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16 东牟 Ⅰ
次日一早,邓舍即点军出城。
他军中缺少文职幕僚,关铎“特别照顾”地调方补真随军同行,命其负责粮草辎重,这样,邓舍就能“心无旁骛,专心战事”。
沙场对阵,做为主将那是非常辛苦的,关铎又“特别体贴地特别嘱咐”他,可以带李闺秀陪从,军机之余,方便得些放松。邓舍自然感激不尽,一一遵办。
太子河便在城外不远,五千人马出了城,顺着河水往东北方向去,当日晚间,到达预定的扎营地点,正处在东牟山和辽阳之间,侧对沈阳城。
一边吩咐远放探马,诸军休息;邓舍一边策马,上了一处高地,远近观望。
下营之法,择地为先。他多读兵书,深知正确选择扎营地点的重要性,兵家云:“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垒”。一个好的营垒,既可自固,又能扼敌。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马谡街亭之败,败就败在他扎营的地点不对。他不在两山之口扎营,而跑到缺水的山顶。不守两山之口,就失了交通要冲,不能扼敌;跑到山顶,一受围就有缺水之困,无法自固,安能不败?
这一段故事,是邓舍平时多给军官们讲的,杨万虎学的不差,他兜着马巡视一圈,回来禀报,立在高地下边,仰着头,道:“将军,老关选的这地儿不错,临水背山,……你看那边,一大片水草,坐骑也有的喂。”
邓舍眺望片刻,但见晴空万里,白云朵朵,他所在的位置距离河水两三里,身后一座不高的土山,林木葱茏。远处,一马平川的平原之上,遥遥看见东边一点黑簇,他扬起马鞭,点了点,问道:“方大人,哪里便是东牟山么?”
方补真道:“不错。”
邓舍点了点头,转过来,隔着河水,又朝西北边望了会儿,距离太远,瞧不见沈阳。观罢地形,看见杨万虎仍仰着头在下边等候,他一笑,道:“传令三军,便在这山前高地上扎营。”
杨万虎接令,打马奔驰而去。
时间仓促,没空建造城营;壕营也不成,营外挖一圈壕沟,一则费时,二则不利出行。唯有选择棚营。杨万虎和河光秀两人一叠声命令下去,由主垒营的军官负责,分出一千人守卫,其余四千人上山,动手砍树。
军士少,一人需得砍斫两棵。山上树不够,好在不远处有片树林,挑选符合要求的,一一砍倒,将近傍晚,八千棵树拖了回来,匆匆吃了些饭食,连夜继续筑营。邓舍也下了手,首先地上挖出可以立桩的小坑,然后削去树木的枝叶,桩桩相连,靠山对水,以木为栅,很快就成了半圆的营形。
又搭建起来望楼、敌楼;栅栏外竖立拒马枪、洒下铁蒺藜、挖出陷马坑。一夜不停,到东方发白,营地大功告成。
行军不停,扎营至今,将士们累的不轻,留下足够的防守人员,其他的各自回帐幕休憩。邓舍也干了一晚上,手上、身上全是泥土,河光秀灰头土脸地陪在他身边,通红的眼里满是血丝,强忍着一个个的哈欠不打出来,撑着笑脸随时准备应和邓舍说话。
迎着初升的红日,邓舍微笑着,向走过他身边的将士们点头示意,偶尔见着熟人,打个招呼,笑嘻嘻对谈几句。所谓爱兵如子,不得不说,邓舍在这方面一向做的不错。
抽个空闲,他问河光秀,道:“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么?沈阳的纳哈出,有异动的没?”
河光秀打个激灵,派探马的事儿归他负责,使劲揉了揉眼,他道:“回大将军,往沈阳去的探马还没回来。就近二十里方圆内,没有鞑子的影踪。”他顿了顿,道,“不但没鞑子的影踪,老百姓也很少见。大约见要起战事,都逃了吧?”
邓舍嗯了声,方圆二十里不见鞑子影踪?有点奇怪,他不信纳哈出在辽阳没有探子,五千人马出城支援东牟山,估计纳哈出早已得知,他却迟迟不见动静,连个探马也没派来,就眼下来看,对盖州、对辽阳、对东牟山,他似乎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忒叫人捉摸不透。
邓舍的心中七上八下,想了会儿沈阳,又想到关铎。无缘无故的,突然放他出城,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里边透着古怪。关铎到底想干什么?他寻思了会儿,猜测不透。他伸了个懒腰,下了决定:“待去沈阳的探马回来,了解了沈阳的具体虚实,再做决定罢。”
河光秀当上万户几个月,带兵打仗的本事没见增长,居移气、养移体的能耐一日千里,多少日子没干过苦活儿、没熬过通宵。这会儿日头渐渐升高,实在支撑不住,他萎靡不振地佝偻而立,眼巴巴瞧着邓舍,期待撵他回去睡觉。
邓舍精神好的很,浑没注意河光秀的模样,听到河边传来阵喧哗,掉头去看。见是一群士卒在岸上冲凉,人缝里看到杨万虎被他们围在中间,不知在做些甚么,不时引起阵士卒们的欢呼喝彩。
带着水气的风一吹,清凉舒爽。邓舍浑身泥土,浑着汗水,黏津津的正嫌难受,顿时来了兴趣,招呼河光秀,道:“走,老河,瞧瞧去。”
河光秀强打精神,小跑着跟在后边,人一困乏,注意力就下降,他只顾了上边,没注意地上,拌着一块石头,差点摔倒。毕千牛身为亲兵队长,也随在邓舍的身边,瞧不过去,提醒邓舍,道:“将军,河万户,……”
邓舍方才醒悟,哈哈一笑,提起脚,轻轻踢了河光秀屁股,道:“瞧你那熊样,狗日的还河大万户?滚你的蛋吧,回去睡觉!”
军中诸将脾气不同,邓舍时间一长,摸清了他们的性格,自然而然区别对待。
像文华国、陈虎,高他一辈,他倚重且亲切。像赵过、左车儿,上马贼旧部,他重用且亲昵。像张歹儿,拔擢军中,有文武之姿,他重视且尊重。像杨万虎、李和尚、河光秀等,本为粗人,一本正经地待以国士大礼,他们反而受不了,喜欢的调调儿无非“打是亲,骂是爱”,尤其河光秀,真个贱骨头也似,越骂他,他越高兴;邓舍就对以笑骂,增进彼此的感情。
果然,河光秀闻言,如蒙大赦,撅着屁股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连连大呼:“大将军恩典,大将军恩典。”喜笑颜开地自去睡了。
邓舍的亲兵,尽是骁勇血性的汉子,多有看不惯河光秀的,有人摇了摇头,鄙夷道:“将军尚未休息,他也好意思就走?不怕愧对将军给他的万户官衔么?烂泥扶不上墙。”
邓舍笑了笑,道:“天真烂漫,没有心机,难道不好么?”
另有一人点头,道:“将军说的是,河万户虽带兵不行,将军交代的任务,却也都是尽心尽力去完成的。前阵子,将军要他负责屯田督办,小人亲见的,才个把月,他足瘦了十几斤。尽管是个高丽人,也称得上忠心耿耿。”
他们都是邓舍身边的亲近人,讲起话来没有顾忌。然而,这支军中丽人居多,邓舍皱了眉头,道:“这些话,以后休要再讲。我已讲过多次,高丽、中国本为一家,哪里还有甚么高丽人?都是汉人么。”
这话不错,蒙古人四分人等,高丽人本就为汉人一种。亲兵们躬身应命。
邓舍想起一事,占据平壤之后,他开始在丽军中全面推广汉化,问道:“丽营的汉话,学的怎样了?”
毕千牛略有所知,道:“十夫长以上,已经可以进行简单的汉语对话;士卒们有的聪明,有的笨,水平参差不齐。”
邓舍想了想,要彻底汉化,语言和文字是首先的,文字好说,高丽没文字,用的就是汉文;重在语言,他道:“定条军规,以后凡提拔丽营军官,会说汉话要做为其中一条。”
“是。”
谈谈说说,一行人来到河边。太子河并不太宽,时值夏末,雨水充足,河水倒是涨的很高,清澈的水面上,阳光洒上万道金光,风一吹,波纹起伏,滔滔南流,水声不绝。
岸边多有沙土,踩上去软绵绵的不着力,甚是柔软。走到近前,看的清楚,原来杨万虎是在和几个士卒玩儿摔跤。周围围了许多的人,兴高采烈的,不停叫好。
邓舍随从不多,没惊动他们,就站在外边,看了一会儿。杨万虎光着膀子,瘦骨嶙峋的,身上全是皮包骨,几没半两肉。他胳臂两条刺绣游龙,龙尾延伸直到手背,龙头向后,顺着胳臂蜿蜒曲展,张牙舞爪地探往后背,龙吻朝向的地方,他背上纹了一团好大的明珠,却是个二龙抢珠图。应该是名家手笔,绘制得栩栩如生。
只见他弓着腰,拧着对手的腰、臂,发力时脸色蓦然一青,闷喝一声,滴溜溜脚下打转,那对手猝不及防,轻轻巧巧被他举过头顶,微一侧身,掷到一边。
围观众人同声叫好。邓舍定睛看去,虽知杨万虎天生神力,暗里地也忍不住称叹,他那对手虎背熊腰的,更兼身高体长,这身板实在军中罕见,少说二三百斤上下。而那杨万虎又瘦又小,折巴折巴顶天了超不出六七十斤,双方体重悬殊三四倍,真好比蚍蜉撼大树。
他不由也随着叫好:“好!”
士卒们不识得他声音,杨万虎识得,听见了,一抬头,对邓舍呲牙一笑。历经数次大战,邓舍无有一败,早将他折服,当下卖弄似的,不等那对手起身,几步上去,一手抓着后腰,扬眉吐气,身子半蹲,大喝一声,硬生生单臂举了他起来。
毕千牛咂舌,道:“好猛!将军,他两臂力气,怕不下千斤!”那边杨万虎举着那人,绕场转了几圈,那人踢着腿挣扎不开,连连叫喊求饶,仿似是武大郎举起了武二郎,众人看的有趣,一时尽是大笑。
杨万虎又转了两圈,丢下那人,朝邓舍方向拜倒,道:“小人见过将军。”
众人这才发现邓舍,慌忙纷纷拜倒,就在这河边,拜倒一片。邓舍穿过人群,亲手扶起杨万虎,笑道:“万虎、万虎,我看,就凭你这神力,即便真来了万虎,也不如你啊!”
杨万虎站起身,面不红、心不跳,道:“些许小把戏,一点乡下人力气,值不得将军称赞。”话虽如此说,神色自傲。
邓舍又赞了几句,叫众人起来,就着杨万虎的神力,好好和众人聊了一回,专门同那落败的汉子说了几句,败在杨万虎手上,不算丢人。
他没架子,很快众人打成一片,笑骂不忌,说话间,远远一阵马蹄声传来,听见有人高叫询问:“将军在哪儿?”两个留守帅帐的亲兵奔跑过来,邓舍心知必是探马回营,没空再去冲澡,朝众人一抱拳,道了声:“本将先去,诸位累了一宿,早些冲洗了,回帐休息罢。养足了力气,也好来日厮杀,叫鞑子瞧瞧咱双城军马的厉害!”
士卒们轰然应诺,他们没受过上官向他们主动抱拳的礼,一个个又激动又兴奋,邓舍远去许久,他们仍亢奋不以,无不摩拳擦掌,等着上阵杀敌。
“哪里来的探马?沈阳么?”匆匆赶往帅帐的路上,邓舍问道。
亲兵答道:“两拨探马都回来了。一路沈阳的,一路东牟山的。”
“好!”邓舍精神一振。沈阳为彼,东牟山为己,知己知彼,这一战,他才不会晕头转向。希望能得些有用的情报,有助分析目前局势。
帅帐里,除了回来的探马,方补真也在。夜间搭营,他没参与,睡了一夜的好觉,精神奕奕的。邓舍走入帅帐,他起身相迎,鼻子嗅了嗅,邓舍和毕千牛他们一股子的汗味,他道:“将军先沐浴?”
“不必了,军事要紧。”
帅帐里外两重,里边李闺秀出来,打了水,邓舍草草洗了手、脸,秉承一贯的习惯,谈论军机,不得有闲杂人等在场,挥手赶了李闺秀出去,坐定问道:“沈阳情形如何?”
一个探马回答:“城门紧闭,小人混不进去。城外大营之中的军马,一半入了城,一半守在城外一座山上,同沈阳成掎角之势,看样子,鞑子志在防守,没出军的打算。”
邓舍问道:“城内不是有我军的暗探?没有联系上么?”
“鞑子看的紧,城墙上防御甚严,没有联系城内暗探的机会。”那探马说着,从怀中取出幅图,奉给邓舍,“城外五里都被鞑子划做了无人区,小人冒死潜入,记下了他们各城门的防御区分图。”
邓舍展开图纸,这探马绘画技术不高,但看的明白,方方正正的一围城墙,分段别区,外在可见的防御器具、以及负责各段防守的领军将旗,清清楚楚,跃入目中。
他细细看了一回,沈阳的防御措施很得力,遍布重型器械;看守城墙的军队中,包括有纳哈出嫡系在内的主力军队。方补真道:“主力都上了城墙,毫不顾惜军力。看样子,鞑子还真是以防为主。”
他尽管不大懂得军事,也觉得奇怪,道:“纳哈出不似鼠目寸光之辈啊,他难道不知,我军一旦打下辽南,就破了辽东当前的僵局,完全占据了主动?到那时候,他的沈阳要保住也难,怎会就见死不救?难道是因为被我军突袭占下东牟山,他丧了胆么?”
“即便他丧胆,沈阳城里,另有辽王等人,不会都如此懦弱。”邓舍断然否定方补真的推测,沉吟多时,道,“此事出蹊跷,我军坐观其变就是。”关铎给他的命令,东牟山有急,只管支援;其他的事儿,比如沈阳种种,料来关铎不会没有应策。
方补真道:“将军所言甚是。”问另一个探马,“东牟山潘将军怎样了?”
那探马看了眼邓舍,邓舍点头,他这才开口道:“小人昨晚夜半,赶到的东牟山。潘将军筑营山上,壁垒森严,听潘将军讲,自攻下东牟至今,鞑子只象征性地来骚扰了两次,并没有正经地接过战。”
“军中士气如何?”
“小人目见,士气不低。”
方补真插口道:“小潘将军将门虎子,治军上还是有一套的。东牟山的士气,将军不必过虑。”
邓舍颔首,继续问道:“潘将军营垒怎生扎的?”
“全军分作三段,主力驻扎山上;一部看守水源;偏师则处山下道路要冲之地。”
守要冲、驻山上,这是典型的“扼敌”、“自固”两兼,与邓舍相仿,潘美的营地也是有山有水,两人的扎营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一的区别,他两人的任务不同,潘美守为先,所以筑营山上;邓舍援为先,所以筑营山下。
两军加在一起,两万人上下,后又有辽阳大军半日可到。邓舍摸了摸案几上横放的马刀,注目探马呈上的沈阳地图,许久不发一声。得了关铎的确信,辽南战事三日后开打,不知怎的,在这战鼓将起的前夜,他的心头,忽然冒起了一点不安。
他打了这么多仗,从没有过一次,像今天这样,完全摸不清敌人的头绪,便如陷入重重的迷雾中一般,他下意识地投望帐外,数百里外的鸭绿江边,也不知陈虎有没有按时到达?
——
1,城营。
因外围防御设施修建方法的不同,营寨有城营、壕营、棚营、车营、枪营等若干类型。
城营就是在必需的战略据点上筑成城墙一样的防御工事,供军队据守敌兵,只是规模较城市稍小而已。一般是墙高四尺,底部厚三尺,墙上要修建战楼,设置守城的各种设备和瞭望敌情的望楼、望杆;城外挖壕,并设置鹿砦、陷马坑等防护措施。这样修建起来的城营,实际上是一个军事堡垒,可以长期使用。
三国时,曹操战马超于渭水两岸,曹操每次渡河攻马超,刚站住脚,又遭到马超军队的攻击。当地多是沙土,不好筑城,谋士娄子伯献计:趁天气寒冷,用沙筑城,然后浇水,城营必坚。果然当夜“朔风大作,水与沙交冻”,天明,城立,且“坚如铁石”,取得了“枪攻不入”的效果。
2,壕营。
不允许筑城的情况下,可采用此法,以壕沟做为防御的主体。一般要求壕沟底宽一丈二,口宽一丈五(口大底小),壕深一丈以上,挖出的土堆于内岸拍紧,不用筑城就可以高出地面四五尺。如果条件允许,还要在壕沟外设置鹿砦类的障碍物。
3,木棚营。
最常见的营寨形式之一。只要有树木,就可以砍木立栅,迅速成营。如果有时间和可能,还可以在棚下再挖些防御工事乃至壕沟,这种木栅就成了“堑栅”,实际上是壕营和栅营两者的结合。
4,车营、枪营。
多是在行军途中,或战争间隙之中为临时住宿建立的营寨。车营,即“次车以为藩”,将较大的守车一辆辆联结起来,形成一道阻挡敌军前进的屏障。
枪营,则是将士兵们手中的长枪做为营房的分界线。这种营有界无垒,没有防御的功能,仅仅做为区分内外的标志与界限,令军士不得随意外出,外人不得随意入内而已。部队天明拔营而去,这座军营也就不复存在了。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17 东牟 Ⅱ
兵者乃凶器,战端一起,即入死生之地。身处陌生的环境,友军和敌军皆心意叵测,重重的迷雾里,能叫邓舍信任的,也只有自己人了。扎营第三天,郑三宝和陈虎送来军报,他们按时抵达了预定地点。
这叫邓舍放心许多。
辽阳方面的军报源源不断:潘诚、沙刘二各归各位,广宁、辽西前线风平浪静,敌军没有任何的动静;辽阳部队集结完毕;由胡忠、柳大清等杂牌军队组成的先锋已经开拔,预计两日后,就要接触到辽南元军的第一道防线。
……
紧锣密鼓、战旗飘扬的辽阳城,幕僚向关铎禀告:“一切都很顺利,尽在掌握。”
这将是一盘大棋局的开始,至多三个月,辽东的局面就要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成功、抑或失败,就在此一举,绕是关铎的深沉,也不禁的激动,他勉强克制住翻涌的心潮,道:“不要大意,重点注意沈阳。再派个使者去,和纳哈出确定一下后续的步骤,……辽东的天会不会变,沈阳的配合是关键,绝对不能出错!”
幕僚恭敬应是,躬身告退。他趋着小步,穿过长长的走廊,落地的足音,在空旷而阴暗的宫殿中,传出老远。走出宫殿,他习惯性地抬头望了眼天空,夜色正深沉。
……
沙刘二一宿没睡,大战在即,他虽处后方,任务仅为防御,但担子也是不轻。
牵一发而动全身,正如关铎所说,打辽南,重点不在辽南,而在辽西、广宁、沈阳,这三个方面守好了,辽南不攻自下;这三个地方一旦有变,那辽阳就必会陷入危机。
漫漫的长夜,渐渐淡去;早起的士卒排着队,有秩序地去打水、打饭。军营慢慢变得嘈杂起来,他再次翻阅了一遍昨夜才送来的辽阳军报,揉着通红的眼睛,抬起了头。
年龄有些大了,脖子不太好,伏得久了,难免酸疼。侍立的亲兵给他轻轻地按摩,感觉舒服许多。当他的视线投往帐外,看到来来往往的士卒们时,他疲惫的表情,顿时精神一振。
相比关铎、潘诚,他的军队在着装上更加的统一,一色的红巾、一色的红衣,旗杆上也多是红旗,迎风招展。若是站在高处往下看,绵延十数里的军营,整个就一红色的海洋。
无数的帐幕之间,星罗棋布了许多临时搭建的高大忏堂。盥洗过的士卒们,整洁地排着队,由各自的百夫长引着,如川流归海,一股股地走入了忏堂。
一个幕僚提醒沙刘二:“大人,到晨朝礼忏的时候了。”
晨朝礼忏仪,是白莲教的一个固定活动,每日清晨都要举办。辽东红巾中,能在这方面做到坚持不懈的,也只有沙刘二所部了。他站起身,照例选择了一个忏堂,做为今日礼忏的地点。
朝阳下,万物生机勃勃。
看着前边走路的沙刘二,幕僚发现他的背似乎又驼了许多,大约熬夜的缘故,精神不济,走动起来,竟有些步履蹒跚的样子了。他担忧地道:“大人,您不能再熬夜了。像您这样,动辄通宵,饭也不按时吃,换了谁,也吃不消啊。”
沙刘二近乎贪婪地呼吸了口清凉的空气,对幕僚的关心置若未闻,他问道:“张居敬、世家宝,有异动么?”
“回大人,辽西各地都平安无事,鞑子没有动静。”幕僚答道,他犹豫了会儿,又道,“大人,依卑职之见,辽南一仗,实在没必要去打。有那功夫,不如全力攻打辽西。辽西距离山东也近,救我主公也可以更为快捷。”
说实话,沙刘二对关铎宁愿打辽南,也不愿增兵辽西的举动,也十分的不满。关铎虽有种种借口,但其心思,明眼人都可看出,摆明了不顾主公安危,只图个人私利。但关铎有潘诚的支持,他势单力孤,不得不退让。
好在关铎提出了打下辽南,即刻便浮海去山东,就以此来当作交换的条件吧。
他叹了口气,道:“关平章自有主意,你等休得乱言!”只希望辽南战事顺顺利利,早日打下金、复、盖诸州;辽阳本非沙刘二所要,只要关铎能兑现承诺,帮他过海,能尽快地救驾勤王,他就心满意足了。
很快来到一座忏堂,早到的士卒等候多时,沙刘二也不多话。他肃容穿行过人群,来到正中佛像之前。取了檀香,手自烧香,合掌作是,身后众人一起拜倒,听他唱曰:“一切恭谨,一心洗礼,常住三宝。愿此香遍满十方世界。无边佛土中无量香庄严,具足菩萨道,成就如来香。”
忏堂外,钟声响起,雄浑连绵,响彻全营。上千座忏堂中,全军将士一起拜倒,唱词过后,即为礼佛。礼佛仪式完毕,接着唱忏悔词。
忏悔词都是固定的,沙刘二略带沙哑的嗓音,回荡堂内。他跪在地上,虔诚真心,闭着双眼,面对佛像,他道:“至心忏悔,我弟子沙刘二及法界众生,从无始以来,……广造十恶及五元间一切重罪,无量无边说不可尽。十方诸佛常在世间,法音不绝,……”
无数人的声音汇聚一处,如浩荡的长河,冲刷黎明的天空。惊飞的群鸟,苍翠的林木,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河流。庄严的钟声,似在宣告些什么,沙刘二那苍老的脸上,显出圣洁的光芒。
他,他们,挣扎在尘世间、在蒙元的铁蹄*下受苦受难的人们,他们以最虔诚的姿态,用最火热的热情,他们的信仰或许并不真切,但他们绝不缺乏斗志。
他们伏在地上,他们握紧了拳头,在黑暗消逝,在黎明到来的时刻,他们齐声唱道:“十方诸佛常在人间,法音不绝,……放净光明照触一切。”
……
“你猜老刘现在做什么?”
“还用说么,定然又在搞鬼日的忏仪。我都纳了闷了,他哪儿来那么大劲?你说,哥哥,怎么就真的有人信这东西呢?”
“哼,信有什么不好?愚夫愚妇,正好拿来做枪使。我倒是觉得,老刘这一套做的不错,你看他的嫡系,战斗力相当高。”
“哥哥的意思是?”
“得闲了,咱也在军中搞一搞。有利无害,干什么不用?”
“叫我天天听这玩意儿?杀了我吧。”
“哈哈!不说这个了,即便要搞,也不是现在。……搠思监有无异动?”
“不但没有动静,反更退军十里。广宁前线,一切无变。……话说回来,哥哥,你信什么?”
说话的两个人,一个潘诚,一个他的二弟潘信,——广宁翼统军元帅府元帅。
潘诚听了潘信的问题,微一愕然,顿时大笑,道:“我信什么?”抽出腰上宝剑,迎着朝阳晃了一晃,点着帐外虎贲,道,“有此十万虎贲,我信什么,重要么?”
……
红日高升,光芒万丈。
清晨的阳光下,两骑快马奔过无人的地带,来到沈阳城下。城头上元军注意他俩许久了,搭起弓箭戒备,一个军官探出头,喝问:“来着谁人?”
来人穿着平民的衣物,其中一个仰着头,高声答道:“刘将军在么?请帮忙通告一声,有故人来访。”
纳哈出手下,有两员得力干将,一个乃剌吾,一个刘探马赤。恰好今日该刘探马赤轮值,那军官将信将疑地去请了他过来,瞧了两眼,刘探马赤认出了来人,打招呼,道:“原来是文兄,快快请进。”传令下去,打开城门。
刘探马赤转下城墙,迎了上去,笑道:“世道不太平,文兄怎么还到处乱跑?”
姓文的下了马,道:“就因了世道不靖,不得不来呀。”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有书信一封,需得面禀丞相大人。”此人口中所称的“丞相大人”即为纳哈出,他的官职为辽阳行省右丞相,蒙元名义上的辽阳地方最高长官。
刘探马赤点了点头,伸手一引,道:“既如此,文兄这边请。时辰尚早,丞相大人不知起床了没有,待本将先去通报一声。”叫上一队亲兵,卷着姓文的两人,风卷残云也似,霎那间奔到丞相府前。
留下姓文的门房等候,刘探马赤自先入内。纳哈出自幼习武,是蒙古勋贵后人中,难得保持先人尚武、骑射传统之人,刘探马赤到时,他早已起床,正在府内小校场上操练兵器。
近前端看,好一条大汉。身长八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露在盔甲外的胳臂上汗毛横生。只见他骑着匹烈马,提着杆长枪,舞动起来虎虎生风。
远远瞧见刘探马赤,纳哈出知他今日轮值,要没大事,不会前来。当下缓缓勒住坐骑,横了长枪,等他过来,问道:“你不去守城,来本相府中有何事情?”
刘探马赤却不答话,拿眼瞅了瞅纳哈出左右侍卫,纳哈出挥手屏退众人,他才开口道:“好叫相爷得知,辽阳有人来了。”
“噢?”纳哈出皱了眉头,跳下马来,问道,“来的何人?”
“还是那姓文的。相爷见是不见?”
纳哈出不急,问道:“他说没说,为甚而来?”
“不曾提及。估算日子,辽南即将开战,料来是关铎不放心,怕相爷有变,故此派了他来,探查相爷的动静。”
纳哈出嗤笑一声,道:“老关个土贼,倒也把细。”刘探马赤讲到辽南,提醒了他,问道,“辽南高家奴的军报,送来没有?”刘探马赤道:“迟迟未来。”
高家奴和纳哈出约定的一日一报,昨天的军报却直到现在也未曾见到。纳哈出转了两圈,心中踌躇,寻思了会儿,道:“怕辽南不是即将开战,而是已经开战。”
刘探马赤道:“可关铎和相爷约定的,开战时间应该在两日之后。”
“哼哼,老关个土贼,心眼不少,给本相玩儿提前发动?以为这样本相促不及备了么?”刘探马赤有点忧虑,道:“相爷,关铎真要提前发动,咱该如何是好?”
纳哈出冷笑,道:“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一样地提前发动就是!”他沉吟片刻,叫过来几个侍卫,吩咐,“去,立即往辽阳、辽南方向,务必探查清楚老关个土贼有没有出城,辽南战事有没有展开。”
侍卫们领命而去。
刘探马赤道:“数日前,一支军马过了太子河,筑营东牟山西边三十里,和潘美连成一气。相爷,要动手的话,这两支人马可是眼中钉啊。”
“老关个土贼!想借本相的手,遂他称霸辽东的意,求降?搠思监就在广宁前线,圣旨亲批,许他‘便宜行事’,不去找他求降,反来找本相?他奶奶的,当本相白痴么?”
刘探马赤陪笑,道:“是,是。不过,相爷,关铎的使者来了多次,就以末将所看到的而言,他求降的意思似乎不假,那潘美乃潘诚的义子,不是已经送上了相爷的虎口?”
“呸!管他真假,老关个土贼!只焚我上都这一条,就别指望本相放过他。不把他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纳哈出寻思了会儿,道,“潘美这块肥肉,不吃白不吃,只待探明了辽南战情、辽阳虚实,即便出军,先宰了小潘,再去找老关个土贼的麻烦。”
“辽西、广宁方向?”
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归纳哈出管,广宁搠思监他管不住。他是右丞,搠思监是新任的行省左丞,朝中也有后台,论起来,比纳哈出还高了一点。
纳哈出道:“传信张居敬、世家宝,按照约定,四日后准时发动,务必纠缠得住沙刘二,使其无力回头,救援辽阳。……至于广宁,搠思监胆小怕事,咱不能指望。”忍不住,咒骂道,“他奶奶的,圣上怎的就派了这厮来?”
“相爷不必急躁,末将以为,搠思监咱虽指望不上,不求他出军,他只要不动,受其压力,广宁的潘诚肯定也不敢动。就算咱打辽阳时,他有心支援,怕也无力回天。”
“说的也是。搠思监那里,就不必理会了。”纳哈出丢下长枪,沉重的枪身掉到地上,荡起一片尘土,他大步走出小校场,“去,带姓文的去本相书房,好好的再哄他一遭。”
“是。相爷。”
刘探马赤小跑着,先去通传。日头升的高了,很毒辣,晒在身上,盔甲发烫。纳哈出摘下头盔,摸了摸汗涔涔的脑门,抬头瞥了眼天空,喃喃道:“狗日的天气。……他奶奶的,老关个土贼!”
——
1,忏堂。
历经千年的白莲教,传到元时,更为繁盛。白莲忏堂,各地都有,“堂前结穴为三,天地人也。堂得其地,尚存天人耳。”
“……南北混一,盛益加焉,历都过邑无不有所谓白莲堂者。聚徒多至千百,少不下百人,更少犹数十。”“夜聚明散。”“……栋宇华丽,像设严整”,“礼佛之屋遍天下”。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18 东牟 Ⅲ
纳哈出来到书房,刘探马赤和姓文的两人已在恭候。看到他进来,慌忙拜倒在地,姓文的道:“见过丞相大人。”
“起来吧。”纳哈出笑吟吟将他二人扶起。众人落座,他问道:“贵使今来,有何贵干?”他睃了两人一眼,面色一沉,道,“敢是辽阳有变?事有不偕么?关帅有什么话,要对本相讲?”
“丞相大人放心,辽阳并无变动,关平章叫小人二人来,只为最后确定一下动手时间。”那姓文的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递上,道,“此为广宁府地图,红贼潘诚的具体防御,此图上一目了然,为表诚意,关帅特命小人送上。”
纳哈出面色转和,接过来瞧了眼,随手丢在一边,道:“关帅好会取巧,广宁府的地图,本相就没有么?潘诚的具体防御?哈哈,只许你辽阳在我沈阳有暗探,就不许我沈阳在广宁有暗探?……有没有此物,潘诚都是本相的囊中之物!”
刘探马赤在边儿道:“文兄,相爷说的一点不假。实不相瞒,广宁府的里外防御,我等早已熟知在胸。要讲诚意,关帅做的确实不足啊。”
他两人一唱一和,姓文的出乎意料,有些着急,道:“丞相大人知道的,是丞相大人所知;关帅献上的,是关帅所献。丞相大人,二十里外东牟山上,潘美一万五千人,难道还不够显示关帅的诚意么?”
纳哈出道:“哇哈哈,适才说笑耳!要是不信关帅,东牟山乃我沈阳重地,本相岂会拱手相让?”
他向西边拱了拱手,道:“关帅投诚的事儿,本相已经上奏天子。今上非常高兴,金口玉言,别说区区辽阳行省平章,浙西张士诚张太尉的例子在前,三公之位也不难得。”
姓文的大喜,又起身拜倒:“多谢丞相大人厚意、美言。”
纳哈出转了身子,一手支在案上,扶住头,盯住姓文的,似笑非笑,说道:“辽南战事,不知关帅打算何时展开?”
“按预定计划,两日后开始动手。”
“是么?高家奴的求援信,怎么昨日就送到本帅府上了?”
姓文的面色一变,佯笑道:“丞相大人又在说笑了,这绝无可能。丞相大人也知,今年收成不好,粮草筹措甚是困难,就在小人来前,出征军马的粮草才刚调好,而主攻的军队尚且没有集合完毕,盖州怎可能昨日就发来救援?”
纳哈出对姓文的点点头,从头到脚瞥了他眼,说道:“如此最好。本相且问你,广宁哪里,关帅的内应可布下了么?”
“丞相不必担忧,内应之事,小人以人头担保,万无一失。只待丞相大人一出军,便即发动,管教潘诚死无葬身之地!”
纳哈出站起来,转了两转,道:“沙刘二那里,情况如何?”
“沙刘二死心塌地要保小明王,实在顽固不化,便按预先约定,丞相大人出军广宁之日,便是关帅回军,联合张居敬、世家宝两位大帅剿灭此獠之时!”
纳哈出似真似假,说道:“关帅回不回军无所谓。尊使有所不知,前数日腹里又增派了一支援军往去大宁,会合张居敬、世家宝,共计军队不下十万,灭一个小小的沙刘二,举手之劳!”
姓文的口中不说,心里不信,关铎和纳哈出本就是同床异梦,面和心不合,两边来往多次,不但纳哈出经常用诈,关铎也不少夸大其词,他笑了笑,道:“我皇元天威之下,沙刘二此辈便如螳臂当车,必成齑粉。”
纳哈出大笑,走到他的身前,重重拍两下他的肩膀,睥睨,道:“哈哈,‘螳臂当车、必成齑粉’,说的好!回去告之关帅,本相这边,就请他放一百个心。两天后,打盖州;盖州定,本相出广宁,至多月余,……哈哈,关帅就不是关帅了。”
刘探马赤凑趣,问道:“那是什么?”
“关太尉!”
在座四人,一起大笑。纳哈出和刘探马赤目光一对,急速避开;那姓文的和伴当也是不动声色,交流视线。无比欢畅的笑声,听入四人的耳中,感触不同,滋味相仿:可不正是“意味悠长”四个字?
正事办完,姓文的两个自有人送走。
纳哈出留下了刘探马赤,又派出侍卫,急召城中诸将。不但乃剌吾等来了,包括辽王等人在内,也都相续来到。
辽王名叫阿扎失里,乃是斡赤斤大王后裔,斡赤斤即为成吉思汗的幼弟。世祖忽必烈时期,有乃颜叛乱,这个乃颜也是斡赤斤的后人,兵败而死,但他有个弟弟名叫脱脱,没有参与叛乱。忽必烈就将乃颜原有的部众、封地,多数给了脱脱,让他继任为斡赤斤分地之主,封为辽王,一脉相乘,传至现在。
蒙古人的传统,由幼子继承家产。斡赤斤身为成吉思汗的幼弟,虽没继承成吉思汗家产的权利,但他素得成吉思汗的喜爱,在成吉思汗分封子弟的时候,所得分民独多,与其母合在一起,共得万户。
虽然经了乃颜之乱,不少参与叛乱的部民都被迁徙去了别处,但留下来的依然不少;又经数十年的发展,如今的辽王阿扎失里,堪为沈阳的第二号实力人物。
其他千户以上军官、各色王侯、部落族长,足足来了三四十人,满满堂堂地坐下,以蒙古贵人的传统,都穿着袍服,腰间系着彩带,结发垂耳,俱带耳坠。
他们多食羊肉、多饮羊奶,一股子膻腥味充斥室内。蒙古人多嗜酒,凡有聚会,无不以饮酒为欢,乱糟糟好大一会儿,来人中很多久居辽东,不识礼节,有人高声嚷叫:“相爷,人已来了,酒在哪里?”
顿时哄堂大笑,有老成的道:“休得胡闹,相爷相召,必有要事。众位静静,听相爷说来。”辽王阿扎失里敲了敲桌子,也开口说道:“且安静,听丞相大人说话。”
他威望不低,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投向纳哈出,一人道:“听说老关的使者今天又来了?相爷相召,可是为的此事?”
说话人五大三粗,扎了满头的小辫子,两个大金耳环,一摇一晃的坠在箭头。人长的粗糙,说话声音却又尖又细,正是纳哈出麾下另一员爱将乃剌吾。辽阳来使的事儿,他却是从刘探马赤处听来的。
纳哈出道:“不错,老关个土贼,又遣了那姓文的来,说是要最后确定下动手约期,俺呸!说话吞吞吐吐、眼神闪闪烁烁,……”他忽的站起,猛力一拍案几,道,“辽王,你猜的不错,老关此中必然有诈,他这个降,十拿九稳的是假降!”
阿扎失里道:“然则,相爷怎生应对的?”他与其它诸人不同,素好汉人文学,讲话文绉绉的,很有点文化人的样子。
纳哈出道:“还能怎生应对?本相敷衍一番了事。诸位,盖州昨日的军报,直到现在还未曾到来,本相琢磨许久,老关个土贼没准儿已经动上了手!派那姓文的来,十有八九意图在窥探我沈阳动静。”
堂下炸了锅,乱七八糟的,有人嚷嚷立刻出军,给关铎个好看;有人道需得冷静,别叫是关铎故弄玄虚;有的则以为,不管关铎有无出军,反正约期将到,东牟山的钉子必须尽快拔掉。
纳哈出问阿扎失里,道:“辽王,你怎么看?”
阿扎失里道:“盖州的军报向来一日一到,从未有过延迟,偏偏姓文的来,军报也跟着延误。本王以为,关铎定然已经发动了攻势,相爷,咱需得即刻着手准备,可别叫晚了,老高坚持不住,盖州一丢,后果不堪设想。”
纳哈出慷慨击掌,道:“辽王所思,正是本相所想!本相已经决定,只等摸清楚盖州战事,咱沈阳便在老关个土贼的背后,插上一刀!派去辽西通知张居敬、世家宝的信使,在诸位来之前,刚刚出城。”
临逢战事,为将者最忌犹豫,战机往往一闪即逝。纳哈出能做到辽阳行省右丞的位置,自有其不比寻常的地方,只要他和辽王两人意见一致,那沈阳出军就成定局。
先前那老成之人,开口说道:“相爷出军,自然最好。只是,不知各方面的准备,做的怎样了?可不能打仓促之战啊。”
纳哈出道:“城中万户府的军队三日前就已集合,诸路青军、乾讨虏军也已经到位。”
辽王阿扎失里道:“本王也已从部众中挑选了万人精锐,只等相爷一声令下,半日内,即可开入沈阳。”
沈阳本有官军、青军等六七万人,其中良莠不齐,要打辽阳,显然不够;纳哈出说动了辽王等人,各遣派部众,也参与其中。这样子,加在一起,共得十余万人,留下一部分守城,其他的尽数投入辽阳。
“辽阳城池坚固,关铎经营日久,即便主力在外,可城中少说也会留有两三万人驻防。你我十万大军,专去攻城,或许足够了;但是,相爷,你能保证老高可以缠住毛居敬么?姓毛的也是员悍将,就凭老高盖州两三万人马,没有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他阻挡不住?”
纳哈出道:“没有一万,也没有万一!老关个土贼嫡系不过五六万,沙刘二、潘诚本部防守前线不及,派不了多少人参与盖州战事。撑死了算,加上红巾杂牌,老关个土贼至多能派出五六万人去打盖州。而我盖州有老高两万余,金、复州倭奴七八千,倚仗坚城,岂会拦阻不住?”
他环顾众人,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拦阻不住,哇哈哈,各位难道就把那个人给忘了么?”
“相爷是说?”
“内应!”
这才是纳哈出决意趁机荡平辽阳的杀手锏。关铎算来算去,却没算到,他假降,有人真降。毛居敬军发盖州城下,内有叛乱,外有金、复州及高家奴主力;纳哈出的军马再一到辽阳,辽阳生乱,他这支军队的命运不言而喻。
“相爷,俺听说高丽小邓,如今也在辽阳,他的军队已经开到了鸭绿江边,这其中会不会是个变数?”
“双城红巾?开到鸭绿江边的不过万人,我军打下东牟山,留下几千人防守,足可掐断双城支援辽阳的道路。”
“几千人?双城可有红巾数万。”
要打辽阳,辽西、广宁、辽南、双城各地,必须一一照顾得到,纳哈出早有对策,他冷笑一声,道:“数万人又怎样?本相只需两个人,就叫他自顾不暇。”
“谁人?”
“名叫赵小生,卓都卿。”
辽王阿扎失里识得,闻言道:“赵小生?可是前任双城总管府的总管?”
“正是此人。”
数年前,高丽攻打双城,蒙元总管赵小生、千户卓都卿,两人战败逃走,去了海阳一带,图谋反攻。几个月前,邓舍又从高丽手中打下双城,高丽人反攻,洪继勋星夜回救,更曾路过海阳,赵小生和卓都卿深感危险,见邓舍坐大,自知没了机会,索性遣派使者,联系上了纳哈出,愿为前导,奉上双城。
“本相命其二人,联络合兰府等地女真,约定了时间,十日后,即起兵作乱。到那时候,小邓后院失火,他还顾得上辽阳么?”
众人闻言,不由大笑。辽王阿扎失里道:“相爷妙计。”叹了口气,道,“可惜小邓把守甚严,我军的使者没法见着高丽王,若是不然,再加上高丽反扑,一鼓作气,平定高丽北部,也不在话下。”
纳哈出哼了声,道:“即便联系得上高丽王,也不能联系!双城本我中国土地,管他高丽何事?前番打我双城,只是一直无暇,待收拾下老关个土贼,再给他高丽好看!”
至此,纳哈出的计划清晰托出。趁关铎全力以赴打盖州,先用内应瓦解盖州的红巾主力;然后用张居敬、世家宝、搠思监、合兰府女真分别缠住沙刘二、潘诚、邓舍;接着集合诸军、诸部,倾巢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攻下辽阳。
辽阳阿扎失里抚掌称赞,道:“辽阳既克,擒获关铎;沙刘二、潘诚其心各异,没了关铎的龙头,内部必然生变。我辽西、辽南、搠思监、沈阳诸路大军发动,如网困虫,刘、潘二人可剿、可抚,不出一月,辽东可定。
“辽东一定,大军转而南下,过鸭绿江,以赵小生为先导,有女真内乱,小小双城,传檄则平。”
众人起身拜倒,道:“相爷神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一轮红日下,辽东大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两三方尔虞我诈,生旦净末丑,万里江山如画,看风流人物,无数英雄各逞手。大堂上,纳哈出昂然直立,想到得意处,仰头大笑。
——
1,蒙古人的传统,由幼子继承家产。
“蒙古习俗,由正妻幼子继承父亲的家产。”
“夷人分析家产,大都厚于长子和幼子,如人有四子,伯与季各得其二,仲与叔各得其一,如女子已聘而未嫁者,遇父母殁,亦得分其家产以归,若已嫁之女,不过微有所得耳。”
2,斡赤斤分民所得独多。
一说得五千户,一说与其母合得一万户。
3,腰间系着彩带。
蒙古人穿袍服时,一般要在服外系一条称为“腰线”或“系腰”的彩带,“又用红、紫帛捻成线,横在腰上,谓之腰线,盖欲马上腰围紧束,突出彩艳好看”。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19 抉择 Ⅰ
邓舍筑营第四天,太子河,对岸。
一个哨探仓急地打马近前,摆渡的军卒迎出来,问道:“怎么了?”那哨探没有回答,跳下马,跃上船,只一个劲儿地催促:“快,快,快。”
军卒不敢多问,稍顷过河,不等船只停靠稳当,哨探抢步上岸,一路飞奔,将到辕门,展开手中的小旗,高高招展,叫道:“十万火急!重大军情。门内兄弟,速速开门。”
但凡有重要军情,哨探允许营中驰马。他奔入辕门,早有人送上马匹,马蹄的的,瞬时间击开了安静的军营。无数的士卒探头相望,大小的军官一起注目帅帐方向。
那探马入了帅帐不久,很快,帐前战鼓敲响,鼓声沉闷、短促,便如一阵惊雷,在大营的上空滚滚而过。
士卒们交头接耳:“聚将?”有人道:“看来有仗要打了。”有经验的军官都知道,往往聚将之后,必是点兵,不够资格前去帅帐的,纷纷约束部下,禁止其喧哗、乱动,低声的喝斥声此起彼伏。
聚将鼓响,三鼓不到者,杖一百。
邓舍升堂坐帐,暂任的军法官毕千牛按刀旁立。亲兵侍卫执起枪戈,对面排开,一个个面目严肃,挺胸直立。肃杀之气,充盈帐内。邓舍沉声道:“开帅帐。”
毕千牛传话:“开帅帐。”
两个帐门口的侍卫,一左一右,拉起遮挡的帐幕,同时发力,打开了帅帐之门。此时正值午时,帐外的阳光刺目而耀眼,白茫茫顿时闪亮一片。
一鼓歇,近处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数到;二鼓歇,远处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数到;三鼓歇,营外、河边驻防的军官,百户以上者尽到。
帅帐甚大,容纳数十人没一点问题,诸军官按着所属千户的次序,排好队伍,站定。邓舍扫了眼,道:“点将。”
毕千牛传话:“点将。”专有点将官,掌职军官花名册的,翻开来,依照顺序,一一点名,被点到的军官出列应诺。几十个人名,点的很快,那点将官回奏:“百户以上军官共计六十四人,俱到。”
毕千牛传话:“禀大将军,百户以上军官共计六十四人,俱到。”
邓舍点了点头,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他轻轻说道:“清场。”
帐内商议军机,帐外百步之内,不得有人站立。毕千牛转身,高声传达:“清场。”帐内外的亲兵、侍卫尽数退下,在规定的距离外,绕着帅帐组成个圆形,牢牢护卫。
“带哨探。”
毕千牛亲自引出哨探,跪伏地上,先朝邓舍叩头,继而面向诸军官站起。邓舍言简意赅,直接点出主题,道:“诸位,沈阳敌情有变,具体情况,请这位兄弟给大家讲讲。”
自上次整军以来,他一直坚持严格的军纪,通过持续不懈的努力,真正做到了令行禁止。沈阳敌情有变的情报,不可谓不重要,但是诸军官没一个人开口说话,最多,熟悉的人间眼神交流一下。
帐内鸦雀无声,那哨探道:“回大将军,回诸位将军,小人昨夜换班到的沈阳。在城外伏了一夜,今早黎明,见有鞑子的异动。一部约三万余人,出了东门,往东牟山方向开进。”
说完了,又行一礼,邓舍挥手命其退下。他抽出马刀,吩咐毕千牛:“地图。”
毕千牛取出地图,悬挂后壁,邓舍提刀近前,大略地看了眼,挥刀指向沈阳的位置,道:“这里是沈阳。”又顺着往东,指了指东牟山,他接着道,“沈阳二十里外,东边,此处是东牟山,驻扎了潘将军一万五千人。”然后从东牟山折向西南,沿着太子河向下,停在一个画着营帐图案的地方,道,“东牟山西南,三十里;距离沈阳四十里。太子河边,这里是我军所在位置,五千人。”
他收回马刀,嘡啷一声,将之入鞘。回转过来身子,面对诸人,他问道:“昨日我得辽阳军报,盖州攻坚战已经打响,值此关键时刻,鞑子忽有此举,其意不在潘美,而必在辽阳。我军该何去何从?鞑子有三万余人出城,我军只有五千,是去救援潘美?或是回军辽阳?救援潘美的话,怎么救?召诸位来,所议者,此两事也。”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撩起披风,扶着马刀坐下,道:“有何想法,尽请畅所欲言。”
邓舍得哨探回报时的第一反应,不是紧张,反而是长出了口气。他筑营太子河边三四天了,盖州的战事也打响了,沈阳要是再没一点动静,那可就真的诡异了。该来的,总会来;总比该来的,它偏偏不来的好。最起码,叫人松了口气。
但至于对策,说实话,他还没有成算。洪继勋、文、陈、赵过、张歹儿等,都不在他的身边,出谋划策的人太少。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所以,他当机立断,干脆召集诸将,集思广益。其实,要说到集思广益,这本来就是他的一个长处。
河光秀头一个发言,摸了摸嘴上的假胡子,他道:“将军,敌众我寡,如将军所言,我军只有五千人,而沈阳出城军马三万余;而且,沈阳距离东牟山只有二十多里地,其城内的援军半天可到,我军即便去了,也是送死。”
邓舍问道:“你的看法是?”
“撤回辽阳。……,也如将军所言,纳哈出打东牟山,其意必在辽阳。对我军来言,最好的上策,不外乎凭城坚守。”
一人迟疑,道:“河万户所言有理,但是,将军,关平章派咱来此,就是要咱做为东牟山呼应的,不战而退的话?”
杨万虎嘿了声,道:“是叫咱做呼应,不是叫咱送死。咱才五千人,鞑子三万,怎么救?沈阳是黎明时分出的军,料想此时,早已开到东牟山下,没准儿两边已经接仗。将军,咱现在去,能起到什么作用?小人以为,老河说的不错,早早撤军,方为上策。”他斜着眼瞧方才说话的人,道,“俺就不信,咱就算不战而退,回去了辽阳,关平章他还能怎样?总不能咬了咱的屌去?”
邓舍沉吟不语,他如果撤回辽阳,关铎或许不会把他怎样,但是,撤军真的就是最好的选择么?
毕千牛道:“将军,小人以为,军是该撤,但怎么撤,需得考虑清楚。”
“噢?”
“就不说关平章的军令,只那潘美,可是潘平章的义子。咱要是不救,被他得知了,怕不太好说吧?”
“你的意思是?”
“不如派支偏师,即刻前往东牟山,一则观看敌情,二则也好给关平章、潘平章两人一个交代。”
毕千牛跟在邓舍身边,知道的内情多点,考虑问题也不但只从军事角度出发。他说的,也正是邓舍顾虑的,邓舍赞赏地点点头:“说的不错。是得给潘平章个交代。”他想了想,道,“大方向暂且定下来,以卵击石、自投死路的事儿咱不能干,军是一定要撤的,但也不是现在。”
他再注目地图,正寻思间,帐外一阵嘈杂。他皱了眉头,道:“谁人帐外喧闹?”
毕千牛出去看了看,神色古怪,回来报告:“回将军,却是方补真方大人来了。”
方补真做为姚好古的心腹,也略知些关铎和沈阳交往的内幕,自筑营太子河边,连着多天又一直风平浪静。他就放了警惕,文人本性冒出来,没事儿便出去转悠,踏青访水,寻章雕句。
他不是军官,不在召将之列,也没人去通知他,才回的营,闻讯便即赶来了。帐内诸人谁不知晓他名为辎重官,实则关铎放进营中的钉子?听了毕千牛的话,无不面面相觑。
帐外的喧闹越来越烈,方补真在哪儿嚷嚷:“老子辎重官儿,怎么就不是军官?……什么?百户以上的才有资格?狗日的百户才几品?老子的官儿是几品?为什么老子就没资格?哇呀呀,你这厮,速给本官让道,迟得片刻,小心本官可就要喷你了!”
邓舍叫声苦,他只顾了琢磨军情,却把这货给忘了。百般无奈,他只得传令:“请方大人进来。”心想,“暂不撤军的决定,反正已经定下。他真要咱往东牟山硬顶的话,最多,戏演的真些便是。”
方补真整了衣冠,昂头阔步地进来,乜视帐内诸将一眼,朝邓舍长长一揖,道:“卑职归营,闻听将军召集诸军官,不知为的何事?”
邓舍咳嗽声,道:“方大人请坐。”帐内多人,除了邓舍,都没座位。邓舍请他坐,是特别优待的意思。毕千牛搬了坐塌过来,方补真也不谦逊,毫不客气地坐下,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邓舍,等他回答。
邓舍道:“适才有哨探回报,沈阳的鞑子有些异动。”将哨探的话,一一重复,方补真闻言大惊,道:“那纳哈出,……”话一出口,觉得不对,赶忙把后半句缩回,猛地站起来,道:“鞑子一到,东牟山必然不保;东牟山一失,辽阳力单;辽阳力单,则我辽东危矣。将军不赶紧救援,还在此开甚军议?卑职虽儒生,也知兵贵神速。”
不等邓舍答话,他追问:“情报可送去辽阳了?”
邓舍道:“接报当时,我已经派了人,往辽阳去禀告平章大人了。”方补真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环顾周遭,问道,“大战在即,诸位不赶紧回营准备,还立在此处作甚?”
杨万虎瞥了嘴,啐了口,道:“将军尚且没有下令,你个小小辎重,也敢妄言军机么?”
“你!”方补真戟指大怒。
邓舍打圆场,笑道:“方大人勿急,出军肯定要出的,东牟山一定要救的,但是,鞑子有三万余大军,我军只有五千。怎么救,需得好生商议。孙子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在没有把握之前,就仓促行军、开战,这可是兵家大忌。”
方补真压下怒火,气愤愤坐回,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潘将军夺下东牟山,至今有近十天,内外沟壕、工事,想必早搭建的稳稳当当。计算兵力,潘将军部有万五千人;攻山的鞑子只是他的两倍,我可以断言,短时间里,东牟山可保无虞。”
“短时间?有多短?”方补真很较真地问道。
邓舍想了想,道:“只要沈阳不增派兵力,至少三日内,东牟山不会有事。”
“三天?”对邓舍的判断,方补真还是很信任的,毕竟他名声在外,论其以往功勋,也算个名将了,“沈阳若有援军呢?”
邓舍的思路,渐渐清晰,他道:“我认为,沈阳派遣援军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
邓舍笑了笑,道:“东牟山距离沈阳二十里,距离辽阳也不远。换了方大人是平章大人,面对沈阳一再出军的情况,你会做出何种对策?”
方补真一点就透,道:“其一,也派援军,与鞑子野战东牟山下,缠住鞑子主力;其二,调广宁等地主力,甚至可以从盖州回师,趁其城内空虚,直捣沈阳,灭此毒瘤。”
“不错,相比盖州,沈阳的威胁更大。纳哈出如果敢这么做的话,平章大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所以,我认为纳哈出再出援军的可能性不大。”
“就算可能性不大,三天的时间,我辽阳方面,怕也来不及遣派出一支援军。要知,除去打盖州的部队,现在城中只剩下两三万人,自保不及,没有余力。”
方补真来之前,有关铎的密令,沈阳一旦有变,务必要求邓舍全力支援东牟山。东牟山只要不丢,辽阳就安全。他越想越急,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看邓舍稳坐不动,他道:“将军,事已至此,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你还在等什么?”
“敌情不明,不可不慎重。”
“将军是觉得你这五千人不够么?鸭绿江边,郑三宝、陈虎的一万人,难道就不是人么?鞑子三万人,既无援军;我军加上潘美的万五千人,也刚好三万,正好势均力敌,且我有东牟山在手,里应外合之下,区区鞑虏,唾手可灭!”
邓舍岂会没有想到陈虎?他只是不愿在摸不清局势的情况下,就草率地把自己的精锐,变成关铎的炮灰罢了。方补真既然提起,也不好避而不谈,他笑道:“鸭绿江距离我军百十里,即便联合出军,也要先联系上再说吧?”
“那将军有无联系?”
“信使与给关平章送信的使者一起,早已出营了。”邓舍一边回答方补真,一边回想起方补真适才的那声惊叫,第一句话说出的,竟是“那纳哈出……”四个字,而不是首先念及东牟山的危险。细细品味,似有玄机。
他下意识地往地图上看去,忽然想到了一个蹊跷地方。得知沈阳出军消息以来,几乎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判断纳哈出之意当在辽阳,这个判断应该是正确的,明眼人谁都可以看出。辽阳大军出城,此正趁虚而入的天赐良机。
问题就来了,他纳哈出怎么挑的时机就这么好?他怎么就知道关铎要打盖州?自然,辽阳军马调动,瞒不过纳哈出的眼睛,可再联系到早先时节,潘美轻松取下东牟山,此时回想,极其可疑。不像是两军交锋,倒像是纳哈出拱手相送也似。
如今品味,莫不成纳哈出当初的目的,就在瓦解关铎的警惕,好让他放心出城,去打盖州?
邓舍想不明白。他转念再想,辽阳虽然主力出城,城中尤有人马两三万,粮草充足,即便遭困,坚守段日子不在话下。纳哈出他怎么就把握,一定能打下辽阳?盖州高家奴不过两三万乌合之众,他就不怕,毛居敬迅速将之平定,携主力倾力回援?到那时候,便如方补真所言:里应外合,区区鞑虏,唾手可灭。
他怎么就这么有信心?
邓舍依然想不明白,其中疑点重重。唯一可以确定的,纳哈出必有后手,他想起了一句话:静伏合渊之底,动欲九天之上。
“将军说甚么?”
邓舍回过神,他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改变了主意,疑云重重里,为保己方安全,必须尽快和陈虎会合,再做打算。他道:“我说‘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潘将军可谓善守者,然而东牟山危局,不能多作耽搁,杨万虎何在?”
“小人在。”
“即刻点派千人,往去东牟山,查看敌情,告之潘将军,我军必来援救。陈虎、郑三宝的双城军马一到,我即发军。”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20 抉择 Ⅱ
东牟山的变局,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传到辽阳,关铎半晌没有话说。对纳哈出,他本非十分的信任;但事情真的来了,也难免措手不及。
好在他也并没有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放在那一份空口白牙的假降协约上,早就定下的有补救手段。当日下午,军令发到邓舍营中。
军令上写道:“鞑子狡诈,趁我城中空虚,三万人攻山。然则,我辽阳、广宁距离沈阳皆不远,纳哈出想打我辽阳的空虚,却也需得防我军打他的空虚。故此,老夫断言,为避免两线作战、给我直捣黄龙的机会,攻打东牟山的鞑子,也就仅此三万罢了,纳哈出断然不敢再派援军。
“也就是说,鞑子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后继无力。老夫已经严令盖州方向,加快、加大攻击的速度和力度,争取短日内结束战斗,回援辽阳。请你转告潘美部,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死守不退,十天之后,必有转机。待盖州战事完毕,我军甚大有可能,借鞑子大军外出的良机,一举攻下沈阳。此战若胜,潘美部及你部,则首功焉。
“老夫忝居平章,而常常自惭,非称良相;尔等虽只总管,却年轻有为,皆为良将。月虽明亮,终将沉沦;日虽微薄,终将东升。月者,老夫也;日者,尔与潘美乎?圣天子在上,敢不自勉!
“老夫已调许人、李靖部五千人,即日出城,往你太子河边会合。会合之日,即为出军之时。另:老夫闻尔欲调双城军马渡鸭绿江、往东牟山方向运动,老夫以为,此实为十分不妥的下策。
“双城军马的作用,不应该用在救援东牟山。东牟山,癣疥也;沈阳,心腹也。猛虎出笼,岂顾羔羊?老夫业已传令郑三宝、陈虎,命其不得妄动,待来日盖州战毕,攻打沈阳的时候,才是他们跃马扬威的日子。”
邓舍看罢军令,半晌无言。
关铎的心思,表达的非常清楚。整篇军令分三层意思:其一,一切仍在掌握中,你们不要慌;其二,为了小明王,你和潘美一定要努力作战,你们好比东升的太阳,必将名扬四海;其三,否定了方补真和邓舍的提议,与双城军马会合,绝对不行。
前两层邓舍没意见,但第三层,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对双城的防备、警惕之心依然不减,邓舍虽然理解,未免有自危之感。
方补真皱了皱眉,说实话,他也有些不满。
邓舍入辽阳来,一直有他陪伴身边,邓舍的所作所为,他历历在目。就不说邓舍对他本人的态度,在明知他为关铎钉子的情况下,依然食则同食,闲则对弈,尊敬有礼,言谈甚欢。
只说邓舍对关铎的态度,不可谓不恭谨,说是言听令从也不毫为过,眼前的局势,明摆着调双城军马是最好的选择,却偏偏放弃这个选择,改用从辽阳增援这个下策,他觑了眼邓舍,心想:“就不怕伤了他的心,叫他心凉么?”
他有此一念之想,就看出他与关铎的区别了。或者说,就看出关铎为什么是关铎,而他方补真,为什么只能是方补真的原因所在了。
想法归想法,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方补真道:“平章大人分析的,甚有道理。老子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眼前的危机,未必不是将来的良机。将军,你怎么看?”
邓舍一笑,道:“平章大人高瞻远瞩,我十分佩服。就按大人的军令,我即刻再往陈虎、郑三宝处发一道军令,命其原地等待就是。”抬头望望天色,日头渐沉,道,“辽阳距此数十里,速度快的话,夜半前后,许人、李靖两位将军就该到了。长途行军,不能不休息,明日一早,我军便出发前往东牟山,方大人以为如何?”
邓舍的城府、肚量,叫方补真大为钦佩,道:“就依将军所言。”
方补真管辎重、粮草,自先退下,去做拔营行军的准备。毕千牛看他走远,附耳低声,道:“将军?”邓舍瞧了眼跪伏角落的李闺秀,挥手制止,不叫他说话,但道:“你也退下吧,传令三军,做好战前的准备。”
所谓战前准备,一则厉兵秣马,二则忆苦大会。毕千牛领命退下。他要说的话,不说,邓舍也知道。无非孤军在此,太过危险。如今局势紧急,不从关铎命令的话,外患未去,先生内乱,辽阳的安危可想而知。唇亡齿寒,辽阳一丢,双城也可想而知。
关铎也许正是捏住了这一点,才敢下达这个军令。他们两个人都是在不断地试探对方的底线,暂时来看,邓舍似乎落了下风。不过,邓舍也有计算,加上许人、李靖的五千人,两万五千人打三万人,即便难胜,败算不大,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这是其一。
第二,陈虎的军队离他不过百里之遥,万一到战况发展到无法挽救的地步,比如沈阳出了援军、或者东牟山大败等等,到那个时候,也完全可以再与之会合,没一点问题。
简而言之,局面尚不清晰,成败皆在两可之间,不必在这个时候,就与关铎撕破面皮。
最起码有一条,陈虎前次送来封军报,借扫清沿江蒙元据点,从而行掳掠、迁徙汉人之实的活动,进行的很顺利。每天都有收获,少则百十人,多则近千人。积少成多,算起来,目前为止,总共迁徙的居民,差不多也有七八千人了。
从这个方面来讲,其实不调陈虎的军队,也是有有利一面的。当然了,这个有利是建立在邓舍有把握在不调其军队、就能保证个人安全的基础之上的。
想清楚了得失,邓舍微微放下了点心。然而困入蛛网已久,渴望“提十万军,横扫天下”的念头,却又不由自主升上心头。再瞧了眼跪在地上的李闺秀,她伏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宽大的女裙,遮掩不住曲线玲珑的身体,柔嫩的大腿和耸立的*若隐若现。
邓舍知道她女裙之下,向来是什么都不穿的。方便他什么时候来了兴致,掀开裙子看可以拿来使用。“真是个合格的人性玩偶。”想到此处,回顾从她身上得到的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快感,他蓦然一股邪火蓬勃而发。
“你过来。”
李闺秀习惯性的、小狗也似,伏在地上爬了过来,爬动中,圆软的*在裙下一起一伏地动。邓舍从案后站起,指挥她:“转过去。”
李闺秀听话地转过身,撅起了臀部,邓舍掀起她的裙子,滑到纤细的腰身上面,她赤裸的臀部白嫩而挺翘,实在是她身上最美丽的地方。“你是谁的女儿?”邓舍突发奇想,开口问道,——这是他从罗官奴身上学到的,他发现此类的对话,总会引起他的兴奋。
“奴是李侍郎的女儿。”
“你现在是谁?”
“是将军的玩偶。”这话却不是邓舍教的,而是她本来就会。第一次说时,颇叫邓舍意外、并且兴奋。不知谁人调教的她,每句话,总能搔到痒处。
邓舍抚摸着她的臀部,下体的毛发被剃的干干净净,一瓣小小的菊花,红润而紧缩。他和她有过很多次了,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即便木偶,也有各自的不同,邓舍知道,也许是天生的偏好,李闺秀似乎尤喜人走其后门。每次这样做时,她的反应总与往不同。
“我是谁?”
“将军是奴的爹爹。”
邓舍分开她的菊瓣,挺身而入,李闺秀马趴地上,下意识地挺股相就,初时有些疼,没表情的脸上起了变化,蹙眉忍耐;不多时,秀美的脸上泛起潮红,忍不住开始颤声柔气。
经过的调教早深入她的骨髓,往昔高贵的千金明珠,如今毫没了廉耻,她回过头,尽量叫邓舍看见她潮红的脸,没口子地叫道:“奴的亲爹爹,你好会玩奴。奴这身肉都是你的,随你玩的高兴,奴就高兴。”
她叫的声音极大,邓舍起初的邪火渐渐下去,发现过来,倒有点不好意思,半真半假扇打她浑圆的臀部,道:“好个小贱人,叫这么大声,想叫别人都听到么?”
李闺秀恍若未闻,随着邓舍速度的加快,她身体的兴奋,逐渐唤醒了她的本能。后天压抑住的人性,逐渐从记忆的深处泛起。她无所顾忌、解放着身体,似要以此来对抗困束她的囚笼。她一遍遍地只是叫道:“奴是爹爹的小贱人,奴就是小淫妇,爹爹玩的奴好爽。”
邓舍往帐外看了眼,他其实过虑了,红巾不说,就拿双城的文、陈等人来讲,白日*、帐内肉仗之类的事儿,谁没做过?今天不知明天事儿,类似的放纵实属正常,尤其大战在即,或为减压、或为死前先过瘾,往往成倍增加。
他终究面皮薄,转回话题,重问她道:“你是谁的女儿?”
“奴是李侍郎的女儿。”
“李侍郎是谁?”
“上都留守官儿。”
“你的母亲又是谁?”
“李阿杨。”
邓舍渐觉难耐,问道:“你叫这么大声,是不是也想叫你的爹爹娘亲也听见?也看到?”
李闺秀怔了怔,邓舍明显感到她的身体忽然一颤,呻吟声音一点点减小,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在排斥什么。就连邓舍轻拍她的臀部,催促她往上挺动的暗示,也置若罔闻。这是从没见过的,邓舍奇怪地抬起头,看到了她迷离而茫然的眼睛。
她就那么趴在地上,玉臂撑着地,回着头,以一种少女的姿态,看着邓舍。她从没对过焦的眼神,茫然而混乱,又慢慢清晰,挣扎着,但最终重归茫然。
邓舍看到,其中有一点点的闪亮,他揉了揉眼,看清楚了。那是晶莹的泪水,一点点地滑落,顺着她花瓣似的面颊,便如露水,清澈、干净、纯洁,叫人悸动。他仿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噢,邓三;噢,十年间铁与血的挣扎;噢,无数的流民;噢,无数的家破人亡;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噢,这该死的乱世。邓舍羞愧了。“我在做些什么?”他问自己。若不曾与她相识,他不会产生同情。若仅仅只见一面,他不会放下冷酷。
然而,他相识了她,也许是强者对弱者的软弱,或者是男人对少女的可怜。抛去敌对的立场,她仅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羞愧难当。“我该怎么做?”他找不到答案。
他颓然抽出,坐倒位上。李闺秀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离开,身体的蓦然空虚,叫她感到一点难受。她看着邓舍的脸,以孩子般的无邪、以玩偶的茫然,注视着邓舍复杂的眼神。她有些心跳,她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她不止身体空虚,她真正的、感到了、一点难受。
她本能地转过身,爬到邓舍的面前,想要帮他吮吸干净。邓舍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不,不需要。”
“沾的有水儿,它很脏。”
“脏的不是它。我累了,让我歇会儿吧。”
李闺秀探询似的,看了会儿他的眼睛。邓舍没有看她,望着帐外。她像没了主人的小猫,惶恐不安地竖着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帐外士卒们在准备战争,刀剑碰撞的声音,此时听来,竟给了人安详。
她渐渐安静下来,试探着把头放在邓舍的腿上,小心翼翼地偷偷注意邓舍的反应。邓舍低下头,她吓了一跳,但她看到邓舍向她笑了笑,邓舍道:“枕着吧,枕着吧。”
她放下了心,一种奇怪、陌生的感觉环绕她的身边。她嘟哝了句什么,伏着头,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战争,战争。提十万众,纵横天下。我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那种酣畅?只是为了那种生杀予夺?又或者,只是为了保命?关铎问志的场景,再度泛上邓舍脑海。
我那天说的志向到底是什么?关铎说的不错,人该有自己的志向,我的志向,该是什么?他想起了陈虎屠双城;他想起了平壤城下,他下令掠城三天;他想起了逃亡途中,村中惨死的小孩。
他似乎渐渐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善水者,多溺于水;善战者,多亡于战。他似乎渐渐陶醉在百战百胜的威名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越来越变得冷酷和铁石心肠,他想:“我忽略了什么?”
入夜不久,先期出发的杨万虎,送回军报。他已到达东牟山外,鞑子围山正紧,数里之外,可闻火炮声响。并与潘美联系上了,鞑子攻势虽厉,凭托早先筑建的工事,正如邓舍的判断,守个两三日,没一点儿问题。
但是,水源被元军占据了,潘美的原话:“山上储水,只足数日所用;三日内,援军不到,东牟山难保。万五千将士,望将军如赤子之望父母,请将军速发援军,非救本将也,为万五千讨鞑虏之忠勇也。”
夜半,许人、李靖赶到了河边。
邓舍简单把军情做了一个讲解,许人带来有关铎亲笔的另一封军令,除了再次强调军到即出发之外,将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邓舍,以许人为副将。毕竟,邓舍是名义上的东路军主帅。
邓舍没有废话,直接下令就地休息,三更造饭,五更出发。
午夜,深沉的夜空上,云卷变幻。邓舍走出帅帐,登高远望,夜色中,辽阳、沈阳两不见,只有远处的东牟山,隐约可见一点,耸立在广阔的旷野上,黝黑沉默,一言不发。
那里,有四五万正在拼死的交锋。它牵动了辽阳、沈阳、双城,辽东所有的势力。每一个权势人物的视线,这一刻,都在注目此地。邓舍悠然而想:或许,整个辽东战局的转变,就在此处了。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21 抉择 Ⅲ
战争总是这样,爆发总在预料之外。与元军接触的时间之早,大大出乎了邓舍的意料。
就在邓舍距离东牟山还有十里的时候,元军分出了一支人马前来阻截,人数不多,大约四五千人,但全部是骑兵。
“周近地势开阔,正适合骑兵纵横。将军,鞑子的意思很明显,以少部精锐阻截我军前进,继而主力加大攻打东牟山的力度。我军必须及早将来敌击溃,否则,一旦东牟山失陷,鞑子主力腾出手来,我军必陷入两线作战、落入敌人包围之中。”
说话的是许人,自关铎起兵,他就一直追随左右。数年间战功迭立,由一个小小的士卒,累功为今日的万户,作战的经验非常老道,可以说,他是真正的“猛将拔于卒伍”。
邓舍骑在马上,并腿而立,远望前方。军队从五更急行军到现在,士卒的体力消耗很大,仓促应战,肯定不是元军骑兵精锐的对手。他问道:“杨万虎部,还能撑多久?”
“杨将军部只有千人,尽是步卒。末将看,至多再坚持两刻钟,就很了不起了。”许人凭借自己的经验,回答道,他奉有关铎的命令,在不影响大局、有利战事的情况下,他必须服从邓舍的命令,强自按下心中的焦急,他急切地对邓舍道,“我军初至,阵营未成。末将适才凭高观看,来袭的鞑子骑兵,堪称精锐,绝非寻常探马赤可比。将军,请速下决断。”
战鼓如雷,绵绵不绝。远方东牟山下,炮声震天;数里地前,杨万虎部拼死搏杀之声,隐约入耳。
邓舍沉稳自若,他眺望片刻,道:“令:哨探放出十里,重点巡弋我军左、右翼以及后方。”
“左、右翼?”
“杨万虎部比我军来的早,他军少而鞑子不拦他;我军一到,我军多而鞑子就发动攻势。鞑子分明蓄谋已久,打的主意是围点打援,需得谨慎提防,小心为上。”是以,派遣探马为第一要务。
自有人接令而去。
“下步该当如何?”
“令:传杨万虎,坚持一个时辰,本将给他奇功;三刻钟,大功;两刻钟,无功;不足两刻钟,提头来见。”邓舍转头左顾,“监阵何在?”
一条昂藏大汉跃步跨出:“末将在。”
“引百人向前,监阵杨万虎,敢退一步者,斩!奋勇向前者,赏!”临阵对敌,激励将士用命的手段,千变万化,不外乎赏罚二字。宁叫将士惧己,不叫将士惧敌。
监阵官领命而去。
“令:前锋我部,扎车营,火铳手、弓弩手、盾牌手居前,做第二道防线。”邓舍所部,大半步卒,骑兵只有许人、李靖带来的千人上下。步卒对抗骑兵,没什么好办法,凭坚、用长兵器而已。
“用三叠阵,长枪手、刀斧手居次,短兵在后。”邓舍叫过来方补真,道,“收拾军中银钱,尽付监阵,开箱子、摆在我军阵后,杀敌不退有功者,立赏!”
他调度得当,命令一道道传下,许人、李靖自问,换了自己,也做不得更好,自是无言,分别前去调动部队,安营布阵。
早先行军路上,邓舍就防的有元军突袭,做过了准备。首先,各兵种行军次序,按的就是三叠阵;其次,随军重车皆在两翼、前锋。凡事预则立,如今布置起来,很方便、很快。
前队驻扎,重车提前;川流不息的士卒,老兵们行若无事,新卒们面带彷徨,在军官们的压制、喝斥下,姑且还算有条不紊。
代表车的龙旗、弓弩的狗旗、盾牌的羽旗,缓慢而不停断地向前移动;紧随其后,则为代表枪戈、刀斧的旌旗;每一处旗帜,都代表了不同兵种的集结地点。士卒们布阵的人流中,邓舍打马上了高地,观望左右地形。
下午的阳光,很炙热;正前方是轻盔轻甲的元军骑兵;身后左右是一望无际的红旗、红袍。人、马踩踏出的烟尘,漫漫天天,呛入鼻中,邓舍忍不住咳嗽几声。
左边很远的地方有一条河,阳光把它晒成了一条晃眼的白带子;右边十里外的东牟山,巍峨高耸。河水和山之间,是一处大致开阔的地带,河边有点草丛,依次向左,略微几丛灌木,偶尔有点丘陵,夹杂了数间破败的农舍,本为田地的位置,早成了废弃的荒野。
“拿旗来。”邓舍伸手,问毕千牛要过来绣着飞鸟的大旗。按照关铎的军制,飞鸟旗,代表骑兵。
毕千牛双手送上。丈余长的旗杆,握在邓舍的手中。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举旗、叫过李靖,两人驰马奔下,他高喝:“大宋的勇士们!”
骑兵们望旗而聚,邓舍奔驰他们的阵前,鼓足力气,扬声大呼,他道:“我大宋铁骑,驰骋淮上、啸傲两河、奔腾华北,远赴塞外,大小战百余,何尝有过一败?凡我飞鸟旗到处,鞑子无不望风披靡!
“圣天子百灵相助,我大宋天威,名动江南。上至虏酋,下至妇孺,谁人不知?你们,都是战无不胜的勇士。而竟有丰州一败,痛尤至今!男子汉大丈夫,岂有遇到耻辱却不想报仇雪恨的?
“今日,鞑子虽多,统属不一,胜不相让,败不相救。他们的勇气,怎能与我们相比?此正大丈夫报仇雪恨、建功立业的机会!今日,你们想报仇么?”
众军大呼:“喝!”
“想用他们的血,来洗刷我们的耻辱么?”
“喝!”
“想用我们的血,来映证我们的光荣么?”
“喝!”
“十个月前,是谁烧了他们的上都?”
“我们!”
“今天,是谁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我们!”
“拔出你们的刀!扬起你们的剑!催动你们的骏马!跟在我的身后,旗帜举向的方向,让我们的马蹄永不停下!”
众军睚眦欲裂,拔刀出剑的声音,响彻阵前。
邓舍高呼:“灭此朝食,同饮烈酒!”
李靖追驰其后,扬刀高呼:“灭此朝食,同饮烈酒!”
众军马蹄催动,扬刀高呼:“灭此朝食,同饮烈酒!”
千人铁骑,追随在飞鸟旗和邓帅的帅旗之后,滚滚如龙,杀气凛然,气冲云霄,绕过布阵的步卒,穿插向阵地的左翼。师左次,无咎。邓舍此举的目的,便在与元军争夺左翼的优势。
气势如虹的骑兵,掠阵而过。邓舍举旗疾驰的英姿,令所有的士卒,尽皆神驰。这其中,就有方米罕。
邓舍临来辽阳,应洪继勋、文华国、陈虎等人的要求,加带了一千人的汉卒,方米罕是其中之一。平壤血战,他砍了两个人头,论功升至十夫长,距离他每天有肉吃的志向,又近了一步。
他是长枪手,按命令调在前阵。直到邓舍远去,他才收回视线。在他的面前,车阵大致已经布好。车阵后是盾牌手,盾牌手后是火铳手和弓弩手,再往后,就是长枪手了。
他的九名部属中,大多经历过战阵,杀过人的有三个。习惯了杀伐,他们又坚信邓舍战无不胜的功绩,所以,虽然面对的是一场非预期的遭遇战,并不十分的紧张。
不过,有一个问题,他们却不得不担忧。一人问方米罕:“头儿,信得过他们么?”说着,他向左侧撇了撇嘴,负责防守那里阵线的,是许人带来的红巾。
方米罕年龄虽小,杀的人多了,自有剽悍,他漫不经心地朝左边看了眼,道:“又不是没以少胜多过,用不着他们,咱也能打赢。”
“砍一个人头赏多少银子?”
有人嘲笑:“就你那瘦猴样儿,还指望赏钱?有命拿么?”
见惯了生死,他们对这类的话并不忌讳,打赢了,有银子,快活快活;战死了,一条烂命而已,乱世人命不值钱,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赚的了,也没甚可惜。
那瘦猴呸了声,道:“老子打定州,一人砍了十个脑袋,瞧不起人?”
他明显在吹牛,先前说话的人道:“十个脑袋?大将军赏罚分明,咋就没升了你做百夫长呢?砍的?老子瞧,你是拣的吧!别说你爷没提醒你,冒功可是要砍头的。小心大将军听见,丢了你吃饭的家伙。”
“铁牛,你!”
那铁牛左顾右盼,叹了口气,道:“可惜没树。”
有人凑趣,道:“怎么?”
“猴子爬树啊,……诶,爷这儿有香蕉,你吃么?”那铁牛提了提裤子,捂着裤裆,一本正经地问道;没等瘦猴答话,唱起平时编来戏弄他的歌谣,“低头吃个大香蕉,啦啦啦。”
瘦猴羞恼成怒,就想跳过来揍他,方米罕一直微笑着听他们斗嘴,这会儿伸手将他拽住:“别动!真不想活了么?阵型已定,你还敢乱阵?”
巡查的百夫长,恰好从他们的阵前走过,冷冷看了一眼,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走了。瘦猴大出了口气,道:“佛祖保佑,希望没被那冷面鬼看见。”
前边交战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方米罕翘起脚,手搭凉棚,远远望去。杨万虎部似乎已经抵挡不住,鞑子锋锐的旗帜,深入阵中,马蹄震动着地面微微发颤,时不时有惨叫声,血和肉模糊飞扬。方米罕大叫一声:“好!又砍掉一个鞑子骑兵。”
那铁牛赞叹:“杨将军真不愧我军中一虎,……瘦猴,杨将军挡了多久了?”
“咱阵都快布好了,没一个时辰,也总有三刻钟了吧?”
“那最少是个大功了,打完这一仗,少说再升一级。”铁牛对具体的赏罚规定并不太清楚,想当然的臆测道。瘦猴也不清楚,但这并不耽误抬杠。
方米罕又看了会儿,道:“别吵了,鞑子越突越深,快轮咱们了。”他顿了顿,视线一一从兄弟们脸上走过,道,“瘦猴,说归说,一定要小心。别忘了,你娘还留在双城,等着你去养呢。……铁牛,你的功劳快到了,再砍个人头,也是个十夫长;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年,你就够钱回河北去找你弟弟了。”
方米罕还是很有心眼的,他没读过书,一样知道爱兵如子,只有这样,兄弟们才会给你卖命。他一个一个提醒了众人,众人沉默片刻,铁牛家本有十亩地,后来奉了圣旨,被地方官儿生生将之圈给了一座喇嘛庙,就此成了流民,流浪至河北,遭遇兵乱,父母双亡,兄弟离散。
他咬牙切齿,道:“狗日的狗鞑子,杀一个够本,砍两个赚了。”
左前方蓦然爆出一阵喊杀,众人急忙去看,见是鞑子分出一支军,阻挡邓舍。只见邓舍的帅旗停也不停,一往无前,瞬时间,深入鞑子阵中数十米,帅旗和飞鸟旗如入无人之境,一时间鞑子人仰马翻。
方米罕欢呼喝彩,道:“大将军勇!”
右边又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扭头去看,见是许人,引着百十亲兵,响堂堂奔马驰近,带起一路尘烟。邓舍去突阵,暂时将指挥步卒的权力给了他和杨万虎。
“杨将军要撤,全军都有:列阵!列阵!”
枪戈方阵中,各士卒前后、左右都有一定的距离。按照常理来讲,“凡卒一人居地,广纵各二步”,约折合三米左右。但在面对优势骑兵的时候,这个阵型可以灵活变化,间距可以缩短,改成更为密集的枪林。
“都别慌,都别慌。”
几支熟悉的旗帜,摇曳着从阵前、经右侧向后撤走。
“好,杨将军顺利撤退,绕营向后去了。”
元军的马蹄声,近了、近了。
“稳住、稳住,前有车阵、盾牌、火铳、弓弩,鞑子不死千人,过不来!”
方米罕和其他的十夫长一样,一边轻声安抚部属,一边看着许人驱马奔了前阵:“许将军往前了,车阵顶住!”
几个千夫长,或者随着许人一起冲前,或者留在原地,观望战况。他们吩咐了几句,战鼓擂起,震动地众人心跳加快,百夫长们闻鼓而动,声嘶力竭:“竖枪!支戈!”
方米罕、铁牛、瘦猴等,绷住了嘴,枪戈支在地上,猫着腰,几乎与命令传下的同时,做好了接战准备。马蹄滚滚,众军回望,适才退回阵后的杨万虎,赤着上身,举着大斧,卷了数十悍卒,再度杀回阵前。
他嗔目高喝:“大将军何处?”
数十悍卒回声:“左侧阵前,突入鞑子阵中百米。”
杨万虎再鼓勇高喝:“众军,大将军何处?”
邓舍浴血在前,亲身犯险;方米罕热血冲头,众军齐声回应:“左侧阵前,突入鞑子阵中百米!”
第一波的元军骑兵,冲到了车阵之前。肉搏厮杀,即将到来。
——
1,旌旗。
即在杆端扎有五彩羽毛的旗。
2,师左次,无咎。
位于左侧或驻扎在左方,则安全。引申为:后退防卫,暂避锋芒。
古代战争,士卒通常左手拿盾,右手执刃,因此,当与敌对杀,特别是狭路相逢的时候,当然应靠近左侧的坡坎或崖壁,迫敌位于自己的右侧,便于左手格挡,同时右手执兵器击杀。
“师左次,无咎”,在衍化发展中,成为居住、宿营和礼仪的原则,如《老子》中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等。
3,凡卒一人居地,广纵各二步。
太白阴经:“卒间容卒,相去二步”。《武经总要》:“凡卒一人居地,广纵各二步”。约折合三米左右。也有人认为:“两名战士的间距为1.84米。”
间距可以缩短:韩世忠曾大败金兵,他采取的一种战术,就是以万人执斧,并列前进,从而败敌骑兵从两翼的冲击。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22 渔翁 Ⅰ
步卒对阵骑兵,所倚仗的只有两样东西,勇气与纪律。邓舍所部,不敢说“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但有杨万虎这等猛将在前激励,有雪亮亮的监阵屠刀在后虎视,短时间内,可以打包票,绝对无事。
天上的日头,为云层遮掩,天地间为之一暗。
邓舍的身上溅满了鲜血,他手中的长枪早折了枪柄,换了马刀在手,人挡杀人,佛阻杀佛。呼啸的风声耳后过,鲜艳的血绽放出朵朵的花瓣。敌人濒死的惨叫,他已听的麻木;残肢横飞的沙场,马蹄轰隆如雷。
“杨万虎何处?”
毕千牛拼尽全力,牢牢跟在邓舍的左右,避头闪过一支远处射来的箭矢,他嘶声高叫:“刚刚退了!”
“如今几时?”
“将近卯时。”
邓舍分心二用,略微计算,杨万虎坚持了三刻多钟,虽有工事相助,也算是难得的成绩了;他用一千人对付数千铁骑,估计伤亡不小,再难堪大用。战斗还在继续,胜负仍未分明,“必须尽快抢占左翼!”邓舍总觉得,元军派出阻截己军的部队,不会只这几千人。
“注意后方哨探警旗,但有变化,立即告我知道!”邓舍吩咐过毕千牛,马刀上挑,挡住对面刺来的矛戈,催马转开,耍了个回马刀,手起刀落,砍落那骑兵的一支臂膀:“杀!”
毕千牛长枪跟着刺出,将那断臂的骑兵打落马下,纵马践踏,那骑兵叫了两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顿时死了。飞扬、蓬松的鲜血,迷了毕千牛的眼,他随手抹去,也一声大叫:“杀!”
邓舍注意到,他们突入敌阵很深了。两边的骑兵交缠在一起,可供腾挪的空间越来越窄,再这么下去,就不是骑兵,要变成步卒了。他当机立断,兜着辔头,指挥接替他举旗的亲兵:“向右,向右!”
以他为矛头,李靖等军官便如楔子,奔腾的铁流,硬生生折了个弯,人山马海里,杀出条血路。毕竟有些人训练不精,弯转的松散,不断有人落马,不断有人负伤。如果把两边的整体比作一个磨盘的话,那么单个的骑兵,就是之间的粮粟,积压着、搅动着。
随着他冲出敌阵的骑兵,不是很多,只有二百来人。就在步卒和骑兵中间的空地上,邓舍引着他们兜了一圈,马蹄扬起飞尘,无数的战马嘶鸣。
在他的侧面,元军和红巾步卒,两边的主力也已经交上了锋。邓舍扫了眼,车阵即要被破,火铳与弓弩几乎没停歇地如雨般,向双方倾泻。他看到了许人的大旗,竖立在枪戈阵中,屹立不动。再往后,是短兵阵里杨万虎的大旗,最后,则是河光秀殿后的旗帜。
邓舍收回视线,转目正面。数百米外,左翼的纠缠逐渐白热化。元军投入的兵力大约不足两千,己军一千余,估算双方目前的阵亡,应该差不多,都在百十上下。
“半个时辰内,必须击溃这股骑兵!”元军若有后援,若是此时绕到红巾阵后,两面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邓舍一边马不停蹄地兜着圈子,一边跃马远望。大致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两厢混战之中,怎么制胜?纵观战史,获胜者之所以获胜,除占天时地利之外,一个重要的共性,就是他们总以己军的多数,攻击敌军的少数。
战场中间偏右的位置,有一小块的丘陵,因为皆是骑兵,两军下意识地都绕开了它,乱马交枪中,一片空旷旷的,很是显眼。
战机一瞬而逝,临阵切忌犹豫。邓舍不再多想,下定主意,回顾身边,能随他杀出来的,都是悍勇之辈。一瞥之下,看见个百户官儿,长的体胖腰圆,骑着匹瘦马,肥人骑瘦马,端得可笑。
邓舍记得,此人颇是骁勇,喝问:“杀了几人?”
那百户官儿答道:“枪刺五人,手刃三人。”听口音,却是南人。
“好汉子!叫甚名来?”
“末将刘杨。”
邓舍刀指丘陵,道:“给你一百人,有没有胆子,去把那里给老子占下?”
“五十人足够。”
“好一个南蛮子!”邓舍仰天大笑,马刀回转,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条浅浅的口子,抹了鲜血,涂在面上,厉叱道:“今日死战,有我无敌!令:刘杨,引百人,半刻钟内抢占丘陵地带,以马为阵,断开鞑子前后,无我将令,一步不得退后!”
刘杨的部属很多仍在阵中厮杀,不过他自有相熟的人,选拣了有勇气、力气的一百人,发一声喊:“今日死战,有我无敌!将军死战,我等死敌。”一起拔刀,划臂,以血抹面。个个杀气腾腾,狰狞如鬼,转马自去。
“挥旗,随我来。”
邓舍第二度冲入敌阵,他们适才在外围转了两圈,马匹的速度很快,利剑一般,直刺入元军中心。这一次,他不再为杀敌而冲锋,主要精力放在了汇合阵中己军上,如此冲出、杀出、再冲入,不多时,聚集了四百多人。
阵中嘈杂大乱,毕千牛眼快,道:“将军,刘杨到了!”
邓舍眺目观看,刘杨肥胖的身材很好认,丘陵地带,竖起了红巾的大旗。丘陵地带本就没人,百十人中一半人下马,掩护着,将坐骑推到前边,连成一线,步步为营,很快钉入了其中。
阵中早先阵亡的敌我士卒不少,死马、尸体也很多,他们又互相掩护着,拉过来,搭在一起。元军主将同时发现了这个变化,猜出了邓舍的用意。混战的局势微微一静,如浪潮拍岸,一波波的元军转变了攻击方向,改而席卷丘陵地带。
任谁,也不会允许敌军的钉子,插在这么碍眼的地方。
“他坚持不了多久,……”邓舍观看远近,五百多红巾与一千多元军混战厮杀,是绝对不能再调出来的了,再调,就失去了脆弱的平衡,不是优势打劣势,只能是再度陷入混乱。
四百多人,也足够了。邓舍高扬马刀:“昔日他杀我如草;今日我杀他如草。众军,岂不快哉!”
“嗬!”
勇怯在谋,强弱在势。谋能势成,则怯者勇;谋夺势失,则勇者怯。邓舍尽智、造势不说,又以本身总管、实际上关北王的身份,冲锋陷阵第一线,要知,在战场上,主帅身先士卒的作用,是非常大的。
他虽然和骑兵们不熟,但一则威名远扬;二来骑兵的主将李靖,一直紧随在他的战马之后,无形中,起了积极的影响。
故此,他一怒之下,三军尽怒。
“杀!”
“杀!”上千条马腿放开,地面为之颤抖,云层为之消融。烈日重归高空,邓舍是由西南向东北方向进攻,下午的太阳,正挂在西边,刺目的光线,闪耀敌军的盔甲,一片片,如金属的海洋。
邓舍双目微微一闭,心中大喜。他们背对太阳,尚且受到影响;更别说元军正对太阳,疾驰的高速下,受到的影响定然更多。
这就是天时了。
灼热的太阳,悬挂西天,它冷冷地注视着,这片苍茫大地上,数千年来,从不曾断绝过的人间战争。此时的战场上,分成一大一小两片。大的一片,骑兵对步卒,元军已经冲破了车阵,进入枪戈、拒马枪阵;小的一片,又渐渐被分裂成两块,左边一块,元军多过红巾;右边一块,红巾远远多于元军,就在两块的中间,红巾的大旗飘摇不定,却始终不倒。
喊杀的声音,直冲云霄;它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再有一两个时辰,就轮到月亮接班。可这战火,连夜色也无法笼盖。一支看不清来历的军队,悄悄地出现在战场的后方,招摇的大旗,逼近了红巾步卒的后阵。
“鞑子!鞑子!”
西方敌军来麾白旗。后阵哨探拼命地拍马往回奔驰,手中的白色旗帜,舞得快要脱手飞去。河光秀手心冒了汗,他看见旗帜的尾部拖了一根数尺长的黑布,这是来敌数量众多的标志。
“骑兵还是步卒?”
掌旗官凝目瞧了哨探手中白旗片刻:“步卒。”
难怪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绕到阵后;“来的真是时候。”河光秀微微发抖地摸了摸唇上的胡须,不知想到了哪里去,那又厚又亮又黑的假须,似乎瞬时间给了他些勇气。他挺直了腰杆,潘诚蔑视的神情恍如昨日,“阉人?”他喃喃自语。
他镇定下来,面对仓急回报的哨探,面对露出地平线的元军大旗,他淡然一笑。却被亲兵看见,有一抹坚定而强大的自信,在笑容中一闪而过。
“老子是万户!”他尖利的嗓音刺入亲兵们的耳中,“传令,列阵!”文华国临阵,总喜欢说一句话,他觉得很适合眼前所用,他挥剑尖叫,“兄弟们,顶住!”他眼睛都红了,短剑指向后方,鼓舞士气,“知道不?你们不是一个人,……”他嗷嗷叫着,“你们身后,有一万虎贲!”
“传令,有进无退!”他低声耳语,“速报大将军知。”
由千户而百户,由百户而十夫长,后阵的红巾动了起来。不等他去报告,毕千牛也发现了哨探的旗语。
——
1,南蛮子。
元时,人分四等,第三等是汉人,除了北方的汉人,也包括云南、四川的汉人,又被称为汉儿;第四等是南人,即前南宋治下汉人,又被称为蛮子。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23 渔翁 Ⅱ
顺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永远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斗争,一场以少击多的战争。
后阵元军的到来,似没引起邓舍的注意,最起码从表面来看,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至于他握刀的手,有没有更加的用力握紧;或者他那坚固盔甲保护下的胸膛中,心跳有没有加快,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将军,该当如何?”
毕千牛脸色苍白,李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们感到了恐惧。每个人都知道,也许一个时辰、也许半个时辰,只要红巾步卒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最乐观的估计,天黑之前必然崩溃。
那么该怎么办?
千军万马中,邓舍惊鸿一瞥,背景是蓝天、白云;头上烈日,身后红旗。他转回头,轻描淡写地道:“杀人常事,何必骇然?”他转马,避开三四支交叉着刺过来的长枪;伸手,拽着枪身把其中一个敌人拉过来;夹在胳臂下,一刀刺入了他的脖子。
雪亮的马刀,染上一抹嫣红。顺着盔甲的缝隙,鲜血如泉,喷涌而出,瞬时间也染红了邓舍、染红了他胯下的骏马。那骑兵挣扎着、嚎叫着,邓舍不为所动,只等他彻底没了声息,才随手抛落一边,他纵声大笑,亢声戟指,喝道:“怯懦如鼠辈此等,来的援军再多,又能如何?老子眼中,多上了一盘菜罢了!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临阵对敌,岂在人多?一夫拼命、千夫辟易。邓三曾经说过,他做马贼的经验,每个男人的心中,都藏着一头野兽。放之兵法,则为将者,需要做的,只是在遇到逆境的时候,将之激发出来。
怎么激发?与其给他们希望,不如叫他们绝望。希望使人憧憬,恐惧叫人拼命。
邓舍嗔目奋声,道:“何况,众军!鞑子与我军,乃为死敌。你们忘了芝麻李惨败徐州城后,得胜的鞑子丞相是怎么做的么?……屠城一空!男女妇孺尽死。今日若败,陷入敌手,也是一死;奋勇杀敌,死于阵中,也是一死。
“人谁无一死?人只有一死!众军,是愿效妇人之死,跪地乞降,最终仍难逃人头落地,屈辱的死?还是愿做男儿之死,手刃仇敌,身染敌血,以我苍天为帐,以我厚土为床,畔有同袍相护,枕戈沙场而眠?”
众军闻言,军威立振。
邓舍驱马疾驰,横刀劈砍,不避来矢。他转顾高呼,问身后一人:“尔叫何名?”
那人不知何时丢了头盔,散发垂肩,脸上、身上血迹斑斑,马头上且悬挂了两个鞑子的脑袋。他亢奋答道:“小人王七尺。”
“好名字!”邓舍觑了眼他马上人头,赞道,“真勇士也,没得愧了七尺男儿名!”他振刀高呼,“勇士,王七尺!”
众人同呼:“勇士,王七尺!”数百人的声音合在一起,乱军战马里,如一股惊雷蓦然,震动四方。
邓舍叫道:“你的名字我们记下了!今天,你死了,他们会把你的大名,传遍军中。今日死战,但我军一人不死,尔等之英魂,万世不死!”
人都怕死,但是往往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死非其所。正如邓舍早先缅怀李成桂时所想到的,并不一定有盖世武功的,才是英雄。每个人都可以做英雄,只要他死得其所。乱军阵上,三军同呼己名的荣耀,不身临其境,难以体会。王七尺激动得嘴唇发抖,热泪盈眶:“愿以死而报将军。”
邓舍杀一人,大笑高叫:“我,邓舍!”
众军随他进一步,同呼:“将军,邓舍!”
“百夫长,毕千牛。”
“百夫长,毕千牛!”
如此这般,每进一步,或杀一人,便有一个人自报己名,随后众军同呼。邓舍不只激励了他们,沙场上这一幕,落入丘陵地带的刘杨、更远处步卒们的眼中,无不人人激动。到最后,已经不仅是邓舍他们在报自己的名字,刘杨、步卒,每一个红巾,每一个战士,人人皆报。
处处惊雷,响彻阵中。
步卒阵中的许人,骑兵队里的李靖,在这样的威势下,两个人不由心摇神驰,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许人远望,李靖挥刀,两人想道:“双城小邓,名不虚传。”
相比气势如虹的红巾,元军的士气顿时为之一落。他们仓皇、不知所措,甚至有胆小的落马跌倒,双股战栗:“长生天在上,……”
话音未落,邓舍催马赶到,微一俯身,轻巧巧砍掉他的脑袋;回马抓住落下的头颅,高高举起,正轮到李靖报名,邓舍随军同呼:“李靖!”继而又奋声喝道:“今日死敌,岂曰无友?枕以戈兮,与子同眠!”
“枕以戈兮,与子同眠!”
毕千牛热血澎湃,按捺不住,迎面的风吹着他的脸,炽烈的阳光晒着他的盔,无数的元军在他眼前晃动,他忽然产生一个错觉,好似他们只是伸着脑袋,在那里老老实实地等着他过去砍,他热血涌头,他浑身的精力,他像是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他需要找到发泄的出口,他挥刀杀敌,他曼声高歌:“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这战歌古朴而雄浑,元军骑兵大溃。
邓舍用了种种的手段,激发了士兵的勇气,毕千牛们可以盲目、可以兴奋过头,做为主将的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他可以激发士卒去死,却不能真的坐视他们去死。
因为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他第一时间感到了元军的溃退,制止住毕千牛等的继续追击,只命坚持丘陵地带至今的刘杨,带了一百多人,继续驱赶敌人。战场上,军队一旦溃逃,即使没有追兵,想再聚拢、勒令部属,也要费很大的功夫;有个一百多人去追,杀敌或许不足,防其掉头再来,足够了。
他随即转变马头,带着剩下的四五百人,疾速驰援步卒。
邓舍一边驰马,一边观望。把步卒比作一条长蛇的话,前阵正陷入苦战,后阵才刚与敌人接触。前阵的敌人尽是骑兵,尚有三四千人,已经突入了红巾的枪戈阵中;后阵多为步卒,大约七八千人,因为来的仓促,很多区域还在做临战的准备。
他注意到了一个在战场上算是初次见到的现象,后阵的元军步卒,打的旗帜居然是面十字架。
“基督徒?”邓舍随即记起,曾在有关沈阳的文档中,看到过北部蒙古诸王里,有一个的祖上,正是信奉过基督教,并且也曾在战场上打过十字架的。他不太确定,问李靖,“那是辽王的部民?”
李靖在辽阳的时间久了,对沈阳一带的蒙古部落很熟悉。邓舍问他,刚好问对了人,这位鼎鼎大名的“包打听”点了点头,他回答道:“沈阳沿边,信、信也里可温的,就、就辽王一家。”
邓舍皱了眉头,沈阳城中元军的官兵,不包括沿边部落之民;而如今辽王的部众却出现此处,只有一个解释:受纳哈出、辽王的召集而来。也就是说,沈阳城中的兵力,需得重新估算,不再只是原有的官军数万了。
李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抽了口冷气,道:“沈、沈阳沿边的蒙古部众,其中能战者,若、若是被全部召集,不下、不下五万。”
说话间,他们已经奔到了前阵,毕千牛举着大旗,高声问道:“将军,战是不战?”
邓舍心念电转,前军苦战、面对的尽是元军官兵,且皆为骑兵;而我方有杨万虎这等猛将、以及许人这等经验丰富的将军在临阵指挥,自己所带的这点骑兵,加上去,作用也不会太大。
而后军只有河光秀一人,一则对他的指挥能力,邓舍信不过;二则,抛开辽王部属为何在此不说,仓促上阵的部民,战斗力肯定不及正规军,且敌人多为步卒,准备未曾妥当,正好适合己方的骑兵冲锋。
“绕过去!”
数百人奔腾驰马,由战场的左侧,直插向后阵。沿途有几股小规模的元军骑兵,想来阻挡,在战意高昂的红巾骑兵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日头渐渐的西沉了,残阳如血,远山似铁。
放眼望去,战场上杀声一片,到处残肢断臂。穿着不同盔甲、不同服色的两边士卒,用身体互相冲撞,用刀剑互相厮杀。怯懦的,痛哭流涕;疯狂的,嘶嚎如兽。红色的、黑色的、青色的,各色大旗反复进退;绘狗的、绘羽的、绘龙的,诸般兵种纠缠不清。
邓舍的帅旗过处,看到的红巾步卒,人人振奋。阵前报名的热血,依然未曾平息;敌人死亡的刺激,更激发了他们勇往无前的勇气。毕千牛高唱着骑兵的战歌,步卒们呼应喊杀。
邓舍看到,杨万虎杀的性起,脱了个赤裸裸,提着大斧,人到处掣旗溃阵。杨万虎也看到了邓舍,奔腾的骏马被鲜血染得如此绚烂,夕阳的光线下,他那手中的马刀,亮丽如诗。
历次的战事一晃而过,杨万虎的心情无法表达。他仰天嚎叫,万军齐呼:“将军,邓舍!”
——
1,有一个的祖上,正是信奉过基督教,并且也曾在战场上打过十字架的。
忽必烈时,乃颜叛乱,他的军队曾在战场上打过十字架的旗帜。“乃颜早已私自受过洗礼,但从没有公开信仰基督教。当开战时,他认为自己的旗帜上应该加上十字架的标志。”
忽必烈并没有因此取缔基督教,他说:“基督的十字架如果没有证明有利于乃颜,那么他的真理性和正义是一致的。因为乃颜是叛主的逆贼,十字架不能给予这样的恶人以保佑。所以无论谁都不能冤枉基督徒的上帝,上帝自己是极其善良与公正的。”
2,也里可温。
元代对基督教各派的统称。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24 渔翁 Ⅲ
一马平川的旷野上,这万众瞩目,千军同呼的场面,冷静如邓舍,也忍不住热血澎湃。
他逆着夕阳,扬着马刀,骑着红色的马,在他身后,红色的披风迎风招展。如果说,整个的红巾战阵好比一片无边无际的野火,那么,他就是点燃这片火,给了他们勇气、催发他们燃烧生命的火种。
竭三军气,夺一将心;疲万人力,断千里粮;不在武夫行阵之势,而在智士权算之中。为将者,只有勇力远远不够,类似杨万虎,终其一生,充其量也不过一武夫罢了;古往今来的名将,他们超出别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正在文武兼济。
而自古兵家,兵书中所述及的道与理,往往与名臣治国有相通之处。放之远量,可将百人者、为将卒;可将千人者、为将营;可将万夫者、为将军;可将三军、提十万众纵横天下者、为将帅;由十万众而可将天下百姓者、为相。
可将将相者、为帝王。
邓舍以刀击打左臂小圆盾,骑在奔腾的马上,侧顾阵中,简单地道:“鼓!”
鼓在阵中。毕千牛、李靖及诸骑兵随之亦已刀剑击打左臂小圆盾,侧顾、奋声齐喝:“将军令:鼓!”声音绵延不绝,喝声未绝而鼓声大作。
枪戈如林簇拥间,数十条大汉站在高台之上,赤着上身,把环绕的战鼓一一擂响。商音清促,角音绵长;起初,十步一鼓;随着与元军的接近,继而一步一鼓。
面对厮杀,大声的呼喝有助缓解压力、增强勇气,河光秀尖利的嗓音,于阵前爆发:“杀!”
三军同呼:“杀!”一声鼓,一步走,一声杀。
邓舍判断的没错,对面的元军的确皆为辽王的部民。蒙古人虽然善战,但未经训练、仓促上阵的部民与年轻力壮、久处沙场的正规军相比,依然有所不如。更何况,他们骑兵很少,部落的马匹多支援给了官军,以利纳哈出随后的长途奔袭作战。在以步对步的情况下,差了不是一等。
“枪戈阵破了没?”邓舍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元军,距离数百步时,问道。
毕千牛回顾步卒阵:“杨万虎将军、许人将军的大旗依然未倒。”
邓舍无暇回头,他看到,就在对面元军阵前,有几处用旗帜掩盖住的隆起。一个元军的军官挥着旗帜,不知叫喊些什么,几十个士卒一拥而上,掀开旗帜,露出七八尊火炮。
沈阳经了纳哈出的经营,拥有的火器不少,因为火炮可守、可攻,数量尤多。这一支元军因了绕道偷袭,为了便于行军,带的火炮不多,但只这七八尊,容其肆意发威的话,近距离内造成的伤害也会不小。
邓舍俯下身,紧紧贴在马背上,呼道:“散开阵型!”
在野战中,先使用火炮进行覆盖攻击,可谓元军故技。邓舍几乎在这里就能闻到那火炮被点燃的火药味了,数声巨响,铁球飞出。两个红巾骑兵闪躲不及,正被砸中,连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发出,连人带马砸的一滩乱泥也似。
奔驰的马匹速度很快,它们皆是老战马了,对火炮的攻击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出现惊马的现象。呼吸间,驰过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外。元军没时间再去调整火炮距离。
火炮之后,当为弓弩。
距离元军百余步,邓舍举起左臂:“举盾!”
数百个小圆盾,同时举起;落日的光芒映到处,金属的盾面,顿时折射出惨烈的灿烂。对面元军阵中,七手八脚往阵前临时布置拒马枪等物的刀斧手,慌忙退下;列在第一锋线的弓箭手,随着号令拉弓开箭。
密密麻麻如蝗般的箭矢,破空袭来。好在众人马上,皆有简单的防具,绕是如此,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已有数人落马。
巡弋侧翼的元军骑兵匆匆忙忙地调集上来,试图阻挡住邓舍等人的冲锋,好给步卒调整的时间。邓舍洒目观看,迎上来的元军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约七八百人。
他心知,士气可鼓不可泄,一旦被来敌缠住,冲锋的势头遭到阻止,已经混战半日的骑兵们,必然支持不住。他咬了咬牙:“速战速决。”转望左右,他哈哈大笑,口中喝道:“天下大乱,有胆者生;无胆者死。诸君,有勇士乎?且随我习胆,如意,望封侯;不如意,但不使被他人砍头!”
飞鸟旗卷扬,四百余骑兵散而复聚,分成三支。最大的一支约有二百来人,邓舍亲帅,直扑敌人骑兵阵;剩余两支,一支由毕千牛率领;一支由李靖率领,分成小股,从左右侧插入敌阵。
元军的骑兵也是部民,他们从打猎中学来战争的方法,但缺少有经验的军官,中间又良莠不齐,老弱皆有。一时间,被邓舍打个手忙脚乱,毕千牛和李靖顺利插入了两翼,兵戈交击、战马冲撞的声音,霎那间遮住了步卒阵里的战鼓声响。
近千斤、甚至千余斤的战马,疾驰着互相冲撞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骑术不好的士卒,一撞之下,就有坠马的可能。上千人刀剑、枪戈齐举,就如两个硕大无比的刺猬,每一刻,都有双方的士卒负伤、战死、坠落。
邓舍的体力有些跟不上了,他这一世的身体太过年轻,再怎么经验丰富、斗志昂扬,也挡不住本能的乏累。七八个亲兵牢牢护在他的左右,邓舍奋力推开两支刺过来的长枪,黑云压顶似的,一团物事带着风声朝他迎头砸下,邓舍回刀招架,咔甭一声,刀断马软。
他险些掉下马来,急忙抱住马脖子,使个蹬里藏身,那物事直砸下来,坐骑求生挣扎,猛地往前一窜,竟奔到那敌人的面前。邓舍以手撑住马鞍,翻身跳将过去,正将那人从背后抱住,就以断刀插入了他的体内。
那人痛呼一声,随着鲜血的喷涌而出,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失,硕大的狼牙棒再也抓不牢稳,呼的一声掉了下来,端端正正砸在邓舍原先的坐骑上。那坐骑悲嘶了声,软绵绵跪倒地上,就此死去。
有老马贼邓三的言传身教,邓舍自幼就明白一个道理,对骑兵来说,有时候马比人重要。这坐骑与他相伴多时,彼此有了感情,他心头一痛,手上的断刀毫不留情,拔出、再插入,直将那敌人的腰畔刺得血肉模糊,随手丢落。
他大叫一声:“杀!”
毕千牛和许人成功地将敌骑分成了两半,在阵中处会合;兵分两路,一部分抵挡住敌骑后部的冲杀,一部分折马回杀,与邓舍配合,将包围住的数十元军,杀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故技重施,又包围住了相同数量的敌人。反复再三,敌骑抵挡不住,其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面容稚嫩的少年,如狼似虎的红巾面前,他们就好像瑟瑟的羔羊,很快,这股元军骑兵与先前的敌人一样,开始溃逃。
邓舍注目战场,河光秀和元军接触的地方,已经展开了肉搏战,从正面冲入显然不成,也无法发挥骑兵的最大功用。他当机立断,指挥大旗,兜了个圈儿,自敌人的侧翼,斜斜插入。
元军的军官适才布置了些拒马枪,数量有限,没办法将整个侧翼护住,邓舍等人绕过去,就像拳头打入水面,一波波的水纹向周围扩散。
只要能成功地以精锐渗透入敌军大阵,搅乱敌人阵型,造成敌人混乱,就有转变战局、获得胜利的希望。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毕千牛蓦然叫道:“将军,许人部,……”
邓舍百忙中,回眸一顾,红巾毕竟是两军联合作战,短时间内无妨,时间一长,缺乏摩擦的彼此,终于出现了问题。许人部,出现了动摇;杨万虎眼看独木难支。
——
1,先使用火炮进行覆盖攻击。
1287年6月,忽必烈率兵平定乃颜之乱,在不里占都伯塔哈之地(今哈尔哈河与讷墨尔根河交汇处的三角地带)与乃颜军主力相遇。乃颜军号十万,以车环卫为营。忽必烈鉴于敌营坚固,阻碍骑兵冲击,就先以火炮射击,摧毁敌军阵营,并给敌以较大杀伤,继而忽必烈麾军在火炮掩护下发起进攻,乃颜军被击败,乃颜被擒杀。
这一战法与“攻城以炮为先”的攻城战法,就形成了当今进攻战斗中“火力准备”的雏形。
2,奔出火炮有效射程之外。
我国古代火炮的射程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数百步内外;四到七里;十几里至数十里。不过,大多皆为第一种类型。
“拿炮者专看苗头高低,必准星对准敌人,拿炮者用右手点火,大铅子五六百步,小铅子三四百步。……”
有种灭虏炮,“一发可五六百步,铅子总一斤,势如巨雷,良为奇矣。”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25 渔翁 Ⅳ
混战的沙场上,李靖费力地冲杀到邓舍的面前,他也注意到了许人部的骚乱,他奋力叫道:“将军,需、需得在许将军部败退之前,尽、尽快击溃我骑兵当面之敌。否则,后、后果不堪设想!”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上带点惭愧。
事实明摆在哪儿,入潮的元军铁骑冲击之下,双城来的杨万虎部依然屹立不动,与李靖一样辽阳出身的许人部,却眼看就要坚持不住。沙场鏖战,胜负军功,那可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当不得半点水分,谁也造不了假。两下一对比,孰优孰劣,自在人心。
“依你认为,许将军部尚能坚持多久?”李靖和许人老搭档了,他比邓舍更熟悉许人部队的战斗力,邓舍如此问道。
李靖深知此乃干系全局的重要关头,一句话不敢隐瞒,就像自己扇了自己的脸一般,他通红着脸,观望了片刻,答道:“回将军,至多两刻钟。”
……
“老子早说过,狗日的辽阳军根本信不过,他奶奶的,果然他挡不住了。”铁牛嗷嗷叫着,揉身扑到一个跌倒马下的元军身上,枪戈太长,来不及回刺,一口咬到那人的脖上。
那敌人力气不小,反过来铁牛厮杀半天,就算真的铁打的牛,他也该乏了,一下子没按住,险些被那敌人挣扎翻开。瘦猴看的清楚,避开一骑飞撞过来的元军骑兵,跳将过来,捡起不知谁掉在地上的短剑,大叫一声:“松口!”
铁牛松开了口,微微昂起头;瘦猴提起短剑,拽着头发、按住那敌人的头,短剑刺透了他的脖子。转眼去看铁牛,吓了一大跳,见他面上尽是鲜血,艳红的嘴唇上鲜血一滴滴滴落,喘着粗气、牙齿惨白;就如条抢食获胜的野狗似的,神色狰狞。
“真你狗日的,改名叫铁狗吧你!”
人与人的厮杀间,盾与马的冲撞间,铁牛瞪着他,呲牙一笑,再唱起嘲讽瘦猴的歌词儿:“……低头玩弄大香蕉。”
他两人一站一伏,便如两头嗜血的野兽,互相嘲弄、调笑地对视。一支短矛,穿过人与人的缝隙,带着风声,直射过来;锐利的矛头狞笑出寒冷的冰芒,他两人都没有防备,矛头就快要及身,一面盾牌探过来,将之挡下。
盾牌的主人正是方米罕,他被那短矛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地踉跄两步,随手丢下盾牌,一脚踢到铁牛的身上,嘶叫道:“狗日的不想死,就给老子爬起来!”
他一指左右,道:“姓许的退不退,有大将军的军法!没看见么?咱杨将军还挡在前边!”
元军攻击快一个时辰,方米罕所处的阵线已经成为了最前列,往前看,遍地死尸;往后看,百米开外的地方,趁前线血战的功夫,已经临时挖掘出了一条窄沟。红巾士卒们奔跑着,将剩余的车、拒马枪、铁蒺藜等物,拉过来聚拢在一起,试图重新建立起一道新的稳固防线。
杨万虎的亲兵驰马阵中,举着小旗,竭力呼喊:“大将军命、杨将军令,退一步者、斩!杀一鞑子者、赏!”
许人部中,虽有军官们的拼命约束,已经开始出现后逃的现象,人数不多,三三两两。但,他们根本过不去临时搭建的第二道防线,就在防线的后边,紧急调集上来的百十个监阵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谁敢过线,立斩不饶。
杨万虎裸身当前,许人羞愧难当。一个亲兵,——是他的本家兄弟,为了他的安全,扯着他的袍子,苦苦哀求:“将军,鞑子锋锐,先撤一撤吧。有杨将军挡着,咱可以把第二道防线做为主要防守的……”话没说完,许人抢过他手中马刀,飞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那亲兵惊愕、不敢置信的头颅从空中飞过,万千人头上边,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弧线,跌落远远的地方。许人撕开袍襟、拽掉上身盔甲,此战若退,先不说潘美必死、关铎大怒,只那辽阳的面子就此要丢在双城的军前。
他勃然奋声,学着邓舍以刀划臂、以血抹面,道:“今日死敌,有死无敌!自本将以下,妄退一步者,斩!军中有兄弟者,连坐!城中有亲眷者,尽诛!若胜,本将必报关平章大人,兄弟同赏,亲眷免赋!”
他挥刀后指,喝令监阵官们:“悬溃卒之首,将旗杆拿来,放于阵前,以儆效尤!”
监阵官们动作很快,几个呼吸,数十个先前已被杀死的溃卒就全被砍下了脑袋,高高挂在十几个杆子上,许人大喝:“苍鹰旗何在?”
死士为苍鹰之旗。死士的首领闻声跃出,许人刀指前线:“左翼百米,给你半刻钟,陷阵溃敌!”
死士的首领大声应诺,一手挽苍鹰之旗,一手举刀,振臂而呼,百十执大斧的壮士呼喝奔出。一群人执着十几条高高悬挂溃卒头颅的杆子,状若疯虎,嘶叫着撞入敌阵。
“虎旗何在?”
虎旗为劲卒之旗,许人亲手接过,插在足前,斩钉截铁地道:“旗在,我在;旗丢,我亡。”
后阵处,一阵苍凉的歌声随风传到,这是由邓舍起头,骑兵同歌,他们唱道:“胡元不仁人为狗,马革裹尸死不休。此去泉台招旧部,再竖旌旗杀此仇。”
许人仰天大笑,他道:“鞑子残暴,夺我家园,杀我妻子;此恨绵绵,生死不休。诸君,纵死,你我兄弟相从,也要大闹黄泉,将那鞑子死鬼再杀个干干净净!”
落日西沉,漫天红霞。主将鼓勇,三军奋力。鼓声绵绵不绝,数千红巾将士同声而歌:“此去泉台招旧部,再竖旌旗杀此仇。”
起初,只有双城的军队在捶胸顿足、奋力吼叫:“生死愿随大将军,大将军旌旗所向,虽死不休。”
这吼叫声越来越大,到的最后,即便连辽阳的红巾、甚至包括了许人、李靖,都若颠若狂,蓬发顿足,嘶吼如狼:“生死愿随大将军,大将军旌旗所向,虽死不休。”
恍惚间,似又回到了那遥远的时代,挥舞的黑色大旗下,无数的士卒弃甲裸身,左挈人头,右挟生虏,追杀着他们的敌人,浑然忘记了生死的危险。
全军的士气,再次爆发了高潮,这铁血、惊颤的画面,就如午夜的梦魇,元军的阵中惊呼、发抖的害怕,此起彼伏有人骇然地高叫:“长生天在上,……他们疯了!”
许人部稳住了阵脚,邓舍做出了决断。
“缺乏平素的鼓舞,一时之勇,坚持不了长久。”他冲出敌阵,跃马高地,暂时忽略前阵,全身心观察后阵。他发出命令,毕千牛手中的帅旗与河光秀部、依旧冲锋的李靖骑兵部的军旗呼应挥舞,死地求生,邓舍决定采用一个大胆的战术。
“令:河光秀部左、右两翼后撤六十步,中军后撤四十步,促使鞑子趋前的同时,调动奇兵备战。”奇兵,也就是预备队。
河光秀部,代表后备军的双兔旗缓缓分向左右;左右翼撤退的过程中,微微出现了混乱,邓舍提着心,直等它重又恢复秩序,才松了口气。
“令:李靖骑兵部,以散兵阵型应敌,二十五人一队,首尾相连,左右呼应,分散混入鞑子军中,不求杀敌,务必以精锐造成其混乱。”
这种散兵阵型类似游击战,以精锐渗透敌阵,顺利的话,就可以达到打乱敌人部署、混淆敌人指挥的作用。
元军的指挥官也许看出了邓舍的用意,也许没看出邓舍的用意。但不管怎样,他们基层军官数量的不足,造成约束不力的局面,整个后阵的元军,一步步地陷入了局中。
红巾人少,元军人多,这是红巾的不足之处;但红巾训练有素、士气高涨,则为他们的优势。邓舍就是在拿己方的优势,来孤注一掷。他不赌不行,正如他所判断的,红巾的一时之勇,必然不可持久,士气若是一落,与其早晚一败,不如试试看绝地翻身。
他抿着嘴角,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令,杨万虎、许人务必坚守,第二道防线即为雷池。”当此关键,旗语不足表达,邓舍环顾左右,点出个亲兵,“去,转告他们,我军获胜的良机已到,苦战半日的功劳,他们当居首功。务必命令他们再坚持一个时辰,太阳落山之前,胜负必分。”
他呼声,喝道:“叫河光秀展旗!”
两面丈余高的大旗,呼啦啦展开鼓台上,杏黄色的旗帜上,斗大的墨字书写了两句对联,上联是:“山河奄有中华地”,下联是“日月重开大宋天”。
这是去年底,江南朱元璋攻下婺州后,置中书浙东行省,于省门外树立的楹联。寥寥十四字,英雄志气跃然纸上,传遍江南河北,关铎喜欢其中的意思,拿来借用。
鼓舞过士卒勇气,邓舍再勉励身边的将官:“诸军,我主公天资英武,暴元残虐;天革元命,天命在我。辽东一战,胜,则关外尽归我宋。封侯之秋,就在今朝!”
他眼看河光秀部调动完成,元军的前锋已经陷入红巾阵内数十步,断然喝令:“旗!”
河光秀部中军奋力与敌僵持,左右两翼得了后备军的补充,一拥而上,瞬时间把敌人包围中间,只要敌人一退,便要奋进迂回,包抄其后路,务求全歼。转目元军阵中,李靖的飞鸟旗驰骋前后,成功打乱元军的上下指挥,仓促成军的辽王部民们,陷入了混乱。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26 渔翁 Ⅴ
随后战况的发展,没有再出现变数,在李靖骑兵的配合下,河光秀部成功地运用了以中军为砥柱,两翼来包围的战术。虽然河光秀的指挥能力不足,但后期加入了邓舍的亲自指挥,半个时辰不到,后阵的辽王部民再也抵挡不住,溃退败逃。
依照前例,邓舍极力约束步卒,只以李靖部的少许骑兵趁胜追击,其余大部,转而向前。
他率军绕过杨万虎、许人的阵地,试图由侧翼第二次实施包围,但毕竟前阵的元军大多为骑兵,机动能力很强,负责指挥的元军将领见势不好,在三次冲击许人、杨万虎阵地无效的情况下,丢下了七八百尸体,果断地转进后撤。
邓舍虚张声势地追了几步,放开包围,任其撤走,以免追的急了,再被其反咬一口。夕阳落山,西天的红霞灿烂如云,夜晚到的前夕,这一场未预期遭遇战宣告结束。
邓舍一边命令就地安营扎寨,一边派人清理战场。杀红了眼的红巾士卒们,没有优待俘虏的一说,凡是战场上遇到未死的元军伤员,统统补上一刀,割下人头算是战功。
入夜不久,计算出来战果,敌军总计伤亡一千三百余人,己军伤亡近两千人。
河光秀向邓舍贺喜,邓舍揪然不乐,望着夜幕下尸横遍野的战场,叹息道:“此战算不得获胜,我军伤亡远甚鞑子,充其量算个平手罢了。”
许人、李靖很佩服,随侍左右,道:“鞑子有备,我军无备。仓促应战之下,能获得这样的战果,将军,很了不起了。”
不但他俩这么想,上下军官、各部步卒,也都是这么想。整理战场、安营扎寨的士卒凡走过邓舍身边的,无不举刀示意,眼神中流露出敬佩、敬仰的神色。
邓舍道:“我军可战者,剩下多少?”
“除了伤亡,因鏖战过久脱力的也不少,可战士卒目前不过六千余人。”
“分出一千,戍卫……”邓舍瞧了瞧远近地形,“戍卫前边丘陵地带,防止鞑子杀个回马枪。余下诸军,赶紧搭营。”看见丘陵,他想起了先前那位骑瘦马的胖人,问道,“刘杨百户呢?”
他也就随口一问,当元军冲击最猛烈的时候,丘陵地带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估计那刘姓的百户,早就挂了。
不料话音刚落,一人忽的窜出,神采飞扬、精神奕奕,一抱拳,朗声道:“末将在此。”
倒吓了邓舍一跳,转目打量,见他缠甲带盔,面颊甚胖,挤的一双细眼便如蔑竹片一般;仔细观看,他盔甲上血迹斑斑,却似乎尽是敌人所留,本人身上竟是找不着一丝伤口。邓舍惊诧而笑,道:“好一个刘百户!”
许人笑道:“将军可是惊诧这厮命大么?却是不知,刘百户在俺军中乃是赫赫有名的一员福将,从军数年,无论再艰险的战事,从没擦破过半点皮肉。”
果然福将。邓舍凝目瞧他半晌,记起他骑射娴熟,心想:“莫不是军户出身?”问道:“从军前,做些什么营生?”
“实不相瞒,末将本是做生意的。”
邓舍微微诧异,问道:“噢?做的甚么生意?”如此有福的一个人,做生意怕还不是无往不利?
刘杨面色一红,道:“没、没本生意。”
许人、李靖、河光秀等人,闻言大笑。邓舍忍不住,也是点着他,笑出声来。朗朗的笑声划破夜空,惊飞起停憩沙场的夜鸟,许人喝道:“众亲兵,拿酒来!今日死战获胜,当敬将军浮一大白。”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半日苦战,疲惫的不止红巾,撤退而走的元军也没再回来。邓舍依然小心,散出数十股游骑,放出三十里外;然后派遣了信使,前往东牟山联络潘美。
清明的月升上中空,营地草草扎好,调度完守夜的士卒,邓舍也累的很了,坚持着巡过营,慰问过彩号,他只觉得头重脚轻,勉强支撑着回到帅帐,倒头就睡。
一夜睡的不稳当,恶梦连连。他隐隐觉得,似有人悄悄走到他的身边,吃力地帮他卸下沉重的盔甲;不久,一点凉意敷上他的额头、胸前,他呓语也似的说了句什么,舒畅地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凉意渐渐变得温热,仿似有个纤细的躯体,靠近了他,迟疑着像想搬动他的胳臂,就像小猫寻找小窝儿,却终于缺了胆子,畏畏缩缩地不敢动。邓舍翻了个身,展开手臂,搂了她在怀中。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枕着邓舍的胳膊,没多久,细微的呼吸声变得香甜起来,她睡着了。邓舍睁开了眼,入眼一张秀丽、安静的面容。他注意到,散落床下的盔甲,上边的血污已被擦拭的干干净净;他胸前曾受过的一点箭伤,伤口处也被重新包扎。
他游目四望,聆听帅帐外的虫鸣、偶尔远方的战马嘶叫;昏黄的烛光,怀中的女子,这一刻,给了他从未体验的感触。
惨叫、战死的士卒,历历在目,他们的濒死的面容从未远去;似才过了一瞬,似又过了很多年。怀中的女子睡得如此安详,她枕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地脑袋往他的怀里钻,像小儿吃奶,她流露出一种极其动人的神态。
有些人,你给他(她)一个笑容,他(她)就会把你当作唯一的亲人。这一刻,她不再像个玩偶似的瓷娃娃,她有了活泼的生态,她轻松自然,她好像无忧无虑,也许只有睡梦中,才能释放出她所有的天性?
不管怎样,她也是一个人啊,一个贪睡的小女孩儿罢了。
巡夜的士卒敲响三更的更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帐外传来。两三句几不可闻的耳语,执意不肯去休息扈卫帐前的毕千牛蹑手蹑脚地凑到了帐外。
“将军?”他隔着帐幕低声地叫道。
李闺秀睡觉很轻,但她好像不愿离开邓舍温暖的怀抱,仍闭着眼,颤栗似的动了下,皱起了可爱的眉毛。邓舍不确定她醒了没有,但他知道他必须醒了。只有那为李闺秀方才举动所触动的柔软,叫他犹豫了片刻,他轻轻地往她橘子瓣似的嘴唇上沾了沾,随即小心地挪开她的脑袋,毅然起身。
他披衣而起,踏着月色走出帐幕,对毕千牛比了比手指,嘘了声:“小声点,出来说。”
他没看见,一双眼随即睁开,如星星滑落入深海;草菅人命的世道,两个一定程度上同病相怜的人呐,那如星的眸子里,被雾气笼盖,泛起晶莹的露珠。
“盖州来的兄弟。”
邓舍认识来人,正是他派去胡忠、柳大清身边的一个侍卫,一则负责监视,二则方便来往联络。盖州正有大战,他为何突然前来?邓舍第一个的念头:“盖州战事结束了?”
来人低声而急促地道:“将军,盖州生变。胡忠、柳大清派小人来,八百里急报。”
温柔的夜色,顿时变得金戈铁马。那一丝柔软,立刻被邓舍压入心头的深处,邓舍短促地命令道:“讲来。”
“打盖州的毛居敬部六万大军,日前抵达盖州城下,交战未及两日,殿军的红巾一部发生叛乱,盘踞盖州、辽阳之间,已经切断了两地的联系。”
盖州、叛乱,辽阳、沈阳;东牟山,太子河。邓舍一惊,早先对纳哈出举动疑惑不解的地方,瞬时间仿似有了条可以联结的线索。但他来不及细想,命令:“虽我入帐再说。”走了两步,掀开帐幕,又转头命令毕千牛:“传令,百步之内不得有人,速请河光秀、杨万虎来。”
入了帐,方才想起睡在里间的李闺秀,他迟疑片刻,柔软归柔软,军机归军机,示意来人帐内等候,急步来到里间。李闺秀早穿好了衣服,跪坐地上,静悄悄地望着他。
“我军中有事,你先出去。”邓舍柔声道。
李闺秀一句话没说,乖巧地点了点头,带着一股清香,轻手轻脚地出了帐外。邓舍这才问道:“叛军数目多少?”
“万人上下。”
“毛居敬毛元帅有何对策?”
“小人来前,毛居敬下令,严命要求务必三日内攻下盖州。”
“盖州如何?”
“城坚粮足,高家奴看起来早有准备,城外高地,并有数千倭人助阵,胡忠、柳大清判断,在当前前后有敌的局势下,莫说三日,十日也难攻下。”
“辽阳呢?”
“毛居敬当日已星夜往报辽阳,但小人来的路上,经过辽阳,并未见辽阳援军出城。”
关铎当然不会贸然出城,他即便出援,也需得在判定沈阳动静之后。邓舍追问:“辽西、广宁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胡忠讲到,数日前,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发起了一次攻势,沙刘二被拖住了,指望他的增援不太可能。广宁方向,不太清楚。”
邓舍转了两圈,喝令帐外:“速派游骑,往探沈阳。”
辽西增援不得;广宁面对搠思监十万大军,估计自保不及。如果判断没错的话,盖州叛乱,绝对出自纳哈出的手笔,以高家奴及叛军缠住毛居敬,造成辽阳空虚,他的下一步,定然是奇袭辽阳。
辽阳一克,辽西、广宁自顾不暇,则毛居敬孤军悬外,数日可定。然后或再打辽西、或再打广宁,邓舍嘿然笑道:“纳哈出分明各个击破的主意。”
做为辽东红巾根本的辽阳一变,东牟山、太子河的战事就完全无关紧要了。邓舍脑筋急转,他该怎么办?
他想到了两条路,或者回援辽阳,或者会合陈虎、撤回双城。但是不是还有第三条路呢?帐外,盔甲擦摩,刀剑碰撞。一个亲兵拉刀喝问:“来着谁人?”
两个回答的声音一起响起:“河。”“杨。”
河光秀、杨万虎到了。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27 渔翁 Ⅵ
毕千牛引了河、杨两人进来。他两人明显地睡眠不足,杨万虎还好,他身板儿底子在哪儿放着;河光秀就不行了,下午的鏖战抽光了他所有的精力,走起路来一摇三晃。
两人跪拜行礼:“见过大将军。”
邓舍亲手搀扶,笑道:“今日血战,多倚仗两位之力。老河你最近兵法学的不错,长进很快,两三千人挡住五六千鞑子的轮番进攻,很好!尤其我军最后反攻,阵势的调动非常出色,说实话,当时我还怕你出乱子呢!”
得了邓舍的称赞,河光秀的困倦一扫而空,快活得跟什么似的,一边爬起来洋洋自得的谦逊,一边谦恭万分地拉过来座椅,用袖子在干干净净地椅子面上扫了扫,连声道:“将军请坐,将军请坐。”
杨万虎本瞧不起他,此番两人搭档久了,厌恶感稍微减轻,瞧见此情此景,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换回河光秀一个白眼,觑见案几上有茶,他忙又去将冷茶倒去,换了热的,体贴小意儿地端过来,“将军喝茶,将军喝茶。”
邓舍含笑坐下,看了看杨万虎,点了点头,虽没再夸奖他什么,但眼中毫不遮掩的赞赏、赏识,还是叫杨万虎心中一暖。河光秀纵有军功,在诸将看来,他也为弄臣一流。对河光秀,邓舍可以亲近、近乎调笑,而对杨万虎就不能如此了,分明以尊敬、尊重待之。
杨万虎躬身再行了一礼,算是答谢邓舍的尊重,主臣之间的眼神交流完毕,邓舍肃手,道:“坐。”
毕千牛不肯坐,按刀站在邓舍身后;杨万虎、河光秀两人落座,坐姿又是不同。杨万虎男儿本色,平时腿都分得很开,此时大约在邓舍面前,为了不失礼,两腿并在了一处,坐得很恭谨;而河光秀恰恰相反,大马金刀地叉腿一坐,两条腿分开足有八丈远,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里边有货似的。
邓舍看在眼里,心中一笑,从细节处更加把握了这两人的心态,神色一正,指了立在一边的盖州来人,道:“这位兄弟,你们想必都认识。”
邓舍身边的得力侍卫们,诸将基本都面熟;杨万虎瞧了眼,虽然使得,不屑与一个小小的亲兵对话,乃对邓舍道:“将军不是将他派去盖州了么?”
“召两位来,正为盖州事变。”邓舍向那盖州来人笑了笑,道,“我讲一下,如有疏漏,你来补充,好么?”伸手倒了茶递给他,“你且先消渴。”
那亲兵诚惶诚恐、感激涕零,接过茶碗,小口自喝不提。邓舍将盖州变局一一道来,其中加入了他自己的分析,比较那亲兵所讲,更加详细、清楚。
听到一半,杨万虎、河光秀的神色就变得严肃起来,毛居敬被困盖州;辽西、广宁泥足深陷,分不出手;任谁人也看的出,沈阳只要一出军,辽阳危矣。
说完了,那喝茶的亲兵没补充的地方,邓舍道声辛苦,挥手叫他下去休息;转而问毕千牛三人,道:“两位以为如何?”
杨万虎想也不想,道:“辽阳必危。将军,我军人不过数千,又才经大战,伤员甚多,战力堪忧。守则勉强,攻怕不行。小人之见,……”他望帐外看了看,透过帐幕的缝隙,月色如水,隐约可见百步外站岗放哨的亲兵,他接着道,“将军,我军应该速撤。”
他口中的“我军”,没有明言,在场几人都知道,指的必然是数千双城军马。邓舍问道:“撤往何处?”
“鸭绿江边,有陈虎陈将军的万人军马,只要我军能顺利撤退,与之会合,折回双城就安全了。至于辽东、辽阳,小人看来,上策莫过坐山观虎斗。”
邓舍颔首,杨万虎的意见与他开始想的一样,他再问河光秀:“你怎么看?”
河光秀赞同杨万虎的意见,他踌躇道:“只是,我军若撤,有两个问题。第一,潘美怎么办?第二,许人、李靖、方补真怎么办?他三人会叫咱们走么?小人怕,别走不成,先内斗一番,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的忧虑有理,关铎派此三人来,有增援的意思,更有掣肘的用意。邓舍皱了眉头,问毕千牛:“你以为呢?”
兵法云:谋胜于未胜,慎失于未失。毕千牛追随邓舍日久,别的没学到,谨慎小心一条,学了个十足,他道:“杨将军说的不错,撤回双城,好似最佳选择。不过,河将军所虑,将军也得深思。
“方补真倒也罢了,他只管的我军辎重粮草,手下军马不过百人,我若去汇合陈将军,百里路途,两日可到,粮草方面不用考虑;只那许人、李靖,素为关铎心腹,我军不战而退,他两人会作何反应,实在难测。”
说来道去,他与河光秀一样,怕许人、李靖不依。下午苦战,剩了数千残兵,处理不好的话,不等纳哈出出军,自己人就先斗个两败俱伤。
邓舍沉吟,所谓“智不备于一人,谋必参诸群士”,这句话很有道理的。河光秀、毕千牛两人都考虑到了许人、李靖,就说明这两个人的确是个问题,得妥善解决。
他不知何时,养成个习惯,参谋军事的时候必须展开地图,当下翻开随军地图,他凝目瞧了半晌。
许人、李靖不好办,就先放在一边,换个思路,只说撤回双城。一旦撤离,就要面对两个后果,两个可能。其一,纳哈出出军,辽阳败,辽东红巾被元军一一击破,从此双城就要独立面对纳哈出。其二,辽阳胜,而邓舍不战而退,关铎百分百会秋后算账,也难免一场内斗。
但后者强过前者,因为关铎纵胜,也不会胜得轻松;纳哈出败,辽东此外尚有盖州、辽西、搠思监等元军人马,等关铎抽出手来秋后算账的时候,不知已到何时了。
邓舍想了一回,摇了摇头,道:“不论辽阳胜败,我军一撤,就放弃了主动权,沦为被动。”
“将军是说?”
邓舍直觉地判断出:“此为下策。”
那么何为上策?不撤回双城么?不撤,往援辽阳的话,会怎样?杨万虎心直口快:“将军,那是自投虎口。虽如将军所言,辽阳胜败似乎两可之间,但以眼下形势而论,败的局面多些。我军数千人马,去了给纳哈出多添几个人肉馅的饺子么?即便辽阳胜了,关我双城鸟事?老关能给咱一兵一卒、一城一地么?”
如果说撤回双城是下策,那么往援辽阳就是失策。
邓舍一笑,他自然不会出此昏着,杨万虎的话启发他忽然想到了第三种可能。“一兵一卒、一城一地?”他喃喃自语,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东牟山、太子河、鸭绿江;沈阳、辽阳、……盖州!”
他霍然起身,二度急召盖州信使,那来人就休息在帅帐不远,很快带到。邓舍急问:“你方才言道,盖州城外有倭人数千?”
“是,倭人就驻扎在盖州城外十里之外的一座小山下。”
“这倭人从何处而来?可是金、复两州?”
“正是。”
“金、复州情形如何?”
“这个,……小人不太清楚,但曾听柳大清说,金复州的倭人本就不多,出来数千人,城中至多剩有个三二千人?毛居敬开过一次军议,就有人提议不如先放下盖州,趁虚急袭金、复州,但被否决了。”
河光秀奇怪,问道:“为什么?”
原因显而易见,“盖州生变,辽阳必危;毛居敬第一要务在回援辽阳,而绝不是南辕北辙地继续向西,去打劳什子的金、复州。”
“老毛有此顾虑,我军可没有!”毕千牛想到了此节,不由兴奋说道。
邓舍正有此意。但他压住情绪,问道:“除了倭人,盖州高家奴得没得其他的援军?”
“没有。”
“毛居敬营盘是怎生扎的?胡忠、柳大清部驻扎何处?打盖州的军队里,有潘诚、沙刘二部,他们又驻扎何处?”
“毛居敬围城筑营,绵延十里。其嫡系两万余,驻扎正中;胡忠、柳大清及有意投靠我军的杂牌近两万,驻扎右翼,并充作前锋;潘诚、沙刘二部近两万人,驻扎左翼,并负责警戒城外倭人。毛居敬本留在后翼了尚有嫡系万余人,如今已然叛乱。”
“胡忠、柳大清部中,我军送去的人马丁壮如何?”
“约三千余人,尽是精锐。虽然连番攻城,皆被胡忠、柳大清等驱做前锋,但至小人来前为止,伤亡不多。”
邓舍抿着嘴唇,再细细想了一遍,拍案大笑,道:“军情紧急,我知你来往辛苦,免不得再劳苦你一次。今夜,你即返回盖州,通知胡忠、柳大清,保存实力,作壁上观。”
那亲兵茫然不解;为了胡忠、柳大清安心服从命令,邓舍解释道:“你就告诉他们,十日之内,必有大变化。”
那亲兵领命而去。毕千牛、杨万虎、河光秀等人,猜出了邓舍的心思,又惊又喜,河光秀道:“将军?”
“辽阳、沈阳只要开战,不管哪一方获胜,都不会轻松,充其量便如今日我军与鞑子的血战,惨胜罢了。此正天赐良机,给我插手盖州的机会。”
毕千牛问道:“关平章若胜?”
邓舍凛然答道:“自可相让盖州。”真让?假让?他心中想道:“辽西、搠思监可为我之矛;惨胜之余,关铎求我还来不及。”
“纳哈出若胜?”
邓舍愤慨答道:“誓与此獠不共戴天。”以计代战一当万,二十万辽东红巾岂会轻易灰飞湮灭?他心中想道:“沙刘二、潘诚可为我之盾;强敌压境,我三方自然同仇敌忾。”
“然则许人、李靖、方补真?”
“明言相告,辽阳将危,我决意出平壤大军,奇袭盖州,救毛居敬,此为围魏救赵。”他心中想道:“实则火中取栗。”
“那潘美?”
得罪潘诚的事儿,邓舍不会去干,但他知道,不用他去说,只要围魏救赵的计策一拿出,自有人会主动去说。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28 盖州 Ⅰ
邓舍猜的不错,他才将盖州生变一事讲罢,底下的措辞尚未来得及道出,方补真、许人、李靖三人就立刻感觉到了紧迫性。方补真骇然而怒,道:“此必鞑子纳哈出的诡计!何人叛的乱?将军可知晓么?”
“听我那商队首领讲,一个叫黄镇,一个叫左李。”邓舍自然不会说出情报的来源,改以双城派往山东的商队沿途得知,前来相报。
“黄镇、左李?”许人、李靖相顾愕然,不敢置信,许人道,“自北伐来,这两人就一直追随毛帅,怎么会?……哎呀,他两人熟知我辽阳虚实,这一叛变,……”他倒抽凉气,底下的话不敢说出。
李靖也是面带忧色,道:“实、实不相瞒,将军可能不知,黄镇、左李两个人,素得毛、毛居敬毛元帅的信任,听说他们还是同乡,要不毛元帅也不会放他两人殿后。如、如今,他两人一乱,盖、盖州可就悬、悬、悬……”
他一紧张,越发的结巴,悬了半天,别人替他着急。方补真一皱眉头,邓舍微笑等待,许人替他补足:“可就悬了。”李靖连连点头,表示没错:“悬、悬了!”
邓舍颔首,道:“虽然黄镇、左李的背景,我不太清楚,但若真如两位所言,盖州的战况可就真的十万火急了。”
方补真道:“将军糊涂,何止盖州!纳哈出费心策反了黄镇、左李,用意岂只在盖州?”
邓舍故作糊涂,问道:“方大人的意思?”
“三日之内,沈阳必然出军,纳哈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在辽阳!”方补真话音才落,李靖、许人一起赞成。邓舍一惊,道:“方大人若言不及此,我还真没所料!”蹙眉想了一想,道,“果然,甚有可能。”
“纳哈出分明想先断辽阳羽翼,然后直捣黄龙!”方补真晒然,道,“以将军英武,鞑子的这点诡计,岂会是真的看不出?”他言下隐隐有指,邓舍不解,问道:“方大人何出此言?”
方补真愤然起身,甩了甩袖子,昂然道:“将军且莫忘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唇亡齿寒的道理,不用卑职再来讲吧?辽阳若危,双城必然不保!此非单只关平章安危,也牵涉到将军你本身利益啊!”
邓舍不动声色,道:“方大人请明言。”
方补真瞧见邓舍案上的地图,三两步跨过去,一把拽住,丢在地上,伸展开来,用脚尖在上边点了一点,道:“将军请看:辽阳一丢,纳哈出势张,他联通南北、呼应东西,席卷辽东,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将军的双城西有辽东鞑子,东有高丽王室,便如腹背受敌,请问将军如何应付?”
不是方补真着急,他深知辽阳内情,打盖州的军队一出,剩下的守城人马不过三两万人,若无外援,至多半个月必然难保。外援在什么地方?不用想,纳哈出既然能挑反黄镇、左李,陷住毛居敬的主力;辽西沙刘二、广宁潘诚必然也早已泥足深陷,难以指望。
即便能指望,鞭长莫及,成与不成也是五五之数;方补真又岂会画饼充饥,白白放走眼前的邓舍?故此,在邓舍一再装糊涂,他自以为看清了邓舍用心之后,一再出言相激。
帐内众人,沉默无声。杨万虎、河光秀没走,两人对视一眼,转目邓舍。邓舍沉吟、踌躇,良久方道:“方大人是要我提军往援辽阳么?”
“将军明鉴!”
“东牟山潘美受困,我军……”
“壮士断腕!相比辽阳,东牟山无关紧要,将军只要肯回援,卑职断言,平章大人褒奖还来不及,绝不会因为怪罪!”
“我军人马不过数千,即便回援,……”
“将军又装糊涂!”方补真心直口快,怫然不悦,道,“鸭绿江边陈虎、郑三宝的万人军马难道就不是人么?”
河光秀咳嗽一声,道:“即便加上陈将军的一万人,我军也不过一万七八千。其中本部刚经鏖战,未得休息,再长途行军的话,战力堪忧啊。”他言辞诚恳,道,“还请将军三思。”
方补真怒极,一个阉人也敢指手划脚,来下绊子!他嗔目怒视河光秀:“哇呀呀,你且闭嘴,再敢多言,小心老子可要喷你了!”
他脚尖往地图上一划,点在双城的位置,道:“今日鏖战,见纳哈出军中有辽王部民,由此可以推测,纳哈出为今日之战,预谋已久。加上周边的鞑子部落,他可用的军马约在十万上下;也许将军提万人往援,人数依然稍嫌不足,但是将军,你的双城里军马数万,留着只是拿来看、不能用的么?”
杨万虎大为不满,道:“好意思提今日鏖战,今日鏖战时,你在哪里?拼命的尽是老子们,享福升官的尽是孙子们!你这厮嘴皮一动,就想俺们将命卖给你么?”他坚决反对,道,“将军,双城数万军马不假,但若尽数派了出来,咱双城的安危谁管?那高丽王室还不趁机来袭?别叫救不了辽阳,反丢了双城。”
火把光芒里,方补真长身而立,他个子甚高,换穿的官服狭窄,掩不及踝,看起来极是可笑。他慷慨激烈,质问杨万虎,道:“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鶵,你知道吗?鹓鶵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会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会进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会饮用。正在这时一只鸱鸮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鹓鶵刚巧从空中飞过,鸱鸮抬头看着鹓鶵,发出一声怒气:‘吓’!如今你也想用你的双城来怒斥你的将军么?”
他引用的话,源自《庄子》,别说杨万虎,连邓舍也仅略知其意。杨万虎愕然不知所对,方补真愈发意气飞扬,往回走几步,一把掀开帐幕,指着帐外的夜空、寒星,道:“将军今日阵上,曾对众军言道:‘今日君死,浩气长存。’现在,卑职不才,也有一句话想对将军讲。”
“请说。”
“朱子没,辛弃疾为文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今将军救辽阳,便是救辽东;将军救辽东,便是救我皇宋;将军救我皇宋,便是保我中华衣冠。无论成败,您的忠心赤胆必将流传后世。人活一世,所图者何也?名乎?利乎?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帐内诸人多为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粗,他连番引经据典下来,何止杨万虎,人人面面相觑。夜空中星光点点,方补真背对众人,喟然叹曰:“人生百年,星存万世。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为鸱鸮或为鹓鶵,将军自决!”
浩然气云云,出自孟子,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没有“义与道”,浩然气就软弱无力了。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这一句则出自故宋丞相文天祥的《正气歌》,讲的是东汉末年与华歆割席绝交的管宁的故事。邓舍对文天祥十分敬仰,因此这篇诗歌他极其熟悉,一听之下,就知道方补真的意思,在以古人的节操来激励他行符合“义与道”的作为。
他前番的言辞,固然在以退为进,玩弄计策权术,目的在借方补真的口讲出他所欲的事,但此时闻言之下,见方补真凛凛颜色,也不禁肃然起敬。
杨万虎张嘴还要再说些什么,邓舍挥手制止,再多说,就不是用计,而是戏弄了。他起身,请方补真归座,诚恳地道:“先生真儒也。先生之言,实在叫我悚然警励。”他虽与方补真交往多时,真的了解却在此刻,起了拉拢之心,试探道,“却有一言想问先生,往援辽阳,危机重重,成且不说;若是败了,我等莽夫死不足惜,但适才听先生讲话,颇有凌云气概,一旦身死,不觉得壮志未酬么?”
方补真感慨万千,再没了动辄“喷人”的冲动,他似也直到此时,才算了解了邓舍,因为邓舍说的话,正为他平素所想。他一笑,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也许,这便为他平生志向了。不管他的“道”是对是错,忠诚信仰的人,总如长夜的星光,寂寞而寥寥。但也正是他们,为我多灾多难的民族,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微弱的光,照亮了黑暗时代的人心。
邓舍想起了沙刘二,他的信仰又何尝不是如此的坚决与忠贞?他自认并非这样的人,但凝视着方补真的笑容,他的心,蓦然受到感动。
他再次说到:“先生,真儒也。”河光秀、毕千牛皆欲开口说话,邓舍挥手,道,“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先生有成仁的壮志,我虽不图万世传名,更不屑效仿鸱鸮鼠辈。”
方补真大喜,邓舍接着道:“不过先生适才言道,要我尽出双城军马,窃以为不妥。”
“将军何意?”
邓舍取下马刀,以鞘指点地图,道:“调集双城军马最快也得十天,再往援辽阳,耽搁这许久,怕纳哈出早围了辽阳城。我大军远来,第一要防鞑子围城打援,第二要防盖州肘腋之变,便如打猎的猎手,前有虎、侧有狼,不能尽心尽力,十成力发挥不出一半。”
方补真点头称是,道:“将军所言极是,那以将军看?”
“先生虽有壮志,不懂军事。以我之见,纳哈出先剪辽阳羽翼,不若我也先剪纳哈出羽翼。”邓舍的刀鞘贴着地图,斜斜一划,顿在盖州,重重一击,道,“我即日传令平壤,调文华国、赵过所部,计三万人,潜渡过鸭绿江,与我部及陈虎部成明暗两势,以雷霆万钧之势,夹攻盖州。先救毛居敬、破高家奴,随后提军回援。如此,一无后顾之忧,二来人多势众,救城辽阳,指日可成。先生以为如何?”
方补真沉思不语,许人、李靖高声喝彩:“好计策!”
——
1,管宁。
东汉末年,海内大乱,管宁避地辽东,以清操自励,人皆化之,其衣冠为世则效,见重于时也。宁少与华歆为友,后察歆急于荣利,遂割席分座,至是华歆果事曹操,助曹氏篡汉而宁始终高节,千古称为完人,此贞洁不染污世之例,国家元气所寄也,故《正气歌》里特著之。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29 盖州 Ⅱ
太子河外,处在元军重重围困之中的东牟山上。
潘美觉得自己快要站成一块望夫石了,透过深沉的夜色,从未停息的炮火声中,他的视线穿越无边无际的元军阵营,隐约可见遥远的前方有点点簇簇的火光,倒映着星光、月光的太子河安静无声地流淌而过,扎营河畔的,便是邓舍的援军。
那援军却迟迟不到。
下午,邓舍所部与元军平原鏖战时,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历历在目。说实话,当他看到元军的伏兵抄了邓舍后路之时,他本来就对邓舍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居然赢了!”邓舍的获胜大出乎潘美的意料,他按着剑柄,在高石上烦躁地转了两圈,他很愤怒,“你给了我希望,他们又把希望拿走!”他勉强压下怒气,命令亲兵,“再念一遍。”
两刻钟前,邓舍的信使杀过重围,送来了一封急报:“盖州生变,黄镇、左李部叛乱,辽阳陷入险境。所部诸将,一力要求即刻回援,虽欲救兄,奈何奈何。”
辽阳危局,关你邓舍何事?老关对你提防猜忌,就不信你会忠心耿耿。不用说,所谓“所部诸将”,定是方补真、许人、李靖无疑!
潘美躁怒、绝望,一旦没了援军,重重围困之下,缺粮少水,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将军,现在想来,当初夺山太过顺利,鞑子竟似主动相让一般;既然相让,如今却又突起大军,围我山上。”
“你是说?”
“鞑子前让而后围,举措太叫人生疑;联系老关遣派咱来东牟山之前,屡次潜派信使来往沈阳;又加上小邓信中言道,老关踌躇满志、力排众议,一力攻打盖州之际,盖州生变。将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末将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是味儿。重重疑点,实在叫人难安。”
潘美的这员部将,隐隐矛头所指,玄虚下暗藏的阴谋,令人不寒而栗。夜空的云,压抑且沉重,张牙舞爪便如魔鬼也似,潘美往后退了一步,额头上起了汗水,他喃喃地重复道:“重重疑点,实在叫人难安。”
自随潘诚从军以来,他从未经历过此等的险境,往昔的倜傥风流早消失不见,强自支撑,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他问道:“我义父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潘帅,……我军自被围日起,告急军书就已送往广宁,潘帅至今没有回信,或许,……”那部将偷觑眼潘美的神色,道,“或许,潘帅还未曾收到,又或许,回信尚未曾到达。”
“我八百里加急!派出去的信使携带四匹良驹快马可以替换,东牟山至广宁,一日可到。如今被围已经,……”潘美暴躁不安,挥手狂喝,到底最后理智战胜了情绪,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义父,义父。”他闭上眼,呼吸冰凉的空气,平息翻涌的绝望。
是的,潘诚远在广宁,又面对搠思监的压力,无法来援,他理解。但,若他不是他的义子,而是他的亲子呢?往日父子天伦,叫的多好;大难到时,各自飞的不只是夫妻!山下元军发出的炮弹,一枚落在了他脚下不远,溅起很多的碎石块,碰撞在他的盔甲上,噼啪作响。
那部将和亲兵想将他拉倒,他奋力挣开,求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不甘做一个弃子,他才风华正茂!
他高声喝道:“纸、笔!”等不及亲兵送来,撕开披风,咬烂手指;以披风为纸,以血为书,奋指疾书,写道:“夫幽则有鬼,天则有神,神鬼相鉴,君若来援,潘美永不相负。”
他记起适才那部将所言,底下再补充一句:“关铎屡与沈阳私下勾连,今观东牟山被围,竟如关铎亲手送上。君往援辽阳,此忠也;然岳武穆忠乎?一死而已。
“纵观今辽东群雄,关铎阴且诈;潘诚粗其蠢;沙刘二愚且坚;此辈皆竖子,不可与谋!为将军计,与其送死盖州,不若转回双城,盘稳根基,蓄势待发。假以时日,以将军之才,用三军之命,必成大器。
“潘美望君,如赤子之望父母;君救潘美,如父母之救赤子。鬼神之间,君若救美,如使美日后敢负于君前,则鬼神之灵其诛之!敬以自盟。”
潘美的这封求援信,如泣如诉,字字滴血。送到邓舍手中的时候,邓舍的军队早已开拔。邓舍读罢,掩卷长叹。生与死之间的抉择,如此困难;忆起初见潘美之时,多么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一个英雄俊彦。
而如今呢?不但痛责关铎,连他的义父潘诚也成了“粗且蠢”,更自比赤子,视小他很多岁的邓舍为父母,几近颠狂乱语。
“军中小潘,军中小潘。”邓舍惋惜地叹了口气,夜空下,回首北望,炮声隆隆下,黝黑高耸的东牟山依旧沉默无语。
“将军?”
“我倒是想救他,可惜,救不得呀。”
邓舍转回头,犹豫了下,没有将潘美的血书丢掉,仔细地折叠起来,放入袖中。便如他留下李成桂府上横匾一样,他也决定要留下这封血书,来时刻地提醒他:不一定非要有盖世的武功,才可以成为英雄;而有了盖世武功的,却不一定就是英雄。
不过,他再次展开潘美书信,低声念了两遍干系关铎的语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临死之时,直觉往往敏锐得可怕;更何况邓舍本就觉得盖州此战疑云重重。他琢磨再三,越想越觉得潘美说的不错。
洪继勋曾有分析,关铎早有反心,如今看来一点不差;他既有反心,重找个靠山,投降纳哈出也没甚么奇怪,当然也有可能,他这个投降是假投降。不管怎么说,他总有投降的意思,应该没错。
东牟山、盖州,辽阳、沈阳。黑暗中一点闪光,就如军中的火把,一下耀亮了邓舍的心头:很有可能,关铎想骗纳哈出,反而被纳哈出给耍了!
从这个假设引出去,为何元军对东牟山想让而后夺;为何关铎一力主张攻打盖州;为何盖州黄镇、左李早不反、晚不反,突然此时反;又为何辽西张居敬、世家宝多日不动,偏在前日突然展开攻势。一切的巧合与疑点,迎刃而解。
好一个关铎,好一个纳哈出!
随着马背的颠簸,邓舍全神贯注,推敲反复,“没错,一点儿没错,定然是这样的。”徘徊他心头多日的疑云一扫而空,敌我的军情形势顿时明了。
再绕回到现在,关铎和纳哈出尔虞我诈,暂时的交手,关铎处在下风。他两人好比一个鹬,一个蚌,鹬蚌相争,得利者谁?分析清楚了形势,邓舍坚定了火中取栗的决心。
“不但要取,我还要等到火候到了再取。”邓舍心想,取的早了,有失观虎斗的用意,也不利夺下盖州后的发展。
盘算得当,他问毕千牛,道:“军令发出去了么?”
“回将军,调遣陈虎陈将军过鸭绿江,汇合我军;及其调遣赵过赵将军即刻整军,往去盖州的军令,早已发出。估算时日,明日中午前,大约可到陈虎军中;至多三日,能到平壤。”
“沈阳呢?”
“探马回报,沈阳北城门大开,无数鞑子部落部民,络绎入城;南门外鞑子官军大营,先锋已经派出,观其进军的方向,正是辽阳。”
沈阳到辽阳半日可到,也就是说,明晨一早,辽阳保卫战就要打响。
“东牟山鞑子动向?”
“我军拔营,东牟山鞑子只派了少股斥候远远观望,远近二十里,并没有拦截我军的敌人。”
放我军走的如此轻松?难道元军就看不出我军的目的?邓舍微微疑惑,他本来预料,没准儿还会打场突围恶战,才能成功汇合陈虎呢。他沉吟片刻,或许元军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东牟山罢:“传令三军,行军速度不得过快,骑兵、先锋、两翼保持战斗队形,……探马再多放出十里,防止鞑子伏兵。”
诸葛一生唯谨慎,谨慎些总没错。
……
“报,太子河红贼拔营,往鸭绿江边去,似欲汇合双城的陈虎部。”
围困东牟山的元军主将,冷笑一声:“由它去吧。”
一个不知内情的谋士,面带忧色,道:“怕是要去打盖州,不如拦一拦?”
元军主将嗤笑道:“他若回双城还好,要去打盖州?哈哈,相爷自有妙计。”他不再多说,转目远望东牟山,皱了眉头,不满道,“区区一座小土山,老子出军日前,向相爷保证三日可下,今儿第几天了?传令,加大攻击力度,老子要用潘美的人头,来做辽阳大战的首功!”
火炮轰鸣,一股股的元军铺天盖地,掩上东牟山。
……
高丽,双城,夜。
城外女真人营地,一个鬼祟的身影,避开巡夜的士卒,悄悄绕进了佟豆兰的帅帐。
——
1,夫幽则有鬼,天则有神。
引自袁参《上中书姚令公元崇书》,原文为“夫幽则有鬼,天则有神,鬼神之间,参所必有。如使参敢负于君前,则鬼神之灵其诛之,敬以自盟!”
第三卷 英雄无声天地老 30 盖州 Ⅲ
其实不用邓舍强调,因了军中的伤员,部队的行军速度本就不快。好在下午的战斗损坏了大部分的重型军械,算的上轻装上阵,次日凌晨,他们已经远远地把东牟山甩在身后了。
期间,一直未曾见有元军拦阻的动向。勒马微茫的晨光里,感受着黎明的清凉,邓舍提了一夜的心,这才放下。
殿后的许人打着马,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向邓舍请示:“将军,鞑子的注意力应该都在东牟山,看来不会来追咱们了;才经了半天的鏖战,又急行军一夜,兄弟们快顶不住了,掉队的很多,要不要暂时休息一下?”
辽东的地形,东、西、北三面均为山地环峙,西部为大兴安岭,连绵向东北方向,在正北的地方与小兴安岭结合,然后折向东南,携手长白山脉;群山千里,遍布着茂密的森林。
陈虎驻军所在的地方,正处东南方向,如果两军直接汇合的话,需要经过长白山脉的西南支千山山脉,耽误路程。为了节约时间,邓舍选择了鸭绿江西岸的婆娑巡检司做为会师之地。
这样,邓舍沿西南边蒙元设置的诸路站赤,可以顺畅到达;而陈虎也很方便,沿鸭绿江西下就是。
婆娑巡检司本为府,后废府为巡检司,人口不多,鼎盛时期也不过数万。数年前,高丽王攻下双城,又西渡鸭绿江,将婆娑巡检司等三站攻破。再数月前,邓舍打下平壤,文华国、赵过、庆千兴等麾军北上,一并将之收复,重回了汉人治下。
就辽东南一带来讲,婆娑巡检司的战略地位不低,它距离盖州百十里,西接辽南、东联高丽,打一个比方的话,它就是高丽和辽南联系的一个枢纽。和平时期,元和高丽常在此地互市;战争时期,也完全能胜任前哨、中转站的作用。
故此,收复此地之后,邓舍很重视,亲点了信得过的千户军官镇守,迁移来许多的汉人,连带着修葺城墙,补充军备,纯按照军事要塞的标准打造。
邓舍手搭凉棚,望了望迤逦不绝的后军,果然如许人所说,士气很高,奈何体力有限;加上一夜未眠,几乎人人眼中带着血丝,哈欠连天。他点了点头,同意许人的提议,道:“夜来尚未吃饭,传令三军,就地休息,埋锅做饭。……嗯,两个时辰吧,两个时辰后,继续行军。”
许人领命而去,自有各等军官分别传令,不多时,除了担任警戒的部队,疲惫不堪的士卒立时歪倒了整条大路。有些累得极了,也不管地上脏也不脏,丢下兵器,倒头就睡。一时间,呼呼大响。
邓舍皱了眉头,有些不满,倘若此时遭遇敌人袭击,可不就全完了么?他道:“东倒西歪,成什么样子?叫百夫长们都提点神,兵器不得乱丢,不能混淆了建制。……通知千户以上,来我这儿开个军议。”
也不能怪士卒没纪律,即便他自己,一跳下马也觉得两腿打飘,绕是久经行伍,大腿内侧也被马鞍子摩得生疼。身为一军主帅,别人可以抱怨,他绝不可以。邓舍面若无事,顾不上检查昨日战场上受的伤,先去彩号营慰问伤员。
短短的一夜行军途中,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去彩号营视察了。有道是爱兵如子,别人给你卖命的,只有严肃的军纪显然不够,也需得笼络人心。
为了不影响士气,同时防止传染疫病,彩号营特别独立,与正常的营队间设置有隔离地带,并有专人在外围站岗放哨,以此杜绝闲杂人等的来往穿行。
邓舍集中了军中仅存的车辆,重伤员都被安置在上面,二三百人辗转呻吟,扑面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道,招引来许多的苍蝇、飞虫,嗡嗡嗡地飞个不绝,成群结队地在他们的伤处、身上爬行着。
看见邓舍来到,有些清醒的挣扎着想起身行礼,更多的陷入昏迷,干裂的嘴唇不知喃喃低语些甚么。邓舍慌忙上前几步,制止了一个起身的伤号:“别动,……”那伤号年不过三十许,腿断了一条,“被鞑子的马踩着了?”邓舍问道。
“两匹马,亏得小人命大,躲开了第二匹。”
被马匹踩踏到,只有两种情况:要么临阵溃逃;要么奋勇上前。这个伤号的伤处在前边,除了断腿外,胸前也有一处剑创,邓舍微微看了两眼,立刻推测出他受伤时的场景。
必然是元军骑兵迎面冲来,他奋不顾身向前阻挡,用的兵器也许是枪戈、也许是大斧,但却阻击失败,腿先断了,随后元军骑兵驱马而过,顺手又用短剑在他胸前划了一下。
当下,邓舍便向那伤员询问,果然猜得一点不差。敢以血肉之躯,迎敌骑马敌人,非老卒不可、非有勇气之人不可。看那伤员面貌,淳厚朴实;手上茧子极多:“敢问老兄,从军前,务农出身的么?”
“是,将军。”
“哪里从的军?”
“永平。”
原来是本部嫡系,邓舍笑道:“这样你都没死,命大啊!老人家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样的!……叫什么名字?”
那伤号得了赞扬,激动得紧,下意识地一挺胸:“铁牛!”
邓舍点了点头,直起身子,环顾周围,但见车上、地上到处是血,到处是肮脏的兵器、卸下来的盔甲。军医们汗流浃背来回奔跑,时不时传来无意识的呻吟、伤处疼痛难以忍受的惨叫。
很多人的眼睛望着他,浓浓的血腥里,一阵清晨的风吹拂而来,邓舍嗅到了点黑土地的芳香,淡淡的,混杂血腥中,又甜又凉。他问众人:“你们闻到了么?”
他这话问的突兀,没人听得懂,包括原先受疼痛折磨的伤员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邓舍又问了一遍:“你们闻到了么?……”他闭上眼,惬意的、深深的吸了口气,“多么的香,多么的甜。”
彩号营渐渐安静下来,邓舍保持着深呼吸的动作,过了似乎很久,有个伤员胆怯的、轻声地回答道:“闻到了,将军。”他迟疑着,“是高粱杆儿的味儿。”
有人反驳他:“不,是小麦杆儿。”
多年的战火,使得农田许多废弃,邓舍他们驻军的位置,偏离大道的远方,隐约有绿色的波浪。说实话,邓舍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或许为收割后的稻谷,或许为采集后的玉米杆儿。
不过,他的重点不在这里。他睁开眼,缓缓的看过每一个人的脸,他道:“我的义父,七个月前,死在丰州突围战中。当时我不在他的身边,他为了我,为了八百个弟兄,……给我们断后,死在了鞑子的刀下。他中了很多箭,他喜欢用狼牙棒,……但,我很无能,我不能把他的尸体带走,叶落归根嘛,我这个做义子的,连这一点都没办法做到。”
邓舍笑了笑:“我甚至连他的狼牙棒都没能抢回来,落在了鞑子的手中。也好,我义父生前骁勇善战,死在他狼牙棒下的鞑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让鞑子带走,做为战利品,提醒他们,邓三的儿子,我,邓舍还没有死!
“百年了,鞑子入主中原已经百年了。我堂堂中华衣冠,沦丧也已经百年了。瞧瞧他们对我们都做了什么?抢我们的土地做为牧场,抢我们的子女做为驱口,一甲百姓、二十户才能有一柄菜刀!甚至我汉儿、南人连一副弹弓都不能拥有!庙宇里,我们的关二爷连把真的刀都没有,为什么?鞑子不许!不许我们养马,不许我们骑马,不许我们田猎。蒙古人杀我汉人,赔偿点烧埋银而已;我汉人若杀蒙古人,又是什么下场?就这,还有人、居然是汉人,嫌赔的银子多!这究竟是我中华的土地,还是鞑虏的天下?
“为了免受鞑子的侮辱,汉人的女儿竟宁愿去当舟妓,为什么?因为舟妓不设甲主,可以免遭辱身。何等的荒谬,何等的可笑!我汉唐的雄风何在?曾经我汉人的铁骑,一人可以灭国!而如今竟连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儿的都保护不住,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泱泱中华,几时受过如此的屈辱?
“至于那些背根忘祖、认贼作父、甘为鞑虏鹰犬的汉军和新附军又如何呢?”
邓舍提高了音调,他愤怒、他显出受到侮辱的神色:“只有打仗了!只有在他们奉命屠杀我同胞的时候,他们才有权去取用兵器,杀完了我们,杀完了他们的同胞,他们的兵器又都得交回鞑子的府库!他们算什么?我们算什么?那些满堂朱紫又算什么?
“在鞑子朝中当大官儿的人们,他们每次上朝,把手放在背后,做出被捆绑的姿态,以此无耻的、没有廉耻的,来换得荣华富贵,他们岂不觉得愧对先祖,他们岂不觉得丢尽圣人脸面?今之儒者,已成丐户!不觉斯文扫地,反而得意洋洋。是,他们的确是饱读诗书,深通圣人经典,但在我的眼中,他们远远不及你等!吴人称他们为丐户,北人称他们为腊鸡,……一点儿没错。
“既便如此,上至朝廷,下到州县,有几个汉人能做得了管事的官儿?至多佐贰。长者无不为蒙古人、色目人。我亿兆汉人子孙,竟就此屈服鞑虏马蹄之下,已经百年。
“异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彼虏胡人,以死胁我;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最后一句引用文言,士卒虽听不太懂,但大概的意思还是都皆明了的。旭日东升,邓舍立在鲜血和兵器之间,奋发昂扬,转回话题的开始,他道:“我义父死时,你们都知道,我不在他的身边。后来,我听我的一个叔叔言道,他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土地,真他奶奶的香。”
他再次闭上眼,深呼吸,展开怀抱:“你们闻到了么?这块养我们、育我们、我们的祖先、先人生存、繁衍至今数千年的土地,真香。”
他说:“我义父虽然死了,但我以他为荣。我知道,我早晚也会有一死,我只希望,我可以死的问心无愧。”他浮想翩翩,联系古今,就在这一片土地上,饱经患难的民族,风雨中一直走来,她经历过很多的困难、她经历过很多的抉择,现在,就是其中一个关键而重压的转折口。
他似乎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他喃喃吟诵,他记起了一首诗歌,他说:“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啊,这炎黄的根,五千年来,为中华民族前赴后继的仁人志士们,他眼睛闪亮,他说:“他们、你们,……”他借用了方补真说过的一句话,“谁谓公死,凛凛如生,……每一个曾提刀奋战,死而无悔的人们啊,你们必将永垂不朽。
“这片土地是我们的,曾经我们失去了她,但以后、永远、未来,只要有他们,只要有你们存在,她就将永远都是我们的!鞑子说,军刀所到,皆为牧场;我们说,凡有汉人在的地方,皆为中国!”
他真的动了感情,说的话有些混乱,千言万语,一时凝噎。朝阳的光辉,映亮了每个人的脸,他轻声、低声,念诵着那诗歌,不是给别人去听,只是为给自己,他弯腰取了一把泥土,放在鼻边,呼吸者泥土的芬芳,他念道:“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彩号营非常安静,士卒们没太多的文化,没太多的家国观念,但切身的体会正是最好的教育,他们懂邓舍的意思。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他们,许多的眼中此时蕴含了泪水,他们纷纷挣扎着,想伸手取一把地上的泥土,要学着邓舍,放在鼻子上嗅闻。
赏罚严明可以叫人轻死,教之以道可以叫人正死。
——
1,驱口。
原意为“被俘获驱使之人”,即战争中被俘强逼为奴、供人驱使的人。驱口一词始见于金代。蒙古灭金过程中,掠民为奴的现象非常严重。据记载,窝阔台灭金后,贵族、将校所得驱口,约当原金统治区残存人口的一半。在蒙古灭南宋的战争中,掠民为驱尽管程度有所减轻,但仍相当普遍。直到明初,仍有个别驱口的记载。
这一概念并不是北方少数民族创造的,而是直接来源于唐朝的所谓“驱使人”。
“驱口”主要被用于家内服役,部分人从事农业、牡业和手工业生产。他们在元代社会地位最低,是所有者的私有财产,其子女仍归主人所有。
元朝法律规定:“诸人‘驱口’,与财物同”,只要通过法律手续,就可随意买卖。“驱口”杀伤主人要被处死,故意杀伤主人要被凌迟处死,如果某一“驱口”想杀死主人,其他“驱口”知而不报,也要被处死;而主人故意杀死无罪的“驱口”,杖八十七,因醉而杀死减一等,如果打死一个“驱口”,只要能将全家放良,就可免罪。
法律规定:“驱口”不得与良民通婚,但如有违法私自结婚,则:如良人女嫁与“驱口”为妻,此女即降为“驱口”;但如“驱口”女嫁与良人为妻,此女变为良人。这也反映出男性至上的封建思想。法律又规定:斗殴杀人者死,然而良人斗欧杀死他人“驱口”,只杖一百七,完全是针对“驱口”等贱民而设的。
2,赔偿点烧埋银。
“诸蒙古人因争及乘醉殴死汉人者,断罚出征,并全征烧埋银。诸蒙古人砍伤他人奴,知罪愿休和者听。”“汉儿人殴死蒙古人”,不仅要被处死,并“断付正犯人家产,余人并征烧埋银”。
3,宁愿去做舟妓。
“北兵之祸,杀戮无人理,甚至缚童稚于高竿,射中其窍者赌羊酒。乱后检骨十余万,葬于桃坞西北周书桥,题墓碑曰万忠。鼎革以来(元灭南宋),编二十家为甲,以北人(主要是蒙古人和色目人)为甲主。衣服饮食惟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自尽者又不知凡几。……鼎革后,城乡遍设甲主,奴人妻女,有志者皆自裁。”
有不少美貌女子的人家为避免遭受淫污,竟出下策让女儿充当“舟妓”(供娱乐弹唱的船上卖唱女),“以舟妓不设甲主,舟妓得不辱身”。
——此蒙古人“初夜权”之说,正史皆无记载,唯见野史。
4,他们每次上朝,把手放在背后,做出被捆绑的姿态。
“南人仕于朝者,每当参礼既毕,必交手于背,作反接之状,虽(南人)贵官亦然,以示归顺之意。”不知实情的外来者还以为中国南方人喜欢背后手站立以示有“风度”,其实他们是被迫做反剪被捆状向蒙古人表示服从。
地方上,面对行省长官,“同列(汉人、南人)莫敢仰视,跪起禀白如小吏”。
5,一人可以灭国。
唐朝洛阳人王玄策,出使印度,纂位的新王阿罗顺那听说大唐使节入境,竟派了2000人马半路伏击,除王玄策、蒋师仁外从骑皆遇难,王玄策被擒扣押。后来,王玄策、蒋师仁寻机逃脱,发誓要灭绝印度,以雪使者被杀之耻!
他二人策马北上,借尼泊尔七千骑兵,檄召临近处各大唐藩属国,外加吐蕃松赞干布派来了1200名精锐骑兵,人马总数接近一万。他亲任总管,以蒋师仁为先锋,在异国之地、用异国之兵、对大象之军(曾一战击溃天竺数万头战象),屡次以少胜多,拔坚营、克坚城,所向披靡,数战而灭北、中印度。
由于东印度援助阿罗顺那,王玄策准备顺势再亡东印度。东印度王尸鸠摩吓得魂飞魄散,忙送牛马万头,弓刀缨络财宝若干,向唐师谢罪,表示臣服大唐帝国,王玄策方才罢兵回朝述职,同时将阿罗顺那披枷带锁押回长安。
6,今之儒者,已成丐户。
“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者。所谓丐户,吴人至今贱之。”
7,北人称他们为腊鸡。
“故一代之制,未有汉人、南人为正官者,其得为者不过州县卑秩,州县达鲁花赤也都是蒙古、色目人。盖亦仅有而绝无者也。后有纳粟获功二途,富者往往以此求进。令之初行,尚犹与之,及后求之者众,亦绝不与南人。在都求仕者,北人目为腊鸡,至以相訾詬。盖腊鸡为南方馈北人之物也。故云。”
8,长者无不为蒙古人、色目人。
至元二年,忽必烈下诏:“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人为同知,永为定制。”除此以外,御史大夫“非国姓不授”,各道廉洁司也必选蒙古人为使,“或缺则以色目世臣子孙为之,其次始参以色目及汉人。”
元朝甄用官员主要以出身,即“根脚”,而不是成就为标准。南人是“年年去射策,到老犹儒冠”。蒙古、色目根脚子弟是“不用识文字,二十为高官”。
前期未有科举,中期恢复,到元亡仅仅开过十六科,每科七十多人,名额分配也偏袒蒙古人、色目人,南人仅占其半。从这个数字可以见出,元朝一代,汉族士人能走上仕进之途至多五六百人而已,且终生沉沦下僚,完全是大元统治的点缀和装饰。
元朝中期官员共有22490人,30.12%为蒙古、色目人,69.88%为汉人、南人。比较族群人口比例,可见悬殊,且,汉人、南人之任职,多为州县小官,所谓牧民官,元朝是不得已而为之,因蒙古、色目人多不解汉文,无法管理。
蒙元统治上层,基本不通汉语。至于高级官吏,唯利是图,又多色目人,自然对字里行间之事不甚关心,不少人目不识丁,书押文卷,但攒三指,染墨印纸上。稍好一点的,以印章代签名。今蒙古色目之为官者,多不能执笔画押,例以象牙或木,刻而印之。宰相近辅官至一品者,得旨则用玉图书押字,非特赐不敢用。
9,异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出自顾炎武《日知录•正始》。
10,赏罚严明可以叫人轻死,教之以道可以叫人正死。
“凡战之道,教约人轻死;道约人死正。”
“道”通“导”,“正”通“政”。原文的意思是:通常的作战方法,教导越是简明扼要,人愈是不怕死,虽死不违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