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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蚁贼txt下载     蚁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0 姚平章老成谋国事,赵左丞振奋将士气

    邓承志怎么与姚好古“不谋而合”?

    却是就在昨日,邓舍刚刚收到姚好古的回信,——前番针对洪继勋所提出的“引蛇出洞”计,邓舍特地写了封书信送去南韩询问姚好古的意见。益都到南韩路途迢远,虽然可走海路,但一来一去,包括姚好古也需要时间思考,用去的时日着实不少,故此回信刚刚送来。

    姚好古的回信分成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他围绕“引蛇出洞”做出了种种的分析。从国力到前线将士的战力,又从辽东、南韩、朝鲜的内政到淮泗、浙西可能会因此而引发的变化,种种般般,分析得很详细,假设了好几种可能性。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淮泗若安,则此计可行。淮泗不定,此计难为。”

    ——“淮泗若安”的意思,不是说要先把淮泗全打下来,而是说需要保证徐州、宿州安稳。有了这两个插在淮泗的钉子,就可监视浙西、河南乃至金陵等等方向。如此,方可保证在用计时,南边不会发生边患。

    并在第一部分的结尾,他补充说道:“如能纵横金陵、安丰,东压浙西、西制河南,除察罕之羽翼;中又有我徐、宿为中流砥柱,保南疆之安稳,则北取大都、引蛇出洞,十拿九稳!就算计不能行,也绝无危险。”

    也就是说,如果能联合金陵、安丰一起行动的话,那就更好了。至少,就算察罕不上当,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对这一点,邓舍是深以为然的。

    ——他不但深以为然,并且在这方面他其实也已经做了很多。之前,刘福通来借兵,为什么听从洪继勋的意见,借给了他?不就正是为了一方面稳住金陵(使其短时间内无法觊觎徐、宿),同时另一方面逼压河南?

    换而言之,在这个方面,姚好古事实上和洪继勋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而又至于“淮泗若安”,正如邓舍对邓承志说的话:“将有杨万虎,文有杨行健,我对徐州、宿州总算可以放心了。”虽为新得之地,但一来有虎将镇压,二来有能臣治理,“淮泗也可算是已经安了”。

    也即是说,尽管最终到底行不行“引蛇出洞”计,到现在为止,邓舍还没有做出决定,但就姚好古所认为的“欲行此计,必须实现的前提条件”,就目前形势而言,不但已经满足,而且十分满足。

    ……

    接下来,姚好古笔锋一转,又从这个方面荡出,转而说及了眼下。也就是他信中的第二部分。——他提到了李察罕。

    “臣闻,察罕帖木儿现屯军曹州。主将携孤军、屯杀场,自陷生死之地,何其愚也!但是对主公来说,臣窃以为,这却是一个大好的良机!臣也知道,如今前线的将士征战已久,皆疲惫,如果强用之,也许徒劳无功。可是,放着察罕在眼皮子底下,却怎么能将之轻易放走!

    “而若忧攻之不胜,则臣以为,攻之不胜则可围之,围之不胜则可牵之。如能牵之,则等到施行‘引蛇出洞’策时,必事半功倍。”

    他这一番话究其意思,简单可以概括:“正瞌睡送来个枕头。主公正打算要用‘引蛇出洞’策,李察罕便就主动出了洞。尽管现在也许时机不成熟,还不能施行‘引蛇出洞’,但却也绝不能将之轻易放走。岂有蛇出了洞再任之回去的道理?便是打不赢,只要能将他拖住,就是成功。”

    说得很有道理。

    ——邓承志和姚好古的“不谋而合”,就是不谋而合在了这里。虽然邓承志不知道“引蛇出洞”策,但却也看到了察罕屯军曹州、迟迟不走,对海东来讲是个难得的“斩首”良机。

    ……

    接下来,姚好古又从攻击察罕出发,引出了另一种也许会出现的可能。

    他这样写道:“我军若击察罕、围曹州,则河北等地的察罕军马必往驰援。而一旦他们驰援,河北便会空虚,蒙元的京畿便会空虚!待其时也,主公可再令陈平章从辽西出、径入关内,必可势如破竹。

    “如此一来,察罕顾此失彼,定会以为主公之意实在大都,必然誓死突围。绝路之军,不可硬敌,我军可诈败,纵其突围。

    “突围后,何去何从?察罕枭雄,诚如洪右丞推测,十之会犯我益都,围魏救赵。大凡人急怒则少思,到的那时,可再使徐、宿诸将诈降;察罕急怒,定难深思,闻其降也、愿为内应,势必如久旱而见云霓,深信不疑。到的那时,‘引蛇出洞’策,自然成矣!”

    先围曹州,再打大都,给察罕帖木儿造成一个“声东击西”的假象;继而命徐、宿诸将诈降,诱其深入,全军围攻,杀之后快!

    ——用兵之道在虚虚实实,姚好古此计可谓深得兵法三味。连着用了两次“声东击西”,只不过一次是假的,一次是真的。围曹州、打大都,这是一次声东击西,可这个“声东击西”是做给李察罕看的,其实是假的。真正的“声东击西”则是表面上攻打大都,实际上意在察罕。

    邓舍最初看到此处时,以他用兵的老练,犹且忍不住拍案叫绝。

    ……

    姚好古的信到此为止,在信末,他写道:“方今宇内,南北诸侯,唯察罕天下劲敌。主公此策若能成功,则天下大势、鹿死谁手,吾已知矣!”

    言外之意,只要此策能成功,把李察罕消灭,那么天下一统就不是难事了。他倒是很有信心,不过这信心也确实是有根据的。

    如果邓舍真的能一战歼灭李察罕,就等同稳占了北方。

    ——关中的李思齐、张良弼诸将彼此相敌,孛罗帖木儿早就元气大伤,他们绝无可能再翻起什么大浪,不是投降就是等着一一被灭。

    而转目江南,直到现在却还是群雄割据。张士诚、朱元璋、陈友谅、陈友定、方国珍,加上安丰小朝廷,各有优劣,谁也奈何不了谁,可以预见,三五年内他们之间互相征战的情况断然不会结束。这还是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如果邓舍再横加一手,或连横、或合纵,恐怕江南更是战火不停。

    而到那时,北方一统,南方割据,天下这只“鹿”会落在谁的手中?不言而喻。

    南北之外,还有一个蜀中。蜀中明玉珍。“天下为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自古以来,从蜀中得天下者一个也没,强要算之,也只有刘邦而已。明玉珍能和刘邦比么?显然不能,不但不能,远远不如,简直无法相比。所以,他也根本不是问题。

    ……

    也正因为姚好古看到了前景,故此他在信中洋洋洒洒、不惜笔墨,不但将与洪继勋的不和丢到一边,完全赞成此计,更且尽心尽力地添加补充。

    日后,邓舍若是果然凭此计胜了察罕、得了天下,论功行赏时,谁的功劳最大?洪继勋。可有了这封信,他姚好古也少不到哪里去!何谓“定国之策”?这就是了。

    ……

    在接到姚好古的这封信后,邓舍就召来了洪继勋,一起分析。因事关重大,不能仓促便下结论。故此,他们没有当时就决定、究竟围不围曹州?

    今天晚上,忽然听到邓承志居然也是一般的看法,邓舍不觉心中一动。

    他本打算晚上去罗官奴房中安歇的,也没有去,改去书房,摊开地图,就着烛光,细细琢磨。

    说实话,他本来不想这么快就再次发起战争的,济宁一战,打得惊天动地,前线将士的确都疲惫不堪了,急需休养。可又如姚好古说的:良机难得。就算打不赢,能将李察罕拖住就是胜利。他思来想去,左右难决。

    这击察罕、围曹州,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他又想起了洪继勋献策时说的一句话:“干大事岂可惜身!”

    战术上的机会很好找,战略上的机会就很难找了。

    他喃喃自语:“天赐良机,天赐良机。”

    察罕帖木儿不知什么原因,鬼迷心窍屯驻曹州不走,这确实是个难得的良机。正如姚好古所说:“岂有蛇出来了再将之放走的道理?”

    既然老成谋国的姚好古也赞成“引蛇出洞”策,那这个计策应该就是可行。如果要行此计策,眼下确实不能轻易放走李察罕!

    夜色渐去,雄鸡报晓,书房内的蜡烛已燃至尽头。

    邓舍终于做出了决定,提笔在手,写下军令一道,盖上大印,令房外的侍卫:“送去枢密分院,命将此令速速转给赵过!”

    ……

    次日下午,成武前线,赵过正在巡城,一将飞跑赶来:“报!益都军令。”

    “噢?”

    赵过略微疑惑,他上午才刚接到邓舍的来信,大骂了他一通,叫他好生守城,不必胡思乱想。按道理讲,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又有军令下达。他心中想道:“却也奇怪!莫不是别的地方出了什么乱子?”

    他统率全省主力在外,首先想到的就是省内因空虚生乱。一念及此,不敢耽误,忙下城头,去帅府接令。来传令的是个熟人,鞠胜。鞠胜本在军中,单州大胜后不久,奉旨回了益都。这没多久,便又再次回来了。

    “鞠、鞠公。”

    “左丞大人。这是主公亲自下达的军令,请你接收。”

    赵过接住,展开观看,看不几行,猛然抬头,说道:“令、令俺即日遣军出击,攻打曹州?”

    “正是。”

    “这、这却是从何说起?”

    “怎么?左丞有为难之处么?”

    “这、这倒不是。只是俺刚收到一封主公的书信,命、命俺好生守城,却怎么半天不到,就、就又命俺攻打曹州?”

    “哈哈。主公知你必有疑惑,所以才又遣俺来,为的就是当面解公之疑。”

    “请、请说。”

    “且请左丞先将左右退下。”

    等室内诸人退下,只剩下了鞠胜、赵过两人,鞠胜这才慢慢道来,把邓舍改变主意的原因讲了个清清楚楚,末了说道:“俺临来前,主公特别交代:这一回打曹州,不求克城,只要能将察罕拖住就是大功一件!”

    要说起来,这个任务很简单,轻松就能完成。赵过的脸上却浮现出了忧色。

    “左丞因何忧虑?”

    “鞠、鞠公不知,此一番济宁之战,部、部卒多疲,诸将皆思归。眼、眼下最怕的不是硬仗、恶仗,正是疲仗啊!拖、拖住察罕容易,诸将皆少斗志却不好办。”

    “主公军令在此,左丞有何良策?”

    “主、主公的军令当然是要执行的,但贸然出军,非、非为上策。”赵过沉吟片刻,说道,“如此如此。鞠、鞠公你看如何?”

    “左丞是主将,俺只是个跑腿儿传令的。既来了军中,自然全听左丞的。”

    两人商议已定,赵过命敲响召将鼓,召集诸将。

    不多时,除当值的外,诸将悉数来到。

    李和尚、佟生养分列两侧队首,余下站立了胡忠等等。——打徐州时,胡忠是杨万虎的副手。因为城中不需那么多的上将坐镇,所以克城不久,他就奉令回来了济宁,并参与了曹州一战。

    等诸将到齐,赵过愁眉苦脸地从堂后转出,坐在椅上,也不看诸人,先托住头,叹了口气。

    诸将莫名其妙。

    佟生养出列问道:“左丞为何召集末将等来?又是为何叹气?”

    赵过抬头看了他一眼,愁眉不展,只是摆手。

    “左丞只顾愁眉,却是为何?”

    赵过又摆了摆手。

    佟生养大声说道:“左丞有何发愁的事?只摆手不说话,是个什么意思?”

    李和尚也出列,问道:“敢是鞑子出了曹州,来犯我境么?”

    赵过答道:“不是。”

    胡忠亦出列,问道:“或是徐、宿有敌犯境?”

    “不是。”

    李和尚又问道:“那莫非是本月的军饷、粮秣送来得不够?”

    “主、主公体贴将士,每次送来的粮饷只有多、没有少。”

    胡忠又问道:“是不是末将等营中有人违反了军纪?致使左丞为难?”

    “诸、诸位将军皆约束部下甚严,无人违纪。”

    佟生养焦躁起来,叫道:“既不是有敌来犯,也不是短缺了粮饷,更不是有军卒违纪!左丞,老爷!你到底为何事发愁?讲一讲又能怎的?只闷头叹气,那是娘们儿所为。忒不爽利,不像好汉!”

    “我、我这几天巡城,见各营将士多有归意。可、可是察罕却偏偏驻军曹州,不肯退走,如、如麦芒在我济宁之背。每思及此,俺、俺就不免忧愁。”

    “嗐!俺当左丞愁什么?这有什么可愁的?当兵打仗,从来都是听上官军令。士卒们便有归意又怎的?还敢私自逃走不成!”

    “话、话不是这么说。时日一久,必、必损士气。”

    “那左丞觉得该怎么办?”

    “没、没有主公的军令,擅自撤退是不行的。可若察罕不走,料、料来我军也绝无归期。”

    “是这话不错。”

    “俺、俺就想出一个主意,既然如此,咱、咱们何不干脆再打一仗,把察罕打跑不就行了么?”

    诸将都大眼瞪小眼,胡忠说道:“没有主公的军令,妄动出击,怕是不妥吧?”

    “俺、俺前日就此事上书主公,提了这个意见。今、今天得主公回文,已经允了。”

    “真的?”

    “这、这还有假?”赵过拍了拍手,说道,“请鞠、鞠公宣主公令旨。”

    鞠胜捧着邓舍的令旨从堂后出来,展开,向诸将宣读。

    诸将跪拜在地,听罢,皆又惊又喜,——赵过对他们的判断很对,他们确实早有归意了。一场仗连着打了个把月,艰苦奋战、终获大胜,不管换了是谁都难免顿时松懈,一松懈就会生起归意。只是邓舍不下令,赵过不开口,他们不好主动提出罢了。

    此时突然听到邓舍令旨,命他们进攻曹州;再联系赵过的话,只要此战打胜,打跑了察罕帖木儿,他们就可以凯旋班师了,无不精神抖擞。

    佟生养大声说道:“既已有主公令旨,左丞还何必忧愁?只需打跑察罕,咱们便可班师。……,左丞,请点将出军吧!”

    ——赵过为何假说“只需打跑察罕”云云,而不说“只需擒获察罕”云云?李察罕威名远震,想要生擒他,难上加难,如果这么说了,诸将听后肯定很有压力,不甚积极;可如果只是“打跑察罕”就容易许多,大家伙儿好歹也是连着打了好几场的大胜仗,尽管有曹州之败,可也只是小败而已,并无损志气。

    果然,诸将都是精神百倍,李和尚、胡忠等纷纷应道:“正是,正是!既有主公令旨在此,便请左丞点将,咱们这便杀出城去!”

    有人高叫:“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又有人嚷嚷:“拿下察罕或许有点难,可他只有万余人,坐困孤城,我军数万精卒,打跑他还不容易么?”

    许多人同声大叫:“请左丞点将,这便出军!”

    一时间,堂内热闹无比,诸将皆不复萎靡不振之态,个个斗志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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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闻敌袭李察罕不惊反喜,审虚实李和尚聪明自误

    却说曹州城内,自李惟德从浙西归来,察罕帖木儿连日加派探马斥候,以尽快探明成武燕军的动向为要。——只因燕军不动,他便难以与张士诚约定同取山东的日期。

    他一万多军马屯驻在一座城中,日用消耗甚大,眼见得军粮一日日减少,但对面城中的燕军却稳如泰山,半点也无动静,倒仿佛要长此驻扎下去的样子似的。他虽表面上不动声色、泰然自若,但私下里不免焦急。

    这日一早,他依例升帐,

    因时辰尚早,诸将还没有到齐。忽见一人跌跌撞撞地奔入:“报,报!”

    李察罕治军甚严,顿时不喜,沉下脸色,说道:“何事惊乱?”

    “报!成武城门大开,出来了一股贼军,正向我曹州而来!”

    “噢?”

    堂上诸将闻言,皆纷纷变色。察罕帖木儿却面沉如水,坐在交椅上纹丝不动,不慌不忙地问道:“可探查清楚了?”

    “是的!”

    “有多少人马?主将为谁?”

    “三四千上下,当先两杆大旗,左边一面上写着‘海东定东都指挥司’,右边一面上写着一个‘李’字。”

    “原来是李和尚。”

    李察罕不急不躁,堂下诸将早炸开了锅。

    一人跨步出列,高声说道:“大帅!贼军忽然出城,奔我而来,分明是终于按捺不住,欲取我曹州!请大帅速速定计,如何御敌?”

    “哈哈!”

    诸将不由惊诧,又有一人出列问道:“贼军来袭,大帅为何不急反笑?”

    “三四千蟊贼罢了,何急之有?李和尚有勇无谋,他来攻城,吾有可怕?若是赵过亲来,还值得老夫应付一二,李和尚?哈哈,哈哈!”

    “定东军乃燕贼五衙之一,战力强盛,不可小觑。李和尚虽有勇无谋,亦海东善战之将,怎可轻敌?成武距我不过数十里,至迟午时,贼军便能临我城下。事不宜迟。大帅,还是请速定御敌之策为上!”

    李察罕转顾李惟馨,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惟馨和察罕一样,也是满面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成武的燕贼若不出城,我军拿他没办法。现下他居然主动来犯,不正合了主公之意么?”

    察罕帖木儿哈哈大笑,说道:“知我者,先生也!”

    他冷笑两声,对诸将说道:“老夫有大计要谋,需得先击走燕贼。正愁它乌龟缩在壳内,无计可施!却不意它竟敢出城来犯!吾只愁其不动,却不惧其来攻!……,哼哼,三四千人,一个李和尚,就想拿下老夫的曹州城么?诸将,且看老夫手段,怎叫它有来无回!”

    往诸将里看了几眼,他点名王保保,说道:“保保!”

    王保保昂首应令,答道:“孩儿在!”

    “燕贼欺我城中无人,赵贼竟使李和尚来犯,实在辱我太甚!你可有胆与他战上一战,替为父出气么?”

    说是让王保保替他出气,实际上,察罕帖木儿是想借此战帮助王保保在军中重竖威望。与其说是“替为父出气”,不如说是“替吾儿出气”。

    王保保心领神会,大声说道:“单凭父帅令下!”

    “着你引千人,现在出城,伏在城外。得我军号,便鼓噪杀出!切记:不许动燕贼前队,也不许动燕贼中军,杀出时,只许找燕贼后军!”

    “接令!”

    王保保气昂昂,接过军令,转身出堂,自引了千人精锐,出城埋伏去了。

    “王士信!”

    “末将在。”

    “我军入曹州后,老夫即命你将城外的沟堑填平。如今可填平了么?”

    “回大帅,早已填平。”

    “甚好!先记下你功劳一件。拨与你两百人,亦出城外埋伏,等保保出击后,你便摇旗呐喊,为他壮大声势。”

    “接令!”

    王士信也自退下,引军出城不提。

    曹州城外颇有山陵、林木,如今夏末,树木茂盛,埋伏个千许人不成问题。

    布置下了这两支伏军,察罕帖木儿又一一点将,或命守城北、或命守城南,四座城门都分派妥当,又嘱咐令道:“你们去后,只可暗暗准备,不许大张旗鼓。等到燕贼临城下时,更切记要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就好像刚刚发现他们一样!”

    诸将虽不解察罕的安排用意,仍都应道:“是。”

    “燕贼至城下后,如果他们就地驻扎,暂且休息,你们不必理会;如果他们立刻攻城,刚开始时,你们也不必太用力招架,可故作不支。”

    “是。”

    “都下去准备吧!”

    诸将接令退下。此时,堂上还有七八个没有接到军令的将校,见同僚们都有任务,不免抓耳挠腮,一人问道:“大帅,请问末将等有何职司?”

    “你们?你们先各回本营,将本部集合起来,随后再来老夫帅府报到。”

    “是。”

    李惟馨一直微笑不语,等他安排妥当,诸将全都退下后,方才说道:“主公的诸项安排一气呵成,想来是早有成算了?”

    “就像先生说的,吾不怕燕贼来攻,只怕他不肯出城。即便此番没有李和尚来,最多两天,老夫也会用计调赵过出城。……,这一场仗,不瞒先生,老夫确实早谋划已久了!”

    “燕军屯成武多日,一直不动;今日忽然来犯,其中必有玄虚。不是按捺不住,就是肯定得了邓贼的催促。不管怎样,对主公来说,总是好事。”

    “哼哼。赵贼沉稳,‘按捺不住’怕是不会;而若是贼军诸将焦躁,赵贼弹压不住,那么此次出击,他则肯定不会遣李和尚为主将,势必亲来。据此推断,以老夫看来,这回燕贼出动,极有可能是得了小邓的命令!”

    “主公所言甚是。只是,我与成武相持已久,一直无事。邓贼却是为何突然催促贼军攻我?”

    察罕帖木儿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邓贼不死,老夫寝食难安。老夫不死,邓贼又何尝不也是寝食难安?……,换了是老夫,若是邓贼亲提军马临我太行屯驻,战也不战,走又不走,老夫肯定坐卧不安,难免会使人试探一番!……,此次贼军击我,料来亦是为此。”

    李惟馨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倒也是。除此之外,的确没别的解释。”

    前有济宁之败,后虽解围曹州,却也并非大战。紧接下来,两军对峙,好生无趣。好容易燕军总算出了城,稳重如李察罕,也是不由摩拳擦掌。

    他站立起身,对李惟馨说道:“今日小战,不足挂齿。先生就不用上城头了,只在帅府中等候就是。”瞧了瞧堂外的晨色,说道,“现在是清晨,日落之前,必有捷音送来!”

    “如此,臣就在此相候,静候主公捷报了。”

    ……

    李和尚领军出了成武城,奔袭曹州。

    走在路上,他想起昨天“赵过点将”时的情景,佟生养、胡忠等皆踊跃争先,却最终,这“率部先战”的荣誉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kua坐马上,趾高气昂,想道:“济宁一战,老杨、老佟都落了不少功劳。便是胡忠、傅友德也有攻克徐州、纳降宿州的奇功。却就是俺,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勋劳。……,这次左丞令俺先发,试试曹州的防御,其中却也未尝没有可怜俺、给俺些军功的这层意思在。”

    赞了一会儿赵过厚道,转念忽又一想:“早几日便有细作军报,说察罕也许军粮不足了。但凡军粮不足,军心必定不稳。军心不稳,还守得甚城?……,俺带的军马虽不太多,也有三四千的虎贲。若是打得好,一战将察罕打跑?嘿嘿,老杨那三天打下徐州的大功怕也不能与这相比。”

    想到美处,咧嘴大笑。他倒也不是轻视李察罕,只是憋了一口气,想多拿些军功。做做白日梦,总不是错。

    他麾下诸营尽是海东精锐,这次出城时又说了,只要赶走察罕便能班师,故此,一出了城就都劲头十足,好似出笼的猛虎,你追我赶,用了不到半天时间,竟就走完了三十多里路。快到午时,曹州在望。

    斥候来报:“报将军,距曹州尚有十里。”

    “快到午时了。传令下去,叫各营暂且停下,就地将息,并埋锅造饭。等吃足饭饱,歇回了力气,再一鼓作气杀去曹州!”

    ……

    曹州城内,斥候来报:“贼军停在了十里外,埋锅造饭。”

    察罕帖木儿“哼”了声,说道:“李和尚却还没有蠢笨到家,知道先让士卒们吃饱歇足了,再来犯我城下!……,不必理会他们,姑且任其多活几个时辰!只管再去刺探。”

    ……

    李和尚军中,探马来报:“我部左近,时有鞑子斥候出没。”

    李和尚“噢”了声,说道:“我军几千人行军,声势甚大,曹州又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有几个斥候出没纯属正常。如果没有,才叫奇怪哩!不必过多理会。……,如能抓几个活口过来,则是最好。”

    ……

    曹州城中,斥候来报:“贼军发现了我部探马,似有生擒的意思。”

    察罕帖木儿说道:“若有本事,只管擒去!”话音未落,心中一动,复又说道,“似有生擒意思?”询问那个斥候,“贼军可饭毕了么?”

    “还不曾。”

    “嘿嘿,天助我也。来人,命在军中选死士数名,带来见吾。”

    ……

    李和尚军中,探马来报:“适才又有鞑子斥候潜近,弟兄们故作不知,待其来到近前,一鼓成擒!”

    李和尚大喜,问道:“抓了几个?”

    “三个。”

    “带上来!”

    三个元军的斥候五花大绑地被带将上来,一个个鼻青脸肿,想必挨了不少拳脚。其中一个臂膀上还插了一支箭矢,没有取下。

    “俺问你等,想活还是想死?”

    “老爷说笑,当然是想活了。”

    “要是想活,就老实答话!……,曹州城里,察罕老贼已知俺来了么?”

    “刚刚知晓。”

    “城内设防如何?”

    “城门紧闭,诸将惊骇,还没有布防完毕。”

    李和尚陡然变了面色,说道:“想那察罕老贼用兵老辣,岂会等到敌军临城,居然还没有布防完成?你这厮定是诳俺!想骗俺上当中计么?”命人拖走,就在边儿上不远砍了头。

    李和尚接着问另两个元军的斥候:“城内设防如何?”

    这次是中箭的答话,却与方才之人说的一模一样,说完了,面如土色,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连声叫道:“小人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将军!”

    李和尚勃然大怒,骂道:“还敢说?却是嘴硬!以为俺这么好骗么?”一样命人拖走,在边儿上砍了头。接着,他又问第三个元军的斥候,这个斥候瘫软在地,只道:“小人等实不敢相瞒,真的没有诓骗将军!”

    “城内设防如何?只要你老实回答,必留你性命。”

    这第三个斥候说道:“城中布防早已完毕,只等将军攻城,便可反击。”

    李和尚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厮不老实!拿假话骗俺。”命人拉下,一样砍了。

    他左右诸将都迷惑不解,看得迷迷瞪瞪,一人问道:“前两个说城中设防还没完毕,将军说是假的;这个说城中设防已毕,将军又说是假的,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如果这第三个斥候还不改口,那么自然城中‘设防已毕’是真。如今既然这第三个斥候改了口,那么当然就是城中‘设防未毕’是真。”

    “这又是为什么?”

    “人哪儿有不怕死的?若是接连三个斥候讲的都一样,不必说,此定为察罕死士,故意用来瞒俺的!但这第三个斥候却改了口,证明什么?说明前两个斥候说的是真的!”

    随从诸将尽皆拜服,说道:“将军英明,将军英明。”

    “察罕无备,这正是我军的机会。传下令去,命即刻开拔,急往攻城!”

    “各营里还有很多士卒没吃完饭、没歇息好?”

    “战机稍纵即逝,怎可拖延?没吃完饭的,一边吃、一边走!没歇息好的,待会儿攻城,可放在后军。”

    ……

    曹州城内,斥候来报:“贼军俘了大帅送过去的三个死士,随后便即开拔起营,向我袭来。”

    察罕帖木儿拈须微笑,说道:“贼秃中吾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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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李和尚败走城下,王保保一雪前耻

    李和尚率军急行,来到城下,在城外两三里处停住了脚。

    尽管夏末秋初的天气,依然还很炎热。阳光直晒下来,远近尘土飞扬,林木垂下枝叶,俱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远望城池,只见城上人影晃晃,许多的人来往奔跑。有几面旗帜甚至都没有扎稳,摇摇欲坠。

    李和尚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斜着头看了眼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他从马上取下水囊,连着灌了几大口,略解口渴,把手按在刀柄上,命令左右:“看城中情形,确实无备。此真菩萨显灵、天助我也!传俺军令,即把各攻城器械备好,……,半个时辰后,开始攻城!”

    一声军令,全军三四千人开始准备。

    ……

    曹州城头的望楼上,察罕帖木儿遥遥观望。

    “老夫料的不错,贼秃从东边来,果然是想先攻咱们的东边城门。”他问左右,“东城门做好准备了么?”

    “已布下五百精锐,伏在城内。只等贼军攻城,便会登上城头加入战斗,定能打贼军一个出其不意。”回答的是个副将,答完了,忍不住问道,“大帅,但凡守城,通常都是深沟高垒。大帅却为何反其道而行之,提前令王士信将城外的沟堑填平?这不是给贼军造成了有利,却对我军不利么?”

    “在城外布置沟堑,把士卒全部收入城内,依靠城墙、负隅顽抗,这样的守城只是最下策。岂不闻‘守城必守野’?在守城战中,城池固然是关键,但它只是一个依靠罢了!如果想把城池守住,万万不能全靠城墙。”

    “大帅的意思是?”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凡欲守城,必须有攻有守才是上策啊!老夫自起兵勤王以来,戎马征战十年,却是从来也不肯只缩在窝里、被动挨打的!……,之所以吾命王士信填平城外沟堑,正是为了方便我军出击!”

    城外有沟堑,固然不利敌人攻城,但同时却也不利城外出击。

    李察罕纵横天下、罕有败绩,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物,岂会肯学那些“无胆鼠辈”,遇到敌人来攻便闭门自守,不敢出击?就算是“守城”,他首先想到的也是“进攻”!

    ——“守”是被动,只有“攻”才是主动。若只被动的守,要守到什么时候?“两军相争”,争的就是一个主动!只有敢出击,才能取得胜利。

    那副将恍然醒悟,说道:“原来大帅填平沟堑是为了便于我军出击。”他指着远处,接着说道,“……,而今贼军刚临城下,立足未稳,请问大帅,现在是否需要出击一阵?”

    李察罕摇了摇头。

    那副将奇怪,问道:“却是为何?”

    “一则,贼军来势汹汹,士气正旺。二来,李和尚虽有勇无谋,到底身经百战,你看他的排兵布阵,放在前头的显然都是精锐。……,已为精锐,兼之士气旺盛,就算咱们此时出击,也难以一下把他们打垮,徒劳折损,殊为无益。倘若陷入混战,更是得不偿失。”

    “那敢问大帅:何时才是我军出击的良机?”

    李察罕微笑不语。

    ……

    李和尚军中。

    各部奉了军令,前后调动。诚如察罕帖木儿所说:“到底身经百战”,在各营将校的指挥下,一切都有条不紊。也是全赖了邓舍对中下层军官的得力培养,身为主将的李和尚,此时此刻,反倒是最清闲的一位。

    他骑在马上,手搭凉棚,向城上遥望,很快,注意到了南城墙和东城墙合口处的一座望楼。见里边站了好些人,皆铠甲华丽,中间簇拥一位,因隔得远,看不清面貌,但见其手拿玉如意,不时指点。

    燕军和察罕帖木儿交战过许多次了,特别是自来山东以后,几乎无月不与察罕军战。对察罕军中的上层将领,燕军上下全都非常熟悉。

    李和尚眯缝着眼观察了好一会儿,叫过来两三个随从将校,问道:“你们看,那厮是李察罕么?”

    其中一人,参加过益都保卫战,曾在城头上远远地见过李察罕指挥军队的样子,并随着郭从龙冲过察罕军的阵地,只看了一眼,就确定地说道:“正是李察罕。当日益都战时,他便这般模样,手拿玉如意,状似倜傥。”

    李和尚招呼强弩营的主将,问道:“能射中那厮么?”

    这个将领计算了一下距离,说道:“相距太远,望楼也太高。除非我军推进到城下,否则是射不到的。”

    “可惜,可惜!此番出军,因只是‘试试鞑子的防御’,没有带火炮来!若将咱们的大将军炮带来,这厮难逃一劫!”

    海东的火器归崔玉负责,在邓舍连续不断地大手笔投入并及帮助(他根据后世的见闻,提出了一些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下,上至火炮、下至火铳,都有了很大的改良。不但精确度有了提高,而且因为改进了火药的配方,射程也有了提高。

    李和尚再三观察李察罕,眼看着一块儿肥肉在眼前,却硬是没法儿吃不下去,着实可恼。

    他下令说道:“快点把投石车装起来!先往那望楼处砸几下!……,***,一把年纪个老头子了,还‘状似倜傥’?你以为你是周公瑾么?”不得不说,海东的“军官培训团”做得确实不错,成绩斐然;便连李和尚这样一个大老粗,都知道周瑜的字,且知道他的风流倜傥了。

    ……

    曹州城头,望楼上。

    “大帅,有些不妙。”

    “怎么?”

    “你看那边,贼军架起了投石机,往咱们这个方向移动,好像是想朝这边开炮。莫非李和尚发现了大帅在此?……,请大帅先暂下望楼。”

    察罕帖木儿往那边瞧了一眼,漫不在乎地说道:“老夫正在等出击的良机,他若现在朝吾开炮,才真是天助我也。”

    “这却又是为何?”

    “你看他还没有做好攻城的准备,先开投石机,必会吸引住其全军的注意力。当他们都注意到老夫这里的时候,自然便是我军出击的良时。”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投石机的射程老夫还不知道么?以这个距离,它是投不到这里来的!”李察罕召手,示意一个副将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那副将点了点头,应道:“接令!”自转身下了望楼,不知做甚么去了。

    ……

    李和尚军中。

    投石营来报:“已经架好了机车,随时可以开炮。……,只是相距过远,怕难以投到。”

    “投到投不到都没关系。”李和尚顾望全军,问道,“做好攻城准备了?”

    “大致已准备完成。”

    “好!等全部准备完成以后,便以俺这边的投石为号。……,投石机一开炮,就开始攻城!”

    “为何要等投石车开炮后、才开始攻城?”

    “蠢材!那望楼可是察罕!鞑子的主帅。我投石机一开,必会吸引住守军的全部视线。对我军而言,这岂不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么?”

    ……

    城上城下,万余人相对。

    李和尚和察罕帖木儿一个在马上、一个在望楼上,遥相观望。

    天气很热,阳光毒辣。

    不管是守军、抑或燕军,都是汗流浃背。守御的一方蓄养力气,进攻的一方预备冲锋。本来嘈杂沸腾的战场上,忽然安静下来。

    两三个“石弹”突然飞起,顿时吸引住了敌我双方将士的视线,俱瞩目。

    ……

    燕军主阵,蓦地里鼓声大作、号角长鸣。

    无数的旗帜闻声而动,挥舞成红色的海洋。将领上了马,士卒拿起了枪,三四千人齐齐转目注视中军,惊天动地一声大呼:“将军令:攻城!”

    “贼军攻城了!贼军攻城了!”

    城头上旗帜摇晃,一队队守卒冲入岗位,拉开强弩、打开火炮,各种各样的守城器械纷纷开动。有许多的器械因为太大、太重,需要绞索才能拉动,“吱呀吱呀”锁链声音令人闻之牙酸,刺耳非常。

    城头箭矢先放。

    ……

    投石车投掷出的“石弹”,果然没有能投中望楼,砸在了城墙上,火花四溅、石屑飞扬。较近位置的守卒有的站立不稳,险些跌下城去。人仰马翻、一片慌乱之际,两面黑旗悄然在望楼下升起,随之战鼓敲响。

    战鼓音调激昂,响遏行云。

    ……

    李和尚闻声举首。

    ……

    这一阵鼓声,响起得十分突兀。

    因为太过响亮,城上城下的万余将卒也全都听到了,有的茫然转首,有的惊疑不定,有脑子转的慢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的,有知道内情又惊又喜的。一万多人,同一时间,心思各异。

    燕军主阵中,李和尚大叫一声:“哎呀!大意了。”——,他却是不但听到了鼓声,也看到了那两面升起的黑旗。

    ……

    一彪军马从城外丘陵后、林木中鼓噪杀出。

    ……

    这支军马是从城南来的,相距战场约有四五里地,皆是骑兵。速度很快,几乎一晃眼的功夫,就杀到了近前。

    燕军前锋攻城的阵势刚刚摆好,仓促间,来不及转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身边奔过,又绕过中军,直插入后阵。白驹过隙也似的瞬间里,许多人看到了这支骑兵部队前的主将大旗:黑底绣红,一个斗大的“王”。

    李和尚目眦俱裂,抽刀在手,叫道:“王保保!”

    本欲当这支骑兵绕阵而走时,就带军截击,遥望远处丘陵、林内,却见旌旗林立、烟尘大作,似乎还有许多人在其内埋伏。不觉迟疑。

    他想道:“俺若去援后阵,他丘陵后的伏军再杀出,取我前阵。俺该当如何?岂不顾此失彼,必败无疑?”

    就这么片刻的迟疑,王保保已杀至燕军后阵。

    燕军的后阵皆为疲卒,本来都正盘坐地上、休养力气,以为接替前阵攻城做准备。忽然之间,竟有一支骑兵杀到,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有军官、将校们竭力组织,但没过一会儿,就抵挡不过。

    王保保一心要雪前耻,奋不顾身、身先士卒,披挂重甲、挺直长枪,酣战大呼,所向披靡,在燕军后阵中三进三出,将之搅了个乱成麻。他转马兜回,又一次冲入燕阵,高声呼叫:“吾乃王保保是也!逆死顺生!”

    上千的元军铁骑皆随之大呼:“逆死顺生!”呼声振地。

    燕军后阵宣告崩溃。

    ……

    “将军,不能不援了!后阵若破,则前军不保。前后不保,则我中军也必成俘!”

    “那远处丘外?”

    “鞑子若有那么多伏兵在外,还会等到现在么?……,远处丘外的,定是察罕疑兵!”

    李和尚恍然大悟,叫道:“老贼狡诈,俺中他的计了!”不再迟疑,留下几员将校守住营地,即领带中军的主力奔赴后阵。

    却才刚入后阵,与王保保交锋未及三合,陡然间,又听到几声炮响、一阵鼓声,猛然回头处,却见是曹州开了南门,一支军马泼辣辣地杀将出来。看其进攻方向,分明正是中军大营。

    李和尚面如土色,说道:“我军败了。”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刚来城下时,俺竟没有在意老贼填平了城外沟堑!”

    ……

    元军几路人马先后出击,燕军首尾不能相救,进退失据。

    李和尚深知,如果就此败退回城,军法难饶,说不得一颗六阳魁首就此交代。逼到极处,他壮士断腕,不顾中军,猛攻王保保。

    战到最激烈的时候,他脱去铠甲,赤膊上阵,肉袒鏖战,伤而不退,鲜血把马鞍都浸透了。苦战半个多时辰,终将王保保击退,救出了后阵;又遣勇将会合前阵。再欲去救中军大营时,已悉被元军攻陷,几无存者。

    好在前后两军总算连在了一处,缓缓后退。

    ……

    王保保整顿军马,还欲追之,听到城头上命令收军。

    他不甘不愿地退回城中,问察罕帖木儿:“我军大胜,正该再接再厉、将敌全灭之时。父帅为何召孩儿回城?”

    “老夫在城头观战,见李和尚败而不乱,特别他的前后两军汇合后,行止有度。其部乃海东精锐,久经沙场,能征善战,此战非是力屈而败,只是堕吾计中罢了。既已丧其胆,已然足矣!何必追之?”

    李察罕说罢,留下几员将校整理战场,自归帅府,入得堂上,见已备下一席酒宴,李惟馨端坐其后。他放下玉如意,笑着问道:“老夫说日落前,必令先生闻吾捷报。如何?”此时,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

    “已为主公备下酒席,聊以贺捷。”

    “此战虽胜,老夫胜之不武。打赢一个小小的李和尚,便好像杀鸡用了牛刀。值得贺什么捷?若是换了小邓还差不多!……,不过先生既已备好酒席,也不可浪费。姑且用此来洗洗征尘罢!”

    ……

    李和尚大败回城,来入帅府,跪伏地上,羞愧之极,他说道:“末将不察,中了老贼的计!军败而回,请左丞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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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察罕虽胜不轻敌,李邺夜渡青龙河

    年前年后,一直生病。——

    李和尚大败归营,回入帅府,跪伏在地上,羞愧之极,他说道:“末将不察,中了老贼的奸计!军败而回,请左丞责罚!”

    帅府内诸将咸集,听了李和尚这话,神色各异。有的大吃一惊,有的霍然起身,有的愕然失色,有的微微冷笑。不过相同的一点是,他们都没有贸然开口,目光不约而同地从李和尚身上转向了赵过。

    鞠胜因为身份特殊,有着“天使”的身份,所以紧挨赵过而坐,就坐在他的下手,此时闻言,也把目光转向了赵过。

    赵过皱起眉头,面色铁青地详问交战经过。李和尚一一如实回答。

    听完了,赵过顿时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几,按刀起身,大声地质问道:“你、你出城之前,本帅是怎么交待你的?”

    “左丞殷勤嘱咐,命末将小心谨慎。”

    “想、想那李察罕用兵手段十分老辣,绝非寻常庸将可比!你、你这次去,本就不指望你攻下城池;只、只是叫你打个前哨,试试他城中虚实。再、再三叮嘱,不可冒进。几千精卒交给你,不、不过几十里路,到了曹州城下,你、你就把本帅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么?”

    赵过很少发怒的,这会儿言辞俱厉,真如雷霆压头。府内诸将皆战战栗栗,李和尚汗流浃背,不敢抬头,只顾叩首请罪,连连说道:“末将知罪,末将知罪。但请左丞责罚!”

    “军、军法官何在?”

    军法官出列应道:“末将在!”

    “不、不遵军令,轻举妄动,导、导致大败。按军法,该当何罪?如何处罚?”

    “不遵军令,轻则一百军棍,重责枭首。因过致败,当斩。”

    “推、推出去,砍了!”

    帅府内诸将齐齐变色,面面相觑。鞠胜眼角一跳,像是有话想说,不过瞅了两眼赵过的神色,到底没有开口。

    堂外奔进两个亲兵,拉住李和尚就往外走。

    要说这李和尚确实硬汉,知道自己错了,虽然死到临头,却是不肯求饶,只扭头叫道:“末将罪有应得,死就死了,没有怨言!只求左丞大人念在旧日情分上,日后多帮俺照顾下家中老小!”

    赵过掩住脸面,挥手说道:“你、你放心去吧,你家中老小自有本帅看顾。”

    堂上诸将这时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着场面不对劲,难道真要把李和尚斩了?

    眼见那两个亲兵已快把李和尚带出堂外,仓急之下,胡忠顾不上多想,跳步出来,叫道:“且慢!”先叫住那两个亲兵,随后跪拜地上,替李和尚求情,对赵过说道,“大人,老李这次虽然犯了过错,但察罕北地英雄,败在他的手上并不冤枉;且老李虽败不乱,士卒折损并不太多。看在他往日的战功上,末将斗胆,恳求大人饶他一命,不如命他将功补过。”

    佟生养也出列,跪拜说道:“老李虽犯军纪,但我军与曹州之战才刚开始,临强敌而斩上将,是不吉呀!若因此就把老李斩了,岂不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家的志气?……,末将也斗胆恳求大人饶他一命。”

    他两个是诸将中的首脑,这一带头求情,其余诸将也纷纷跟着出列跪倒,随声附和。一时间,堂内尽是为李和尚求饶的声音。

    赵过哼了一声,归入座中,转过头,不予理会。

    佟生养和胡忠偷偷对视一眼。胡忠往鞠胜的位置努了努嘴,佟生养心领神会,便就挤眉弄眼、朝鞠胜看去。

    他是邓舍的义弟,面子不能不给。

    鞠胜咳嗽一声,也站了起来,笑道:“久闻左丞治军、法纪严明。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有这样严明的军纪,我军怎么能不百战百胜?……,不过大人,虽然如此,但卑职以为,诸位将军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古人云:‘人非上智,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李将军素有骁悍之名,战功赫赫,乃我海东虎将一员。“与其死於军法,不如死於战场”,郭从龙曾经说过类似这样的话。

    他未从军前,在平壤街头殴打军卒,刚好邓舍路过,将之擒下,险些斩了。当时郭从龙昂然说道:“大丈夫岂可死国法,当死得其所!”因这句豪言,得了邓舍欣赏,就此入了军中,为海东东征西讨,立下战功无数。

    这段典故,海东文武人尽皆知。鞠胜此时引这句话,用意很明显,不外乎是提醒赵过,何不学习一下邓舍,给李和尚一个改过的机会呢?

    这文人和武人就是不一样,不管赵过的真实想法到底是怎样,只从表面上看,鞠胜的求情远比佟生养、胡忠的求情有分量许多。——他把邓舍和郭从龙的故事都搬了出来!赵过能不听么?

    果然,一听闻此言之后,赵过的面色稍微和缓,沉吟不语。鞠胜忙给诸将使眼色,佟生养、胡忠等再次接连求情。

    终于,赵过示意亲兵把李和尚带回,说道:“罢、罢了,既然都替你求情,便、便看在鞠大人与诸将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且、且回军中,好好想想你的过错!来、来日再战,若再有违军纪,定、定斩不饶!”对诸将说道,“你、你们也都散去罢,好生整治本部,以、以待来日再战。”

    不等诸将答话,拂袖起身,转入后堂。诸将散去不提,只说鞠胜,跟着他也来到了后堂。

    两人坐定,自有亲兵上茶。待亲兵退下去后,鞠胜抿了两口茶水,瞅着赵过,忽然笑了起来。

    “先、先生为何发笑?”

    “大人演得一出好戏!差点把俺也骗了过去。”

    “此、此话怎讲?”

    “大人本就没有打算斩了李和尚,对不对?若是大人果有此意,怎会如此轻松就将他放过?至少也应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大人不但没杀他,军棍也没打一下!这不是在做戏又是什么?”

    赵过手抚茶碗,笑而不语。“只是俺却不明白,大人做这出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严肃军纪么?”

    “先、先生所说不差,李和尚乃我海东虎将,是、是主公的爪牙猎犬,俺怎能贸然斩之?至、至于为何做这出戏,却是两个原因。自、自获济宁大胜以来,军中渐有骄气,兵、兵法:‘骄兵必败’,所以,趁、趁此机会,俺刚好可以敲打一下诸将。”严肃军纪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噢?那不知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从、从奔袭巨野至今,全军在济宁已鏖战月余,几、几乎无日不战,都很累了;且、且大胜之后,人心思归,这、这是常理。若不加以整顿,用、用不了多久,必定军无斗志。故、故此,也正好趁此机会把士卒们的战意重新跳起来,让、让他们都渴望报仇雪恨,一雪此番战败的耻辱。这、这是第二个原因。”

    鞠胜非常佩服,说道:“大人思虑周全、一箭双雕,虽然小败,却因此重新凝聚了军心、挑起了将士的斗志,真高明妙计也!”

    赵过一笑,端起茶碗,两人轻轻一碰,分别饮下。鞠胜放下茶碗,正色说道:“如今军心已凝、斗志已起,下一步,大人打算如何?”

    “正、正要与先生商议。”

    ……

    这边赵过、鞠胜品茶商议;那边曹州城内,察罕、李惟馨酒宴刚罢。

    两个人都没喝多少酒,很清醒。只是李惟馨喝酒上脸,两颊略有酡红,等侍女们把案几收拾好,他敛容说道:“主公,燕贼不自量力,大败而去。我军得此大胜,将士鼓舞。……,不知主公对此有何计议?”

    “先生是何意见?”

    “听诸将言道,之前在我军大败李和尚后,主公说了一番话,说燕贼‘败而不乱’,是‘海东精锐,久经沙场,能征善战’,他们此番失利,‘非是力屈而败,只是因为中了主公的计策而已’。……,说得太对了。

    “战场上的胜利分很多种,有‘力胜’、有‘智胜’,有‘势胜’,有‘完胜’。力胜,是敌人的实力不如我;智胜,是敌人的谋略不如我;势胜,是敌人势不如我;完胜,则是敌人力不如我、智不如我、势亦不如我。

    “……,若是‘完胜’,那么就可趁胜追击;若是‘势胜’,也可追击。但如果是‘力胜’,同时敌将中又有多谋之士的时候,就要三思而行了;而若是‘智胜’,但敌人实力又并未减损太多之时,也一样需得三思而行。为将者,首在沉稳,应该不因小利而动。倘若急功近利,必败无疑。”

    李惟馨滔滔不绝,察罕帖木儿拈须颔首,待他的话告一段落,笑道:“先生的意思,老夫知道了!你是想劝老夫稳住,不要因此小胜就得意忘形。”

    “主公熟读兵法,用兵如神。这些话,不必臣讲,主公也肯定早已了然。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顾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是庸人所为。主公神武睿智,自然不会如此。”

    察罕帖木儿哈哈大笑,说道:“知我者,先生也!”

    “那不知主公计议如何?”本来是李察罕问他的,几句话对答完毕,间接地说出个人见解后,又变成他问李察罕了。

    察罕帖木儿说道:“我军与燕贼相持已久,眼见军粮将尽。不瞒先生,其实老夫早有回师之意。只是因赵贼固守成武,战也不战、走也不走,让老夫一时摸不住他的心思,故此才拖延至今。……,如今他终于按捺不住,突然出城来与我战,以老夫看来,不外乎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

    “或欲撤退,又恐老夫尾随追击,故此试探於我;或得了邓贼军令,想把老夫逼走,故此出城挑战。……,非彼即此,不出这两个原因。”

    李惟馨点头称是,说道:“然则,主公意欲如何?”

    “不管他是想撤,还是想把老夫逼走;他肯定比老夫着急。所以说,看似他是进攻的一方,实则主动权却在老夫手中。……,诚如先生所说,此番我军只是‘智胜’,燕贼实力未损,绝不可冒然轻动。‘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故此,老夫决定以静制动。”

    “主公的意思是?”

    “不出城,不主动进攻;就坐在城里,看那赵过小贼下一步是何动向!”

    “主公觉得他会是什么动向?他又到底是想撤退、还是想逼走主公?”

    “常理来说,如果他是想撤退,今日失利之后,定心有忧惧,不会再轻举妄动;而如果他是想逼老夫走,则今日失利后,为稳军心,必定会很快再来犯我。

    “可赵贼虽然结巴,面似憨厚,用兵却颇有小邓之风,时有惊人之举、不按常理。故而,以老夫推测,两三日内,如果他再来犯我,就可确定无疑、他是想撤退,虚张声势;可如果他按兵不动,那么显然就是想与老夫决战无疑了!”

    “如他是想撤退?”

    察罕帖木儿嘿然笑道:“老夫当然要送他一程。”

    “如他是想与主公决战?”

    察罕帖木儿依旧嘿然笑道:“求之不得。”

    ……

    赵过、李察罕,一个驻扎成武、一个屯兵曹州,遥遥相望,间隔不足百里,互动智谋,谋划对策。

    在接连两次的失败后(另一次是早前李察罕驰援曹州,击退赵过),接下来,赵过会怎么做?而在接连两次的获胜后,同时还是在军粮将尽的情况下,李察罕却竟还能沉得住气,不肯妄动,要以静制动;单以心机而言,不可不谓深沉,而以谋略来说,果然北地强敌。

    只是有一点可惜,李察罕他却只看到了赵过“颇有小邓之风,时有惊人之举、不按常理”;却没有想到远在益都的洪继勋更有时会“剑走偏锋、一鸣惊人”,已定下了“引蛇出洞”、打算将之全歼的计策!

    ……

    辽东半岛,大宁路,在接到益都急传、辽阳转发的军令后,从武平、惠和、义州、锦州、富庶等地,分别开出了一路路的燕军人马,就像是一条条的河水,滚滚而前,汇合在了青龙河畔。

    河畔早立一面大旗,上写着“大宋安东都指挥司”,却是有“辽西铁壁”之称的海东名将李邺亲自出马,为辽东燕军主力的先锋,已经定下:今夜渡河,直指关内。三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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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姬冲轻骑入陈营,赵过饵敌曹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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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便在李邺夜渡青龙河的次日一早,益都有数十骑出城。最前边打了一面旗帜,上写着:“棣州翼元帅府”;旗帜后,众骑簇拥一个年少的将军。

    这人年岁不大,二十出头,银盔素甲,外罩白袍,端坐马上,身形笔直如松。他穿的铠甲是半身的,露出左边胳臂。

    可能是刚刚负了伤、或者早就负伤至今仍未能痊愈,在他的左臂上扎的有绷带。——这大约也是他穿半身铠甲的原因。虽在骑士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下,观看其面色,却无年少得意之容,相反,却有沉静凝重之色。

    紧跟在他后边的一个骑士边策马而行,边说道:“将军,你的伤还没全好,路上不用赶太急。王爷特别交代,说只要明天晚上前能到就行了。”

    少年将军没有说话,只是举目远望。正当秋初季节,林木的绿色还没有褪去,远处山峦苍黛,河水横流。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可爱怡人。

    又一骑士说道:“王爷的令旨前几天就送了出去,料来陈帅早已做好了迎接将军的准备。将军对棣州的内外虚实非常熟悉,到了之后,外边又有陈帅相助、内则军民同力,必能如鱼得水。将军倒是不必太过担忧。”

    少年将军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转头看了一眼这说话之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俺倒并不是担忧棣州。……。”

    他在马上回身,向着渐离渐远的益都城拱了拱手,接着说道:“俺未立寸功,却被主公擢至高位。如今更将棣州托付与俺,每当想起,不由沉重。这责任太大了!俺所担忧的,只是怕辜负君恩。”

    “将军何必过谦!想当日棣州一战,将军浴血疆场,杀敌无算;忠孝之气,直冲云霄。俺听说,至今高唐州等地的鞑子,每当听到将军的名字时还都瑟瑟发抖,即便胆壮者也是肃然起敬。——这怎么能说‘未立寸功’呢?……,再则,王爷既然选了将军坐镇棣州,那便说明对将军的能力还是很放心的。王爷英明神武,绝不会看错人的!……,所以说,将军只管放下心来,只要好好做,必能再为我海东立下大功。”

    这次说话的人却不是前边两个骑士,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在众骑中,他的年龄最大,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穿铠甲的。

    少年将军点了点头,说道:“阿叔放心。主公既点了俺去棣州,不管如何,俺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以报君恩的。”

    听了这话,这老者很欣慰,说道:“虽说老爷尽忠而殁,极其哀荣,但如今在家里,将军却也是唯一的顶梁柱了。此去棣州,正该这样想才对!也只有这样,才不会丢老爷的人,不会丢姬家的脸。”

    少年将军肃容说道:“是。”

    ——这少年将军却不是别人,正是姬冲。当日棣州一战,他的父亲姬宗周与城偕亡,他也负了重伤。为了表彰他们一家的忠孝,邓舍拔擢了他的官职,并赏赐了许多的财货。他在益都养伤多日,到现在才算是堪堪痊愈。

    洪继勋的“引蛇出洞”之策,需要棣州方面的配合。姬冲本就是棣州军中的,又经历过棣州之战,对棣州很熟悉;所以,邓舍前几天下了一道军令,命他再去棣州,给他的头衔是:“棣州翼元帅府元帅”。

    棣州军,多是田丰旧部,也有一部分元军的降卒,从六千多人里总计选了壮士三千五百人;原本王达儿是其主将。便在前不久,邓舍调了王达儿去平鲁军里改任副都指挥使,同时任命姬冲为新的棣州翼元帅。

    ——王达儿,田丰旧部。攻打田丰时,他反水投降。海东的主力目前有海东五衙、山东三衙等,平鲁军即山东三衙里的一个,主将便是邓承志。

    王达儿已经去了平鲁军,棣州军现由陈猱头暂管,故此,跟随姬冲的骑士会说:“料来陈帅早已做好了迎接将军的准备。”

    而至于那个老者,姬冲虽然称他为“阿叔”,其实却只是他家中的一个老仆,从七八岁时就陪着姬宗周读书,在姬家已经几十年了。姬冲是被他看着长大的。且在姬冲养伤的这段日子里,这老者操持家务、迎来送往、忠心耿耿,临时撑起了姬家的门面;姬冲叫他声“阿叔”也不为过。

    ——从这个小细节,其实也可看出,姬冲尽管外在fang荡,实际上却重情重义、知道感恩,并不薄情寡义。

    他又抬头望了一下远处的山川,说道:“主公虽交代明晚前到就行,可能早到一时,终究还是早到一时的好!日头渐渐升高,趁还凉爽,咱们多赶点路吧!”打马一鞭,一骑绝尘、当头驰去。

    众骑急忙也分别催马,各自追上。

    ……

    却说成武,李和尚大败归来,赵过假装行军法,要斩了他。因了诸将求情,方才“勉强”将之放过。通过此举,把军中的“归情”一扫而空,重新凝聚了士气,鼓舞了三军斗志。

    军队的士气上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邓舍的命令清清楚楚,叫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拖住察罕。曹州城里也有燕军的细作,综合各方面得来的情报,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察罕帖木儿将近缺粮。很有可能,他随时都会撤走。一旦撤走,以察罕的用兵手段,想再“拦住”他,或者“拖住”他?难上加难,近乎不可能!

    这就有一个矛盾出来了。

    怎么样、才能够让李察罕帖木儿安心地留在曹州呢?主动给他们送粮?当然不行!可不送粮,他随时会撤。那就干脆猛攻曹州?已经连败给察罕帖木儿了两场,赵过有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的].,nE}}]整*理能耐,“守”绰绰有余;“攻”,恐怕就是肉包子打狗,十有**,只会徒劳折损士卒。

    鞠胜出了一个不算主意的主意:围城。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有十倍的兵力你才能去围歼他;有五倍的兵力你可以进攻他;如果只有两倍的兵力就和他对垒作战。

    当然,“兵形如水”。在作战上,并不一定非要拘泥此条。就像李惟馨说的,如果能在“势”上或者“智”上占据优势,那么就算兵力不如敌人,也是可以大胆进攻、甚至主动围之的。

    可察罕帖木儿不是弱手,首先和他相比:“智”上就不占上风,不但不占上风,反而可能处在下风;其次,“势”上也不占上风,燕军虽然在济宁大胜,但李察罕威名赫赫,如今他亲来驰援曹州、坐镇军中,谁敢轻视他?至多算是势均力敌。

    一旦围城,兵力要分散,极有可能反而会被李察罕各个击破。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的后边,还有一句是“敌则分之”,意思就是说:如果势均力敌就要尽量使敌人分兵。好嘛,去围城、分兵,这不是主动在给察罕帖木儿分而击之的机会么?

    其实说到底,赵过的种种顾虑,究其根本,还是因察罕帖木儿威名太盛,他投鼠忌器,唯恐上当、失利。可以说是“有自知之明”,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缺乏自信”的一种表现。

    ……

    粮,送不得;围,围不得。还能怎样将察罕拖住?

    ……

    苦思两三日后,赵过得了一计。他这一计,却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而是在看史书时,偶然间看到了一个战例,因之触类旁通、受了启发,突然想到的。

    邓舍好看史书,受了他的影响,赵过也常手不释卷,哪怕是在作战中,只要有时间,也经常会翻上几页读读的。

    这阵子他正在读,因忧虑无计可治察罕,故此夜读。他的本意只是追慕汉人的“抗胡名将”,恨自己不如。可就是从里,他受了启发。

    里记载了一个“岳飞败贼”的故事。

    岳飞奉命剿杨幺,“统制任士安不禀王令,军以此无功”。岳飞行军法,鞭打任士安,命其饵贼,说:“三日贼不平,斩汝。”任士安就放出风声,扬言说:“岳太尉兵二十万至矣。”但是对面的义军通过侦查,却发现其实只有任士安这一支部队而已,认为他是在“诈言”,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便“并力攻之”。“飞设伏,士安战急,伏四起击贼,贼走”。

    这是一个成功的“饵敌”战例。

    扬言“二十万”,实际看到的却只有“一军”。不管是谁都会认为:这是任士安在虚张声势。既然是虚张声势,能不“并力攻之”么?用“宣言”、用“扬言”、用“大话”、用“虚张声势”来当饵敌之计,任士安也算是个有谋之人。

    启发赵过的,就是任士安的这个“饵敌”之策。

    他在盘算成熟后,请来鞠胜,直接就开口说道:“俺、俺打算用诈言诱敌。”

    “大人此话何意?”鞠胜有点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

    赵过将手中的史书递了给他,说道:“便、便是任士安饵敌之策。”

    ,是在至正五年成书,至正六年开始刊刻出版的。

    鞠胜早就读过,而且因邓舍奉安丰为主,而安丰又自称前宋后裔,所以,自他在海东任官后,更是前前后后又将此书看过很多遍,几可倒背如流。故此,一听赵过说“任士安饵敌之策”,不必再去翻看,便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但熟知史实归熟知史实,……,与眼下却有何关系?

    “卑职愚钝。大人的意思是?”

    赵过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道:“假、假设你是察罕,忽然听俺扬言,说、说主公欲将二十万兵亲来,打算与你决一死战。你、你会怎样?”

    “假如俺是察罕,……。那首先肯定是要派人侦查,看是真是假。”

    “对。现、现在你侦查过了,发现是假的。你、你又会怎样?”

    “侦查过,发现是假的,……。那便是将军在虚张声势了。”

    “不、不错。俺是在虚张声势。你、你又会怎样?”

    鞠胜想了会儿,说道:“无缘无故的,将军虚张声势。依俺看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大人想要撤退,故此用‘大言’来吓唬俺,好叫俺不敢轻举妄动,方便大人轻松撤走。”

    赵过点了点头,问道:“那、那你又会怎样?”

    “俺会广遣侦骑、四处打探,将大人撤军的日期、路线全部打探清楚。同时装作没有看破大人的计策,固守曹州,扮出一副积极守城的样子。而等到大人真撤退的时候,俺再遣派精锐,从后攻击。”

    “你、你会在这个时候,在知道俺虚张声势之后,主动退出曹州、撤回晋冀么?”

    “当然不会!这样好的战机,怎么能轻轻放过?”鞠胜恍然大悟,拍手称赞,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大人的目的是在这里!不是想撤、也不是想攻,而是想把察罕继续拖在曹州。”

    “只、只是不知察罕会不会上当。”

    “此等妙计,别说是察罕,便是换了岳王爷重生,怕也是要上当的!”

    赵过却没有显出高兴的神色,反而有些忧心忡忡,说道:“察、察罕熟读兵法,智谋过人,就、就算能骗住他,怕也骗不了多久。只、只求能多拖他一天,便是一天!”

    “……,却是有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察罕军中已快要断粮。他会冒着断粮的危险,在曹州等大人‘撤军’么?”

    “探、探马军报,说察罕前日遣使去了高唐等州、以及曹州西边诸州。想、想来便是去要粮的。虽然不会要来太多,但、但省着点用,再支持些天应该还是可以。他真要断粮撤走,谁、谁也没有办法。如今之计,也、也只有用饵敌之计,使他见利心动,能、能多拖住一日是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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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金陵不听调,海东将南下

    赵过定下计策,要用“饵敌”计来骗察罕。细作将消息送到时,王保保正在营中值班。

    听过之后,他顿时变了颜色,接住情报,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立刻起身,说道:“事关重大,需得马上告之父帅。”留了几个人在营里,以免再有什么紧急的情报送来;招呼随从,即出帐外,翻身上马,去见察罕。

    见到察罕时,察罕难得清闲,正挽着袖子、赤着脚在菜圃里侍弄青苗。

    这菜圃,是前任曹州知州留下的,便在衙门的后院中。

    察罕帖木儿地主出身,对农作物并不陌生;未起兵时也常常下田。当然,他下田不是干活,多是督促佃农,或是检查收成,但在常年的耳闻目睹之下,此时摆弄起菜苗,也是似模似样。

    李惟馨站在边儿上,一边指点,一边与他说笑。看到王保保急匆匆地过来,两人停下了话头。

    察罕帖木儿站起身,拿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笑道:“保保,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看把你急的!”

    “父帅,你怎么还在这里!”说实话,对察罕的作为,王保保很不理解。外有劲敌、内缺粮秣,进不得、退不得,进退两难,在这样的窘况下,怎么居然还有心情捯饬“菜圃”?岂不轻重不分,简直糊涂透顶了么?

    察罕帖木儿大概是弯腰得久了,猛一下站起,有些酸疼;一边叉着腰转了几转,一边抬起头望了望天色,笑道:“谚云:‘智如禹汤,不如常耕’。可别小看这几垄菜。摆饬得好了待到秋收,足够你吃上半年!”

    “父帅!”

    李察罕哈哈一笑,从圃中走出,接过随从递来的湿巾,略略擦了下手;又命人搬来个小马扎,坐上,伸出沾满泥的脚,命侍女端水过来清洗。然后,这才问王保保:“说吧,出了什么事儿?”

    “军报:小邓将亲提二十万之众,来与父帅决战!”

    给察罕洗脚的侍女手中一颤,险些将察罕的脚丢掉。8.N察罕帖木儿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说道:“噢?小邓亲提二十万、将要来与老夫决战?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成武城里已经传遍了!据说乃是赵过亲口对军中诸将说的!并向诸将出示了邓贼的手信。信上讲,十日之内邓贼就能集合好全部军马,最多半个月,便能来到成武。”

    “益都的细作有消息送来么?”

    “目前尚无。”

    察罕帖木儿问李惟馨,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惟馨拈须沉吟,说道:“以吾看来,此事当不了真!这个消息八成是假的。”

    “为何?”

    “益都主力大部分都在成武,留在内地的军马并不多。别说二十万,怕是两万都没有!除非邓贼会撒豆成兵,否则,他哪儿来的二十万军马,还‘将要与主公决战’?”

    察罕帖木儿点了点头,问王保保,说道:“军报里就说了这些?还有别的么?”

    “有。”

    “是什么?”

    “说邓贼给赵贼下了严令,命他不许后退半步,务必要把父帅牢牢拖在曹州,以等他主力到来,好与父帅决战。”

    察罕帖木儿又问李惟馨,说道:“先生以为如何?”

    李惟馨皱起眉头,说道:“邓贼既不可能召集二十万人马,这所谓‘拖住主公’的命令自然也就是无稽之谈。”

    侍女帮察罕帖木儿洗干净了脚,又替他穿上鞋袜,退去一边。

    察罕帖木儿看了她一眼,又转目看了看周围的随从、亲兵,从他们的脸上分别看到了震惊、恐惧或者疑惑的表情。他心中想道:“老夫弄苗菜圃,是因有人走漏了军中将要断粮的风声,以致谣言四起,故此示闲暇、以安军心也。这才将军心安住,又传来小邓将要亲来的消息。……,嘿嘿,嘿嘿,这消息来得可真及时!”

    想到这里,他蓦然心中一动:“及时?……,倒是古怪!李先生说得很对,小邓绝无二十万人马可用。并且,因为他的主力都在成武前线,所以后方全靠他本人压制,他也断然不会轻易出城、来与俺战。……,这条消息,分明是假!十有**,是赵贼故意放出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负着手踱了几步,嫌阳光晒人,转到了圃边的树荫下,接着想道:“那么,赵贼为何故意放出这个假消息?他的目的何在?”

    王保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目的何在’?父帅您这是在说什么?”却是原来,察罕帖木儿想得入迷,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这会儿得王保保一问,他惊醒过来,笑了笑,将刚才想到的内容讲了一遍,问李惟馨和王保保,说道:“你们两人觉得,赵贼为的是什么?”

    王保保认真地想了一回,说道:“父帅言之有理!如此看来,小邓确实不可能亲提军马过来。……,赵贼之所以放出这个假消息,……”他试探地说,“也许是为了吓唬咱们?”

    一语惊醒梦中人。察罕帖木儿与李惟馨对视一眼,李惟馨恍然大悟,说道:“少将军才智过人!一点儿不错,赵贼放出这个假消息的目的,肯定是为了吓唬咱们!”

    “他吓唬咱们、却又是为何?”

    李惟馨和王保保同时想到。王保保叫道:“赵贼想要撤军!”

    李惟馨以拳击手,说道:“不错!大凡疆场争雄,进易退难。两军对垒,最怕的就是撤退时被对方追击,所以他害怕被咱们发现,所以他放出假消息,以图迷惑主公。……,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王保保问道:“我军该如何应对?”

    李惟馨和王保保讲出了察罕帖木儿的心中所想,他反而却又谨慎起来,想了会儿,说道:“先不做应对,故作不知。多派些人,散出去打探消息,将成武燕贼严密地监视起来。……,看看赵过下一步的动向举止,然后再做决定。”

    王保保迟疑片刻,说道:“如果赵贼真的是想撤军,追击他的机会绝不能放过。如果顺手,说不定甚至还能把济宁再光复!……,可是父帅,……”他凑到察罕身边,低声说道,“咱们军中粮秣?”

    “再遣使去高唐等州催促。”

    “是!”王保保接令,转身要走,又停了下来,瞧瞧李惟馨,看看李察罕,欲言又止。

    “怎么这副模样?想说什么,尽管说来!”

    “父帅,军务要紧!这菜圃之事无关轻重。若是父帅实在喜欢这圃菜苗,孩儿可以给您找来几个农人,大可交给他们照顾、劳作。您又何必日日弄此?”

    李察罕与李惟馨相视一笑。李察罕说道:“‘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鉏倦,浊酒聊自适’。吾儿,这田园之乐,岂可假手他人?”

    ……

    益都。

    最近益都很忙,连城里的老百姓都看出了不寻常。

    不寻常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城外编练新军和改编徐、宿降军的动作明显加快,几乎每天都有将军们不停地出入城内、城外。一个是从外边来的信使、军报明显增多,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有十几拨。

    有脑筋转得快的、对时事比较敏感的,都在私下里议论:“是不是又要打大仗了?”各种猜测都有,议论纷纷。

    对这种情况,邓舍虽在王府,却也尽数都知。

    不得不承认,在李首生的指挥下,通政司的运作是越来越成熟了。从最初的收集情报、到中间的审察归类、再到最后的上报燕王府,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都高效、快捷,丝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往往头一天晚上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就能送到邓舍的案头。

    ……

    “李首生是越来越能干了。”邓舍翻着手里的折子,对洪继勋说道。

    洪继勋先是摇着折扇、表示了赞同,接着又说道:“不过老李给人的感觉也越来越阴森了。前天,臣在路上碰见了河光秀,兴高采烈,如劫后余生。臣问他碰见什么好事了,……,主公您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俺刚从通政司衙门出来’。”

    邓舍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说道:“这件事我知道。前几天,封帖木、景慧和道衍和尚以答谢的名义摆酒席,请了几个官员到场,河光秀是其中之一。散席后,通政司得了密报,说在宴席上,封帖木和景慧问了很多前线的事情,拐弯抹角打听是不是又要出兵、打大仗。……,为了核实,所以,李首生找河光秀去,问问详细情况。”

    “噢?封帖木、景慧、道衍?他们请客的事儿,臣倒是知道。当时他们也给臣送了请柬,不过因为近日太忙,所以臣没有去。……,他们在酒席上打听了这些内容?”

    “是啊。”

    “不知河光秀他们怎么回答的?”

    “赴宴的都是底层官员,知道的不多,也不怕他们泄露什么消息。”

    “……,道衍还好点。封帖木和景慧,特别是景慧,这几天很活跃呀!臣听说,便在昨日,景慧又搞了一个辩法会?不但请了许多和尚,有不少的读书人也参与了。小陆公、张冠也都有去。并且,左右司、枢密分院、益都府衙里也分别有人与会。……,主公,对他们是不是该紧一紧了?”

    “和尚、秀才能闹出什么事儿来?……,至於小陆公陆离、张冠,这些徐、宿旧人,我已令李首生将之牢牢看稳。平时他们有个来往,我都一清二楚。不必理会!”

    洪继勋点了点头,说道:“主公说的也是。只要看住源头,就不怕景慧胡闹。”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提起了另外一件事,说道,“通政司送来密报,说金陵朱元璋已经拒绝了安丰的令旨,借口陈友谅步步紧逼,不肯借兵与之。……,对此,主公有何看法?”

    “早之前,你我不就议过此事么?……,朱元璋借兵最好。若他借了,可以和咱们借给安丰的军马合在一处,压制河南鞑子,减轻将来与察罕决战时的南线压力。他不借,也无所谓;至少他不能前脚以兵力不足的原因拒绝了安丰,后脚就来夺我徐、宿。也算间接地减轻了我南线压力。”

    “是啊。朱元璋有雄心壮志,并非不顾脸面的小人,爱惜名声,打自己脸的事他应该不会做。……,说到借兵给安丰,不知咱们借出去的军马可南下了么?”

    “上午刚来的军报,定好了明天从单州出发。”

    先前,安丰来借兵,说欲规复汴梁。邓舍答应了。

    这支“借出去”的军马肯定不能从成武前线派;也不能从徐州、宿州派;如果从益都派,路途又太远,故此,干脆就从远在济宁的单州以及周边诸城抽调部分驻军,凑齐了两千多人,号为“海东第一冠军营”;并宣扬:随后还要陆续派出精锐,要派够两万人马,协助安丰攻打河南。

    在这个即将“引蛇出洞”、与察罕决战中原的关键时刻,派一支部队南下安丰,有两个好处。

    一个是邓舍刚才说过的:可以与徐州、宿州形成掎角之势,压制河南的元军,减轻南线的压力。这样一来,在将来和察罕决战时,就不用担忧南边会有敌犯;或者说,就不必担忧会陷入两线作战的苦境。

    一个却是邓舍没有说、而邓舍与洪继勋皆心知肚明的,那便是可以借此来麻痹察罕帖木儿。在早期、在各部军队还没有到位、在还没有做好准备之前,用这个举动来告诉察罕帖木儿:我下一步是要打河南的。虚晃一枪。以免被察罕帖木儿过早地发现真实意图,功亏一篑。

    ……

    两人正说话间,室外有人来报:“通政司密奏、前线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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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士诚有意北上,察罕已入彀中

    邓舍与洪继勋正说话间,室外有人来报:“通政司密奏、前线军报。”

    两人停下话头。

    邓舍吩咐说道:“呈上来。”

    先打开“通政司密报”,有两份。上边一份是徐州、宿州传来的原件,下边一份是李首生写的分析报告。

    邓舍看过后,递给洪继勋,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正准备和先生谈谈张士诚,推测一下在当前局面下、他会有何举动。……,你瞧,这徐州、宿州的情报就已经送来了。”

    洪继勋接住,细细观看,见原件上写道:“我徐、宿对面之浙军,渐有增多之趋势。松江风传:士诚与察罕已经签订好了盟约,有彼此呼应、图我济宁、徐、宿之意。”

    李首生的分析报告上则写道:“士诚与察罕签订盟约这件事,之前,臣就有耳闻,并早已呈给主公。而今,经过各方面的判断、取证,已经可以确定属实无疑了。

    “不过,此事虽然属实,但结合从徐、宿以及淮泗等地传来的各种情报与消息来看:张士诚北上的决心,到目前为止、似乎还并不坚定。他是心存犹豫,迟疑不决的。

    “……,截止到情报送来日,他总计增援到淮泗的部队只有五千多人。根据最不乐观的估计,即便他将增援淮泗的部队再翻两番,又即便全部都用来犯我徐、宿,我当地驻军也足可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支持月余。”

    邓舍问洪继勋:“先生怎么看?”

    洪继勋晒然,带着轻视地说道:“士诚侧有猛虎,怎敢全力北上?他能派几千人北上淮泗,已经出乎臣的意料,算很不错了。臣还是这个意见:对他,不需要太过重视。”——“侧有猛虎”云云,他指的是朱元璋。

    邓舍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所言甚是。不过却也不能掉以大意。”便展开笔墨,写了一道军令,命送去给徐、宿前线。在军令中,他要求驻军务必提高警惕、必须要守住黄河沿线,不许放张士诚的军队匹马渡河。

    等他写完,并交代给人立刻送走后,洪继勋接着说道:“士诚不足为虑。臣以为,现在需要重点关注的,应该是成武、曹州。有关‘引蛇出洞’,我军各方面都已经或准备展开,察罕帖木儿在这个时候,会不会突然撤走?或者会不会有何异动?

    “目前,我辽东军已经南下,很快就会进入关内,出现在大都外围。到的那时,消息肯定封锁不住,而察罕又会有何举动?臣认为,这才是咱们应该关注、也是应该考虑的重点。”

    邓舍颔首称是,打开了第二封前线军报,一目十行地看过,依旧递给洪继勋。洪继勋问道:“是何情况?”邓舍笑道:“先生看了便知。”

    洪继勋看过,面现喜色,说道:“这么说,李察罕已入彀中了?”

    “先生正在忧虑他会不会突然撤走,阿过的这份军报就来了。真是及时雨啊!”

    却原来,这份军报是赵过派人送来的。

    在军报中,赵过汇报了近日来的战局情况,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详细地说明了一下他诈言邓舍将率二十万人马亲征、以威吓曹州的前后经过,并在后边写道:“臣冒主公之名,假传令旨,罪大恶极。因前线紧急,不敢稍离,待罪成武,静候主公处罚。”

    洪继勋看到这里,失声而笑,说道:“赵左丞为人刚正木讷,却不意竟有此奇谋!察罕多谋,故多疑,多疑则必多思,多思难免上当!要说起来,也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不费一箭一矢,却能将之拖在曹州。”

    邓舍笑道:“是啊。阿过此计,可谓出奇。……,不过,虽然如此,他却请求我责罚他,先生以为如何?”

    洪继勋不肯回答,反问道:“主公意下呢?”

    “奇计奏效,是有功;假传令旨,是有过。不赏无以酬其功,不罚无以处其过。这样吧,赏他些银钱,再扣他些俸禄,如何?”

    洪继勋摇了摇头,说道:“臣以为,主公这样做是不妥当的。”

    “噢?”

    “赵左丞虽然奇计奏效,功劳很大;但臣以为,他的过失更大!……,为将者率千万之众、驰骋千里之外,尽管应该临机应变、不可拘泥,但又怎么能假传令旨、以此来号令三军呢?如果主公这一次又奖他、又罚他,明为处罚、实则奖励的话,必然会给军中其它的将领开一个不好的例子。如果他们在以后的战争中,有样学样?……,后患无穷啊!”

    “先生的意思是?”

    “不能因为赵左丞是主公的心爱之将,就赏罚不明。此时前线还在交战,可以先按下不讲;但待战事结束后,必须重重责罚之!”

    邓舍沉吟片刻,认为洪继勋说的有道理,接受了他的意见,说道:“先生所言甚是。我险些办下错事!”又想了一想,说道,“虽说现在前线胶着,不能责罚,以免动摇军心。但既然阿过已在军报中请罪,我若没有片言只字的回复,怕他不免心中不安。……,还是先给他回封书信的好。”

    洪继勋点头,表示赞同。

    邓舍又铺开纸,拿起毛笔,想了好一会儿,只写下了一句话:“我与将军,肝胆相照。前线战局,悉听尊便。请罪之说,日后再言。”装入信封,封好了,又从门外叫人进来,吩咐立刻送走。

    洪继勋接着往下看,军报的第二部分,讲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赵过担忧“饵敌”之计,早晚会被察罕看破,所以又想出了一个拖住察罕的办法。即:作势截断察罕粮道。

    察罕帖木儿已令周边府县向他输送粮秣,可以趁这个机会,派几支小部队四散而出,装着要断他粮道。

    察罕帖木儿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绝对会遣人出城保护。他不派人出城便罢,一旦他遣人出城,就抓住这有利时机,“与之缠斗”。

    缠斗的目的有三个:其一,逼迫察罕派遣更多的部队出城,他出城的部队越多,他想撤走就越不容易。其二,借机抢占曹州周边要点,只要能占住要点,那么察罕就算主动要撤,也不怕了,随时可以拦截。

    最后一个目的:察罕军中快要断粮。不能让他彻底断粮,彻底断粮,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立刻撤退;但也不能让他有粮太多,有粮太多,不利日后的决战。

    洪继勋看罢,不觉赞叹,说道:“即便是臣在前线,也不能做的比赵左丞更好了!一个计策还没用完,备用的第二个计策就已经想好。主公有股肱如此,夫复何求啊?”

    从“察罕将要断粮”这个消息想开去,邓舍倒是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说道:“先生,察罕既然已经缺粮,那咱们干脆举大军而围困之,你看怎样?会不会比声东击西、引蛇出洞省事儿一点?”

    洪继勋不以为然,说道:“若我围曹州,则分布在河南、山西以及高唐州等地的察罕各军必死命救之。坚城难克,敌援在外,如何是好?”

    “……,先生说的是,却是我欠考虑了。”

    “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则不然。用大都做诱饵,调动察罕疲劳奔命,我则以逸待劳,不战则罢,战必克矣!”

    邓舍同意,说道:“的确如此。”

    “眼下,既然察罕已入彀中,我新军与徐宿降军的改编、编练也将近完成,很快可投入使用……,主公,是不是可以催促陈平章的辽阳军入关了?”

    辽阳军入关之日,就是“引蛇出洞”正式开始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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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文相平壤接书日,陈帅轻骑已过关

    辽东,青龙河畔。

    因为之前李邺曾和世家宝在此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拉锯战,所以河边本来的村民住户早就一空,或被掳入了军中、充当壮丁;或逃走不及、惨死兵祸之下;也有比较伶俐的,见事不好,早已搬走。

    河边两岸十室九空。

    辽东不比内地,开发得晚、天气酷寒,又逢战乱,本就人烟稀少。虽说不上千里无鸡鸣,但也常常几十里不见人烟。

    人居之处,必有河水。

    临河的地方,原本还算热闹,如今站在河边近观远眺,却只见空空落落,野树成林、蓬蒿丛生。狐兔出没在断垣残壁间,一条河水空自流动寂寥。

    一只不知名的水鸟,在蓬蒿间低飞,从水上掠过,猛地往下一钻,抓了条小鱼出来,欢快地鸣叫了一声,正待展翅高飞,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簌簌的声响,它好奇地转头张望,一个闪亮的锐物跃入眼帘。

    箭镞!

    这鸟从出生到现在,已不知见过多少箭矢。

    这箭矢,有的夺去了它同类的性命,有的夺去了狐兔的性命;但更多见到的,却是这种使箭的生物自相残杀。每一箭出,必有鲜血淋漓;每一箭出,必有生命逝去。不久前,曾有过两支人类的队伍在此地交战,互相厮杀时射出的那如雨箭矢,至今仍是它挥洒不去的噩梦。

    它登时受到了惊吓,一声惊叫,顾不上小鱼从嘴里掉落,“搜”的一声,振翅飞起;翅膀擦过一人多高的蓬蒿,“呼啦啦”响声中,已飞上蓝天。虽已安全,却忍不住后怕,勾下头往那箭镞处望去。

    箭,在一个穿着皮甲的人手中。

    它继续往前看,河水之畔、蓬蒿之外,一杆一杆又一杆的大旗陆续出现在视线中;一个一个又一个,一队一队又一队的披甲人陆续出现在视线中。它虽在高空,一眼望去,这旗帜、这披甲士卒却仍然一眼望不到边。

    更多的水鸟被惊起,越来越多的狐兔在逃跑。野林中、蓬蒿里,处处都是骚动;而那如林的旗帜却井然有序,而那无数的士卒却行进无声。

    ……

    陈虎仰着头,朝天上看了会儿,把目光从惊飞的水鸟们身上收回;向前平视,又朝河对岸眺望了会儿。夏秋之际,正是河水泛滥的季节。数十丈宽的河面并不平静,风一吹卷,即白浪层叠。水气弥漫,空气湿润。

    他问身边的一人:“李邺的军报传过来了么?”

    “启禀相帅,还没有送来。”

    回答这人也抬头瞧了瞧天色,估摸时辰,说道:“世家宝残部只剩下了千许人。李将军是昨夜趁黑偷渡的河,五更送来一份军报,说已将之顺利围住。世家宝连败之余、早无斗志;我军强兵悍将、趁胜追击,料来此时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也许过不了多久,报捷的军报就会送过来了。”

    “希望如此。……,加上方才那一份令旨,三日间,主公已接连给我军下了五道军令,皆是催促咱们立刻渡河、入关。此番一战,事关北地归属。如果因咱们动作迟缓的原因,导致亏一篑。……,你我罪责,就不是砍头能了事的了!”

    “是!”

    回答这人扭头朝后,只见他身后戈矛如林、铠甲耀目,复又回头,笑道:“相帅此次南下,尽提我辽锐。自主公入益都后,咱们一直都在休养将息,没打过什么恶仗,三军上下、无不急得嗷嗷叫;一闻此番南下,人人欢呼雀跃。士气如此,军心可用,……。”

    说到这里,他冲陈虎拱了拱手,然后接着说道:“再加上有相帅您亲自指挥,末将可以断言,必能马到成,绝不会贻误军机,更不会耽误主公的大事。”

    他笑了两声,复又说道:“相帅已有攻略辽东之;复又镇抚辽阳、威慑蒙古各部、间保朝鲜、南韩,使主公没有后忧、能够全力经营益都;这一回,如果再把鞑子的大都打下?……,哈哈,说句不该说的话,俺若是主公,恐怕就该犯愁喽!”

    “犯愁什么?”

    “犯愁该如何封赏相帅,才能配上您的这些大!”

    陈虎身材瘦小,原本就不苟言笑,执掌辽阳一省后,威严更盛;但此时听了这人的吹捧,却不觉抿嘴一笑,不过很快,笑容就收敛了。

    他说道:“主公在益都身冒矢石,数次与察罕交锋,一度险些被俘。而你我却在辽阳高卧安枕,不能为主公冲锋在前,说实话,俺早已愧疚不安,也曾多次上书主公,请求主公回来、在辽阳指挥;而派俺去益都,与察罕老匹夫厮杀搏命,但主公却一直不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天,总算到了咱们可以为主公解忧、为主公出力的时候!自当效命戮力、一死而已,还讲什么劳?讲什么封赏!”

    刚吹捧的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是末将想的差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到巳时。”

    “……,传令下去,吩咐各营就地休整、埋锅造饭。另外,命千户以上将校都过来见俺。待李邺捷报送来,咱们就路上不停、直接南下入关了。”

    话音未落,河对面驰来数骑,停在岸边,解开早就备好的小船,弃马上船,很快滑将过来。

    “相帅,是李将军的军报。”

    陈虎等这军报早等得急了,现在军报终於送来,却反而沉静安定,不疾不徐地说道:“叫过来吧!”

    “报相帅!我部五更围敌,鏖战半日。敌,已被尽歼!”

    “贼酋呢?”

    “目前还没找到,但肯定没有逃走。不是在死尸中,就是在俘虏里。李将军已命人细细搜捡,一旦获得,便会立刻报与相帅。”

    “俘虏?……,有多少俘虏?”

    “鞑子虽然屡败军残,斗志却仍颇坚,只得了三百余俘虏。”

    一千多人,六百多战死,俘虏不到一半。这仗,打得比较惨烈。也难怪李邺直到现在才送来捷报。

    “我军要长途行军,此渡河过关、至大都、再南下河间、保定一带,数百里之遥。路途迢远,阻力重重,而时不我待,主公只给了咱们五天的时间。带着俘虏怎么走?……,传俺军令,叫李邺把他们尽数斩了!”

    “是!”

    陈虎绰号“陈屠子”,杀人不眨眼,别说这才三百多俘虏,哪怕上千过万,只要需要,他也能不打一个顿儿地下令悉数杀掉。对他的风格,辽阳诸军、诸将早就熟悉,所以此时闻言,没一个吃惊、更没一个劝阻的。

    自有人接令,前去传送。

    “再告诉李邺,给他们半个时辰,用来休整部队。天黑之前,必须要把通过海河的浮桥搭好。本帅要趁夜渡河。”

    辽东半岛河网密布,特别是辽西这一块儿,大凌河、小凌河、青龙河、海河等等,或东西流向、或南北流向,将整个的辽西走廊分割成了好几块儿。虽然说辽东起伏连绵的山峦不多,地势比较平坦,但有了这些河流的存在,对行军而言,确实也不太方便。

    不过,大凌河、小凌河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只需要渡过面前的青龙河,再渡过前边的海河之后,再往前走,就一马平川了,要不了多远,便可入关,进入腹里。

    李邺作为先锋,在前头开路,不但肩负了彻底歼灭世家宝残部的任务,逢山开路、遇水填桥,也是他的本分之一。

    海河比青龙河还要宽,现在已经快到中午,等於说陈虎只给他了半天时间来搭建浮桥,任务很重、时间很紧。但行军打仗不就这么回事儿么?军令如山倒,长官把命令传达下去,你就必须要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

    若如不能,轻则杖打、重责砍头。

    陈虎把命令传下,便不再去管,反手抓住身后大红的披风,一手按刀,转过身,离开了河边。自有亲兵在前边把茂密的蓬蒿踩倒,以便行走。

    早上刚擦过的锃明发亮的皮靴,已经又沾满了土泥,他深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几步,看了眼前头的部队,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说道:“给各军、各营的军令还没送到么?……,怎么半天不见一个人来?”

    ——刚才他下令,命各营千户以上将校来中军开会。

    一个随从小校看了看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答道:“河边不能驻军,各部离河都远,军令不能立刻送到;再一个,我军也是刚刚来到这里,各营大约也需要一点时间集合士卒、点名卯号,总得等安排好了,才能过来。”

    “再去催!……,本帅只再等半个时辰,晚来迟到者,杖责五十!”

    陈虎坐镇辽阳日久,他所率部众里,有邓舍留给他的,也有不少他后己招募的,本就权重,邓舍又信任他,可以说,在辽东地面,向来一言九鼎,威福自用。别说各部的将校怕他,便连同为行省宰执的那些一、二品大员们,见了他也跟兔子见了老虎似的。

    “陈屠子”,是敌人给他起的外号;辽阳军内、官场上下,私下里也给他起的有外号,却是号称“辽阳猛虎”。——古有“江东猛虎”孙文台,今有“辽阳猛虎”陈大帅。

    虎率狼群,脚踏雄关,就要南下腹里!

    ……

    两天后,下午,平壤。

    行省丞相府里,后花园中,姹紫嫣红、百花怒放,香气浓郁。花丛树影总,点缀假山、小湖、凉亭、石椅。彼此间有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相通。因了文华国的严令,不得允许,下人不许乱入;故此,偌大个园中,此时非常安静。只从湖边树影处,隐隐传出时断时续的读书之声。

    临湖水之滨,坐树影之下,品明前之茶,读圣贤之书。

    虽说文华国只粗识文字,但在他这丞相府里却还是有“雅人”的。细听那读书声,轻柔悦耳,赫然是位女子。只是,却不知,这女子是谁?

    相同的疑问也存在一个小校心中,他刚进了院子,由侍卫引领着,来求见文华国。院中林木甚多,沿着小路,走在林荫下,便连热风也好似清爽了许多,他忍不住问侍卫:“这是谁在读书?”

    侍卫瞥了他一眼,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就知道了?”那小校这才发觉,他们正是朝湖边走去。走过一个凉亭,穿过两个林子,水气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已到湖边。

    他定睛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在湖边的树影下,摆放了两个石椅,一个石桌。其中一个石椅上,端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年不过三旬,大约二十**,正展开了一本书,慢慢念来。

    只见这女子念两句,停一下,稍作解释。而听她解释的,是个敞胸露怀的鲁男子,却不是在另一个石椅上坐的,而是铺了凉席,在地上躺着的。一手拿着蒲扇,时不时扇两下;一手则握着个茶壶,偶尔就着嘴喝一口。

    细细看去,这鲁男子不是文华国,却又是谁人?

    小校心道:“这个妇人莫不是大人的妾室?”不敢多看,忙勾了头,跪拜行礼。

    文华国正闭目听那女子读书,睁开眼,瞅了瞅那小校,却是认得,知道是行枢密院的一个小官儿,问道:“怎么?”

    “辽西陈帅急报,需请大人尽快回复。”

    “拿来!”

    小校从怀中取出军文,递交过去。文华国打开,看了一遍,因他认字不多,怕有错处,随手要给那妇人,随即改变主意,笑嘻嘻对她说道:“娘子,这军务枯燥没趣,你听了也是无味不说,且污了你天仙一般的耳朵;不如,你去那边帮俺摘两朵月季过来可好?”

    那女子微微一笑,说道:“好呀。”便自起身,将书放在桌上,款款行去。看她走远了,文华国方才又将军文交给那小校,说道:“念来俺听。”

    凡是能入行枢密院的,都是文武双全,不认字万万不行。

    那小校接令,展开念读,这道军文,却是陈虎在过了海河后写的。主要意思是告之文华国一声,并请他务必谨慎,不要疏忽大意,一定要把辽阳、朝鲜两省看好,以免后院失火,耽误前线作战。

    “八百里加急,从辽西送到这里得一天半。这么说来,老陈前天就过了海河了?那现在,岂不是已经入关?”

    “如果顺利,陈帅应该已经入关。”

    “……,写回文,就说俺晓得了,叫他放心,辽阳、平壤断然不出半点岔子。昨天接了张歹儿的军报,他已率部抵达辽阳附近。有他在,纳哈出翻不了天!”

    “是。”

    “再给南韩老姚写封军文,告诉他,老陈已经入关,驻扎在南韩的水师,可以抽调一部分西上了。俺会吩咐刘杨接应,便在直沽海面会合吧。”

    海东这一次作战,是水陆两路,陆路为主力、水路为策应。

    刘杨等部的水师已经扬帆出海,控制了渤海海域。因为南韩邻近倭国,为防备倭寇,所以水师的主力目前其实都在这里驻扎。为壮大声势,邓舍早有军令,命等陈虎入关后,叫姚好古从中抽调一部分,也使其西上。

    那小校一一接令,又待了片刻,见文华国再无话说,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个礼,随着侍卫躬身退出。走不多远,听见文华国放声大笑,转头看时,见却是那女子回来,摘了两朵粉红的月季,正往文华国发髻上插去。

    他按捺不住好奇,问道:“这位夫人,可是文相的家室么?”

    侍卫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他,把他送到院子门口,拱了拱手,请他自去。

    “却是蹊跷!问那侍卫时,不回答俺倒也罢了,却为何笑得恁般古怪?”

    小校莫名其妙,走了半截路,突然想起:“哎呀!那妇人却是眼熟,好似前阵子老朴请客,在他家中见过一次。”

    随即想起文华国喜好人妻的传言,又联想到李敦儒献妻给邓舍的传闻,顿时一惊,不敢再想,加快了脚步,眼看快到丞相府门口,他又忽然想起一事,“适才紧张,没注意。那妇人读给文相听的书,好似《三字经》?”

38 欲效阿瞒当日计,赵过三打曹州城

    由辽入关,元时尚无山海关。山海关是明初徐达修复建成的。

    当时叫做渝关,又称“临渝关”。

    隋朝开皇年间所筑,唐时,为辽东军事重镇。但接着辽、金两个北方王朝以及元,统治者都是游牧民族,根基之地皆在关外,对关外不必太过防备,所以它们设防的重点就从关外转移到了关内。渝关,也因此渐废。

    再加上元世祖忽必烈时期,为加强统治、防备汉人造反,曾经尽毁天下城墙、关卡;虽说自红巾乱起后,元廷又复下令旨,命各地重修、补筑城墙,但一来,红巾军活动的重点是在中原、荆楚;二来,邓舍夺得辽东后,又派李邺不断骚扰辽西,故此,实际上,从辽东南下入关的道路是畅通无阻的;特别在世家宝全军覆灭后,更是一帆风顺,几无阻挡。

    陈虎长驱直下,两日内,已过关入了腹里。

    他这一入腹里,消息就藏不住了。最先得知的,自然便是大都。多年前,刘福通三路北伐,毛贵一路曾直逼京畿,最近处离大都不过百里,当时天下震动、大都惊吓,乃至有人建议立刻“迁都”,也就是弃城逃跑。

    不过几年夫,同样的事情又出现一次。上到元帝,下到百官,人人惊弓之鸟。一时间,“迁都”之议,再度喧嚣朝野。

    不过,到底战乱年间,消息传得不快,大都虽已被惊动,远在曹州的察罕,此时却还不知道这个情况。不过,他尽管不知陈虎已然入关,这几天里,对成武城中的赵过却不觉渐生疑窦。

    “赵过这小贼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问话的是李惟馨,他也一样满腹疑惑:“先是诈言邓贼亲提二十万大军前来,欲与主公一决胜负。用这种低级的手段来吓唬咱们。主公判断他是想用此计来吓住咱们,使我军不敢妄动;他从而可以借机撤军。臣也以为然。但这好几天过去了,他却怎么还稳坐城中,半点没有动静?”

    “也不能说半点动静没有。这几天,他侦骑四出,接连派出许多支小部队,与我军护粮队不断地小规模交锋。抢到了粮食,又不运走,只就地烧毁。……,这种种行径?”

    “主公怎么看?”

    “怎么越琢磨,他越不想撤军,反倒是想与咱们打持久战?”

    “持久战?……,可除了前阵子他遣李和尚来攻了一次,这阵子他都毫无动静啊?……,莫非,他是想等咱们粮绝?”

    “不然!”

    察罕帖木儿摇了摇头,说道:“若是为等我军粮绝,他不会只派几支骑兵小队四出骚扰。他城中屯军数万,兵力充足,完全可以扼守要点,布下铜墙铁壁,阻止高唐、东平、东昌、大名等地给咱们送粮来。”

    “主公言之有理。……,那么,他这么做,却是为何?”

    “老夫也在犯疑。”

    察罕帖木儿负手,在帐内转了几转,喃喃自语,说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小股骚扰,主力不动。……,持久战?……,不对!老夫觉得,他有点儿像是想把咱们拖在这里?……,是了,定是如此!”

    “把咱们拖在这里?……,又是为何?拖住了我军对他有何好处?如主公所言,他只是遣派些小队骑兵四出骚扰,又不肯布下铜墙铁壁、彻底断我粮道。长此僵持下去,除了使咱们多耗费些粮秣,并无用处啊?”

    李惟馨顿了顿,接着说道:“不但并无用处,而且他的部队比咱们多,数万人屯驻一城,每日消耗的粮秣数倍於我;时间再一长,更难免会出现‘师老’之弊。如此算来,他这明明是弊多利少!……,赵贼不是傻子,明知道是赔本的买卖,却又为何要做?”

    大部分的时候,聪明人胜过直肠子;但在某些时候,人太聪明却反而不如直肠子。为何?聪明,就会疑心多。便如诸葛亮空城计,吓退司马懿。这个故事虽是假的,但就心理战的角度而言,却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当时,不是司马懿主帅,换了街上一屠夫、或者任何一个粗人,很有可能想都不想,直接就杀进去了。不过,如果不是司马懿,诸葛亮自然也不会出此计策。

    闲言休叙,书归正传,这李惟馨,现在就有点司马懿的意思了,太过聪明、疑心重重,许多不必考虑的东西也纷纷闯入脑海。猛然间,他想起一事,面色微变,说道:“主公,兵不厌诈,虚虚实实。莫非?那邓贼真要提二十万军马西上,要与咱们决战曹州么?”

    “此话怎讲?”

    “所以,赵贼才会诡计百出,千方百计地把我军拖住!”

    察罕帖木儿笑道:“先生多虑了。之前咱们不是议过?目前邓贼在益都可用的兵力能有一两万就不错了,哪儿有二十万之多?”

    李惟馨也不觉失笑,说道:“是,是臣想的有点多了。……,可是,若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赵贼拖住我军又是为何呢?”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不怪他们想不到真相,实在一直以来,邓舍的关注重点都在山东、中原、淮泗;怎么也想不到,竟忽然会大举南下、剑指大都。更想不到,洪继勋的计中计,明为大都,实为察罕本人。

    帐内陷入安静。

    李惟馨站起身,缓步走到悬挂在侧壁的地图前,细细观看图上形势。一边观看,一边蹙眉深思,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主公,赵贼此举,必有用意。既知他别有意图,我军若继续安坐不动,怕是不好。”

    安坐不动,当然不好。打仗讲究一个主动,一直等下去,太被动了。

    “老夫也这么想。那以先生之见,我军该如何是好?”

    “不如打草惊蛇!”

    “……,噢?愿闻其详。”

    “既猜不透他的意图,干脆就打他一下。臣闻:‘乱中出错’。仗一开打,形势一乱,也许,他会露出马脚。”

    “怎么打?”

    察罕帖木儿也来到图前,仔细察看,说道:“他城中布防甚严,若强攻硬打,恐怕会伤亡不小。”

    “前日有份军报,说探知贼军有部分粮秣屯在楚丘、单州。……,赵贼的主力皆在成武。主公若使一支轻骑,夜晚出发,避开成武,一夜之间,可抵楚丘、单州,趁其不备,强攻火袭之,必能得手。”

    “楚丘、单州,皆在成武之后,一居其南侧,一居其东侧。遣轻骑往去攻袭,即便能得手,撤回来怕是不易啊。”

    “主公可亲引精锐,出城列阵。赵贼若敢出城截拦我部轻骑归来,可趁机袭其后阵。”

    “……,如此这般?”李察罕拈须细思片刻,说道,“倒是有七八分把握。”

    两军对阵,出奇者胜。有六分把握已然足矣,何况七八分?这也就等同将此事定下了。察罕帖木儿说道:“事不宜迟,兵贵神速。既然如此,这就选拣将校,今夜便出城夜袭!”

    ……

    成武城中。

    赵过披甲按刀,巡查城墙。

    入秋以来,还没降过一场雨。秋老虎、秋老虎,最热的时候,阳光甚至比夏日还要毒辣。城内的树木都耷拉着叶子。为方便守城,城外的树都早被砍了,只留下一个个的树桩,暴露在阳光下,被晒得干枯萎缩。

    赵过披挂的只是轻甲,绕是如此,也热得汗流浃背。

    他伸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展目远望,朝远处的曹州城看了会儿。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瞧见地平线上一抹黑黝黝。适有风吹来,卷动他身边红旗飒飒招展。本来酷热的风,其间却好似夹杂了一丝凉意。

    有个随同的千户“咦”了一声,忙抬头看天,见依旧万里无云,但极远处,却好像有云层翻滚,掩卷而来。

    “要下雨了么?”

    “热了多少天,也早该下场雨了!”

    “这是这一下雨,外边散出去的轻骑,怕就不好袭击鞑子的护粮队了。”

    “咱们不好袭击,鞑子的运粮队也不好行走啊。”

    “要说起来也真怪,察罕老贼耐性挺足的。这么多天,硬是能闷在城里半步不出。”

    “还不是因为咱家大帅妙计高明,依俺看呀,十有**,察罕老贼是被糊住了!没准儿真以为咱想撤军,所以闷在城里,专等着咱‘撤退’之时,从后奔袭呢!”

    好几个将校同声大笑。

    赵过却没有笑。

    “大帅?”

    “察、察罕不是无谋之人,李惟馨更是智绝之士。咱、咱们这边干打雷不下雨,时日短了还好,时、时日一久,他们必有所察觉。说、说不定,现在就已经起疑了。……,诸、诸位,不可轻忽大意啊。”

    还有一句话,赵过没有说出。前天,他接到了益都的密令,说陈虎已经渡过海河,将要入关。计算时日,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渝关,进入腹里地带了。至多再过两三天,这消息便肯定会传到察罕帖木儿耳中。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

    邓舍给他的军令:“拖住察罕”。再过两三天,就可以顺利完成了。越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越是不能出错。

    他心中盘算,想道:“察罕老谋深算,他越是按军不动,俺反而越是心中无底。在这关键时刻,可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要不要?再派个人去攻他一阵?只许败不许胜。打完之后,料来大都求援的命令也刚好能送到察罕老贼营中。我军趁机佯败后撤,放他北上。岂不是好?”

    “拖住察罕”,不是只拖住就行的;放他北上时,也需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能使其生疑。如何才能不使其生疑?最好的办自然就是装得大败,这样一来,也能让察罕帖木儿后顾无忧,从而放心大胆地北上驰援。

    而且,装成大败还有一个好处。

    大都求援的令旨送到后,察罕帖木儿会不会立即驰援?对海东来说,这是个未知数。毕竟,李察罕割据一方,形同诸侯,尽管明面上他仍是元廷的臣子,但实际上怎么想的?无人可知。在和孛罗帖木儿的争战中,他已经有过多次不遵元帝令旨。这一次,他会不会也不遵从呢?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换了邓舍,铁定不会遵从。

    因为从军事角度考虑,最好的办不是立即驰援,而是坐观其变。待海东军疲之时,等两虎皆伤之际,再突然后起发力。两个好处,一则,可以较为容易地击败海东军;二则,可以方便控制大都。

    至若洪继勋推断的,察罕帖木儿会“围魏救赵”,舍弃大都不去驰援,直捣黄龙,来取益都。实际上,只是中策罢了。

    故此,为了防备察罕帖木儿真坐视大都不救,成武的燕军也需要一场“大败”。

    如若没有“大败”,就等同给了察罕帖木儿借口,前有赵过虎视眈眈,怎么北上?怎么驰援?但有了“大败”,便没有坐观以待其变的借口了。

    这其中的干系,邓舍早就在军文中给赵过剖析得清清楚楚;赵过也早了然会心。所以,这个时候,他想:“应该佯装一次大败。”

    计议已定,他吩咐说道:“叫、叫李和尚速来帅府见俺。”城头巡查已毕,自也率领诸将下了城墙,回去帅府。

    他前脚刚到,李和尚后脚便从营中匆匆赶来。

    “俺、俺有一道军令给你,你若能办成,就、就算你将补过,不再提你上次大败之罪。若、若不能办成,两罪并罚!也、也不需俺再下令,你自提头来见俺就是。”

    “是!请大帅下令,末将必不顾生死,定能完成。”

    “要、要你率军,明日出城,再、再去攻打曹州一阵。”

    一听是要再打曹州,李和尚顿时斗志昂扬,涨红了脸,握住拳头,大声地说道:“请大帅放心!这一次,末将若再失利,不用大帅责罚,宁愿战死疆场。”

    “不。……,这、这一次,只许你败,不许你胜。”

39 兵临大都震,檄文天下惊

    长途行军可快可慢,追击敌人或者穿插截击时,要快,“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曹操在追击刘备时,“将精骑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但通常情况下,需要稳扎稳打。

    陈虎这次南下,过关前,行军速度很快;过关后,速度明显下降。

    因为在进入敌占区之后,一来,很多关口、城镇都有元军驻扎,需要边行边战;二来,从辽阳到入关,部队已经急行了数百近千里,从体力上讲,也吃不消了,“趋一日力疲,经昼夜者神惫”。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也该让战士们蓄养一下体力了。

    并将李邺换回,改遣李国昌为先锋,——陈虎麾下有三虎,王国毅、李国昌、郑国勇。王国毅最为骁勇,号称“虎牙”,后来被邓舍调走;李国昌其次,号称“虎爪”,亦有万夫不当之勇。

    李邺的长处,其实不在攻城掠地、为一军为先;而在坚守城池、为三军之盾。之所以在关外时用他做先锋,只不过是因为他久戍辽西,既熟悉地形、又十分了解世家宝。“知己知彼,百战不贻”,所以才用了他。

    如今,既然已经出了关,自然也就该把他换下来了。从先锋变成了殿后,一方面护运辎重粮秣,一方面也让他营中的士卒们借机休整一下。

    辽东、朝鲜、南韩三省,总计有二十四翼元帅府,每省八翼。

    “辽东八翼”分别是金州、盖州、义州、惠和、武平、懿州、闾阳、东宁;其中,东宁就是辽阳。因为辽东的首府是辽阳,所以,这“八翼元帅府”又被称为“辽阳八翼”。视情况不同,每翼驻军不一,多则万人,少则千许。加在一处,总共三万出头。

    陈虎此番所带部队,拢共加在一块儿,将近三万人。可以分成四个部。

    一部分是他的本部,约有六千多人;一部分是朝鲜行省拨给他的,也差不多有六千来人;再加上李邺的辽西军,三千多人;剩下还有万余人,则便是从“各翼元帅府”中分别抽调出来的。

    再加上辎重、民夫;如果摆成个一字长蛇阵,队伍拉开,浩浩荡荡,从头到尾能有几十里路长。

    不过说是说、做归做;就眼前的这个情况而言,很显然并不适合用一字长蛇阵。深入敌境,在敌占区总行军,摆个一字长蛇阵,部队少了还好说;连人带马、带辎重、带民夫,四五万人、畜,摆一个一字长蛇阵,这不找死么?碰见一个善用兵者,从中间截击一下,立马就要乱套。

    故此,陈虎采用了兵分三路、先锋最前、两翼稍后的行军方式。

    也就是说,就像一个三头叉子。中间的李国昌最肯前,攻坚打强,为全军锋锐;左右两翼则负责策应、协同,并扫清外围敌人。最后边,李邺是叉子柄,保护辎重、民夫,确保粮秣以及退路安全。

    联接叉子柄和三个叉子头的位置,则是中军、也是主力,由陈虎亲自坐镇指挥。

    从渝关进入腹里,首先是永平路,迁安、卢龙、昌黎、滦州、乐亭等地都驻扎的有元军。一二百里方圆内,敌军数千。

    ——本来是没有这么多元军的,但因为前阵子李邺在辽西大打出手,世家宝步步后退、海东军捷报连连,结果导致惊动了大都元廷。於是,蒙元皇太子自告奋勇,亲至蓟州、永平路一带督军,从其它地方调来了不少“善战营头”,从而使得此地的蒙元守军得到了极大的补充。

    ……

    陈虎乃是“上马贼”的出身。

    “上马贼”皆为马贼,也即“骑兵”,速度很快,当年呼啸中原时,朝在黄河头、暮在黄河尾,“元军不能制”。故此他如今用兵,首先所得者,便也是这么一个“快”字。就像夏侯渊一样,进退如风、剽悍迅捷。

    有一句后人评价张献忠的话,用在此处挺合适的:“其来也如风雨之骤至,其去也如鬼蜮之难知。”

    当年打辽东时,陈虎就凭着他这一手迅捷,立下了许多大。常常兵马已至城下,而敌将还不知晓;或者前头列出堂堂之阵,两军方才对垒,而后边已经迂回奔袭、奇兵突出。——而今南下入关,故技重施。

    永平一路,滦州是关键,不但为元军主力之所在,并且位置也刚好处在全路的正中,可谓“首当其冲”。

    要想地通过永平,这地方必须首要解决。

    ……

    在进入永平路之前,陈虎又召开了一次临时军议,给诸将分配任务。

    他展开地图,一边指点,一边对诸将说道:“滦州位处永平路正中,是我军的必经之地。咱们要想西进,非通过此地不可,所以,这里是必须要打下的。……,根据情报,目前其城中驻军约有两千;城池经过多次修缮,比较坚固高大。如果强攻,一两天内恐怕是打不下来的。而如果不能迅速攻克,就必然会导致一个后果。”

    他手指虚点,分别点了一下滦州的上边、下边和后边,接着说道:“那就是北边的迁安、南边的乐亭,乃至西边的蓟州等地会分别遣军来援。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不是打一座城的问题了,而将会变成一场混战、乱战。……,这就对我军十分不利。”

    他顿了顿,有若实质的目光从诸将脸上一一扫过,继续说道:“主公的令旨是:要求我军迅速南下、入关、西进,在限定的时间内,必须抵达大都城外、抢占要点、做出进攻态势;同时主力继续潜行南下,到达河间、保定一带,进入战斗位置。……,诸位,任务很重,时间很急。所以,咱们绝不能让上述情况出现,绝不能陷入乱战、混战。”

    诸将皆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该如何才能迅速通过永平?……,军令!”

    一声“军令”,帐内立刻响起一片铁甲摩擦、刀剑碰撞的声音,诸将纷纷站直身体,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等待命令。

    “李邺。”

    “末将在!”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秣、辎重,乃三军之胆、是我军根本。此番攻打滦州,你不必参与,只需带好本部、护好粮秣、约束好民夫,同时把攻城所需之辎重、器械交给各参战营头,就算你大一件!”

    “接令!”

    “郑国勇!”

    “末将在。”

    “卢龙,在滦州前边。也就是说,欲打滦州,必须先要打掉卢龙。你率领右翼,提前出发,限你今晚前要把卢龙围住。……,围而不打。只要把道路腾出来就行。”

    “接令!”

    “李国昌!”

    “末将在。”

    “令你率先锋本部,并及左翼;等郑国勇围住卢龙、腾出道路后,迅速插进,必须在明天中午前,把滦州围住。……,同时对南边的乐亭做出威慑。乐亭守将不出城则罢,如敢出城,给以迎头痛击!”

    “接令!”

    李国昌迟疑片刻,问道:“请问相帅,末将是只将滦州围住就行么?”

    “对。”

    “那攻城、开道?”

    “滦州城坚,如本帅适才所言,若是首先打它,必将会出现‘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后果,导致混战、乱战。……,所以,本帅决定,先不打它。”

    “相帅莫非是想?”

    “不错!既然‘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本帅就先不‘牵这一根头发’,而先斩其羽翼、除其爪牙。……,今夜,便亲带精锐,奔袭迁安!”

    ……

    如果先打滦州,就像用长枪直刺敌人的胸部。敌人有手有脚,可以遮掩,甚至寻机反攻。太麻烦。因此,就不如先打迁安,把敌人的手脚砍掉,然后集中力量,再猛攻滦州。如此,必能速战速决。

    ……

    议事完毕,郑国勇首先出营,率领右翼,急行六十里,在夜色降临前,顺利把卢龙包围。

    卢龙急报,八百里加急。两个时辰后,滦州、乐亭、迁安等地已知消息。各个城中的守将或震动,或惊讶,或暂时放心、长出了一口气。

    要知,在陈虎出关前,他们也都有猜测。

    辽东的燕军出关后,会先打哪个方向呢?是卢龙?是迁安?是乐亭?还是干脆绕道,避开永平,迂回进入腹里?又或者燕军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并不想入关,只是想彻底打下辽西、占据全辽?

    兵者,诡道也。

    尘埃未落地前,事实没出来前,谁也不是诸葛亮、谁也不能预测先知。忐忑过后,终於得来了确切消息。——原来,燕军的确是要入关,并且他们选择的路线是从卢龙开始。

    ……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但尘埃已经落地么?

    ……

    在得到卢龙急报两个时辰后,又一道急报从迁安传出。

    迁安守将遣派骁勇、杀出重围,血透重铠,到达滦州时,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示意从怀中取出一道文书,文书上亦沾满血迹,打开后,上边只有一句话,十二个字:“陈贼率部围城;攻急,难敌,求援”。

    滦州守将大惊失色。

    原来燕军打卢龙是假,攻迁安是真。

    迁安若失,则滦州断一左臂,事将危矣!要说这位守将也是当机立断之人,当即传令,选拣精锐,定下明天一早就出城奔赴迁安驰援。同时,写就急报一封,送去乐亭。请求乐亭守将明早亦出军,配合行动。

    ……

    夜色漫漫,天尚未亮。

    滦州守将一夜未眠,刚接到部将禀告,说已经选拣好了精锐,可以出城;正准备去营中送行,鼓舞一下士气。城外探马飞奔来报。

    “报!三十里外,发现燕贼大军。”

    “三十里外?”

    “看其旗号,乃陈贼亲率。”

    ——迁安急报上明明说:“陈贼率部”;陈虎既已在迁安,这里却怎么又冒出一个陈虎来?难道说,迁安已破?

    滦州守将倒抽一口凉气。

    ——他却不知,这前来打滦州的,其实便是李国昌。之所以用陈虎旗号,乃是一个计策。陈虎用兵,“鬼蜮难知”。何为“鬼蜮难知”?不但快,并且虚虚实实,令人琢磨不透,从而顾此失彼。

    ……

    眼看自身难保,哪里还再顾得上迁安?

    滦州守将“当机立断”,果断下令:“迁安或已失。就算不失,陈贼主力既来犯我,驰援迁安也已无必要了。命准备出城的各部自归本营,做好防御守城准备。……,再送一道急报给乐亭,就说我部即将要遭到贼军主力进攻,请其速来驰援,为我呼应。”

    ……

    围卢龙、打迁安、兵临城下。半日一夜之间,滦州三惊。

    陈虎总共只带了不到三万人出关,此番攻略永平路,还留下了李邺三千辽西军没动;实际运用的兵力只有两万四五。但展开之后,或虚或实,或围或打,起到的效果却不啻十万大军。

    ——他所以能做到辽阳丞相的职位,执掌一方、形同分疆,一方面是因为他和邓舍的关系;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他自身的能力。要不然,即便邓舍把他抬得再高,底下诸将也不会服气。

    ……

    李国昌率部来到,午时前,完成了对滦州的包围。乐亭守将胆怯,不敢出城。

    当天晚上,迁安城破。陈虎毁其城墙,尽屠降卒,随即南下,马不停蹄,於次日清晨,和李国昌会师一处,两军并攻。猛攻一日一夜,滦州城破。

    依照前例,接着又是毁城墙、屠降卒。两天夫,连灭两城。

    陈虎亲写招降文书,附带滦州、迁安守将的首级,遣人送去卢龙、乐亭:“降,不失富贵;不降,屠”。

    乐亭守将早吓破了胆子,立刻开城投降。卢龙守将倒是想做“忠臣”,奈何他不怕死,不代表他的部将们也不怕死,受其裹挟,也只好投降了事。

    陈虎久在辽东,中原诸将多知其名、不知其威。如今,两天便将永平全路攻陷。数千元军精锐,半数被屠,半数投降。兵锋所至,好似摧枯拉朽。而这时,蓟州等地的驰援部队甚至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出城。

    一时间,名震河北。

    ……

    元军的军报送至大都,朝野恐怖。

    陈虎的军报送至益都,上下欢喜。

    ……

    元帝一面召集群臣,商议是否迁都。一面传旨天下,命令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以及关中诸将火速来援,“勤王保驾”。

    邓舍檄文天下:“皇帝圣旨,燕王令旨:蒙元北狄,入主中国,此非天授,斯宋室之过也。知耻后勇,驱逐鞑虏,再造中华,夫我辈乃行之。

    “中原气盛,亿兆之中,五百年必降圣人。自前宋至今,五百年矣!今我所以尽起燕、辽之虎贲,亲率齐、鲁之精锐,北伐胡酋,进取大都者,非因私谋,实为公利。志在除暴乱、安生民,为圣人开道、前驱赴死。如此而已。尔其民体之!

    “方今江南蜀中,群英荟萃。吴国公忠肝义胆;陈、张、方、明诸公,人中之杰。於此之时,我也不才,窃以为,当共襄大业,以天下为先。我虽孱弱,不辞卑鄙,愿为先行。诸君有志者,翘首以待之。

    “至若河洛关陕,虽有数雄,乃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无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吞噬,反为生民之巨害。若就此悬崖勒马,不失周处美称;若一意孤行,必有弘范之亡。勿谓言之不预也。

    “吾闻:‘我中国之民,天必命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海内仁人、南北志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谕,相宜知悉。”

    ……

    这篇檄文,出自洪继勋之手。

    开篇点题,把小明王捧在前头,将“自己”放在后边。

    指出蒙元能入主中原,不是“天授”,是因为前宋的过错。知耻后勇、再造中华,则是“我辈”的使命。

    五百年必降一圣人,“我邓舍”这次起兵北伐,不是为了私利,一个是为安天下生民,一个是为“圣人”开道。希望百姓们能理解。

    江南蜀中,群雄割据,内斗不止。这个时候,“你们”应该放下私仇,以天下为重。“我”虽然实力不强,但愿意做先锋,先出发北上。如果你们也想来,“我”非常欢迎,翘首以待。

    ——这几句是点睛之笔,抢先占住了“道义”。“我”打大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你们不来配合也就罢了,如果再趁机取“我”城池,就太不好了。陈友谅、明玉珍相离得远,对山东没有威胁。但朱元璋、张士诚就很有威胁。先用话把他们将住,就算他们不听,以后打起来,至少“正义”在海东这边。

    ——“道义”这个东西,说来很玄乎,看不见、摸不着,但作用不容轻视。“师出有名”。如果士卒们觉得他们是正义的、是对的,“民心所向”,打起仗来就会很勇敢,士气就会很高;但如果“师出无名”,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对,这仗就不好打了,厌战、不肯出力的现象就会普遍出现。

    接着说到“河洛关陕”,也就是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李思齐、张良弼等诸将。“周处美称”,周处改过的故事家喻户晓。“弘范之亡”,灭宋者张弘范,给蒙元立下了汗马劳,但他的后代却惨死在战乱中,被元军杀害。

    再接着,号召天下英雄都来响应。

    最后,安抚一下“蒙古色目人等”,愿意归顺的,不歧视,如汉人一样养之。

    通篇檄文看下来,可谓面面俱到。

    ……

    元帝求援的令旨和邓舍的檄文,几乎前后脚地相继传出,天下震惊。

40 十万火急催察罕,救或不救两难间

    成武,曹州。

    细碎的雨点从天空落下,凉风带着秋意。燕子湿了翅膀,在树梢上飞掠而过,很快消失於远方,只留下几声脆鸣。

    雨已下了两天,虽然不是很大,但早已润湿了地面,并在低洼处积蓄。一只野兔小心翼翼地自草丛中探出了头,左顾右盼,观察环境。远近都是静悄悄的,细雨蒙蒙中,好像没有什么危险。它兀自犹豫了好长时间,终於鼓起胆子,飞奔到一处积水的低洼处,急不可耐地把头探了进去。

    却还有饮两口,它忽然抬起了头,警觉得向远处看去。

    隐约的马蹄声随风传来;不多时,渐渐清晰;再不多时,颤动地面。很快,一队骑士穿过林木、经过草丛,迎着风雨、卷着泥泞,奔至近前。马蹄隆隆,如同雷鸣。那只野兔受了惊吓,水也再顾不上喝,掉头就跑。

    跑没两步,一支利箭破空到来,正中它的脑袋,将之钉在了地上。

    骑兵众里,好几人同声喝彩。

    其中一黑甲骑士打个唿哨,从队伍中斜斜奔出,径直野兔倒下的地方,马速不减,施个“镫里藏身”,顺手把它抄起;继而又翻身上鞍,端正坐好,一手拿兔,一手控制马缰,急往内转,兜了一个圈,复入队中。

    ——是去也迅捷、回也;更兼且、他穿的黑甲、骑的黑马,在风雨中奔行如飞,真如一条翻波开浪的黑龙也似。

    队伍最前边的一人哈哈笑道:“小将军神乎其技、柳三郎策马无双。好!”转过头,对众人说道,“晚上把这兔子烤了,又多下两坛酒!”

    众人轰笑应道:“小王爷说的是!”

    ——这队骑士,却不是寻常的骑兵。“小王爷”即邓承志;“小将军”高延世;“柳三郎”则便是柳三。全是海东军中的将校。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本来是在益都,有些甚至远在徐州、宿州,却是为何、又是在几时汇聚到成武、曹州前线来的呢?却原来,是在接到陈虎入关的军报后,邓舍就将他们派来了。

    ——不止他们来了,随行的还有数千步骑。现驻扎在单州。

    邓舍派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再锻炼一下邓承志;一个是给赵过补充一下兵力。毕竟,赵过率部在济宁路已经连续作战很长时间了,眼前的形势虽可暂时应付,但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中,却肯定是有所不足,需要补充些生力军。

    ——邓承志带来的这数千人,都是刚编练成的新军;还有部分“徐、宿”降卒。相比之下,战斗力还都是比较强的。

    ……

    但说来好笑,邓舍派他们来的主要目的虽然是为了增强“赵过部”实力,可在抵达的当天,在与察罕帖木儿决战前,便已阴差阳错地立下了一。

    他们抵达的那一天,正好是察罕帖木儿遣派轻骑夜袭单州的时候。

    两军相遇,正在城下。

    一边是一夜奔袭百余里;一边是数日潜行上千里。小雨方下,晨风拂面。片刻的惊愕过后,海东军先锋高延世最先反应过来,不等敌我布阵,便就带了数十亲兵,横槊催马、狂喝猛叱,撞入元军。

    柳三是先锋副将,在整顿好队形、安排好次序后,也带了百余骑,从侧面冲入元军队中。与高延世遥相呼应,於敌阵中三进三出。瞬时间,把元军搅了个七零八乱。随即,海东先锋全线压上。

    不到半个时辰,元军就彻底乱套,开始溃退。

    高延世又追杀一阵,到底因为长途行军的缘故,担忧士卒如果过度疲惫,也许反而会使元军反败为胜;故此没有斩尽杀绝,追出了二十多里后,撤回单州。

    ——一场奔袭战,变成了激烈的遭遇战;而本该上场的单州守军,只是做了一个壁上观;最后获得劳的、却竟变成了远道而来的客军。真也不知是该说元军运气不好,还是该说单州守军或者高延世的运气太好。

    ……

    不过,局部的好运气;不代表全局的好运气。

    消息传入成武后,赵过好一会儿没说话,吩咐记下高延世的劳后,退入后堂,对鞠胜说道:“阴、阴差阳错。延世若无此胜,则、则李和尚便不必佯败。”

    不但不需要“佯败”,而且“败”的会更加逼真。只是高延世等的到来,赵过虽然知晓;察罕帖木儿夜袭单州,他却并不知道,所以这番话最多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卖,也更没人可以未卜先知。

    ——李和尚还是必须得“大败而回”。

    当天上午,打着“再接再厉”、“趁胜追击”的旗号,李和尚锣鼓喧天地出了成武城;下午抵达曹州城外。

    他摆出了一副志得意满、士气高昂的样子,和上次一样,连营寨都没扎,也不给士卒休整的时间,当时就展开了攻势。

    猛攻强打了一番之后,不消多言,结局自然也与上次一次,再次“铩羽而归”。

    不仅“铩羽而归”,他并且故意丢下了许多辎重,连火炮都主动拉下了两门。受惊散开的战马,也不去追赶,任之乱跑。战死士卒的尸体留在地上,一些受重伤的也不去管。狼奔逐突,全军溃败;丢盔弃甲,旗靡辙乱。不管怎样,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这是一次比上次还要惨重的大败。

    他装得太像了,察罕帖木儿遣军出城,追击不止。乃至到最后,士卒们真的惊恐起来,上下级指挥乱成一团。队不成队、伍不成伍。上至将校、下至军卒,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如若不是赵过特地遣派了一路军马接应,“佯败”险些“真败”。

    ……

    兵有云:“打胜仗容易、打败仗难。”胜仗了,痛打落水狗,谁都会;败仗了,兵败如山倒,要想安安全全、稳稳当当地撤走,难比登天。

    所以,要看一个军官的指挥艺术,不但要看他能不能打胜仗,还要看他会不会打败仗。李和尚显然是前者,不是后者,一个“佯败”都差点变成“真败”。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真正做到了“以假乱真”。

    ——察罕帖木儿彻底信以为真。

    ……

    “燕贼两攻两败,一洗我单州失利之沮;全军上下,士气甚高。臣闻小邓曾经做诗,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小邓贼子,其人虽不可取;但他的这句诗倒是颇有可取之处。

    “……,主公,敌我对峙时日已久,将士们急需一场大胜鼓舞斗志。以臣愚见,不如趁此机会,衔敌急追,挑战成武城下,迫使赵贼出城与我相战。胜,可从此一扫此患;纵不胜,以臣料来,也绝不致败。”

    长时间的对峙,将李惟馨的耐性一点点磨去,他如此慷慨激昂地对察罕说道。他一个多智谋士,尚且如此;察罕军中的那些武将、锐卒对目前状况的不耐烦以及渴求一战的**更是可想而知了。

    察罕帖木儿沉吟说道:“以己度人。我与贼军对峙的时间的确有点长了,我军固然渴求一战,不过料来,红贼亦会如此。……,赵贼战不肯决战,退不肯撤军,他的用意究竟何在?你我至今不能明测!他尽管接连两败,但在拿不准他的用意之前,贸然出城挑战、促其野战,怕是有些冒失。”

    到底是察罕帖木儿,用兵老道。“知己知彼,百战不败。”如今“不知彼”,贸然出战,确实有些冒失。若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呢?岂不悔之不及?

    李惟馨说道:“那以主公之见?”

    察罕帖木儿起身负手,在室内踱步。

    正沉思间,门外有人来报:“大都使者至,请大帅接圣旨。”

    察罕帖木儿顿时愕然,不觉转头,与李惟馨对视一眼。李惟馨也是表情茫然。这圣旨来的太过突然。莫名其妙的,怎么这时候下道圣旨过来?

    察罕帖木儿定了定神,说道:“速摆香案,召集诸将。……,先生,便请你与老夫一起,迎使者、接圣旨。”

    ……

    大都使者来到,送的圣旨什么内容,不必多说,一清二楚。自然就是元帝求援、要求各地诸侯勤王的命令。

    接过使者,读罢圣旨。察罕帖木儿恭敬有礼地先请使者休息,笑语殷勤,说晚上再给他接风;转过身,满面冰霜,和李惟馨等人入了书房。

    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啪”的一声,察罕帖木儿将桌上的一个茶杯摔在地上,恼怒非常,说道:“‘打了一辈子雁,却被麻雀啄瞎眼。’竟上了邓贼的当,中了赵贼的计!老夫说他为什么战又不肯战,退又不肯退?却原来机关算计在此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地里与老夫对垒,暗地里却意在大都!……,嘿嘿,哈哈,这邓贼却也真是够胆大包天!”

    “现在发脾气也没有用。……,主公,皇上召您驰援勤王。这‘援’,是驰也不驰?这‘王’,是勤也不勤?”

    按说圣旨一下,就该立即北上勤王。李惟馨却为何这样说?而他说了之后,室内十几个人,有谋臣、有武将,也没一个吃惊诧异的。

    原因何在?正如之前洪继勋、邓舍的分析,察罕帖木儿虽名为元臣,实际上早割据一方、成为诸侯。对他来说,元帝的圣旨其实早成了鸡肋,可有可无。如果对他有利、想听了,就听听。如果觉得对他不利,不想听了,就不听。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听与不听间,谁能奈何得了?

    李惟馨话音落地,王保保开口说道:“大都被围,皇帝危急。此时若不援,父帅,恐会被天下英雄不齿啊!”

    李惟馨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赵贼屯兵数万,挡住了咱们的去路。就算不去驰援,也说得过去。”

    “赵贼新败,我军连胜;又不是我军连败,赵贼连胜。怎么能说他挡住了我军的去路?以现在形势而言,李和尚方才大败而归,他几乎全军覆灭在我曹州城下。如果我军出城、北上,赵贼定不敢拦。”

    “少帅言之有理。……,但是,驰援勤王,对我军有何好处?”

    “你!”

    王保保本就对李惟馨没有好感,闻听此言,登时大怒,拂袖而起,大声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今皇帝有难,我等做臣子的岂能袖手旁观?父帅不辞艰难、以布衣而起,自陷生死之地、征战南北,所为者何?不就是为了征乱伐暴、廓清宇内,为天子平四海、定天下么?……,也正因此,天下英雄莫不以父帅为楷模。李惟馨!你却在此时、此刻、此地,蛊惑父帅不救大都、坐视天子陷於死地而不管。你是何居心?”

    王保保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实际上,他是真的这么的想么?并不见得。他略微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况且,‘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大都陷落、天子成囚,你我诸辈,何去何从?”

    察罕帖木儿喃喃自语:“你我诸辈,何去何从?”

    “是啊,父帅,若坐视大都不管,一旦天子被囚,大同孛罗帖木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关中张良弼诸将,此时尚不服父帅,更况那时?岭北、关外诸部,已有阳翟王叛乱在前,若再无天子?……,父帅,你如果不救大都,孩儿敢断言,必定会出现两种情况,非此必彼。”

    “哪两种情况?”

    “其一,便是如孩儿上述所说。关中、岭北、大同诸将,定四分五裂,或割据自王;或拥宗室为帝。彼此不服,互相攻伐。父帅也定会被卷入其中。……,则海东邓贼、江南诸寇,从此不能制矣!”

    “其二呢?”

    “其二,若邓贼不能攻陷大都,无而返;则父帅不救,定失天下民心、人望。”

    察罕帖木儿默然不语。

    李惟馨说道:“少帅所忧、固有道理。但现在辽阳贼才入腹里,声势正大、锋芒方锐;而反过来,我军与赵贼对峙已久,将士劳累,若再长驱北上,更不堪重负。如果此时驰援,那便是以我之短、击敌之长。如果贸贸然北上,恐怕不但救不了大都,我军也将陷入死地。此智者所不取。”

    “狭路相逢勇者胜!自古无救国的清谈,只有杀敌开疆的猛士。书生空谈,徒误国也。……,父帅,您曾教孩儿:‘干大事岂可惜身’!当此时也,正干大事之时。

    “至若以我之短、击敌之长。圣旨上讲的清清楚楚,那辽阳贼自辽阳入腹里,路途千里;并在入关内前,先在辽西与世家宝大战一场;待入腹里,又在永平路激战数日,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并且贼将陈虎,久在辽东,不识腹里虚实,不知中原地情,徒有残暴之名,而无善战之称,一嗜杀屠夫而已,连个勇将都称不上,何足为惧?

    “而反过来看我军,虽与赵贼对峙多日,却接连两胜,新败李贼,正当士气旺时。又且勤王救驾,不比寻常,必定人人奋勇争先。

    “综上结论,不管我军在哪方面,都占有优势。此以强击弱,何来‘智者不取’之说?”

    “就算如少帅所说,我军占尽优势。但北上之后,赵贼必然会衔尾追击,待得其时,是我军前有辽阳贼、后有赵贼;邓贼也很有可能会统军西进,击我腰腹。……,三面受敌,如何是好?”

    “辽阳贼强弩之末,赵贼屡败之军,邓贼纵使西进、又能带几个人来?我高唐诸州、诸路,皆有驻军,强兵勇将、足可以将之抵挡在外。”

    两人争辩激烈。室内诸人有赞同李惟馨的、有赞同王保保的。两种意见胶着,谁也没占上风。辩论了一会儿,还是僵持不下,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齐齐转目,看去察罕帖木儿,请他决断。

    察罕帖木儿一直没有说话,方才的怒气也早就没有,人已冷静下来,拈须深思,过了一会儿,才展颜一笑,说道:“吾家千里驹已经长成了!”

41 缘因私利勤王驾,谁为公义舍此身

    在听过李惟馨和王保保的不同意见之后,察罕帖木儿做出了决定:“驰援大都。”

    因为就像王保保说的,身为臣子、如果坐视“天子”陷入危难而不理,就是不忠。不忠,“天下”自可群起而攻之。不管元帝会不会“有事”,首先在“道义”上就失了一分。

    “道义”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没有用,但很多时候却也很有用。什么是“民心所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人人皆喜善而憎恶;就算是再恶的人,也不会喜欢和小人打交道。——“道义”,就是“民心所向”。所以说,“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无名,事故不成”。

    ……

    察罕帖木儿称赞王保保:“吾家千里驹已经长成”。不是在夸王保保的军事素质,而是在夸他已经具有了政治素质。只懂军事、不懂政治,最多一员悍将,运气好的封侯拜爵;运气不好的“兔死狗烹”。两者皆懂,就不一样了,可谓真正的“人杰”,人中俊杰;便如马中千里驹。

    不过,却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王保保固然所言甚是,但李惟馨说的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甚至,若是单从权术、军事这方面来衡量,李惟馨恰恰才是正确的一个。

    所以,驰援大都是要驰援、勤王保驾是要勤王,但不能轻举妄动,说走就走。在奠定了基调之后,室内诸人又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争执,集思广益、取长补短,最后拿出了一个办。一个该如何“勤王”的办。

    ……

    总体上分为三步。

    首先,海东在济宁、淮泗一带,不但有赵过部、并且有徐州军;一旦“我部”北上驰援,他们很有可能会抄袭后路。所以在北上之前,要先把他们解决掉。即使不能彻底解决,也要想方设将之“拖住”。

    那么,怎么将之解决,又怎么将之“拖住”?

    李惟馨认为:“时间紧促,若是想将之彻底解决怕是难为。只有想办将之拖住。……,如何拖住?是不是可以调动河南军佯动?是不是也可以命令张士诚南上?如果这样做了,有两个好处。不但可以将赵贼、徐州贼拖住,并且可以威胁安丰、金陵,使之不敢响应邓贼、贸然轻动。”

    察罕帖木儿深表赞同,说道:“赵贼自出益都、入济宁,已近两月,侵略不休,将士疲累;更且新近接连两败,想必士气早已低沉。守还可以、攻怕不能。……,再加上先生此计,有我河南军以及士诚部佯动、南上,以为威胁;则我军后方万无一失了!”

    当即,写了书信,命人送去浙西,催促张士诚履行盟约。——之前,他和张士诚曾结盟:彼此呼应。张士诚也给了回音,说愿意这样做。现在,正到实行约定的时候了。

    并写军令一道,也遣人八百里加急、送去河南,命调动各部,佯动南上。

    ……

    这第一步,只是将赵过、徐州燕军拖住。

    第二步,“赵过军”尽管“疲惫”、“士气低沉”,但毕竟成武距离曹州只有百十里;“我部”如果北上,保不准他会不会从后边追赶。所以,不能明走,必须暗走。也即:“瞒天过海”。

    还是李惟馨,建议说道:“臣以为,我军北上前,应先放些烟雾出来,以之迷惑赵贼。等他发觉不对时,我军去之已远;他追则不及,则我后路之安全可又多加一层。”

    “先生所言甚是。只是:计将安出?”

    “主公可宣言:要用‘围魏救赵’之计、以解大都之危。作势东进、欲取益都。则赵贼闻之,必然惶恐。他连败之军,肯定不敢出城抢攻,为阻止主公东进,唯有固守城池而已。……,如此,我军自可潜行出城,轻松北上。”

    ——洪继勋推断察罕帖木儿为解救大都、会使用“围魏救赵”之计。要说,他的推断是有道理的;但是,察罕帖木儿却偏偏不肯采用。到了李惟馨这里,“围魏救赵”更成了放出来迷惑“赵过军”的烟雾弹。

    察罕帖木儿点头称是,言道:“此计大妙。便按此行事。”

    说做就做,即命人放出风声,诈称要东进、攻取益都。

    ——却是为何察罕不肯采用此计,只肯用之作烟雾弹呢?

    他自有道理。在之前讨论驰援大都的方案时,也曾有人提出过这个办。他否定地说道:“邓贼多智,其党洪贼狡诈。他们不会想不到我军可能‘围魏救赵’;如果想到,他们肯定就会有相应的布置。沙场征战,用兵贵‘奇’。所以这个计策恰恰是最不可取的。”

    也正因了他的这番话,故此李惟馨才提出:既然最不可取,干脆就用来“放烟雾弹”。敌人以为我中计,其实敌人中了我计。

    ……

    这是第二步,“瞒天过海”、北上驰援。有了第一步和第二步,还不够。用兵之道,“多算胜、少算不胜”。固然,仗一打开,就重要的是随机应变;但在开战之前,却需要面面俱到、各个方面都需得想到、布置到。

    因此,第三步就是:传令晋、冀各军,立即抽调各部,尽早东进,为“我军”殿后,以免陷入深入无援的险地。

    ——不过,在这之前,却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需得先催促大同以及关中诸将先出兵。要不然,晋冀空虚,或恐有变。

    ……

    这三步商定完毕,察罕帖木儿、李惟馨、王保保诸人又思之再三,觉得已足确保万无一失了,这才将元帝的“催援”圣旨公开,告之三军,令各营即刻准备,两天后便“出城东进,奔袭益都”。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直接北上、驰援救驾,知道的只有察罕帖木儿等人;对麾下将士的说,却是和散出去的宣言一样,说是要“围魏救赵”。

    ……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察罕帖木儿侦骑四出,成武城中“赵过军”的一举一动,几乎全部都反馈到了他的耳目里。看起来,“围魏救赵”的扬言似乎起到了效果,赵过固守城中、半步不出。

    除此之外,侦骑探听来的另一个消息引起了察罕帖木儿的注意。

    “单州城外,似见邓承志军旗。”

    “噢?仔细说说。”

    “当时,末将带两三人,正伏在单州城外林中,探视城中燕贼动静。忽有一小队骑兵从林外招摇驰过,前有小旗,写一‘邓’字。观其带头贼将,年岁不大,听其部众称呼,皆呼之为‘小王爷’。……,综合种种,除了邓承志外,燕贼中似并无二人。”

    “邓承志来了单州?”

    王保保也在场,插口说道:“孩儿以为,邓承志来单州,正验证了父帅此前的猜测。”

    “噢?”

    “父帅猜测:邓贼、洪贼皆狡诈,肯定会想到父帅可能‘围魏救赵’、解救大都。今以邓承志观之,看来确实如此啊!邓承志谁也?邓贼义子!地位颇高,要不是为防父帅东进、攻打益都;邓贼又何必在这个关头,将他派来?”

    王保保分析得有道理,察罕帖木儿以为然,抚须一笑,说道:“邓贼以为咱们要东进,嘿嘿,咱们偏偏给他来个北上!”

    ……

    两天的时间,一边探清楚了赵过的动向,一边各营准备妥当。

    同时,河南驻军接到了军令,也已准备佯动。浙西张士诚虽还没有送来回文,但以常理推测:他不会拒绝。——若坐视邓舍打下大都、或者坐视察罕落败,对他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真要到的那时,邓舍与朱元璋皆为“宋臣”,南北呼应、东西合力,哪里还会有他容身的地方?

    并在这两天中,大都的“催援圣旨”又接连来了两道。关中诸将、大同孛罗帖木儿也先后檄文天下,积极响应“勤王救驾”。

    ——没有人是傻子,平时可以内斗,如今大都告危,察罕帖木儿担忧如果不救、为落天下人口实;而张良弼、李思齐、孛罗帖木儿诸将则担忧,如果不救,大都失陷、元帝被杀,那么,察罕帖木儿会一支独大。

    所以,不管出於公心也好、出於私利也罢,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各方、各地的“蒙元诸侯们”倒是出乎意料的团结了起来。

    ……

    事不宜迟,不能再拖。

    便在第三日晚间,王保保亲带先锋,出了城池;察罕帖木儿率领主力,尾随其后。近万人人衔枚、马去铃,悄无声息、借助夜色,迤逦远去。

    而曹州城头,虽然依旧旗帜如林、巡逻的士卒来往不绝,月色下,看似刁斗森严,但实则守城的却只剩下了千余人。

    待至天亮,察罕全军已经鄄城、过范县,将入东平路。

    东平路在济宁路的北边,现在还处在“察罕部”的控制下。

    察罕早有军令,当地的驻军一方面加强了戒备、防止济宁路的海东驻军突然发起攻势;一方面早早派遣了先头部队,来到边界处迎接察罕帖木儿。

    要入东平,需得过河。东平守将派来的先头部队里,也一早预备好了过河所需的船只等物,而且搭建起了一座浮桥。

    一个因战事紧急;一个因还不算彻底甩掉赵过,故此不等休整,察罕便传令:“全军渡河。”

    先锋先过河,接着是主力。就在察罕帖木儿刚刚上船之后,又一道催促救驾的圣旨又十万火急地送至。上边说道:“陈贼攻城陷地、兵锋甚锐,先锋已经快到通州。”

    同时送来的,还有搠思监等人的私信,这些朝中大臣们意见分成了两派,一如毛贵兵临大都时,一派主战、一派主迁都。主战的,请求察罕帖木儿加快进军速度;主迁都的,请求察罕帖木儿到达城外后,给以配合。

    李惟馨问道:“贼临京畿,朝中惊乱。是战、是走,主公意下如何?”

    “先生怎么看?”

    河水滔滔,晨风微凉。芦苇摇曳,白鱼跃舟。李惟馨和察罕帖木儿两人皆坐在船头,一个长衣飘飘、一个戎装按剑。李惟馨居首望天,天高云长;转首看河,不见两头。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今之时也,何如曹公?”

    “何如曹公”?很显然,他说的是曹操。话外之意、不言而喻。是劝察罕帖木儿支持迁都,迁到晋冀,挟天子以令诸侯。

    “晋冀不足守,关中有张良弼诸将。即便迁都,最大的可能也只会和上次一样,他们会要求迁去漠北。一旦迁入漠北,中国之地,还会是咱们所有么?唯今之计,只有心无杂念、戮力破贼。破贼后,万事好说!”

    “万事可说”?若能击败燕军,救下大都,那便自可率领获胜的雄师入城。军队只要一入城,这“天子”还能跑得了么?一样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李惟馨了然一笑。

    察罕帖木儿命随行小船:“传令先锋,立刻埋锅造饭;传令后阵,加速渡河!”下完命令,复对李惟馨说道,“从朝中两派给老夫的私信中,就可以看出,战与走,争执得非常激烈。我军必须要加快行军的速度,以免他们在咱们抵达前、先弃城撤走!”

    ……

    察罕军披星戴月,马不停蹄,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急往大都驰援。

    ……

    时光倒流,便在察罕出城北上的次日一早,也即他开始渡河、进入东平路的时候,成武城中,一道急报送到了赵过的案头。

    “鞑子趁夜色,已宵遁北上。计算里程,此时应已至东平。”

    急报送来时,赵过正与诸将言事,看完后,他面色不变,若无其事地将之折好、放入袖中。有人问道:“大人,是什么急件?”

    “察、察罕昨夜已出城。”

    堂上顿时炸了锅,诸将或诧异、或吃惊、或大喜、或挺身请战:“察罕既走,曹州便成空城!大人,请给末将三千人马,至多两日,必能克之!”

    也有人想到了追击察罕,亦请战说道:“察罕夜遁,此必北上驰援大都。大都告危,他肯定走的仓促。末将请三千轻骑,尾随击之,定可大破!”

    “察、察罕老练军伍,岂会给你们追击的机会?若、若俺所料不差,他必在路上安排得有伏兵。此、此时追之,殊为不智。”

    “那,……,打曹州?”

    “察、察罕虽走,曹州城坚。攻、攻打曹州,攻下肯定是能攻下,但、但我军也必会损失不小。如今咱们有大事在身,岂、岂能把精力浪费在这个小地方?”

    “大事在身?”

    邓舍的计策,堂上诸将很多都不知道,因此听了此话,都不觉奇怪。

    赵过长身而起,示意左右取来了邓舍的一道旨意,展开,环顾诸将,缓缓念道:“皇、皇帝圣旨,主公令旨。”

    “哗啦啦”,诸将皆急忙起身,拜倒一片。

    “令、令赵过,待陈虎围住大都后,若、若察罕东进,则诈败退之;若、若察罕北上,则徐、徐徐追之。不需急进,三、三日内,到达郓城、兖州一线即可。只、只要能把住察罕退路,使其不能退走,便、便是大一件。”

42 铁骑北上勤王驾,姬冲先围博平城

    察罕帖木儿率部北上,驰援大都,用了多半天的时间,全军渡河,进入东平路。

    按照他的原计划,是要马不停蹄,继续北上。过了东平路后,是东昌路;再过东昌路是高唐州;再过高唐州是河间路;再过河间路便是大都路。如果顺利,急行军的话,大约十日内就可以兵临大都城下。

    但是,只可惜,这世界上“心想事成”太难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就在刚过了东平路不远,驻军博平,暂作休整的时候,一道斥候的急报送来案头:“棣州贼军突然出城,向德州进发,一日夜间疾行百里,已攻陷德平,将包围安德”。

    德州下辖三四城,德平在最东边,邻近棣州;安德在中间位置,亦称“德州”,乃是本州的首府。如果安德被攻陷,再往西是恩州;过了恩州再往西便是高唐州。而察罕陷在驻军的所在,——博平,是在东昌路内。

    东昌路,在高唐州的南面。也就是说,如果安德被棣州燕军攻陷,就等同察罕北上的道路受到威胁。

    不过,在听到这个军报后,察罕帖木儿却并没有吃惊的表现,只是微微一笑,对李惟馨等人说道:“邓舍小儿此步,正在老夫预料之中。他若不遣棣州贼军攻打德州,老夫反倒要生疑了!”却先不问安德的战况,而是问道,“辽东贼军有何动向?”

    “陈虎、李邺诸将屯驻通州等地,裹挟流民、强征百姓,壮大声势,号称百万。并分兵两路,一打檀州、一进逼涿州。”

    “进逼涿州?”

    “是的。”

    “打檀州倒可理解,他这是怕漠北诸王经此路来驰援救驾;却是打涿州作甚?涿州城中一少精兵、二缺良将,距大都亦有百余里之远,断然是没有能力、也没胆量出城救援的。他不趁着诸多勤王军抵达前攻打大都,却分兵多股,岂不自陷死地?……,邓贼一向精明,却怎放任不管?”

    察罕帖木儿不觉疑惑,命人展开地图,负手在前,细细观看。

    李惟馨猜测地说道:“棣州贼军攻打德州,辽东陈贼进逼涿州。将贼军的这两个举动联系在,莫非?”

    “先生的意思是:邓贼希望能打通道路,好与陈贼会师一处?”

    “观其举止,像是如此。”

    王保保插话说道:“关中诸将、孛罗帖木儿与父帅皆响应勤王、千里驰援,对此,邓贼想必都已经知道了。大都城池坚固,急切间,难以速克。如果在父帅与诸将赶到之前不能将大都攻陷,那么辽东陈贼必将陷入四面楚歌、后继无援的险境。……,邓贼不立即展开对大都的攻势,反而进逼涿州,也许便是出自这方面的考虑?”

    “少将军所言甚是。主公,臣也觉得如此。主公威震天下,邓贼岂会无后顾之忧?因此,在知道了主公北上后,邓贼会有此举动,不足为奇。”

    李惟馨和王保保的意思,简单说就是:在知道了赵过未能留住察罕帖木儿、察罕已经北上驰援后,邓舍不得已,只好将目前的重点从攻打大都改为了尽快和陈虎会师。

    察罕帖木儿听了,颇以为然。

    他抚须颔首,说道:“你们分析得有道理。”又看了会儿地图,这才问安德的战况,“棣州贼军谁人为首?骑步卒各有多少?战事如何了?……,城能守得住么?”

    “攻城的是姬冲,观其部伍的旗号,似乎是邓贼编练的一支新军。人马甚众。骑兵数百,步卒三千余。他们刚把城池围住不久,战事正酣。如果只有姬冲,城应该能守得住。但据报,好像后边还有陈猱头。”

    察罕帖木儿点了点头,转顾李惟馨等人,说道:“姬冲无名小辈,不足为惧。倒是陈猱头,素称悍将,不可小觑。”

    “当年,主公亲率精锐、攻袭益都。陈猱头驻守泰安,死战不退。‘悍将’两个字,的确称得上。听说他现今便驻扎在棣州附近,若为姬冲后援,确然是个麻烦。”

    王保保蹙眉说道:“一旦安德失陷,我军前路便要受阻。即便咱们能够在安德失陷前先过高唐州,但后路被断,更是不利。”

    察罕帖木儿问李惟馨,说道:“先生以为,计将安出?”

    “当务之急,只有保住安德。”

    “保住安德容易,可我部兵马本就不很多,一旦分兵,岂不驰援大都就力有未逮了么?”

    “早先,主公传令各州各路,命各地的守将速带本部,来与主公在博平会合。东平、冠州、大名、广平等各州路的部队皆已抵达。……,如果没有姬冲攻袭德平一事,德州、恩州、高唐州各地的部队也应该已经来到。……,以臣之见,眼下之计,不如改命恩州、高唐州不必再来会师,可选派精锐、与德州守军汇为一股,急往德平救援。”

    “恩州小州,高唐州也不大,且高唐州前临济南。所以,这一次驰援大都,本就没有调动这两地太多的人马。三五百人驰援德平,不见得会有什么用处。而如果调动得太多,说不定济南贼军也会趁隙而出。”

    “不错,这两州确实驻军不多,能调动得更少。但我军之虚实,料来贼军难以知晓。主公可命其虚张声势,诈称数千,以为先锋,先去解一下德平之急。继而,再命保定、真定、河间诸路守军遣派一部或南下援德平;或东进无棣、威胁棣州陈猱头。……,如此,双管齐下,德平安矣!”

    无棣在棣州的北面,属济南路,临河间路。真定、保定两路,一个在河间路的西北,一个在河间路的西南,都是大“路”。

    ——并且这两路是察罕帖木儿去大都的必经之地。察罕本部曹州的只有五六千人,他肯定不可能只带这点人马勤王救驾,因此,早还在曹州的时候,他就下了军令,命沿途各州、路都选拣精锐,来与他会师。

    便比如大名、广平、顺德等路,人马都已到了。真定、保定因为比较远,所以定下的会合地点是冀州。现在,这两路的人马都正在向冀州进发。而冀州在高唐州的北面,离河间路不远。

    李惟馨的这条计策,便是想用真定、保定的军队来保住德平。如此,一来,不需要分派察罕本部的精锐,以致损失实力;二来,也是顺手之举,不需要再分遣营头疾行赴援。

    察罕帖木儿熟思良久,说道:“也只有如此了!”即手书军令,命信使出营,前去冀州传命。

    ……

    暂时解决了德平告危,保住了前路;又待顺德等路的军队悉数到来,稍事休整后,察罕帖木儿一声令下,全军拔营,继续北上。

    此一番的声势,便又不同之前。

    之前,只有区区数千人、骑,如今,已过万余。行军在道路上,旗帜蔽天、金鼓齐鸣,精铠耀日、戈矛如林。人脚、马蹄、车轮,碾压出滚滚尘土。凡所行经处,无论行人、抑或住民,无不退避三尺。

    各种流言、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有的说察罕帖木儿集合诸路守军,号称十万。有的说关中诸将、孛罗帖木儿等也已率部翻过了五台山,快到真定路。又有的说漠北诸王勤王救驾,亦发兵十万,已经出了岭北,进入漠南,不日就将抵达大都。

    林林总总、有真有假。一时间,传遍了河北、山东。

    ……

    就在这个时候,棣州城里,被察罕帖木儿赞为“悍将”的陈猱头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人的面前。

    但见此人,年不过二十上下,锦衣黑甲,端坐椅上。尽管年岁不大,却自有一番气度;虽然嘴角带笑,眉眼间,却精光流动,有杀伐之气。却不是邓舍、又是谁人?

    察罕帖木儿中计北上,洪继勋“引蛇出洞”的计策可以说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能不能成,就看眼下!

    费了这么多的事,大动干戈,不但调动了益都的全部人马、并且用上了辽东精卒。成,则从此北地尽入囊中,而若败,海东必元气大伤。

    事关前途气运,邓舍当然不能还稳在益都,只遥控指挥。早在三日前,姬冲奔袭德平之前,他就已经悄悄地来到了棣州。

    “察罕在汇聚了各路人马后,已经出了博平城,继续北上了。”

    “听说他号称十万人马?”

    “仓促间,他哪儿来这许多人马?十万?能有两万就不错了。”

    “察罕用兵老道,就算只有两万人马,也是强敌。只可惜,这次攻袭博平未能分出他主力来救援。……,博平战事如何了?”

    “奉主公令旨,姬冲围而不打,希望能吸引来更多的鞑子。”

    “再传道军令去,教他小心从事。不要阴沟里翻了船,没打成鸟反被鸟啄住眼。”

    “是。”

    “……,可有陈帅的消息?”

    “现今包围涿州等地的部队,都是辅兵。主力分作两路,一路由李邺率领,已潜行至飞狐、灵丘一带。飞狐、灵丘曾被杨诚占据,老百姓很多都信圣教。有这样的基础在,想必李邺不难站稳脚跟。另一路由陈相帅亲自率领,绕过涿州,走小路、夜行晓宿,已经快到清州。”

    飞狐、灵丘在大都的西面,五台山的东北方向。李邺号称“铁壁”,据城固守是他的长处,此次战役,他的任务就是:挡住关中诸将以及孛罗帖木儿的去路,以免其影响与察罕的决战。

    清州属河间路,在海津镇、也就是天津的南面,东边不远就是渤海湾。在清州的南面是沧州,这两座城池本为王士诚所占,邓舍接收益都后,一并将之也接收了。——当日还曾在清州与王士诚有过一场激战。

    后来,察罕帖木儿奔袭益都,此两地一度失守;察罕帖木儿撤军之后,邓舍又将之收复了。

    ……

    此时,听过陈猱头的汇报,邓舍微微颔首,站起身来,左手按刀,踱到门口。门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他出神地往西南望了好一会儿,悠悠说道:“大好山河、江山多娇。察罕、察罕,你不死,我如芒在背;我不死,大约你也同样感受。棋子都已布下,如今只差等君入瓮。是你死、还是我活,只看来日一战了!”

    他指着门外天地,问陈猱头:“陈大元帅,山河壮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元失其鹿,群起逐之。你看这一番世界,觉得最终会鹿死谁手?”

    “前几天听秀才讲书,其中一句很有道理。末将请献给主公。”

    “噢?”邓舍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话?居然能让陈大元帅也觉得有道理?”

    陈猱头恭声言道:“有德者居之。”

第一卷 乱世岂有人间路 14 千里 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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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各部检点完人数,损失寥寥。上马贼老兄弟除了邓三之外,连个受重伤的都没有,两三个带了点轻伤。其他各部,阵亡十来个,重伤两三个,轻伤二三十个。

    重伤的没法带走,郑百户依照老办法,留点银子,许诺结拜,把他们留了下来。

    结拜云云,纯属笑话。这几个人死定了,天寒地冻,行不得路,没鞑子追来,冻也冻死了。不过没有人给他们求情,不留下他们又能怎么样?带着他们,大家一块儿死。

    听了李和尚的推荐,郑百户改命李和尚的师弟李子繁顶替邓舍,领人头前开路。路过文华国等人身边,李和尚得意洋洋,给了他一个咱们等着瞧的眼神。

    “什么玩意儿。”文华国呸了一口,转脸冲本部兄弟满脸堆笑,“兄弟们加把劲,谁干粮不够,找你们十夫长给你们分发。咱们边走边吃,到得上都,哥哥请客,大碗酒大块肉。”点出那几个胶州人和几个经过聊天知道是老乡的,“来,来,来。老乡们,夜寒风冻,枯走无聊。好久没回老家,都来聊聊乡土风情,也算点暖意。”

    国人乡土观念自古就强,更何况现在离乡背井,朝不保夕,天然地老乡和老乡抱成一团。就如关世容只想保住族人性命一般,文华国的老乡们也存了借着乡情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顿时打马围聚文华国身侧。

    担任十夫长的老兄弟们,有样学样,各找本队、外队老乡。他们大部分来自黄河流域,安徽、河南、山东等地,七扯八扯,都能找出点关系。一时间,天虽夜半,驰骋冷风中,队伍中处处私语悄声,说到大家都晓得的乡里趣事,时不时这一簇那一丛里爆出一阵笑声。不像血战过后的逃命,倒像放松休息的游玩。

    李和尚不笨,提起马鞭撵尾在他身后的和尚们:“去,去,也找你们的老乡去。”

    可惜,和尚们大多自幼出家,找着老乡,最多拉拉手、点点头,闾里趣事一件也讲不出。一说一瞪眼,一问三不知,这还叫什么老乡?其实,就算他们讲得出,他们的老乡们也不见得对他们有好感。

    元帝重佛,中原的宗派虽比不上西藏的喇嘛位高权重,地位上较之平头百姓还是高了不止一筹。大的寺庙兼地十几万顷,就比如李子简出身的少林,元世祖忽必烈时,分建和林、燕蓟、长安、太原、洛阳五少林,不说所占的土地,仅他们占有的庙宇,河南一地就有护持下院数百所。

    战乱之前,和尚们锦衣玉食,有妻有子,何异豪强地主?碰上骄横跋扈的和尚,连地方官都不放在眼里,说骂就骂,说打就打。

    这样的出身,怎么能叫他们那些泥腿子出身的老乡们愿意亲近?

    闲谈太多,队伍乱糟糟没了队形、不成样子。郑百户一切看在眼里,他自然晓得文华国用心。他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他是王夫人娘家带出来的人,一心只保王夫人平平安安到达上都,至于争夺指挥权,七八百人的队伍,还没在他的眼里。

    他需要的,是文华国等人的竭力效忠。他看得出来,这支队伍中,凝聚力最强最剽悍敢战作战经验最丰富的,正是邓三邓舍的老兄弟们。他们又大部分是十夫长,所以他不反对他们拉拢部属关系,互相熟悉了,军队才更有战斗力,去上都的路才更安全。

    可眼看越闹越热闹,担心耽误行军,这才制止了他们。命令:各归本队,不许喧哗。

    文华国正同老乡们说得入港,听到这条命令,翻开一双牛眼,当场就想发脾气。一转眼,瞧到陈虎连连示意,勉强按下恼怒,悻悻喝散了聚拢人群,领了人,散往侧翼。

    虽然因郑百户的打断,互相攀谈的时间不长,可就是这么一会儿,他们和云内、东胜来的士兵之间的关系,贴近了许多。要知道,前番血战,很多的士兵对上马贼老兄弟的武勇、指挥得当已是十分佩服。稍一谈天,即很投机。

    军队中服的,不就是敢打、能打?

    天快亮时,队伍到了一座废弃的小小站赤。荒烟野草,扑棱棱吓飞几只乌鸦。从这里,他们改道东北方向,沿着大路一直走,便可到达兴和。这半夜疾驰,最少赶了三四十里路,人不累,马也该歇歇。

    郑百户派了候骑,四处打探,方圆几十里内,了无人烟。后边也没追兵。当下,令各部下马,暂做休息。李子繁自告奋勇,寻找水源。拉了十几个光脑袋的自己人,凑集几十个革囊,勤勤快快地去了。

    李和尚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污油油的肉块,扯着笑凑到郑百户马边,双手奉上:“这点子肉,村子里边找到的。请给娘子品尝,放心,绝对干净,一路油纸包着,没动过。”

    看那肉,黑的黑、灰的灰,凑近闻闻,不是肉香,倒有几分腥臭。郑百户微皱眉头:“娘子不吃肉,向来茹素。”

    李和尚连声赞叹:“真是慈悲心肠的女菩萨。”又从怀里拉出一瓶子酒:“郑百户,解解乏?”

    郑百户摇了摇头:“谢过好意,先留着。到了上都,咱们再痛饮三杯。”

    “对,对,对。”李和尚点头如捣蒜,伸出大拇指,“稳重,一看,百户大人就是老成之人。到了上都,三杯不够,最少一坛!”

    郑百户敷衍回答,翻身下马,整整盔甲,来到车前:“禀告娘子,到了三岔口。马匹太累,稍微修休息一会儿,咱们便继续赶路。不知,千户大人,伤势如何?可有好转?”

    车内静默片刻,窸窸窣窣,大约王夫人在检查那千户的伤势,很快答道:“还是昏迷不醒,好在没什么恶化。”

    郑百户道:“娘子不必太多挂虑,往前百里,小人记得有个城镇。这就派快马赶去,请个大夫来。”顿了顿,又道,“娘子饿了吧?小人已经派人打水,稍后就生火做饭。”

    车厢里嗯了一声,郑百户等了片刻,问道:“娘子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没有,小人就去安排游骑、扎营。”

    “你且等等。”王夫人说道,“夜间林中,听得邓百户悲痛如绞,一路上却没了声响。别叫他恸积内中,生出什么病来。你去代我劝解劝解。无论怎样,他的义父,算是因我而死。”

    郑百户应了一声。

    文华国、陈虎早把邓舍放下马来。半夜颠簸、挣扎,邓舍用尽了力气,此时显得很安静。闭上眼睛,一声不出,就那么躺在地上。

    绳索捆绑时间太长,血脉不通,他的指尖甚是乌黑。文华国唬了一跳,顾不得太多,抽出刀来,两下砍断绳子。丢了刀,连拍带揉,生怕给邓舍落下什么毛病。记起刚才看见李和尚有一瓶酒,放下邓舍,急冲冲奔过去,二话不说,抢了就走。

    “你,你这人。”李和尚措不及手,反应过来,文华国已奔回邓舍身边,撒开酒水,用来活血。这是正事儿,当着郑百户的面,他不好再去抢回,趁得小气。只好喃喃咒骂几句,给这批上马贼又添上一个无耻之尤罢了。

    邓舍一动不动,眼也不挣,任文华国忙上忙下。

    郑百户看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小邓百户,节哀顺变。你义父之死,我家娘子很是内疚。死者长已矣,且先顾了生者的事,再说其他吧。如不嫌弃,到了上都,我愿意和你结拜兄弟。你的义父,就是我的义父,我定会请王元帅为他报仇。”

    狗日的又是结拜兄弟。

    文华国楞他一眼,腹诽两句。要不是看郑百户一脸肃穆,文华国非要大骂他就会说漂亮话不可。

    邓舍还是一言不发,文华国红了眼圈:“舍哥儿,你说句话。我是你文叔,别不理我。”

    散出去的游骑,压低了一面小旗和马身高,左右摇摆;呼喊着疾驰奔来。郑百户脸色一变,手放在了刀柄上。这是路逢敌人的旗语。

    “鞑子!”不等马停,游骑飞身跳下;地上一个翻滚,卷一身泥泞,冲到郑百户身前,“后方五十里,四处候骑旗语快报。探马赤军又来了。”

    “多少人?”

    “三千人。”

    邓舍蓦然挣开双眼,一跃而起。

    ——

    1,释道之争。

    因丘处机的缘故,成吉思汗时颇重全真道,元初两次老子化胡之争,忽必烈及蒙古贵族偏袒释家。担任仲裁官的,是帝师八思巴,结果可想而知。

    所谓化胡,就是全真道宣称释迦摩尼是老子西出函谷关之后,所点化的弟子。以此来置佛教在道家之下。全真道最盛的时候,河溯之人十分之二都是全真教徒,这就和北方的佛教有了激烈的冲突。

    佛教大胜之后,“至元间,释氏豪横,改宫观为寺,削道士为光头。且各处陵墓,发掘殆尽。孤山林和靖处士墓,尸骨皆空。”

    这里有一个和尚道士打架的小故事:蓟县城东北十多公里有座盘山,依地势高低分为上盘、中盘、下盘三大部分,北少林寺就坐落在中盘,地当盘谷之口,爽垲明秀。元代,佛教和道教为争夺这座寺院斗争了三十多年,元初中盘法兴寺,罕有僧人,全真教借助丘处机之力,拆殿宇,损佛像,奏报太后,改为栖云观。和尚也对此反击,偷袭道教大本营白云观,打砸一空,化胡辩论全真失利之后,和尚奉忽必烈旨,又抢回了法兴寺,后改名北少林寺。

    释家最盛时,“凡天下人迹所到,精蓝、胜观,栋宇相望。”至元代中叶,加上假冒的,和尚数量可达百万。

    并且和尚们什么都干,各地邸店(商店)、解库(当铺)、旅店、货仓、酒肆等,多为僧院所有。虽遭禁止,却仍然私下经营矿炭开采业。

    2,和尚有妻。

    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两廡。赴斋称师娘。病则於佛前首鞫。许披袈裟三日。殆与常人无异。特无髮耳。

    不过,和尚有老婆在前代也有,只是没元代这么普遍。“唐时僧有室家者,称为火宅僧,宋时大相国寺僧有妻,称为梵嫂。”

    3,中原佛教地位。

    只从一点就可以看出:忽必烈规定,三教中,释迦牟尼的像摆在中间,老子和孔子在左右安置。

    且从忽必烈起,和尚田产,二税皆免。

    讲几个和尚跋扈的例子:“大元年,上都开元寺西僧强市民薪,民诉诸留守李璧。璧方询问其由,僧已率其党持白梃突入公府,隔案引璧发,捽诸地,捶扑交下,拽之以归,闭诸空室,久乃得脱,奔诉于朝,遇赦以免。”

    ——这是和尚痛打命官,打完了不算,“拽之以归”,关到寺里的小黑屋里。可怜的留守官好容易逃出来,告上朝廷,又碰上大赦天下,这揍就算白挨了。

    “二年,复有僧龚柯等十八人,与诸王合兒八剌妃忽秃赤的斤争道,拉妃堕车殴之,且有犯上等语,事闻,诏释不问。”

    ——这个更凶悍,王妃都敢打,打了还有骂皇帝的话,结果,皇帝老子宽宏大量,不愿得罪佛爷,什么事儿没有。

    对老百姓,更加蛮横,往往强夺农民田地。仁宗时,白云宗总摄沈明仁强夺民田二万顷。

    4,藏传佛教地位。

    但中原的和尚,比起西藏的喇嘛,还是差得远。藏传佛教是元朝的国教。

    大元代代有帝师,帝师必是西藏喇嘛。“皇帝必先受帝师戒而登基,朝廷所以尊礼而信之者,无所不用其至。虽帝后妃主,皆因受戒而为之膜拜。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亦获专席坐在一侧。”

    在民间,“宣政院臣方奏取旨:凡民殴西僧者,截其手;詈之者,断其舌。”

    “泰定帝时候,帝师兄索诺木藏布,领西番三道宣慰司事,封白兰王,赐金印,给圆符,使尚公主。僧徒多号司空、司徒、国公,佩带金玉印章,因此气焰薰灼,无所不为。”

    “见西番僧佩金字圆符,络绎道途,驰骑累百。传舍至不能容,则假馆民舍,因而迫逐男子,奸污妇女。且国家之制圆符,本为边防警报之虞,僧人何事而辄佩之?”

    “都下受戒。自妃子以下至大臣妻室。时时延帝师堂下戒师。於帐中受戒。诵咒作法。凡受戒时。其夫自外归。闻娘子受戒。则至房不入。妃主之寡者。间数日则亲自赴堂受戒。咨其淫泆。名曰大布施。又曰以身布施。其流风之行。”

    如此等等,言不胜举。

    5,和尚占地。

    举两个例子吧。

    大普庆寺,“皇庆初,赐地八万亩。”

    仁宗建了大乘天护圣寺,为自己和家人祈福祝寿。至顺元年,“括益都、般阳、宁海闲田十六万二千九百顷赐之为永业。”

    6,和尚慈悲。

    也是有好和尚的。

    帝师八思巴,曾经劝阻元世祖忽必烈把汉人填河。

    少林主持福佑,和少林寺的多位高僧日夜奔走,到处去劝说蒙古人,等到汴梁城最后被攻破的时候,蒙古并没有实行大规模的屠杀,被称为“雪庭福裕救天下”。

    雪庭,是福佑的号。福佑是佛道老子化胡之争的主要人物,在争辩的时候,他经常粗口骂人,搞的对方没办法。

    高僧都有号,比如福佑的师父,行秀和尚,号是万松。

    万松行秀很有名气,时人称他为曹洞宗的中兴巨匠。他同时是耶律楚材的师父,利用这个关系,不断劝说蒙古人要少杀人。是一个有道高僧。

    7,民族歧视。

    宗教上,一样民族歧视。

    管理和尚的官衙,在江南设有江南行宣政院,院使皆为蒙古、色目人。

    8,杨琏真珈。

    挑出这个大名鼎鼎的和尚,讲一讲他的生平。

    帝师八思巴弟子,江南释教总摄,时称总统。河西唐兀人,忽必烈赐号永福大师。权臣桑哥党人,他最出名的事情是盗墓。

    共发掘故宋赵氏诸陵之在钱塘、绍兴者以及大臣冢墓凡一百一所。

    “岁戊寅,有总江南浮屠者杨琏真珈,怙恩横肆,执焰烁人,穷骄极淫,不可具状。十二月十有二日,帅徒役顿萧山,发赵氏诸陵寝,至断残支体,攫珠襦玉柙,焚其胔,弃骨草莽间。”

    不但挖了,还将帝、后们的骨骸全出掘出,弃之荒野。

    最悲惨的是宋理宗,他当时才下葬十五年。理宗的尸体因为入殓时被水银浸泡,所以还未腐烂,盗墓者便将其尸体从陵墓中脱出,倒悬于陵前树林中以沥取水银。

    因为理宗是个大头,所以杨辇真珈将他的头颅从尸身上斩取下来带回北方,镶银涂漆,制成溺器使用,成为骷髅碗。后其覆败,“其资皆籍于官,颅骨亦入宣政院,以赐所谓帝师者。”

    又将帝后的尸骨收集于临安皇宫中,杂以牛马骨殖,上筑高13丈的白塔压之,名曰“镇南”。据说这是奉了元世祖忽必烈的命令,“销王气”。

    之所以说是他奉了忽必烈之命,是因为他因桑哥倒台而被查处之后,“省台诸臣乞正典刑以示天下,”忽必烈“贷之死,且还其人口、土田。”而同案的桑哥党羽,皆弃市。

    并且其子杨暗普仍受重用,为宣政院使。备受宠信,任职达二十年,有元一代,独一无二,至秦国公。

    查出杨琏真珈的罪行有:“藐视行省、行台,戕杀平民、欺虐官民良善,致使业主无所告诉,收贿美*物无算,夺田数万亩,冒五十万户民入寺籍,成为寺院佃户,抢掠民间良家子女,无法无天,奢淫无所不至。”

    直到明朝建立,南宋帝王的尸骨才重新归葬原处,明朝并为之重修了皇陵。“既得燕都,命守臣吴勉寻访到京,太祖命埋之于聚宝山城角寺。及览浙江所进地图,有宋诸陵,命瘗于旧。”

第一卷 乱世岂有人间路 15 千里 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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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舍一跃而起,文华国没注意,正给他按摩胳膊,一下子甩出去几步远。连忙又撵上来,抓住他。邓舍久不活动,腿脚麻木,没站稳,差点跌倒。没理会文华国,只是问亲兵赵过:“我的枪刀呢?拿来。”

    “你做什么?”文华国紧张地制止赵过,问邓舍,拉开嗓子叫陈虎,“老陈!老陈快过来。”

    同来看望邓舍的黄驴哥也在旁劝解不可激动,兔死狐悲,纵然黄驴哥平时看不惯邓三种种,同为关铎麾下,他这番劝解、安慰,也是出自真心。

    邓舍面无表情,低声说道:“黄千户,文叔,我早冷静了。可是,……”他的眼睛不大,蓦然圆睁,透射出的杀气叫文华国不寒而栗,“父仇不报,岂为人子?”

    陈虎跨着马赶来,听见了邓舍的这句话,半天没吭声,最后点点头:“文百户,放开他。”从马上跳下来,朝选兵调将的郑百户拱手道,“我愿和邓百户一起,打先锋。”

    所谓哀兵必胜,陈虎请战正合郑百户之意,他当即答允:“邓千户部拨给你指挥,我再调关世容部同你们一起。”他想了想,又命文华国、罗国器,“带着你们的部下,列阵陈百户之后,以作奇兵。”

    奇兵者,可援、可伏、可接应,说白了,是机动部队,也是后备军。处在正军之外,一则让己方士兵觉得后有所持,杀敌奋勇而前;二则给对方士兵造成心理压力:敌人还有支以逸待劳的支援,随时可以扑上。

    太阳升得高了,晴天,见光度极好。这周围又一马平川,没什么藏兵之处,伏兵、奇袭什么的,根本没法儿施为。所以,郑百户布的阵,就和昨晚不同。要以堂堂之阵,正面迎敌。

    邓舍等人领兵而上,李子繁打水回来,火头兵急急忙忙烧水做饭。敌人还有五十里,快一点的话,能弄出点熟食,让饿了一夜肚子的士兵们先垫点底,才好再战。

    为了恢复马力,来到战斗位置的士兵们纷纷下马,拿草料喂马,抚摸着马身,使得马匹俯下身,歇息歇息。

    郑百户指挥亲兵,赶着王夫人的马车向后移动。留下了二三十人扈卫车边,命令李和尚和黄驴哥游弋两翼,聊做策应;带着本部二百人,又立在罗国器、文华国之后,做为第三阵列。

    三千对八百,红巾人数上大为不如;双方都是连夜赶路,体力上消耗相当;探马赤军马多,马力上强过红巾;红巾昨夜才胜一仗,士气上强过探马赤军。对比下来,红巾的胜算不大。

    反正,逃是逃不了的。郑百户只有希望敌人补充的两千人,和昨夜遇到的那支军队一样,不经打。

    他骑着马,兜绕战阵一圈,高声喊道:“兄弟们,是生是死,在此一搏!昨夜,咱们能以四百破一千,今日,咱们就能以八百破三千!看看是鞑子的头硬,还是咱们的刀快!赢了,带着天大的功勋回去上都,我给大家请功!八拜之交,歃血盟誓,我愿和诸位结为兄弟。升官发财,一起共之!”

    他振臂高呼:“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他的本部首先举刀呼应:“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呼啦啦,满阵刀举,枪竖如林;李和尚带着几十个人,奔腾侧翼,卷起撒漫天的一地泥尘,声嘶力竭:“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阳光飞流,刀枪光闪中,马车帘幕揭开,一个女子站了出来。清美圆熟,服柳芳绿之唐裙,绣带斜飘,手握裙刀,正是王夫人。

    众军齐齐回头,迎光仰望,见她立在初生太阳之前,越发光彩四射,明媚照人,几不可方物。她启唇说了几句什么,一个亲兵立刻举旗驰行,大呼:“娘子有言,我胜,敬英雄酒;我败,裙刀自尽。”

    她这几句话的激励,比郑百户的结为兄弟有效得多。远方烟尘滚滚,探马赤军大旗展出地平线。刀枪剑戟,强弓向天,诸军扔掉没吃完的饭食,轰然上马;用兵器击打胸前盔甲,热血沸腾,齐齐大呼:“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喧喝盈天,邓舍紧咬嘴唇,诸军一起去看王夫人时候,他甚至连头都没回过。双眼死死盯住前方,手中长枪攥得出了汗。他在辨别元军帅旗所在,近了,近了,元军这次仍然用的是标准的野战军阵。

    他几乎能看到敌人前锋咬牙切齿的模样,可他注定找不到敌人帅旗。一生谨慎佛家奴,岂会露出自己所在位置,惹人攻击?

    阵后郑百户,举旗、鸣鼓。一通鼓,先锋举枪;二通鼓,勒马备击;三通鼓毕,两军间隔数里地,陈虎急喝赵过,紧护邓舍。二百五十人,呐喊冲击。

    今日和昨夜相比,敌人前锋人数大为增多,足有千人。四倍的劣势,加上久战疲惫,再想去分割敌人,未免力不从心。所以,陈虎摆出的攻击阵型,五人一组,前三人组成一个三角,后两人横列,这是以后为奇。冲锋的排头第一人,是攻击的箭头,在两侧二人保护之下,承受大部分的压力,由五人中最勇猛者充任。他力气不支或者战死之后,随时由后列之人补上。

    一个十人队,分为两个这样的小阵;五个十人队,为一个九锁连环阵。九队之间,相互呼应,另有一队,居中以应。

    两个九锁连环阵,合成一个百人队。陈虎和关世容各带一队,并架而行;邓舍自领五十人,悍勇冲在中间最前。这又是一个锐角三角形的军阵。

    冲过中央两边后阵射出的箭雨地带,两军先锋哐然巨响,撞在一处。长枪对长枪,马刀对马刀。人马相抗,血淋淋长枪入体,白亮亮马刀劈风。每一枪刺出带血,每一刀砍在肉上,那噗噗的声音,伴随受创者悲嘶惨叫,让人耳不忍闻,眼不忍见。邓舍心中积压的块垒悲恸,反而似乎随之在渐渐减轻。

    仇恨,只有用鲜血来洗清,这句话,不无道理。

    探马赤军冲锋的,是一支生力军。红巾战得很苦,突入阵中数十米,落马者已有很多。邓舍避头闪开凌空飞来的一个断臂,抹掉迷住眼的污血,观六路,瞧见陈虎紧随自己后边,关世容部受挫减速。

    毕竟,红巾马力、体力消耗太大,以少击多,敌人还是整建制的千人队。非常吃力。

    邓舍也很虚弱,他伤势还没彻底愈合,只是靠一股劲儿支持。再战多时,他的伤处在隐隐发疼,甭开了好几处,血、淋淋流下。再这么下去,必败无疑。他挑开几支刺来的枪矛,双腿并合,立在马上,望见了敌人前锋的军旗。

    长枪横舞,他落回马鞍,招呼赵过:“跟我来!”

    乱马阵中,一行人偏离冲刺方向,折往敌人军旗方向。时刻注意邓舍动向的陈虎,第一时间明白了邓舍的用意。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没有跟着邓舍一起,而是当机立断,指挥部下散开阵型,扩大攻击面,务求在短时间内吸引敌人更多的注意力,减轻邓舍冲击的压力。

    邓舍的压力小了,他的压力就大了。扇形攻击,在身处绝对劣势、四周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可以说是一种自杀性攻击,他撑不了太久时间。只一瞬之间,又两三个兄弟落马。

    元军前锋千夫长,发现了邓舍的行踪。

    他毫不慌乱,他身边留有两个做为后备的百人队;而邓舍只有三四十人,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有两百多米。元军千夫长,吹号挥旗,一个百人队调了上去。阻截邓舍。

    “赵过,你折往左侧。”邓舍大喝一声,卷带人马,突前数十米,忽而奔右,作出由侧面绕过敌人新增百夫队的架势。这支百人队,跟着改变方向,穷堵猛截。带着这支百人队,邓舍冲出三十几米,偷眼回觑;没人注意的赵过勇不可当,连连挑落十几个散落元军,单人独骑,逼近元军千夫长二三十米外。

    邓舍心中放松,催马奋喝:“杀回去!擒敌酋。”

    三十几人,跟着他向后一转,再度折回。敌人千夫长高坐马上,赞叹:“此小将何人?如此勇悍。”一条套马索自天而落,卷住他的上半身;没回过神,索子拉紧,他不由腾空而起。

    从几十个元军骑兵的盔上、甲上一溜烟淌过,掉在地上。邓舍诸人恰好冲到赵过马前,邓舍低身勾手,拽起这个千夫长,抛到拉着绳索的赵过马上;长枪倒刺,刺落个反应最快赶来救将的元军;大笑一声:“走!”

    三十几人共声大叫:“抓了鞑子将军!”

    滚滚而回,陈虎顺势改变阵型,紧缩靠内,接了邓舍,齐齐向后。半路上碰着关世容,两个百人队一前一后,护住邓舍中央,首尾相连,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变形的一字长蛇阵。击头则尾应,击尾则头应,击中央则头尾皆应。

    顺顺利利退出元军阵中。

    元军失了前锋主将,千人队一片大乱。有勇武者冲马来救,有怯懦者打马回逃,有仓皇者原地不动。自相拥挤,乱做一团。观战的郑百户,大旗卷动,文华国、罗国器,驱马迎上,趁势杀入敌人阵中。

    陈虎众人,按照旗语命令,没有再返身追杀。而是奔回本阵,列在郑百户二百人之后,一做休息,二防敌人侧翼攻击本阵。

    见此情景,元军后阵佛家奴一边痛骂先锋千户无能,一边听身边将领舍弃前锋,从侧翼出击,直袭敌人后阵的要求。

    他从谏如流,接了舍弃前锋的建议;而侧翼出击云云,绝不采纳。昨夜中了一伏,至今他还心有余悸,他暗自提醒自己:谨慎,谨慎第一。

    在前阵混乱厮杀,元军四处奔溃的形势下;他缓缓改变阵型,元军后阵由方阵而外圆内方,组成了一个寓攻在守的阵型。

    日照高升,苦战正酣。

    ——

    1,柳芳绿,禁色。元朝不但禁止汉人穿用黄色,甚至不许使用各种鲜明彩色,民间汉人大多着深暗色服装。

    2,唐裙:拖地长裙,上系腰之上部。汉人地区流行服饰,据说是按唐代妇女所穿裙子式样裁制。

    3,裙刀:汉人男子有压衣服的佩刀,称为压衣刀;汉人女子也有,称为裙刀。

    《水浒传》二十回:“系是生前颈上被刀勒死,……,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可以拿宋江来对问。”

    《曲江池》四折中云:“使妾更有何颜面可立人间,不若就压衣的裙刀,寻个自尽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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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介绍:
元末,红巾起义,英雄辈出。
时人罗贯中作《三国》,不无本人的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乱世之惨烈,可见一斑。而越逢乱世,人才越容易脱颖而出,当时谋臣之如云,将星之璀璨,亦可谓古今罕见。
时势造英雄,诚哉斯言。他,正为其中一员。
蚁贼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蚁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蚁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