洞,他憋得火气十足,道:“什么时候城墙塌陷,什么时候部队就能拉上去。”河光秀也是意气风发,前番打元军,他表现不错,得了邓舍亲口称赞,抢着道:“小人愿做先锋。”
杨万虎瞄他眼,两人搭档了段日子,虽依然看不起,关系毕竟亲近了些,忍了嘲讽的话语,哼了声。
部下有点争斗、不和,只要不过分,是好事儿。往小了说,叫平衡;往大了说,就权术。人一到那个位置,很多事情无师自通,邓舍微微一笑,看见了当没看见,沉吟片刻,道:“先做好预备,今夜三更,破城、攻城。”
他招来传令兵:“告诉赵过,继续佯攻;备好生力军,三更时分,听我炮响,一并猛攻盖州北边城墙,吸引、分散鞑子的兵力,配合我部作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炸塌城墙,不是地道挖到城下,一埋炸药就行了。得把地道轴线偏离城墙轴线,掏空墙基,用木柱支撑。没炸药的话,可以填上柴草,浇上油脂,接着引燃,待支撑的木柱烧尽,城墙自然倾倒;有炸药的话,简单得多,炸药代替柴草、油脂,拉出条引线,士卒撤出地道,随后点燃。
炸药一炸,城墙立倒。
只一条地道的话,城墙塌陷的缺口比较小;为了稳当,刘杨挖了两条,这样一来,会有个连锁反应,出现的缺口也会比较大。
邓舍第一次使用这种战术,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顺利得他不敢想象,夜色渐渐深沉,彤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杨万虎、河光秀两人挑选出了两千人的骑兵、三千人的步卒,列阵营中,冷风吹卷红旗,邓舍巡视其前。
这些人多从永平就从了军、大小数十仗,追随邓舍至今。邓舍回望双城方向,漆黑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到;他再转望海州,隐约点点的灯火,是毛居敬留下的殿后军队。
他骑在马上,马蹄轻响,五千人寂静无声。毕千牛点着火把,跟在邓舍的身后;一道道视线,瞩目他们的将军。
邓舍没有说什么,怕惊动了盖州;他看见选出的十几个亲兵,由刘杨领着,小心翼翼地碰着火药,一个接一个地下入了地道,身影没入地下。没一会儿,负责看时辰的军官小跑着过来,低声道:“将军,就要三更了。”
下入地道的士卒,还没有出来。远远的盖州灯火燎天,元军巡夜的军卒打响了三更的梆子。刘杨露出了头,满脸大汗,全是灰泥。士卒们一个个爬了出来,两条粗粗的引线,随在他们的身后牵出来。
刘杨望着邓舍;邓舍点了点头。
引线点燃,劈劈啪啪地燃烧,迸出火星,如两条火蛇,迅速地深入地底。除了开始的一点烟,很快就偃无生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会儿。天很冷,邓舍的手心攥出了汗,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样的战术。
成?不成?
便如漫天的烟火绚烂,又如地下的睡龙惊醒。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地表因之震动。邓舍扬眉,刀出鞘,不顾受惊的坐骑蹦跳长嘶,他竭尽全力,喊道:“七个月前,我带你们出了永平;今天,我带你们回来辽东!”
“点炮!”
三声炮响,城北的佯攻变作真攻。盖州城上惊惶一片,塌陷的城墙几达十数丈,余震不止,灰尘满天里,受伤的元军士卒惨叫连连,军官拼命弹压,仍有大批的士卒向后逃窜。
红巾中军辕门洞开,邓舍马刀指向:“杀!”
骑兵在前,步卒在后,无论骑、步,人人担负一袋泥土。除了五千人的主力,另有临时抽调的三千人,也是一样。数里的距离,转瞬即到,八千袋的泥土,只丢了不足三分之一,就填平了足够宽阔的一段护城河。
元军直到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火炮、投石机等物一弹未发,就被红巾突入了城内。
骑兵直管往前冲,步卒由缺口扩大战果,攀附上城墙,一截截占领,红巾的战旗很快竖立起来。城内的沟堑不及城外护城河深,也不及它广,骑兵的两千个袋子丢下,立刻填平。
有赵过在北城墙的猛攻,元军无力向南城墙增派援军,陷入了两线作战、相形见绌的境地。
得了邓舍的吩咐,战事不久,突入城中、将要陷入巷战的骑兵蓦然同声大喝:“高家奴跑了!高家奴跑了!”城墙塌陷、主将又跑,盖州的元军本就军纪败坏,两个时辰不到,随后涌入城中的步卒主力,已经占据了帅府、仓库、各级官署等重点位置。
邓舍入城后,采用了渗透、分割的战术,用小股的精锐突破敌人的防线,使得元军转瞬间陷入顾此失彼、上下军令不畅的情况。大批大批的元军,开始投降;少股死战到底的顽硬分子,自有杨万虎这样的虎将,将之粉碎。
至此,黎明到来之前,盖州战事,可以说,已经宣告结束了。
——
1,地道战。
又称坑道战,我国是这种战术的发祥地,坑道史实之丰富,誉为全球之冠。战国时期各诸侯国就广泛采用坑道战术来攻占设防城市,同时策划各种防止坑道破坏的措施,包括反坑道战术。
公输般与墨子的九攻九拒,就是一次沙盘攻防战斗演习;其中第九个回合,鲁班使用了坑道战术,从地下挖坑道攻城,被墨子用“备穴”手段挫败。“备穴”就是反坑道的战术。
2,地道挖掘、地道攻城、地道肉搏。
“穿洞之法,初若掘井,深三丈,即旁穿之。……凡洞中土,皆自初穿井中出之,……时于半里余斜穿气道,谓之哨眼。”
423年,魏宋虎牢之战,宋将毛祖德率部挖掘六条地道,组织四百人的突击队,通过坑道袭击围城魏军的背后,大败魏军。这一组地道,覆盖层约十七米余,而且从城内绕到敌后,工程是十分浩大的。
五代时,后梁和后晋的军队在泽州展开了一次罕见的地道战。梁军守泽州,晋军挖掘地道企图攻入城中,梁军挑选了数十名勇士挖地道应战,双方在地道中展开了肉搏战。“经十三日,晋军死伤甚众。”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41 彤云 Ⅱ
历史上的今天:
1380年2月17日(明洪武十三年正月十一日),朱元璋借清除丞相胡惟庸之机,废除了中书省和丞相制,将中书省和丞相的权力分属给六部,相对提高了六部的职权和地位,由六部尚书直接对皇帝负责。相权、君权合一,加强了中共集权。
1294年2月18日,(至元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二日),忽必烈逝世。
——
攻城时,红巾嚷叫高家奴跑了;战后搜检俘虏,高家奴真的跑了。不过,相比攻下盖州,这点少许的美中不足就算不得什么了。
战后,邓舍巡查城内,看过高家奴备战的种种措施,心生感叹。他与诸将总结经验,共同认为:若非采用了地道战的战术,要想破城,恐怕尚得多需时日。刘杨的首功当之无愧,邓舍一向有功必赏,当即提拔,没几天的功夫,刘杨就从百户变成了千户。
“这是个人才。”邓舍说道。别的不说,就凭他会打洞,也得好好笼络。当即从诸军中抽调了几百骑兵,交给他,兵荒马乱的,再多的奖赏也比不上给人马实惠。
然后,邓舍又挑了几个亲兵,跟着他,学习挖地道的技术。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别人会的再多再好,总不如自己会。
城南倭人营地。倭人早就饿得不行,不少士卒亲眼看到,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突围了数次,次次失败,也曾有大股求降,陈虎一概不理。数日后,得了邓舍的命令,大举攻营,倭人饿死的,比战死的还多。
“倭人俘虏怎生处置?”
陈虎冷着脸,一挥手:“砍了。”
数千个人头堆积城外,以起震慑的作用。有了打高丽的经验,邓舍如今对克城后的种种事宜,做的十分得心应手。震慑之外,首先安抚民心,其次恢复秩序,接着杀掉一批不肯降、或者肯降不能留的文武官员,最后安排人手修葺城池、布置防线、收编降军。
两万余的元军,伤亡数千,刨除伤员,淘汰弱者,邓舍得了一万精锐。这些人不能留在本地,邓舍打算带他们回去双城。停驻盖州期间,日日召开忆苦大会,做思想上的改造。效果也许不大,但也是有的。
他派去双城的信使,至今依然没有消息。
用一个词儿来形容的话,邓舍归心似箭。但,辽阳战事继续,也不能说走就走。他直又在盖州停了三四天,确定毛居敬顺利抵达城外,得了他的支援,暂时看来,辽阳称得上安全了。
然后,邓舍才调集军队,此去双城,速度第一,没有带太多的辎重,连带降军,只带了两万人。剩下的人马,交给赵过,就地防守。
临走前,他给关铎、毛居敬分别送上信件一封,言辞恳切,再次叙述了不得不走的原因,同时承诺,一平定双城之乱,立刻会带军二度西进,援助辽阳。
日夜急行,两日后渡过鸭绿江,翻山越岭,由德川等地进入关北。山地不好走,行军速度稍微放慢,这一日,前边哨探来报,距离双城不足百里。
邓舍策马而行,远近观望。天很冷,地表的土层被冻得结实,马蹄踏上去,响声清脆而生硬。路旁的农田,空无一物,叛乱的影响已经波及到了此处,几乎不见人烟。
沿途,迁徙来的女真部落十室九空,不用想,大多参与叛军去了。陈虎调派了精骑,四处扫荡,凡有存留部落者,杀无赦;杀伤甚多,人头统统挂上旗杆,血淋淋地滴洒一路。
“将军请看。这地上马蹄、车辙交错,应为各地援军留下来的痕迹。女真部落中,多为妇孺,末将讯问得知,双城尚在我手。”
邓舍抿着嘴,寒风中盔甲冰凉。他道:“派快马哨探,往双城打探。”陈虎不去问,他也判断的出双城没有丢,没丢是一回事儿,战况怎样又是一回事儿,必须打探清楚。
军队急行军多日,体力消耗很大,为了可以来之即战,邓舍放缓了行军的速度。当日只走了三十里,早早安营扎寨,就地歇息。
就在这全军上下,秣马厉兵、准备一战的时候,夜晚,哨探回来了。他带来一个叫人惊喜的消息:“女真人降了。”
诸将瞠目结舌,邓舍一怔,随即大笑,虽出乎意料,细细想来,也在意料之中。“定然女真人风闻了我大军回师,他困军城下多日,占不着便宜,所以干脆降了。”
“反复狡诈,此等小人之辈,将军,即便他降了,也饶不得。”
杨万虎的话,得到了大部分的支持。起初,利用女真是万不得已,时过境迁,双城早过了举步维艰的阶段,而今屡经大战、兵精将勇、人强马壮,少了女真人,也动摇不了根基。
何况,有此一叛,以后用起来,实在无法放心。但像杨万虎说的那样做,也不行。一杀了之?双城临近女真故地,北边一带尽是女真部落,叛军中不少与它们有关系,太过滥杀,可就结仇了。
怎么处置才妥当,要好生考虑。邓舍没有表态,叛军既降,压力轻松下来;新得盖州、辽左的喜悦,此时才充盈心头。他哈哈一笑:“明早拔营,回双城!”
双城外,多日的战火造就断垣残壁,残留了许多的矢石,血迹斑斑。没有清理完毕的尸体,处处可见;垂头丧气的女真俘虏由汉卒押着,负责打扫战场。
洪继勋、姚好古、张歹儿等人出外相迎,邓舍跳下马,很多天没见,着实想念,自有一番亲热不提。
行到城边,邓舍瞧见城楼上悬挂了好几个头颅,颅后编着小辫,耳上垂着大耳环,显然是女真叛军的首领了。邓舍道:“万余女真围城,变生肘腋,而先生以数千人马能够固守城池不失,最终获胜、平定叛乱,实乃不止文韬,武略也叫人观止。”
洪继勋道:“将军的夸奖真叫小可汗颜。”难得,洪继勋也会汗颜一回,他接着道,“平叛不足挂齿,多赖了将军的威风。将军以双城托付小可,小可却不能为将军守卫后方,惭愧惭愧。”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邓舍提军回来,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了叛乱。他怎么知道了叛乱?显而易见的有军官给他报信。洪继勋自认为他的苦心,邓舍会知晓,所以不多做解释。邓舍也不去问。
有些话,说开了反而不如不说,难得糊涂。
当下,洪继勋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女真人叛乱的经过。他指着城上人头中的一个,道:“此便为赵小生之头,边儿上那个为卓都卿。这一次女真叛乱,罪魁祸首就是他们。”
邓舍看了眼,没见佟豆兰,问道:“佟豆兰?”
洪继勋道:“绑在城中,待将军发落。”
“女真降卒?”
“悉数关入大营,也留待将军处置。”
一行人说话间走入城内,见城门里头,地上跪了一人,却是面生。邓舍奇怪,很快猜到应为降军的头目。果然,洪继勋停下脚步,道:“好为将军引见,这一位,乃是我军破敌的第一个大大的功臣。要不是他临阵倒戈,小可怕也不能在将军回来前,就定了叛变。”
“噢?”说实话,邓舍对这等怕死投降的人,没好感;然而大局为重,说不得,他面上堆了笑容,亲自去扶将起来,抬眼去看,好一条大汉,身高八尺,粗壮雄伟,问道,“壮士姓名?”
那人陪笑,道:“小人赵帖木儿。”
汉人起蒙古人的名字,很常见;那赵小生身为汉人,甚至梳理的都是蒙古人发式。邓舍不以为意,笑道:“同为一赵,壮士深明大义,比那身死头落的赵小生,可要强的多了。……来,来,随我进城,今夜,当痛饮。”
洪继勋冷笑声,道:“将军说的不差,同为一赵,他正是赵小生之子。”
邓舍愕然,赵帖木儿忙补充:“义子。”
“赵小生的头,也正是他亲手砍下的。”
邓舍无言以对,再看赵帖木儿时,眼神完全不同了。杀父求生,如此的小人,猪狗不如。他微微奇怪,以洪继勋的脾气,怎会留下他的性命?洪继勋看出了他的疑惑,伸手前边引道:“请将军入城,然后再说。”
要说起来,尽管在多个朝代、很长一段时间里,双城都是中国土地,比起来辽东、中原,毕竟亲疏有别。然而邓舍一走入城中,扑面而来的,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
这感觉,与他在辽阳时的完全不同。
他看着道路两边的民居、商号;行走在宽阔的青石板道路,马蹄的的。偶尔可见窗中的少女,那好奇注视的目光;虽经过了战争的洗礼,双城变化不大,依然他离开时的景色。人面桃花笑春风的诗句,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有些不和景,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秋末初冬的风,凋零了路旁的树木;光秃了许多的树枝,脱去树叶繁密的臃肿,精神抖擞地指向蓝天。
回想这几个月的经历,简直恍若一梦;当日他出城往去辽阳之时,心事重重、为求生存而挣扎;又何曾想过,世事变化无常,他竟然会因祸得福,攻占辽左,有了染指辽东的机会?
“古人有句话,正合将军此时的心境。”洪继勋和邓舍相知近年,岂会看不出邓舍此时的心思?他微微笑着说到。
“噢?哪一句?”
洪继勋指向道旁的树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句话源出《世说新语》,当时东晋,桓温北伐,行至金城,见年轻之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他的真情流露,固然魏晋风神;他所感慨的,有源自对生命迅速流逝的悲伤成分,不过因了他在第二度北伐的过程中,同时却也有建功立业、大业将成的意思。
邓舍看书不多,这句话还是知道的。他心中一动,看了洪继勋一眼。在这个时候,举出这典故,什么意思?洪继勋意犹未尽,低声吟诵:“昔年种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几句,是庾信所写的《枯树赋》。邓舍未曾听闻过,赋中意思却是明白的,他笑道:“秋之末,冬之初,万物凋敝,四季轮回。先生虽有大才,到底不脱文人习气啊。”
他这话中有了调笑的意思;洪继勋扶鞍慨然,说道:“人生天地之间,便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人或云死而有鬼,子不语怪力乱神。人这一辈子,短短数十年罢了。今世,时当乱世,胡元膻腥扰中原百年矣,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青云直上,快活今日、留名后世,实在白活一世。”
什么叫建功立业?什么叫青云直上?邓舍笑容微微一顿,随即当作未曾领悟,只是附声感叹:“诚然如此。我在辽阳时,关平章曾问诸将平生志向,深有感触。”
“将军之志?”
“他问了,我说了。”邓舍无奈,道,“可惜忘了。”连连摇头,“酒多误事,酒多误事。”
洪继勋一怔,大笑,道:“记得也好,忘了也罢。不管将军说了甚么,老关如今自身难保,毋庸理会。”
谈谈笑笑,众人到了官署。随行回来的士卒,有专人安顿;邓舍身为最高的军政长官,第一件要务,自然为处理女真人叛乱,并且听取洪继勋、吴鹤年、张歹儿诸人汇报这些月来的诸般军政事务。
女真人叛乱,看似不好处理,把主观拿走、摆出客观,一目了然地分析,也好处理。此正是洪继勋的长项,叛乱才平的时候,他就思虑成熟了。
他的意见与邓舍一样,不能全杀,惩治其首,放过胁从。赵小生等人的脑袋已被砍下,另有数十个大小叛军军官,在杀或不杀两可之间的,洪继勋都留了下来,交给邓舍决定。
邓舍仔细询问过这些人的家世背景,挑选了十几个与北方大的女真部落关系不深之人,一杀了之。
军官处理完,底下该几千的俘虏。“将军如何处置?”
杀是不可能的,留下也不行。上策莫过借刀杀人。邓舍道:“俘虏中,没有兄弟的遣散回去;有兄弟且兄弟皆在军中的,遣散最小的回去;其他的,重新打乱、整编,过些时日,送给赵过,戍卫盖州。”
没有兄弟的少之又少,十个人里边兴许能有一个;兄弟皆在军中的也不多。把他们遣散回去,不损实力;同时给了别人仁义的印象,最起码弱化了他们的警惕、不安,会化解一点他们的抵触心理。
这是做给女真人看的,做的再好不当饭吃,实打实地工作也得做。邓舍问道:“来援双城的军马总共多少?”
张歹儿恭敬回答:“带上末将部,各城统共来了六千人;其中一小半,都是才来不久的。”
双城军马,连新卒带老卒,号称十万,怎么就来了六千?镇戍各城需要有,不能动;可以调动的,大部分又派去了南部,防止高丽人生事,故此真的来救援双城的不多。
邓舍冲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眼中透出赞许的神色,算是对他之前写信报讯的一个表扬。洪继勋等人看不明白,张歹儿明白,他一躬身,道:“凡有将军命,赴汤蹈火。请将军下令。”
“迁徙到我关北辖地的女真部落,要严加看守,凡女真部落聚集地区,加强各城戍卫;沿边地带,与北部女真故地接壤的城池,更要加强防守,如何调军、怎么调,需要调多少、调哪里的军队最合适,你下去列一份计划,拿给我看。”
“是。”张歹儿应声,接命。
各城镇戍将领中,他不过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论地位,比不上文、陈,也比不上赵过,甚至较之罗国器、李和尚、关世容这些老将,也差了许多。加强边疆、各地的镇戍,是个大工程,按道理讲,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拟定这份计划。邓舍当着诸人的面,把任务交给了他,似乎可以预示,张歹儿在军中的地位,不日就会有大幅度的提升。
众人再看张歹儿,有羡慕的、有不解的、有若有所思的。
处理罢叛军,邓舍没考虑好怎么处置佟豆兰,先放下不提。洪继勋、吴鹤年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双城最近的情况,先给邓舍个印象,具体的事儿,明日再说。堂外天色渐晚,洪继勋备有酒宴,众人离了大堂,众星捧月般,拥着邓舍前去宴席。
参加宴席的,除了他们,另有不少没份儿迎接邓舍、地位又比较高的文武官员,比如总管府的罗李郎等人。宴席备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早有士卒戒严,邓舍登楼一看,果然豪奢。
难为洪继勋,双城这苦寒之地、战乱才过,山珍海味不算出奇,其中甚至有中原、江南才出产的特色佳肴。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
不过,洪继勋向来如此,锦衣玉食的,邓舍早就习惯。许多人打他的小报告,像吴鹤年等等,说他以权谋私也好,说他借陈哲通商山东,牟取珍奇美女也好,邓舍知之已久,故此也毫不惊奇,料来宴席上罕见的菜肴,原料皆来自他的府中了。
赴宴的人中,有三四个邓舍不认得的。洪继勋一一介绍,都是他数月来从各地搜检得到的文人名士,除了一个高丽人,皆为汉人,等着邓舍任命。邓舍渴求人才之心,如今真如周公吐哺,大喜过望,当下相见甚欢。根据洪继勋的推荐,有军事才干的,进入军中;有民政才干的,进入总管府、或者各地官署。
总之,一席酒满堂皆欢。洪继勋、吴鹤年,包括姚好古在内,一个个轮流上前,恭祝邓舍大破高家奴,扬威辽东。就是姚好古的神情,怪怪的,欲言又止。
邓舍有了几分酒,笑道:“姚大人可是担忧方大人么?你且放心,方大人随在毛帅军中,安全得很。”
姚好古干笑两声:“倒不是担忧方补真,……”他看看四周,人多口杂,道,“不知将军明日有无时间?卑职想来拜见,哎呀,许久没见,想将军想的紧,也好叙谈叙谈别日见闻。”
邓舍岂会不知他想说的“见闻”是什么?无非请他出军辽阳罢了。他打个哈哈,道:“谈什么拜见?见外了。姚大人要来叙谈,本将欢迎,随时皆行。”
洪继勋咳嗽一声,打断两人的对话。这会儿堂下宴席正酣,赴宴的八成都是军中将领,许多出身上马贼,与邓舍熟稔,自家人也似,不拘束、不客气,这些粗汉丘八们猜枚划宝,乱成一团,没人注意他们几人。
洪继勋道:“今日入城,将军似对赵帖木儿有些不以为然?”
对这个问题,邓舍一直疑惑,没机会问,洪继勋主动提起,立刻吸引了他的兴趣。他说道:“杀父求生,实非人子。以先生的脾性,定然难饶此等天地不容的行为,正有疑虑,为何先生留而不杀?”
洪继勋一笑,瞥了边儿上姚好古眼,附耳轻声:“欲定辽东,此人或有大用。”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42 彤云 Ⅲ
历史上的今天:
1592年,丰臣秀吉发动了侵朝战争,朝鲜派使臣向明朝求援。明朝接受了朝鲜的请求,于年底派李如松为东征提督,率七万余明军将士入朝。
1593年2月19日(明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日),明军对日军发动了强大的攻势。激战到中午,获平壤大捷,共歼敌一万多名,俘虏不计其数,使日军闻风丧胆。
1958年2月19日,中朝两国政府发表联合声明,*提出了*主动撤出朝鲜的建议。2月20日,*总部发表声明,完全同意*关于主动撤出朝鲜的建议。决定于1958年底以前分三批全部撤离朝鲜。
——
洪继勋的话,重点显然不在后半句“此人或有大用”,而在前半句“欲定辽东”上。邓舍闻言,心头一跳,急忙转眼去看姚好古,姚好古没听清他们的对话,有点神不思属,似在想些甚么。
平定辽东,邓舍想过没有?实话说,曾有想过。他以前只求有块立锥之地、可以够他安身立命;然而他既然悟出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岂会不知,自他永平起兵日起,他其实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路的尽头在哪里,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现在远未到懈怠的时候。
他哈哈一笑,不欲酒宴上谈论此事,举杯请洪继勋共饮:“我不在双城的这些日子,辛苦先生了。满饮此杯。”洪继勋本意就在试探,邓舍避而不答,他心中就有了数,也是一笑,举杯而饮。
宴席直到三更才罢,诸将散去,邓舍行军一日,甚是困乏,欲待回府安歇,洪继勋不肯走,随他一起回了去。没奈何,他打起精神,两人秉烛夜谈。
没用热水,用凉水洗了脸、清醒过精神;又喝过醒酒汤;邓舍屏退亲兵,泡上浓浓的酽茶,再转头去看,不用他请,洪继勋早悠然自得坐在了室内的胡榻上。
邓舍将茶水送上,笑道:“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见先生,真真恍若隔世。亲不亲、故乡水,双城虽非我故乡,较之辽阳,亲切许多。”
“将军去辽阳,诚为大智大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意只在放松老关的警惕,换我发展的时间;万没料到,转手就得了辽左。好有一比,本求买椟,岂料得珠!可喜可贺。”
邓舍回忆这几个月的经历,有压抑、有烦躁,有惊喜、也有伤感。他不由喟然长叹:“世事难料。唉,只可惜了潘美。年轻有为、风华正茂,一战竟死在了东牟山。”他酒意到底未曾完全下去,忘了自己的年龄,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洪继勋没在意,邓舍向来的表现成熟稳重,早慧的人历史上屡见不鲜,他与诸将根本没把邓舍当年轻人去看待。他顺着邓舍的话头,问道:“潘美?”
邓舍把对潘美的印象、潘美战死的经过,一一道出,并拿出潘美的血书,给洪继勋观看。
洪继勋听完、看罢,半晌没说话,皱着眉头凝神思索,蓦然一合纸扇,啪的一声响,他道:“人才!这潘美是个人才。关铎之所以敢打盖州,怕真如他所言,就是与纳哈出有了私下勾连,所以才如此放心大胆。……哈哈,可惜他直到死才看的明白。”
“先生之意?”
“一点儿没错,潘美就是被老关卖了。”洪继勋站起身,室内来回踱步,一边想,一边连发感叹,念那血书言语:“‘关铎屡与沈阳私下勾连,今观东牟山被围,竟如关铎亲手送上。’哼哼,这就是投名状了。”
他的判断与邓舍同出一辙。
人有难题之时,尤其面临事关重大的抉择、判断,即便已有结论,难免想得到智者的意见。这并非缺少自信的表现,一方面出于谨慎,一方面渴求肯定。
邓舍拿出血书,就有看洪继勋判断的意思。如今两人看法相同,他松了口气,不过脸上没有表露出来,也没说出“我其实也这样看”这类话的打算。
洪继勋冷笑声,道:“老关这回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反被纳哈出个骚鞑子给玩儿了一手欲擒故纵。白白便宜了将军,得辽左偌大一块地盘,给了我插手辽东的机会。”
他初时投辽阳,沙刘二不要,被他视为奇耻大辱,记恨在心。虽非关铎所为,一样算在了辽阳红巾的头上。此时想到关铎吃瘪,便宜了双城,他心情舒畅,破天荒爆了句不雅的俗话:“哼哼,没那个屁股,就别吃那个泻药。”
邓舍差点呛了茶,儒雅风流自居的洪继勋也会讲这种话?他指着洪继勋:“先生?……”实在忍俊不住,大笑出来。
两个人对视而笑,笑声传出室外,融入深深的夜色。寂静漆黑的双城,万籁无声,唯有这府中、楼阁上的灯火,星星点点,呼应天上的寒星。
笑话讲毕,洪继勋神色一正,道:“潘美血书中,‘纵观今辽东群雄,关铎阴且诈;潘诚粗其蠢;沙刘二愚且坚;此辈皆竖子,不可与谋!为将军计,……不若转回双城,盘稳根基,蓄势待发。假以时日,以将军之才,用三军之命,必成大器’;这一句话,将军怎么看?”
“愿听先生高见。”
“诚哉斯言!小可以为,潘美的建议十分精当。关铎、纳哈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将军打下盖州,立刻回来双城,实在上策。唯今只有两虑。”
“哪两虑?”
洪继勋目光灼灼,盯着邓舍,道:“第一,首在将军,看将军有无雄心壮志。”逼邓舍表态。
邓舍沉默不语,有些时候,他过于谨慎,总不想落人口实。洪继勋道:“将军熟读兵法,当知: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当此天时地利人和,难得的良机,将军还犹豫甚么?”
是呀,你还犹豫什么?火中取栗拿下辽左,至多再来一回坐山观虎斗罢了。邓舍笑道:“请问先生的第二虑?”默认有得辽东之志。
洪继勋大喜,道:“相比第一虑,第二虑不足挂齿。便为那姚好古、钱士德。将军回城,观今日宴席上姚好古的所为,他必定会来催促将军,援救辽阳。如何应对,将军想必已经熟知于胸了。”
无它,还是那个字:拖。
深夜晤谈,两人算定下了日后一段时间内的发展计划。邓舍问道:“先生说,那赵帖木儿或有大用,什么意思?”
“说他前,小可有件大事,要先给将军汇报。”
“请讲。”
“深宫罗裙。”洪继勋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给邓舍,“将军请看,这是在双城被围前,大都来的回信。”
这信中,牵涉了个大秘密。整个的“深宫罗裙”计划,洪继勋提议,邓舍赞同。运作多时,终于有了结果。邓舍观洪继勋神色,没有沮丧,先存了三分希望,打开一看,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有了这信,得辽东的把握又多几分。
信是谁人写来的?当今元帝的第二皇后奇氏。
奇氏名完者忽都,本高丽人,其先自称箕子后人。她入宫后,先为宫女,主供茗饮,因其秀外慧中、善伺主意,顺帝爱她婉媚,得了专宠,被册为皇后。生有一子,名叫爱猷识理达腊,即而今的太子。
她的父亲名叫奇轼,早死;其叔奇辙并兄弟四人,倚仗她的权势在高丽纵恣,其亲党亦骄横,两三年前,以谋逆伏诛,叫高丽王给杀了。换到平时,高丽王断断不敢。要知,有元一代,区区一元宫太监,其家族就可在高丽耀武扬威;高丽王之所以敢杀,原因正在中原大乱,蒙元鞭长莫及。
得知亲族被诛,奇氏有心报仇,无奈有心无力。连小小的双城,蒙元都无力夺回;更别提为其亲族报仇了。洪继勋久处高丽、又曾在大都,深知其中的勾结。
再看辽东的局面,受关铎、纳哈出等人的挤压,邓舍困守一隅,难有发展出头的机会,故此,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为什么呢?搠思监为奇氏党羽。
七月左右,搠思监往辽东,本来待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去了;谁料到辽东局势不稳,风云暗涌,他走不了,拖延至今。洪继勋认为,如果可以搭上奇氏的线,买通搠思监,上下运作,或许就能使双城脱困。
邓舍经过反复的考虑,艰难做出了决定,同意洪继勋的意见。问题就出来了,怎么搭上奇氏的线?
不是说,派个信使,去了大都,就能见着奇氏;即便见着,人信不信你?会不会当差砍了信使的头?刚好,邓舍打下了平壤,得了一个人:李春富。
李春富为人,两个字可以概括:谄媚。他身为高丽大官人,奇氏家族权势熏天的日子里,常有来往,通过他,就和奇氏搭上了线。
就如关铎送潘美的人头做投名状一般,要想取得奇氏的信任,也得有所表示。困难不在义军的身份,昔年的高邮大战,何等的声威,给元廷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可以说是义军兴盛、元廷衰败的一个转折点,然而看人家张士诚,一样地投降,一样地封官儿。
对义军的政策,元廷高官多是你降我就要,先稳住再说。投降的义军,想借机喘口气;元廷也想借机喘口气,明知饮鸩止渴,并非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不能不认。
然后,放到眼下看,邓舍雄踞高丽、兵锋辽东,他要降的话,元廷求之不得。虽然也许大家都知道,他并非真降。那么,困难在哪儿?说一千、道一万,困难在如何取信奇氏,如何得到她的支持,如何骗取搠思监的配合。
洪继勋想出了一个主意。高丽王杀了奇氏满门,她要报仇,咱就把人头给她送上,承诺她,只要能得其帮助,在朝中站稳脚步,多少多少时间内,必把高丽王的脑袋,也送去京师。
当然了,“在朝中站稳脚步”,这都是假话,但不能不说。有所予,岂能无所求?巴结奇氏为什么?得让她知道,为的就是怕元廷过河拆桥,想得高官厚禄。
送谁的人头呢?
李春富了解内幕,他提出了几个人,皆是在高丽王诛灭奇氏家族时的有功之臣;后来邓舍攻陷平壤,落入了双城的手中。洪继勋一一看过,觉得还不够,一来这几个人官职不是很高,二来当时受高丽王的奖赏功勋也有点低。一句话简单说,不够重量级。
李春富就又提出了一个人,名叫郑世云。从高丽王入元宿卫,堪称亲信,官职也不低,因诛奇辙,录其功为一等。洪继勋很满意,却又有个麻烦,这个人不在双城的手中,而在高丽王的王庭里。
当下,他挟才克平壤之威,威胁高丽王,要求他立刻把此人送来双城,以此来表示高丽王的诚意,来结两国之欢心。当时高丽王京和谈的使者来,连高丽王族的公主都送了几个给邓舍做侍妾,遑论一个郑世云?
轻轻松松、人头拿到,连那几个人一并砍了,交给信使,快马送去大都。
果然,奇氏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来往谈判了两次,双方各退一步。奇氏答应帮双城联系搠思监,许给高官厚禄。洪继勋提出,先不把这事儿公布天下,免得打草惊蛇,叫关铎、潘诚、沙刘二提前得知,不好对辽阳、广宁等地下手。奇氏也同意了。
这封信,就是奇氏的亲笔回书。
邓舍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抬起头来,与洪继勋会心一笑。洪继勋道:“小可得了此信,本欲立刻告之将军,商量该如何同搠思监联系,——料来搠思监也得了奇氏的文书。将军,事已至此,大事可成一半。”
他话中玄虚,邓舍听的出来,问道:“另一半何在?”
“另一半,就在那赵帖木儿的身上。将军知道,搠思监、纳哈出,两人同为鞑子文武,一个朝中显贵,一个地方诸侯,谈不上和睦。搠思监为奇氏党人,纳哈出可不是;将军看奇氏的信中,对纳哈出也是只字未提。要想稳当,纳哈出的关节也需得走到,不能不防。”
邓舍猜到一点,道:“先生是说?”
“赵小生、卓都卿潜入女真故地,掀动作乱,背后的指使便是纳哈出。赵帖木儿说的清楚,用意就在防止我双城在纳哈出打辽阳时作梗。今我顺利平乱,杀了赵小生、卓都卿,数万大军指日可过鸭绿江,就坏了纳哈出的如意算盘,占了上风。完全可以用奇氏的这封信,做为一个契机,通过赵帖木儿,从中做些手脚。”
洪继勋侃侃而谈,他说到兴奋处,踱步疾走,挥动折扇、手势加强语气:“但能哄骗得住搠思监、纳哈出两人,只需要一个月,辽东就尽入我手!”
怎么哄骗?邓舍只听不说,听洪继勋细细讲出全盘打算。他准备了两套言辞,一套讲给搠思监,一套讲给纳哈出,利用两人的矛盾,打一个时间差,达成最后的目标。
深夜对谈,直到城中鸡叫。
整个的计划,有了个粗略的轮廓。事关前途,不可草率。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许多关键的选择点,有的对了,有的错了。邓舍不想像关铎那样选错,他肯定了洪继勋的意见,但具体的实施,他说道:“莫要着急,辽阳战事尚且未曾分出胜败,你我还有时间,把它补充完善。”
他起身,懒懒打了个哈欠,晨光透入室内,打开窗户,冷风冰凉。他叹了口气,赶了一天的路,谈了一夜,还不能睡。他若留在府中,姚好古百分百找上门来,不好对付。
洪继勋笑道:“将军离开的这几个月里,造船的事宜,进展甚快,已经造出了数艘大船,将军可想一看?”
不管能不能得辽东,要想走出去,海船必不可少;邓舍精神一振,他当然想看。室外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小猫似的,很轻很快,门前停了一下,轮值的亲兵没有阻拦,那人小心翼翼推开门,露出个头,朝里看了眼。
面如朝露,清新稚嫩,却是罗官奴。邓舍回来,一直没见她,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学着妇人的模样,梳了个艳丽的发髻,与她的童颜恰成鲜明的对比。
没有成熟的风韵,好比小孩儿学大人,但有自然的婉媚。看见邓舍,她露出欣喜,张口呼道:“爹爹,好想女儿啦。”转眼看见洪继勋,顿时飞红了脸颊,有些害羞,欲进不进。
实在可爱。谈罢阴谋、铁与血的军事,忽然看到这样的一幕景色,正如窗外的清晨,叫人眼前一亮,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洪继勋识趣,长身一揖:“看船一事,时辰还早;小别胜新婚,小可就不打扰将军。”
——
1,奇氏,其先自称箕子后人。
“箕氏凡五十三王。其第五十一世曰元王勋者,有别子三:曰友平,其后为鲜于氏。曰友诚,其后为奇氏。曰友谅,其后为韩氏云。”——不过,此说为鲜于氏、奇氏谱牒自称,并没有明确的证据。
当时的高丽、包括后来的朝鲜,很多名宦显贵,上层社会都流行把自己的祖宗和中华名人扯上关系,是一种风尚。
不过,据《后汉书》记载,朝鲜半岛的王姓始祖是公元前2世纪从中国山东(当时的齐国)迁到朝鲜的王仲。又有一说,高丽太祖王建的始祖,是辽东王姓。
2,奇氏亲族被高丽王杀。
当时被杀的,不止奇氏亲族,还有卢氏、权氏的家族。卢氏为顺帝宠妃,权氏为元太子妃。这三个家族,都是当时高丽最有名的贡女家族,在高丽飞扬跋扈,甚至欺凌王族。
3,奇氏想报仇。
几年后,至正二十三年,辽东的局势稍微稳定,关铎等部红巾基本被平定之后,“后谓皇太子曰:‘汝何不为我复雠耶?’遂立高丽王族人留京师者为王,以奇族之子三宝奴为元子。遣同知枢密院事崔帖木儿为丞相,用兵一万,并招倭兵,共往纳之。过鸭绿水,伏兵四起,乃大败,余十七骑而还,后大惭。”
直到大都失守,退到上都后,奇氏还念念不忘旧仇,曾与皇太子商量,何不遣当时的辽阳行省左丞相纳哈出问高丽之罪,皇太子不赞成,遂罢。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43 英雄 Ⅰ
历史上的今天:
1930年,2月20日,河南安阳殷墟出土文物引起世界关注。
——
邓舍究竟没有留下,大事为重,岂可沉湎儿女情长?接连三天,他先去观看造出的船只;然后巡视周边的城县,处理积留下来的一些非他点头不可的公务;到的第四天,张歹儿造出了清单、计划,邓舍修改了些部分,批准施行。
天越来越冷,听双城土著们说,常常十月份就开始下雪;一旦落雪,不利行军。要调军,就得赶快。邓舍下到军营,一个一个地接见列入名单内的营队将领,好生勉励;同时督促地方,提前发下各种过冬的军用物资。
第六天,驻扎双城外的来援诸军,一拨拨地拔营起寨,向甲山、向东北部各城开进。
南部前线的文华国,也接到了军令,命其遣散各部返回本来驻所。双城叛乱才平,高丽人仍需防备,平壤等地的责任重大,邓舍特地吩咐,叫他不必回来,直接去平壤就可以了。
种种繁杂琐碎的事务,直忙了十来天,才暂告一个段落。
而在此期间,有关辽阳的军报,络绎不绝。辽阳城墙又有了两三次小范围的坍塌,听哨探叙述,实在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关铎虽人不解甲,日夜食宿城楼,亲自督战、亲自上阵;然而城中士卒阵亡甚多,纵有城外毛居敬的协助,怕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
辽阳城上,黑云压顶,万军围困之中。
“潘诚那里怎么说?”
关铎面色憔悴,嘴唇干裂;他拄着一支长枪,从城墙的垛口俯视着城下重重结营的元军。他好几天没吃过一顿热饭、没睡过一个好觉了。虽非春夏,不至于盔甲里长虱子,但他毕竟老了,整日披挂着十几二十斤重的盔甲,难以吃消。
一个部属抬起头,小心看了他的脸色,嗫嚅不敢回答。
“说!”
“末将遣派信使十三次,有六次送了回信。最近的一次,是昨天到的,潘平章说,……潘平章说,……”那部属咬了咬牙,恨恨说道,“他说搠思监兵临广宁城下,他有心无力,实在无力回援。只又派出了数千人,连带前番派出的,不足万人,停驻在辽阳城西二十里外。”
“搠思监兵临广宁?这都多久了?快一个月了!搠思监动手了?攻打广宁了吗?鞑子分明怯战,徒以势相逼耳!他潘诚,狗日的王八蛋!”另一个部将破口大骂,转而对关铎说道,“大人,潘诚见死不救,摆明了想坐收渔翁之利,……”
关铎摆了摆手,道:“要说潘诚无胆、鼠目寸光不假;坐收渔翁之利,这倒不见得。他迟迟不来救援,无非是怕救了我辽阳,丢了他广宁罢了。他却没有想过么?唇亡齿寒,我辽阳一丢,他广宁又岂能保全。”
“这个道理,之前的告急文书上,末将遵照大人的意思,也都写上的有。可那潘诚,依然无动于衷。”
关铎拄着枪杆,拖着伤腿走了两步,站得久了,他的脚又冷又麻。他伸手揉了两下伤腿,隐隐作痛,他问道:“毛居敬怎样?”
“毛帅连日突袭数次,无奈纳哈出把守甚严,分出一股人马专门阻拦。虽累积破了五六个鞑子营寨,眼下看,若无奇计,别说击溃纳哈出;就连与我城中会合,短日内也难以奏效。”
毛居敬四五万人,纳哈出二十余万。相同的地势下,防守的比攻击的要占便宜,更何况纳哈出早有准备,营坚寨硬,指望一营一营地去破、去步步推进,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关铎紧抿着嘴,收回观望元军的视线,仰望苍天,冰冷的风吹过他的盔甲,他道:“要下雪了么?”
纵横河北、塞外、辽东数年,关铎何曾想过,他居然也会落入今天的这种局面?回忆月余前,发动盖州战事时,他还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转眼间,竟就面临兵败身亡。细数根底,罪魁祸首在谁?
但他并不后悔当初与纳哈出的私下勾连。大丈夫行事,做就做了;错就错了。吃一堑、长一智,过了这个坎儿,下次再来。怨天尤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后悔不迭,那只是妇人之态。
他没骗着纳哈出、反被纳哈出骗住了他;好,他承认纳哈出棋高一着,他承认小看了纳哈出。又怎样?自古成大事者,有谁能一帆风顺?刘备数败,仓皇处如野狗穷窜;汉高起兵,窘困时两度推子下车。就连名垂千秋的唐太宗,不也有过便桥会盟?
关铎仰望天色,胸中千回百折、先人前贤的种种光辉业绩走马灯般转个不停。他回肠荡气,一寸寸的豪情,迎风而长,他哈哈大笑,低声吟诵:“云台名将应列宿,赤灵火德明中天。”
他吟诵的两句,乃是当时的一首箕仙诗,流传甚广。前一句讲的是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传言皆上应星宿,意思就是上天注定的,要他们做英雄;后一句讲的是西汉以火为德,暗合了红巾起义,也是贵红。
诸将多听过此诗。箕仙信者众多,连饱读诗文的读书人,也多有相信的,更别提诸将粗汉了。关铎笑而指点,道:“十年之后,云台二十八宿,未尝没有你们其中的人物。尔等众辈,且牢记今日之挫;到那时候,再把酒欢谈!”
诸人闻言,精神都是一振。
一人问道:“大人可是有了破敌良策?”
关铎含笑不语,点了点天。武将瞠目不知关铎何意,文臣谋士反应快,有几个顿时领会,其中那李阿关的夫君,李敦儒不由欢笑,道:“闻善用兵者,天时地利皆可化为己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今观天象,阴云密布,掐算时日,如今已经十月底、十一月初,不日间必降大雪。”
话到这里,诸将纷纷明白过来,无不大笑,道:“天寒地冻、再降大雪,我城中自可取暖无妨,又有屋舍遮蔽;但纳哈出城外筑营,攻城难度增加不说,只那士卒冻伤,他就吃受不住。”
李敦儒下了判断:“只要降雪,十日内,鞑子必退!”
他适才讲了句“吉人自有天相”,深得关铎之心。天生关铎,绝不会叫他死在今日!非是惜残躯,平生志未酬。
然而,话说回来,兵家争战,生死存亡的大事,天象可以看、可以借用,却不可依赖。关铎沉吟片刻,下令:“传令三军,天助我军,天佑我辽阳,不日降雪,鞑子必退。”这是振奋士气,然后又道,“派信使,选猛将,务必杀出重围,往盖州、往双城去。坐到这个时辰,你小邓也该动了吧?”
要说坐山观虎斗,邓舍才货真价实。关铎一清二楚,却无可奈何。他叫回传令的军官,寻思了会儿,补充道:“往双城的信,一明一暗,分作两封。明的,拔小邓为元帅,告诉他,只待辽阳围解,老夫就上奏主公,请把盖州等辽左之地一并拨入他的双城总管府。”
这是实际上承认邓舍对辽左的控制权了,那军官应命,问道:“暗的呢?”
“给姚好古。”
话音未落,城外元军营中战鼓擂响,火炮轰鸣。成千上万的元军步卒,迎着寒风,踏着坚硬的地面,举着各种的攻城器械,呐喊着如潮水般涌上来。
这是第几十次的进攻了?关铎早记不清楚,但如蝗的箭雨、矢石中,他屹立不动。他居高临下,藐视着蚂蚁般的元军,他丝毫没有灰心、沮丧,他拖着他的伤腿,他年已老迈,他充满了信心。
面对压城的黑云,他坚信,甲光向日时,潜龙金鳞开。
……
“这是大人第几次去找小邓了?”
姚好古灰着脸,没好气地回答:“十三次。”
“见着小邓了么?”
“寒冬将至,他去布置防寒措施了。”
“先是看船,又是处理公务,接着遣派诸军镇戍,现在又布置防寒措施。大人准备再去碰几次壁?”
类似的对话,姚好古与钱士德每天进行一次。他很不耐烦,瞪了钱士德:“你想说什么?直说罢!”
“末将想说的,几天前就说过了;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姚好古不耐烦,钱士德更不耐烦。他两人的心情都很不好,一边儿挂虑牵忧辽阳,一边儿一遍遍低声下气地去求邓舍。谁也受不了,关键是,求还求不着。
就在姚好古几次求见邓舍不遇之后,钱士德提出了个办法;姚好古当时就否定了,见他再次提起,连连摇头,道:“你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钱士德不与他争辩,拣起姚好古案几上的一封文书,道:“请问大人,这是平章大人的第几封信了?”
“第三封。”
“潘诚、沙刘二按兵不动;大人也打算弃辽阳不顾了么?”
姚好古皱了眉头,他自诩修身养气功夫极深的,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虽不在意钱士德的出言不逊,到底辽阳局势越来越紧,难免沉不住气。他带着恼怒,道:“你我只一千人马,说不动小邓,又能起得什么作用?”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钱士德怒从心起,道:“亏得女真叛军围城,你我出力不少。不求小邓知恩图报,他也不能这等吊人!大人,你就忍得下这口气?”
叛军围城,姚好古、钱士德帮的有忙,钱士德的军队也有协助守城,固然有自救的成分在,客观上来讲,的确有功。不过姚好古也知道,即便没他们的相助,洪继勋一样守得住;用这么点可有可无的恩惠,就想换取邓舍损兵折将地去救辽阳,他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姚好古想的烦躁,转了两圈,望向堂外。
钱士德冷眼瞧着他的举动,问道:“大人在盼着下雪么?……天阴了快一个月了!下了么?平章大人的信中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人倒好,事儿也不谋了,就指望老天爷了。”他冷笑几声,“哈哈,好,真是好。”
随他明里激将、冷嘲热讽,姚好古不予理会。钱士德道:“小邓不过个拖字计,哈哈,就把咱辽阳军中赫赫威名的姚大谋士,搞的束手无策。哈哈,哈哈。”
“你不要再说了,你提的办法,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为何不同意?”
“太过冒险。你不过千人,双城内外,驻军多少?城内数千,城外两万余,局势一乱,怎么掌控得住?”
“城外两万余,一半降军。适时,剩下的一万余也群龙无首。大人登高一呼,有平章大人的名号在,大人怕什么?末将断言,彼辈定然无不从命。”钱士德将案几上的砚往边儿一挪,“去掉城外两万余,城中数千人,降了最好,不肯降时,又有何用?留下双城给他,咱自引军北上。数日可过鸭绿江。大人,此事若成,必惊天动地。”
姚好古啼笑皆非,说的容易,做起来呢?元军降卒如果哗变,女真降卒如果趁乱生事,双城军马如果不降反攻?一个词儿、两个字上了他的嘴边,又咽了回去:“荒谬!”
钱士德道:“本以为大人文武才俊、堪称英雄;谁料想,竟是胆小如鼠。辽阳危在旦夕,大人就不能放手一搏么?不搏一搏,怎知行不行?”
“断然不行。”
“原来大人甘愿坐以待毙?”
姚好古半晌无语,末了,道:“总有个希望。”
他分析局势,辽阳内有关铎督阵,外有毛居敬、潘诚合计五六万人马,只要不缺粮,一天冷似一天,或许不等下雪,纳哈出就先支撑不住了。他转回头,看见钱士德冷淡的面容。
分析归分析,实际归实际。
罢了,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然钱士德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至多一成,却也是如今唯一的出路了。他不乏决断,没有选择的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念起关铎素日的信任重用,即便因此死了,也值了士为知己。
他下了决心,道:“再等三日,若是依然见不着小邓,就按你说的办。”一边说,他一边招呼侍女过来,穿戴裘衣外套。
钱士德问道:“大人作甚去?”
“去营中,找小邓。”
……
出了姚好古府上,冷的风迎面卷来,钱士德缩了缩脖子,他无比的失望;他想起了黄驴哥评点罗国器、邓舍等人的一句话:“读过书的,不至于读傻了,太婆婆妈妈。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
“说的太他娘对了。”钱士德翻身上马,马鞭狠狠一打,骏马长嘶,四五个亲兵簇拥着,奔腾而去。
“将军,咱们去哪儿?”
“老黄府上。”
……
黄驴哥等候多时了。
“姚大人怎么说?”
“再等三天。”
“……也好。”
“好个鸟!他等得及,辽阳等不及,平章大人等不及。”
“那?”
“今夜,咱便动手。”
——
1,云台名将应列宿,赤灵火德明中天。
箕仙:神仙名。古时迷信,传说能为巫觋等所召请,可卜问吉凶等事。
这首诗的名字叫《箕仙咏史》,原诗甚长,其中的几句是:“东游弗返祖龙死,赤灵火德明中天。……云台名将应列宿,婉婉良策扶戎轩。”
咏诵的为两汉史事。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44 英雄 Ⅱ
历史上的今天:
1933年2月21日,中国工农红军在江西南部粉碎国民党军第四次“围剿”。在第一、二、三、四次反“围剿”中,共击溃敌军75万人,消灭31.6万人,俘敌19.6万人,缴获武器16.5万件。
1937年2月21日,国民党三中全会通过了接受共产党提出的建立统一战线的决议案。至此,10年内战基本结束。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基本形成。
——
这一夜,多事之秋。
一队士卒出了城外的大营,由几个军官领着,趁着夜色,来到城下叫门。城门刚刚关闭,守城的百夫长提着灯笼走上城楼,登高有风,城墙上没有遮拦,尤其冷冽。他缩着脖子,探头向下看,城下的几个军官依稀眼熟;他想了会儿,想不起在谁的军中见过。
“大将军有令,入夜关门。城外来者谁人?所为何事?”
带队的军官接过身边一人手中的火把,照亮自己的面容;通红的火光影儿里,他仰着头,笑道:“史将军么?俺们陈将军的麾下,日间往城中运送的防寒物资,李老三忘了送完,把这点儿拉下了;明日一早,陈将军要亲自检查的。行行好,开个门罢;你知道的,史将军,陈将军治军严,明儿要是被他发现,咱兄弟人头难保。”
双城地处高原,入冬极冷;城中居民不少,又才经过一场攻城战,毁坏民居甚多,没有妥善的准备万万不行。邓舍早先下令,抽调城外各县的多余棉衣诸物、并且砍伐山间林木,全部运入城中;或者备给士卒官吏,或者修葺损坏民屋。
那姓史的百夫长知道,白天的确运了一天;他虽为双城直属的戍军,陈虎管军的严厉,却也有所听闻。话说回来,陈虎管军严,邓舍管军更严,军令如山,不敢有违。
他摇了摇头,爱莫能助,道:“对不住了,兄弟。你怕丢了人头,俺也怕没了脑袋。大将军严命,城门关后,没有军令的,一概禁止放行;明儿一早,待开了城门你再来罢。”
“咱家也是姓史,五百年前是一家。老兄忘了么?上次欧将军请客,咱还一起喝过酒呢。自家兄弟,老兄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欧将军是这个姓史的百夫长的顶头上司,一个千夫长。姓史的嗜酒如命,没事儿就爱喝两盏,一喝就高,一高就失忆;听了那军官的话,他竭力回忆,实在想不起来;倒也知道自己有酒后忘事儿的毛病,人家巴巴地送上个热脸,总不能还个冷屁股给他。
当下,他呵呵一笑,道:“原来是史老哥儿,记起来啦。一家人,一家人。”摸了摸脸,风吹得发疼,他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都是本家,老兄,实话告诉你,没军令,兄弟真不敢放你进来。”
毕竟有过酒场交情,他顿了顿,帮那军官出主意,道:“陈将军明儿要检查不假,大冷天的,他也不会起太早。这边城门一开,你就进来,兄弟打包票,你绝对赶得及!怎么样?”
那军官低声与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苦笑一声,道:“老兄,你的包票,我信;陈将军的包票,咱可谁也不知。哪怕咱一夜不睡,守在城外,一早儿入城都行;就怕了陈将军心血来潮,……”他把手往脖子一砍,“脑袋可就没喽!”
旁边一人道:“楼上将军说,有军令就行。咱镇抚却有陈将军给的虎符,不如要了来,给楼上将军一看?”
“虎符,并非军令。罢了,不要为难咱的本家了,……,最多掉个脑袋就是,只可惜没死在战场,死在军法之下,实在奇耻。”
他这句话,是邓舍平时传输给军中士卒的理念:胡虏占我土地,掳我子民,但凡有血性的汉子,无不以之为辱;男子汉大丈夫,当战死沙场,不枉了爹娘给的身躯,死了也不愧对祖宗。总而言之,一语蔽之,就是要求士卒“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的意思。
楼上姓史的百夫长一听,他家满门多死在蒙古人手中,顿生好感,有戚戚然,他犹豫片刻,叫住转身要走的那队人,问道:“虎符?陈将军给的么?”
“是啊。老兄你知道,上山伐木、去各县搜集棉衣诸物,皆需调动军队,为了方便,陈将军就给了俺们万户镇抚一半的虎符,好来行事。”
姓史的百户官阶不高,虎符等物,他听说过,从没见过,但知道这是调兵的凭证。再去看楼下诸人,他那本家殷切的面孔,心中想道:“陈将军为大将军的亲信,有他的虎符,……”却还有一个问题,他问道:“既有虎符,……老兄入城需得多长时间?”
“至多半个时辰就可。”
看那城下军官,年岁不大,已是副千户的军职,想来前途远大;他又只要入城半个时辰,入了就出,不会有人知晓。姓史的军官做出决定,道:“也罢,便为本家破个例罢。只要你能拿来虎符,就放你入城。”
虎符可不是随便谁人就能要来的,若他果然可以要来,背景定然不小。城下那军官喜形于色,转身就走;不多时,果然拿来了个虎符。姓史的百户对他的评价顿时又上了个台阶:前途远大。
同在一军,今日给他个方便,说不得明日就得他些照顾。姓史的百户装模作样,看过虎符,当即下令开了城门,放这一百余人进了城内。
“半个时辰?”
入城诸人皆没佩戴兵器,姓史的略略翻检了几车他们推进来的物资,没什么异样。
他那本家微微一笑,瞧了瞧天色,道:“快的话,两刻钟就够。”
……
二更二刻。
入城的士卒行不多远,出了城楼的视线,丢下手推车,弃了火把;自车下抽出短剑马刀,明晃晃,刀剑光寒了冷夜。
“内线所报,自*回城,没有三更前睡的。每夜三更,他必吃一碗参汤;时辰就快到了,兄弟们抓紧行动。诸君,钱将军待你我恩重如山,无钱将军,便无你我。事成,人人百户、千户;事败,一死而已。……成败在此一举。”
众人低声应诺,分作四队;三股小的,一队二十来人;一股大的,八十余人。分别由一个军官带着,踩着起霜的石板地面,分头没入夜中。
……
巡夜士卒,敲响的梆子声,夜色中久久回荡。
邓舍帅府不远,邻着的洪继勋府中。洪继勋尚未安歇,书房之中,红烛遍燃。他提着一管毛笔,凝神思索;案上铺开着的高丽纸上,密密麻麻已经写满了一半。
两个俏丽的侍女,伺候左右,为他磨墨、斟茶。
红袖添香夜读书,洪继勋与邓舍不同,每当他做事、写东西,身边必须有几个美女相陪、伺候。更点声惊动了他,他恍惚抬头,问道:“方才更鼓,几更了?”
“就快三更。”
洪继勋点了点头,时辰还早,远未到安歇的时候。他精力充沛,每天只需要睡两个时辰。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有太多的抱负需要实现。人只看到他,在人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才智;从没一个见过他深夜不睡,茕茕挑灯的身影。
世上并无天才,苦心人,天不负。
窗外夜色,冷风呜咽。静寂的时空,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洪继勋顿笔倾耳,寒夜操琴,未料到小小双城,还有此等雅士?他起身,推窗,隐约的琴音从西边来。
风声、树影,他听出了调子,那人弹奏的是一曲《碣石调•幽兰》。相传此曲为南朝梁末的丘明所做,曲调低沉、悠扬,清理委婉;其声微而志远,夜中闻听,便如贤士抒怀。
弹奏的人手法不精,曲中的意境却表达的十分透彻。洪继勋循着琴音,依稀看到,春风吹来,万物复苏,兰花盛开于幽兰,与野草相杂。它有君子之名,号称香花之冠,奈何生不逢时,不得不俯身屈首,与野草为伍;心有不甘,然而又无可奈何。
寥然寂寞的神态,无奈愤懑的心怀,栩栩如生,宛如眼前。
“我求贤诸城,不料身边就有人怀才不遇。这是我的失职。”洪继勋慨然自责。他命门外小厮:“去看看,谁家的琴声。”
……
琴声深沉,婉转千回。
如果把它比作幽愤;那么数百里外的辽阳城外,也好比一首曲子。金戈铁马,冰霜夜渡,有着《十面埋伏》的激烈。
冬的到来,催促纳哈出日夜猛攻不停。辽阳城上,杀声震天。火把,到处都是火光!箭矢,入眼即是横飞的血肉。顶着高盔、披着重甲的将军们,在这生死一搏的战场上,挥洒着他们的豪勇,拼搏着他们的生命。
炮声轰鸣、火铳如雨。
左角的城墙,曾坍塌过两次,是争夺的焦点。敌我的勇士、悍卒,如云密布,聚集此处。两边如两头发怒的野兽,互不退让。死掉的,就让他死在沙场;活着的,在死人们无神睁大的眼中,继续着搏杀。
“今夜!不克辽阳,誓不退。”
纳哈出的军令传遍三军,一股股的生力军,从四面八方的营寨中,向前、向前;随在他们的身后,又一股股的后备军,列队,准备补上。他们是铁打的浪潮,一波波,几乎吞没了高高耸立的辽阳。
元军处在两线作战之中,前部攻城,后部阻挡毛居敬。
毛居敬意识到了纳哈出的意图,他不想再拖下去了,他也无法再拖下去了,整个辽东的视线都在这里,这一场攻城战,打得太久了。他要决战。
决战今夜。
“还需要多久?”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许人一句话。
“鞑子攻城正紧,注意力都在前边;大帅前几日骚扰疲敌的计策,用的极妙,鞑子后部根本没想到我们要做什么。”许人先简单地概括了这几日的作战,接着道,“进展顺利,至多一刻钟,就可得手。”
“传令各部,鞑子覆灭,就在今夜!”
今夜决战。
……
邓舍才批阅完了总管府送来的公文。他伸个懒腰,坐得久了,脖子有些痛;一双软软的小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肩头:“将军累了?”
说话的是李闺秀。她随邓舍到了双城后,与罗官奴等一样,正式成了侍女。她的小手轻软而温柔,捏着邓舍的脖颈,邓舍舒服地闭上了眼。
“将军何必如此辛苦?”
邓舍一笑。百万百姓,数万军卒,不辛苦,能行么?摊子越大,需要负的责任就越多;他已经不再只是为自己,不再只是为上马贼的老兄弟谋生路,而是为整个双城、平壤的百姓、汉人谋生路。
但这些话,他不想讲与李闺秀听。男儿之事,何需诉之妇人?他放松了思想,安心享受这难得的安闲。一点琴音,传入耳中。
他不懂音律,听不出什么曲儿,却听得出琴声近在咫尺。他微微奇怪:“谁人弹琴?”
“楼下的罗将军,弹了半天了,将军才听到?”
适才披览公文,邓舍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他哎呀一声,睁开了眼,罗国器为何在他的府中?白日间,邓舍巡查各县,罗国器相陪。回城后,他说有点事儿想告诉邓舍,恰好吴鹤年送来了公文,邓舍就叫他暂时等在楼下。
“却把他给忘了。”邓舍推开李闺秀的手,叫门外侍卫,“快,快去请罗将军上来。”
……
邓舍住的地方,原为李成桂府邸,李家数代为宦,琴棋书画具备。邓舍对此没甚雅好,一直没曾理会;罗国器在楼下久等,见几上置有一琴,他枯坐既久,刚好胸有郁闷,就拿来弹奏了。
抚罢一曲幽兰,依旧愁绪难遣。
他站起身,行到门口。见夜色深沉,乌云密集。偶然冷月露出一点,少瞬即逝。院中树木瑟瑟,冬天来了。他不由想起少年时,求学尼山书院,每逢冬日,或有降雪;必然三五知交好友踏雪寻诗,何等的风雅,到的晚来,蜷缩温暖的被窝中,趁着窗外的雪色,览读禁书。
人生快事,莫过于此。
仓促间,天下大乱,数年过后,往日的书生,成了跃马的武夫。他负手望天,长叹了口气。好在丰州一败,阴差阳错,跟随了邓舍。较之红巾诸将,邓舍礼贤下士、尊老重教,总算有了几天舒心的日子过。
可,好比幽兰、生长野草。他读圣人书出来的,岂会甘心与粗鄙武夫为伍?见这双城局面日渐好转,前不久,邓舍更打下盖州、辽左,蒸蒸日上,假以时日发展不可限量。他也从一个小小的百户,做到了如今万户的官位。要说,该知足了。
但,难道他就真的要从此由文入武么?武夫之勇,血溅五步;纵然成了万夫之长,在他的心目中,也远远比不上往日书院里的一书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圣人教导的话,也是他不甘的所在。
他有心请求邓舍,又怕他不同意。
夜寒如冰,风冷似刀。罗国器辗转愁思,回到堂中几前,再坐下来。若邓舍真不同意,他也没办法。谁叫他生在乱世?他昔日的棱角,早被红巾的将军们磨灭干净;他看不起武人,为了活命,他又不敢奋起抗争。
人之一生,譬如朝露。可惜可叹,身不可化作流云。他左手搭上琴弦,微微拨动。他做不得陶渊明,五斗米逼他非要折腰;他做不成林和靖,世间事,不能做的何止担粪与着棋。
琴弦挑动,琴音渺渺。罗国器矛盾、挣扎,向现实低头,不代表他的心也甘愿沉沦,再抚一曲《列子御风》罢,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他虽为黑的夜包围,他虽无力挣开,但挣开的、看穿的早在千年前,他也愿学一学先贤。扯云为衣,招风清廓之中,闭眼神驰,旦夕而游四海之外。何等的逍遥自在?
他做不到,但他想做到。
……
洪继勋闻音转首:“此贤士,有出尘之想。”
……
邓舍微然诧异:“换的甚么曲调?恍如清风拂面。”
……
辽阳城外,纳哈出连营十里;一眼看不到尽头,最末端,毛居敬的帅帐内。
许人面现喜色:“报,大帅。地道掘成,只等勇士入敌营。”
……
琴声清冽。
罗国器两手、十指。右手抹、挑、勾、剔,左手跪、拳、吟、撞。
这琴声,响破夜空,声遍双城。
……
姚好古绕室深思,蓦然抬头,他神色微变:“这琴声,……?”
……
去探知琴音来处的小厮,迟迟不见归来。
洪继勋迫不及,待推门而出,要亲自前去探访。门才推开,手未收回。他忽然止住脚步,惊讶:“琴音穿空,来我耳中。为何有,……?杀伐之音!”
……
音波倒转,从洪继勋的耳中,沿着来时的路线倒退回去。经过邓舍府邸门外墙边,穿过短剑马刀的光影,——那光影,破开冷夜。波纹稍顿即走,返回罗国器的手下。
罗国器愁绪压抑到了极处,琴音激烈,寥廓霜天万里,朝阳旭日东升。突然,“啵”的一声;他愕然、手停了在半空。
琴弦断了。
……
“府外有人,谁人偷听?”
……
三更将至,邓舍披衣下楼。
李闺秀接过才送来的参汤:“将军吃过,再去会客吧?”
——
1,何止担粪与着棋。
林逋,字和靖,少年好学,诗词书画无不精通,唯不会下棋,常与人言:“逋世间事皆能之,唯不能担粪与着棋。”虽有诙谐的成分,由此,也可见他生性的淡泊。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45 英雄 Ⅲ
历史上的今天:
1974年,2月22日,*在会见赞比亚总统卡翁达时,提出划分三个世界的理论。
——
当初姚好古、钱士德来双城,分了二百人去甲山,剩下的八百人,邓舍特地许其自立一营,以此来表示优待。
优待不代表放纵,就在钱士德骑兵营外不远,隔了两三里地,驻扎有两个千人队。邓舍没交代,但意思谁都明白,这两个千人队就负有监视钱士德营的责任。
原来的两个千人队在平叛中减员严重,调去了别处,等待补充。目前驻扎的两个千人队参与过盖州战事,才随邓舍回来了双城,刚刚接任。
两个千户一个姓曹,一个姓倪,他俩遵照邓舍军官带头的命令,白天带队上山砍伐林木,累得不轻,早早睡下。因为天冷,辕门外站岗轮值的士卒,躲在避风的地方,呵着手、跺着脚,咒天骂地的,眼巴巴等着换班的人来。
营外旗杆上,高悬气死风灯。随着风势卷动,灯笼左右摇摆;黯黄的灯光,忽明忽暗。
风越发地大了,远处山上林木呼啸;彻骨冰寒,地上的沙尘被卷起来、又落下去。是夜,乌云浓密,数步之外就不见人影。一个戍卒打断了同伴们的咒骂,他问道:“你听到动静了么?”
“甚么?”
他的同伴们正骂得酣畅,突然被打断,茫然中带着不高兴;其中一个探头往外看了两眼,浓稠如墨的夜色,风也卷不开;似乎一只黑的鸟,在营外一掠而过,留下几声凄鸣。
“才平了叛乱,双城周围百里内的女真部落,全处在监视下;他们的壮年男子,十有八九还被关在俘虏营里。能有甚么动静?再说了,除去调走的兄弟,咱城中内外尚驻有两万多的军队,嫌咱老爷们砍的人头不够多么?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要知道,双城地面,高丽人不说,本身性格怯懦如羊,加上一系列的行政措施下来,他们连铁器也很少拥有;唯一的威胁也就女真人。
大胜过后往往懈怠,邓舍屡战屡胜,部属难免有自骄的情绪。这支部队的士卒,又没有参加过平定女真人叛乱的战斗,只是道听途说,洪继勋守城半月不丢,用几千人逼降了万余叛军。没有因叛乱引起警惕,反而更加滋长了他们的骄傲。
先说话的士卒不放心,往辕门口走了两步:“俺真听见有啥声音。”
边儿上一人嘲笑:“想婆娘想的了吧?疑神疑鬼!一个来时辰前,你就嘟哝听见动静,有什么动静?……”
(一个时辰前,一百余的士卒推着小车,悄无声息地过了营前。)
那士卒不理他,侧耳倾听。高高悬挂的灯笼上下飘动,他手中立在地上的长枪点点颤抖;他顺着枪杆往下看,映照成昏黄色泽的地面,尘土轻浮。
“地在动。”
他丢下长枪,不顾寒冷,一下子趴在了地上,附耳地表,很快,他跳了起来:“骑兵!有骑兵!”
两里地外、一里地外、百步外、十步外,一支黝黑的铁流,出现在了他们惊骇的面容前。
……
辽阳城外,毛居敬营中。
若从高空向下看,火光冲天的营地中间,层层叠叠的营帐包围里,六个黑洞洞的井口,组成了一个梅花形。
顺着井口直下,六条绵延、狭窄的地道贯穿了整个己方的营地,直深入敌营。离敌营近的井口,地道挖掘得较长;离敌营远的,地道挖掘得较短。它们的出口,在元军的营中也形成了一个对应的梅花。
邓舍以地道破盖州,给了毛居敬灵感。
在久攻敌营不下的局面下,他听了许人的建议,干脆有样学样,照虎画猫,给纳哈出也来一次地道战。他登上望楼,鸟瞰敌营,俯视地道的入口,迎着寒风他挺胸抬头,他道:“瑞雪兆丰年。平章大人连日盼雪,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让它下在今夜罢。”
梅花六瓣、雪亦六出。
精选出来的数百壮士,束甲执刃,鱼贯入了地道。这又与邓舍炸盖州城墙不同;深入敌营,数百人对数万敌人,非有大勇气的人不敢为。如果说,百折不饶、为理想奋战的坚贞者是英雄;如果说,道之所在、死不足惜的殉道者是英雄。那么,在这一刻,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们中的每一个,也都是英雄。
“三军预备,待敌营一乱,即刻出击!”
……
双城大乱。
邓舍喝下参汤,下得了楼不久,没与罗国器说上两句话,就忽觉腹中绞痛,侍从亲兵没反应过来,他推倒桌椅,跌倒在地。罗国器吓一大跳,三两步迈到身边,伸手把他扶起。
“将军?”
疼痛难忍,大冷的天,邓舍额头出汗。他第一时间明白过来,中了毒!第二个念头随即想到,有人要作乱。第三个判断委而不决:女真人?高丽人?自己人?
他眼前发黑,想起了前番因了他的受伤,陈虎愤而屠城一事。他抓紧了罗国器的手:“汤中有毒,叛党欲乱。传命,叫陈虎来;不得妄杀,待我醒来,……”
若是醒不来呢?邓舍脑中昏沉,濒临死亡的瞬间,他想的不再是自己,而是双城、平壤、辽左;而是这一块基业的未来,他含糊不清地道:“我若死了,双城总管一职,传给……”下边儿的话,罗国器没有听清楚。
邓舍陷入了昏迷。
有亲兵腿快的,跑去偏房,叫起了没有轮值的毕千牛。毕千牛衣冠不整,只穿了小衣,鞋子都没顾上穿。他冲入堂内,看见了这一幕景象,他睚眦欲裂。他伸手拽出边儿上亲兵的佩刀:“姓罗的!”
目睹巨变,罗国器又惊又骇,他脑中乱中一片,忙道:“汤中有毒!”
毕千牛转望身边亲兵,那亲兵点头,表示正是邓舍的原话。毕千牛二话不说,迈步又要往楼上去;堂外亲兵大叫:“后院走了水!”后院火焰熊熊,府中乱作一片。院子外,府门外,蓦然杀声顿起。
众人面面相觑。记起邓舍的话,罗国器到底经过阵仗,有过磨砺,他终于反应过来,叫道:“叛党欲乱!是女真人。”
……
一刻钟前。
忽然断了弦的琴,没了音的夜晚,再度陷入寂静。姚好古越想越不对劲,白天与钱士德的对话历历在目,钱士德神情诡异,似有秘密。他倾听室外,夜静得渗人,叫人不安。
他坐立不安,叫了家童,开门出户。深夜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步行的脚步声,传出老远。那小厮勾头缩脑,挑着个灯笼,前边引路,时不时回头向后看。
“你看甚么?”
“老爷,总觉得有东西跟着。”
姚好古纵然心事重重,也忍俊不住;对家童奴仆,他向来和气,他道:“胆小如鼠的家伙。没听说过么?人有正气,夜行则恶鬼难犯。”
那家童不好意思地一笑,摸了摸脑袋,“咱去哪儿?”
“钱府。”
……
一盏油灯,钱士德和黄驴哥对面而坐。
钱士德砂锅似的黑脸,看似沉静如水;他握着腰刀的手,青筋迸出,却暴露了他紧张的心情。油灯照在黄驴哥的脸上,扭曲出奇异的光影图案,他扭了扭屁股,嗓音颤抖,道:“就快三更了。”
钱士德不置可否,问侍立身后的亲兵:“准备好了么?”
“营外的兄弟送信过来,一刻钟前混入了城中。守门的军官,——那个姓史的,果如黄镇抚调查的一样,是个酒糊涂、滥好人,没甚原则;用咱军中的虎符、并黄镇抚大人的手书、印信,轻松骗开了城门。”
“其他人呢?”
“府中的亲兵,都已经准备好了。……看天色,营外的大部队,也该到发动的时辰了。”
“将军,小人,……”黄驴哥忍不住开口。
钱士德哼了声,不容他说完,断声道:“欲成大事,岂可看头顾尾?只要拿下双城;再有你内应之人奋臂呼应,满城的高丽土著便是你我的大援。你且看了,明日一早,这双城的大旗,如何改姓!”
“是,是。”黄驴哥不敢多说,连连应是。
室外,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亲兵:“将军,火起!”
钱士德振衣而起,抽刀出鞘,狠狠劈在案几之上,带倒了案上油灯。他嗔目、奋声,铠甲沉沉,马刀闪亮,他道:“诸君!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时辰已到,砍他娘的!”
室内堂外,拔刀出鞘的声音嘡啷啷不绝于耳,数十人纷纷昂首、扬声,声震屋瓦:“砍他娘的!”
钱士德走出大堂,跨上战马;府门大开,一行人滚滚涌出。
……
鸭绿江边,数骑疾驰而来。
乌云露出条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他们的脸上。当先一人,正是杀父求生的赵帖木儿,身后跟随的,尽是邓舍细选的勇悍忠诚之士。他们勒住奔马,停在奔腾的江水岸边。
“江水未冻,如何过去?”
赵帖木儿展目远望,黑沉沉的夜,看不清楚。空气中充满水意,岸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江中心一座小岛,群鸟惊飞。他道:“左近走走,寻艘小船。不知辽阳战事怎样,大将军有令,咱必须尽快与纳哈出连上线。”
他自降后,邓舍待之深厚,数日前,给了他道密信,命他借赵小生的关系,送给纳哈出。
也不怕他心存二志,洪继勋分析:即便他再去投降纳哈出,纳哈出也不会用他。一则他没兵没卒,二来杀父求生的名声实在难听。如果纳哈出真的用了,也不怕,反正对双城没甚么害处。
故此,只派了数骑与他同行,趁得大方,表示信任。赵帖木儿此时的心情,外人难知。他勒马岸边,回望双城,久久方才收回了视线。
……
双城,邓舍府外。
加上钱士德支援来的人马,合计百余的叛军,并力攻门。钱士德并且带来了几架梯子,搭在墙头,遣派悍卒抢上。
府内,毕千牛披头散发,他没时间穿盔甲,短小、薄薄的小衣耐不住寒风,但他丝毫没有觉得冷;他满头大汗,赤着脚,布置防线、催促亲兵防卫。
前几日,邓舍府中的亲兵大部分派了出去,弹压操练降军,剩下的不多,大约百十人,又分出了十几个往后院救火。因为事起仓促,此时守卫府门的,一大半和毕千牛相似,甲不庇体,赤身光膀子的都有。
爬上墙头的叛军,发射火箭,毕千牛闪避不及,险些中个正着。那火箭擦着他的耳边射过,烧着了头发,焦味难闻。他浑不在意,举手拍灭,提着刀,大叫:“顶住!兄弟们。至多半刻钟,城内守军就会赶来。”
邓舍已死,钱士德为何依旧加紧攻门?他需要邓舍的人头,瓦解诸军的军心。
“有贼!”忽然,一个亲兵叫道。
顺着他的手指,毕千牛扭头往左边去看,左边墙头上,攀了两个人。
“射!”
数支长箭呼啸射出,墙头上一人中箭,惨叫一声落下;另一人手忙脚乱,眼见箭矢到了近前,索性一松手,也跌落下来。墙下种了许多的花草,秋末冬至,花草凋零,但枝桠极多,那人大声呼痛,没有摔死。两三个亲兵提刀冲过去,不多时,带了那人回来。
毕千牛一看,却是洪继勋。
见他衣衫凌乱,脸颊上被枝桠划出几道血痕,大约摔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掉下来时,嘴里吃了土,啐个不停。
“洪先生?”毕千牛吓了一跳,好悬没把他射死。
洪继勋顾不上计较,张口就问:“大将军呢?”
“将军中了毒,正在堂内,有罗国器罗将军照看。”
“我搞他姥姥!”洪继勋破口大骂,他的府上也同时受到了攻击;他府中侍卫不及邓舍府中,区区十几个,眼看抵挡不住。他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翻了三家的墙,来到邓舍府里;被射死的那个,是他的书童。
“女真降卒皆在城外降军营中,城中忽然作乱,不知城外,……”看见洪继勋,毕千牛像找着个主心骨,拉了洪继勋,低声讲道。
“女真?”洪继勋一愕,指着墙头,“那是女真么?作乱的钱士德!”他脑筋转的快,翻墙的时候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他抽开袖子,命令:“务必守住!陈虎、杨万虎诸将及城中驻军,闻讯必来,百十个叛军,翻不了大浪!”
话说完,拔脚就走,他走了没两步,又转身道:“那边儿墙边,也派几个人去守着;狗日的攻入我的府中,必定顺路也来攻击帅府。”
“先生哪里去?”
“去看将军。”
……
钱士德焦急万分,邓舍不是死了么?怎的帅府亲兵死守不退?时间一点点流逝,半刻钟内,若攻不开府门,拿不到邓舍的人头,万事俱休。
黄驴哥彷徨无措:“将军,要不,咱退吧?”
钱士德一脚将他踹翻:“退往哪里?”挥刀若疯,问左右,“城门拿下了么?”
……
早下入城的百余叛军,分作四股,最大的一股没有远去,而是就近留在城边。
帅府火起,他们立刻冲出夜色,扑上城头。钱士德的计划,不惜一切代价,夺下一处城门,放他城外的骑兵入城,然后发动土著,接管城池。
另外三股,一股去杀洪继勋,一股去杀陈虎,一股去杀杨万虎。顺路,又给他们个任务,沿途放火。
城门守夜的士卒,不过两到三个百人队;八十多人出其不意地偷袭,不求杀光戍卒,只求开门的话,有很大的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