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六 胡大傻结婚记
望着码头上那条漆成大红色。敲敲打打锣鼓喧闹的喜庆花船,胡凯脸上却显出很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情绪。见他一脸期期艾艾的样子,率先登上岸来找男方通气的胡雯马上摆出了一幅语重心长的架势:
“怎么,不愿意?小胡啊,姑姑我可不会做那乱点鸳鸯谱的事情——我在当地都调查过了,你跟那位小冯姑娘已经好上差不多两年了吧?而且周围街坊邻居都知道,说你们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推说‘上头’不允许……唐队长,这我可要提提意见了:军事组规矩严是好事情,但对于同志们的个人问题,也不能不放在心上啊……”
见话题忽然落到了自己头上,军事组首脑唐健马上连连摆手:
“没有的事,军规只要求他们洁身自好,别去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于正常恋爱关系可从来没有禁止过——北纬不也结婚了嘛。”
“……那就是解席庞雨你们不同意了?”
眼见胡雯要把目标转向这里,解庞二人立即同时猛摇头:
“哪儿能呢,胡凯这小子在琼州时可自在得很,有事没事都往那边跑;衣服被褥从来不用自己洗;三天两头还弄上一包好吃的小点心回来显摆——我们要是从中作梗捣乱,他能有这么快活?”
外因全部排除,胡雯又把目光重新投注到胡凯身上,因为是同一个姓氏,以前胡凯一直管对方叫姑姑的。而这时候胡雯也理所当然摆出了长辈的谱:
“难道只是托词?小胡啊。这样可不好……”
连唐健,解席这帮牛人都要对胡雯的大道理退避三舍,胡凯这矮了一辈的当然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根本用不着胡雯作她最擅长的思想工作,身高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已经在比他低了足足一头的“姑姑”面前举手投降:
“等等,我可从来没说不同意啊,我同意的!”
“……你同意?”
见对方轻易就范,胡雯反而有些惊讶的样子,不过很快就转为笑容:
“我就说嘛,咱们新时代的青年人不会这么没觉悟,愿意就好……严格说起来呢,你今年才刚刚二十一,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不过咱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情况特殊,先前舒中和北纬他们都娶了十四五的小姑娘,所以咱们也不必太拘泥于年龄啦……”
看来胡雯还是想要过一过长篇大论的瘾头,只是这边唐健等几个人实在受不了啦,直接开口打断她道:
“既然小胡同意结这门亲事,那就看看该怎么办事吧。速战速决,尽快办掉,不要耽误了山东的事情。”
“啊……那好,尽快办,尽快办!”
——于是,在茫然之中,胡凯迎来了自己的大喜之日。
这场喜事来的很突然,好在临高这边当前正好人手充足。而且有过上一次舒中的前例,腾新房,凑家具,布置喜筵……大家七手八脚帮忙起来倒也快捷。头一天喜船才抵达码头的。到了第二天傍晚,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架子就搭了起来。
上一次舒中结婚时,帮他操办的那群弟兄一开始说是要搞个富有“中国古代传统元素”的婚礼,还专门找来了李长迁做顾问,弄来好多道具……结果搞到一半时小伙子们都被繁琐仪式弄烦了,最后虎头蛇尾草草了事,反正新郎新娘都不是“传统”汉人,不在乎这个,搞得李长迁很是郁闷。
这回胡凯倒没什么想法,不过女方却非常在意这些。也许在她看来,这场婚礼乃是对自身地位的某种保证,所以一直希望能搞得正规些,隆重些。
原本她的身份有些尴尬——按照大明朝的“阶级划分”,她是属于乐工后裔,所谓低人一等的“贱籍”。明代的乐籍女子,脱籍从良或者婚娶都必须在夜间进行,一乘小轿悄悄抬走就算,不许大操大办,这是当时风俗。
在琼州府那边知道她身份的人太多,想要正规隆重又怕人笑话。到临高这边就好,这年头交通不便。消息闭塞,隔个百十里地就一辈子不通音信也很正常,随便她怎么折腾都没人来干涉。
为此这位名叫冯怜的女富婆带来了很多钱,几乎是把除了不动产以外的毕生积蓄都带上了,她知道胡凯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就决定放开心胸在这里大操大办一次,只要轰轰烈烈嫁一个明公正道,哪怕花光自己所有积蓄也在所不惜!
——和当初的北纬太太一样,冯怜一直以为胡凯只是个穷当兵的。却并不知道按短毛内部的分赃规矩,她的未来老公拥有和其他所有短毛大头目完全同等的财产分配权。而且更因为这两年都在吃她的用她的,胡凯名下的结余工资大概比庞雨这类经常要应酬消费的单身汉们还更多一些。
茱莉本来一直对欢场女子是很不感冒的,不过这一次两人同船而来,在经过几次接触交流之后,发现彼此之间倒是挺谈得来——这两人的性格很有些相像,都是属于那种对事业很有想法的女强人类型。和后世那些因为好吃懒做就主动出卖皮肉的自甘堕落者不同,冯怜干这行乃是家传,出身乐籍的女子从来没有其它选择,她只能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在这个行业之内尽量做到最好。
但这个时代的乐籍女子想要追求一个好归宿实在是太不容易——茱莉曾经无意中问起,说你这样主动送上门,万一胡凯那小子翻脸不认可怎么办?
当时冯怜对此只是低头不语,直到很久以后,她也在贸易公司里面担任了重要职位,彼此之间的友情也非常密切之后。她才悄悄告诉茱莉:出来前已经把那家“怡香楼”转手了,如果胡凯不愿意结亲,自己就无路可走,唯有学习那位杜十娘,把带来的嫁妆和所有财产都沉入大海,然后自己也跟着跳下去……
胡雯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么一桩轻松搞定的喜事居然还可能会有另一个悲剧性结尾——当然就算真出现了这种情况,估计以这位胡大姐对妇女工作的出色能力,也照样能把问题解决掉。
现在胡雯正忙着筹办喜事,因为不能把花轿抬到军营里面去,县城里的仓库大院被当作了男方宅第,而另外一边则是有李长迁自告奋勇,主动提出用他们家的房子作为女家的出发点。于是,当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时,穿着大红喜衣的挑夫们开始把一抬一抬嫁妆从李家抬上街,送往仅仅一街之隔的仓库大院……尽管这两处相距非常近,为了壮大声势,得了额外赏钱的挑夫们不辞劳苦抬着嫁妆在县城里绕上一整圈,然后才送进县仓大门。
解席本来想充当胡凯的伴郎,不过事到临头却让徐磊抢先了,只好插起双手和其他闲人一样挤在门口看热闹。当嫁妆抬进门的时候老解忽然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去找到茱莉就嚷嚷开了:
“我说,july,新娘子没钱买东西你从公司里给她调一批么,反正将来又不是外人,怎么搞得那么寒酸?”
没头没脑一句话自是让茱莉费解:
“怎么啦?冯怜手里挺宽裕啊。”
“那嫁妆咋回事?最前面两人抬一个大红礼盒,我还以为啥好东西,靠近一看——奶奶的居然是几方泥土!后面紧跟的一抬:托盘上啥都没有,就四五块破瓦片。还都用大红布衬着——你说这都什么玩意儿啊?难道是当地的特别风俗?”
解席刚说到一半,茱莉就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好不容易待他说完,后者毫不客气的赏他一个大白眼:
“笨蛋!一方泥土代表一块田地,一块瓦片代表一处房产,来到明朝这么久了,连这个都不知道?”
被笑话了的解席有些尴尬,不过片刻之后,他又恬着脸嘿嘿笑着凑过去:
“那……将来你的嫁妆里头会有哪些东西?”
“滚!”
外面嘻嘻哈哈闹得凶,里面也不差,酒席没开呢。今天的新郎倌儿已经被几个亲近弟兄灌了个七荤八素。
“我靠,人家舒中的亲友团都是帮他挡酒,你们倒好,反过来灌我?”
胡凯左支右拙眼看抵挡不住,禁不住大声抱怨,对面为首的徐磊则是嘿嘿一笑:
“回头正席上自然帮你挡,不过眼下么……咱弟兄几个你拔头筹,你不喝谁喝?”
周围几个当初一起的学生仔小伙儿都跟着起哄:
“对对,喝!”
徐磊又端起杯子道:
“说起来,你该敬小魏一杯,当初要不是魏艾文带你去开荤,到现在还不认识呢!”
旁边魏艾文已经有点高了,闻言却冷哼了一声:
“不过带你去玩玩的,还玩成真格了。要找也不找个好点的,至少也得秦淮八艳那种档次啊。给海南岛一个乡下老鸨搞定……泡妞泡成老公,胡大傻你果然傻逼!”
“切,你懂个屁!”
胡凯也是满脸通红,酒上头的样子:
“当时我只要说一句不行,胡大妈能用唾沫星子把我淹死——再说了,我为啥不答应?”
口中喷着酒气,胡凯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力一挥手:
“这个时代又没规定只能娶一个,老子今天结过婚,又不代表以后不能结了。有美女加富婆自愿倒贴,傻逼才不干!”
“…………”
一语出而四座惊,周围几个人都目瞪口呆看着神气活现的胡凯,包括最傲气的魏艾文都无言可对。
——原来这个胡大傻并不傻啊,相比之下他们倒像是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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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天出一套施工图,人家过中秋,兄弟我熬通宵,快疯了!!
只能抽空写点,最近更新时间不确定,没办法。(未完待续,)
三三七 药
当然了,不管胡凯内心怀着什么念头,在正式婚宴上他表现的还不错,该抱的抱该啃的啃,旁人起哄太过份时也能横眉瞪眼的顶回去,完全没有团队里小字辈的畏缩之感。
反倒是新娘子那边有些过于拘谨,按说做过娱乐行业的,各种世面应该是早就见识多了。不过也许明代的娱乐业终究不如现代开放吧,又或者冯怜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从那个圈子脱身出来,更应该加倍的“恪守妇道”?——总之在婚礼上面对胡凯一干死党略带些荤味的玩笑哄闹,新娘子居然显得非常不适应,后来还是宋阿姨,胡雯等长辈过来,把那帮不知轻重的愣小子们赶跑了。
一般来说,既然是吃喜酒,礼物总是要送的,不过这次因为是临时发布的消息,大多数人都没什么时间准备,这里施行集体公有制,送钱也毫无意义。于是大家送的礼物都比较随兴,无非一些吃的用的小玩意儿,表达个心意就行。
唯有石亦生大夫正儿八经的表示:他们医疗组要集体送一样东西给胡凯,但后者一听却连连摇头:
“我们可用不着套套,俺还想赶紧生个大胖小子呢。”
石医生却哈哈一笑:
“那玩意儿早分光了,你想要还没有呢——放心吧,这回我们送的东西,保证是对你们有帮助的……”
一听这话,不但胡凯两眼放光,就连在旁边解席也急吼吼凑上来:
“有什么好东西?……蓝色菱形的小药丸有吗?”
石医生回头斜了他一眼:
“这类东西?药房里还真有几颗,真空包装的应该能保存很久……不过你用的话,我想就有必要跟茱莉谈谈了,一个四十不到就要依靠药物的男人是否值得托付终身?你确定真的想要?”
石大夫果然还是一贯的腹黑本色,几句话说的老解面色如土,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过随口问问,绝对没有到那种地步。
于是石医生回头继续面对胡凯,他让助手从下头抬上来一个大陶瓷坛子,打开之后一股酒味儿,里面杂七杂八泡了不少中药材,看来是某种药酒。
胡凯今天已经喝了不少,问到那股味儿就禁不住连打两个酒嗝,一脸的抗拒表情:
“又是酒啊……我可不能再喝了。”
“没事,一天一小杯而已,你把它当作药物看待就行了。”
石大夫笑吟吟道,旁边解席不肯消停,探头过来看了半天:
“这什么药?起什么作用的?”
“这个说起来可就复杂了……大体上,主要是为了解决我们这个团体到现在还没有小孩子降生的问题。”
谈到这方面众人都严肃起来,不仅仅解席,就连周围唐健,北纬等人也都纷纷聚拢,仔仔细细听石大夫的介绍。
——大伙儿来到明朝三年多,内部结成夫妇或者恋人的都已经有好几对,加上与当地人的通婚交往,按理说,早就该有新生代出来了,然而却一直没有。对于这种状况,大家自是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很多人猜测当初那道奇异蓝光除了能让人穿越时空外,是不是还另有某种副作用?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太糟糕了。
对于这种“异像”,团队里的几位医生自然更是重视,石亦生花费了很多时间在这方面,而老杰克在没去马尼拉之前也作了大量研究工作,他们为很多人作了最为全面的体检,又用自己和志愿者的体细胞进行过各种测试之后,两位大夫最终却都得出同一个结论:没问题。
“没问题?那怎么没有人生育?”
听到这样的结论,大家自是难以信服。但石大夫也不跟他们争辩,只是两手一摊:
“你们问我?我问谁去——反正在当前条件下所能作的一切检查都作过了,结果就是没问题。”
稍顿了一顿,看着大家失望的面孔,石大夫又添上一句:
“不过呢,老杰克倒是对此有一个猜想……他说自然界里很多生物,在忽然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时,生育后代的能力往往会大幅降低。据说是生物的某种本能,在一个陌生环境下不容易繁衍后代,就不会受孕。他觉得我们的情况可能也是如此——尽管我们的头脑很快适应了穿越时空的现状,但我们的体细胞或者基因之类却没那么快适应过来。时空差异使得那些基因无所适从,一般功能性动作还能凑合,但在大自然最为神奇的那项能力:产生新的生命上面,它们就运转不灵了。”
很古怪的说法,周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杰克那番理论实在是没什么依据,但也没人能反驳他——毕竟,穿越时空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过先例,谁也不能说老杰克的判断不对。
只有吴南海听进去了,还正儿八经同老石讨论道:
“但是我们带来的种子长势都很好啊,似乎完全没有这种现象?”
旁边凌宁却点点头:
“植物种子比较低级了,我记得当初整理物资时曾有一对良种大白兔,不知道是谁带上船的,我们本来想用它们作为养殖场的开端,但却一直没生育,不久就死掉了。按理说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强,也许真是杰克所说的那个原因……”
但大多数人其实并不关心原因,他们所在乎的是能不能解决。
“这么说的话,就是所谓的水土不服了?”
北纬抱臂道,石医生笑了笑:
“可以这么说吧,除了水土不服外,大概主要是受‘时空不符’影响,不过我们待在这儿的时间长了,也许就能慢慢适应过来。”
“都三年多了,还不能适应吗?”
有人皱眉道,但石大夫又是两手一摊:
“人体内,皮肤的新陈代谢时间是四至六个月;肝细胞的新陈代谢时间要一年以上;肌肉的新陈代谢时间是二至三年;筋的新陈代谢时间为三到五年;至于骨头的新陈代谢时间,则要足足七年以上……咱们这种情况,恐怕要等某些关键性基因都换过了才行。”
顺手又指了指那坛子:
“所以我们开发了这种药酒,里面泡了一些有助于新陈代谢,以及舒筋活血的中药材,也许可以加速这一过程。哦,对了,前些日子舒中的大舅哥他们山寨上打到一头雄老虎,送给我们一条虎鞭,我给泡里面了,不知道效果如何……”
老石其实根本不必作前头那些解释,只要说这最后一句就够了——他话还没说完,周围一帮人已经轰得一下子四散开去,各自找了容器哄抢起药酒来,不要说凌宁北纬解席吴南海这些已婚或者是有女伴的人士,就连向来严谨自律的唐健王海阳都拿出军用水壶一人舀了半壶去,转瞬之间酒坛子里已经少了大半,只急得胡凯趴在坛子上大喊:
“这是给我的结婚礼物……我的!”
…………
整场婚礼,除了这场小小插曲之外,总体上还是相当安静平和的。照顾到新娘子的情绪,在宋阿姨等人的提醒下,大伙儿就没好意思闹得太过分。基本上,也就是三五成群,相熟的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罢了。
只有胡雯非常活跃,这个桌子坐一坐,那个桌子跑一跑,不时还找几个人单独谈话,挺神秘的样子。解席对此甚是好奇,不一会儿,见他们这桌上庞雨和林峰也被胡雯拉去单独说了一会儿话,等两人回来后便问他们聊了些啥?
林峰还有点期期艾艾的不好意思说,庞雨却只是淡淡一笑:
“没什么,胡雯希望我们这些单身汉最好能尽量在团队里选择未来伴侣。如果在团队有看中的女孩子,就要主动些——跟你以前追茱莉时劝过我的差不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登陆时团队里那些青春靓丽的妙龄女郎们都渐渐在往御姐方向发展了,这个年代的婚姻制度对于女性是很不利的。小说里的剧情毕竟不能当真,她们想要象男人那样,在穿越众以外的人群中寻找另一半,姑且不论人品才貌这些差异化的东西,光是一个普遍性的“三从四德”要求,就足以令这些早就习惯了现代社会女性地位的穿越女们畏惧不已。
时间不等人,男人无所谓,那些女生却等不起,难怪胡雯会为她们着急。
原以为老解会就此开开玩笑,却不料解席在沉默片刻之后,却点点头:
“说起来这个年代可以三妻四妾,但真正要找相伴一生的伴侣,最好还是同一个年代的,能够互相理解互相扶持……在这方面,我支持她!”
没想到茱莉的调教这么有效……见解席一脸正气的样子,庞雨忽然捉狭地笑了笑:
“说起来,老解,我记得你当初好像说过,要找个女朋友帮你洗袜子是吧?”
“……啊?”
“现在你女朋友也算是找到了,可我怎么经常还是见你自己洗袜子……有时候还要洗双份哪?”
“日,那两码事!别打岔,咱们说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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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八 琼州府的未来(上)
时间流逝,犹如白驹过隙,并不因时事变迁而稍有停歇。
随着时间进入五月份,有些急性子的同志开始担心起来——“做了那么多准备工作,万一那姓钱的一去不复返,咱们岂不是白费劲儿?”
对此参谋组却并不着急,进军大陆乃是大战略的既定方针,如果此次招安不成功,本着不与大明王朝正面冲突的原则,最多放弃山东兵变这个时间点,再将出兵的时机和地点调整一下。下次再找个合适机会介入也行——反正崇祯一朝,各种天灾**源源不断,他们总能找到机会下手的。
况且即使不出兵,海南岛自家的事情也是源源不绝——公元一六三二年,大明崇祯五年的上半年,对于海南岛和相邻的大明帝国两广地区,都是难得安静祥和的一段时期。特别是对于琼州岛上,与短毛进行合作的商户们,更是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
自从唐宋以来,海南岛历来都是获罪官员的流放之地,在世人心目中一直都是所谓“蛮荒之地”,无论社会发展还是经济发展,都属于最为落后的那种。仅仅一水之隔,琼州府比起海峡对面的雷州府,在经济和人口规模方面都要差一个档次,虽然在大明朝的户籍资料中属于中等府,但各项税收,徭役,都只能按下等府收取——这还是要岛上黎人没造反的前提下。可这种和平年景不多,海南岛天高皇帝远,官府力量薄弱,岛上黎人十几年一大反,三五年一小反,几乎已成定例。
不过所有这一切,在大明崇祯二年以后就成为历史了。这一年琼州岛上闹起的“髡匪”规模虽然不大,其顽强程度却远远超过以往那几万几十万的黎人作乱。朝廷大军几次进剿都被打了个落花流水。这倒也罢了,大明历史上不是没出过悍匪,然而这些“髡匪”与历朝历代所有造反者的截然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完全不靠劫掠过日子,反而大张旗鼓的作生意,种田,开矿……而更令所有朝廷官员目瞪口呆的是,这些人治理地方的能力竟然要远远超过大明朝廷——在短毛的统治下,琼州府以几乎是一月一个样的变化,正在飞速发展起来。
——琼山许家的家主许敬许信安对此是最有感触的,当初他是迫于无奈才同意和短毛联手做生意,然而到现在才不过年把年工夫,他投入的资金已经翻了两倍有余。家族里原本有几个专门跟他做对的老头子,现在看到他却都是客气无比,许氏长房的地位已是彻底稳固。
和这个时代大多数财主一样,琼山许氏原先的主要投资手段是购买土地,在他们眼中只有能够种出庄稼来的上好田地才是唯一稳定可靠的财产保障。要不就是把黄金或白银铸造成上百斤一个的大锭子,藏于家中地窖或者密室,让小偷即使摸进来也拖不走,当然碰上强盗就没法子了。
不过在与短毛接触多了以后,许敬的想法也渐渐改变,其中最关键一条,他开始逐渐认同短毛的理财观念——只有流动起来的资金才是财富,藏在家里的金银不过一堆死物而已。而投资渠道也绝不再仅仅局限于土地一种,在对短毛政权的信心支持下,许敬作出了他生平最大的一笔商业投资——将许氏长房名下所有不动产统统置换成现金,然后全部用来购买海船,雇用水手……建立起一支私家船队,虽然跟短毛的规模不能比,但在海南岛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规模了。
到现在许敬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捧着一个玻璃茶壶,坐在白沙港附近最高那座酒楼的观景廊台上,看着前方港口熙熙攘攘的船只进进出出。特别是每当有他许家商船出港或入港时,许员外都会笑眯眯摸出个小算盘,盘算一下这趟又能赚上多少,就跟一个抄着双手盘算田里庄稼收成的老农民没两样。跟人交谈时则动不动捧起那个小茶壶就着壶嘴滋上一口,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尽管短毛多次跟他说玻璃茶壶其实不好,用来品茶远不如紫砂壶正宗,但许敬依然坚持用这新鲜玩意儿——紫砂壶外头有的是,玻璃壶可就稀罕了,他整天捧着这东西的原因可不是单纯为了解渴。
其实就连许敬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种行事风格还是受短毛潜移默化影响——短毛干的很多事情在他们这些明朝人眼里都是莫名其妙,画蛇添足的典型。但在真正干出来以后,却又让人非常震撼,而且情不自禁就想去模仿。
最近的一个实例,乃是从琼州府到白沙港口之间的道路——随着道桥组的工作成果日益显现,灰白色的硬质路面一天一天往白沙那边延伸过去。而通往大市场的水泥路面已经修通,现在每天都有许多车辆在上头来回跑,除了短毛的高档四轮马车,当地人自制的驴车骡车牛车之类也不少。
这种道路本身就已经让当地人很有震撼感了,这个年代最好的道路无非是用石头铺筑,普通用碎石,高档用石板,就是天子御街也不过是最大块,最平整的石板而已。而短毛道路却是另辟奇径,用能够凝结成石头的灰泥铺成一整块。这种整块而极少缝隙的硬质路面大大提高了车辆的利用效率,无论载人还是运货,都方便了很多。
不过最让当地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短毛竟然在整条路上设置了路灯!由财大气粗的贸易公司出钱,在这条道路上设置了和大市场内部完全一样的照明系统。
每天傍晚,以及凌晨,都有专人负责往路边高杆上悬挂或回收玻璃油灯。这种油灯周边是用玻璃片遮挡,还用小镜子反射光源,照度极好,而且基本不受刮风下雨影响,是一种非常适合野外使用的照明灯具。每到晚上,道路上处处可见繁星闪烁,远远就能看见一条长长光带将港口与市场联系起来。加上港口旁边新建的一座大型灯塔,以及本就灯火通明的大市场……“玉带绕白沙”已经成为琼州府轰动南海地区的又一盛景。
而当路灯刚刚投入使用的时候,在很多当地人看来这简直是发疯了,且不说这一晚上要耗费多少灯油,就是灯具本身也经常会遭遇偷窃和损坏。虽说城管大队破案迅速,已经前后把好几个偷灯贼送去了矿场劳改,但总难免有人抑制不住贪心——类似的野外照明灯具在大市场里头要卖到好几十个银元一盏呢!如今却被短毛随随便便挂在路边,就好像白花花银子丢在路上,这不存心诱惑人么?
就连琼州府的新任执政胡雯对于这种夜间亮化工程也是很不以为然的,她觉得这有点超越当前时代了,属于没必要的铺张浪费。但贸易公司总经理茱莉却始终坚持要把亮化继续下去。哪怕灯具损耗和保养的花费始终居高不下,贸易公司也愿意承担这个损失。
“形象工程是必须的,要让我们海南岛在东南亚诸多天然良港中崛起,必须要有与众不同的宣传手段!”
按照茱莉的理论:在结束了与大明帝国的敌对状态之后,海南岛即将获得在东南亚贸易体系中自由发展的机会。但中国东南沿海从来不缺乏良港。广州,泉州,月港这些著名贸易口岸已经发展了很多年。而海南白沙在此之前一直籍籍无名,若想在短时间内赶上甚至超越那些老牌贸易港,除了优良的货物以外,口口相传的名气也至关重要。
哪怕那些船长和水手们仅仅是出于对传言的好奇,前来白沙港看一看,这里的货物也肯定可以将其牢牢吸引住,一传十,十传百,海南白沙港在东南亚贸易网络中的地位自然会飞速提高。
“我的目标,是要把白沙这边建设成将来东南亚的第一大港口,眼下一点小小破费怕什么。多引几条商船过来,多买些货品,不就什么都补回来了。”
对于茱莉的野望,同为女性的胡雯自是全力支持。而包括李老爷子在内,后方的参谋组在了解到这一打算之后,也认为茱莉的计划可行性很大。当前全力发展白沙港更是一个最好时机——由于东南亚一带的西洋人势力受到重创,马尼拉,大员等几处洋人据点尽数被扫荡,以往在南海上最为霸道的西洋船队到如今已不见踪影,那些传统对外贸易的港口最近都有些冷清萧条。
相比之下,对面大明帝国的高傲官员们在连续吃了几场败仗之后,却终于明白过来,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琼州短毛。如今虽然朝廷招安旨意尚未明发,但来自海南岛上的贸易船却已经在大陆沿岸各港口畅通无阻,连通常恶吏的敲诈刁难都很少碰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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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争取再发一节^-^(!)
三三九 琼州府的未来(下)
随着时间推移,白沙港的名气确实在一点点增加,这一点,从渐渐增加的往来贸易船只就可以看出来。它们运来各种各样的原材料或者是金银,带走工业制成品,琼海贸易公司的影响力正在稳步扩张。
很长一段时期内,往来于白沙港的除了穿越众自己的军船,就只有岛上商家自己组织的一支小小商船队,那还是茱莉采用各种手段,威胁利诱与贸易公司合作的各家商户,强令他们把各家原有零散货船集中而成——虽然根据当初的合作协议,短毛不能干涉岛外生意,但茱莉这个贸易公司总经理手中掌控着货源,又有解席他们的政治和军事力量作为后盾,在与商户的交涉中处于绝对强势地位。所以哪怕她越过界线,偶尔对商户们在岛外的经营手法提出一些“小小建议”,那些商家也只有乖乖听从的份儿——这个琼岛商户的联合贸易船队也正是诸多“小小建议”之一。
不过在尝到了甜头之后,商户们对贸易船队的兴趣很快便转为自发自觉。琼州商会中排名第二的莫大鹏主动向船队增加了投资,在扩大船队规模的同时,也试图在这支贸易船队中掌握更大的发言权。而排名第一的许敬则更加直接——他东拼西凑,全额出资,干脆另行组建了一支许家船队,打算单独享受海贸带来的高额利润。
除了本地商户的支持,来自大陆的贸易船也逐渐增多。只是这些贸易船大都是一艘两艘,以家族形式经营,很少有组成商队集体行动的。这让茱莉颇为惋惜——海上风险大,单独行船很容易出事,组成船队安全率能够大大提高。只可惜由于大明禁海,明朝客商要想做海贸,唯一途径只有走私,象他们短毛或者郑家这样有强大武力作为后盾的团体毕竟极少,大部分走私商还是只能偷偷摸摸的干,规模就无法扩大,竞争力也很差……明帝国空有万里海疆,却不能带来相应的收益,实在可惜。
此后,在打下了马尼拉之后,通过北纬和当地豪商的联姻,吕宋华人商界也开始将目光投向白沙。就在不久之前,一支规模庞大的吕宋华商联合船队造访了白沙港,在亲身感受到短毛货品的优秀以及港口设施的完善之后,吕宋商人们一致表示:今后出口欧洲的商品,将全部从海南岛进货!这样,吕宋船队每年将定期多次往返于海南岛与马尼拉之间,进一步增强白沙港的人气。
在这些大团体之外,零散客流也陆续招来不少,其中有很多是来自隔壁越南的小货船。安南升龙府距离琼州极近,只要有胆量不怕碰上飓风,就算是非常小的敞篷船也能飘洋过海。
不过安南能提供的货物并不多,主要是大米以及一些当地的土特产,手工艺品之类。这些东西在海南卖不上什么价钱。后来还是根据贸易公司方面的指点,开始运送些藤条,矿产,以及原煤等物资,这边有多少收多少。当然若是送来真金白银也不错——安南那边有两家军阀正在打仗抢地盘,在互相劫掠了对方城池之后往往就会拿战利品来海南岛上换东西。
起初的时候,他们和郑家一样,开口就想要买岛上出产的各种先进火器,火枪大炮多多益善;被拒绝以后退而求其次,要求购买刀剑甲胄,然后再次被拒绝——贸易公司拒绝向外出售任何军火,连钢铁原坯料都不卖;到最后那些越南人只好大量购买这边的金属制成品,打算带回去以后再加工成武器——短毛的金属制品质量极好,铁锅比他们的铁盾还要结实,买把镰刀回去稍稍加工一下就能当战戈使……
贸易公司还据此给委员会打了个招呼,说你们这些参谋若有兴趣的话,可以借此机会插手进越南事务。不过庞雨阿德等人那段时间正忙着制订山东攻略,没那闲心思去越南扶植代言人。而且那帮黄皮猴子都是忘恩负义的典型,无论扶植哪家,到头来肯定背叛,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好。
于是茱莉对两家一视同仁,给他们规定了一个钢铁产品的限额,谁都不能多买。凡是有可能被加工成武器的东西,只要超过限额,给再多钱也不卖——还别说,越是这样限制多多,安南人反而越是对琼海货趋之若鹜,除了钢铁器具,各种玻璃镜面,陶瓷洁具等生活用品的销售量也随之大增,那边越是打得天翻地覆,这边的奢侈品销量反而越是增加。
想买的东西多了,需要用来交换的物资当然也水涨船高。越南人拿来的东西渐渐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有一回还用绳子绑了几十个安南美女上岛,想要尝试下人口贸易——不得不说那家伙真白痴,也不想想当前琼州政务和贸易公司都是掌握在谁的手里……结局果然是引得胡雯和茱莉两人一起发飚,召来了城管大队出面收拾他们:“货物”直接被释放不算,那条船上连船主带水手统统挨了一顿鞭子,还被记入黑名单永远不许进港。打那以后越南人就不得不老老实实,专心以物易物而不敢再打什么歪主意了。
五月中旬,又一支大型船队来到白沙港。其中几艘“大发槓”很有点类似于西洋船型制——当前南海上若出现这种大船,肯定只属于两家所有:要么是悬挂着琼海贸易公司大铁船标记的短毛船。要么,就是悬挂“鄭”字旗号的郑家船,除此之外,再无第三家敢用大船到琼州岛附近晃悠了。
这次带队前来的居然还是郑芝虎,在发现琼州府这边当政的换了一位女士之后,他有些尴尬的先跟“嫂子”茱莉打了个招呼,然后留下几条装满白银的运输船,以及一批账房先生负责和贸易公司交涉采购货物事宜,自己则乘坐快船前往临高找朋友去了。
解席等人在看到郑芝虎时也大吃一惊:
“你没护送钱谦益去北京吗?”
“去的人太多,所以咱送完海路就回来了……”
郑芝虎憨厚笑道,他介绍说郑家对于此次护送任务非常重视。除了自己是应解席要求必须出马以外,郑芝龙还另行派遣了四弟芝凤以及侄儿郑彩一起陪同钱谦益北上。随之行动的军船自然也不在少数,于是沿途就一路顺风。在经过据说是有叛军出没的山东附近海域时,郑芝虎还特地绕了一下子,想揍几条叛军船过过瘾,结果那边的小舢板一看见他们郑家大船立马一哄而散,连个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很无聊的抵达了天津港,郑芝虎想想有老四和侄子陪着那位钱大人进京,安全上绝对没问题,自己又听不懂那位大才子的之乎者也,再陪同下去实在憋闷得慌,便提前返回了福建。刚好郑氏又打算从短毛这边进一批货,便自告奋勇押送运银船前来海南岛……
听完郑家老二的经历,庞雨赵立德等人只是微微一笑,身为盟兄的解席可就直截了当骂开了:
“你个傻鸟,送上门的大好机会都不知道抓住!”
——钱谦益这次回北京眼看着就是要发达的,这边给他安排的那么一一当当,随便是谁,只要跟这次招安搭个边儿,肯定都能跟着沾光。解席指名让郑芝虎出面护送,正是要送他一个人情。他们隐约记得,历史上郑成功返回大陆读书,拜的房师似乎正是钱谦益。所以郑家跟钱某人应该是有点缘分的,到时候只要人跟到了北京城,一份功劳肯定稳稳当当跑不掉,稍微活动一下,封个官儿也是轻而易举。
故此郑家这回才这么热情,一口气有好几个本家子弟自愿作陪,不都是打着这种小算盘么?没想到他郑老二憨到这个地步,人都到天津了,最后居然还打回票,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郑芝虎其实不傻,他能理解这其中窍要,但也完全没有沮丧之色:
“呵呵,解大哥的好意,咱蟒二明白的,只是我对当官什么没兴趣,只要跟在大哥身边厮杀就好……老四阿彩他们喜欢干这个就让他们干去,咱们郑家,除了大哥以外,也就他们适合当官儿了。”
郑家四兄弟:芝龙,芝虎,芝豹,芝凤,老大天生枭雄之姿不谈,芝虎芝豹都是只喜欢舞枪弄棒的莽夫,但老四郑芝凤却也是个文武全才。历史上,他后来还考中了大明武进士,给自己改了名字叫郑鸿逵,在郑氏家族势力和南明朝廷中都曾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隆武帝朱聿键一度还想扶植他取代郑芝龙在郑家的地位,不过并未成功。
明末清初,文人失节者甚多,但郑家人则不然——日后郑芝龙决心降清的时候,恰恰是家里那几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都出面反对:兄弟郑鸿逵,侄儿郑彩,郑联等,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儿子郑森……后来改名叫郑成功的那位。(!)
三四十 试探
“倒是庞军师您……金陵可是好地方。盐务也历来都是肥差,这么个好缺,说推就推了,挺可惜啊。”
几人随便闲聊,郑芝虎这一路上虽说不太能适应钱谦益的说话方式,但终究也从他那里把此次招安的细节给打听清楚了,这时候谈论起来,竟似比这边还要熟悉些。
“呵呵,肥缺什么的,对我们有意义吗?”
庞雨随口回应,让郑芝虎为之一愣,随即摸着脑袋哈哈大笑:
“说得是,你们又不用指望靠那捞钱……对了,听说解大哥这回也要捞个登州守备干干?那可是正品职衔,当初咱家老大受招安时也差不多就这官阶了,如此可要恭喜解大哥啦,鹏程万里啊。”
郑二虽然莽点,对于人情世故什么其实并不缺乏,一番贺词说出来顺顺溜溜,就算解席本来对那官位一点不在乎的,也禁不住笑起来:
“哈。多谢多谢。不过你自己也说了——这大明的官儿其实没什么做头。若不是为了集体需要,到山东有个名义,我也懒得担这虚名儿……”
“嘿嘿,我就说呢,你们这边明明兵强马壮,朝廷压根儿奈何不得,岂会平白无故的招安,去受朝廷那一帮子轻薄文人约束……解大哥,庞军师,赵军师,咱们也算老交情了,别嫌我蟒二说冒昧话啊——这图谋山东不是什么好主意,那地方距离京师太近啦。虽然现在乱得厉害,可朝廷迟早能回过手来,扫灭叛逆只在早晚之间。到时候一举一动都在京城大员的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都会被人惦记,那滋味儿可不好受哪。”
赵立德原本不怎么插口,只抬头看风景的,此时却掉过头来,有些吃惊看了看郑芝虎——这番话可不像是他郑家老二所能说出来的。不过还没等他想更多,郑芝虎就已经摸摸脑袋,哈哈一笑,自己主动揭开了盖子:
“可别笑话咱,这也是听了大哥的一些议论才有感而发,否则就我这猪脑子,哪儿能想到这些。”
“噢?那么以飞黄将军之见,我们该当如何是好?”
赵立德笑问道。而郑芝虎则一脸真诚道:
“按大哥的说法,像咱们这种海上势力,以海为田,以舟为犁,要想安身立命,还是两广福建这一带最合适——天高皇帝远,只要控制住倭国与西洋的贸易,收获何止千万。北边满鞑子一日不灭,朝廷一日就顾不上南边。我们趁此机会发展壮大,即使将来风云变幻,朝廷有意经略东南,容不下咱们了,我们也可以泛舟海外,仍不失王侯之富。”
几句话说完,郑芝虎便不再开口,甚至也不看这边几人,直接抬头看天边,似乎并不在意这边的反应。但耳朵却直愣愣竖起,唯恐漏过这边回应的一个字。
而庞雨解席赵立德三人却都默不作声,各自若有所思——郑芝虎这次过来,从一开始他们就估计肯定不单单是为了道一声好那么简单。现在看来。应该是奉了郑芝龙的指令,前来试探的。
琼海军接受大明朝廷招安,这可是件大事,不但关系到短毛自己的未来,对于南海上其他势力的前途命运也是息息相关。如果琼海号没有穿越历史,来到一六二九年的海南岛,那么眼下的中国沿海,应该是郑氏与西洋人这几家为大。
不过他们短毛的到来已经改变了一切,现在南海一带,洋人势力已经尽被逐出,郑家虽然采取合作态度,保留了原有地盘和舰队,甚至还有所扩大,但整体发展前途已经受阻,只要有他们短毛在南海一天,他们再也不可能成为历史上那独霸南海的庞然大物了。
当然这时候的郑芝龙还不到三十,他自己也未必能想到郑家日后会有这么大的前途。能做到象嘉靖年间王直那样纵横倭国的大海商,恐怕已经是他想象中的极限。王直到最后还是被大明朝廷搞掉了,而这正是他和穿越众看待大明朝的最大不同之处——在现代人眼中,这时候的明帝国已经是苟延残喘,快要完蛋了。但在郑芝龙心目中,大明朝威势仍在,即使遇到诸多麻烦,多半也会像以前几次那样熬过来,并且重新腾出手,收拾他们这些游离于体制之外,亦商亦盗的海上势力。
……沉吟片刻,庞雨哈哈一笑:
“我想我明白飞黄将军的意思了,他是希望我们能低调些。别过早引来京师诸位大佬的注意力,是这样的么?”
——琼海军势力强劲,俨然已经成为明末诸多海上势力的代表。琼海军这次强力介入山东乱局,无论成败,都必然会引起朝廷对于海商势力的重视。到时候同样性质的郑氏家族肯定也会被特别“关照”,郑芝龙会因此而感到紧张,倒也不奇怪。
不过庞雨依然奇怪,郑芝龙和短毛打交道也不少了,难道还指望让自家老二来说这一番话,就取消他们计划了很久的战略?
果然,郑芝虎立即摇手:
“不不不,庞军师莫要误会,大哥可从来没要我说这些,不过咱蟒二自己揣测而已,嘿嘿,这不都熟人,随便唠嗑吗。”
庞雨笑笑,交往到现在,他对于这位郑二当家也是颇为了解了。别看郑芝虎相貌粗豪,开口闭口就说自己是个粗人,其实头脑心计都属上乘,否则也不会深受其兄长的信任与重用。成为郑氏家族名副其实的二把手,
郑芝虎说这些话肯定是有其目的。既然他不跟直说,这边也不跟他兜圈子了,三人只是笑吟吟看着他,都不说话。过了片刻,郑芝虎果然还忍不住,小心翼翼看着解席道:
“这个……听说当初解大哥曾有一句箴言,说这大明崇祯天下只有十七年,不知道诸位此去山东,可是与此有关?”
…………
“倒霉呢,没想到那时候随口一句话,竟然会流传那么广!”
郑芝虎的疑问当然没有得到正面回答。用“天机不可泄漏”一类言辞打发走了郑芝虎,解席脸上却显出懊恼之色,当初只是一时激动,在程叶高和李长迁二人面前漏了一句嘴。程李二人当时也是糊涂,居然将其写进了给上头的奏报,结果就闹得天下皆闻。
估计现在都已经传到北京城去了,眼下虽然没人敢来找他们,终究不大不小,又是一场麻烦。若是一般老百姓,这种“妖言惑众”罪名压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不过他们短毛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解席为此颇为懊恼,但也只是懊恼一番便罢。
然而在这个时代的人心目中,这种预言却最是让人着迷,尤其是那些有点野心的——比如郑芝龙这类人。短毛的说话行事素来肆无忌惮,不过双方接触到现在,郑芝龙已经注意到一点——短毛说出的话语,做出的事情,其实很少有不靠谱的。很多听起来不可思议,想想看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往往却能做到!
那么关于这个“崇祯十七年”的预言……身为南海大豪,郑芝龙当然比普通人更加能觉察到大明帝国的衰弱,虽然在理智上他觉得这不太可能,毕竟眼下的大明还是一幅中气十足模样。历史上显示出衰败之气,也是到崇祯朝中期满洲军多次入关掳掠,农民军又降而复叛,朝廷皆无力应对,这才打破了大明朝最后的尊严。
不过解席的预言仍然让他心情复杂,自家经营南海,退步亦不失公侯之富,但如果能更进一步呢?短毛做事情历来谋划深远,在南海事务上就处处给人以做一步算十步的感觉,虽然眼下才刚刚崇祯五年,但天下大事么,提前个十几年作出谋划,也算不得惊世骇俗。
郑芝龙自己当然不会公开表现出在这一方面的关心,但他却有个好弟弟可以代劳——郑芝虎这家伙一天到晚摆出个愣头青样子。以此为挡箭牌,即使在哪儿碰了钉子,也丝毫不见气馁,隔两天照样没事儿人似的,依旧照样言谈无忌。
可惜这回,无论郑芝虎怎样多方打探,他都得不到正面的回答——因为这边根本答不出来。历史上的大明崇祯朝是只有十七年,可这个时空早被穿越众闹腾得面目全非,大明朝是否还会像历史上那样灭于李自成之手,崇祯是能够摆脱煤山上吊的命运还是会提前?谁也不知道。
不过在郑家人眼里,短毛越是遮遮掩掩,反而越是显得肚里有货,只不肯轻易泄漏罢了。郑芝虎在临高盘桓数日,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他却亲眼看到这边聚集精锐,整军经武,全军练兵备战架势……他们郑家人绝对不相信短毛会真心去帮朝廷平叛,可山东那边究竟有什么好处,能让短毛如此重视?放着大员,吕宋等日进斗金的宝地不去经营,反倒将重要头领与精兵都投入到那个战乱之地?
这个疑问,一直到郑芝虎离开临高时,都始终在他心里盘旋不已……(!)
三四一 北纬的经历(上)
这次过来,除了亲自向解席说明他已按照要求完成护送,并试探短毛接受招安的“真相”以外,郑芝虎原还打算向短毛介绍一下山东地区最新局势。他在经过那里时专门派人上岸探看过,虽然不是很深入,却也至少有个印象。如果能够以此换到一些消息,那也不错。
不过短毛对这些情报似乎并不感兴趣,郑芝虎几次主动把话题拉到这方面,他们却都轻轻跳开,郑家二爷也是个傲气的人,见状也就闭口不提,反正是你们的事情。
然而就在郑芝虎坐船离开临高的那天,他看见几艘船身狭长,线条优美的多桅帆船正在进入港口。郑家的人对于海船素来最是敏感,郑芝虎一看那船型就想起来——自己似乎在山东附近海域也看到过这几条船?
只是当时距离很远,那船速度又极快,稍一分神就不见了踪影。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快的船。然而此刻再次遇见,才知道当时并没有眼花。世上确实有这种快船了——不用说,这又是短毛的大手笔,真想不通,他们哪儿来那么多好东西?
当郑芝虎的坐船与对方在港口航道相会时,他几乎把整个身体都探出去,贪婪注视着那几条快船——真是快,虽说进港之时显不出速度,但仅仅从那如同尖刀一般轻松劈开海浪的船首,以及宛如在水面上滑行般轻盈姿态,就能想象到这船在海上乘风破浪时是如何的惬意。
郑芝虎当即捉摸着是不是要马上停船登陆,去跟短毛谈谈,问能不能向他们买这种快船。不过看看红牌港周边,短毛用的其它船只也都是普通广船,当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短毛行事谨慎,卖出来的东西虽然千奇百怪,但有可能威胁到他们自身的产品是绝对不会卖的,这一点在武器方面已经表现得非常清楚。既然这种快船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大量装备,那就肯定不会卖给外人——短毛又不缺钱。
最后郑芝虎还是决定尽快返回安平,向老大报告这一情况,等待大哥的决断。
“奶奶的,有刀枪不入的大铁船,再加上这种快飞船,今后海上哪还有咱们的活路哦。”
离开海南的时候,郑芝虎望着那愈来愈显得繁华的港口,心头却感到沉甸甸的。他又转回头来看看前路,天还是那么蓝,海仍是那么宽,可在郑芝虎眼里,面前的道路却是越来越窄小了……
郑氏二当家心情沉重的离去,临高这边却是一片热热闹闹——前往山东的侦察团队回来了。本来光是侦察队返回,也引不起多大波澜,但这回那几艘船没法子不引人注意——当初北纬带出去的人并不多,一个精简后的侦察排才三十人不到。分散到三条船上后几乎就看不见人影,然而当这三条侦察船重新进港时,那小赛艇雪风号也就罢了,较大一点的时雨和野分两舰甲板上却都东一堆西一簇的挤满了小萝卜头——全是些十来岁甚至更小的孩子,虽然海风凛冽,却依然睁大乌溜溜的眼睛挤在外面,好奇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海港。
“咦,侦察大队改行干儿童收容所了?”
军事组和参谋组的同仁们来到码头上接人,但大家却看见不止甲板上那些,从船舱里还不断有孩子一个接一个钻出来……而当侦察队长北纬踏出船舱时更是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这位一向给人以冷酷感觉的职业军人怀里居然抱了个还在吸吮手指头的小奶娃子!
无视旁人的诧异目光,北纬上岸后不慌不忙先张罗手下队员把那一百多小孩子都带到隔壁医务处去做体检,安排他们洗澡换衣服同时履行外来者消毒防疫那套程序,又特别叮嘱厨房午餐务必要准备红烧肉,随后才笑吟吟回过头来:
“怎么,我的样子很不正常吗?”
众皆无言,穿越众公认的第一高手,超级酷哥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然后问他们自己正不正常……这实在让人很难回答啊。
“这孩子咋回事?”
还是王海阳比较直爽,指着他怀里直接开口询问,北纬低头看了一眼,脸上却显出一丝黯然:
“算是我的……徒弟吧,他的父母死在我面前,我向他们保证,一定让这孩子平安长大。”
看来又是一桩憾事,码头上人多眼杂,众人也不好多问。让北纬先去冲洗休整一番,之后才来到港口的接待室与大家会面详谈。
然而等北纬来到接待室的时候,却见不仅仅是码头上迎接他的那些人,就连本在主基地的老李教授,甚至很少管政务的工程师徐慧都来了,看来消息流传还真快。
“说说吧,那边什么个情况?”
唐健对于那一船孩子也很好奇,但终究还是先问正事。稍后北纬应该会递交详细的书面侦察报告,不过听他本人述说显然要有意思的多。
谈及北地情况,向来被认为是面冷心硬的北纬竟然叹了一口气:
“我这回算是理解大明朝为什么会灭亡了,比起遭受了兵灾的山东,两广福建这一带还真称得上是安居乐业。真不知道更加混乱的山西,辽东一带会是个什么样子!”
以这句话开场,北纬向大家详细介绍了他们侦察小队所观察到的一切……
按照参谋组要求,侦察船队首先前往的目标是威海,刘公岛一带——未来穿越众山东基地的第一选择区域。山东可不同于海南岛这等荒僻边疆,作为大明朝的腹心之地,又是通往京津的门户,防备倭寇的最前沿,那里守备原本非常严密。仅仅在威海附近,就设置有靖海,成山,威海三大屯兵卫,四处千户所和巡检司,以及大大小小百余座军寨和烟墩。正常情况下,海上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马上就能通过烟墩传讯——相当于报警的烽火台,形成一峰燃火,十里呼应的壮观场面。通过如此严密的监测手段,理论上任何企图在山东半岛登陆的非友方势力都很快会被发现,并且迅速遭受到来周边明军的打击。
而孔有德的叛乱还未波及这一地区——吴桥兵变是发生在河北沧州一带,孔有德反叛后率军打回山东,但攻下登州以后便停止前进了,所以这时候位于登州以东的威海应该仍在大明朝军队控制之下。
然而当北纬他们的侦察船队在海边靠岸的时候,却并没看到大明朝的一兵一卒——人都跑光了。只留下若干非常完整的哨所,军寨,以及烽火烟墩。最后他们一直摸到威海卫,发现连这座军事要塞竟然也被主动放弃,城堡中甚至还留存着一些军用物资,但人却一个不见。
“老解你们有福了,那威海卫城保存还相当完好,是一座用砖石砌筑的四四方方大城堡,甚至不需要怎么大动土木,就是一处非常好的军事基地。”
北纬拿出拍摄的影像资料放映给大家看,到现在也只有他们侦察部队被允许使用现代摄影器材了。画面中的明代古城果然巍峨雄壮,虽然只是一座寨堡,却丝毫不比那些名城大邑稍差——拜朱元璋那严格的“砖上留名”制度之赐,明代的筑城工匠从来不敢搞豆腐渣工程,造出来的城堡可以说是历朝历代中最为坚固的。只可惜使用它们的人不行——城堡虽然坚固,大门却赫然洞开,谁想进去都行。
在威海卫周边,倒是剩下几座军寨烟墩还有人在把守,但也都是惊弓之鸟,大白天也紧闭寨门不敢出来。由于大部分堡寨都被放弃,那一带的海岸线基本无人防守,北纬他们对威海一带的侦察相当顺利,只几天工夫就把该了解的资料搜集齐全了。
接下来,他们便打算去这次山东攻略预定的第二目标地——登州去看看。作为被叛军占据了好几个月的匪窝,北纬他们原本已经猜想那地方会很混乱,但就算是最坏的预想,也没亲眼看到的事实来得震撼。
“……船刚刚靠近登州海域,就看到海面上漂着一层厚厚油脂,丢个火把下去都能烧起来。再靠近一点,就是白花花一片的死人尸体,大部分是女性和儿童残骸,赤身**的,尸体大都不完整,上面的虐杀痕迹……”
北纬最终只是摇摇头,摆手道:
“算了,没必要多说,反正挺恶心就是。”
对登州的侦察比威海要困难得多,因为那里实在太混乱了。一般来说侦察兵是不怕乱的,越乱的地方越容易浑水摸鱼。但北纬却没料到登州那地方已经不能说是“水”了,整一个放射性酸液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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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疯了,连续几个项目压上来,晚上经常要加班。
到十一月中旬左右会好一些,在此之前,尽量抽空保持写作状态吧。(!)
三四二 北纬的经历(下)
也是叫一时大意,北纬还当在广州时一样,孤身一人乔装打扮成乱军形象,想要混进城去打探一些详情。混倒是给他毫不费力混进去了,但在城里只呆了不到半天就被人发现——人类很难和野兽为伍的。无论是相貌谈吐上的差异;还是面对无辜百姓时的态度;以及身上没有那种长期混迹于死人堆中的血腥和腐臭味……所有这一切加起来,北纬这个现代优秀侦察员头一回在明人面前露了馅。
起初时北纬也没太在意,连枪都没用,随手撂倒那个盘问他的高级军官,找条小巷子钻进去心想躲一会儿也就结了。没想到对方却是不依不饶,竟然出动大队人马全城搜捕,甚至还动用了猎犬……北纬后来才知道被他打伤的那个军官不是普通人,乃是叛军首脑之一的李九成。山东之乱虽然是孔有德掀起,主要也是孔有德在指挥,但名义上却是奉李九成为主帅。北纬用的军中格斗术简捷高效,出手就是伤筋断骨,普通小兵打伤一两个也就罢了,伤了对方主帅,当即被认为是朝廷专门派来刺杀叛逆首脑的“大内高手”,城中大将人人自危,各自派出部下精锐家丁,非要将“刺客”诛除方才心安。
之后便是一场惊险的城市追逐战,那感觉就像是置身于生化危机中的浣熊镇。但有理智的叛军可比丧尸难对付多了——孔有德手下本来属于大明朝精锐火器部队序列,叛军中装备三眼铳鸟铳之类热兵器的不在少数,虽说质量低劣,但在压倒性的数量优势面前,北纬仅靠手上两支山寨版五四手枪外加十几枚手榴弹也只能做到连打带逃勉强自保。但他展示出的武器越先进,战斗力越强,反而越发令叛军感到紧张,被派出来围剿他的部队越来越多,恶斗中腿部不慎受伤,行动受到影响,局面愈加险恶……
“嘿嘿……当时真以为自己要挂在那儿了。想想看真不甘心哪,居然死在一堆明朝杂兵手里……以前部队里上级总是反复强调要谨慎,一开始还注意,这几年行事无往不利,慢慢就大意了。这回算是得到教训——孤胆英雄决不能做。”
北纬摇头感慨了几声,旁边有耐不住性子的小伙儿忍不住询问:
“后来呢?”
“后来,后来被人救了呗,要不我现在还能站这儿?”
北纬苦笑一下,他向来以身手高明自诩,即使在现代人同伴中间也一直很有几分傲气。但这回却反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明朝百姓救下,心头难免郁郁。
而且更让北纬感到难堪的是,当初他在马尼拉时曾经对信奉天主教的西洋人大开杀戒,可这次藏匿他的那些好心人竟然也都是信奉耶稣的——由于登州巡抚孙元化的带头作用,当地上层人士中间受葡萄牙耶稣会影响很深,许多富户都是全家信教。救下北纬的那对好心夫妇便是如此,虽是汉人,却日日虔诚祈祷不已。在这次登州之乱中,他们夫妻俩人更是散尽家财,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儿童和老人,在这仿佛漫漫长夜的崇祯年,实在是不可多见的一抹亮色。
然而好人没好报,一辈子行善积德,到头来却依然逃脱不了破家之厄——叛军大举搜查刺客,虽然北纬隐藏得很好,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可人家根本不用找——刺客消失在这一带是吧?找不出来是吧?那必定是有人藏匿了,方圆数里之内,无论是否通敌,尽行诛杀!
就算北纬身手再高,装备再好,碰上这群疯狂而毫无顾忌的叛军也没办法,只能赶紧逃回海边接应点,汇合了整个侦察排以后再返回来,不是为了报复,仅仅想要把那些帮助过他的那些好心人接走而已。
只是当他带着援军赶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曾经的富商大宅院中满地鲜血,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口没了头颅的尸身,以及百余个惊慌失措号啕大哭的十岁以下小孩子……这就是那两船儿童的来历。
“我唯一可做的,就只有尽量把这些迭遭战乱的孩子带回来,还给他们一个正常安定的成长环境,这是我欠他们的……当然,还有报复。不过这需要大部队出马,否则那群疯子会把登州城里的老百姓全都杀光。”
北纬最后咬牙切齿道——以他的强势性格,这次吃了那么大的亏,却还憋在心里不敢反击,这心情着实郁闷。而在听完他这段经历之后,在座众人脸色也都很沉重,虽然早就从史书中知道明末乱世人命如草,但北纬所讲述的一切依然让他们感到心惊。
“奶奶的,还以为只有满洲人或者蒙古人才会那么残暴,没想到这汉人乱军也是那么疯狂……说起来好歹还是原先的驻地,那帮人还真能下得去手啊。”
解席皱眉道,来到明朝这么久,和张陵等人打交道多了,他对于明军的状况也算比较熟悉——和现代部队参军后异地服役的习惯不同,明军因为是世袭军户制度,当兵往往就在家乡附近。因此大明的军队在外地军纪虽差,在驻地附近总还是能够保持一二的。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干起坏事来不至于太过份。
史书上记载孔有德正是以“回乡”名义杀回山东,在拿下登州,俘虏了他的老上司巡抚孙元化和总兵官张焘以后对其也还算客气。引诱招降不成便将其释放。上官都如此,下面小兵难道就没个顾忌?
但旁边凌宁则冷笑一声:
“张献忠,李成栋,哪个不是汉人。一个屠四川一个屠嘉定,干得可不比满洲人差劲。”
众皆默然,过了片刻,才听老李教授说道:
“孔有德手下主力是辽东兵,在东江镇毛文龙被杀以后被孙元化收留的,并非山东本地人士。他们造反成功之后并没有马上想着要去投奔满洲,而是野心很大的联络以前东江旧部,想要建立一个辽西武人的割据集团,因此一开始行事还算克制。不过随着局面的窘迫,割据自立的可能性越来越低,知道迟早要放弃山东,那行事想必就没什么顾忌了。”
见北纬依然满脸自责之色,老李教授安慰道:
“就算没有你这件事情,他们在渡海投奔满清以前,肯定也会再次大掠全城,收集军资以备逃跑之用。在那里所发生的一切,我们原本是插不上手的,现在能救回一批孩子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所以不必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北纬苦笑一下,虽然没怎么听进去,但还是对老教授的开解表示感谢。唐健见他已经很疲倦,便早早让他回去休息了。
北纬走后这边众人又继续谈论了一会儿,前往山东的计划并不因此而稍有变更,但在听说了大陆上是如此凶险之后,唐健再次专门询问那几个想要单枪匹马闯大陆的小伙子,是不是仍坚持自己的想法?——为了加强直观印象,他们都被喊来旁听了。
不过那帮人固执得很,竟没一个改变主意的,解席为此还差点又跟张申岳吵起来,众人好不容易才劝开,眼见劝说没起到什么效果,大伙儿便各自散去。
另外一边,北纬向手下队员交待完各项事务,返回自己家中,却见小妻子林程程早早就守候在大门外面,一见他回来便匆匆靠近,走到近前时却忽然忸怩起来,支支吾吾半天,似乎想要问什么,却又不太敢的样子。
这幅羞怯样子反把北纬逗笑了,两人虽是夫妻名义,但在北纬这个现代人观念里,林程程根本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历经生死之后,陪这个可爱的小丫头说说话,倒是一种极好放松。
“怎么?见到老公回家不高兴么?”
被逗弄了的小主妇脸儿一红,总算像往常一样抱住了丈夫的胳膊,当作秋千一般左摇右晃的,但一双眼睛依然滴溜溜在东张西望。
“听说相公带回来一个小娃娃?”
北纬哈哈一笑:
“嗯,打算等长大一些了收作徒弟……本来想直接收养下来的,不过考虑到你这边未必愿意,就没带回家,先放到收容所那边了。”
小女孩果然不善于掩藏自己的想法,林程程一听就大叫起来。
“不要,我才不要收养孩子!”
看看周围没人,林程程又趴到北纬耳朵边上,红着脸儿低声道:
“我们自己可以生的,为什么要收养别人家的孩子。只要相公愿意,我能生好多好多……”
每次看到她这么一本正经做出小主妇模样,北纬就忍不住会发笑。伸出手去捏了捏对方的小翘鼻子,笑问道:
“比你屋子里的布娃娃还要多吗?”
只是一句玩笑话,然而林程程却认真地考虑了好一阵子,方才郑重点头道:
“可以的,比那还要多,我保证……”(!)
三四三 要打硬仗?
对山东的这次侦察行动不能算完全成功,不过至少摸清了威海和登州两处主要目标地的现状,而且更加坚定了穿越众出兵山东的决心——北纬已经放出狠话,无论大明朝廷是否同意,或者参谋组这边另有打算,他都将带人杀回山东。不为别的,就为把这次的事情作个了断。
“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但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东西,无论是恩还是怨。”
北纬虽然一直拒绝在委员会中担任职务,但他在整个团队中的发言权绝对不在唐健或者徐慧等人之下,在军队系统中更是属于大佬级人物——现在执掌具体军务的诸多“少壮派”年轻人大都把他视作精神偶像——特种兵无所不能的概念在他们脑海中一直根深蒂固,而北纬则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当初想要学着他干侦察兵的小伙子可着实不少,后来虽然大都吃不了那个辛苦而主动退出,但对强者的崇敬之情却愈发浓厚。
故此北纬这么一放话,哪怕本来没这方面计划的,参谋组作也要作一个出来。哪怕是现有的计划,也因此而不得不略作更改……
参谋组本来的打算是依据他们所了解的“历史走向”而制定——崇祯五年一月时山东叛军击溃政府军数路围剿部队,攻陷登州城,气势达到最高峰,随后就一直要到**月份,才会被从山海关抽调过来的关宁军主力骑兵打败,从而失去野战能力,退保城寨。
虽说琼海军这边武器先进,战意高昂,但以参谋组那几个人的习惯秉性,肯定不会拿自家嫡系去和锐气最盛时的叛军硬碰硬。故此原计划中进兵山东的时间虽然没有确定,但原则上肯定要摆在农历八月之后,叛军气焰被挫败之后再出手的。史书上记载即使在野战中打败了叛军主力,明政府军的进展依然缓慢。解围莱州时城内守军甚至不敢相信援军已至,还要传旨太监亲自出面才敢确认。后来反攻登州更是百日不克,一直拖到次年二月,孔有德等人主动坐船渡海前往辽东,才算是把这次叛乱给平息掉——仅仅在山东境内平息。东江镇明军残余遭孔有德部攻击而彻底覆灭,以及满洲人因此得到了火炮攻坚能力,这些都不在计算之内。
不过攻城战对这个时代的人很困难,对琼海军却完全不成问题。用硝基炸药对付这个时代的城墙,大概跟后世用推土机搞强制拆迁也差不了多少,因此参谋组原打算等到双方打成胶着状态,谁也奈何不了对方时再以生力军面目高调出场,到时候随便啃下几处明军对付不了的硬骨头寨堡,想必就能在大明君臣心目中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了。再从海上阻止叛军的撤离,也就达到他们的预期战略目标了。
本来这计划是得到军事组一致赞同的,北纬也没意见。但他在经历过那么一次“实地考察”之后,再返回来,想法却和原来大不一样:
“参谋作业要尽量避免打硬仗,最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思路可以理解。但对于我们的部队来说,这样一直光找软柿子捏是否过于保守了?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归根结底还要在实战中锻炼出来。装备再先进,训练再刻苦,都比不上一场苦战,恶战来得有效,像当年老蒋那样一味取巧,终究难成大器。”
这番话若是换了旁人来说,肯定会被参谋组那帮秀才批驳个体无完肤,但对于刚刚深入敌境,出生入死过的侦察队长,向来只在后方出谋划策的参谋人员却都只有面露苦笑的份儿:
“话虽如此,总不能为了锻炼部队去故意安排些苦战恶战来打吧。况且这次乃是跨海登陆作战,山东又远离根据地,陆上若有不测,从海路撤退风险很大。这两千多人又是全军主力精华之所在,一旦损失连海南本岛安全都成问题……这些因素加起来,由不得我们不谨慎啊。”
“既然占领了整个海南岛,我们以后哪次作战不是跨海?”北纬笑吟吟道,“一样是坐船行动的话,广东和山东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至于两千多人么——正是因为有这么大的规模,我才觉得咱们根本没必要跟在明军后面捡便宜啊。”
说到这里时,北纬收敛笑容,脸上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作为缔造者之一,我很清楚咱们这支部队的战斗力。而这次在登州跟山东叛军周旋了那么一场,虽说差点丧命,却也因此而彻底摸清了对方实力。详细的侦察报告还在撰写之中,不过最终结论现在就可以得出——以我军此次出动的规模,就算不借助任何外部力量,也完全可以单独解决山东叛军。”
见有些人显出不太相信的样子,北纬更加确定的点点头:
“当时没空拍照摄像了,不过据我亲眼所见:别看对方号称十几万,那是连被他们掠入军营中,被迫一起行动的平民百姓一起计算在内,其中好多都是供其淫乐的妇人,青壮年男子其实并不太多。而其中真正能被称为士兵,可以拉出来对阵打仗的,我估计也就那么一两万人罢了——相信我,做为一个侦察员,这方面肯定不会弄错。”
“差不多,史书上记载后来明军击败叛军主力时,所动用的军队也就在三万左右,能被他们打败的对手,其实际兵力肯定不会相差太大的。”
一直在研究老李教授那本“历史攻略”的敖萨扬开口支持了北纬一句,但作战计划的主要制定人,庞雨和赵立德两人对望一眼,脸上神情依然是犹豫不定。
“你的意思,我们提前出发,跑到山东去唱主角,不用考虑与明军的配合,而是独力直接把孔有德搞定?”
“作为侦察员,我的职责是为参谋部门提供决策依据,现在我就告诉你们有这种可能性,是否采纳当然还要你们参谋组来定。不过当初我们可是仅仅用一百多人就干掉五千明军,所以我想我的建议不能算离谱。”
赵立德暗中撇了撇嘴——除了他北纬之外,别的侦察员可没资格让委员会,参谋组,以及军事组,后勤组等诸多部门抽调人员专门召开这样一次集体会议来讨论他的意见——这家伙在团队里的定位可从来不仅仅是一个武装人员而已。
对于他的“建议”,参谋组肯定是要慎重对待,即使有不同想法,也必须要说出足够的理由来:
“纵使我军除了人数以外,在其它任何方面都拥有巨大优势,这毕竟是两千对数万,超过了一比十的比率,还是远离本土,客场背水作战……先前那是无可奈何,不拼命就完蛋的局面,这次可没到这个地步。”
阿德依然颇有疑虑,而庞雨也开口道:
“除了军事方面,政治因素也应该加以考虑——若我军只是混在大堆明军之中跟着捞取战绩,纵使表现抢眼一点也不算太过。但如果完全抛开明军唱独角戏,完全以一家之力,不依靠其他力量援助就解决叛军的话……无论崇祯本人还是那帮文臣的疑心病可是重得很,到时候恐怕会平白无故生出许多变故来。”
“不错,山东乃是腹心之地,叛乱虽然平息,却冒出来一支战斗力远在叛军之上,却又不听从朝廷命令的军队驻扎在当地,这绝对会让他们睡不着的。我们打得越好,恐怕将来麻烦反而越多。”
连凌宁也在一旁附和笑道,谈及到这方面,就连北纬也只好保持沉默——过犹不及的道理他还是懂得。
连发起人都不说话了,眼看这一场会议就要无果而终的时候,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解席却忽然挥了挥手:
“等一等,北纬,你在报告中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解席手中拿的正是北纬此次撰写的侦察报告,还没写完,只是初步记载了一些侦察队在目标区域的所见所闻,而解席所看到的正是这一部分——按他后来的说法,感觉就跟看末日小说差不多。
虽然是自己亲手写就的文字,北纬却还是叹息一声:
“是啊,绝对真实——无论被明军占领还是被叛军占领,一方控制的领地中总还有个秩序。但在双方互相攻战的地域,那真是成人间地狱了。我们经过的几处战场,不要说活人了,连囫囵尸首都找不出几具来。这时代的军队真他妈操蛋,正儿八经打仗都不咋样,杀起老百姓来效率可一点不比后世差。”
会议室中有几个人开始暗中交头接耳——这位侦察兵大队长以前可没那么多愁善感的,最近却变得感性不少,不晓得是结婚的关系还是因为大陆上给他的冲击太大……不过解席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是拍了拍那份报告:
“我不管你们什么政治因素军事考虑,奶奶的,现在都已经这个样子了,那等到**月份双方拉锯起来以后,还不得把山东给杀空啰?到时候我们拉亡灵去开发台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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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艰苦的两星期总算结束,下面会稍微轻松一点。
不过项目要到十五号以后才能完全结束,在这以前,尽量抽空更新,但时间上不敢保证。(!)
三四四 来自北京城的消息
不得不说,人有时候不能想太多。
象参谋组那几位,整天考虑这边顾虑那边,想来想去的,结果却反被解席一句话给问住:我们去山东是干什么的?
——开辟新基地。不错,可开辟新基的目的是什么呢?协助明王朝尽快平息叛乱?阻止孔有德投降满洲人?——然而委员会里人人清楚,这些其实只是附带目标,山东基地真正的,最主要的任务,还是要为琼海军招人!
人才是第一生产力,无论海南岛,台湾,菲律宾,还是未来其它可能被占领的地区,都需要大量劳动力去开发,为此委员会在战场上取胜的前提下,仍然同意接受明帝国的招安,又不惜投入重兵,抽调英才,去大陆上开辟新局面……所有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冲着大明帝国丰富的人口资源而去。
“所以说,我们必须要提早动手,而不能等到明军之后,明朝的政府军搞破坏一点不比土匪差。被他们扫荡过的地方,我们恐怕招募不到多少青壮年人口了。更何况,当下光是被登州叛军裹挟到军营中的民众就有十余万之多,若我军首先攻下登州,理所当然就获得了对那些人的安置权。但若等到有明朝官员插手进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受解席提醒,北纬重新找到突破口,他不再空谈什么打硬仗锻炼部队,或是解救山东民众之类大话,转而用很现实的利益问题去打动委员会——而这,恰恰正是参谋组那帮人的软肋之所在。
在衡量了半天利益得失之后,参谋组和委员会最终取得一致共识:为了在山东尽量能多拉壮丁,下血本打上几场硬仗还是值得的。至于由此可能引发明王朝不必要的猜忌,回头再想办法弥补就是。反正,按北纬的说法:“你们参谋组的职责,不就是专门处理这些麻烦事的吗?”
作战计划调整了,出兵日期提前了,军事组本来就很紧张的筹备工作又被要求加快进度……这些内部问题倒还可以通过种种调节手段,但有一个因素却是他们所无法控制的,那就是——明帝国何时正式宣布招安?
短毛对于帮助朝廷解决山东问题很热心,对于打击以孔有德为首的辽东叛军很主动,这是好事情。但如果连朝廷的喻令诏书都没拿到,就抢先跑山东去,哪怕打得再漂亮,这性质可就彻底不一样了——毕竟现在短毛还背着一个“反贼”名号呢。
所以即便北纬放话,说就算没有明帝国的允许他也一样要带人杀回山东,参谋组这边也没敢真让他的豪言成为现实——再怎么想尽快去山东拉壮丁,也总要等到招安的事情办妥当,拿到一个正式名份才行。
原先没打算那么快出兵,对钱谦益的“工作进度”也不怎么在乎,但现在情况有变,关于北京城的消息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计划中的驻京办事处还没开张,但是穿越众现在获得消息的渠道却比原来通畅了一些,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两广换了新总督。
崇祯五年二月,原福建巡抚熊文灿升任两广总督,这个历史事件完全和书上记载的一模一样。看来所谓历史的“惯性”还真不是无稽之谈。当然熊文灿这个人很精明,无论历史上他是依靠什么手段爬到这一位置的,在这个时空的熊大总督显然非常清楚:想要坐稳两广总督这把官椅子,海峡对面琼州岛上那群短毛一定要安抚好。
所以熊文灿新官上任之后,人家都是送礼拜访去讨好他,但熊某人所作的第一件事情却是首先派了个使者携带重礼到海南岛上来与短毛拉关系。使者不是别人,正是王璞的老朋友,原总督王尊德的心腹幕僚陈耀陈元朗——王尊德死后他的幕僚班子随即散伙,熊文灿跟他素来不对付,自己手里又有一批亲信老班底,当然也不肯接纳那些前总督的旧人。只有陈耀是个例外,他通过王璞跟短毛建立起的亲近关系是熊文灿无论如何也要抓住的,于是熊大人亲自上门拜访,客客气气表演了一场求才若渴的剧目之后……陈耀便作为广州这边专门与短毛联系的负责人,继续吃起公家饭来。
通过陈耀之口,熊文灿向这边表达了相当的善意,这老家伙肯定是打听过了钱谦益的谈判内容,于是新任两广总督还没等朝廷回文就直接承诺:允许短毛在两广地区自由经商,自由出入,甚至还暗示可以不收税,只求别闹事就行。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特别福利,那就是熊文灿为了表示信重,特地允许陈耀查阅京城往来的文书邸报,凡是朝廷中有关短毛的讯息,都可以第一时间传达给对方知道。这样一来参谋组就可以获得真正的官方信息,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通过民间渠道搜集了。
只不过,对于大明帝国的两广地区来说,北京城实在是一个过于遥远的地方。虽然熊文灿允许陈耀向琼州这边传送邸报信息,但邸报从京城送到广州本身就需要很长时间,在本地能知道朝中一两个月以前的动向已经是非常快了。
本来从广州到海南岛还要一段时间——在这个连长江都能被称为是天堑的年代,一条海峡往往就是文明和野蛮的分界线。不过陈耀每次只需要把抄送文件往那家“程氏米行”一送,有急事的话甚至当天就能得到来自海南岛上对方的回音,这种神速不要说陈耀和熊文灿等人,就连琼州这边的王璞都极其羡慕。
“在你们的诸多奇术中,恐怕要数这种千里传讯之法最为神妙,若是只能从你们这里得到一样奇术的话,我定要建议朝廷务必取得此法,比什么火铳铁船还要重要的多!”
对于海南岛上为穿越众工作的本地人,无线电收发报机的存在已经不再是秘密。因为琼海贸易公司开始把这种技术应用于商业信息的传递,除了公司本身的分支机构外,许氏莫氏等合作商户也可以用无线电向他们在大陆广州地区的分店传达指令,虽然价格超级贵:一个字符甚至一个标点符号就要一块银元,也就是五钱白银,但商家们依然趋之若鹜。
而王璞也因此得以参观过一回电报房,但他即使亲眼看到那些电报机滴滴答答工作的场面,也无法理解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为何能获取来自千里之外的讯息。当然不理解原理并不妨碍他使用,很快,王介山也开始习惯于用言简意赅的“电报体”同陈耀直接联系,而不怎么长篇大论的写信了——文言文在这方面有着天然优势。
自从海南岛和广州正式开通电报联络以后,信息只要到了广州就相当于到了琼州,熊文灿又是个很重视朝廷动向的人,他在京城里专门安排了一批人手帮他打探最新的消息,若有涉及到南方地区的紧要内容就利用快马,信鸽等手段快速传回,比朝廷的邸报还要快些。
这样综合下来,北京城所发生的事情,传到广州这边,大约会延迟个五六十天的样子,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当然是很落后的,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非常迅速了。
到六月份的时候,参谋组终于获得了钱谦益在北京城的“最新动向”——四月间的消息:
“……据说老钱混得不错,一篇奏报送上去引得‘龙颜大悦’,皇帝当面夸他为‘朕之肱股,社稷之能臣。’直接给恢复了礼部侍郎的官位,下面可能还会再升。”
“崇祯这孩子行事冲动,他的表扬夸赞都做不得数的。当年袁崇焕平台召见,也是给足面子,到最后还不是说剐就剐了。”
“呃……那下面这条消息咋样:由于钱谦益提出了由琼州髡人出兵解决山东叛乱的新构想,前段时间阵脚大乱的东林党开始稳定下来——他们保住了孙元化的命,据说这个倒霉蛋会被判处流放,而不是历史上原来的斩首结局了。”
“……这到有点意思了,不过我们的那些条件这么轻易就能被通过?虽说老钱在文字上尽量作了遮掩,但我们的那些要求对于大明帝国恐怕还是很难接受吧?”
“确实有很大的反对声浪,不过当前那些文官的主要注意力并不在咱们身上——首辅周延儒和次辅温体仁不知为何忽然开始互相攻讦,由于周延儒更得皇帝信任,而且东林党又站在他那一边,舆论普遍认为这场争斗会以温体仁罢官滚蛋而结束——恐怕要等到这场纷争平息之后,他们才会把注意力放到其它方面。而即使到那时候,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海南岛,山东问题肯定又更加显得紧要。”
“不错,根据李老爷子的提醒,钱谦益已经把解决山东叛乱和招安我们这两件事给扯到了一起。并且整个大明朝廷也都认为这是一条非常高妙的驱虎吞狼之策——只要能让两股叛贼自相残杀,朝廷作出一点小小承诺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么说,咱们这边很快就要出兵了?”
“应该很快……”(!)
三四五 钱谦益的策略(上)
除了军国大事外,陈耀那边还给岛上发来了一些小道新闻,不太多,但都是和他们短毛有关的,准确说,是和茱莉让钱谦益带往京城的那些“礼物”有关。另外参谋组也终于接通了自己的信息渠道——以阿德的脾气秉性,钱谦益带往北京的那个团队里不可能不安插上几个耳目。虽然为了保密起见,他们的通讯方式比较复杂,传讯回来比朝廷邸报还慢了一步,但总算是联系上了。这样穿越众们就能得到更加详尽的情报。
据说北京城里前段时间掀起了一股“西洋货热”,其实都是这边的物品,但钱谦益他们为了避嫌,对外宣传都说是在广州收集的西洋舶来品,带给京师同僚们玩玩的新鲜小玩意儿。当然收到了礼物的自己人肯定知道真相,但彼此心照不宣,大家异口同声都说那些是西洋货,只字不提和短毛的关系。
香皂,香水,以及附带有小块玻璃镜的精美随身化妆盒……这是最抢手的东西。一段时间内,在京师最顶级的贵妇人交际圈内,若是谁在茶余饭后,大家集体补妆,旁人都让使女举着一个又大又沉的青铜镜时,却能随手拿出一个小银盒子打开,对着盒子翻盖里的玻璃镜画画眉毛,或是拿出一支口红在嘴唇上轻轻描两圈……那绝对是引领时尚的潮流先锋!若是身上还能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淡淡香气,旁人问起时只轻描淡写的挥挥素手:“沐浴时用了点子西洋香露,不值当什么的。”——收获的羡慕嫉妒眼神足够她受用上十天半月了。
说起来当初钱谦益他们那个团队里没有女眷,茱莉还担心这些女人用品不太容易流传开去。没想到人家老钱根本是胸有成竹,前面走海路那叫无可奈何,一旦在天津港登陆,马上找到当地最大的青楼,去探访最有名气的花魁。
虽说年纪稍微大了点,但人家的声望才情可摆在那儿呢,且不说相貌或是谈吐阅历上的优势,光是随便几曲小令抛出去,就足以让任何一个青楼佳人身价倍增。更不用说这位老才子一路上居然出手阔绰,除了比平常更加丰厚的金银财物打赏以外,还额外有那种只要身为女子就绝对无法抵御其诱惑的亮晶晶,香喷喷新鲜“西洋货”赠送。
从天津到北京,这一路上老钱可是风流快活玩大发了——短毛这边给他提供了大量用来摆谱哄人的小道具,而郑家则提供了最充足最雄厚的资金支持。郑芝凤郑彩等人初次进北京,又有幸跟着钱大才子这等读书人的偶像一起行动,一路上自是心甘情愿做凯子,争先恐后抢着掏钱,手慢没掏出去还不高兴……如此张扬的后果就是:老钱人还没到京师呢,全北京城的社交娱乐界都已经知道这位当年红透半边天的大明第一风流才子钱受之又杀回来啦!
“奶奶的,那老东西倒是很会造势……全是咱们的产品啊!”
“算了算了,就当请名人代言打广告了,就老钱那声望放现代咱们还未必能请得动呢。”
虽然心里有点不痛快,但参谋组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招确实高明,对于看惯了各种“绯闻”,“秘史”,“艳情”等舆论炒作手段的现代人,这一招毫不稀奇,但在一个明朝人身上能看到这些手段,还是相当令人惊异的,哪怕他是鼎鼎大名的钱谦益。
总而言之,通过这些很不正规,但却异常有效的小手段,本来压根儿不入流的“大明琼州招抚使”钱谦益成功引起朝堂注意,一到北京就被特许安排陛见,而不像寻常进京述职的官员那样在京城一等就是好几个月甚至半年。从这方面说,他这一路上用在社交方面的时间精力绝非浪费,反倒是非常成功的投资,或者说炒作。
同样的手段不仅仅用于民间,也被钱谦益用在了朝堂之上——当崇祯皇帝于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正式召见他时,老钱并没有急着谈招安之事,而是首先大礼拜倒,三呼吾皇天威,四海宾服,我大明威武——为啥这么说?正当朝堂上天子百官都在发愣的时候,钱谦益使人捧出了那块镶满西洋钱币的展览板。
这东西本来只是作为“崇祯通宝”的补充道具,用来证明皇帝头像上钱币的正当性——当初文德嗣凌宁等人搞这块展板时并没有想太多。但在钱谦益却自行发掘出了这些钱币所代表的另一重含义——这些都是战利品,在每一枚钱币的背后,都代表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是我们华夏族裔对西夷的胜利!
钱大才子讲故事的能力非常强,他手舞足蹈,一枚一枚向大明皇帝及其他高官们介绍那些钱币的所属国家,历史沿革,以及大致情况,实际上是借此机会给整个大明朝廷上了一堂关于当今世界局势,特别是欧洲诸国的历史地理课——这些知识,当初凌宁他们在向老钱推荐这块展板时曾介绍过一些,平时大家打高尔夫球时闲聊中也偶有提及,但都是零零散散,不成系统,只作为闲谈之资。没想到老钱却是一直在暗中谨记,也亏得他真有过耳不忘之能,很多只听过一遍的奇闻轶事,居然都能牢牢记住,还自行归纳总结,竟也将当今天下大势给说了个**不离十,就是其中有些谬误,当前这个朝堂上也不可能有人指出。
——确实没有受到任何阻挠,据说当天的朝会几乎成了他钱牧斋的个人表演舞台。整整好几个时辰,满朝文武不分派系,不论亲疏,都在静静听钱谦益一个人说话,这在以往无论什么话题都必然要吵个天翻地覆的大明朝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这次朝会的时间也远远超过平时,通常在中午以前就结束的朝会一直拖到晚间,以至于一向节俭的崇祯皇帝难得大方一回,把朝会官员留下吃饭——让御膳房给一人送了一碗阳春面条。
等老钱差不多快要表演结束时,才终于有人站出来发难了,说你牧斋公吹得这么天花乱坠,可那都是南海髡人的战绩,于我大明有何益处?然而这却正中钱某人下怀——说不定那个提意见的本就是他安排下的托儿——钱谦益当即袖子一挥,拿出与琼海军签订的条款——当然在他口中就成了南海髡人的降书顺表,潇潇洒洒大笑一声:好叫诸位得知,这支琼州强兵已为我大明所用矣!
…………
“真是出人意料啊,老钱居然也会用那种迂回方法避开主要矛盾了,从他在海南岛上的言行来看,本以为他真会傻乎乎指望光靠一篇文章去打动皇帝呢。”
在了解到钱大使者在朝堂上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出色表现之后,参谋组内部对于这个老头儿居然会使用这种方式与大明朝廷打交道都很是吃惊。要知道钱谦益所签下来的这份和约,在大明历史上可是前所未有,其中很多条款在现代人看来是双方平等,互惠互利的,在明朝的士大夫眼中却肯定难逃“大逆不道”之评。所以参谋组内部曾经有过担忧,说即使海南这边谈判顺利,北京那头也未必能通过。毕竟明朝末年整个官僚体系的特点就是极端僵化死板,却又毫无理由的盲目自大。
只是钱谦益自己却胸有成竹,说事情肯定能办成。事情只有他能办,也只好听他说。但这边众人心里毕竟有些疑虑的——钱谦益在历史上从来不以圆滑世故见长,倒是留下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段子,比如那著名的“水太凉”。再加上前段时间亲身接触,大家普遍觉得这位明末第一才子文采虽好,人也确实聪敏无比,但行事上面仍脱不了这个时代文人普遍难以避免的拘泥死板,书呆子习性很重的。就算外部条件再完善,若办事的人不行,一样搞砸。
没想到这老头儿离开海南岛后居然仿佛变了一个人,行事手段瞬间老辣了许多,这是怎么回事?
“学习,他也在学习我们的谈判和交涉手法!”
最后还是李明远老教授一语道破,钱谦益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不是因为其他,恰恰是他们短毛自己的缘故——在谈判中他们所施展出的种种手段:如何控制谈判局面;如何把握谈判节奏;以及在双方分歧巨大时如何回避主要矛盾;又或者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其它次要方面……诸如此类种种策略,钱谦益全都亲身领教过,当然体会深刻。然后活学活用,转过头就用在与朝廷的交涉上,只看一遍就能应用的如此娴熟,不愧为明末第一才子。
通过这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明帝国的朝堂之中,从君主到文武百官几乎都下意识的接受了对琼州短毛的招抚态度,直到后来当那份和约被送进内阁审议时才真正开始有反对声浪出现——毕竟这些条款是摆在那里的,而内阁中又有温体仁这个钱某的死对头在,肯定要给他下绊子。
不过早已准备的钱谦益用第二招化解了这些攻讦——他把带来的短毛贡品送进了宫,其它小礼物也开始在京城里四处流传,从而再度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三四六 钱谦益的策略(中)
作为一个文人,而且是大明公认的文坛领袖。士林魁首,钱谦益以往对于送礼,贿赂,私下串联这一套原先一直是视之为歪门邪道,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这并不奇怪。读书人么,没碰壁以前总是清高的。
所以他也因此而吃了大亏——崇祯初年廷推内阁成员,走正常渠道他本是稳稳当当入阁的,运气好点混个首辅也说不定。结果却正是因为这些素来看不起的“歪门邪道”,不但没能升官,反而挨了一顿廷杖,罢职回乡。
这次挫折对于钱谦益的打击肯定非常大,但同时也深刻教育了他——钱谦益在本质上决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书呆子,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吃两次亏。于是在“正常”的历史上,当后来温体仁还想继续搞他,找了一个叫张汉儒的常熟同乡诬告他贪肆,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时候,钱谦益果断向当时权势滔天的大太监曹化淳求救,托庇于太监的名声肯定不好听,需要付出的代价当然也不会小。但至少逃过了那致命一劫。
可是走后门托关系这种事情,并不单单是横下心舍下脸就一定能成功的,其间如何操作仍然大有讲究,钱谦益那时候虽然已经“开窍”,手段上却依然欠缺,而曹化淳又不是什么高明之士,只知道一味用权势压人。双方争斗的结果是那个诬告者张汉儒被当庭杖毙,温体仁托疾辞去,但钱谦益自己也被除去士籍,真正成了平头百姓。而且在皇帝心目中留下一个坏印象,在士林中名声也大坏,于是终崇祯一朝,再也没有得到出仕的机会——典型的两败俱伤,谁都没落着好。
——如果没有短毛出现在这个年代,关于钱谦益的历史轨迹发展就会是上面那个样子了,但现在情况则完全不同:动身前往海南之前的钱谦益思想已经转变,不再死抱着道德文章那套死板东西不放,而他的士林声望还丝毫未损。反而因为先前所受到的不公正打压,在朝堂民间都有不少同情他的人。
至于地位上面,虽然罢去了官职,但他的进士底子还在,依然是大明帝国官僚后备梯队中的一员,就好像那些丁忧回乡的大佬,说是辞官不干了,但地方上绝对没人敢把他们当平头百姓看。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只要皇帝一纸诏书,随时都可以起复的。
更何况钱谦益是正宗翰林院出身。从吏部侍郎位子上退下来,属于中央一级的后备官僚,将来要起复也肯定依然是在中央,仍是天子近臣——这也正是温体仁想要斩草除根的原因。
……总而言之,此时的钱谦益声望仍在,根基未伤,正是最适合东山再起的时候。而此番海南之行则在他面前展开一个全新的天地——通过与短毛的折冲交涉,钱谦益充分领略到现代的市场营销术,谈判技巧,以及公关策略种种手段。若是一般人可能稀里糊涂着了道儿还不自知,但以钱氏的头脑智商,本就是这个时代数一数二的精英人物,天生悟性奇高,可以说若不是被所谓“历史局限性”框住了眼界,穿越众这边包括李老教授在内,无一人可以与之相比。
所以短毛方面用得很多小手段都被他看破,有些就算当时没注意,回过头仔细想想,却也总能摸出点头绪来,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但这种算计却并不让人生气,因为短毛的策略往往是对双方都有好处。彼此都能接受。而一向习惯了朝廷党争,你死我活局面的钱谦益也头一回意识到:原来人与人打交道还有这么多的门道可讲,很多乍看起来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实只要换个角度,站在对手立场上考虑一下就能豁然开朗,得出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来。
此后在整理安排送礼事宜时,茱莉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有时候就忍不住会啰嗦几句,说这礼物该怎么送出手,那东西在什么环境下拿出来效果最好……若是换了以前的钱谦益,或者其他无关人士这么狂妄,他钱受之早就拂袖而去——小儿辈也敢来教训我?可偏偏茱莉手中握有物资供应大权,他又不可能跟个女人斗口。无论对方说什么,哪怕心里再怎么不以为然,表面上也只好笑眯眯先听着。
先只是出于礼貌勉强应付,但在听了几次之后,却发现这个女掌柜说得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尤其是当初刚刚被贬,方寸失措的时候,本身曾亲历过想送礼却不知道该怎么送出手,想跑关系却不知道该敲谁家门的窘境,对于茱莉口中“公关”“营销”等新鲜词便不是那么抵触了,有时候还会主动询问一二。
这环境果然是最能影响人的,若是换了其它地方,哪怕钱谦益本身也决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向一个年轻女子讨教学识,不是青楼里那种谈情说爱式的调笑,而是真正虚心静气的请教。但在短毛这里,一切却自然而然发生了,即使被旁人看到也丝毫不以为意。
这是一趟脱胎换骨式的海南之旅——在前往天津港的航线上。当钱谦益回想起此番招抚经历时,无论思绪如何变化,到最后都会得出这个结论。当随行官员们都在兴致勃勃谈论他们从短毛那里得到哪些新奇有趣的礼物,抑或是在郑家人那边捞到了多少贿赂时,两袖清风的钱谦益却总是淡然微笑,丝毫不介意那些随员朝他投注过来的惋惜目光——身为招抚大使,带队领袖却几乎一介不取,下面人并不佩服他节操清廉,只是觉得他很傻。
一群目光短浅之辈……这些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从短毛那里收获最大的人。他们不过得到一些身外之物,而自己却从短毛那里学到了处理复杂问题的种种手段。虽然在短毛那边,这些所谓“营销”“公关”之术似乎只是用来做生意,或者与人谈判的小技巧,但钱谦益何等人物,以他博古通今,文思敏捷的悟性,很快便意识到,这套技巧只要稍加改进,就分明可以应用于朝堂之上。只要应用得当,这些手段将令他在变幻莫测的大明官场中游刃有余!
正是根据这份体悟,钱谦益精心制定了回到北京之后的行动策略,准确说,从他在天津登陆开始。一系列的动作就开始了。
造势只是第一步,很成功。中国文人对于“养望”这种事情本就深有心得,更何况他钱某人本来名气就不差,再有琼州短毛的新鲜事物和福建郑家的强大财力作为后盾,操作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轻而易举便上达天听,让整个大明朝廷为之震动。
开头建立个好印象,下一步就是拿出实打实的东西去打动对方——茱莉老师的“营销学”教程中是这么说的。而钱谦益也活学活用,在金銮殿上,群臣之前大大出了一回锋头之后,没过几天。他又得到了一次单独面圣的机会。
大明崇祯五年四月初八乙亥,崇祯皇帝召见钱氏于平台问对。所谓“平台”是指紫禁城三大殿中最后一殿,建极殿后的云台门外,过了云台门便是皇家日常居住的后宫范围了。在平台召见大臣,就相当于皇帝坐在自己家门口跟臣僚闲话,充分表示了天子的亲密和信重,对于臣子们乃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若是换了别人,或者是以前的钱谦益,碰上这种好事,少不得诚惶诚恐,连夜尽心竭力炮制出一篇锦绣文章出来歌功颂德,或者就是准备好一大番滔滔不绝的雄辩言论……总之就是希望能让皇帝听取自己的政治主张,至少也要对自己这个人有深刻印象。对于天子来说,在家门口和大臣说说话,似乎只是很轻松的行为。但对于大臣们来说,能够单独,而且直接面对天子发表言论,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政治机会,需要极端严肃对待,远比上朝议事还要重视的多。
但钱谦益这一回又玩了个与众不同,他前几天吃得下睡得香,到四月八号这一天,也是快要到点了才溜溜达达冒出来,反把外面等候的几个太监急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接到人了,却又被钱谦益支使,要他们安排一些劳动力来帮忙搬东西……搬什么?见面礼啊,既然是去皇帝家门口做客,空手上门哪行啊!此言一出,前来接人的几位司礼监公公顿时就傻了眼:合着你钱大人真以为自己是来串门子的?
大明帝国的司礼监衙门,那是什么单位?刘瑾魏忠贤这些“前辈”自不用提,就是当前的司礼监掌印,御前秉笔太监王德化,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低调得很,真要动起来,跺一跺脚也能让朝野震动,名义上虽是皇帝家奴,可满朝文武有谁敢以奴仆视之?
……让咱司礼监的人帮忙搬东西?你钱谦益好歹也是做过礼部侍郎的。不会这么没眼力价儿吧?(!)
三四七 钱谦益的策略(下)
要是旁人敢这么玩。早被一顿乱棍打出,可偏偏这位钱大人眼下在京城里红得很,马上又是要面圣的,那群太监心里再不爽也不会在这时候找他麻烦。反正太监阴人从来都是在私下里,眼下先让你得意,回头走着瞧!
——当时在场的大多数公公都是如此冷笑着,只有一个脸蛋圆圆的胖太监还算客气,仍然上前招呼着,又喊来几个小杂役过来帮忙。其实要送到皇宫里的物品肯定不可能直来直往,早有宫廷侍卫查了个清清楚楚,检查过以后也不会再允许外人接近,搬运护送都是由宫廷力士负责。太监们无非在旁边护持着,偶尔吆喝个几声“小心轻放”而已。
即使这样钱谦益依然客客气气向那位圆脸公公道谢,同时很郑重的询问对方姓名。不得不说缘分这东西确实很奇妙——圆脸太监报上名号:咱家武清曹化淳。
历史上面钱谦益就是靠了此人的帮助才逃过一劫,但眼下他的境遇要好得多,如今的曹化淳在宫里地位也不算低了,但在钱谦益面前还摆不出什么特别高傲的架子来。反而是钱谦益看他还算顺眼,心说那就送你一个往上爬的好机会,且看自己能不能抓住了。
于是几人鱼贯前行,来到平台召见之处,稍微等上一会儿。便见天子一行迤逦而来,时机上倒是恰好。曹化淳回头看看钱谦益,心想这位若不是运气特别好,便是早将时间拿捏准了,方才敢于如此托大,不愧是做过礼部官员的,还真有几分门道。
君臣相见,照例的行礼,应答一番之后,崇祯便准备听取钱谦益关于此次南海之行的汇报了。本来这区区几千叛匪的事情怎么也达不到平台召对的地步,只是先前两广,福建等地官员的报告,以及钱谦益这次带回的讯息,桩桩件件都充满了不可思议,这才引起皇帝的兴趣,方才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想要从亲身去过的人那里了解一下实情——说穿了,无非是想听听新鲜事儿,皇帝也是人,也会有好奇心的。
而钱谦益的“汇报”则完全满足了他的这份小念头——这老头儿其实几乎没怎么谈招安的事情,反而更象是在说一篇游记,从他在琼州府初次登陆开始,一路上所见到的那些新鲜古怪事物,逐一述说。包括他初次看见短毛那艘大铁船时是如何震惊,头一回登上他们缴获的西洋船时又是如何倍感新奇……老才子不慌不忙娓娓道来,神态轻松语气自如,不象是君前奏对。倒有点茶馆里说书的派头。
光用说得还不算,钱谦益又让人打开他带来的那些大大小小纸箱木盒,说这些是短毛进献给皇帝及其后宫眷属的礼物,崇祯起初时还有些不乐:贡品都应该统一通过礼部接收啊,直接送到后宫来不合规矩。但钱某却笑吟吟回奏说老臣亦曾任职于礼部,自然知道这些规矩。短毛送来的正经贡物,如缴获西洋钱板,大幅玻璃镜之类都已上缴礼部。只是有些东西实在不好算作贡品,皇上见了便知……
开箱以后崇祯方才恍然,原来那几大箱子都是给小孩子的各种玩具。虽说海外贡品无奇不有,大明礼部以前也曾收过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但若正儿八经在单子上写上“南海髡人进贡:儿童专用布娃娃一件”——这还是有点太搞笑了。
不过那些南海髡人的玩具还真是精致奇妙,崇祯皇帝朱由检这个人一向是很严肃而且缺乏幽默感的,但在见到那些憨态可掬,童趣十足的各类卡通娃娃之后却也禁不住哑然失笑。而当钱谦益在曹化淳的帮助下,把那个占地足有十几平方,用木头,皮革以及硬纸板等材料构成,专供三四岁小孩子在其中玩耍的“冒险屋”给搭建起来之后,在场的所有人,无论皇帝。太监,还是侍卫,全都惊讶张大了嘴巴。
——明朝的有钱人很多,疼爱孩子的父母亲也很多,大人们舍得为孩子准备最好的衣服用具,但从来没人想到专门为小孩子制作这么一个“游乐场”。最多,一个精致的摇篮睡床已是极致了。
在极端的惊奇感和新鲜感驱使下,崇祯皇帝居然也做出了一件不太符合“规矩”的事情——他让内侍将太子慈烺和公主媺娖都抱了来,把他们放在爬爬屋中。两个小孩子果然立刻被吸引,在里面开心的跑来跑去,又跳又叫,随后又开始争抢布娃娃,闹得不可开交。
而年仅二十一岁,却已经终日为国事操劳,终日愁眉紧锁的朱由检也终于象天下所有做父亲的人一样,在这一刻,脸上显出来几分轻松愉快的笑容。
此后的“平台召对”更像是一场邻家叙话,崇祯与钱谦益相对而坐,不谈什么军国大事,只是说一些关于琼州海南那边的风光美景,短毛那边的新奇见闻,以及海外西洋诸国的种种奇闻轶事……钱谦益在朝堂上曾经介绍过一些,但这时候介绍得自是更加详尽细致。包括从短毛那里听来的各种西洋秘闻,传说人物,甚至还有一些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的“宫廷秘史”等等……其间偶尔穿插两个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以及曹化淳诶哟诶哟的告饶声——那胖太监悟性不低,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老钱打得什么主意了。心说看不出来这天下闻名的大才子居然也会玩这一套,着实了不起……暗自佩服之余他自个儿也没闲着,赶跑了几个想要跟过来伺候的小杂役。不管不顾往地上一趴——堂堂司礼监公公改行给小孩子当马儿骑了。除作保姆以外,还顺带着插浑打嗑,倒是把“家庭气氛”给演绎得颇为充分。
俗话说“天子无家事”,想那崇祯皇帝朱由检自登基入宫以来,日日面对的不是塘报就是奏章,连各地送来新闻都听不到几条顺心的。下面人就算想要讨好于他,也无非是一些戏曲歌舞,早八辈子腻味了的东西。就是偶尔想要放纵一下,马上就会有劝谏表章送上来,后宫虽有佳丽,却也无趣。
而钱谦益的才华学识可远不是那些太监或者宫妃可比,本身既是放开了心胸,自然妙语连珠,字字珠玑,着实令年轻皇帝大为赞叹。以往若是跟这种文人老头子谈话,十有**是在跟阁老重臣互斗心机呢,何曾有过如此轻松自在,没有任何负担,可以随便闲聊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这场“平台召对”竟然持续了一整个下午,君臣之间大是相得。茶水都续掉了几大壶,这可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就连旁边负责记录皇帝与大臣言行的史官都在暗暗称奇,心想这老钱莫不是要改换形象从此作个佞臣?——和皇帝高高兴兴谈笑了整整半天。对于朝廷政务却只字不提,怎么看都不象是直臣该做的事情。
直到了会见快要结束的时候,还是崇祯自己主动提出来,要钱谦益谈谈对南海髡人的评价,是否值得朝廷信任——中国人做事情,向来是先看人,只要看你这个人顺眼了,不管做什么都好商量,反之,就算双方合作有天大好处,大爷我还是不伺候!
这时候崇祯看钱谦益非常顺眼。对于他所负的使命自然也宽松多了。看皇帝的意思,只要老钱自己不说反话,抬抬手也就放过去了。毕竟,比起大明内陆的万里江山,海南区区一岛,实也算不上什么。
但钱谦益却并没有一味的说好话,而是先扯了一通南海髡人自持器械精利,初见面时如何的骄傲狂妄,后来为老臣以大义斥之,方才幡然悔悟云云……之后才话锋一转,说那些髡人虽是来自化外,言谈举止间却颇有法度,一百多人无分男女老幼,居然个个识文断字,远非寻常外藩野人可比。对我华夏正朔也一直抱有羡慕之心,只是畏惧朝廷官吏欺压,方才占据琼岛,抗拒官兵,想要自成一体。
到这时候才拿出那份跟短毛签订的和约,说老臣在那边跟他们尽力周旋一月,谈下了这些条款。以老臣的浅见,觉得这些条件都是对我大明有利的。当然内阁诸位阁老大才,可能会有更好的想法,不妨请诸位阁老再行审议一番,以补老臣之不足。
崇祯本就是个操切的性子,而且总喜欢跟手下臣子们对着干,若是钱谦益大包大揽,说这事儿全包我身上了,他肯定要放到内阁去议论一番。但这时候老钱主动提出要经内阁,崇祯却反而变得果决起来:内阁那些先生们的性子朕也知道,这事儿若放到内阁去,少不得又要争论个十天半月的,没准儿还会引来大堆互相攻讦的奏章。反正这些条款朕也看过,言辞上虽然狂悖些,细究起来,却于我大明甚是有利,想必是先生从中斡旋了。
于是到最后。皇帝大手一挥:那南海髡匪不过千把号人,算不上什么大势力,也不用劳烦诸位阁老伤神了,朕明发一道中旨,就按这些条款抚议罢。
三四八 钱谦益的策略(完)
三四八 钱谦益的策略(完)
哈,刚发现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三天前写好的内容竟然没有传上网络。
干脆放在一起发好了,七千字的大章节,补前一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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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崇祯五年,四月二十丁亥,崇祯皇帝明发中旨,令招抚海南髡人。
按照“规则”,这种事关国家政事的诏书需要由内阁来拟定,如果内阁认为其内容不妥,可以封还不受,或者拒绝草拟。也就是说大明的皇帝在治国上并不能随心所欲,要受内阁制约。这是自明朝中叶以来逐渐形成的传统,在张居正时代达到巅峰,所有国事几乎都要经过内阁的“票拟”来决定。皇帝直接能决定的事务非常有限。
如果用后世眼光来看,这种制度比起皇帝一人大权独揽显然要先进得多。但作为皇帝本身,这种受人制约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如果是个耽于享乐的也就罢了,可偏偏当今天子朱由检非常“勤政”,大事小事都爱一把抓,对于这种权力的丧失极是敏感,于是终崇祯一朝,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一方面崇祯觉得这些臣子不听话,不停的换大臣。另一方面。无论他换什么人上来,只要是个稍微有点能力的,就都死死抱住前辈们好不容易才达到的“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局面不肯放手,这显然不合皇帝的心意,于是就继续换人……淘汰到最后,很明显,能够留在朝廷里的就只有一些没什么野心,却也没什么能力的尸位素餐之辈了。而整个帝国的局面,也正是在这种君臣之间的角逐与拉锯中每况愈下。
当然了,那是后话,在这崇祯五年的时候,在内阁中还是有不少厉害人物的,别人不提,就是皇帝最为信重的首辅周延儒,次辅温体仁二位,虽然在后世都被列入奸佞名单,但他们本身的智商情商绝对不低。若在平时,就算他们再怎么不敢得罪皇帝,对于天子这种明显“越界”,赤luo裸抢夺内阁权力的行为也不能忽视,否则就是背叛了他们所代表的文官系统,会受到明帝国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唾弃,立即身败名裂。
更何况这些招安条款的主要签订人钱谦益还跟温体仁有大仇,跟周延儒也没什么交情,而这些条款本身又有太多“不合规矩”的地方,即使皇帝发了中旨,企图绕过内阁。这些阁臣们也完全可以上疏反对。大明王朝自朱元璋朱棣这对强人父子之后,还没有哪个皇帝可以真正置满朝文武意见于不顾的,若是首辅次辅这些重要人物一致反对,就算皇帝已经发出去的旨意也无法得到执行。
然而这一次,对于皇帝的这道旨意,内阁却很古怪的完全保持了沉默,几位大学士没一个对此发表意见的,就连温体仁也没有,他倒不是不想给钱谦益找麻烦,可现在他已经自顾不暇——因为那些阁老们正在内讧,首辅周延儒和次辅温体仁各自网罗了一批党羽,铆足了劲头想要把对方拱下去,这时候当然谁也顾不上其它事务了。
造成这种局面的仍然是钱谦益,他很清楚一点:自己能虽然搞定年轻毛躁的小皇帝,却绝对不可能用同样手段哄骗过内阁那帮人。就算手头有些筹码,可要想和内阁那几个早修炼成精的老家伙达成妥协,却依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有温体仁,以及周延儒这两个人在。
所以,想让内阁不给自己找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给他们找些麻烦。而琼州岛上那位李老先生的提醒则给了他一个非常完美的切入点……
——在抵达北京城后的几十天内。钱谦益始终保持着极高的曝光率,他四处拜访故交好友,各种文会笔会一场不拉。身为前礼部官员,又做过几任主考,钱氏在京城的清贵故交和子弟门生着实不在少数。这一大帮子文人聚在一块儿,或者高谈阔论;或者诗词唱和;再或者邀上几位解语红颜相伴;又拿出些新鲜有趣的“西洋货品”出来赏玩……传出来的都是一桩桩风流韵事。若是换了别人敢这么肆无忌惮,肯定早被弹劾为轻薄无形,可发生在钱大才子身上,人家却都只有羡慕的份儿。
这文人么,只要凑到一起,指点指点江山,评论评论朝政肯定是免不了的。朝廷兖兖诸公,在他们口中无一不是尸位素餐之辈,若换了自己来做,必当如何如何……种种豪言壮语,无非用来讨得在场佳人一笑罢了,回头酒醒之后,估计连他们自己也忘了说过些什么。
以往钱谦益对这种胡吹乱侃照例是不大感兴趣的,毕竟几十岁的人了,又真真切切做过朝廷大员,阅历和面子上都不允许他象小年轻那样乱说粀ww.V徊还?庖换厝词抢?猓?诩复斡跋旖洗蟮亩?值橙司刍嵘希???嫜笱笕魅鳎?泳?茫??危?焓钡雀鞣矫嫔羁谭治隽说鼻按竺鞒??龅降闹疃嗬Ь常?恳谎远际乔兄惺北祝?灰?的切┥形慈胧说哪昵崾俗樱?褪窃诔『芏嘁丫?髁斯俣?S泄?导手凑??榈闹心旮闪纺茉痹谔?饲?蟛抛拥姆治龊螅?膊挥傻冒蛋档阃罚?南胝馇?林?叵缡?兀?尤荒芮毙氖凳拢?拐嫒盟?虺鲆环?蟮览砝础?
有几个人不太服气,暗忖你这大概都是在家里预先想好的,大势所言不虚,这时政上就未必能闹得清楚了,便把话题扯到当今时局上。眼下朝廷所谓大事,其一是招降南海髡人,这件事情本就是钱谦益在操办,前几天才在朝廷上大出了风头的,自然不可能再拿出来让对方涨威风,于是很自然的,那些人便举出山东变乱为例,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而此刻钱谦益正是在酒酣耳热之时,说话议论极是豪放,闻言之后居然大笑三声:
“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也罢,反正无官一身轻,且放狂言——诸位以为此番山东之变,于我朝中受损最巨者是谁,获益最多者又是谁?”
众皆闭口,别看他们先前臧否起人物来一个个意气风发。那都是前朝或者失势之辈,真要涉及到那些炙手可热的当今大员,还是有颇多顾虑。毕竟不久前才有九千岁魏忠贤在前面碾过一遍,这个时代里大多数真正敢于触怒强权的硬骨头都已经被压碎了。
只有钱谦益无所顾忌,执酒白衣,嬉笑自若,这一刻居然有了几分传说中那李太白的潇洒风度。他也不卖关子,略一停顿,便洒然笑道:
“前者,周玉绳,只恐相位不保;后者。温长卿,进阶有望是也!”
满堂中登时一片哗然,就连原本安坐在椅子上的一批老成*人物也全都立起,纷纷追问钱氏为何敢出此言。但这回钱谦益却是摆足了名士风范,挥一挥袖子:
“个中缘由,只要稍作思量,便如掌上观文,诸位皆大才,又何须钱某再画蛇添足?”
之后这大才子便揽过一位满面惊喜的花魁娘子,转入后堂逍遥快活去了,只留下满满一堂人目瞪口呆,之后便是无数议论纷纷……
这是钱谦益唯一一次在公共场合提到他那两个对头,当朝首辅和次辅的名字,此后就再也没提起过。对于山东之事也再无其它议论。就是别人专门就他那天的言辞问上门去,他也只是含笑逊谢,说那天喝多了酒,言语荒唐,实在也想不起说过些什么了,请诸位勿要在意才是。
他倒是一推二六五,撇了个干净,可京城里却是炸开了锅,尤其是在那些部堂级高官中间——这种读书人的聚会从来不可能保住秘密。这边钱氏还在温柔乡中高卧未起的时候,那厢早有人把他的原话一次不差抄到了首辅周延儒面莣ww.V苁赘ㄆ?群芎茫?暮笾皇歉吨?恍Γ骸笆樯?裱浴保?媸侄??朔现铰ā?
不过当晚周家的书房中烛影重重,却是整整一夜都未曾熄灭……
另外一边,温体仁的反应也差不多,在看到消息的时候甚至还笑嘻嘻对当时在场的另一位阁老笑道:
“看来受之于吾心结不解,方还都便以此相谑。”
——看来钱受之还是对我有成见,一回到北京城就拿我开玩笑。仿佛很是轻描淡写不在意的样子。不过之后几天,温府中却有好几个仆人因为犯了点小错误,居然被责打致死。温府上下,人人都战战兢兢,唯恐触了家主的霉头。
…………
在一阵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之后,朝廷中的浪头终于开始翻涌起来。但起因却并不是周派或温派中任何一人,而是东林党人徐光启——他此时已经担任到礼部尚书,即将就任东阁大学士。马上也要入阁,在朝中算是很有分量的人物。
以往徐光启是从来不介入朝中党争的,他虽然挂了个东林党的名儿,行事却属于那种典型的技术官僚。老头子热衷于西学,和西洋传教士往来密切,甚至全家受洗加入了天主教。如今虽然担任了高官,他最关心的事情却是编制《崇祯历书》,每天都窝在书房里写写算算,要不就是和钦天监那帮人交流一下讯息,除此之外再无应酬。虽然身为炙手可热的六部尚书之一,却几乎像个独来独往的隐士,和朝中任何一派都没什么冲突,也没什么特别亲密的交情。
但这回徐光启上书却是理直气壮——他为自己的学生孙元化求情。原登莱巡抚孙元化在处置山东兵变的过程中表现拙劣之极。登州失陷,莱州被围,当地官员或死或俘……要不是孙元化应对失措,原本区区一场闹粮闹饷的兵变根本达不到现在这个地步。孙元化虽然拒绝了孔有德拉他一起造反的企图,坚持返回京师,但一回北京城便被打入天牢,朝中普遍意见是此人罪该万死,就等着秋后问斩了。
但徐光启还是必须上这个折子,孙元化是他的入室弟子,跟着他一起信奉了西洋天主教的。按照当时习俗,师生关系堪比父子,现在学生进了大狱,作老师的肯定要关心一二,否则必遭风评讥刺。徐光启先前已经上过一回折子,不过没能掀起什么波浪,在内阁就被打回了。
现如今就因为钱谦益那一句话,朝廷中暗潮汹涌。老头子徐光启虽然不喜欢介入政治上那些勾心斗角,却决非没有考量之人。钱谦益那句话同样传入他的耳中,略作思量之后,这位明末第一大科学家立刻意识到:这也许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可以保住自己学生的性命。虽然也许会因此引发朝中势力的大混战,但现在也顾不得了。
于是老头子第二次上了求情折,他的要求并不高,废为庶人,流放偏远之地都没问题,只要求保住孙元化一条命。本来孙元化犯下的罪行太重,谁都怕沾上边,除了徐光启等关系密切脱不开的,旁人都是退避三舍,自然也不会为他说粀ww.I弦淮尉褪钦庋???饣兀??缧旃馄羲?ち系哪茄?菏赘ㄖ苎尤搴苡蟹潘镌??宦淼囊馑肌??镌??背跏撬?雒姹<龅H蔚抢逞哺У摹?
按理说身为首辅,举荐官吏乃是职责,其中一两个出了事情应该怪不到他身上,先前周延儒就是这么想的,便没在意孙元化的死活。不过现在,经过一番推演之后,有状元之才的周延儒已经敏锐意识到:孙案很可能牵连到自己身上,而且会成为致命弱点,必须要小心应对。所以,孙元化不能死!
于是周延儒在内阁商议时便明显表露出同情之意,当然他不会说孙案和自己有关,反正有徐光启自愿跳出来做靶子了,便口口声声都是徐公如今正为编制新法历书而呕心沥血,朝廷也应该体恤老臣云云……怎么看都是一超有人情味儿的好好先生。
首辅大人既然表态,通常下面也都会奉承,尤其是在这种敏感关头——周延儒在发言完毕之后满怀希望的看着周围,最好能像以前一样,大家哼哼哈哈一阵,一致赞同也就过去了。
然而事与愿违,次辅温体仁在咳嗽一声之后,缓缓开口了:
“孙初阳陷城失地,其罪实无可赦之处。朝中谁无父母,谁无师友,若皆以亲亲恻隐之心相论,大明朝以后还怎么制裁官员?”
声音很轻,语气也并不很强烈,但这一瞬间,在阁老们议事的厅堂内,却仿佛有雷鸣电闪——周温二人当初一个礼部尚书,一个礼部右侍郎,自两人联手搞掉当时的礼部左侍郎钱谦益,先后入阁以来便一直配合默契,无论大事小事都是步调一致,从来没有意见不和的时候,以至于民间传言说他们两人关系好的可以合穿一条裤子……自崇祯二年起,至今三年多的“和睦”形象,就在刚才那一刻,彻底打碎了。
虽然遭到反对,而且是来自莣ww.扒酌苷接选钡姆炊裕?苎尤宓共⒚挥泻芫?鹊难?樱?炊?猿鲆凰抗?蝗绱说奈⑿Γ?残碓谛睦镆丫?兴?急浮2还?酉吕矗?诟罄厦堑姆从Γ?床耪嬲?盟?蟪砸痪??
——阁臣之中竟然有将近一半人支持温体仁!周延儒汗流浃背,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位“盟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几乎挖空了自己的墙角。若非此次试探,真是连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
于是当天的内阁会议火药味儿十足,周派固然是猝不及防,温派却也是仓促上阵,并没有做好十足准备。双方谁都没能打出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漂亮仗。当会议在争吵中不了了之以后,双方各自回去,马上开始紧锣密鼓准备战争——这才是大明官僚们最为重视的战争,相比之下,什么山东兵变,陕西流寇,乃至于辽东建奴的威胁,统统都要靠边站。
而朝廷中的其他势力也必须选择自己的站队,在这种时候想要保持中立是不可能的,那会被认为是投机分子,同时遭到双方打击。
周延儒运气不错,他这次选的“防御阵地”很好——他要死保的孙元化是东林党人。自魏逆阉党覆灭后,东林党便是大明朝政治版图中的第一大势力,虽然因此而受到帝王猜忌,总是有意无意的压制它,东林党在朝野之间的人脉力量依然充足。孙元化的愚行本来在东林党内部也很不招人待见,但当事情发展到“党争”高度后,个人与事件本身如何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党派利益。
而且不知何时,有那么一句话开始在北京城里到处流传:“就算那孙元化是个王八蛋,他也是咱东林的王八蛋!”——就是在这句话的驱使下,无数东林派的御史言官们纷纷奋笔疾书,旗帜鲜明的支持首辅周大人,同时对徐老大人的舔犊情深表示赞扬。
东林党强在什么地方?正是舆论,他们这一站队,民间立刻引发反温风潮,那些书生秀才们群情激奋,众口一词的谴责温体仁别有用心。到最后竟然冒出民谣“内阁翻成ji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温)”——连ji院里都在拿次辅大人开涮了。
然而就是在这种满朝皆讽的条件下,温氏居然还在坚持,温体仁以坚持国家法度大义自居,摆出一副“虽千万人俱往矣”的悲剧英雄姿态,起先倒也打动了不少人支持他。不过中国人么,自古以来最擅长的就是抹黑英雄啦——很快的,无数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往内阁与宫中,都是揭露温某平时如何卖官鬻爵,横行不法——你这人不是个好人,肯定做不出好事。管你在孙案上是不是有道理,反正要你完蛋!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面对如此乱拳,温氏及其党羽不得不分神应对,间或反击,也找出一些对方的错失进行攻击。只是这样一来在崇祯皇帝眼中双方谁都不干净了,每天面对令人眼花缭乱的互相攻讦奏章,一向以英武自诩,却终究只有二十一岁的青年皇帝有些摸不准了,到底谁忠谁奸?朕该如何处置才不算昏君?
…………
从四月初到五月末,差不多两个月时间,大明帝国的朝廷始终处于这种“沸腾”状态,不仅仅是温派周派东林党这些“主角”,连浙党楚党等还不怎么成型的派系也都被牵入了。满朝臣僚就孙元化的生死问题吵做一团,不过话题到现在已经转变为:山东事情到底应该由谁来负责?谁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就在这双方角力的关键时刻,钱谦益的身影却又出现了——在连续拜访了数位东林大佬之后,礼部尚书徐光启再度站出来,代表东林党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嗓子:山东的事情,咱们东林惹下的麻烦,还是咱们东林收尾——我们来负责找人解决那伙叛军!
徐老头儿如此豪言壮语,一时令满朝文武失声,东林从来不以军事见长。先前还有个大学士孙承宗掌握辽东军权,但自从孙承宗因为大凌河之败去职以后,东林党人中就没什么位高权重手握精兵的的大员了。
但徐光启的道理也很足:孙元化犯了大错误,我们替他弥补过来,以此交换他一条性命,行不行?至于能不能成,那是我们的问题。要是不成,大不了连我老头子的乌纱帽一起摘了去——听起来也不是没道理。
至于徐老头儿敢于如此自信的缘故,有知道内情的也打听出几分来,居然是指望那帮刚刚投降的南海髡人去山东平叛。初次听到这消息的人都觉得是笑话奇谈,且不说海南琼州距离山东有多远,就琼州军那点人数,就算传言中的数千人马全部出动,面对十余万叛乱军,又顶个屁用?更何况,若琼州髡人蠢到连老家都不顾,倾巢而出去为朝廷火中取栗,这种傻蛋恐怕早被两广总督灭了,还轮得到钱谦益去招安?
但无论如何,徐光启的提议令朝中激斗双方都找到了下台阶。于是大家各退一步:孙元化可以暂时不杀,但他的结局如何,要看山东事变最终如何解决。
而周延儒在这种环境下也终于放下架子,找机会在某个非正式场合与钱谦益见了一面,见面之后什么废话都没说,就问了一句话:朝廷招安以后,琼州短毛要多长时间才能出兵山东?
钱某则胸有成竹,笑吟吟回应道:
“那要看朝廷的旨意有多快了,只要朝廷这边不拖时间,琼海军那里只有更快。”
——周延儒这边还能碰个面交流一下,温体仁那里对钱氏却是恨到了骨子里,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交涉。不过温体仁现在也不敢乱动——就在钱谦益放出那番要他老命的言辞后不久,在某次聚会上,居然有人企图行刺钱大才子。
钱谦益自己就一文弱书生,但他身边那些陪同人员,比如郑芝凤郑彩之流,虽然在京师这边跟着附属风雅,跟着换上一身儒衫以读书人面目示人,骨子里可是正宗海盗头子出身。人家儒生腰间配剑无非做个样子,他们的宝剑却都是开了锋了。平时哪怕就在风流快活的时候,靴子筒后面也总是绑着匕首甚至火铳的。更不用说带在身边的保镖亲兵,一个个都是厉害角色,本就是预防万一情形不对,好保着两位大爷逃回福建的。
在这帮凶人面前哪有刺客发挥余地,那几个图谋不轨之人刚刚亮出家伙,还没靠近便被火铳击毙,只是郑家人下手太狠,居然连一个活口都没留,虽然当时在场很多人都看到了行刺,但刺客是谁派来的,却一直没能查清。
人们很自然的把温体仁列为第一嫌疑犯,尽管后者大呼冤枉,赌咒发誓说自己不可能做这种事情。但在舆论方面他哪斗得过东林党,最终这顶黑锅还是结结实实扣在了次辅大人脑袋上,只气得温体仁眼前发黑,差点没吐出血来。以后和人议论,只要提到钱氏也只好噤口,以免惹火伤身。
…………
一桩桩一件件,在这大明崇祯五年的初夏时节,北京城里着实热闹无比,仿佛一场场精彩无比的大戏。无论身处其中还是袖手旁观的,都只感到目不暇接。只偶尔有几个头脑特别清醒之辈,夜深人静之时闭目沉思,方才惊觉这一切都是在那位钱大才子进京之后才发生的。
钱谦益,三年之前才被灰溜溜赶出京城的官场失败者,仅仅去过一趟琼州府,就能掀起这样一场官场大浪?这琼州府究竟有何特异之处,能让一介书生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无论有多少人为此而感到迷惑,他们都不得不接收这样一个事实:钱某人的重新崛起已经不可阻挡。大明崇祯五年,六月初六壬申,正是最热的大暑之日那一天,这数月来在京师里也是炙手可热的钱谦益终于得到了由内阁起草,天子用印的正式御诏:重新授其为礼部左侍郎,并正式任命其为朝廷招抚大使,赐御酒、金花、银缎,令其持恩旨前往海南琼州,招抚那里的海上来客。
在出京之前,天子再次于平台召见钱氏,执手殷殷嘱托,望其能尽快成事,早日为国分忧。临到最后,崇祯皇帝还向钱谦益透露了一个令他大感意外的好消息:
——等太子慈琅再大一些,到了该进学的时候,皇帝及其家人都有意想要请他担任小太子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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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九 家乡的景色
正当北京城里热热闹闹,上演着一场又一场政治活剧的时候,海南岛这边也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经济活力。
虽然朝廷招安的旨意还没正式下达,但两广地区的明朝官员,无论文臣武将,其实都早已确定:这仗肯定是打不起来啦——他们可是看见过琼海号发威的。那天这艘大铁船突入珠江口,炮轰广州城的赫赫雄姿相信已令很多人永生难忘。就算那天藏得深躲得快没能亲眼看到的,事后去珠江口两岸的几处炮台遗迹凭吊一下,也足以令其打消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原来一心主战的总督王尊德已经死了,而新到任的总督熊文灿和广州官员是一个心思——绝对不要再去招惹短毛。就算朝廷再下旨要求讨伐,他也肯定阳奉阴违。若是对方打上门来……那索性投降拉倒,反正短毛对明臣一向很宽容——海南岛上那些活蹦乱跳的“大明忠臣”在广州这边起到了极好的宣传作用。
就这样,在经历了最初的绝望,中期的惶恐,以及后期的疑惑之后,广州地区的士民官商终于还是慢慢平静下来,比起当初的琼州府,他们与海南之间毕竟隔着大海,还是很能给人以安全感的。既然大明军不敢去海上找人家的麻烦,短毛也不想进攻广州城,那么大家就相安无事罢,日子该咋过还咋过。
广州府本就是明帝国南方最为重要的经济门户,如今随着南海战事的平息,当地的经济活动又开始重新兴盛起来。而且,由于短毛的介入,甚至比从前还略有提升。
以往每年夏冬两季,在广州府都会聚集大量来自海外的商人。他们借着“朝贡”名义前来大量收购生丝瓷器等中国特产运往海外,获利巨大,这可以说是最早的“广交会”。只是前几年由于南海风云变幻,王尊德一心整军备战,又是个不太通经济的老古板,他以“预防奸细”为名严格控制流动人口,结果拥有无线电报的短毛信息传递完全不受影响,倒是本地正常经贸行为受到重大打击,交易会硬生生被中止了两年。令无数以此为生的商家船户急得跳脚。
到如今换了新总督上任,受郑家人影响,熊文灿对于海外贸易的重要性认识度总算比原来那位要高一些,而且现在反正南海上都是短毛天下,广州城也没什么好防备的了,于是今年夏天的“广交会”得以续开。商户们积攒了两年多的热情一下子尽情释放出来。五到六月间,整个广州港的贸易吞吐量大增,连带着周边港口也一起跟着繁荣。而在这其中,海南白沙港毫无疑问是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其知名度通过海商与水手们的口口相传,迅速在整个东南亚的商界传播开来……
穿越众这边,原以为赶跑了荷兰与西班牙的势力,会导致大陆沿海的对外贸易受到影响,如今才发现并非如此——原来大明帝国只对那些向它朝贡的藩属国开放市场。比如苏禄,缅甸,南掌(老挝),暹罗,琉球等小国,欧洲国家全都不在其中。因此荷兰与西班牙等国本来就无法从正常渠道获得来自明帝国的优质产品,他们只是仗着船坚炮利,威逼商船前往台湾和他们进行交易,或者直接在海上抢劫。一句话:在明帝国的贸易体系中,西洋人属于不请自来的恶客,他们本就不该是主角。
到如今这些不受欢迎的客人被琼海军赶走了;而以往非常猖獗的海盗团伙也同时一扫而空;再加上郑家那边畏惧琼海号的威势,虽然双方从来没有正式划分过地盘,但郑家船队自从琼州保卫战之后就再也不敢在两广海域收过路商船保护费,于是这一片海域上顿时变得非常“安全”起来,来来往往商船不断。
除了来自暹罗,缅甸等大明藩属国的商船外,还有许多包着白头巾的阿拉伯人——这才是东亚贸易真正的老主顾。从汉唐时期就跟华人做生意的,尽管他们买了这边的货最终目标还是倒卖给西洋人,但大多数华商还是习惯跟他们交易,有些甚至是有着上百年几辈子合作关系的老主顾。有些阿拉伯人已在中原居住多年,除了相貌差异,在语言,习惯等方面已与华人差别不大,当然,在宗教方面的信仰依然坚固——这个年代的阿拉伯人几乎都是穆斯林,没有例外。
于是最近这段时间来到琼州府的穆斯林也是大增,大市场上到处可以看见一窝一窝的小白帽子钻来钻去。他们操着一口几乎与华人毫无二致的熟练汉语讨价还价,或是拿起商品评头论足,其内行程度绝对要超过他们那些明帝国的同行。
茱莉这些日子就接待了好几拨来自阿拉伯世界的“大客户”,从前她在香港担任高级经理人的时候就跟阿拉伯人打过交道,那些来自海湾产油国家的买主历来被认为是最佳客户——他们花钱大方,很少挑三拣四,除了在信誉方面偶尔稍稍会有点小瑕疵,其它一切都很完美。
而眼前这些阿拉伯的前辈们却让茱莉险些以为自己碰上了一群温州人——精明,算计,喜欢就每一个微小细节讨价还价,唯一好处是说话算话,说到一定做到。其实茱莉自己也正是这个性子,但所谓“同性相斥”么,几轮谈判过后,她看这些阿拉伯商人就很不顺眼。
“……真受不了啊,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斤斤计较的穆斯林。”
在又一次从谈判桌上退下来之后,其实一点没吃亏的茱莉依然发出了抱怨的声音——对她来说没占到大便宜就是吃亏了。旁边正为她整理资料,顺带着帮忙泡咖啡的小秘书许春兰立即抬起头:
“既然总经理不喜欢他们,赶走就是了,本来这些人也是被广州赶出来的么。连大明都不接纳的客户,我们为什么要待如上宾?”
这小姑娘现在其实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几次茱莉不在琼州府的时候,都是由她负责维持贸易公司的日常运作,倒也干得井井有条。不过只要茱莉一回来,她总是立即收敛精明,安安心心待在人生偶像身边做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茱莉几次想安排她去别处担任个小主管什么,却都被拒绝。可以说,对于许春兰她们这一批小秘书来说,茱莉就是她们的天,如果女经理对谁不满意,小秘书们一准同仇敌忾扑上去,哪怕用牙齿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来。
面对有些过于热心的小部下,茱莉禁不住尴尬笑了笑:
“噢,不,赶走可不行,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人吸引过来呢。通过这些阿拉伯人可以联系到奥斯曼土耳其,那可是强盛堪比罗马的大帝国,市场无比广大,也就是大明那些笨蛋官僚不识货,才把这些人推到我们这些来了……”
这些阿拉伯客商之所以来到海南,很大程度上要拜大明帝国那死板的外贸政策之赐——大明朝实施所谓“堪合”制度,理论上,即使是来自藩属国的船只,也只有被明政府承认,拥有“堪合”的朝贡团才能获得在港口贸易的资格。在明嘉靖年间为了争夺进贡名额,日本的两个朝贡团还自相残杀过。虽然到后期管理松弛,入港之船只要贿赂官员就能被允许贸易,但也正是因为没有规矩,港口官员和监查太监贪得无厌,随意制定征税标准,也着实令海商们感到厌烦。
以前他们没得选,但现在不同了——基本上,只要有海商在广州码头上显露出失意或者丧气的模样,旁边就会有个闲汉子凑上来……
“诶,这位客人,广州府的货物不合您意?哦,没文书不许贸易?那有没有兴趣到琼州白沙港去看看,那里有个非常大的市场,货品比这边丰富百倍,而且也不要什么朝廷文书……远?不算远,这里往南顺风两天就到。要不信我跟您一起过去,到时候您觉得合适随便给两个赏钱就是了。”
——就这样,一批又一批在明朝官员那边碰了壁的海商报着试试看心理来到海南,当然只要他们进了白沙港,到大市场里面随便逛逛,再看到贸易公司的活招牌“水晶宫”,就没一个想走的。带他们过来的闲汉往往能得到一份不错的赏钱,再搭个便船返回广州,继续进行“带路党”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大明沿海港口的闲人们开始加入“带路党”行列,不仅仅是广州,包括福建那边月港,泉州,宁波等地也陆续有交易船动身前来海南琼州。这里除了货品丰富外,码头人员那远比明朝官员高效而实际的管理方式也令这些海商非常满意。
而琼州府也因此而几乎变成了东南亚有色人种展览会,每天都有大量各式人等登陆。港口码头不分白天黑夜总是人声鼎沸,几乎成了一座不夜城。包括王璞在内,许多明朝本地人都对此惊叹不已。但在穿越众眼里,眼下这情形却是再熟悉不过——后世任何一座城市的夜市都是如此。
“不容易啊,来到海南岛三年,总算把这里改造的有点像家乡了……虽然只有这一小块地方。”
某个晚上,当茱莉与胡雯并肩站在贸易公司的六层小楼顶上,望着码头那边一片光明时,禁不住发出如此感慨——这很可能是整个东南亚地区最为明亮的地方了。
而旁边胡雯则满怀信心的挥舞着手臂:
“现在就这么一处,但是迟早,我们会让中原大地上处处如此的,我们一定能做到!”(!) 三五十 招安(上)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咨尔等南海异客,崛起他邦,知尊中国,欣慕来同。北叩万里之关,恳求内附。情既坚于恭顺,恩可靳于柔怀。兹特赐尔等大明琼海镇军号,借琼州一府于尔养兵。龙贲芝函,袭冠裳于海表,风行卉服,固藩卫于天朝。于沿海之民久事征调,离弃本业,当加意抚绥,使其父母妻子得相完聚。是尔等之所以仰体朕意,而上答天心者也。自封以后,尔其恪奉守约,永肩一心。附近夷众,务加禁戢,毋令生事。当念臣职之应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无替款诚。祗服纶言,永尊声教。钦哉!”
——大明崇祯五年,七月十八甲寅,即公元一六三二年九月初二,小小的海南临高县城里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县城中心小广场,一座汉白玉基台上,刚刚重新回任到朝廷礼部侍郎的钱谦益正在用抑扬顿挫,满怀激情的声调念诵着他所携来的天子御诏。
在他对面,以李明远教授为首,身后徐慧,唐健,黄建成,解席,庞雨,文德嗣,赵立德,凌宁……大家纷纷按“文昭武穆”次序左右排开,以单膝跪地,低头接受大明皇帝的招安圣旨。
关于这场招安仪式,穿越众内部还闹过一场小风波,主要就是要不要下跪的问题:有人觉得这决不能接受,堂堂男子汉断不可屈膝于人;但也有人觉得既然来到古代,作为一种文化传统的体验,亲身跪接皇帝圣旨本身也是一次很有趣的经历;更多人则是抱持无所谓态度——反正对于他们来说,明朝人哪怕是刚出生的小娃娃也不知道大了多少辈去。跪跪祖先不算丢脸。
最后商议下来是采取了折衷的方式,决定用西方式的单膝跪礼,这种行礼方式比起传统的叩拜更能让现代人接受一些,而对明朝人那边也比较容易解释得通——赵立德预先去跟钱谦益的使者团那边打了个招呼,说咱们那边的传统习惯,双膝下跪只针对死人或者是灵牌墓碑,跪活人反是对别人的大不敬,到时候还请包涵一下。
对于让他重新进入朝堂起了最大作用的短毛,钱谦益现在是态度极好,连说不妨事,又很博学的指出西洋礼仪似乎也是单膝?由此还帮着说服了使者团中其他死硬派,特别是某个来自内宫的太监——大明惯例,这种事情肯定要有太监插手的。这次被派来是一位名叫曹吉祥的公公,因为据说是曹化淳的亲戚,倒也很给钱谦益面子,老钱出面劝说以后就没怎么折腾。
当然也有坚持不肯低头弯腰的,这就没办法了,无非到时候不参加这场仪式而已——比如王海阳和肖朗等几人脾气就很硬,他们从一开始就宣称自己始终对招安计划持保留意见,也不肯接受明王朝的官职,这时候当然更不可能跪到广场中央去了。此时都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热闹。但心情倒也不坏——哪怕仅仅从看热闹的角度,眼前这场仪式也着实新鲜有趣,尤其对于现代人而言。凌宁的老婆卓媛就举着一个摄像机绕场一周,仔仔细细把这“历史性”的一刻从各个角度都拍摄下来。引得几位明朝使者频频回顾,不知道那短毛女又在玩什么鬼把戏。
钱谦益倒没受影响,一板一眼把圣旨给念完了——皇帝的恩旨当然不可能写太长。之后老钱郑重其事卷起帛轴,朝着对面老李教授等那一拨短毛,以及旁边陪同的临高知县程叶高,推官王璞等人拱了拱手:
“诸位,下官幸不辱命,总算把此事给办成了。”
——天晓得,就算短毛这边给封了几个官儿,最大也不过李教授的正五品翰林学士,还不知道老爷子愿不愿去北京上任呢。更不用说旁边几个都是七品绿豆官儿,而钱谦益此刻胸前就绣着孔雀花纹,地地道道的正三品,却居然在这里自称“下官”,若是在北京城里,闹出这等大乌龙肯定被人笑话的一塌糊涂。
然而当老李教授上前从钱谦益手中接过那卷黄绸诏书时,却感觉到对方的手臂竟然在微微颤抖,委实是激动到了极处。再看看他的脸色,虽然才时隔半年多一点,如今的钱谦益比起年初来海南时可大不一样——这种差别主要就体现在气度上。上次老钱过来时一身云淡风清白布儒衫,潇洒是很潇洒的,但纯粹是靠文人气质撑起来的派头。而眼下则是朱袍玉带,通身的富贵气派。说实话,在旁人眼里他穿这身官袍未必就比当初那位白衣文士更出色,但老钱本人却是满面红光,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再联想到先前他在海南岛上。不屑于象短毛那样用劳动人民的“我”“我们”来自称,总是“吾”“吾等”如何如何,在有些不太正式的场合甚至还用过“学生”“在下”之类的江湖口吻,却唯独摆不起官架子,就连他的助手方文正周晟等人怒起来还能吼一声“本官”怎样怎样呢,老钱却始终只好以平民口吻与这边交涉……李教授也大致能理解他为何会失态了。
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对方手背以示安抚,老爷子哈哈笑道:
“是啊,对于我们双方,这都是一个崭新阶段的开始。钱大人,还有各位贵客,请……”
——广场后面就是临高县衙,此时早被改成了一个超大号的宴会场。中国人么,庆祝喜事的最佳方式就是吃,这一点无论古今都是一样。从早晨闹腾到现在,大家肚子早饿了,一听可以开席都兴高采烈就要往县衙门里冲,这时旁边却有一条尖嗓子细声细气叫道:
“等等,等等,咱家这里还有内阁文书没宣呢!”
原来是那个名叫曹吉祥的太监,眼见人群就要一哄而散,他手里捧着厚厚一叠文书急得跳脚——这才是由大明内阁签署的正式招安文书,基本按照当初双方约定那份协议来的。只不过因为里面内容太多,条款太细。当然不可能一条一条都写到皇帝圣旨中去,于是另行编制了一份文件。
——其实钱谦益的职责本来是宣读这份文书的,曹吉祥才是内宫派出来宣读圣旨的人。不过上了岛之后因为短毛那边坚决反对——人钱谦益好歹也算是历史名人,朝他跪一下也就算了,要我们朝一个太监下跪?就连最不介意的陈涛都感到难以接受,于是就临时交换了一下。
当时说好是让钱大人先宣圣旨,然后再由他宣布内阁文书。没成想刚进行到一半就散伙了,那曹吉祥自是火冒三丈,当场就想拿出天子内臣,大内公公的威风来抖上一抖,思量思量却又不大敢——这一次的使者团规模比上一次大了很多。而且大都是新人。都是看上回过来的发大财了,纷纷走门路托关系,想跟着老钱过来捞好处的。但自从天津港上船起,钱谦益就给他们做了一番思想教育,反复告诫他们,在短毛这边只能讲道理,千万不要撒泼耍赖,人家不吃这套的,玩横得只会自己倒霉。
半信半疑,等到了福建广东一带,跟当地官员一接触,才知道所谓“大捷”都是鬼话,要不是短毛对大陆没兴趣早不知道给打成什么样了,讲武力人家可比大明强悍得多,居然肯接受朝廷招安,那是天大的运气——若光一两个人这么说还当是哄人,可当地人人都这么说,那就要仔细想想了。
最后就是到地头登陆的时候,无论先前如何千叮咛万嘱咐,总有那么一两个不信邪的。上了岸就骂骂咧咧,口口声声汝等反贼杀才,朝廷肯赦免汝等已是天恩,如何还敢在爷爷们面前拿大……原想敲诈勒索一番的,没想到对面短毛兵毫不犹豫,冲上来一枪托打昏,直接丢回船上,对这边就一句话:“换个懂点礼貌的过来交涉。”
而这边负责安全保卫工作的两名锦衣卫统领,廖勇和周晟只是眨巴眨巴眼,转过头去当作没看见——说起来这次使者团人数大增,但唯独保卫人员编制被严重削减,上回还有三统领带着几十名部下,这次就廖周两个光杆司令了,连一个护卫都没带——老钱很清楚这些人派不上用场。还不如空出名额来多安排几个关系户,他以后在官场打拼,路子当然是越广越好。
所以这时候对于短毛兵的“暴行”,使者团长钱谦益也只是苦笑一下,另派一个上次来过的熟人上去把事情处理掉。然后施施然上了岸。
领导都如此做派了,其他人当然也只好夹紧尾巴登陆……念及此处,曹吉祥纵有满腹火气,也不得不憋在肚子里,只能干看着说说笑笑从他面前经过的人群,无助大叫:
“别走啊,你们短毛咋也说话不算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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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5日圣诞节,如月海要搞一个yy活动,有奖品的,详情见小说相关的通知。
希望书友们踊跃参加,我也会去的,呵呵。(!)
本节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