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流言
“喜怒无常。”顾襄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要主动和他说话。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骑马而行,一路静默无言,只有路旁密林中偶尔传来的鸟鸣。
走了半日,已近午时,见前面转弯处升起了几缕烟火,伴着高谈阔论的嘈杂人声。
两人走近,看到三拨人马散坐在路边一片空旷的野地里,正升起几堆篝火,围坐休息。
江朝欢对顾襄说道:“我们也在这休息一会儿。”便下了马,将马系在路边的树上,向其中一伙人走去。
那伙人有约摸五六个大汉,腰间皆扎着白布,嗓门粗大,显然是晋城派的人。他们正一边在火上烤着自带的干粮,一边议论着聚义会之事。
江朝欢和顾襄坐到他们旁边听了一会儿,也拿出了干粮和水壶,热络地凑上去,向那几人借火。
为首之人热情地招呼两人,先自报了家门,说他们晋城派在聚义会的入会比试中落败,此次接到慕容义的邀请,掌门派了他们几个来观会,顺便接应之前在比试中受伤,现下在雁门关养伤的兄弟。
说完后,他又问江朝欢道:“现在人人都往雁门关赶,想去凑个热闹,我瞧小兄弟和这个姑娘却是从雁门那边过来,难道你们不是去聚义会的?”
江朝欢答道:“我和师妹本来也是去参加聚义会比试,未能入选,本打算在那里等十天后观会,可家师传来消息说有急事,我们就赶紧离了雁门赶回去。”
那人露出了然的神色,故作神秘地叹了一口气,道:“那真是可惜了。你们这岂不是错过了聚义会上看谢公子展露身手的机会?”
江朝欢微微一怔,问道:“谢公子?”
那人一副看乡巴佬的眼神看着他,说道:“临安谢氏的谢公子,谢桓谢大侠的儿子,水龙吟的传人,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江朝欢心下觉得有些奇怪,谢酽在聚义会前从未行走江湖,临安谢氏也一直仰仗谢桓生前名声,怎么这人上来就说谢酽,好像他很有名气一样,便想引他说下去。
只听他说道:“有所耳闻,只是以前多听得谢大侠的故事,倒没怎么听说过谢公子。”
那人摇了摇头,觉得眼前这两人太也没有见识,于是说道:“你们居然没听说谢公子昨夜在四海客栈大战顾门巽主,将顾门妖魔小丑尽斩刀下,简直大快人心!”
听他讲到这,不仅他身边的晋城派弟子,连旁边的两伙人也都随声附和,登时响起一片赞叹喝彩。显然,他们也都听说了四海客栈之事。
只有顾襄不可思议地看向江朝欢,这又是哪里来的传言?
那人看顾襄与江朝欢皆是一脸惊异,像是真不知道,又细细讲道:“顾门巽主你们总听说过吧,传说中“巽主旗出,生者皆无”的四主之一,做尽了恶事,尚未逢敌手。”
“昨夜晋阳城中,四海客栈,就是这个巽主带着十六杀,将那客栈围了起来,放话说客栈里的人一个不留。”
江朝欢点点头,心道这倒是不假。那人接着说道:“这时谢公子拿起单刀,使出家传的水龙吟,就与那巽主斗了起来。”
“那巽主虽然老练狠毒,但与谢公子的绝世刀法比起,还是不值一提,历经整整一夜,谢公子将那巽主和他的手下杀个片甲不留。”
“谢公子不仅救了整个客栈之人的性命,还一举除去了顾门巽主这一大魔头。他那水龙吟已经出神入化,又和谢大侠一样义薄云天,实在是英雄出少年,虎父无犬子,看来我们武林正道铲除顾门,指日可待!”
听了他充满激情的讲述,顾襄与江朝欢一脸木然,唯有点头附和。
那人又补充道:“对了,一周前在雁门关,谢公子就杀了数十顾门走狗,救下了丐帮弟子,可见他行侠仗义,侠肝义胆,这聚义会的头筹,非谢公子莫属!”
顾襄一边跟着他赞叹,一边心中想道“这谢酽救的是顾门巽主,杀的却是慕容义的手下,这些人还津津乐道,实在可笑。”
那边江朝欢却先叹了一声,便道:“我和师妹急着赶回去,倒错失了这看谢公子大显身手的机会,只是我临走时听说少林的师父在聚义庄遇害,不知这聚义会可还能如期举行?”
那人闻言愣了一下,说道:“虽然现在都说是慕容庄主杀了那少林师父,但那不是还有一个师父跑掉了吗?等找到他,真相大白,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江朝欢默默点头,看来长清的下落还是没人知道,眼见就要到潞州了,不知还能不能找到他。
待众人吃了干粮,熄了篝火,都准备再次出发,于是两人辞别晋城派几人,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走了一阵,顾襄忍不住问江朝欢:“这昨夜才发生的事,虽都在山西境内,传的也未免太快了吧。”
江朝欢淡淡地说道:“多半是慕容义。”
顾襄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昨夜客栈里的人都知道不是谢酽杀了那个假巽主,若不是谢酽自己吹嘘宣扬,那就只能是慕容义了。”
顾襄沉吟道:“慕容义一面让慕容褒因救下谢酽,将他拖住,留在晋阳,一面又散布谢酽的美名。难道是想创造机会,让两人独处,让谢酽做自己的女婿?这就是他的阴谋?”
江朝欢听了这话,不由惊叹于顾襄的想象力。只是他虽然觉得慕容义不可能是为了做谢酽的泰山岳父,才布下这些局,却也确然是每一招,每一步,都针对谢酽。
而他苦心孤诣地设局使慕容褒因救谢酽,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女儿受伤,又为谢酽大肆宣扬他的侠义名声,倒不像是在害他,反而是在帮他?
那么他到底在谢酽身上谋划什么?少林两人一死一失踪是怎么回事?聚义庄建筑园林的古怪之处又作何解释?
两人又陷入了沉思,一路静默。
行了半天,终于到了潞州境内。进了潞州城,天尚未全黑,只见街巷上尽是往来行走的江湖中人,可见也多是来聚义会途中歇脚的。
稍作打听,便问到了少林净虚掌门借住在城南的青龙寺,两人也不盘桓,径往城南行去。
十六.少林
到了城南青龙寺,江朝欢递了名帖,两人便立在院外等候。
二人随意地打量起这寺庙,只见寺庙周围皆是往来香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想来这庙里供奉颇多。
看来虽然少林掌门借住在这里,也没有驱赶散客,显然符合净虚掌门一贯的低调。
足足等了一刻,院门才重新开启。刚才替两人通传的小弟子走了出来,怒视着两人,还未说话,眼圈先红了。
顾襄看他这样不解何意,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不由问道:“小师父这是怎么了?”
那小和尚瞪了她一眼,说道:“你们害死了长镜师兄,居然还敢来?”
江朝欢心念一转,明白过来,少林这些人显然真的相信了慕容义杀长镜的流言。而看到名帖,便将他们也归为慕容义的同伙。
只是这不过流言蜚语,又没有真凭实据,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肯定。
便道:“不知净虚掌门可愿见我们?我们自会当面解释清楚。”
“掌门不会见你们的。除非慕容义亲自来。”那小和尚立刻回答。
江朝欢还待再说,顾襄却已不耐烦,一把推开那小和尚,便径自闯进院内,江朝欢只好跟了上去。
一进院门,立时便有数十少林弟子将两人围住,其中一人说道:“两位施主若是进香,请去庙中。后院是掌门方丈休息之处,恕不接待外客。”
江朝欢客气地说道:“在下刚刚递了名帖,只是掌门方丈可能有些误会,还劳烦师父再替我们通传一次。”
那人回道:“慕容施主犯下滔天罪行,却只派了两个后生来解释,未免也太不把我们少林放在眼里。掌门说了不见,还请两位速速离开,不要再做纠缠。”
顾襄道:“你们怎么就认定是慕容义做的了?我今天还偏要见净虚问个清楚!”
说着便一把抽出剑来,刺向拦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和尚,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本能地抬手挡格,江朝欢一掌击向剑身,剑就偏了几分,在那和尚臂上浅浅划了道口子。
眼见聚义会比试那日的事又要重演,江朝欢心里暗叹一口气,后悔来之前没有好好嘱咐顾襄。
他只好趁顾襄又发难前先行下手,一个虚招挥向她胸口,顾襄侧身闪避,他则趁势抢步向前,切向顾襄手腕,一把夺了她的剑。
顾襄眼中怒火喷薄欲出,待要夺回,却见少林诸人逼近,将二人团团围住,结成了罗汉阵。
原来这少林诸人本就为长镜之死深恨聚义庄,若非掌门之命,早就要教训二人报仇,顾襄又出手伤人,更是恨极。
那为首的和尚说道:“这位施主在我少林滋事伤人,小僧少不得领教一二。”
于是众僧持棍结阵,这罗汉阵流动如行云流水,静止如山岳大川,一旦将人困在里面,就如重峦叠嶂,极难突围。
只见先头五人结成一组,率先攻来,江朝欢对顾襄说道:“不要伤人。”二人便同踏起千面阵,以剑鞘阻隔长棍,脚下步伐不停。
这千面阵本就适合以少对多,此时二人对这罗汉阵,正可发挥所长。且两方皆非搏命相斗,此刻倒像是演阵拆招。
不一会儿,罗汉阵已变了三次阵形,二人这千面阵也走了一遍,双方却僵持在那里,少林既无法捉住两人,两人也不能闯出去。
只见那少林为首之人向震位迈出一步,一棍扫向二人下盘,江朝欢心下一动,不退反迎,剑鞘指向那人面门,那人动作一滞,江朝欢趁机旋身到那人左侧,一掌挥向他肋下,与此同时,顾襄踏出巽位,虚晃一招,随即劈手将那人长棍夺下。
江朝欢有些意外地看向顾襄,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配合自己。同时暗叹千面阵千般变化,制敌先机,果然是世上少有的诡妙阵法。
却说那边罗汉阵瞬时破了一个口,二人趁势袭向身后两个和尚,将这一组五人制住,又依着千面阵法而动,不一时已快踏到最外一圈,这时,却听前面传来一声“收阵”。
少林诸人听到,立刻放下长棍退至两边。
江朝欢与顾襄抬头看向来人。
只见那人头戴灰帽,一身布衣,花白长须,面容慈祥,想必正是少林当代掌门净虚方丈。
净虚方丈从屋前台阶上缓缓走下,身后跟着一个青年弟子。
江朝欢与顾襄不敢置信地一再打量那弟子,宽宽的额头,稍厚的嘴唇,鼻头略塌,身量微丰,竟然是那失踪两日,遍寻不得的长清。
此刻长清垂着头,也不看两人,只是看行动好像也没受什么伤的样子。
江朝欢刚想开口,净虚方丈却先问道:“两位施主擅闯佛门,不知是慕容施主什么人?”
适才观两人破罗汉阵,净虚心中已有些诧异,不知两人是什么来头。
虽然那些只是少林第三代长字辈弟子,所结的也只是小罗汉阵,但当世还未有几人能不动兵刃,不出一刻便破,何况两人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年纪,使出的又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千面阵法。
江朝欢施了一礼,答道:“晚辈二人本是聚义会的入会人,长镜师父之事也算亲历者。奉慕容庄主之托,护慕容小姐来向方丈解释请罪,可慕容小姐在晋阳遇刺受伤,我二人便代为效劳。”
“你们与慕容施主既非亲眷,又非臣属,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也算不付所托了。既然两位施主也是侠义心肠,擅闯少林伤人,老衲也既往不咎。你们走吧。”净虚方丈还礼说道。
“净虚方丈既然在得知长镜师父的消息后,还在潞州盘桓两日不走,想必也是在等慕容庄主前来解释,那为何不听晚辈一言?”江朝欢说道。
净虚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说道:“老衲要的,是慕容庄主亲自前来,若是他不来,待聚义会后,老衲也会去雁门关找他要个解释。”
“敢问方丈可是认定了慕容庄主就是凶手?”
“是与不是,老衲心中已经有数,待聚义会后自有定论。”
“可是长清师父看到了凶手?”江朝欢转而看向长清。
长清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瞪得血红,狠狠地盯着江朝欢,待要开口,却被净虚抬手制止,净虚只是答道:“没有。”
“就算是亲眼所见,也未必便是事实,何况还未曾看到?”江朝欢回视着长清,毫不退让。
“那这个呢?还不足以说明凶手吗?”长清终于再也忍不住愤怒,不顾净虚制止,从怀中掏出一物,展示在众人面前。
十七.忆夜
那长清手里紧紧攥着的,却是一块花生大小的刀坠,通体碧绿,晶莹剔透,上面还系着银丝穗子。
江朝欢和顾襄不免大吃一惊,这刀坠确实是慕容义佩戴过的,只是......
长清带着怒意的目光在两人的面上扫视,看到他们愕然的表情,冷冷地说道:“这个刀坠,你们也见过,的确是慕容义的吧。”
江朝欢沉吟了一会儿,却答道:“曾经是。”
长清满意地点点头,他以为江朝欢所说的曾经是,是指现在在他手里。
于是他狠狠地开口:“既然你们也承认这是慕容义的,那他就是杀了我师兄的凶手!”
江朝欢不动声色地答道:“不知长清师父为何如此肯定,若慕容庄主是凶手,那长清师父怎么会从庄中逃脱?还请长清师父将那日夜间的事说出来,也好叫大家心服口服。”
长清正待开口,到底记着净虚方丈不让他说出去的嘱托,询问地看向净虚。
一直未曾说话的净虚方丈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此事事关慕容庄主声誉和聚义会召开,老衲本不想因此事误了来参加聚义会的众多英雄,打算等聚义会后再公之于众,但你们既然穷追不舍,此事也再瞒不下去了。”
于是他对长清说道:“将那天夜里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吧。”
长清回了个“是”,便开始讲道:“那天夜里我在师兄房里,与师兄打坐参禅。到了半夜,我突然有了个疑惑。”
“我问师兄,《六祖坛经》中说“若大乘人,若最上乘人,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常观照,故不假文字”,既是教人不立文字,又为何会著述坛经,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顾襄与江朝欢对视一眼,皆有些莫名。
长清接着说道:“师兄听了,告诉我说,这不立文字的本意并非完全不著书立说,而是告诉弟子们在学习经文时不拘泥于文字的表意,更要突破语言文字本身,去领略文字背后所蕴含和承载的道理。”
“见我还有些懵懂,师兄叫我去房里取出《六祖坛经》来看。于是我就回了自己房里找书。”
“我刚回房里,还没来得及点上油灯,就听到隔壁墙上传来了两长一短三声敲击。这是我和师兄传递消息的暗号,我知道这是有危险,叫我不要动的意思,当即便呆在那里,不敢点灯也不敢发声。”
“我只能站在黑暗里仔细听隔壁的声音,可却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能听到窗外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讲得细致入微,不仅在场的少林弟子都感同身受,这回连顾襄也听了进去,仿佛自己也置身那晚长清黑漆漆的房里。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也忍不了了,于是我试探着在墙上敲了两下,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回应。我心里觉得不好,走到门口,朝门外观察了许久,确认没有人才出来,又小心翼翼地走向师兄房间。”他接着说道。
“看到师兄的房门和我走时一样紧紧关着,我本来松了一口气,还道师兄睡着了。可我敲了半天门,师兄也没反应,我只好推开门走了进去。”
说到这,他的脸上浮起了深深的悲恸,眼里的怒火喷薄欲出,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看到师兄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窗下的蒲团上,只是,他的胸口全是血,胸前有一处伤口,头也垂了下来。”
他怒视着江朝欢与顾襄,好像已经将他们归于凶手同伙。
那长清又说道:“我心里一沉,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那是我自小一同长大,视之为长兄的师哥…我几乎没法挪动步子,好久好久,我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他...已经没了气。我这时只想着赶紧喊人来,凶手应该还没跑远。”
顾襄不禁问道:“那你为什么没喊人呢?”
“因为这个!”长清看了顾襄一眼,举起了手中的刀坠。
“我刚站起身,却看到蒲团下半露着一块玉,我捡起来看,突然想到,这个刀坠,正是慕容义在聚义会比试那天戴在身上的。”
“我当时只觉得很可怕,杀了师兄的人正是这聚义庄的庄主,那我如果喊叫出去,岂不是也要被他灭口。于是,我只想赶快离开聚义庄。我拿了这个刀坠,也不敢再耽搁,行李都没收拾,就连夜从庄中逃走了。”
“跑出了聚义庄,我自然要来找掌门方丈,于是,我一路隐姓埋名,尽拣着小路走,一直到今天早上,终于到了潞州。”
听完了他的讲述,少林弟子脸上都现出了悲愤的神色。净虚也闭目合十,缓缓摇头。
长镜是少林第三代长字辈弟子中的翘楚,不仅武功出众,而且人品端方,友爱师兄弟,无论谁有困惑难处找他,他都会全力帮忙。
此次少林派出他和长清参加聚义会,本非争夺聚义令之意,不过是慕容义盛情相邀,又兼为历练后辈,才选派两人而去。
可此番还未等聚义会召开,长镜便在庄中遇害,凶手又是庄主慕容义,叫他们怎能不恨?
只是江朝欢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向长清问道:“从昨日起,江湖上便有慕容义杀害长镜师父的流言,可是长清师父说出去的?”
长清咬牙道:“我这一路隐藏行踪,生怕慕容义派人追杀,不叫人认出我还来不及,怎么会随便和别人说起这些?”
又道:“今天到了青龙寺,掌门方丈更是嘱咐我不可说出那晚之事,你也未免太小瞧我们少林了。”
的确,少林历来低调宽容,即便真是确认了凶手,也不会随便散播流言,毁人声名。而净虚方丈更是为了聚义会,要忍到会后再追究长镜之事,倒也令人钦服。
听了这话,江朝欢相信他不至于说谎,那么这流言从何而来?
他将这几日的事细细思索,先是长镜遇害,长清失踪,流言乍起,四人出关,晋阳遇刺,谢酽留守......而那刀坠......他突然抓住了什么,也许,这流言也是慕容义散布的?
不惜先自污声名,自毁声誉,慕容义到底想做什么?他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十八.说服
“两位施主已经知道了当夜之事。”净虚方丈开口打破了场中寂静,“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此事也不会传出去,两位还可以速速离开,一切尽待聚义会后再议。”
江朝欢听了,却反而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在下此行,是受慕容庄主之托向方丈解释,并请方丈前往雁门与会。现在解释也不必了,只能请方丈和在下同去聚义会。”
那长清闻言更是激愤,只觉此人太过无礼,自己已经步步退让,他却不依不饶,看向净虚,却见他仍是平和神色。
“少林本是方外之地,避世深居。派出两位弟子去参加聚义会已经是老衲一大错,这聚义会少林是绝不会再去了。”净虚方丈说道,同时做出送客的架势。
“长清师父并未亲眼目睹慕容庄主行凶,仅凭一块玉佩推断,算不得确凿证据。此案仍疑点重重:一则,慕容庄主与少林素无仇怨,有何动机要杀害贵派参会人?二则,慕容庄主武功平平,就算杀人又何必亲自前往?另派杀手岂不是更加妥当?三则,聚义庄机关重重,若是有心阻拦,长清师父如何逃得出去?方丈难道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找出真正的凶手,为长镜报仇雪恨吗?”江朝欢说道。
“何况,方丈是好心为慕容庄主声名着想,只是现在江湖上已经传遍凶手是慕容庄主的流言,若方丈仍旧退避,只会让流言愈演愈烈,一样影响聚义会召开。”
“所以,不如请方丈一同去雁门,见了慕容庄主当面对质,事情真相自会水落石出。若慕容庄主真是凶手,可以早些将他罪名公之于众,以免他再行凶害人。若凶手另有其人,也好还慕容庄主清白,不致令真凶逍遥法外。”
顾襄有些不解地看向江朝欢,不知他为什么不说那刀坠之事。却见他余光隐隐瞥向自己,含制止之意。
净虚方丈听了这一番话,却沉吟半晌,终于答应了,“施主言之有理,是老衲眼光狭隘了。今日天色已晚,还请两位施主在寺中暂住一宿,明日一早,老衲与两位出发去雁门。”
随即便有知客僧引着两人去客房,而这一路上,少林众僧看着两人的眼光都隐含怒气。
他们也是适才才听到长清所讲,方知长镜遇害经过,二人此前又擅闯院门伤人,更是心中暗恨。只是两人对他们的怒气毫不在意,仍是悠然观察一路景色。
到了客房,这客房在净虚等人所居的内院东侧,中间隔着一片竹林,十分幽静。
顾襄随着江朝欢进了他的房里,迫不及待地问他:“你为什么不余遗力地当慕容义的说客,非要请净虚去聚义会?”
江朝欢把长剑放在桌上,又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幽幽说道:“少林是武林龙头,正道之首,若缺了少林的参与,慕容义的谋划岂不是失色许多?”
顾襄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出那刀坠的事?”
“还是那句话,我们现在要配合慕容义,让他的戏按照他自己的剧本演下去,才能看到他最后的目的。”
顾襄还是有些不解,说道:“可是慕容义的计划里,我们已经死了。”
江朝欢眼中闪过一道冷光,讥讽地看着顾襄,“计划不是死的。世事难测,计划自然也要随着现实的发展而变。何况,”他冷笑一声。
“慕容义也没指望一举便能除掉我们。他若是不知道我们是谁,还可能有这种想法。但他明知我们是顾门的人,就算不知道我们具体的身份,也不会如此小觑顾门,以为凭借精龙爪一人,就能确保杀掉我们。”
顾襄更觉迷茫,看向江朝欢,见他又说道:“所以,他真正的目的,还在谢酽身上。”
“而我们,死了最好,若是没死,与他相互制衡,也不会把他的秘密说出去,甚至他可能料到了,我们还会尽力配合他,继续扮演聚义会入会人的角色。”
“那他就不怕我们直接杀了他,或把他顾门七十二洞主之一的身份说出去吗?”顾襄问道。
“我们若想杀他,一早便杀了。但我们潜入聚义会,他就能猜到我们还为聚义令而来。所以,在聚义会召开之前,我们只能做他的座上宾,确保他安然无恙,继续做世人眼中天下第一庄的庄主。”
顾襄只觉慕容义的心思实在可怕,心里已经把他千刀万剐,转而心下又想到了什么,向江朝欢说道:“你说他真正的目的在于谢酽,那他是想要谢酽怎样?”
江朝欢沉吟道:“目前来看,应该是想构陷他于不义。只是我觉得,还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想到刀坠一事,顾襄也点头认同。她将这几日的事思索了一番,发现还是没抓到什么线索,于是放弃了思考。
接着,她最后问江朝欢道:“那此后几日,我们就只能配合慕容义的谋划了吗?”她的心中仍有些不忿。
“我们的身份在慕容义那里是明,在其他人眼中还是暗,所以我们可以接近谢酽,从旁窥探。而聚义庄由小缙在暗处监视筹谋,更为合适。”
他接着说道:“刚才小缙传讯,说慕容忠鬼鬼祟祟地离开了聚义庄,往晋阳方向去。我们不妨也先去晋阳寻谢酽他们,看看慕容义又搞什么鬼。”
顾襄也觉有理,于是两人便决定明日使计宿在晋阳,与谢酽两人汇合。只是,还要长清先不要再说出刀坠之事。
计议已定,顾襄便回了自己房里。
默然半晌,放下茶杯,江朝欢拿了剑,起身走出房门。
信步走到屋前竹林,只见这竹林窄窄一片,尚未从冬日中复苏,只有灰绿的竹身,在日落时分的昏暗光影下覆上了一层金黄,却也别有一分韵味。
前面的内院中隐隐传来诵经之声,看来是少林诸人在做晚课。西侧寺庙里仍是人声鼎沸,香火缭绕。这一墙之隔,便是人间烟火与隐世僧侣之别,世间之事,本就无数选择。
眼见谢酽陷入漩涡中心,不知慕容义在他身上图谋何所,自己却坐视旁观,甚至推波助澜。嵇无风兄妹也陷入险境,却仍懵懂不知,他的心底有些烦躁。
合上眼眸,江朝欢的眼前又出现了零零碎碎,揉进心中的往日片段。
只是那些记忆太过遥不可及,恍如梦里,甚至让他觉得可能是虚幻的想象。
只有进入顾门后的十二年,才真真切切的浮现在眼前。
双手早已沾满鲜血,他心里对谢酽,嵇无风......所有人的最后一丝情绪烟消云散。
为了那个在心底埋藏了无数个日夜的目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包括自己。为此一事,不死不休。
十九.重逢
第二日清早,净虚方丈便携随同的弟子从青龙寺出发,与江朝欢二人同往雁门。
一路上,少林诸人都远避江,顾二人,可见是因长镜之死迁怒,两人也自觉地远远跟在众人后面,隔开一大段距离。
行了不到半日,顾襄听到一声低沉急促的短笛,于是与江朝欢闪身到路旁的林子中。
一个灰衣人钻出,朝二人行礼,正是小缙的手下。那人将一个小竹筒交给顾襄,便飞快地闪身离去了。
打开竹筒,拿出里面的纸条,大略地扫视一眼,二人便又回路上,少林诸人也并未察觉。
顾襄一面走,一面说道:“慕容义在采买火药,这几日正往庄中暗中运送。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
“火药。”江朝欢听了,心里反复思索,若说他是想利用火药,在聚义会上炸死与会之人,倒也是一种可能。
只是这种手段风险太大,又难以控制结果。如果埋火药的量太大,不仅容易被人发现,他自己在场也难独善其身。如果火药量小,也做不到将众人一网打尽。
慕容义费心筹谋许久,应该会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而且,仅凭火药,也无法解释聚义庄建筑的诡异之处。
正想着,前面少林诸人已停了下来,纷纷下马,走到路旁一块空地休息。
二人也随着坐到空地的凸石上,与少林诸人占据两头。刚一坐下,便见净虚掌门遥遥地朝二人这边走来。
两人立起身来,与净虚见礼,净虚也合十致意,和善客气地问道:“两位施主本是侠义心肠,替慕容庄主送信,老衲但有得罪怠慢之处,还请两位海涵。”
江朝欢也露出晚辈应有的恭敬神色,回道:“方丈与贵派弟子对长镜师父一片拳拳之心,在下十分理解,绝不敢怪。”
“只是在下两位微不足道,慕容小姐却因此在晋阳受伤,与临安谢氏的谢公子尚在晋阳休养,不知可否我们晚间到晋阳,寻得两位一道,也可略为照应。”江朝欢又说道。
依照众人脚程,差不多傍晚会到晋阳,在晋阳借住一宿,本就合情合理,何况慕容褒因确是为来少林受伤,接上她同行照料,也属情理之中。净虚自然便顺势答应了。
这时,一直远远听着的长清走过来,向两人问道:“临安谢氏的谢公子,可是前日在四海客栈诛杀顾门巽主的谢酽?”
长清虽在聚义庄就已认识谢酽,但他还是不敢相信那个不到二十的青年就能斩杀巽主。然而临安谢氏确实就只有那一个谢公子,他不免发出疑问。
江朝欢答道:“正是。谢公子的水龙吟浩气磅礴,实在令我等望尘莫及。”
净虚方丈显然也听说过这一传闻,此刻听到江朝欢证实,不由心生感佩。
巽主横行武林,滥杀无辜,残虐成性,手段歹毒,绝踪斩影之名令人闻之胆寒,恶名甚至超过四主其余三人,多年来却没人能奈何得了,甚至没人能从他手中生还。
而今巽主竟被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一举击杀,谢酽自然名声大噪,一时武林中南嵇北谢的名头更盛。
净虚也叹道:“老衲也曾有幸见过谢桓谢大侠,却没想到谢公子能继承先人遗风,小小年纪便除掉顾门一大魔头,教老衲自愧不如啊。”
那长清本来听说要去寻慕容褒因,还有些不愿,此刻听得净虚褒奖谢酽,也觉此人少年英雄,愿意赶去与他一道同行。
这时,江朝欢看了顾襄一眼,顾襄会意地说道:“只是慕容小姐伤势未愈,心思又重,还请长清师父先不要说出那晚之事,免得慕容小姐心绪不佳,忧思更甚。”
净虚方丈也点头看向长清:“那晚之事一路不要再提,还等到了聚义庄再行商榷。”
见事情发展一如预期,两人心中也稍感踏实。
于是众人休息片刻,又重新上路。
一路无话,转眼到了日落时分,已至晋阳。
这回江朝欢与顾襄走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往四海客栈而去。
进了城,只觉晋阳比起前日更为热闹。走在路上,耳边充斥的皆是“谢公子刀斩巽主”“临安谢氏大战顾门”“水龙吟重出江湖”......
江朝欢暗暗叹息,慕容义这一招捧杀实在厉害。只是不知这声名鹊起之后,从云端坠下,谢酽可能承受得住?
心底最深处有个声音,叫他告诉谢酽,制止这一切。他的手狠狠地抓住佩剑,剑鞘的雕镂印在指间,他努力将这一丝想法压下。
任何人,都不能影响他的计划。
顾襄感觉到旁边的人有些奇怪,转头看向他,这时,却听一个激动的声音钻入耳中:“江公子,林姑娘,居然是你们!”
随即一个人影莽撞地拨开人流扑上来,一把抓住江朝欢的胳膊,一脸喜色,竟是本该在聚义庄的嵇无风。
江朝欢拂下他的手,朝他身后看去,果然见到嵇盈风追上来,嵇盈风朝他微微致意,便将目光移开。
嵇无风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欢快地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他讲道,自己在谢酽四人走了之后,就觉得心里惴惴不安,于是那天晚上偷偷溜出了聚义庄,想来找他们。
不想嵇盈风一直暗中盯着他,很快便追了上来。嵇盈风知道兄长虽然没心没肺,脾气和软,却十分执拗,认准的事绝不放弃。她清楚想劝嵇无风回去是不可能,只得跟着他一路往潞州而去。
谁知路上两人听说了四海客栈之事,便又折返回晋阳,寻谢酽二人,也是昨日晚间才到。
见到谢酽与慕容褒因,两人也放了心,便也在四海客栈住下。谢酽整日照顾慕容褒因,无暇他顾,嵇无风觉得无聊,便来街上闲逛,嵇盈风自然跟着他,不想遇到了江朝欢二人。
嵇无风又问道:“你们不是去潞州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可是请到了少林掌门?”说着向二人身侧打量,才看到被人流挤散的净虚一行人。
于是江朝欢替他二人引见,净虚方丈听到他是广陵嵇氏的后人,也不免惊讶。想到南嵇北谢,声名并立,谢酽如此了得,嵇无风自然也不容小觑,便也客套着称赞了嵇无风几句。
嵇无风被他夸地极为惶恐,一面连连摆手,一面解释说自己不会武功,结果少林诸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他只好不再说话。
众人边走边说,终于到了四海客栈。
从门口看去,只见这前日刚遭大战的客栈非但没有生意冷清,反倒人声鼎沸,宾客盈门。江朝欢有些意外地看了嵇无风一眼。
二十.再遇
嵇无风解释道:“自从巽主之事传开后,这客栈就来了好多人,说想看酽弟风采,只是这些人不知道,巽主明明是......”
江朝欢咳了一声,制止的眼神看向他,嵇无风只得住了口。
嵇无风心里有些不明白,谢酽明明说是他们杀了巽主,为何江湖上人人都说是谢酽?他们两人又毫不在意,甚至不让自己说出来?
想不明白,嵇无风索性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于是引着一行人进了客栈落座,又去楼上客房请谢酽下来。
少顷,只见谢酽从楼梯上缓缓走下,还有礼地扶着一旁的慕容褒因。
两日不见,慕容褒因的面色已经好了许多,也能下床走路了,只是眼里的神色更为忧郁,好像覆上了一层薄雾,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走到诸人面前,慕容褒因一眼就看到了混坐在少林众人之间的长清,心里一震,身子不由摇晃了一下,谢酽关切地看了她一眼,她勉强扯起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
看到她这副样子,长清和少林诸人只觉她是心虚,心里更认定了慕容义的罪行,于是回给她的目光也不是那么友好。
而看到江朝欢与顾襄显然是找到了长清,也请来了净虚方丈,谢酽感激地看了二人一眼。
随后,谢酽与净虚方丈等人见礼,便想开口问长清那晚发生的事情,却又见一旁慕容褒因面色不好,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问。
嵇无风却忍耐不得,这就问向长清:“长清师父,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长镜师父是谁害死的?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长清看向净虚,净虚替他答道:“事情真相未明,现在说还为时过早。等到了聚义庄,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嵇无风与谢酽都觉有些奇怪,这人证都在这了,怎么还说真相未明?难不成真是慕容义,所以当着慕容褒因的面才不好说。
众人都各怀心思,一时气氛有些沉默,江朝欢这时却看向慕容褒因,问道:“不知慕容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句关切,慕容褒因却垂下目光,似乎不敢与他对视,只客套地答了一句:“我已经好了许多了,明日就可与诸位一同启程回雁门。”
“可我看慕容小姐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这几日有什么不快发生?”顾襄也勾起一边嘴角,笑看着慕容褒因。
慕容褒因向谢酽身边靠了靠,答道:“多谢林姑娘关心,这两日仰赖谢公子照料,我已经没事了。”只是她的手心微微发抖,显然不是没事。
谢酽也察觉到了身边之人不对,便体贴地替她向众人告罪,又扶着她回了房间。
看着她上床安置好,又为她倒了一杯茶,谢酽便要下楼应付众人。
“谢公子。”慕容褒因却突然开口唤住了他。
“怎么了?”谢酽回头关切地看她。
“如果...如果有人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会怎么办?”慕容褒因定定地看着他。
谢酽有些奇怪:“是有人为难你吗?是谁,楼下的那些人你不必理会就是。”
慕容褒因缓缓摇头:“人总有些时候,身不由己,虽然这并不是犯错的借口。”
听了这话,谢酽更是一头雾水,他走回慕容褒因的床边,耐心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还是在担心令尊的事?我相信清者自清,待回去后,令尊自会洗脱污名。”
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慕容褒因阖上了双目:“多谢安慰,我有些累了。”
谢酽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以为她是生气了,可他向来不会痴缠哄人,呆了半晌,也只能说道:“那你早些休息吧。若是有事,就去隔壁叫我。”
听到谢酽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慕容褒因终于转过头来。
只是她那含愁见雾的眼中,第一次凝结出露水,泪痕红邑,鲛绡已透。
她从枕下摸出一把短柄小刀,刀鞘上用金子雕镂着略有些俗气的,凤穿牡丹的图案,是昨日谢酽买给她防身的。
不同于一般的双刃匕首,这小刀弯弯,只开一刃,活脱脱是谢酽那厚重长刀的缩小版。不知道他挑了多久才找到这个,回来时一脸的得意。
慕容褒因的手缓缓抚过这小刀,重又阖上了眼眸。
却说谢酽下楼后,回到众人之间。少林中便有人急不可待地叫他讲述那晚斩杀巽主的经过,好教他们开开眼界。
谢酽这些日子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只是他一门心思在慕容褒因身上,也没心情理会。
因而他只向嵇无风兄妹讲述了那晚的事,此刻,见少林的人也以为是他杀了巽主,不免要解释一番。
于是他说道:“那晚巽主带了手下,和十六杀中的一半围住了这客栈,我与那巽主过了百余招,渐渐支持不住,还是......”
“还是谢公子的水龙吟厉害,愈到险境愈为强劲,终于一击即中,立斩魔头。”江朝欢有些无礼地打断他,替他说下去。
谢酽不解地看向他,却见他并没看自己,仍旧冷漠地扫视着少林诸人。只是谢酽莫名地觉得他不管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也就不再反驳解释。
待众人都用过了饭,净虚方丈首先回到楼上客房,少林弟子也随之而去。这边江朝欢与顾襄正要上楼,谢酽却说道:“江公子留步。”
江朝欢冷冷地看着他:“谢公子有事?”
谢酽说道:“在下有一件事情想请教江公子,还有几件事情未来得及向你道谢。不会耽搁太久。”
让顾襄先行回房,江朝欢重新坐下,这时桌边只剩下谢酽与嵇无风两人。
谢酽首先起身一揖,说道:“聚义庄那晚,江公子一席话打破了困住在下十几年的桎梧,气与意,今与古,方得分明,在下还未感谢江公子指教。”
江朝欢只是客气地回礼,谢酽又道:“只是在下不明白,江公子与在下素不相识,为何要点拨在下?”
“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理由。”江朝欢淡淡地说道。
“可是江公子做事,一向需要理由,不是吗?”谢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是本能地脱口而出。
江朝欢冰冷的目光看向他,不带一点温度:“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是挑战。”
眼里的寒意逼近谢酽,他缓缓说道:“对手变得愈强,才愈有趣味。”
二十一.走水
“对手?”谢酽一时有些怔忡。
嵇无风却在旁说道:“你是说聚义会?”
江朝欢颔首不语,嵇无风问道:“聚义令有那么重要吗?你很想得到它?”
谢酽与嵇无风对聚义令都没有多大的渴望。
谢酽只是离家后听说聚义会一事,便想来历练自己,增长见识。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不用借助三庄十二堡的力量,也早晚能铲除顾门,为父报仇。
嵇无风更是只为父命而来,能靠着谢酽和嵇盈风通过比试入会,他已经很意外了,并不会不自量力地奢求夺得聚义令。
只是江朝欢看向二人,“毕竟是家师遗命,我只能竭尽全力。”他的面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谢酽点点头,又道:“找到长清师父,请来净虚掌门,也多谢你和林姑娘了。”
“不必谢我,我做这些只为了自己。还有,长清师父也不是我找到的。”江朝欢收起笑容,冷淡地答道。
若是换做旁人,谢酽也许会觉得他不识好歹,不知礼数。
只是那天晚上江朝欢点拨他的水龙吟,前日客栈里两人又联手对敌,谢酽心里早对他生了亲近之意,此时也不以为忤,又问道:“巽主是被江公子和林姑娘诛杀,为什么却不让我说?”
“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只是机械地接受、又传播流言,真相对于他们而言,重要吗?”
随后,未等谢酽再说话,他又开口道:“如果谢公子还想问的是长镜之死,恕在下无可奉告。”
语毕,他起身欲走。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嵇无风突然在后面叫住他,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虽然现在找到了长清师父,也很快要回聚义庄了,可这几天的事情里面总像是隐藏着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嵇无风努力地描述着他心里奇怪的感觉,他觉得眼前的人可以解答他的疑惑。
江朝欢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却只是说道:“我知道的和你们一样多。”
嵇无风走近他,神色有些黯然地开口:“我们在比试前一天就认识了,我的心里早已经把你当做了朋友,如果你知道些什么的话,还希望你能尽早告诉我们。”
“在下只有一句忠告,两位最好在聚义会前离开。”
不再理会两人,江朝欢转身上楼。
嵇无风看着他的背影,不解地自语:“离开?离开聚义庄?”
谢酽却一边记挂慕容褒因,一边又纠结长镜之事,没有在意他的这句话。
“为什么要和他们说这些?”意料之中的,顾襄等在楼梯拐角处,拦住了江朝欢。
“我在门中只听命于门主一人,还不必事事向二小姐汇报吧。”江朝欢毫不客气地答道,“当然,二小姐可以承担掌御之责,向门主禀报。”
拂开顾襄的手,他转身离去。
月色苍凉。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慕容褒因却辗转反侧,突然感觉到窗边人影闪过,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便靠近了她的床前。
“小姐,是我。”聚义庄管家慕容忠的声音。慕容褒因放下了刚才抓在手心的小刀。
“忠叔怎么来了?”慕容褒因有些奇怪。
“我这几日一直在这边盯着。老爷接到了少林来到晋阳的消息,传了急信过来。”慕容忠说着,递给她一张纸条。
看完了那上面短短的一行字,慕容褒因皱紧眉头,她问道:“为什么?爹爹又要做什么?”
慕容忠恭敬地回答:“老爷吩咐小姐的,小姐只需要照办就好。这件事不难,其他的就不劳小姐操心了。”
慕容褒因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咬牙开口:“爹爹到底在做什么?忠叔你知道的是不是?可不可以告诉我?”
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照料到大的人,慕容忠心里也有些不忍,却也只能缓缓摇头,说道:“这是老爷一生的谋划,事情成败在此一举,小姐必须听从老爷吩咐,如果轻举妄动,只会害死慕容家所有人。”
说完,他不再看慕容褒因,匆忙离去了。只是他不知道,窗下的转角处,有一个人暗暗看到了他的来去行踪。
月色如昨,苍澜无波。
天已将明,这时,正是所有人睡得最深的时候。
突然,不知是谁先惊呼的一声“走水了”,客栈里响起了沸反盈天的嘈杂人声。
睡梦中的人先后惊醒,只觉口鼻中进了呛人的烟气,又有外面不断的“救火”“走水”声音,都慌不择路地涌向门外楼梯。
江朝欢与少林一行人都住在客栈二楼西侧,净虚方丈的房间在最西边走道的尽头,旁边依次是少林弟子和江朝欢,顾襄,谢酽,嵇无风等人的房间。
客栈中庭两侧有两个楼梯,净虚本离楼梯最近,却没有先下去,而是一间一间地查看众弟子的房间,让他们顺序逃走。
不过半刻,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客栈,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中,人们也无法看到身边的情况,都朝楼梯蜂拥而去,挤作一团。
净虚已经护送着大半弟子逃下楼去,又到了长清房前,却见他的房门紧闭,连连拍门不开,里面冒出的黑烟比别处更是浓烈。
净虚挥掌击开房门,瞬间被门里传来的热浪逼退一步,只见里面火势最盛,根本看不清什么状况。而门口一团东西扒在门边,已经焦黑看不出模样。
净虚不敢相信地翻动那缩成一团的焦黑,只见里面掩着的面目还依稀可见是长清。
注意到他的左手紧紧攥成拳头,净虚用力掰开他的手掌,却见那块碧玉刀坠躺在他的手心里,还完好无损,而穗子已经烧成灰烬了。
这时,火势愈加难以阻挡,即便紧闭脉息,也觉浓烟呛进肺中。净虚不敢再耽搁,拿了刀坠,也飞快地下楼。
少林诸人逃到门外后,发现除了长清,还少了三个人,而谢酽与江朝欢那伙人却一个也不见。
有心再进去救人,却见火势猛烈,灼浪扑面,没有人敢再进入,只得随着其他逃出生天的人和左右邻居一同,慌乱地找容器装了水扑去,只是那点水接近火势便蒸发成气,杯水车薪,徒劳无功。
二十二.相救
却说那摇摇欲坠的客栈里,无数人还在踉跄逃命,而嵇盈风正拼命地拍打嵇无风的房门。
嵇盈风向来敏感机警,她在睡梦中,就恍然察觉有烟火气味,瞬间惊醒,她急忙下床去开门,可那门却从外面被人锁住了。
她又转头去拿了剑来劈门,只是她一向不精于剑法,内力又不足,费了好半天才将门劈开了一个缝,她将手探出去又花了半天解开了锁。
出去后,她连忙跑到嵇无风房间。
见他的房门也在外面被铁钩锁住,她努力稳住心神,解开了锁,门却依旧推不开。她用尽力气尝试了好几次,那门却像被堵住了一般,分外沉重。
她边推门边朝里面喊嵇无风,不一会儿听到了他的回应,确认了他还活着,嵇盈风扔下一句“你等我去找谢公子救你,这就回来。”
嵇盈风飞快地跑到了隔壁谢酽的房间,也不再管什么礼数,直接推开了房门,却见里面空空如也。
她不敢停顿,想着谢酽也许是去救慕容褒因了,又跑向与谢酽比邻的慕容褒因房间,只是依旧没有人影。
浓烟滚滚中,她一时着急忘记屏息,已经呛了几口烟气,顿时觉得头晕脑胀,眼见火势已经越来越大,她跌足焦心,急得眼泪都快流了下来。
四下寻找,周围满是不认识的人乱哄哄地奔逃,有心去找净虚方丈,可他的房间在最西侧,离自己这里太远。走道里都是烧倒的木柱栏杆,恐怕连过去都困难。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找江朝欢。
转过了一个走道,路过顾襄房前,却见江朝欢正拉着顾襄往外面跑。
原来从慕容忠去找慕容褒因,江朝欢便躲在暗处看在眼里。
见慕容忠出来,江朝欢一路跟着他,终于明白他要做什么。直到天将明,为了不惹人怀疑,江朝欢又回了房间。
很快,便有人喊走水了。他了然地去开门,门也被从外面锁住。很快劈开了门,他又去找顾襄。
打开了顾襄的房门,他正要进去,却觉身后风声乍紧,他旋身躲过刺来的一剑,只见是两个蒙面人朝他袭来。
很快,顾襄也逃出,一齐与那两人相斗。
那两人显然也是亡命之徒,出手全不顾自己防守,走了十几招,一剑将两人刺死,江朝欢与顾襄正要走,却听嵇盈风追来叫他们。
听了嵇盈风的话,江朝欢只犹豫了一瞬,便对顾襄说道:“你先走。”
眼见火光已经冲到了楼梯边,顾襄拉住他,急道:“不许去。”江朝欢却推开她,转身便跟嵇盈风往回走。
到了嵇无风房前,再拍房门,里面已经没了人声。
江朝欢不再耽搁,蓄了十成内力挥出一剑,那门霎时碎成两半,却朝外面倒去。
两人躲开,却见门口横着一块房梁。原来这嵇无风房门处正搭着一根次梁,大火烧断落下,正卡住房门。
江朝欢又挥剑砍向那房梁,却觉旁边也传来一道剑气,房梁立时断成三截,江朝欢转头,看到竟是顾襄追了上来。
江朝欢冲进房里,见嵇无风倒在地上,还有鼻息,看样子是昏过去了。他不习内功,不会闭气之法,也难怪会被烟尘熏倒。
将嵇无风负在身上,他与嵇盈风,顾襄又一同向西侧楼梯奔去。
只是这楼梯下到一半,却突然从头断了。
本就是几十年的老旧建筑,又兼前日与“巽主”一战,无数刀剑落在了楼梯上,这日更遭逢火灾,那楼梯梁再也禁不住压势,这会儿直直地断裂下去。
嵇盈风的轻功本就极好,连忙使了溯雪回风,向前一借力,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江朝欢负着嵇无风,下堕之势骤然加快,幸而他机变极佳,袖中立时射出铁钩,勾住栏杆,获得了反冲之力,这才稳稳落地。
几人不再耽搁,先后跑出了客栈。
眼见这客栈吞没在火光里,楼板墙壁都很快烧没,慢慢地露出梁骨架来,里面也再没有人跑出来,众人都默默叹息。
很快,嵇无风悠悠醒转,嵇盈风松了一口气,便到江朝欢面前,施了一礼,道:“多谢江公子救命之恩。”
江朝欢负手而立,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只是说道:“不必客气。”
嵇盈风又踌躇了一下,似乎想问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转头看了她一眼,江朝欢了然地笑道:“你想问我为何会救他。你觉得我不是那般良善热心之辈,又跟你们无亲无故。”
“不…不是。”嵇盈风被说中了心事,羞红了脸,只得小声否认。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良久,就在她以为身边人生气了的时候,江朝欢低声自语,似在追忆什么遥远的过去:“小时候,我曾救过一条落水狗。没想到,它是一头恩将仇报的恶狼。从此以后我发誓不再管别人死活,没想到,今天…”
嵇盈风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讲的是故事还是什么,怎么会有人把狼认成狗呢?
这时,火已经渐渐扑灭,陆陆续续地好多人都聚在门口看热闹。
净虚方丈长叹一声:“长清,长意,法正,法荣都遇难了。谢公子和慕容小姐也不见踪影。还有不知多少客人失了性命。真是罪孽。”
江朝欢淡淡地说道:“归因于造化只是借口,世间祸事,多半是人心作祟。”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少林弟子扯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众人看去,却是那日伺候江朝欢那桌的伙计。那少林弟子向净虚禀道:“掌门方丈,这火是他放的!”
众人大惊,那弟子又道:“掌柜的也可以作证。我今天清早醒来,感觉到隔壁长清师弟房里有动静,就开了门去看,却见他正在长清门前鼓捣着什么,见了我就跑。”
众人看向他旁边的掌柜,掌柜也点头证实。
那弟子接着说道:“我刚追了出去,就见长清师弟房中冒出黑烟,他喊了声走水了,我就看到了掌柜的也从楼下走过去,追上他,于是我回头去拍长清的门。”
“可我打不开长清师弟的房门,就喊醒了大家后,想着趁火势小,去追上他,追了一段就见他已经被掌柜的抓住了。”
众人被他的话震惊了,谁都想不到,这火竟是客栈的伙计放的,却见那掌柜在旁边也连连点头,不由都向那伙计怒视过去,喝问他为什么纵火。
二十三.祭月
那伙计被少林弟子抓在手里,连声质问催逼下,瑟瑟缩缩不成样子,又被无数看热闹的路人围住,吓地身子抖做一团,说不出话来。
这时火已经渐渐止住了,净虚方丈只好叫人先看住他,一面派几个弟子去客栈中搜寻查看,一面将受伤的弟子送去医馆包扎。
嵇无风身上只有几处灼伤,稍作处理后便回到客栈门前,贴到江朝欢身边,俨然又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的样子。
他首先长叹了一口气起势,真情实感地慨叹一番:“这四海客栈可真是倒霉,前日刚招来了巽主,今日又被一把火烧没了。我的小命都差点折在这里,好险。”
见江朝欢默不作声,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又絮絮不止。
“这次多亏了你救我,我就说你也早把我当朋友了。你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侠义心肠,和酽弟一样。哈哈,你比我小一岁,不如我们也结拜成兄弟,怎么样?”嵇无风笑嘻嘻地说道。
不等江朝欢回答,他就紧接着开口,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以后我就叫你二弟,不好,还是小江吧,如何?”
江朝欢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比较好。
嵇无风又自顾自地说道:“可惜酽弟不知道哪里去了,还有慕容小姐,他们不会出事了吧。”他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担忧。
“以谢公子的武功,能出什么事?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比较好。”江朝欢不咸不淡地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顾襄也追着他而去,临走时还恶狠狠地瞥了嵇无风一眼。
两人信步向前,顾襄忍不住问他道:“这火也是慕容义做的吧。”
江朝欢点点头,说道:“我夜里看到慕容忠出没慕容褒因房间,然后随着他到了城南。见他挟持了那伙计的老母和妹妹,又买了火油,引线等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顾襄心里一团火点起,恨恨地瞪着他,“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不阻止他?”
“慕容义的好戏还没唱到高潮,我怎么能破坏他苦心孤诣的筹谋?”江朝欢冷笑道。
“你为什么要救嵇无风?顾门离主,一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嵇无风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顾襄又想起了适才之事,审视着江朝欢。
“从房门的锁来看,除了我们两个,嵇无风兄妹也是慕容义格外要杀的人,所以我偏要救他,看看他能在这个局里发挥什么作用。”
江朝欢第一次耐心地和顾襄解释,接着又挑眉看向她,反问道:“杀人和救人都是为了任务,二小姐不也一样?”
“那谢酽和慕容褒因哪里去了?”顾襄被他噎地无可辩驳,只好又问道。
“最难消受美人恩。”江朝欢讥讽地一笑,正要和顾襄解释,却见一个人影倏然飘落在两人面前,髻插轻羽,身披白纱。两人的面色瞬时凝重了起来。
却说那边晋阳去往雁门的官道上,众人不知去了哪里的谢酽正充当马夫,赶着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悠然徐行,而车里坐的自然是慕容褒因。
原来夜里慕容褒因接到父命后,挣扎半晌,还是去叩开了谢酽的房门。
谢酽打开门,见到她一脸凄楚萧索地依在门口,不由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慕容褒因眼角垂下,泪盈于睫,施施然道:“我...我想现在走。”
谢酽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了?这大半夜的为什么要走?”
“那些少林师父们看我的眼神都怀着敌意,我心里好不自在,一想到明日要和他们一路同行,更是害怕。”慕容褒因说道。
谢酽听了,犹豫了一下,安慰她道:“真相未明,你不必在意他们的眼光。明日你离他们远远的就是。”
慕容褒因惶然摇头,道:“不...我今日晚间伤处又隐隐作痛,想着明日恐怕无法骑马了。可若明日独我坐马车,又会拖累大家的速度,只怕他们更会敌视我...”
谢酽心里暗怪自己粗心,竟没想到这一层,忙道:“那我们现在走,我驾马车,一路缓行,应该能和他们差不多同时到,你也不用看他们脸色了。”
于是他留了一封信在自己桌上,便收拾行李,雇了一辆马车,与慕容褒因趁夜间悄然先行了。
这一路,伴着月色,他行地很慢。绝难想到,临安谢氏的公子竟在这做马夫,只见他一边小心地驾马,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看慕容褒因,生怕有所颠簸,让她不适。
慕容褒因独自卧在车里的软垫上,透过纱帘,能隐隐看到谢酽纵马的背影,月光倾泻在负于他背后的单刀纹路上,生出了一丝清皎。
不知为什么,慕容褒因此时觉得莫名安心,竟忘却了心头萦回的种种烦扰,沉沉睡去。
谢酽也伴着点点星光纵马,时而赏看路边夜色,心里畅快恣意。
就这样,两人一车一马,独踏归途。不知何时,天光将明,慕容褒因被噩梦惊扰,蓦然醒转。
心头一阵烦乱,慕容褒因努力压下繁重的愁绪,轻唤一声:“谢公子。”
谢酽忙收住马,回头问道:“慕容小姐醒了,身上可好些了?”
慕容褒因道:“睡了半宿,已经好多了。我想下来走走。”
于是谢酽扶着她下了马车,见她不施粉黛,眼角下勾,那颗泪痣更是点眼,显得越发娇弱,不由心疼,说道:“慕容小姐这三日来一路颠簸,又受累为我受伤,真教我辈男子惭愧。”
缓缓摇头,慕容褒因似乎轻笑了一,“世事变化难测,今日谢公子心中感怀的,也许明日就会鄙弃痛恨。”
谢酽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希望来日我不在后,谢公子能忘记我的一切。只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就好。”慕容褒因看向林梢天际,眼中蕴藉着几分悲凉。
谢酽也不由怔住,不知她是何意。
慕容褒因又道:“那日笛声未能引来你,不如我再奏一曲,今日,只为你一人。”
她执起竹笛,横在嘴边,泛音起调,笛声婉转低回,似在诉说心语。
然而转而声势骤起,如泄江河,惊起林中飞鸟,与那日的曲子一样。
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她在高台之上,却在泱泱众人中一眼看到了他。而他看向台上,不为所动,决然离去。
只有惊鸿一瞥,没有后来的靠近,没有蓄意的接触,没有竟日的纠缠,两人仍是一眼之缘,素昧平生。
良久,笛声落尽,风势渐息,谢酽沉在记忆中,轻声问她:“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祭月。”
情酹江月,便为祭别。
二十四.回庄
天光大亮,晋阳城里,四海客栈幸存诸人已经重新上路。
原来江朝欢与顾襄赶回客栈门口,发现众人搜寻过后,也只抬出了客栈里的数十具尸体,既不见谢酽与慕容褒因踪影,也没有什么其他证据。
只是少林自净虚方丈以下,莫不猜测这大火是慕容义所为。
“这火显然是从长清师弟房中起的,主要针对长清师弟,长清师弟遇害,而慕容义的女儿却不见了,不是她做的,又能是谁?”一个少林弟子说道。
“就是,慕容义的女儿怕长清师弟回聚义庄说出真相,就先下手为强,害死了长清师弟,还想连我们所有人一块烧死。”另一人附和。
“没错,不然怎么这么巧,偏偏她就不在客栈里?”
于是,众人纷纷逼问那伙计,是不是慕容褒因指使他纵火,只是那伙计一言不发,显然打定了主意,任凭大家怎么威逼利诱,都埋头不语。
少林自诩名门正派,自然做不出严刑拷打之事,只能决定带着那伙计同回聚义庄,与慕容义和慕容褒因当面对质。
于是这一行人在中午前,就尽快离了这是非之地,赶路去雁门关。
这一路发生了太多事情,长镜,长清先后遇害,少林不由加倍小心。众人都聚在一起同行,不再四散分路。
嵇无风则隐隐觉得不对,一路上粘在江朝欢身边,一会儿叫小江,一会儿叫弟弟,无比亲热,想问出他们去潞州发生的事情。
江朝欢自顾自地出神,毫不理会他的纠缠,顾襄更是强忍着没一剑刺向他。最后还是嵇盈风看不下去,将他拉走。
因为急于赶回,众人一路疾行,在日落之前,一行人就回到了雁门关。
经过先人通传,慕容义亲自到聚义庄大门前迎接众人。净虚方丈为首,在门口与慕容义一一见礼。
只是他们没想到,那慕容义身后站着的,竟是一早就不见的谢酽与慕容褒因。
在众人走向主院大堂的途中,嵇无风急不可待地向谢酽问道:“你怎么自己回来了?都不等我们?”
“你没看到我留的信吗?”谢酽有些奇怪地问他。
“今早四海客栈走水了,长清师父和好多客人都遇难了。你的信也肯定早就烧成灰了。”嵇无风说道。
“什么?”谢酽显然大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会走水?”
嵇无风默默摇头,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不知从何说起。
很快,众人走到主院正厅,依次落座。慕容义坐在主座,后面小椅上陪坐着慕容褒因。下边客座首位自然是净虚方丈,对面则以谢酽为首,坐着聚义会的入会人。
慕容义首先挥动宽袍,起身致意:“承蒙净虚掌门抬爱,少林贵派踏足寒舍,莅临指教,可谓是柴门有幸,蓬荜生辉。”
净虚连道不敢,起身还礼,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客气了半天。
终于说到了正题,慕容义先是长叹一声,然后说道:“在下召开聚义大会,广集天下英雄,本为号召武林正道,勠力同心,锄奸灭恶。不想贵派长镜师父在我庄中遇害,一时物议如沸,纷纷指责老夫,教老夫夜不能寐,忧心如焚。”
说道这里,慕容义又叹了口气,看向谢酽几人,接着说道:“还好谢公子,江公子和林姑娘仗义相助,赴潞州向贵派阐明原委,邀掌门方丈重踏寒舍,给在下一个解释的机会。”
净虚双手合十,道了句不敢,便一捋银须,目露精光,直视着慕容义道:“老衲此番前来,的确是为了慕容施主的一个解释。只是长镜遇害的证人长清,也于今早遇难了。”
他说到这,座中诸人,除了与少林一道经历大火的几人,都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慕容义与慕容褒因也都是满脸震惊。
慕容义忙起身问道:“我早先听说找到了长清师父,与掌门一道而来,怎么会遇难呢?”
“早上老衲与敝派弟子,并这几位朋友所居的四海客栈走水,长清不幸在火中丧生。”净虚说道,目中现出悲悯的神色。
然而,随后他语调一转,话含机锋,反问道:“早前走火时,令爱与谢公子就不见踪影。此刻却在我们之前到来,那么,敢问令爱为何不顾众人,先行离开?”
众人的目光一时齐齐射向慕容褒因,江朝欢则与顾襄对视一眼,慕容义的好戏终于要到高潮了吗?
只见慕容义也随着众人看着慕容褒因,等待她给出答案。
慕容褒因被无数刺眼的目光审视着,她的心坠到了深渊,只觉心头最后的那一口热气散去了,好像整个人堕入冰河,遍体生寒。
脑海里浮起了适才与父亲的对话。
那时她刚刚和谢酽回到聚义庄,就被慕容义迫不及待地叫入内室。
“东西拿到了?”慕容义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是。”她垂下头,不敢看他。
慕容义满意地点头,朝她伸出手掌,慕容褒因踟蹰许久,终于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物,放在了慕容义掌心。
“你做的很好,不愧是我慕容义的女儿。”慕容义显然心情很好,难得地夸赞了她。
只是她并不觉得开心,她小心地问慕容义:“为什么要我们先回来?”
慕容义神秘莫测地笑道:“我现在不必告诉你,不过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只有这样,你才能表现地更为自然。”
慕容褒因只觉得身上一阵阴冷,她挣扎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慕容义,语带哀求:“父亲,能不能停下?”
慕容义有些意外地看向慕容褒因,他察觉到了慕容褒因的不对劲。但他不能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放弃他的谋划。
“我赌的,是我的一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早就没有了退路,我们已经无从选择,只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到时候,我会成为这武林之主,正邪黑白,皆唯我是从!”
慕容义脸上的沟壑随着他的言语更为深刻,仿佛那道道纵横也在诉说着他的坚定。
慕容褒因苦笑了一下,她不想知道父亲这宏大的心愿和信念从何而来,只想知道为什么要她做这些。
“谢公子哪里得罪了父亲吗?除魔卫道,不是你们共同的目标吗?为什么...”慕容褒因终于问出了埋在她心底许久的疑惑。
然而,未等她说完,慕容义便冷冷地打断她,脸上憧憬的笑意被阴狠取代,“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你只需要照我的吩咐做。记住,永远不要对谢酽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否则...”
他眼里的寒意使慕容褒因全身一颤,他终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换了副慈祥面孔,缓缓说道:“你下去吧。还有两日就到聚义会了,这几日好好休息。”
慕容褒因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暗暗叹了口气,却见慕容忠匆匆走进,贴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轻羽飞髻,已出幽云。”
他的脸上又浮起了阴鸷的笑容。
鱼,已经上钩了。
就算两次派出杀手,也没能除掉那两个顾门派来的年轻人,事情的发展也还在他的计划之内,甚至比他预料的更为顺利。
料那两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他自信地紧握双手。
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已经在他心底埋了二十年,他等得够久了,久到再也不想等下去。
这个秘密,一朝既出,足以倾覆天下,让他在三日后,走上武林之巅!
二十五.刀坠
却说此刻这正厅里,被众多质疑,责难的眼光包围着的慕容褒因,瞬间明白了父亲要她和谢酽先行回聚义庄的用意。
她努力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下首的谢酽觑着她的神色,只道她不好意思说出那个理由,于是开口替她解围:“是在下想先行回庄,与慕容小姐无关,至于走水,我们也是刚刚才得知。”
“什么?”少林诸人都不相信地看着谢酽。
但碍于他临安谢氏的名声,和近日击杀巽主的功绩,也不好再行追问,只得先放下这一篇。没人看见,慕容义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笑意。
沉默片刻之后,净虚转而看向慕容义,重新质询:“令爱与谢公子先行之事倒也不算什么大事,暂且留做后议。”
他银须一颤,“只是,上天有德,虽然长清今早遇难,但他发现的长镜遇害的证据还在。”一双苍目定定地审视着慕容义,“而且,今早在四海客栈纵火之人也已找到,老衲已一同带回贵庄。”
慕容义坦然地回应着他的目光,进而笑道:“那真是祸福相倚了,既然如此,找出真凶想必也不是难事。”
净虚缓缓点头,说道:“慕容施主胸怀宽广。只是,若今日说出一切,恐怕会影响聚义会的召开。慕容施主,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慕容义问心无愧,近日来屡陷流言,已经辗转难安。今日若能大白真相,洗脱污名,在下正是求之不得,唯有感念方丈大恩。”慕容义袖袍一震,朗声开口,正气凛然,让座下诸人也不由怀疑先前的推断。
净虚也不再犹豫,他略一点头,便从袖中摸出一物,展现在众人面前。
光华流转,莹然通透,正是那长清遇难时,手中紧紧攥着的碧玉刀坠。
净虚紧紧盯着慕容义,见他面上满是惊异之色,却没有他预料中的惶恐不安,于是,高声说道:“此物是长镜遇害后,长清在长镜房中发现的。慕容施主,你可认得?”
话一出口,自谢酽以下,那一排聚义会的入会人都瞪大双目,不敢相信地愕然转头。
唯有顾襄好整以暇地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心里想道:“这些自命正派之人在这行内斗之事,龌蹉不堪,着实可笑。”
她有些得意地看向江朝欢,想从他那里得到附和,却见江朝欢面色苍白,薄唇紧闭,一双星眸泛出冷光,却只是凝视着地面砖石纹路,似在出神。
顾襄有心想问问他怎么了,可他这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样子,比从前在顾门对她的冷漠更甚,她不想再自讨没趣,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而那主座之上,一直从容镇定的慕容义,终于露出了震惊茫然的神色,他怔忡了半晌,终于说道:“我认得。”
只是他的目光隐隐扫向谢酽,净虚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对面座中的聚义会入会人,都大惊失色地看向座首的谢酽。
净虚有些不解,却听那第一个缓过神来的蓝弦琴尖声叫道:“这刀坠,明明是慕容庄主送给谢公子的!”
此话一出,换成少林诸人瞠目结舌,他们纷纷将质疑的目光移向谢酽,只见谢酽在这骤然惊变中极力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蓝姑娘说的没错,这刀坠是慕容庄主赠与我的。”
净虚显然大吃一惊,他忙问道:“敢问谢公子,这刀坠是慕容施主何时赠与你的?”
“三日前的上午,聚义会入会比试的第五天。”谢酽尽力不带情绪地说道。只是他的心沉入了谷底,他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阴谋。
三日前,正是长镜遇害的当天,那么这刀坠是在慕容义送给他后,才出现在长镜遇害现场的。
净虚和一众少林弟子的心里已然生起熊熊怒火,喷薄欲出,直指谢酽。只是净虚尚存一丝理智,他感觉到一点不对,又问向谢酽:“既然这刀坠已经被慕容庄主赠与谢公子,长清为何会认为这还是慕容庄主的呢?”
谢酽没有说话,蓝弦琴在旁解释道:“那天我们都在点墨林切磋练武,唯有长镜长清两位师父在自己房中打坐未去。慕容庄主看到谢公子刀法精妙,就解了自己身上刀坠相赠。恐怕长镜长清两位还不知晓。”
众人心下了然,少林一向避世简出,长镜长清与众人交游不深,少有来往。自然更不会有人特意去将慕容义赠刀坠之事告诉两人。
因而长清看到这刀坠后,会误以为是慕容义的,而连夜逃出庄中。
这时,慕容义一副沉痛的神色,背过手去,说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掌门方丈教我们得知。”
净虚向他下首净字辈弟子看去,“净空师弟,还请你将那日长清所言,一字不差地细细道来。”
那净空起身应道:“是。”便开始转达那日长清的叙述。
当日潞州青龙寺中,一众少林弟子和江,顾二人都听到了长清的话,此刻见这净空平平道来,果然是一字不差,毫无偏颇。只是这平静无波的讲述此刻重新听来,在众人心中炸起了无数水花。
半晌,他的话音终于落下。
座中所有人都看着谢酽,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
谢酽只觉全身冷汗不断地渗出,后背已经湿透。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木然地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没有杀长镜。”
“那谢公子白日可有去过长镜房间,将刀坠无意落下?”
“…没有。”谢酽艰难地开口。
净虚也不愿相信这除掉巽主的青年才俊会是杀害长镜的凶手,于是又问道:“如果不是谢公子,那只能是凶手另仿制了这刀坠,遗落在现场。不知谢公子的刀坠可还在身上,请拿出来给大家一观。”
谢酽早在他拿出刀坠时,就翻出自己身上的荷包查看,只是...那里面空空如也。
他只能说道:“我的...不知失落在何处了。”
众人此刻再不愿相信,也无法再为他找出任何借口了。
那赠与刀坠之事,本就距晚间长镜被害只隔半日,此前没人能预料到慕容义会赠与他,因而想要复刻这个刀坠,只有半日。
而半日之间,想要复刻出这样一个精美绝伦的玉雕,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这遗落现场的,必然是谢酽的刀坠。
谢酽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而这时厅中已经指责议论之声已经淹没他的心绪,他无法思考,难再镇定。
这时,嵇无风突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地拍案而起:“一定是凶手在行凶之前就偷走了谢酽的刀坠,然后故意失落在现场,意图嫁祸于他。”
二十六.决断
虽然众人不相信凶手能够在半日内无声无息地盗走谢酽的刀坠,但毕竟长清没亲眼见到谢酽行凶,这一丝可能尚存。
净虚也不纠缠,只是点头道:“好,长镜之事可以容后再议。那四海客栈之事,人证已经带来,我想他应该可以指证凶手,还事情一个水落石出。”
慕容义连忙说道:“那快请将人证带上来。”
于是,众人见到那个客栈的伙计被两个少林弟子押着,走上厅前。
谢酽又吃了一惊,认出了这个当日伺候他那桌的伙计,他隐隐觉得自己陷入了更深的泥沼之中。
转头看向慕容褒因,却见她头略低垂,发鬓遮住了眼眸,看不到她的神色。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也不看那伙计。
而那少林诸人早先认为是慕容义害死长镜,便先入为主地也觉得他是客栈纵火的主使。
这会儿事情翻转,他们自然也就觉得谢酽可疑。何况他刚刚自己承认,是他要带着慕容褒因先行回雁门。
当下,那抓住他的少林弟子便道:“今早我见他形迹可疑,在长清师弟房门前鬼鬼祟祟,就抓住了他,他就是这纵火之人。”
说着,便喝问他:“是谁指使你纵火?是不是这座中之人?”
那伙计瑟缩不语,眼角却微微瞥向谢酽。
众人心中早已分明,净虚宽慰他道:“你但说无妨。这里这么多人,凶手不会把你怎样的。”
慕容义也循循善诱,从善如流:“你纵火本是死罪,若能说出主使,也可稍稍减轻罪行。”
那伙计挣扎半晌,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谢酽,颤声说道:“是他!是谢公子!”
座中诸人已经毫不意外,齐齐看向谢酽。只见他勉力稳住身形,愤然怒视着那伙计,质问道:“你我不过数面之缘,为何要构陷于我?你可有证据?”
“你说事成之后就给我白银千两,还会保护我到临安谢府,这是你写的契据和荐信。你现在都不认了吗?”那伙计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也狠狠地回视着谢酽,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来。
弟子接过,交给净虚方丈。净虚看过后,又给了慕容义,最后,交给谢酽。
谢酽凝神看那契据,上面是自己家中钱庄的兑契,上面的签字的确是自己的笔迹。而那荐信,则短短几行,言道叫府上收留这伙计,字迹也确实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他凝神回想,自己在这聚义庄中从未动笔写过什么,唯有给嵇无风留的那封信,可能叫人拿去仿效笔迹,伪造了这契信。
那构陷自己的人真可谓是心思缜密,先让自己半夜先行,料准了自己会留信,又模仿自己的笔迹,利用那伙计指认自己,这一招人证物证俱在,叫他无可辩驳。
而自己离开聚义庄确认还在的刀坠被人盗走,出现在杀人现场,只能说明一开始这刀坠就有一模一样的两个。能在他身上盗走刀坠,一开始便用两个刀坠布局的,会是谁?
此时他便再不愿意,也不由得开始怀疑那个人。
他看向慕容褒因,却见慕容褒因仿佛入定了似的,只是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低首垂目,连呼吸都觉察不到,没有一点生气。
心里一阵苦笑,谢酽只说了一句:“这种种宵小手段,构陷嫁祸,我无从辩解,但我谢酽自问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内不愧心,决不受这泼来脏水。”
那边便有一个少林和尚阴阳怪气地说道:“都这么明显了,还狡辩什么。就算从动机上看,也肯定是谢公子。先杀了聚义令的竞争者,在客栈看到长清,又心里有鬼,放火烧了客栈。真是心狠手辣,枉称名门。”
嵇无风站起来指着他道:“你们这所谓证据也不过是出于推断,一个刀坠,一个任谁都可以收买的伙计,怎么做得数?”
又一个少林弟子冷笑道:“这些证据还不够吗?难道要抓到杀人现场才算数?还是因为出身南嵇北谢,就可以随便杀人放火,而不必承担责任?”
“哼,假仁假义,表面锄奸灭恶,背地里残害同道,简直比顾门魔头也不如!”文光也说道。
一时少林弟子和入会人纷纷将矛头对准谢。
只有嵇无风努力地和众人争辩,然而,他的一人之言淹没在众口一词中,毫无波澜。
这时,净虚示意弟子不要再说,他看向慕容义道:“不知慕容庄主意下如何?毕竟谢公子是聚义庄的客人,敝派但听慕容庄主裁决。”
净虚此招可谓老练,毕竟谢酽不是一般的后生晚辈,而是出身高第,名声赫赫。
少林多年来隐居方外,远避纷争,自不愿与临安谢氏为敌。因而眼下虽事情已明,但如何处置谢酽实在难办,便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慕容义这个东道主。
只见慕容义长叹一声,沉吟半晌,终于开口说道:“谢公子诛杀顾门巽主,鼓舞正道士气,仅凭这一件事也可抵消无数罪过。况且,眼下这些证据也不能确认谢公子便是凶手。但受害者是贵派弟子,在下也做不得主。”
话锋一转,他接着说道:“三天后,就是聚义会召开之日。为了聚义会,为了武林的福祉,在下斗胆,还请贵派给在下一个面子,待聚义会后再议此事,到时,在下会亲往临安,拜会谢府,给贵派一个交代。”
净虚缓缓点头,阻止了其他少林弟子的反驳,竟是答应了。
他知道即便谢酽真是凶手,以他父亲谢桓的声望遗名,他们也无法私自处置谢酽。前去谢府,通禀再议,是唯一办法,也就乐得卖慕容义一个人情,等三日后再说。
因而,他说道:“在聚义会前,此事不可传出去。还请贵庄聚义会一如计议,谢公子也请照常参加大会。”
于是,虽有人心里暗暗不忿,也无法再争辩。
眼见慕容义封锁消息,关押那伙计。又决定这几日让谢酽移往少林客院,由少林弟子看守,直到聚义会举行。
二十七.白羽
当下众人散去,谢酽随着净虚及少林弟子往别院暂居,而长镜长清,四海客栈之事被极力压下。
然而,江湖之中还是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说那南嵇北谢的后人,前几日还因除掉巽主而名声大噪,如今却是杀人放火的凶嫌,一时流言如沸,众议成林。
只是前来聚义会的人不减反增,有了这样一个惊天秘闻,人人都想来窥探一番,这雁门关倒是更为热闹了。
而谢酽与众人分隔之后,嵇无风急得上蹿下跳,奈何见不到谢酽,又去找慕容褒因。可她院门禁闭,谁都不见。
江朝欢则在那晚后,也一直闭门不出,对顾襄更为冷漠。一时之间,聚义庄倒是诡异的平静。
第二日,小缙终于打破了这份宁静,他传信来,在点墨林中见了江朝欢与顾襄。
只是这一回,三人都有些沉重。
不仅仅因为谢酽之事,对慕容义真正的想法无从琢磨,还有那日晋阳城中,突然出现在江朝欢二人面前的轻羽插鬓,白衣女子。
“路白羽。”小缙默念,显然他也已经知道了那人到来的消息。
路白羽,顾门十六杀之首。“轻羽飞髻,插标卖首”,传闻中她杀人后,会在其发间插上一根白羽,以示任务完成,留以纪念。她行事高调,不掩行踪,其白羽插首的标志,更是在江湖中赫赫有名。
与不露形迹,至今连姓名样貌都不为人知的四主相比,这十六杀之首的名声更盛,乃是江湖人尽皆知的妖女魔头。
而她的高调张扬也自有缘由,据说顾门中,除了门主,唯有四主之首的乾主武功可与她相比。
她杀人从未失手,使一副双刀,往往数招之内取人性命,丐帮的前任帮主即命丧她手,自那以后,丐帮也日渐没落,辉煌不再。
三人得知了她出幽云谷,往雁门关的消息,皆极为震惊。
是因顾门之中,四主虽以乾主为首,但各自听从门主指令,间或配合完成任务。而十六杀则皆归路白羽调遣,路白羽亦是直接听令于门主。
而四主与十六杀之间,互不干涉,少有来往,甚至从未一同出过任务。然而此次,门主已经派遣了顾襄与四主其二,却又半途将路白羽派来,是前所未有的,令三人难解其意。
在晋阳城中,路白羽现身,只是告诉了江朝欢二人,门主派她来聚义会的消息。之后,便不知她再去了哪里。
三人都想知道,这次任务究竟有何特别之处,竟让双姝四主十六杀,皆有出动?然而,他们没有资格询问门主,只有尽力完成自己的任务。
小缙愁眉苦脸地看着二人,“后天就是聚义会了,我们眼看着慕容义一步步构陷谢酽,计划顺利,而我们还是毫无作为,不知这聚义令还能不能拿到了?”
顾襄白了他一眼,说道:“任务必须完成,大不了等聚义会上,我们夺得魁首,聚义令自然也就是我们的。”
然而,江朝欢摇头道:“不行,我们不能再处处落后,被慕容义牵制了。”
小缙与顾襄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当初是他提议作为聚义会入会人潜入聚义庄,又配合推动慕容义的谋划,还以为他就要这样等到聚义会,随机应变。
江朝欢接着说道:“门主给慕容义的任务,是要他除掉来会之人。而他背叛门主,可能有两个打算。一,聚义会上将我们和正道一网打尽。二,选择正道,将我们除掉。”
“从他对少林和谢酽做的事来看,他应该不会选择第二条路。而他若想做到一网打尽,就必须要借助这他苦心孤诣打造的聚义庄。”
小缙无奈地插嘴道:“可是我暗中盯了好几天,也只发现了他在往主院运送火药,这也和聚义庄的建筑没有关系啊。”
江朝欢说道:“事出反常,所以我们才不能再坐以待毙,明晚所有来观会的人都会入庄,到时候人多口杂,我们只有趁今晚探查原委。”
两人深以为然,又问道:“那我们该从哪里下手?”
“慕容义的房间。”
见小缙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样子,江朝欢解释道:“既然现在没有头绪,我们只能希望他的房间里能有蛛丝马迹。”
“可慕容义的主院必定守卫森严,我们怎么才能溜进去查看,还不被他发现?”顾襄问道。
“我们需要把他引出来,确保他不在房间,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怎么引?”
“嵇无风。”江朝欢眸中闪过一丝冷光,让两人不由打了个寒噤。
嵇无风从昨日开始就像没头苍蝇一般,各处乱晃,可一个想见的人都见不到。
今日入夜,他又来到江朝欢门前,狠狠敲门,可就这样敲了一刻钟,里面也毫无回应。
他不管不顾地直接一推,没想到门竟然没锁,而江朝欢正在专心致志地擦拭他的长剑,对于他的破门而入毫无反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你不觉得你应该解释一下吗?”嵇无风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去。
这是他想了很久的开场白,他知道江朝欢软硬不吃,不会听别人指使,便想用他对谢酽的愧疚来提点他。
只是他没想到,江朝欢面不改色,冷冷说道:“如果是为谢公子的事,那请你回去。”
“你明明知道那刀坠被慕容庄主赠予了谢酽。”嵇无风走近他,盯着他的眼睛,“你也知道,酽弟绝不可能做那些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让我们有个准备?”
“你是在什么立场指责我?你和谢酽是结义兄弟,而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们。”江朝欢冷笑道。
“萍水相逢?那你为什么要指点谢酽的水龙吟?你为什么要从火场里救我?”
“我只是要保证我的对手活着。”江朝欢玩味地看着他。
“对手?我们的对手是顾门,谢酽被构陷嫁祸,渔翁得利的只会是顾门。”嵇无风抓住他的衣袖,逼视着他。
“少他一个谢酽,武林不会有任何改变。”
嵇无风气结,又道:“就算一个谢酽不重要。你我都知道,害酽弟的人,若不是顾门,最有可能的就是慕容义。将酽弟引出聚义庄,又利用慕容褒因将他拖在晋阳,期间盗走刀坠,再诱他半夜先行,火烧客栈,这些都是只有慕容义才最有机会做的。”
“所以呢?”江朝欢不动声色地说道。只是他没想到,嵇无风这个局外之人,竟能将这些事看得如此透彻,倒觉得自己此前小觑他了。
“所以慕容义可能狼子野心,另有图谋。我们要在聚义会之前,找出来慕容义陷害酽弟的证据,为他洗刷冤屈,大白真相于天下!更要阻止他继续为非作歹,害死更多人!”
二十八.夜探
江朝欢嗤笑了一声,似在嘲笑他的天真:“这与我又有何干?”
嵇无风愣了一下,不能相信他会这般漠不关心,置身事外,“酽弟是木秀于林,招人嫉恨。说不定慕容义下一个就要对你和林姑娘下手,到时候你还能说与你无关吗?”
“多谢关心。只是我们既非名门之后,又无家传神功,想必无须担忧。公子还有事吗?”
见江朝欢油盐不进,嵇无风气的跺脚,在屋中绕来绕去,又回到他面前,暗暗下了半天决心。
终于,他恳切地说道:“你就当帮我一个忙,算我求你的...你知道我没有武功,想自己调查寸步难行,你只要把我带进主院就行,之后的我自己做,绝不连累你,可不可以?”
“公子为何不去找令妹?我不过一个外人,为何要帮你?”江朝欢还是不为所动。
“她...她只会劝我不要轻举妄动...而且...我不想牵连她到险地。”
江朝欢冷哼一声,将他推到一边,打开房门送客,“在下也不愿陷入险地,公子不必再说了。”
嵇无风终究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只是,他没有回到自己房中,而是藏在院中假山石后,紧紧盯着江朝欢的房门。
刚才谈话时,江朝欢有几次都不自觉地看向门口,神色有些紧张和期待,他一定是在等什么人,嵇无风得意地弯起了嘴角。
果然,不出一刻,就见一个身穿黑色紧身夜行衣的人闪进他的房间。透过假山石的孔隙,依稀能看到月色下那人的身形娇小轻灵,看来是个女子,应该便是顾襄了。
未几,门又一次打开,这次江朝欢与那女子一起走了出来,两人都着黑衣蒙面,手提长剑,眼神警惕。
两人先迅速地四顾查看一番,就立刻沿着游廊走向点墨林方向。
嵇无风弓腰缩首,偷偷地跟在两人身后。
他小心地与两人保持两丈的距离,用尽力气追去,却感觉两人走地并不快,叫他跟的也不吃力。
跟着两人,果然能一路避开庄中守卫,很快,已沿着游廊,穿过点墨林,行至主院门口。
“我就说,他并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人。”发现他们也是去主院,嵇无风暗暗想道。
院门口赫然立着十数名守卫,甲胄兵戈,目光警惕。
只见顾襄与江朝欢隐在墙根转角,顾襄在阴影中伏低身形,突然纵身一跃,跳上院墙,极快地走向另一边,接着扬手向那其中领头之人一指,月光下一支短箭极速飞去,那人便应声倒地。
这时,另一侧的林中响起了一阵沙沙之声,那群守卫看着倒地的首领,连忙向那边追去。
门口只留下两人守着,江朝欢飞身上前,以手为刃,切向两人后颈,那两人还未来得及转头,便软软倒地。
接着,顾襄与江朝欢闪身掠进院中,嵇无风也趁这机会溜了进去。
然而,甫一进院,两人就急速潜行,叫他再也无法跟上,只能看到他们向正厅方向而去。
嵇无风努力向前追去,却不想骤然一声轰鸣吓了他一跳,仿佛身下的地都在颤动。他连忙躲到一棵树后,却见那正厅方向隐隐起了火光,接着又有爆炸之声,随即,不知多少守卫从院门涌进,朝这边奔来。
他慌了手脚,不敢再往正厅去,又眼见着那些守卫朝自己这边搜寻而来,伴着不断的爆炸声,四下一片嘈杂混乱。
嵇无风一时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僵在那里,不敢动弹。突然,一只手猛地拍上了他的肩,他吓得一颤,回头看去。
眼前的人一脸稚气,轻笑着对他挤眉弄眼,脸颊上一个浅浅酒窝,竟是小缙。嵇无风喜出望外,刚要说话,就被小缙捂住嘴,拉着他向后面逃去。
却说那边,原来是江朝欢与顾襄潜入正厅,照着小缙的发现,在四根金柱下挖出了慕容义埋藏的火药,随即连上引线,点燃后,从后门跑出。
听到爆炸声,两人未做停留,继续向北面慕容义的房间掠去。
慕容义所居名为“忠义楼”,是一个二层的悬山顶小楼,四周布满了守卫,还有隐于暗处的高手监察。
月色西斜,在楼前投出一片阴影,二人伏在楼前的庑房侧檐下静待。
只见一个主院守卫匆匆入楼,少顷,慕容义便步出楼外,身后跟着慕容忠和一批侍卫,脚不沾地的朝正厅而去。
不管那火药是不是他真正的布置,此刻被人点燃,他也必定会急迫地去查看。而且,这一手就此暴露,也会迫使他的后招更早现出。这便是江朝欢的计划,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两人相视一眼,便默契地一同沿着庑房屋檐,向忠义楼靠近。
在顾门十几年来,这样的训练已经不知多少次,只要他们想,就算皇城禁苑,任凭高手把守,也能不着痕迹地溜进。适才院门出手,也只是因为嵇无风不会轻功,为了让他能跟进来而已。
两人不做犹豫,潜入忠义楼。
只见一层是大开间,并无隔断,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山水画,中间布着桌椅,想必是慕容义会见私客之地。
沿楼梯上到二层,却见面阔,进深各两间,中有长廊相连。
稍作思考,江朝欢便向最深处一间走去,两人小心地撬开房门,只见里面油灯尚未熄灭,桌上茶水还有余温,看来是慕容义的卧房无疑。
当下两人分头在房中翻查,江朝欢首先走向他床边,向枕下,被褥里摸去,一无所获。又敲击四周墙壁,试图寻找暗格。顾襄则在他的桌子书柜中一通翻动。
突然,顾襄低声叫道:“这是什么?”
江朝欢走过去,看她手中拿着一幅图纸,上面诡异地画着一道道弯曲的线。
这些线形状不一,线间距离也不定,只是没有交叉重叠的,皆是疏密不均地排布,而图纸下方这些不规则的线条围绕里,有一个形状标准的椭圆。
“这是压在他柜子里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顾襄费解地看着这幅画。
二十九.斗室
江朝欢盯着那图看了一会儿,也没有头绪,又沾了一点茶水浸湿一角,仍是毫无变化,再将那纸凑近油灯上烤干,却还是没显出什么来。
这时,只听外面的爆炸声已经止住,而沸反盈天的人声愈加嘈杂。知道时间不多,两人只好先将这图放回原处。
江朝欢继续在慕容义床边搜寻,一无所获,正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发现床尾的帷幔底部有一滴凝固的蜡油,想必是慕容义曾举着油灯在这里查看。
他掀开帷幔,向床底望去,发现地面上没有积灰,显然有异。
叫来顾襄,两人合力将床移开,竟看到地上凸起鎏金刻痕,纵横交错,凝神细看,似是四散排布的屋顶平面,还有山石水景的顶视。
“聚义庄的总平面图。”江朝欢俯身轻抚这凸起的雕刻,没错,九脊歇山,三重屋檐,正是适才那正厅的屋顶制式。
接着,他的手移向最南边大门和照壁的顶视,沿着那大门的流线划过。
突然,这一片刻痕消失了,地面上裂出了一个四方形状,接着那一块地砖推进墙里,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来。
两人诧异地看向洞里,只见有台阶导向下面,不知能通向哪里。
“这里是二楼,居然会有密道?”顾襄有些不敢相信。
江朝欢细细回想适才所见一楼的形制,这间屋子正对着的一层东北角有个垂莲柱,那里凸出的一块正挂着一幅画,显然是这倾斜密道上部经过,用以掩盖。
“下去看看。”江朝欢从怀中摸出火折,便先行踏上台阶,顾襄紧随其后。
这密道还算宽敞,两人一前一后走并不拥挤,两侧墙壁光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警惕地一步步走下去,没有见到人影,也没有声响。半晌,终于到了一处平地,视线开阔起来。
“我们下了七十级台阶,以每级半尺计量,高度共有三丈有余,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地下了。”江朝欢说道。
只见这平缓之处是个斗室,而前方有两道门。每道门上都刻着一个八卦图,中间有指针,皆指向离卦。
顾襄觉得有趣,叫江朝欢来看,“这个慕容义不会是知道你要来吧,专门给你摆到离位。”
江朝欢拉住她要摸上去的手,“他还不至于这么神通。这个八卦图在这里应该指代方位,指针摆到前方通往的方向,这门才就会开。”
“那这两道门会通往哪里呢?”顾襄问他。
“其中一道肯定是他逃生之用,若是逃往庄外,这里接近聚义庄北侧院墙,肯定是往北面挖最近,所以应该是北面的坎卦。”
“那到底哪个门是他逃生的?”
江朝欢沉吟片刻,道:“只能看运气了。只是我们恐怕只有一次机会。”
顾襄撇撇嘴:“既然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
说着,便走到左边的门前,说道:“我选这个了。”她将那扇门上的指针转到坎位,便退了两步等待。
须臾之间,那门轰然打开,无数箭矢从中疾射而出,显然是他们选错了。二人一边后退,一边挥剑阻挡。
待那箭射完,却紧接着从门中跃出十数人,转瞬间将两人围在中心。小小斗室顿时变得拥挤不堪,这十几人的兵器几乎贴在两人身边。
“你们是谁?”顾襄冷冷地审视着他们。
“这话该是我们问你吧。你们擅闯禁地,又是何人?”其中一个手执银枪的矮胖男子阴沉地看着顾襄。
“不用废话。管他们是谁,既然发现了这里,都必须死。”另一个披散长发的男子阴恻恻地笑道,一边舔着嘴唇,仿佛很是兴奋。
一声短喝,他首先一掌拍向顾襄,紧接着,其余人纷纷使银枪刺来。
江朝欢掩在顾襄身前,一把抽出长剑,便使出穿云破起手式直刺向那人掌心。
他这一招不为攻也不在防,只是逼迫那人变招,使他尽快显露门派来路。
果然,那人掌心推平翻上,顺着剑尖滑到剑锋右侧,同时身子半倾,探向江朝欢执剑的右手。
“楚腰掌。”江朝欢剑尖下移,又向左踏出一步避过,眼中闪过冷意。
那人的掌法极为阴柔,长于变化。刚才那一招翻转滑下就可看出,比一般掌法加上一些花哨柔媚的姿态,如楚女扶腰,轻柔灵活。应敌之时虽有这多此一举的耽搁,但往往迷惑人心,变化莫测,杀人无形。
见江朝欢轻易躲过,那人一招未满,又转而将手掌放横,暗暗蓄了十成内力切向江朝欢手腕,旨在将他长剑夺下。却不想江朝欢长剑一翻,一招长虹贯日从下刺向他手掌,同时旋身半圈,与他掌风擦过。
不过两招之间,那人额上便冒出了冷汗,双手一格,倏而向后一跃。“停手,”他大喝一声,阴鸷地翻着眼白凝视江朝欢。
“你是哪派的后生?剑法不错,居然还会千面阵。”
那人本来看江朝欢与顾襄只有两人,且年纪轻轻,先存了轻慢之心,上来便一招拿手招式,想要立时取他性命。却不想他轻飘飘地化解过去,尚未发出攻势,就将他逼退。
“在下无门无派,倒是阁下,堂堂楚腰掌就这般藏在地下苟且偷生,为慕容义这种小人卖命。”江朝欢讥讽地一笑,又看向其余众人。
“还有银枪门,当年也是江西一带数一数二的门派,如今就缩在洞里,听凭一个楚腰掌指挥?”
那群使银枪的看向那人,隐隐露出不忿的神色,他们的掌门被顾门害死后,门中尚存的十几人就来投奔慕容义。奈何他们武功平平,只能由楚腰掌传人支配,守着密道。
只听那人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看着江朝欢,身上的柔媚之气亦收敛了许多,“你不必在这挑拨离间,就算你武功不错,今天也休想活着出去。”
说着,他衣袖一挥,似乎向空气中洒了什么,斗室中的灯火霎时熄灭,四下一片漆黑。
接着,未等江朝欢二人反应,他便喝道:“结阵。”
瞬间长枪齐齐袭来,江朝欢与顾襄突然陷入黑暗,眼睛有些不适应,只能凭着声音抵挡。而对方在地下生活了十几年,早已习惯在黑暗中视物,此刻动作一如既往。
趁着江朝欢格开长枪一刺,顾襄摸出火折试图打火,却无法点燃,这时身后风声骤紧,她来不及挥剑,一把抛出火折,正击在那人左眼,只听那人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见自己兄弟受伤,其他人怒上心头,比适才攻势更猛。
这银枪门主长枪,招式刚硬,而楚腰掌阴柔灵动,两者相辅相成,更添威力。加之两者十几年磨合,自创阵法,以长枪为攻,围合四周,掌法为眼,四下游走,愈增能效。
当下双方皆使出全身解数,不再试探,招招意在取对方性命。只是江朝欢两人在黑暗中失了先机,又无从判断对方身形,使不出千面阵,只得以剑法挡架制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