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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全文阅读

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二五.决战

    长久以来,江朝欢身上背负的隐秘,顾襄都不打算窥探,只因她全心信任着这个人。即使他一次次地骗了自己。

    只是这次……

    在看到江朝欢的神情后,顾襄只想逃离所有人,逃开这个地方、这里的一切;也逃离那个和自己有关的真相。

    然而,她走不了,也不能走。二十年前那一夜的拼图还没完成,这也只是刚刚拉开的序幕。

    路白羽悠然站在一边,看着议论如沸的众人,直到任瑶岸聚起丐帮帮众,重新开口:“诸位,今日大家是为我丐帮选任帮主而来。虽则有一些意外耽搁了下来,但既然路白羽就在眼前,我丐帮当日宣布的规则不变,今日,谁能杀路白羽,即可执掌丐帮。”

    话音落地,大家才终于想起今日所为何来。

    只是,有人想到,路白羽出来指证谢酽身份,看起来不像是顾云天示意,难道她已叛脱魔教?但若非如此,魔教顾柔以下,数名高手在此,又怎会看着他们取路白羽性命?于是,又都犹豫了。

    见状,任瑶岸又道:“路白羽是否还为魔教效命,也改变不了她曾作恶多端的事实。无论如何,丐帮告令依然有效。”顿了顿,她看向顾柔一行人:“哪怕是几位同侪大义灭亲,杀了路白羽,这帮主之位也只能双手奉上。”

    此言一出,众人全又戒备起来。而离路白羽最近的谢酽,却更是在大家有所行动之前就冷笑一声,倒提着刀,慢慢走近。

    “怎么才能证明我不是?”

    他的口中,又一次吐出了这句话。只是,这次似是平和了许多,就像闲话家常,问今晚吃什么一样。

    没人做声,但他们的行动已然表现了想法——各派好手纷纷挡在谢酽和路白羽之间,生怕这帮主之位真的落入顾云天儿子手里。

    然而,他还是动了。

    刀光一闪,生生倒刺回去,众人几乎尚未看清,谢酽便已跃出人群,挺刀刺向角落中的江朝欢。

    没人料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这种时候竟仍对江朝欢穷追不舍。就连陷入痛苦的顾襄也反应不及,只见刀影逝去,血幕铺起,刀锋已深深插入江朝欢左臂。

    众人大惊,谢酽自己也是一怔。他这一击虽变起突然,但以江朝欢的武功,也足以抵挡。可是,他却靠着椅背,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刀尖刺入自己身体。

    贯满内力的一击连同椅子都劈出了道裂缝,若非沈雁回飞棋相救,使得刀势稍偏,只怕已刺中心脏,毙命当场。

    顾襄回过神来,拔剑走近,却又停下;嵇盈风溯雪回风拨开众人,拦在谢酽身前,待要阻拦,却见他猛得拔出刀,用沾染了血迹的手扼住江朝欢脖颈,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是你吗?”

    他手上没使多大力,但那个毕生死仇的脉搏却已微弱不堪。只是这种境地下,那人却仍含着一点嘲弄似的,拭去嘴角溢出的血,叹了口气:“谢公子,啊……是顾公子了,谢夫人……她们已不是你的家人了,这一刀……你又是为谁而刺?给谁报仇?”

    “住嘴。”谢酽死死压住怒气,摒开那些被他搅乱的神思……绝不是这样,他绝不是什么顾云天的儿子……

    他慢慢松开手,退后一步,双手重新握上朴刀。

    二十年来,这把刀和父母的教诲一样,是他的信仰,亦是他的执念。此刻,刀柄冷硬的触感让他找回些许镇定,他不想管什么路白羽,也容不下嘈杂的旁人。只有眼前这个仇人让他有种自己尚还作为谢家后人存在的实感。

    “你为构陷于我,屡屡设局也就罢了。又何必辱我身世,累及门楣?”谢酽努力想从他的眼中寻出一丝幸灾乐祸,以作为他布局作假的证据。然而,那人漠然移开视线,神色中似有怜悯,又甚至蕴着些歉疚。

    是非真假,终有定论。但此时此刻,一如这半年来的煎熬苦痛,谢酽唯有一个心思,也只存得下这一个心思。

    他提起刀,抵在江朝欢心口,只需向前一送,一切就会终结。但江朝欢仍是毫不闪避,垂下目光,似已接受了无论何样的结局。

    “为什么不还手?”谢酽反而生起愠怒:“你又在惺惺作态什么?”

    罪业终有报偿日,死在折红英之下,还是死在谢酽手里,也并没有什么分别。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成败与否,以他现在的身体已无法再干涉半分,不如就早些解脱,也算了却谢酽作为谢家后人存在的最后一个执念。

    想到这里,江朝欢撑着扶手,勉强站起。

    左臂刀伤几乎深可见骨,血顺着他的手指不住滴落。他却仍抬起这只手,对顾襄道:“可否借剑一用?”

    珣玗琪玉光华流转,映得顾襄目中也氲出了几分血色。她没说什么,拔出剑来,递给了江朝欢。

    青钢长剑虽不比朴刀厚重,但也极有分量。江朝欢左手执剑,默念剑诀,再张开眼时,穿云破起手式已破空而出,划开一道剑光。

    众人心中皆正不解:江朝欢平素使的是右手剑,今日左臂又分明受伤,为何却用左手剑?

    这一困惑尚未解开,刀声一撞,又叫人心悬——只见谢酽挺刀迎上,一招虎啸龙吟连挥三下,弹开剑刃,亦将江朝欢逼退数步。

    半月前那场打斗,室中多数人都是亲眼所见。当时江朝欢剑势之凌厉,全然压制谢酽,谁知今日他横剑斬过,却只剩了长剑本身的剑气,几乎不蕴丝毫内力。不过拆得两三招,就已落入下风。

    谢酽亦是惊奇,但变招探去,却见江朝欢应对极精,显然并非是有意放水。可若说他是受伤处所累,却又为何不换成右手执剑?

    心下不解之际,谢酽刀势放缓,同时左手化掌,横劈过去,卖了个破绽;见状,一招未竟、江朝欢随势压下剑尖,转为“云开见天”,斜里刺出,避开掌力的同时斬上刀锋。

    只是,本可退敌的一招却未能撼动朴刀分毫。谢酽业已看出,江朝欢是真的全无内力,只靠剑招之精巧相抗至今。

    然而,他本就惯用右手,即便左手剑使得也算圆融,拆得几十招后,气力也渐渐不济。剑随意动,变成眼高手低,不一时身上已添了数道血口。

    旁人看着,知道江朝欢必败无疑。谢酽尚未下死手,若想相救,当下也是最好的时机。然而,顾襄看着江朝欢不断败退,脑中闪过的尽是昨夜他说着“对不起”的样子……

    这一结果,若是他所求,那便遂他所愿;若非他所求,那也只是他自尝苦果……如大梦初醒,从前种种皆是一厢情愿。真真假假,只有自己是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就连嵇盈风,都显然知道更多。顾襄定定立在原地,心中说不上是恨、还是怨,忽然对一切都厌恶至极。

    这时,“咣”一声,将她拉回现实,正见谢酽刀背撞上江朝欢手腕,长剑脱手;而江朝欢旋即避开一招,右手捞住几乎掉落的长剑。

    这招“龙跃云津”巧妙至极,然而,他抓住剑柄后长剑便滞涩坠落,好像明明完好无伤的右手却承受不住剑的重量。

    就趁着这一空隙,谢酽一招挑出,逼得江朝欢不及换手,横剑相迎。

    刀剑相斬,锵然一声,长剑被全然压制,一点点逼近江朝欢自身。江朝欢不得不抬起左手稳住剑势,却仍抵不过慢慢倾覆而来的锋刃。

    冷笑一声,谢酽手上加力,铰着剑刃,须臾,就几乎毫无阻滞地把剑锋彻底压下,直到割入江朝欢肩膀。

    血染上了那把顾襄的长剑,随着谢酽不断加力,越来越深地碾入皮肉。终于,江朝欢身子也弯折下去,跪倒在地。

    沉重的刀势丝毫不减,肩头也由剧痛转为麻木。江朝欢死死握着剑,抵御着那股劲力,却只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而已。

    他不知道还在为什么挣扎,或许只是自保的习惯、求生的本能。他感受着剑刃一点点深入,压得他喘不过气。周身血脉泛起锐痛,他偏过头,看到了自己右手腕上,那开始浮现的桃花。

    谢酽只需随便一招,就能结果了他的性命,了却全家的大仇,但他却只是极慢地压下刀锋。因为此时,他身上折红英和两种毒也在发作,头痛欲裂,手脚发麻;还因为,他期待着的那一刻,却也是他害怕见到的结果。

    剑身已没入一半,抵到了江朝欢肩胛骨上,发出了“咯咯”的脆响。他却一声不吭,身形亦巍然不动。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已无力自救,也无心自救。

    路白羽淡然地抓起一把短剑,摩挲着剑鞘;任瑶岸及丐帮帮众站在主位前,并不打算插手;其余众人更是事不关己,远远避开。

    静寂之中,唯有血滴落的声音。沈雁回摇着折扇,看顾襄也没有一丝要搭救的意思,终究踏出一步,就要出手。

    然而,身侧顾柔一扬手,显是制止。虽不知为何,沈雁回还是心内叹了口气,不再上前。

    纠缠已久的二人一跪一立,恰和欹湖那日情势逆转。只是,谢酽这回周身充斥的,却是真正的杀意。

    眼见剑身几乎完全没入江朝欢肩头,他半边身子已被染红,情状惨酷。即使勉力支撑,发颤的手腕仍昭示着已难以为继的气力。

    蓦地,他长剑脱手翻转,谢酽穷追不舍的刀锋陡然转过,蓄满内力,狠狠撞上他咽喉。

    来势之疾,刀法之妙,穷尽谢酽毕生之力,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恶贯满盈的魔教护法终于迎来他的审判之日,然而,预想中的刀落人亡、血溅三尺却并未发生。

    “你不能杀他!”

    比那一刀更快的,是一个迅疾如风的人影。

二二六.拼图

    噼里哗啦一阵乱响,两个紧紧拥着的身影猛得撞在一旁柱子上,又余势不减,翻滚着撞倒了旁边的桌椅,一时碎屑纷飞。

    “哎呦……”

    两人皆是一阵七荤八素,半晌动弹不得。而那陡然闯入的人尽管一身狼狈,躺在地上不住呻吟,双手却还紧紧拉住那被他扑倒的谢酽。

    “哥哥?”嵇盈风第一个惊叫出来。

    “唉,我说,你们怎么又……呃,还好我来得及时。”来人抓着谢酽不放,又回头看了眼江朝欢,确认他没死,才长吁了口气。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生死之际赶来阻止的年轻人,竟是嵇无风。

    人们皆知,这个成年后才被嵇闻道捡回来的儿子,是个连刀都提不起来的废物,可刚才那一撞,速度与劲力都是上乘境界,能拦住谢酽全力之下的杀招,这等功力,非得内力修为极深之人绝难做到。

    然而,他猛扑过来、抱住谢酽一同摔倒的招法又全无路数,好像根本不会武功的街头混混打架。这样矛盾,又是为何?

    未等众人细想,谢酽已猛地挣开嵇无风。

    他身上折红英本就在成型,任瑶岸下的两种毒也一并发作,即便嵇无风不来,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但这猛烈力道的一摔,更加速了毒发,适才暗暗调理半晌,才回复了些气力。

    三番五次,功亏一篑。而屡屡阻他报仇的,却是曾称兄道弟、真心相待的人。

    谢酽心中不住冷笑,用刀撑着站起,衔恨至极的目光掠过他,慢慢转向那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仇人。

    只见江朝欢仍半跪在地,柱子投下的阴翳将他一身血色都蒙上了一层暗灰,也给他惨白的面色镀上了更凄寒的冷调。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让人觉得他此刻没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仿佛对他而言,活着还是死了并没什么分别。

    今日能否报得大仇?顾襄今后该如何抉择?嵇无风又来干什么……无数纷乱的念头又重新侵占了他的神思,四肢百骸蔓开深重的疲惫,甚至盖过了皮肉的痛楚。恍惚间,他听到谢酽刀尖滴血,越来越近的声音,他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压下目光,一只手压着肩头伤口,另一只手撑着地面,想要直起身子。

    然而,心脉本就被折红英毁损大半,身上又受了几处极深的刀伤,这一点动作,也难以为继。

    嵇无风比谢酽更快奔去,把江朝欢扶了起来,又挡在他身前,对谢酽道:“我有话要说,你若非要杀他,听我说完不迟。”

    说着,他伸手从怀中一掏,摸出一本书来。觑着谢酽面色一沉,他有些心虚地合上眼,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其实你是顾云天的儿子……”

    说完半天,他小心翼翼地张开眼,却发现没人给出他预计中的反应——没有惊讶、不信、愤怒,甚至连正主本人都只是面色更阴沉了一些。

    嵇无风不解地环顾四周,又回头看了看江朝欢,见他更是毫无波澜,终于想到了:“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啊……”

    “这是什么?”

    嵇无风刚想收起那本书,却被顾襄一把揪住,他倒抽一口气,忙把书递过去,好像那书烫手似的:“喔,给你,这本来就是你的。”

    顾襄盯着封皮上三个大字“岐黄经”和下首的署名“孟九转”,半晌,却没有接过。

    这是孟九转送给她的遗作,却失落在雪崩之中,再未寻到,不想却能辗转落到嵇无风手里。顾襄突然打了个冷战,她不自觉地退开几步,看向了江朝欢。

    在那一瞬间,他们有了一个相同的猜测。然而,这个可能太过残忍,恐怕比谢酽是顾云天亲子都更让人难以接受。

    就在嵇无风不知该当如何之时,谢酽却冷冷地道:“你又想拿出什么只言片语,构陷我的身世?不必遮遮掩掩的,要说就快点。”

    “咳咳。”嵇无风看顾襄亦投来决然的目光,这才开口:“这本书是孟九转毕生所学的集结,也是他给自己女儿留下的自白信。”

    说着,他把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展示给了众人:“也许大家并不知道,当年的神医孟九转,其实也是顾云天的洞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据说是谢家座上宾、后被顾云天追杀至死的孟九转竟也是顾云天手下,这所谓的武林正道,到底还有没有可信之人?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嵇无风接下来的话:“魔教一直以来的规矩,是隐蔽各地的洞主轮流来幽云谷朝拜。二十年前的九月,轮到了慕容义入谷朝拜。可是,一天后,并非轮值的孟九转也被顾云天秘召,入谷觐见。”

    “孟九转入谷后,才知道是顾云天夫人即将临盆。他本以为是被召去接生,但顾云天却告诉了他一个可怕的计划——已有一女的顾云天,决定将这第二个孩子偷偷换到谢桓家,让他成为谢家血脉。”

    说到这里,众人还并不太惊讶,也只是更加印证了之前的说法而已。

    嵇无风续道:“这对孟九转来说轻而易举。因为三年之前,他就受顾云天之命去谢府为谢家长女医腿,深得谢桓信任。而谢夫人当时也确实亦在临盆之际,他只需在为谢夫人接生时找个时机,偷龙转凤,便可成事。”

    “不过,这里面难的,是顾云天不想留下谢桓之子,但又需要一个婴儿来应付顾夫人。所以,他让孟九转寻来一个新生儿,以充作自己的孩子。”

    “这时,孟九转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医术虽精,但在魔教以武功论长短,他始终无法得到更进一步的重用。他想,这是一个博得顾云天赏识的大好机会,于是,他说自己恰好刚刚添了个女儿,愿意抱来献给顾云天。”

    “这样一个笼络人心,又能挟制住他的提议,顾云天当然答应了。就这样,孟九转把自己女儿送入幽云谷,成为了顾云天的……呃……”嵇无风突然顿住了,他小心地用余光看向顾襄,亦觉有些难说出口。

    当然,无需他点明,众人当然知道,这个被换给顾云天的女儿就是他的次女顾襄。

    “然后呢?”

    一句平静的女声催他说下去,竟是顾襄。

    嵇无风心惊胆战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情绪,好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然而,嵇无风更是惶然,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两日后,孟九转离谷,前往谢家接生。谢夫人产下一女,被他偷偷调转,无人发觉,二十年来,谢家都将这个男孩当做亲生血脉抚育成人。”

    “至于谢桓的亲生女儿,顾云天让孟九转处理掉。可是,真要下手的时候,他又有些不忍。因为谢桓待他极有情义,视若家人,甚至传了他一招水龙吟。而他三年来,却只是故意拖延谢桓长女病情,导致她终生无法治好腿疾。这个孩子,可能是谢桓唯一健康完好的后人了,他左思右想,终究没下得去手。”

    “但顾云天之命,他也绝不敢违逆。最后,他决定以假死药物先蒙混过关,再将她葬到谷外,寻机挖出带走。”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仅仅第二天夜里,他去挖时,那副棺材就已空了。”嵇无风看向默不作声的谢酽,心内深深叹了口气:“他惊恐之余,忙寻一死婴补上。待回去后,左思右想,认为若是顾云天发觉了,带走婴儿,那也没有理由放过他这个背叛者;幽云谷周围方圆百里没有人家,也不可能是路人恰好捡走。”

    “其后几年,他多方暗地查探,终于明白了——当年九月入谷朝拜的洞主慕容义,在回去后就生下了女儿,那个孩子,恐怕就是他带走的。只是,再想确证时,后面又出了一些变故,他失去了顾云天信任,被一路追杀到勿吉,被迫隐居玄天岭。从此,断绝了外界的联系。”

    到这一段,嵇无风有意没说出详情。因后来那场变故,是与淮水之役有关,覆灭了他姑姑淮水派满门。他无法置之身外地讲述。

    只是这一节已和顾云天换子无关。至于再后来,就是顾襄前往玄天岭求医,父女重逢了……

    嵇无风的补充,终于将二十年前那场换子之案的拼图彻底拼好。顾襄是孟九转所生,主动献给顾云天以谋求重用。谢酽才是顾云天亲子,不知顾云天打得什么主意,将他换到谢家。

    而偶然发现这一隐秘的慕容义,趁机捡走谢桓之女,养为亲女,也就是慕容褒因。

    慕容褒因之所以在婚礼当日选择自裁,也是因为看到了慕容义留下的密语,得知了这一切。

    她是谢桓的女儿,她深爱的谢酽却是顾云天之子。两人之间横亘着的,是杀父之仇。甚至她的养父慕容义,也是死在顾云天手里。

    即便她不顾念人伦天道,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她也无法再面对谢酽,因为她知道,谢酽自小受谢桓教导,以匡扶正义、剗恶锄奸为己任,要他知道自己一直视为大奸大恶、杀父仇人的顾云天实则是他亲生父亲,他又如何能接受?届时武林之中,定是流言四起、指摘不断,他又怎么承受这种打击?

    万念俱灭之下,慕容褒因选择和这个秘密一道化为尘土、永不见天日,以求谢酽依旧信之所信、固守本心,作为谢家后人生活得更久一点……

二二七.决断

    孟九转之信、慕容忠之言、谢酽身上的种种怪事互相印证,丝丝入扣,一时室内静默下来,众人均在心中盘算回想,彻底了然。

    就连此事的正主谢酽和顾襄,也再无一分欺骗自己、拒绝相信的可能。

    谢酽维持着僵立的姿势,手中朴刀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手脚的麻木无声无息地爬过了体内的每一处,开始连呼吸都带着酥酥痒痒的刺痛。他却毫无察觉,甚至有种神魂终于脱离这副躯壳的喜悦,在半梦半醒般的神游间,他回到了来聚义庄的第一天。

    往事旋踵即逝,旧影难寻,此刻却历历在目,他终于明白了——

    慕容义花费二十年建造聚义庄,收养慕容褒因,就是因为他窥探了那个秘密。两年前,他认为时机终于成熟,遂借顾云天命他举办聚义会之机,引谢酽前来。

    随后,他利用慕容褒因接近谢酽,先后陷害他成为杀人纵火的凶手,害他身败名裂,更是身中剧毒,这一切只是为了向顾云天传达一个信号:他知道。

    谢酽身处重重困境,不绝如发,由此,引出了已十二年未出幽云谷的顾云天。

    只是,他终究小觑了魔教的能力,尽管极尽工巧,聚义庄也无法彻底覆灭顾云天。而在临死之前,看到慕容褒因和谢酽情根深种,他满怀恶毒,仿佛看到了大厦将倾、诡谲不堪的结局……

    谢酽想笑,但他口中也泛起苦味,身体每一处都是针刺般的麻痹,让他时不时从幻象中清醒。

    身侧,顾襄和他一同想到的,是接下来玄天岭求医的半载春秋。

    为什么顾云天会自信地让他们前往玄天岭,寻孟九转解毒;为什么又要他们解毒后立刻取孟九转性命,还要带回尸身;为什么,孟九转会对顾襄说出“你不能杀我”,而用自杀来避免顾襄担上弑父之罪……

    只是,孟九转非顾襄亲手所杀,但终究是因她而死。

    顾襄不知道此刻该是什么反应。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没有是非对错、没有正邪之别,驱使着她兢兢业业完成每一个任务的,只是父亲的一句吩咐。

    尽管从小她就能感觉到,父亲待她和姐姐极为不同,甚至教中也一直有传言,她不是父亲所生。但她一直告诉自己,只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嫉妒、愤懑、不甘……几乎占据了她此前生命的所有情绪。在突然得知她不是什么顾云天次女、魔教二小姐之后,甚至有一分释然。

    终于,她不用再拼尽全力博父亲一句夸赞;不用终日不平,处处与姐姐比较;不用时常惴惴,生怕一点点失误,让父亲厌恶……

    她可以像魔教每一个普通属下一样,单纯地完成主上布下的任务,亦或任务失败接受裁决。她可以抛却那重身份让她强加给自己的束缚,以及痴缠二十年的心魔……只是,

    顾襄手中那本书的实感让她心里一沉,她垂下头,望着那本嵇无风塞给她的孟九转遗作。

    亲生父亲的死,又该怎么算?

    她逃避似地移开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那本是她最信任的人,江朝欢。

    残阳如血,兔起乌沉,又是他身上折红英发作之时,也是,最后一次的发作。

    霞光毫不吝啬地洒在洞庭湖上,给清透的湖水铺陈了一层粼粼的金粉,透过窗纸,仿佛岳阳楼中也蒸腾起灿烂的水汽。

    顾襄转过身,失望地合上眼睛。

    她在江朝欢面上只能看到愧疚、那种她永远也不需要的东西。

    生父将她视作筹码,博取前程;养父把她作为棋子,驱策行事。一切颠倒的遭际已足够荒诞,她所爱所信的那人,也只有一样的欺瞒与利用——她已能猜到,自聚义会以来江朝欢私下所做的,就是在查访谢酽身世。

    他早就知道,甚至也在利用这个秘密谋求着什么。而误把他当做良人托付的顾襄,则是最好的替他遮掩、助他成事的棋子。为了稳住这个棋子,他独享着那个秘密,又想用一句对不起来打发走她。

    顾襄只觉眼前一切都太过荒唐,偶然瞥到顾柔时,又见她眉头紧缩,盯着谢酽。而两侧的岳织罗仍是一贯的毫无表情,仿佛提不起一丝兴趣;沈雁回则淡然地把玩着折扇,偶尔看向门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无论是魔教二小姐,还是孟九转之女,顾襄始终不曾得到过别人一丝真心相待、片语关心,她的前二十年不过是个笑话,一如她在这世上尴尬的存在。

    这些人、这些事既已和她毫无关系,她又在这做什么呢?蓦地,她自嘲一笑,转身便走。未等有人发觉,已踏出了楼门。

    她走得如此决然,有几个人倒是想要追去,却已不见踪影。甚至嵇无风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赶到门外,又悻悻而回,拍了拍江朝欢道:“你不去追她吗?哦,看你的样子好像活着都费劲。那,用不用我替你追?先说好,她要是动手我可不管了啊。本来就挺凶一个人,现在心情不好,不得把我活吞了啊……”

    啰啰嗦嗦了半天,他终于打住了话头,良久,才听到江朝欢轻到几不可闻的回答。

    “九衢尘中,唯有这里,非她留驻之地。”江朝欢的声音喑哑滞涩,低低响起:“天高云阔,她终于可以随心而活,为自己而活了……”

    嵇无风无言,见他唇间褪尽了血色,左肩被他胡乱包扎的伤口仍在渗血,叹了口气,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却偶然瞥到他右手手腕内侧似乎有什么淡红图案。

    正要细看,余光之中,却见谢酽也不知怎地,猛然呕出一口黑血,重重摔倒。

    他忙招呼妹妹来看着江朝欢,自己抢去扶住谢酽。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昏昏沉沉之中,谢酽仍能感到,是顾柔接住了他。他本能地推了一把,却无力推开。

    就在适才,他还深恨顾柔伪造身份,接近于他;然而,现在又算什么呢?顾柔是他的姐姐,顾云天是他的父亲,他曾经最深恶痛绝的,现在成为了他的血缘至亲、一脉相关。

    越是想去,心胆愈寒。那股麻痹彻底占据了整副身体,又在其上加了一层洗经伐髓的剧烈头痛,谢酽只剩维持着睁眼的力气,看到顾柔暗念心决,抬手覆在他头顶之上,不一时,她头上就冒出丝丝白气。

    ……是在给我拔除折红英吧。谢酽已不甚清明的脑子里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然而,没过多久,顾柔就收手而起,他的头痛丝毫未有缓解。

    顾云天亲自种下的折红英,又是在百会要穴,顾柔果然没能解开。一直作壁上观的任瑶岸松了口气,却见顾柔面色若定,取出银针,扎在谢酽指尖,待她拔出银针,针头已然黑了。

    “果然是中毒。”顾柔心中默念,慢慢扫视四周。

    早在几个时辰前,察觉不对,她就给谢酽吃下了清解丸,又试图用朝中措内力逼出毒素,但皆是徒劳无功。

    谢酽是何时中毒?何人下毒?如何下毒?在这关头,发作迅猛的毒素比折红英更快,谢酽一会儿功夫就完全陷入了昏迷。顾柔食指有规律地轻敲,面色一如平常,在众人的惊异声中如鬼魅般身形一动。

    下一刻,路白羽已惨叫一声,被她挟在手中。脖颈下方三寸,一朵明艳桃花正在路白羽皮肤上绽开。

    而顾柔端然一笑,抬头看了看任瑶岸:

    “任代帮主,如果这就是你的底牌,那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二二八.激斗

    日薄西山,金光渐渐散去,隐入云烟。室内却明烛彩灯,重重辉映,把路白羽肌肤上那朵桃花勾勒得绚烂无比。

    而含着那朵桃花的,是苍翠繁荣的枝叶如蛛网般与血脉勾连交织,星罗棋布,把皮肤分割开来,显得妖冶至极。

    路白羽面上微见仓惶,转瞬间却已娇笑如常。她不紧不慢地抚摸着那朵桃花,欣赏着任瑶岸遽然伸手,取下悬于案上的绿竹杖,横握在手。

    这是即时发作的折红英,笔落之时,便已是花叶全盛之际。随后,便是“花谢春归、黄泉命断”的一刻。

    即使是魔教中人,也很少有机会目睹顾柔亲自动手。变故突起,众人皆大惊失色,大骇于顾柔一招制服路白羽,更恐那折红英会落在自己身上。就连角落里的江朝欢亦神情陡冷,蹙起眉头。

    “顾左使,想不到我丐帮帮主之位如此诱人,能叫你对自家下属出手。”

    见任瑶岸拿起绿竹杖,却反而悠然坐了下来,顾柔有了些兴致,反手一掌,将路白羽推至沈雁回手边,同时大步迈出,倏然逼近那正中主座。

    “为虺弗摧,后患无穷。”顾柔眼中湛出杀意:“任代帮主,我倒是好奇这三年你去了哪里,又到底回来做什么?”

    说话之间,两人业已交上了手。

    一个绿竹杖翻飞,一套打狗棒法行云流水,身子却仍稳坐座中,巍然不动;一个兵刃不出,右手屈张,唯以折红英应对,气定神闲。

    “顾左使不如先担心刚刚认回的弟弟,能不能活过今天。”

    棍杖快得几乎看不出招法,任瑶岸却仍有余力说话。交斗带起的气脉纵横满室,众人尽可能远远退开,缩在墙边,却见主座之旁的烛火猛然颤动,二人交缠的影子间或打在墙上,一闪而逝。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这场打斗,唯有嵇家兄妹置身事外,全然忙着自己的事。

    谢酽毒发极快,嵇无风急得上蹿下跳,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毫无起色。心下正焦急间,昏迷中的谢酽又吐出一口黑血,无意识地吐出一个字来:“水……”

    嵇无风一呆,见他浑身滚烫,衣服已被冷汗湿透,嘴唇干得皲裂,显然极是痛苦,忙四下看去找水。

    然而,他这一侧桌上的茶壶都是空的,要想去对面拿水,就得路过任、顾二人酣战的区域。

    内家高手过招有多危险,嵇无风自然知道。哪怕他已不是往日一点武功不会的他,也不敢靠近。何况即使小心翼翼穿过甬道,也势必耗费太久,谢酽恐怕难以支撑。

    情急之下,嵇无风心念电转,咬破自己食指,往谢酽口中送去。

    指尖血慢慢滴入谢酽喉中,他却仍在昏迷中紧紧皱着眉头,额角不断滚落汗水。

    显然,这一点血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嵇无风一狠心,取出匕首,划破自己手腕,凑到谢酽嘴边,这回淅淅沥沥的血流源源不断地滴落。嵇无风惊奇地发现,不过片刻,血不再是被动流入喉间,谢酽喉头滚动,大口吞咽,竟有醒转之兆。

    对面的角落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即使止住了血,江朝欢仍愈加委顿,最后一点生气从他体内无情地流逝,让嵇盈风的心也越来越沉。

    在他差点死在谢酽手里时,嵇盈风已做好准备,替他而死。然而此刻,夺去他生机的,却是她无论如何奈何不得的折红英。

    “她们谁会赢?”

    即使背对着主座战局,嵇盈风今日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在关心顾、任之战。

    绿影快似鬼魅,至精至妙,顾柔持掌相迎,间或五指箕张,化出折红英,寻瑕抵隙,见招拆招。

    一坐一立,皆在方寸之地,酣之激,却是从来罕见。哪怕辨不出招式路数,室内气压忽沉忽滞,逼得众人不敢大声喘息,亦足见这场打斗二人皆使出全力。

    看得久了,江朝欢似是腻了,移开目光,接过嵇盈风递来的帕子,慢慢擦拭指间血迹。

    顾柔武功不在沈雁回之下,即使是未曾失却神鹫的任瑶岸,只怕也不是其对手。然而,任瑶岸坐于椅中,仅凭一套棍法应对,久战之下,竟丝毫不落下风。

    只有一种可能,任瑶岸服下了摩尼九回丹——拜火教中最为诡秘的丹药,可增益心脉、使真气流转更为圆融,几乎能将习武之人功力激发一倍。只是,得失相对,此药亦含剧毒,最多九个时辰,就会遭其反噬而散尽内力。

    这种药任瑶岸也给过他,江朝欢默然无言,不忍再看。

    他和任瑶岸一样,已是将死之人。何况,他们为了复仇,早已不顾自己性命。今日成也是死,败也是死,这是注定的终曲。

    只是,路白羽跟他们做事,却只为了活。她也中了折红英,又该当如何?

    枝蔓疯长,正在他体内鞭笞着每一处经脉。望着自己腕上英华流转,江朝欢咬牙忍耐,直到心脏也开始剧烈惊悸,遍布整副身子的痛楚浃髓沦肤,扼住了呼吸,也斩断了那勉强敛起的思绪,当真是生不如死。

    嵇盈风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她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喃喃自语:“这是最后一次了,对不对?”

    她没等来回答,只是看着江朝欢一点点弯下了腰,身子几乎对折了起来。她想象不出,这个人正在忍耐着何等的痛苦,只能看到他的脊背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强撑着桌面的指节泛起青白。那几乎透明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不一时,几个指甲就崩裂出血,肩上伤处也又洇开了红色。

    嵇盈风并没扶住他,反而不忍复睹般,别开了目光。

    其实自两年前聚义庄密道蒙江朝欢相救后,她就全心信任着这个魔教之人。尽管每次相见,皆是敌对,她也始终认为,他们终有一日会站在一起。

    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与那人罄竹难书的恶行,但她总是忍不住,尽可能地助他护他,哪怕遭人诟病,也只会想着,怕给他带来麻烦。她自己也不懂这是何种情愫,或许只是他身上莫名的熟悉感、安心感,哪怕初次相见,就像已相识数年。

    自幼年起,她就屡遭变故。也许在旁人看来,她循规蹈矩,不负名门之望,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看够了命运无常,只要她所认定的,她决不会有一丝犹豫,错过时机。

    只是这一次,她似乎真的抓不住了……

    但她依旧只是默默避开,不愿打扰,因为她能感觉到,江朝欢不喜人窥探、怜悯、抑或仅仅是接近。他常常不屑于掩藏的,是对世间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厌弃与疲倦。

    夜色彻底沉寂,唯有主座二人内力相持间、风声鸣啸,引人心神激颤。在这种时候,一声洋溢着喜悦的惊叫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人们纷纷转头看向声源处,就连顾、任二人亦分神瞥了一眼,那叫声的来源、正扶着谢酽站起的嵇无风满脸惊喜,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你们继续,继续…”

二二九.中秋

    “呃…呃,继续啊…”嵇无风有些慌了,刚刚发现谢酽喝下他的血后竟解了毒的喜悦烟消云散,因为他看到任瑶岸神色不豫,绿竹杖一勾,逼开顾柔,立时终结僵局。

    绿衫轻摇,任瑶岸怒喝一声:“你做了什么?”旋即身形暴起,借长棍一点,翻身跃下主座。

    嵇无风扯着谢酽不住退后,连连道:“我…我没干什么啊,你们打你们的,我不打扰了行了吧……”

    然而,没等他说完,任瑶岸已欺身上前,绿竹杖猛地击向嵇无风腹部,同时左手一招擒拿手,就要抓住谢酽胳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柔已抽出腰间九节鞭倏然扑来,沈雁回亦骤然起身,飞棋欲掷。

    然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旁人的相救却全无必要,那号称没一点武功傍身的浪子嵇无风竟双手接住绿竹杖,猛地一拧,同时借力旋身,双足环踢,把任瑶岸逼得连退三步。

    这一下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就算是任瑶岸大意轻敌,但也绝非谁都能接下她这一招。

    只见就连两位正主也是怔了一怔,随即任瑶岸冷笑一声,又持棍扫来,连连进招。

    而嵇无风赤手相迎,一套拳法使得虎虎生风,一时半刻竟也未露败相。哪怕身上偶尔中了几棍,他也只是夸张地呼痛,好像并没受重伤。

    众人从没见过这等拳法,身形灵巧敏捷如豹,拳意猛烈迅疾如虎,至刚至阳,气势磅礴,实乃武林中百年难见的拳脚功夫,不由都看得呆了。

    在一片惊声中,唯有江朝欢明白过来——嵇无风不仅练成了长白虎豹拳,还练就了一身至纯内力。

    长白教素来固守勿吉,不与中原武林来往。长白虎豹拳又只传掌教真人嫡系,并非教中人人都会。室中众人不认得也是正常,何况嵇无风显然在这拳法之中,又化用了自家剑法,二者皆是道家一脉,在嵇无风自创下,刚猛拳法又兼得灵巧剑意,更添威势。

    儿时全身筋脉被打断后,练武对嵇无风来说已极为困难。他却如何在勿吉短短时日功力大成,甚至积蓄了堪比常人数十载修为的内力?

    江朝欢望着任瑶岸,虽为嵇无风欣慰,却亦觉悲哀。

    拜火教祭司的神鹫是一脉相承的圣物,本身既带剧毒,又是极大补药。嵇无风吸食了整只神鹫之血,竟是因祸得福,不仅相当于获得无数毒物解药,从此百毒不侵,血可解百毒;他早年毁损的筋脉也被增益修补,筋肉重连、经脉俱通,于拳脚功夫上极有助力,习武自是一日千里。

    此消彼长、祸福相对,终是一荣一枯,命途重铸。

    只见拆得数十招后,任瑶岸终蕴起杀意,不再留情,绿竹杖连点八下,锁住嵇无风周身,趁机一捞,又要抢过谢酽。顾柔也寻机而动,欲来争夺。

    此时的谢酽毒性虽解,折红英发作得却越来越猛烈。像是有一只手搅动着脑浆,又从喉咙捣入内府,肆意摧残着全身血肉。他双目猩红,两手抱住头,不住捶打,只盼能驱走那股剧痛。

    这般境地,自然不能指望他对付虎视眈眈的二人。嵇无风只得一边护住他,一边接过连连杀招,左支右绌,终于心下一慌,脚下乱了一步。

    就在这时,任瑶岸抬手一勾,顾柔亦突然发难,二人一左一右,从嵇无风身侧掠过,皆直取谢酽而去。

    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嵇无风暗叫不好,蓄满气力全力推开谢酽,双腿连扫,猛得跃出战圈,便一把提起谢酽冲向门口。

    “谢酽就是谢酽,他不是你们的棋子,你们放过他吧!”

    只见倏然之间,二人身影比话声消失地更快,已消隐于夜色。

    虽没料到他会突然逃走,但任瑶岸反应极快,立时纵身追去,几乎同时,顾柔也身形陡变,跃出门外。

    这场大会的四个正主都瞬间离去,人们面面相觑,突然想到他们此来的目的——杀路白羽夺帮主。然而又见路白羽在沈雁回和岳织罗中间,也正为折红英所累,痛不欲生。登时,也没人敢上前挑事。

    片刻,范行宜为首,丐帮帮众担心任瑶岸安危,首先追了出去。沈雁回摇了摇头,长身而起,亦带着路、岳悠然而去。临出门前,他意味不明地往江朝欢的方向看了一眼,喟叹一声。

    见状,各派来客终是忍不住好奇,纷纷起身追过。很快,偌大岳阳楼就重归閴寂,只剩下了江朝欢与嵇盈风二人。

    嵇盈风松了口气,跌坐在一旁,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谁会浪费力气,在一个本就快死了的人身上?”

    出乎意料地,这次江朝欢好好回答了她。还抽空从怀中掏出了一颗药丸,摊在掌心,默默端详着。

    他好像已经适应了这具身体的拖累,气息虽仍低哑,但已不再带着苦痛余韵的颤抖。嵇盈风见他犹豫片刻,却并未服下那枚药物,而是慢慢扶着桌面站起,直起了身子。

    这一段动作也让他脖颈上青筋更明显了些,显然,他每一点动作,哪怕仅仅是呼吸,都只凭意志撑着。

    良久,他终于微微抬起下巴,看了眼门外,迈步而去。

    嵇盈风快步追上,缀在后面,见他未加驱赶,反而在门口停住。

    “你哥哥,应该没来过岳阳吧。”

    嵇盈风“嗯”了一声,只看

    巳时已至,夜色浓黑,愈发显得那轮皓月皎洁清透。

    红楼画阁,丹楹刻桷,暮色之中,那古往今来驻立洞庭湖畔、遥望君山之巅的岳阳楼在月光裁剪下勾勒出一段婆娑的清影。

    是中秋啊……嵇盈风小心地偏过头,看到圆月洒下清辉、把江朝欢冷戾的神情映得朦胧,仿佛一切磋磨不快皆隐涩在流光之外。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嵇盈风蓦地想起了江隐,他也本该看到每一年的圆月、踏过每一处川流,执起青钢剑,走过自己的人生。

    恍惚间,才发现江朝欢已走远,她急忙追过,却见他是往洞庭湖方向而去。

    “你哥哥拖着一人,被两大高手追着,若在街巷之中,早晚要被追上。他若是聪明,定会扬长避短,走水路甩开她们。”

    江朝欢好心地主动解释给她:“只是,他对这里地形不熟,应该不知道过了湖便是君山孤岛,这下更是无路可逃了。”

二三零.现身

    茫茫夜色,廖廖水波,湖水泛起的层层涟漪将倒映的圆月搅得忽隐忽现,嵇无风此刻却并没有一丝一毫赏玩的兴致。

    尴尬、茫然、欣悦、焦急……种种繁杂的情绪一并侵来,他的目光瑟缩着,却又时而忍不住在眼前两人身上逡巡,内心无比煎熬。

    任谁也想不到此刻竟是这样一副画面——谢酽、江朝欢和嵇家兄妹正共乘一船,往君山而去。

    说起来,他逃出岳阳楼后在城中兜转了一圈,又悄悄绕到洞庭湖畔,四处寻觅不到船只,又生恐被追上,所幸心一横,拉着谢酽跳入水中,欲凫水逃走。

    然而,他虽对自己的水性非常自信,却忘了这是洞庭湖,不是什么乡间小泊,就算坐船也要半个时辰才能越过,想要游过去绝非易事。

    若是他自己倒还好说,但凫着谢酽,他游水的速度也大打折扣,终于,游到湖心之时,他体力已经不支,狼狈地在水中扑腾。

    就在他觉得要栽在这里的时候,后面一阵水波声越来越近。他还以为是任瑶岸或顾柔追了上来,登时力气猛增,拼命往前游动。

    然而,精疲力尽之下,不过片刻,那浪声的来源——一只小船,终究是追上了他,他心下暗道不好,却听到了妹妹叫住他的声音,转头一看,嵇盈风正在划桨,而船上另一个闭目而坐、似已睡着的人,却是江朝欢。

    “他……他不是死了吧?”

    这是上船之后,嵇无风的第一句话。

    “托你的福,还没有。”

    那人有些无语地张开了眼,却没看他,目光在谢酽身上扫了几下,落在了他头顶。

    此时谢酽的状况也并没比他好多少,百会穴上的折红英正在凋零,那具身体也在不断随之衰败,尽管现下尚还清醒,但剧痛和折红英的耗损让他步履维艰,就更别提那叫嵇无风担心了许久的,相遇后他继续找江朝欢麻烦。

    “怎么办啊?”嵇无风忧愁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头顶上这玩意,折红英是吧,怎么才能解开啊?小江,你会吗?”

    嵇盈风正在划船的手一僵,想说什么,却被江朝欢一个眼神制止。反而是谢酽慢慢抬起头,咬牙道:“我用他救?我只会后悔,没在今天之前就死了……”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清楚,骤然得知自己身世,他终究是无法坦然接受。与其作为顾云天的儿子活着,他宁可选择结束自己错乱的生命。

    “你就是你自己,不管你是谁的儿子、丈夫还是什么,那都不重要。你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走哪条路,做什么样的人,你只需要按你自己的心意。我今天去说出这个真相,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不希望你继续被蒙在鼓里,被顾云天利用了都不知道。你要是怪我,就找我报仇好了,千万别想不开。”

    情急之下,嵇无风有些语无伦次。月色倾下的光晕毫无偏颇地洒在每个人身上,却倒映出不同的影子。

    谢酽神情并没有什么触动,仿佛嵇无风的话也随着月光流散了。他只是闭了闭眼,平静地问江朝欢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若我早知道,怎敢做出那么多事惹谢公子不快?”江朝欢玩弄着手指,心不在焉地答:“毕竟谢公子以后就是敝教少主了……”

    “小江,你别再激他了!”嵇无风都有些发怒了,忙打断了他:“我们趁着今晚逃走,你也别再回魔教了,以后咱们别再管那些前尘旧事,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好吗?”

    嵇无风这一席话说完,其余三人都愣了半天,良久,还是嵇盈风重新埋下了头:“逃走?昔日淮水之役后,三门十一派四散而逃,哪个逃过了魔教追杀?隐匿在外的七十二洞主星罗棋布,你又能逃到哪里?”

    嵇无风还想争辩,却找不出说辞,只能期待地看着江朝欢,结果只听到他似含笑意开口:“他身上折红英最多能撑两个时辰,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为他拔除,否则,红消青褪之时,就是黄泉命断之日。”

    他说的那个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嵇无风怔了一怔,急道:“那怎么办?现在就算赶去魔教也来不及了,当真只有顾…他能治好谢酽吗?”

    “等。”

    说话间,船已慢慢接近岸边,江朝欢待船停稳后,站了起来:“最不想他死的人,不是你。”

    “我不用他救。既然我是他所生,那今日死在他手里也是干净。”

    江朝欢和嵇盈风已经下船,嵇无风正要去拉谢酽,却见他偏头躲过,冷冷说道。

    “谢公子为何自弃?血统身世的确重要,但你的现在是由从前那二十年在谢家长成、蒙受教诲的时光铸造而成的,那二十年已经是偷来的。你应该感激、庆幸,你和顾柔顾襄不同,有机会被真正爱你的人抚育成人、修身立节,不用从小被扭曲、灌输、利用、最后成为一把好用的刀,彻底失去自我。”

    出乎意料地,开口的却是向来寡言少语、独善其身的嵇盈风。她的声色似与泠泠水声一道,沉入风中,谢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拧过头看着她。就连江朝欢也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

    嵇盈风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谢酽,又道:“你更幸运的,是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一切,因为现在的你,已不是刚出生时只能任凭摆布,你现在有辨明是非的能力、有安身立命的武功,你有机会自己选择接下来的路,哪怕终究无力争过命运,至少是清醒着走过终曲。”

    她的话并不激昂,却自有一点撼动人心的力量。一时,薄雾都为之消散,夜幕将圆月的轮廓清晰地描绘出来,却也将几人魂惊魄惕的神情看得分明,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个松弛平淡、却似蕴有千钧之重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愧是嵇闻道之女,果然不同凡响。”

    那话声穿透耳膜,直在心脏上重重一击……是他!

    四人都听过这个声音,而江朝欢更是尤为熟悉。谋算半载,那个人的到来本是他计划之内,虽然他来的,实在是太快了些。

    为祸幽云,横行武林二十载的魔教之主顾云天,竟就这样从幽黑中走来。

    没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这君山孤岛的,也没人知道他来了多久,只能看到,这个每次露面都前呼后拥、排场十足的教主这一次却是孤身一人、避影敛迹,既没有招摇显眼的紫缎大旗,亦无教中下属随行侍奉。

    尽管如此,他只是慢慢走来,也似整个洞庭湖的湖水尽数倾压而下,圆月不敢争辉、夜风为之凝默,周围空气也随着他的靠近一层层冻结。

二三一.遇袭

    嵇无风惊的一时忘了呼吸,却仍下意识地把妹妹和江朝欢往身后一拉,挺身站在了最前面。

    “顾云天,你…”

    他刚开口,却见顾云天身形一震,叫他毛骨悚然,声音凝在嘴里,再吐不出一个字。半晌,才能回过神来,原来顾云天只是抬手拂去了袖上的露珠而已。

    半明半昧,月光昏凉,谢酽像是定住了,他从湖畔水光的倒影中凝望着那个慢慢走近的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为什么……”

    他们听到谢酽喃喃的低语。他问的不是“是真的吗”,显然,没有什么继续质疑的必要了。

    然而,顾云天并没有朝他看上一眼,却随意地坐在岸边石上,闲话家常般说道:“每次有你在时,总会横生枝节。这次,也是意外吗?”

    他这话虽未指名道姓,但江朝欢心里有数,谢酽身世的披露并非一个意外可以解释的。山雨欲来,顾云天有所预感也是正常。

    本来他不愿再虚与委蛇,但顾云天来的太快,教坊尚未赶到,他仍需努力维持住局面。

    故而,江朝欢像往常一样,上前躬身请罪,却见顾云天摆了摆手,有了些兴味似的:“这二十一天,我以为你会想通的。”

    心脏重重一跳,江朝欢抬起头,正看到顾云天手腕一翻,悬停在他身前。

    “不过没关系。”随着他手指捻动,一股看不见的气脉骤然扬起,顷刻间,江朝欢的身子如被巨石摧压,随之一寸一寸地弯了下去。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听话的人。”

    被气流扭曲、搅动而破碎的声音挤进了江朝欢耳中,身体不可自抑地软倒,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全身经脉被压迫到极致,却又好像放松得如初生婴儿;神识跌入长久而遥不可及的沉睡中,又被激活唤醒。

    “你干什么?”嵇无风大惊,抬手便要拦去,谁知只是稍稍靠近,就像被风刃割裂全身肌肤,引得内息一瞬而泄,他手脚登时不听使唤,就要一头栽倒,还好被嵇盈风及时拉了回来。

    半晌过去,嵇无风心脏仍是狂跳不止,他才知道自己的那点武功在顾云天面前,是何等微渺。只能眼睁睁看着顾云天拨动琴弦般,在空气中又划了几下,便悠然合掌而握,而江朝欢身子蓦地一震,终究彻底倒了下去。

    “你何必强撑着呢?”顾云天笑了笑,对倒在湖岸的那人说:“扣槃扪烛,碌碌无功,不如抽身事外,落得清闲一回。”

    他彻底催发了桃花枝叶,使折红英根系完全掠夺了江朝欢七经八脉。却又在花谢春归、黄泉命断之际将“奇点”锁住,瞬息之间遏制了根脉交替。这样,江朝欢虽一时不会死去,但也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保持呼吸和神智。

    见他没死,嵇无风喜出望外,正要去扶,却晃眼瞥见湖面上星星点点亮起许多光斑,想是大家终于找来了这里。

    “想救他吗?”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嵇无风一跳,回头,只见顾云天的目光落在谢酽身上。虽有些迷茫,嵇无风却仍道:“当然想,可不是说只有你……”

    “撷芳华非比寻常折红英,尤其触发之时不计后果,脉系全开,少说也需一个时辰拔除。”顾云天不知为何,竟对嵇无风耐心地解释起来。

    “积年陈事,也总有重见天日之时。这局棋,终于不再是我一人执子了。”

    他自顾自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便起身走向山脚。

    今夜的顾云天与往日那个无数属下簇拥中令人不敢逼视的、诡谲身秘的魔教教主实在太过不同。嵇无风摸不着头脑地愣了半天,见湖面上光点越来越近,而谢酽经过这么久又几乎昏晕过去,显然是折红英彻底发作之兆。

    “跟过去吧。”

    他听到了妹妹冷静的声音。

    君山七十二峰不算雄伟,但自有一番意趣。顾云天走的很快,且只拣着最陡峭险峻之处。后面嵇无风扛着谢酽,嵇盈风负着江朝欢,勉勉强强跟着。

    转过一处竹林,嵇无风看到山顶已经不远,再登数级台阶,有一宽阔平台横亘在路旁,一侧立有石碑,写着“射蛟台”。

    顾云天登上高台,命嵇无风把谢酽放下,便让他们爬到山顶封山亭,看视着湖面来客。

    嵇无风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给顾云天当望风的。只是谢酽命在垂危,又不能不救。

    想到这,他又摸了摸被安置在石凳上的江朝欢的脉搏,确认他还活着后,稍感放心。虽然不明白适才顾云天做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对自己人下手,但至少看起来他并不想要江朝欢的命。

    山巅凉风习习,嵇无风居高临下,看到谢酽盘膝而坐,而顾云天立在他面前,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悬在谢酽头顶三寸。

    随着顾云天食指一挑,谢酽百会穴上的鲜红明显暗淡了一些。嵇无风啧啧称奇,虽看不到那无形的气脉纵横,但他心中仿佛能感受到如川流奔涌般的内息流转。造诣已至如此境界,他真的需要自己帮他把风吗?嵇无风不禁生出了这样一个疑惑。

    直到顾云天头顶蒸腾起白气,手腕越压越低。谢酽面色时而潮红、时而惨白,嵇无风在封山亭看得一阵阵揪心。

    不知过了多久,谢酽头顶桃花已消散大半,这么半天也并没人打扰,嵇无风放心了些。正要叫妹妹来看,一阵流风吹散了薄雾,叫他发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只见顾云天左手逼近谢酽头顶,手指只剩抚动流水般微微挑拨,然而,一团黑雾隐隐浮在他手背上,如黑蛇般盘旋萦绕,不一时,就爬到了手腕处。

    这是什么,嵇无风心中惊骇,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团黑气,直到它越爬越高,隐入袖中。而本昏暗的射蛟台突然聚起了无数幽蓝光点,像是某种虫豸,起落盘旋,萦绕在二人身边。

    “这又是什么?”

    嵇无风忍不住叫来了妹妹。

    遥遥湖面之上,数艘大船已接近岸边。这座山脉仍未见人影,是谁会在暗中动作?那幽蓝小虫越聚越多,几乎将二人整个围住。顾云天却浑不在意般负手而立,继续为谢酽拔除折红英。

    “这些蓝虫子怎么回事啊?会不会有毒?他怎么不赶呢?”

    嵇无风有些着急,想要过去看个究竟,却被嵇盈风拉住。

    “出来。”

    这时,他听到顾云天一声低喝,继而右臂一振,幽蓝小虫翩然四散飞起,却又转瞬聚拢回来,附骨之蛆般又驻在了二人身边。

    倏然,那虫群如听指应,排成一队,直通云霄,远看似是高台上一道蓝芒从天而降,遁地为止,落在半人高石碑前,下一刻即有数条黑影破土而出,整个平台轰然塌陷,黄土漫天!

    “巨灵之魂,岱舆之阵,不死之民……顾云天,你死期已至!”

二三二.不死

    嵇无风双目圆睁,只见下方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却因烟尘缭绕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再按耐不住,只嘱咐了妹妹一句照顾好江朝欢,便飞奔而下,冲入阵中。

    原本平整开阔的射蛟台已被乱石碎屑击得一片狼藉,嵇无风提气掠步,在混乱中穿行,却见不到人影。好在他努力沉下心来,凝神细辨,以他今日内功造诣,已比常人耳聪目明许多,须臾,终于从杂音中听出了一些不寻常。

    似人的脚步声,却轻到几不可闻,显然是高手。然而步伐却兼具呆滞与轻盈之感,又绝不像是任何一个会武功之人所发出的。他循声找去,渐渐转过了射蛟台,潜入山阴处竹林之中。

    竹影摇曳,把月光分割得斑斑驳驳,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嵇无风放缓步子,小心起来。

    那阵混乱之后,山腰重归平静,倏然,前方不远却猛冲来一道蓝芒,卷着两个人影刹那之间曜如白日,那两人正是顾云天与被他提在手中的谢酽。

    “他们还没摆脱这些虫子吗?”嵇无风心下诧异间,顿感脚下土地又是一震,那脚步声整齐又疾速地合围靠近,一瞬间十几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窜出,直取顾云天而去!

    那黑影皆全身黑袍风帽,遮住面容,举止如常人,但步伐中却带着些不协调之感,好像能够自主行动的提线木偶,嵇无风犹自不解,这又是些什么人?却见谢酽已又盘膝而坐,顾云天左手悬驻在他头顶,正冒出丝丝白气,一派从容。

    尽管他并无动作,但袖袍高高鼓荡、周身如有一层无形无质的隔膜,把他和谢酽护得严严实实。蓝虫拼命地涌动,黑影也一点点逼近,却都无法冲破那层阻滞。显然他内力仍盈沛至极,毫不吃力。

    但这样消耗下去,他又能撑得了多久呢?嵇无风此刻内心矛盾至极,既希望顾云天败在这不速之客手下,为武林除一大害;却又怕他真的毙命于此,那可就无人再能救谢酽和江朝欢了。

    果然,再深厚的内力这般用法也有枯竭之时。那些黑影盘桓几圈,陡然变幻阵型,从两侧扑将上来,攻向谢酽。而与此同时,蓝虫似乎亦通人性,觑见破绽冲向谢酽双目。

    折红英尚在拔除,谢酽是在顾云天内力笼罩之下方得暂避之所,但他无疑最为薄弱。蓝虫与黑影配合无间,须臾就逼得顾云天不得不出手。

    只见他向来隐于袖中的右手终于缓缓抬起,二指箕张,叫嵇无风骇了一跳——月色下,顾云天的右手,竟非血肉之躯,分明是精钢所铸的义肢!

    紧接着,下一幕的景象叫他更是大惊失色。

    顾云天右手抬起,一把捏住最近那黑影的脖颈,隔着好远,嵇无风都能听到颈骨碎裂的脆响。很快,那黑影的头便软软垂下不动,随着顾云天松手,瘫软在地。

    然而,数息之后,那黑影竟身子一抖,重新从地上爬起,行动如常——嵇无风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敢确定,适才那黑影死得透透的,却怎会转瞬之间死而复生?

    只见顷刻之间,被顾云天杀死的五六个黑影都这样又活转过来,重新攻向他,嵇无风陡然想到适才射蛟台上那幽幽的声音——“不死之民”……世上难道真的有秽土转生的复活之术吗?

    顾云天情势急转直下,精钢假肢频频出手,方能抵抗不断攻来的黑影,同时,他的右手还在解除折红英,且需护住谢酽周身,左支右绌。嵇无风急得又凑近了些,却发现,他神情泰然自若,甚至是饶有兴味般,歪头端详着身旁一侧。

    嵇无风正好奇,电光石火之间,却见他遽然出手。

    凝在谢酽头顶的左手化掌为勾,往身后轻轻一探,便如探囊取物般,下一刻就将一个黑影提在手里。

    然而,这次那黑影反应疾速,向后一仰,竟蜷成一团猛得缩回,二人同时退了一步,顾云天手中已只剩一个黑袍。

    “顾教主,别来无恙。”

    那竟能从顾云天手中挣脱的人转瞬间又混入了黑影中,只是这次,他终于显露了形迹,也就无需再遮遮掩掩。

    顾云天看了看自己左手,转过身来。

    “二十年了,想不到拜火教还是这些路数。”

    他的声音平和淡然,像在陈述今夜月亮真圆这样一个事实。婆娑的竹影中,蓝虫仍在飞旋,那光晕映在他的眼底,却被尽数吸收。那幽暗瞳仁直比无量深渊更为难测,叫人不寒而栗。

    而谢酽躺在地上,头顶已光洁如故,嵇无风突然明白过来:顾云天早就拔除了那折红英,只是假意为其所累,迷惑敌人,拖延时间窥查黑影,甚至被迫出手也只是为了试探出黑影中的活人。然而,这种种应对,也显然是对拜火教早有了解。

    “不死之民……与祭司的不灭神鹫并列为拜火教至高秘术。想必阁下便是西域第一刺客——神官桑哲,没记错的话,”顾云天顿了一顿,兴味更浓了一点:“上一次,我们合作的还算愉快。”

    随着顾云天转过身来,嵇无风却发现他颈间一团黑雾隐隐浮在皮肤下,正极慢地向上流去。这是适才那团浮在他手背上的黑雾吗?顾云天扔下了黑袍,淡笑道:“听说同时操控巨灵和不死民极易反受内伤。岱舆之毒虽借由谢酽身体让渡于我,我不得不引入体内,但也会反噬宿主,你我生死同命。神官何须如此?想必,这不是你们主教的命令吧?”

    巨灵就是那些小小的蓝虫子吗?那团黑雾又叫什么岱舆毒阵?嵇无风暗暗猜测,却见桑哲歪了歪头,双手交叉在额心,好像有些兴奋似的:“我为主教杀人行刺不计其数,这次,却是第一次为自己杀人,杀自己想杀的人……这种感觉,你不会懂的……”

    嵇无风懵了。但看这情形,他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事。当即谨慎地屏住呼吸,藏在了竹子后面。

    山下人声鼓噪,亮成一片。桑哲立在层层黑影之后,背影轻轻颤抖,嵇无风擦了擦眼睛,只见一侧乱石之上染了紫红血迹。想来顾云天所言不差,他果然情势不妙。

    “不过你知道的真的太多了……教坊果真死不足惜。”他叹了口气,转了转脖子。“祭司之位,屡出叛徒,命数如此,你我亦然……”

    他的声音里并无愠怒,反而有种期待。话声渐落,巨灵又起,他捻动二指,僵死般的黑影重又拔足奔去,竹林间顷刻地动山摇。

    黑影不断倒下、爬起,生生不息。嵇无风看得神驰目眩,挪不开眼。直到

二三三.教坊

    乐声婉转,又带着些决绝,好似有人轻声细语在耳畔低诉,嵇无风不由听得入神,而当他猛然反应过来时,却见顾云天与桑哲已然罢斗。

    顾云天双目微闭,他的额心正中,氤氲着触目惊心一团黑气,正如云雾般缭绕不散。而桑哲却拧身望着琵琶声的方向,久久不语,直到乐声一再变调,他随之惨然而笑,拂袖回头。

    嵇无风这才看到,他的眉心处,亦有一团一模一样的黑雾。

    “岱舆连箸,生死命同……”桑哲喃喃自语:“我为她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她终归是不需要的……”

    他纵声狂笑,随即振袖转身,巨灵悠然散去,蔚为奇观。然而,嵇无风瞳孔猛缩,不料那群蓝光小虫倏然重聚,竟一齐朝自己扑来!

    电光石火之间,他运气拔足,学着顾云天的样子潜运内力,刹那间至纯内息盈荡周身,率先扑来的蓝虫如撞上铜墙铁壁,纷纷跌落。

    嵇无风自然知道这巨灵是极危险的,否则顾云天不会大耗内力以免其近身。只是,他初尝武功滋味,几乎没有实战经验,用起内力来就如用珍珠做鱼目,既暴殄天物又事倍功半。不出半刻,内力挥霍无度下便难以为继,充盈周身的气膜现出破绽,巨灵立时寻瑕抵隙,乘虚而入。

    “糟了”,嵇无风心下一慌,右脸已落上了一只巨灵。

    他急忙拍打,然而,气息一泄,虫子更是肆无忌惮,瞬间粘满了他的全身,整个人像是裹了一身蓝衣。

    满脑子只剩我命休矣的嵇无风放弃挣扎,索性一动不动。谁知,等了半天,他仍好端端地站着,那些巨灵也像失了兴趣似的,盘旋而返,渐渐飞散。

    “果然是你。”

    他茫然地张开眼,见到桑哲幽幽朝他走来,随着他手腕压下,巨灵竟尽数钻入他袖中,那星辰般的蓝芒也逐渐熄灭,彻底隐入黑暗。

    嵇无风叫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干嘛突然打我?”

    “巨灵触之即腐,你却毫发无伤。”桑哲有些恶狠狠地攥了攥袖子,也将内里绣着的灵鹫掩住。

    他最后垂下头,不知是在和谁说话:“你以为的终曲,其实不过是序幕……来日方长,你可别死了……”

    喟叹之间,桑哲快步向崖边冲去,只见本已像雕像般凝定的黑影霎时活了,齐齐转身,长长风帽下的皮肤都是一样惨白,空洞无神的眼睛则死黑得映不出一点光晕。嵇无风忙闪身避过,任他们掠向桑哲,躬身伏下。

    琵琶声早已只剩嘤嘤低语,却在此时猛得转调,锵然一声锣鸣霍地加入,直将山石撼震,引林间百兽啸动。

    桑哲长身而立,再不犹疑,纵身一跃,竟从山腰跳下。只闻琵琶音悄,锣鼓却如千军万马纷至沓来,高声如狂。密集的金石相击中,不死民皆随桑哲跃下,转眼间就消失在黑夜中。

    明月高悬,却驱不散黑暗。嵇无风只觉心口莫名抽痛,却仍奔到崖边,努力向下张望。然而,桑哲一行却如溪流入海,再寻不到一丝影子。

    嵇无风暗暗猜度,他难道会飞,还是有什么法子,总不会是自杀了吧……转念又想到,这样一个和顾云天作对、要把他置于死地之人,顾云天怎么会轻易放走他?

    这个答案随着他回头一看,就解开了。

    即使是适才有谢酽所累,与桑哲相斗时,顾云天也从未露败相,甚至一直淡然到毫不在意一般。然而此刻,他却前所未有地拧紧了眉头,面色一片青白。

    那团黑雾仍在眉心,却若隐若现,似在消散,嵇无风心下诧异至极,不由走近过去。

    只是,随着他靠近,适才心口那股莫名的抽痛却逐渐加剧,直至疼得迈不动步,他只能倚着竹子不住喘息,这才明白过来——让顾云天神色剧变的,不是桑哲留下的什么毒,而是这越来越急促的乐声!

    他从未听过这般凄厉悠扬的乐曲,有琵琶哀怨低诉、有锣鼓铿锵尖鸣、有铙钹锐利高亢、亦有阮铺陈其间,胶着凝结……

    数种乐器配合无间,波澜壮阔,整座山林化作宏大厅堂,明月清风亦成无声伴奏,山间百兽啸聚相和,天地一时为之失色!

    嵇无风不知何时,已潸然泪下,沾湿衣襟。心脉阵痛之间,无数往事如画轴般在他眼前铺展,又随乐声消散,他已不知不觉被乐声摄住魂神,甚至七岁前尘封已久的记忆都一并侵袭,把他搅得五内俱摧。

    怔怔忡忡间,身子被人猛然一推,嵇无风踉跄几步,回头看去,却是妹妹。

    如大梦初醒,嵇无风失魂落魄地重回现实,合奏的乐声低回哀婉,把一层薄雾都沉沉坠下,林间飞鸟低低掠过,发出好似呜咽一般的鸣叫。

    “别听,快走。”

    嵇盈风见他又要沉溺进去,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说就把他扯得远些。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以音杀人,以乐为惑。嵇盈风到底自小长在武学世家,比嵇无风见识广了许多。她在高处听到些微乐声便觉不对,再看嵇无风和顾云天反应,当即看出这乐曲之险。

    嵇无风被她一路拉到山顶,封山亭中江朝欢仍靠着椅背坐在石椅中,似在沉沉梦中。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嵇无风骤然明白过来,急忙叫道:“按理来说音杀是无差别攻击,可不仅你我没什么大碍,就连小江和谢酽在重伤昏迷之中也没加重伤势,为何单单功力最深的顾云天看起来最难熬?”

    他转头看到妹妹的神色,才发现嵇盈风定是也想到了这点。二人不约而同皱紧眉关:

    不管是适才的不速之客拜火教桑哲,还是现在尚不知面目的奏乐之人,他们所针对的,从始至终都只是顾云天一人。

    这场君山大会,种种前尘揭开,实际上都只是利用谢酽请君入瓮、环环相逼;山高水远,一轮月悬,这里便是为顾云天量身定做的埋骨之冢。

二三四.倒戈

    暮色苍茫之中,虽是秋日并不寒冷,嵇无风却平白地起了一层冷汗。

    那致命乐声,在山顶听来,已如隔世,嵇无风心乱如麻,却听妹妹走近了一点:“还记得桑哲出现前已快靠岸的几艘船吗?”

    他一愣,朝岸边看去,那里空空如也,嵇盈风道:“你或许没注意,泊船后,船上的人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没有一人找上山来。”

    这意味着什么,一清二楚——有人在沿岸拦截与会群雄上山,同时阻止魔教之人找来。而恐怕十有八九,就是这设下埋伏、要置顾云天于死地的奏乐人一行所为。他们当真做了万全准备。

    他们的猜测没错,任瑶岸早早安排下人手阻截,以防他人干扰。甚至,在他们的计划中,路白羽这时应该已经引顾柔、沈雁回等魔教之人往相反方向而去。

    曲子频频转调,似有万般情绪蕴藉,如附骨之疽般牵绕心上。每一种乐器都流淌出孤戾的色彩,却又无比契合地组织成一幅磅礴周详的画卷,让人目眩神迷、如醉如痴。

    而这荡气回肠的乐声,顾云天却无力欣赏。

    他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了下去,前所未见地毫无抵御之力,不,是根本无心抵抗,就像进入了一场波诡云谲的梦,目中神采变换莫名,而那具身体,却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空壳,任凭声音撕裂、纠绞。

    嵇无风居高临下,借月色看得一清二楚,不由想起自己适才差点走火入魔的经历。这乐声不止以音杀人,还能惑乱人心?而顾云天,竟如普通人一样,也有着足以成为可乘之隙的心魔吗?

    见顾云天情势危殆,是真的有性命之忧,嵇无风也无法再坐视不理——谢酽倒是救了回来,但他刚刚已经发现,原来江朝欢也是中了折红英。若顾云天死了,江朝欢不也要一命呜呼吗?

    他对音杀术所知甚少,问嵇盈风有什么法子帮顾云天一把,妹妹却默默摇头,不肯说话。

    “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小江死吗?顾云天和我们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你要他命做什么?”嵇无风急道。

    “昨夜客栈里相遇,我就发现了他手腕上的折红英。”

    嵇盈风慢慢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却决然道:“他只要我答应一件事:君山大会这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我信他。”

    “那他又不会未卜先知,难道能预测到今天他的命系在别人手里吗?”

    “若这一切皆如逆料呢?“嵇盈风突然抬高音调,逼视着他,毫不退让:“若这就是他想要的呢?”

    嵇无风被噎了一下,却也执拗至极,狠狠转过身去,跃下山崖,只留下了一句话:

    “我不管。人生如寄,朝荣夕灭。就算他自己毫不顾惜,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的话流散在空气中,穿透了细密的乐声,搅得眼前一切变了形。嵇盈风心中大恸,却终究合上了眼,任他离去。

    合奏之乐,显然并非一人之力。而破解之法,嵇无风也只能想到一个——既然无法抵御乐声侵入体内,那就只能阻止奏乐之人。

    而事实竟比他想的更为顺利。

    因辨听得鼓声最近,他迈步而去,循着声源转过了一道极狭窄的山谷,便看到一株郁郁苍苍的松树,下面张着一面大鼓,而击鼓之人半弓着身,鼓槌极富节奏地砸落,将各擅胜场的其余乐器收束协调。

    嵇无风有些奇怪,他已离得这么近了,却反而没有一点不适之感,而其他乐器也没见踪影。于是大着胆子又凑近了些,只见月光透过松叶沥在那人侧脸上,竟依稀是个熟人。

    回想半晌,他猛地想起,这不是崆峒派座次第二的长老郑普林吗!

    又惊又疑,还不知他是否已发现了自己,嵇无风却不敢耽搁,就要上前阻止。

    然而,还没等他行动,郑普林却闷哼一声,鼓点虽还勉强未乱,他的背却更弯了一些。

    嵇无风瞧得清楚,古松西侧,有七根银针自松叶穿出,倏然钉在他腰腹之间,一根未落。

    是什么人?嵇无风忙隐住身形,却听得一个中年男子“哈哈”笑了两声,摇着折扇悠然走出,竟是沈雁回。

    “今夜这般热闹,和二十年前钧天殿之宴相比也不遑多让啊。”

    沈雁回绕到大鼓前,与林普正相对而立,刷地收了折扇,直指鼓边,林普正变了脸色,手中鼓槌好像突然沉重起来。

    嵇无风也曾听闻沈雁回的点绛唇点穴法精妙至极,此次见他透过折扇,将力道渡到鼓面,显然便是迫林普正收手。

    然而,他咬牙握紧了鼓槌,仍伴着曲调一一落锤,并不停下。沈雁回折扇轻轻抵住鼓边,含笑轻击,鼓面的振幅微不可见地随之改变。

    林普正随之应变,勉力维持振动频率,那打穴力道却尽数顺着鼓槌传到他身上。而他的敲击之力也经折扇反噬于沈雁回。

    两人借由大鼓斗法,随着内力交融争抗,鼓面似绸缎一般流动光晕,又如平静的水面被各向微风吹拂,暗流涌动。

    嵇无风在旁看得翻肠搅肚,比适才看顾云天桑哲交手都要紧张。

    良久,林普正猛得喷出一口血,鼓面被星星点点染红,他的双手仍保持着落槌的姿势,却已无法再动弹一下。

    鼓声,终于停止。

    “你若全力和我打一次,未必会输。”沈雁回重新摇动折扇,有些探究地倾过身子,笑道:“可你宁被一一打中全身要穴,也不肯分神落下曲调半刻,何必呢?”

    林普正没有说话,面色却白了几分,唇角又溢出鲜血,惹得沈雁回摇头叹息:“我的点绛唇是移穴易脉,你强用内力也无法冲破,只会反受内伤而已。”

    古松傲立,沈雁回瞥过那侧鼓面斑驳的血迹,终于听到林普正开口:“至洞仙歌曲毕,顾云天命已去了九成。幽云之宴,唯我未至。我已多活了二十年,够了,已经太多了……”

    他的声音平静至极,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只有亲历过那场变故的人才能懂得其中的悲凉。然而,沈雁回却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你当真以为那时你做不到的事,今日就可以了吗?”沈雁回走近了些,玩味地微偏过头,似在认真聆听:“时候差不多了,你再仔细听听。”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锣声镲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琵琶和阮还在孤独而突兀地相和。

    “二师弟、三师妹,”林普正面色突变,脸上肌肉皆在颤抖,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无法动作分毫。他无法再维持镇定,嘶吼着:“你们为何能找到这里?你们做了什么?”

    沈雁回轻叹一声:“你觉得呢?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最不爱杀生的。何况,你的身份也和那两个叫什么,哦、罗姑尧叟不同。我可不敢胡乱处置。”

    嵇无风小心地躲在暗处,听到这里,正好奇时,沈雁回就接着说道:“别急,你很快就都知道了。毕竟你是大小姐的亲舅舅,就算死也得让你死个明白。”

    在单薄无依的乐声中,很快又现出一个人影。

    那人竹笛横握,从山下迎面走来,嵇无风看得清楚。

    是岳织罗。

二三五.退路

    嵇无风曾以为世上最不亲切平易的人是江朝欢,直到他此次近距离看到岳织罗。

    随着她走近,好像空气都泛起了森森寒意,月色也收敛了光芒。

    “解决完了?”沈雁回倒是一如既往,噙着笑意问她。

    岳织罗的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转了一圈,路过林普正时,也是一样淡漠。所有情绪在她身上都灰飞烟灭,与其说她覆上了一层面具,不如说她整个人就是个生来没有感情的偶人。

    “那个敲锣、右手缺了个手指的,我把她尸体扔下了山。”

    听她将杀人讲地如此稀松平常,嵇无风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有些担心林普正来。

    他虽希望顾云天得救,但也不愿有人因此丧命于魔教之手。然而,他再看林普正时,却见他又平静了下来,甚至对那个所谓“三师妹”的死都毫无反应。

    这时,东南侧小路上传来了一个娇媚的女声,轻快地叫着:“大小姐,看来我们最慢了。”

    生怕被发现,嵇无风瑟缩了一下,死死屏住呼吸,便见一抹纯白探出一角,是路白羽引着顾柔快步走来。几个时辰过去,路白羽非但没有折红英发作而亡,却反而重获新生——颈下皮肤干干净净,显然顾柔已经替她拔除。

    “那个病怏怏的使铙钹的老叟,本就是油尽灯枯,不必费这么半天的。”顾柔温婉笑道,浑不在意:“没想到我们大意了,竟被他绊住手脚。”

    “幸亏路堂主带我们及时找来,否则这几个教坊余孽还真不好对付。”沈雁回客气了一句,便指着林普正道:

    “大小姐,此人如何处置,还请裁度。”

    他和岳织罗分立两侧,而林普正如雕像般凝在中间,努力抬起双目,怔怔看着顾柔。

    “沈师叔总是这么谨慎。”月色下,顾柔的影子格外深邃,让人看不透今日发生了这么多变故的她,是早就知道换子隐秘,还是根本不曾把那些旧事放在眼里。

    不了解教坊前尘的嵇无风偷偷瞟着,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关系。只是惊奇于适才还落拓洒脱、败而不伤的林普正似有千般苦痛郁结,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似的,精神全泄。

    嵇无风永远也想象不到的是,这个教坊最年长的师兄,在又一次遭遇背叛而失去复仇机会时所想的,并不是这些年来隐姓埋名、蛰居不出的漫长难熬;也不是被迫杀死收留、信任自己的崆峒掌门时那种自怨自弃。

    这一瞬镌刻在他心底的,只是陪妹妹住在幽云谷中,第一次小心地抱起刚出生的顾柔,因外甥女对自己笑了一下而开心了好几天的记忆。那是作为刺客杀手长大、飘零半生的他,第一次亲眼感受到生命在他手中绽放,而非流逝。

    只是,美好被摧毁时,往往格外残酷。

    就像在盛大的宴会上失去至亲,在月圆的夜晚打碎幻想。

    “你都记得……”林普正盯着顾柔,并不是疑问。

    幽云之宴,年仅五岁的顾柔递给他们一杯毒酒,惨剧就此序幕。林普正曾以为顾柔亲眼目睹那场变故,恐怕会因刺激失去记忆。

    然而,她的眼神告诉他,他认得自己这个舅舅。她还记得当年发生的一切。但她不曾在意。

    “我本宁愿你千万不要记得,不要为此背负愧疚……你的身上流着一半你母亲的血,你怎么能对你师伯师叔下得去手?当年那杯酒,你到底是……”

    林普正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的心口穿出了一把短剑。

    他愕然失声,下一刻重重倒在鼓上,而执着短剑的顾柔已将剑上血迹擦拭好,递还给路白羽。

    孤松之下,林普正就这样毙命当场,陈尸鼓上,叫几人错愕至极,不仅因顾柔出手突然,更是从未见过她如此狠戾和失态。他没说完的,她在逃避的,又是什么?

    然而,没人敢多问一句。

    “岳师叔,你可看出这是什么阵法了?”顾柔没再看那具尸体一眼,而是转向了岳织罗。

    “我曾在古籍上看过一种西域秘术,与此有七八分相似,叫做大傩十二仪。”

    眼前这幕血溅当场唯独没吸引岳织罗半分注意,她的语气仍是古井无波:“大傩十二仪是当世唯一将音杀与音惑结合并存的阵法,其奥秘在于见兔放鹰,因人而异。通常的音杀音惑,凡在辐射范围内的人和动物都毫无差别地受到攻击,但其内力比奏乐人强很多的话,就没什么作用。”

    “而大傩十二仪是针对对方律吕弱隙和地形地势布阵,好处是困于阵心的对手遭受的,是应势激发起了千百倍的杀机,绝非任何肉体凡胎所能抵御。然而,同时它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因为整个阵法只为一人、也只针对一人,闯入阵中的其他人几乎不会被影响。所以,若有人趁此时机攻击奏乐人,他们便难以分神自保。”

    听她说完,沈雁回不由感叹:“岳护法不愧是音杀大家,短短时间便能看出其中关窍。想必他们用出这阵法,是有自信不会被我们找来。”

    “那还是多亏路堂主引路。今日功劳不小,我当禀报教主,奖赏于你。”顾柔幽幽说道。

    “属下前些时日大意失手,被他们囚禁逼迫,本该以死谢罪。还好偶然探听他们今日计划,能够及时阻止,全赖大小姐信任,哪里敢再居功。只求能功过相抵、教主不责罚属下……”

    路白羽三言两语将自己撇清,心中其实还在暗暗期待,她所留下的后手能得成效……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她就第一次为自己铺好了后路。

    她活着只为了一件事:让自己活得更久。为此,她兢兢业业、从不逾矩,也不会对任何人的秘密产生兴趣。

    然而,生为棋子的人生并不会因为她的乖觉而改变,在缔结君山大会的那一天,也就宣告了她成为弃子的命运。

    但她不会就此放弃生机,也正巧与江朝欢各取所需,开辟了另一条生路。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她清楚,顾云天绝非那么容易撼动。江朝欢他们,也未必不是利用她而不管她的死活。就算真的事成,以后任瑶岸也难说不会找她报杀父之仇。即便任瑶岸不报仇,若圣教倾覆,她在中原仇人如织,也终究难以为继。她从不信任别人,也不需要讲究什么信用。她只需要活着。

    所以,她决定为自己再找一条路。

    得知任瑶岸的另一重身份和教坊之事后,她觉得,借拜火教而远遁西域才是最后的结局。于是,她暗中联络正处中原的神官桑哲,将任瑶岸和教坊的计划以及谢酽的身份尽数告知。并约定好,在中秋节这日,待教坊与顾云天两败俱伤之时,桑哲来收拾残局,借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样,于桑哲,他完成了捉拿教坊回教的任务,也除掉了素来的对头任瑶岸。而于路白羽,她不再受任何人钳制,以后天高路远,再无需日夜难眠。

    然而,她没想到的意外有两个。

    顾柔的狠辣绝情远超她的预料,竟毫不顾忌对她下手。为了保命,她只能当即将教坊出卖,以换来拔除折红英。

    于是,她本应带着顾柔、沈雁回一干人绕路行远,避开君山,却及时将他们引来,甚至亲自除掉了任瑶岸在山下布好的人手。

    现在,她只需要相机行事,待顾云天和桑哲再斗一场后,无论胜负何定,她都有所倚恃,皆有退路。

    只是,她没想到的第二个意外是,桑哲来得比教坊还要早。

二三六.弃子

    几只乌鸦在尸体旁低低盘旋,将本重归于寂静的山林搅起片许波澜。

    嵇无风默默放下了林普正的尸身,狠狠捶了自己几下。顾柔出手太过突然,让他来不及阻拦。虽然他知道,他出来也只是徒然送命而已。

    第一次拥有力量的他,却仍然没有改变任何结果。他不甘心……耳边回响起顾柔离开前的指示:她和路白羽去解决琵琶,沈、岳则去对付弹阮之人。

    因怕被发现,嵇无风是等他们走了半天才出来,也不敢立刻跟上。此刻纠结该去哪边,明知自己对上这任何一边都无胜算,但想到沈雁回不比顾柔狠绝,还未必立刻下死手,于是决定先追上顾柔她们。

    他忍痛放好林普正尸体,便飞身而去。不过半刻,就循声找到。

    然而,眼前景象令他又是大吃一惊。

    一青一紫两道身影激斗正酣,赫然和不久前岳阳楼中全无差别——是顾柔和任瑶岸!

    原来那弹琵琶的,竟是任瑶岸?嵇无风虽然早知任瑶岸就是拜火教祭司,但实在想不到她会和什么教坊联手结成大傩十二仪伏击顾云天。倏然间,他又想起那桑哲便是拜火教神官,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来不及细想,便看到任瑶岸不复当时,已然落了下风。而路白羽在旁观战,并不插手。

    阮声已止,琵琶亦停,任瑶岸使一根绿竹杖,勉强应付。树影婆娑,被气脉震地摇摇曳曳,枝叶漏下的月光在细碎地流动,让人目眩神迷。二人比岳阳楼时杀意更重,招招皆是死手。

    这一段山林极为陡峭,中间一条沙土小路亘隔开东西两侧,连台阶都没有,就如一条黄绸铺在山岩之间。内息纵横,惹得黄沙滚滚,好像那黄绸在翩然舞动,裹住了里面两人身形。

    嵇无风害死任瑶岸的神鹫后,本就心怀愧疚。现在大傩阵破,顾云天无虞,他自然是要帮同在丐帮的任瑶岸的。

    于是,他悉心辨看二人身法,指望窥见顾柔破绽。须臾,随顾柔内力到处,任瑶岸脚下岩石炸裂,她疾退数尺,便见顾柔趁势横掌切来,她持棒相迎,轰然一声,沙尘四溢,绿竹杖当即脱手飞出。

    折红英又紧随而至,任瑶岸右臂酸麻,不及回护,后倾以避,顾柔却双足一点,纵身翻跃变招,五指直取任瑶岸背心,势不可挡。

    眼见任瑶岸就要中招,嵇无风再不犹豫,遽然窜出,接过高高飞出的绿竹杖,横扫一棍,强势袭来的劲力只阻滞了顾柔一瞬,嵇无风便趁机抚掌运力,将绿竹杖使杆子似的猛然勾去,直点顾柔掌心,逼得她不得不撤掌回身,转攻来者。

    嵇无风早有准备,见势压下身形,左手平平推出,接下顾柔一掌。

    这三招是他盘算许久想出,先是以长白虎豹拳化在棍上,避其锋芒,分化胶着局面,再故意正面迎上,以尽数接来顾柔招式。虽然这一下叫他登时气血翻涌,几乎跌在地上,但已叫她无暇他顾,给任瑶岸赢来喘息之机。

    而任瑶岸也极为配合,甚至不等他开口,就闪身而去。

    顾柔看着这个屡屡坏她事的人,虽很想结果了他,却没空纠缠,当下两招逼开了他便追了上去。

    嵇无风紧随其后,时不时绊住她手脚,二人且战且走,终究是没追上任瑶岸。然而,她也没像嵇无风希望的那样,赶快逃远,竟渐渐走近了那熟悉的射蛟台。

    一片狼藉的平台中心已被清理出了一块干净的空地,嵇无风远远一望,竟看到顾云天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正在运功。那团黑雾在他眉心又淡了许多,却影影绰绰还能看到,形状也变得像一座双峰小山。

    而与刚才情形相反地,这回却是谢酽已醒转过来,立在顾云天身前。他专注地摩挲着手中朴刀,低垂着头,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听到远处动静,蓦地,他一把抽出了刀,双手紧握刀柄,刀刃逆着举起,缓缓逼近顾云天头顶。

    顾云天就像无知无觉一般,并不睁眼。而谢酽的神情则越来越茫然、空洞,在那一刻,没人知道支配着他的信念是什么、而他又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

    閴寂将一切放大、凝结,甚至时间都停滞在这一刻,直到铛地一声,一条长鞭霍然卷住刀身,甩开了刀刃。

    铁器嗡鸣,顾云天却仍合目枯坐,唯有谢酽醒了过来似的,看向出手的顾柔,冷笑了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四周陆陆续续亮起了火把,君山与会群雄终于找来了这里。

    “……晚了,”任瑶岸被丐帮帮众围在中心,却只是死死盯着顾云天眉心若隐若现的黑山,低声呢喃着:“岱舆化形,生死同命,再也解不开了……”

    挡在她身前的嵇无风不解地回头,却见她双目凹陷了进去,整个人比刚才又衰败了不少,而她的目光也从顾云天身上移到了他手中的绿竹杖。

    “额……”嵇无风猛地反应过来,忙把绿竹杖一递:“我忘了还你了。”

    任瑶岸伸手握住绿竹杖另一端,凝驻片刻,却又将它轻轻放到嵇无风手里。

    她慢慢抬起目光,仔细打量,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直到与嵇无风对视上,退后了一步。

    “神鹫灭,又复生。一切皆是宿命……”她的神情骤然庄重起来,锋芒尽现:“你明白了吗?”

    嵇无风呆了一瞬,刚想问明白什么,却见她已一跃而起,直取路白羽而去。

    变起突然,任瑶岸尚未攻到,顾柔却抖动九节鞭,纵身横拦两人中间,把路白羽护在身后。

    这一刹那,路白羽好像被电了一下一样,竟转身就要逃开。

    然而,她迎面撞上了刚刚赶来的沈雁回。只见顾柔不过回首递了一个眼神,沈雁回便微微点头,关切地扶了路白羽一把。

    “弃子永远是弃子。”任瑶岸见状,反而微笑着收手,冷冷凝视着路白羽,道:“你若是今日为自保才出卖我们,也算人之常情,我不会多说一句。但桑哲能比我们来得更早,也是你的手笔吧。”

    路白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绝望的神色,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淡定。只是,她已被沈雁回点中要穴,现在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顾柔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很想先解决了任瑶岸,但碍于丐帮和嵇无风在侧,绝难一蹴而就。遂一个虚招逼得任瑶岸退开数步,随即右腕轻抖,鞭子竟如蛇信一般舔上谢酽后心。

    嵇无风不解她为何突然袭向谢酽,又怕任瑶岸吃亏,忍不住拨开众人,提棍冲了过去。

    精钢硬鞭只在铰结处活转,收束之灵动却远胜寻常软鞭,见谢酽一招水龙吟切过,顾柔劲道微变,九节鞭顺势缠上了刀身,死死绞住。

    谢酽劲力略松,欲回刃抽刀,谁知顾柔比他更早一步,反加力按下,将刀刃缠得更紧,又即旋身而起,长鞭拧动拖拽,逼得谢酽将全身内力抵在双手之上,才不至脱手。

    长鞭刀刃胶缠固结,几乎纠缠到极点,顾柔却猛地泄了所有劲力,鞭子倏然脱刃回撤,极强的惯性之下,谢酽收势不及,疾速扑将前去。

    而顾柔收鞭同时,沈雁回已平推一掌,将路白羽稳稳送到谢酽刀下。

    一个全身要穴被制,一个冲力无法自控,就这样成为别人蓄谋中的两种角色。已明白自己命运的路白羽五内俱焚,眼睁睁看着刀刃精准地剜向心口,在眼前放大、又放大,直到整个视野中只剩下冰冷的铁。

    一切都要结束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刺痛并未到来。

二三七.因果

    没人知道任瑶岸为何会飞身挡在路白羽身前,任那柄泛着寒光的朴刀穿透自己的身体,又接着插入路白羽腰侧。

    火光森森,映得任瑶岸面色更为惨白。她低下头,看着贯穿自己腹部的锋锐利刃,慢慢笑了起来。

    余光中,是谢酽不可置信的神情,和嵇无风冲上前来的身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偏过了身子,累得刀锋挂着的要穴被制的路白羽就要被带倒,嵇无风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一扶,把两人拉住。

    丐帮帮众急得团团围上,任瑶岸却一摆手,不让人靠近。顾柔面色微变,但终究没立刻上前,因为她发现谢酽不太对。

    恍惚间,看着眼前的景象,谢酽几欲发狂。那鲜红的血色是如此刺目,与谢府出事那天母亲的血、慕容褒因的血渐渐重合,凝成一层红雾蒙翳在他眼前,他霎时头痛欲裂,踉跄着逃开。

    “谢酽,你怎么了?”嵇无风担心地叫了一声,却见他目眦欲裂,一步步退后。

    那维持着他最后一丝理智和清明的信念崩坍殆尽,他再也无法平衡心中的两种声音,一瞬之间,所有积愤、不平、郁卒、痛恨洪水般冲淹而来,把他整个人尽数吞没。当每一回都足以撕裂他的苦难毫无顾忌地堆叠重演,一次次把他的人生截断推翻,他彻底疯了。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癫狂的大叫从他喉间挤出、迸发。那叫声鼓荡着蜿蜒进风里,在宣泄天下最荒诞可笑的笑话,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知何时已消失在碎石乱木中,唯有那惨烈的叫声还回荡不止。没人敢去拦他,就连顾柔都蹙眉不语,默默看向一直闭目打坐的顾云天。

    嵇无风虽焦急,但眼下有更危殆的人需要他分神。

    中刀倒地的任瑶岸血流不止,虽伤处不立刻致命,但也是腰腹要害,嵇无风手忙脚乱想为她止血,却被她一把按住,只听她正色道:“不必多此一举了,你只需要好好听我接下来的话。”

    “代帮主……”丐帮众人又想上前,却被她疾声喝退,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只许嵇无风靠近。直到他们听到了一句更让人无法理解的话——任瑶岸抬起捂着伤口的左手摸了摸打狗棍,那碧绿竹杖上便染过了鲜红的血,她咳了一声,气息已经有些散乱,可语出却震惊四座:“丐帮,就交给你了……”

    “什么?”不止嵇无风惊异莫名,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有人道:“丐帮不是说谁杀死路白羽谁当帮主吗?凭什么为他破例?”

    顾柔也挑了挑眉。虽然适才她设计想让路白羽毙命于谢酽刀下,却被任瑶岸坏了事,路白羽只受了点皮肉伤。但她只要想,随时还能出手,怎么就轮得到嵇无风了?

    任瑶岸笑了一声,道:“如果路白羽,就是他所杀呢?”

    “你在开什么玩笑?路白羽不是还好端端活着吗?”

    众人再按耐不住,吵嚷着。而路白羽本人更是又惊又惧,苦于无法开口,只能来回看着二人。

    “现在确实还活着,但很快就要死了。”

    听任瑶岸这话,嵇无风忙摆手道:“不……我不杀人……”

    “你不杀人,但她却因你而死。”任瑶岸的气力越发委顿,但神色却焕出明快:“你刚才扶她时,碰到了她的手,所以,她已是必死之人。而且,她是死在你的手下。”

    不等嵇无风说话,她已看向了顾柔:“机关算尽之人,却终究算不过天命。若有人想趁机偷袭,在她毒发之前动手,尽管过来,只要沾上嵇无风,就和路白羽一个下场。”

    顾柔沉沉地盯着嵇无风,见他也是一头雾水,慌忙地推开了任瑶岸,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你……”

    “你是不是曾被一种蓝色飞虫碰到过?”任瑶岸不答反问。

    “你是说巨灵吗?我刚刚偷看打架,却被波及,那些蓝虫子裹满了我全身,不一会儿却又飞走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嵇无风见人多口杂,没提桑哲之名。

    任瑶岸点点头:“巨灵触之即腐,是拜火教三大邪术之一。只要被它碰到皮肤,就会从骨头开始烂到皮肉,不出一天整个人便会溃烂成一摊血水。”

    “什么?”嵇无风吓得慌忙看向自己身体,却毫无异状。

    “但你喝了神鹫血,得以百毒不侵,就连你的血也是解毒圣物。你还不知道吗?谢酽不就是喝了你的血解的毒吗?”任瑶岸道:“所以,巨灵伤不得你。但它们的体液却尽数留在了你身上。而你接触到的人,便会沾上这带着巨灵之毒的体液,一样难逃一死。”

    见嵇无风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她缓缓伸出了右手。

    火光辉映中,她右手手心赫然乌青一片,凹陷了进去,本白皙干净的皮肤也正在缓慢地溶解、开裂,极为骇人。

    “我发现这件事,就是在你递还给我打狗棍时。”任瑶岸一直平举着手掌,像旁观者似的端详着它从内到外的溃烂过程,好像不知道疼痛一样。

    “你拿了打狗棍一路,上面自然沾上了巨灵体液。当我摸到棍子时,立刻就感觉到了。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从你害死神鹫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今天的命运。”

    所以,任瑶岸在那驻立的片刻间,便决定好了之后的一切。她知道顾柔仍未放弃促使谢酽得到丐帮的想法,与其等她突然发难措手不及,不如自己先虚晃一招,攻击路白羽以引得任瑶岸立即出手。

    然后,她趁机以命相代,破坏顾柔的安排。再稍加引导,让嵇无风碰到路白羽。这场君山大会,就终于可以落下帷幕。

    只是,嵇无风却无论如何无法接受,他看着任瑶岸的右手,猛地松开那根绿竹杖,只想和谢酽一样逃开。但他做不到。

    “所以……我也害死了你?这个什么巨灵,有解药吗?我们去找桑哲,去拜火教,一定会治好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全身不可自抑地发抖,他感到一种从心底泛起的寒意,把他的每一寸都浇筑成冰。

    这时,手心传来一点温凉的触感,却是任瑶岸主动把手覆在了他颤抖的手背上。

    嵇无风急忙想要挣开,但被轻轻按住,他听到任瑶岸越来越低沉、但却一如既往坚定的声音:“巨灵的解药,就是桑哲自己,我没办法解毒……但是别怕,我本就活不久的,不是你害死了我。”

    “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任瑶岸急促地喘息着,面色也泛起潮红。她的刀伤仍在流血,而细看时,血迹之下,她身体的各处皮下都在变得和手心一样乌青。

    “我死之后,你一定要守好路白羽。我知道你下不了手,只需要你看着她,别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在她毒发身亡前先杀了她。”

    无数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却说不出口。她的目光不是期待、亦不是命令,而是理所当然应该这样似的,嵇无风下意识地,就把路白羽拖到了自己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掩住了她,与魔教之人彻底隔绝开来。

    “还好因为这一刀,我会死得快一点。”任瑶岸的目光艰难地转向路白羽,此刻,路白羽也已经开始毒发,那个一辈子都在求生的魔教妖女,眼中已经看不到一丝光亮,行尸走肉般倒在地上。

    任瑶岸自身的例子已在眼前,众人不得不信。一时生怕被嵇无风碰到,纷纷退得远远的。顾柔她们也没敢轻举妄动。

    手背上的那只手掌寒凉而硌硬,却是磐石一样坚定,将嵇无风茫然失措的心跳渐渐拉回正常。他抬起头,看到任瑶岸正默默望着被他扔在地上的打狗棍,目中是难以言述的复杂情绪。

    虽然她没说话,但嵇无风知道她的意思。

    挣扎良久,他终于慢慢伸出手,将那根象征着丐帮帮主的权杖郑重而又小心地拾了起来。

二三八.终曲

    嵇无风清楚,他拿起的,并不仅仅是一根棍子。这一刹那,压在他手中的,是一份重逾千钧的责任。

    怔怔然中,平摊的手掌被一只手包裹着合上,彻底握住了竹棍。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贯入他的身体,让他精神一振,杂念尽消,不再将此视为畏途。他稳稳当当地紧攥住碧绿竹杖,回视着任瑶岸的目光。

    “丐帮三年内讧,元气大伤,现在已是存亡绝续之时。把这一盘散沙、将倾大厦丢给你,实在是对不住你。”

    任瑶岸的气息微弱得只剩一线,她身上被嵇无风碰过的地方在陆续腐坏,大口吐出黑血。嵇无风眼眶一酸,一伸手拭去了眼泪,使劲摇头:“是我害的你,都是我的错……”

    任瑶岸打断了他,强撑着说了下去:“你秉性纯良,又屡得奇遇,丐帮于你这有用之身,正是作为之地。我相信你,只要你这份赤心不变,定能破陈除弊,力挽狂澜,再复丐帮往日风光。”

    “你一定会做的很好,答应我……”

    素来胸无大志、随遇而安的嵇无风已在种种风云遭际中变了许多,可这一夜,他的心性却是真正地被残酷的现实淬炼过,锻造出新的、也是他曾丢掉了的那个自己。

    他怀着最纯挚的信念,庄重的一点头:“我答应你,我会为兴复丐帮竭尽全力,殒身不恤……”

    在他坚定的承诺中,第一缕朝阳打在了任瑶岸脸上,融去了她半边脸晦暗的阴影,也消弭了她眼底的那一分不甘与遗憾。

    日升月恒,有人永远留在了那个黑夜,却总有人能迎来灿烂光明。她无法继续的路,还有人帮她走下去。这已经不是最坏的结果。

    从云蒸霞蔚到雾尽天蓝,从日出东方到再一次金乌坠地,嵇无风始终没有离开过这里。

    在他的一左一右,躺着两具尸体。

    一个在朝霞中珠沉玉碎,一个在日暮里神灭形消。两个人都是因他而死,甚至一个是被他亲手杀死。

    嵇无风看向右侧的路白羽,她的心口处赫然插着一把短剑,是她自己的兵刃。脑海中浮现起她整整一日的痛苦挣扎。虽然无法开口,但她身上越来越重的乌青、由空洞而变成乞求的眼神,都让他看出,她无法忍受这骨肉消融、生生腐烂而死的剧痛,求他帮她早点了断。

    在日落之时,他一剑杀死了路白羽。

    看到了预料中的结果,群雄也渐渐散去。而顾柔等人早在任瑶岸死后,就与顾云天一道消失在林间。

    她们没再试图动手的原因,嵇无风能猜到几分。

    一来就算魔教之人真的杀了路白羽,成为了名义上的帮主,帮中人心不服,也是无用。这也是为何他们要瞒住谢酽身份;二来以嵇无风如今的身手,就连沈雁回和顾柔也没有把握越过他,杀死路白羽而不被他碰到。唯一有这能力的顾云天在两场险斗中显然并非全身而退,甚至可能受伤甚重。他一直闭目打坐,充耳不闻身外事,就已能说明问题。

    是而,顾柔及时收手,率魔教几人匆匆而去。而其余人等见魔教都没妄动,自然也不敢犯险。

    此刻,这君山之上只剩了丐帮帮众。他们虽不敢靠近这带着剧毒的三人,但也或焦急、或伤怀地一直默默守在旁边。

    任天命极具人望,他的死已给丐帮一记重创。而去而复还、在半年内代任帮主、勉力整顿丐帮的任瑶岸也用一死,换来了丐帮空前的团结一心。

    帮主人选尘埃落定,既合乎大会规则又是任瑶岸死前承认,可谓名正言顺。而嵇无风本就是范行宜外家弟子,算是半个丐帮之人,又出身名门,性行端良、素来与人无忤,与大家熟稔热络。现在又身负武功,更是顺理成章、再无不妥之处。

    见天色又黑了几分,乌鸦在尸体旁盘旋,嵇无风仍无动作,范行宜率先出声上前:“帮主,代帮主何处安葬、接下来如何是好,还请您定夺。”

    他这一先改口,其他几个长老也纷纷表态,口呼帮主,而帮众亦皆应声附和,显然大家都认可了他继任帮主之位。

    山水茫茫,众人呼和之声幽幽回荡,惊散了林间飞鸟。

    嵇无风最后看了眼两具尸体,站了起身,沙哑的嗓音低沉有力,传进了每个人耳朵里:“代帮主的身体,你们不便接触。烦请范长老派些兄弟先行下山,定制两幅铅棺,以隔绝毒性,其余人收拾好残局后且先回去各司其职。我会亲自为代帮主安葬,届时各位再行祭奠。至于路白羽,入棺之后,派人送还魔教。帮中事物,皆等代帮主入土为安后再行商议。”

    虽然他的安排没什么出奇,也未有卓越见解,但没人会指望这样一个年轻人一开始就老道精明。因而,他说完后,众人一一领命,渐渐散去。

    趁着范行宜率弟子看守尸体,嵇无风自己一个人找地方洗去了身上巨灵毒液。洗完后,见整条溪流的鱼虾都被毒死,飘在水面渐渐消融,嵇无风暗暗心惊,庆幸自己找了座最险峻偏僻的山峰,应该不会有人踏足。

    折回时,他转过数座罗列的奇峰,脚下腾挪纵跃,比从前灵巧百倍,刚回到主峰,却猛地一止步。

    他呆呆立住,因为突然想到了自己完全忘之脑后的人——江朝欢和照料着他的嵇盈风。

    自己从山顶离开后,就再未见过他们。顾云天匆匆而去,自顾不暇,还能给江朝欢拔除折红英吗?一天一夜过去,他不会,已经死了吧?嵇无风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拔足朝山顶奔去。

    然而,封山亭中空空荡荡,寥阔静寂,他找遍了整个山顶,都是空无一人。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君山之巅,俯瞰着茫茫云海,企图于褪去喧嚣的天地间寻觅到一丝一毫的痕迹,却终无所获。痛苦与无力之感又一次席卷了全身。

    只是,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不再有资格躲在别人身后、消沉逃避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安慰自己:找不到人总比找到尸体好。至少,他还有活着的希望;至少,还有妹妹会尽全力帮他救他;至少,从现在开始,他也拥有了从前无法企及的能力,可以和他所在乎的人并肩而行,浮沉与共。践行他许下的承诺、担住那一肩的重任……

    桑哲临去时的话蓦地回响在他脑海中,待兔起乌沉、月圆又缺之时,他会明白世事周而复始、轮回无端,这一切不是终曲之落,而不过是序幕方揭……

二三九.重复

    这是一座比君山高耸壮阔得多的山,在山腰处的一个洞口间,因地势低洼积蓄了一潭三人合抱大的水泊。

    距君山大会刚过去一个月整,天气却已大不相同。与深秋舒适宜人的凉爽相比,此时的风霜就显得有些冷峻了。何况,这里比岳阳还靠近西北得多,自前两日下了第一场雪,已经进入了冬日初寒的阶段。

    所以,这一汪山涧的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令人惊叹的,是这个山洞里的砾石岩土,呈现出饱满瑰丽的紫红色。尤其是水底的沙石,将水面映出绚烂的光彩,虽不比水晶通透净澈,但也极为稀奇。

    然而现在,那层冰面被击碎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形状,正在快速地消融于水。一只手伸入水中,从水底挑拣出一颗菱形的碎石,小心地捞了出来。

    这颗半透明的石头摊在掌心,有半个鸡蛋大小,从边缘到中心颜色逐渐加深,在深红中蕴藉着绛紫,通体流光溢彩,灿若云霞,衬得那只托着它的手掌越发苍白。

    远处传来些极轻的脚步声,那只手慢慢合上,握住了这一片绛云。

    直到那些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入洞口,那只手的主人仍保持着半跪的姿态,在水泊中仔细地浣洗着,濯去了手背上星星点点几处血迹。

    “魔教贼子,上清堂、正清堂六位长老可是被你害死?”

    来人将洞口两端严严实实堵死,却不敢立刻涌进,只见洞中那人慢慢拭去了水珠,才霍然起身,把手按在了剑鞘上。

    仅仅这一个动作,却叫洞口的来人慌忙退后一步,全神戒备,纷纷拔出兵刃。

    “摆在眼前的事,为什么还要问呢?”那人似乎暂时还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背着手绕过山涧,停在西侧洞口前。

    他一身玄衣,看不出上面染了多少血,双手也干干净净,只有脖颈上一滴血珠还来不及清理干净。来人无法理解,他闯山杀人后不立刻逃走,却只是为了找个水泊清洗一番。

    就在一个时辰前,崆峒派上清堂例会上,一个年轻男子突然持剑闯入,一言不发便骤然袭向首座,数招之间,将上清堂三位长老毙于剑下。

    众弟子有的仓惶逃命,有的上前相帮,他却且打且退,不再杀人,只留下了一句话“奉教主之令,取三堂九老性命。”

    崆峒派三堂中,至清堂三老包括掌门、林普正、胡思远,都已过世。现在仅存的上清堂专研武功,正清堂则传袭教义。若上清堂都覆灭无存,那正清堂又何以自保?

    果然,就算正清堂已得到消息,立刻戒备,仍未躲过既定的命运。

    自此崆峒九老无一幸免,余下的弟子勉强组织清点,追堵围截,直到有一小队在这处山洞发现了连挑两堂后反而逗留不走的凶手。

    有人认得,这个孤身上山的杀手是在君山大会上最后露面、传言已死的魔教幽天护法江朝欢。

    这一个月来,魔教已陆续出手,将参与君山大会的门派剿灭七个,余者人人自危,崆峒派也自然加强了防备。

    只是,崆峒派地处偏僻,本就与中原大多数门派相距甚远,又倚仗崆峒山之险,在上山之路布有二十四班岗哨,上百机关陷阱,自入冬后更是风雪塞途,可谓占尽天时地利,自以为固若金汤。谁知竟能被一人单枪匹马杀入山上。

    那人此刻面对密不透风的包围,却视若无睹地驻立着,微垂的目光凝在被血染得发粉的水面上,薄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人却按耐不住,又叫道:“你无需装腔作势,只要我们往里面扔了火药,你就算武功再高也跑不了。”

    “我不喜欢在雪天赶路的。”

    江朝欢一抬眼,叫出声之人悚然一惊,手脚登时麻了。再看他时,却见他已叹了口气,便走向洞口。

    外面至少围了二三十个弟子,他却旁若无人地径直而去,在踏出洞口的一瞬之间,腰间长剑刷地出鞘,手腕一翻,寒光纵逝,围堵弟子几乎同时迸出哀号,兵刃齐刷刷地脱手飞出,锵然落地之声和他收剑入鞘的声音近乎一致。

    整个过程不出三息,而他脚下步子丝毫未缓,已从容走出山洞数尺。

    那一剑迅疾如电,众人察觉寒芒刺目之时便已中剑,没人看得出这一招是如何变化,怎样攻来,甚至都未看清那剑是何模样。

    江朝欢负手而立,没看身后的一地狼藉,只陈述事实般平静说道:“看山中痕迹近日常有走山垮流,你们不敢用火药的。”

    朔风穿过陡立的峡谷,击起荷荷的低鸣,吹得人张不开眼。他抬手挡了一下,却没什么作用,遂轻轻摇头,朝山下走去。

    两侧却又围来刚刚赶到的后援,看着洞口挣扎爬起的一众弟子和触目惊心的血迹,不敢置信地止步——每个人的右手手腕上,都是一道极深剑伤。不仅位置丝毫不差,力道也毫无区别。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剑又快到何种地步,竟能一招挑断二十多人手筋?而这一剑若划在咽喉,现在还哪有人能活着爬起?

    人人目眐心骇,只想拔腿就逃,身体却如灌了铅似的,拔不动步,直到他漠然越过了众人,也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有人大着胆子发问:“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们?”

    那人的步子顿了一顿,微微偏过头,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半晌,方答道:“杀人只是我的使命,不是我的乐趣。”

    身后弟子瞠目结舌,莫不敢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影子消失不见。

    时值正午,整个崆峒山却渺无人踪。

    谁能想到,屹立千年、比峨眉武当立派都早的崆峒派会在一日之间几乎覆灭——全部九位长老被害,与灭门屠宗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了。百年之内,也决难重整旗鼓、光复再兴。

    江朝欢毫无阻拦地一路下山,很快山脚碑林便遥遥在望,他却突然身形一踉,跪倒在地。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接连出手、击杀六大长老后,他的心口已在隐隐作痛,勉强行至山腰,疼痛却已浃髓沦肤,力不能支,连行走都难以为继,这才躲进山洞,勉强运功调理。

    此后再度出手,已经是强弩之末、孤注一掷。其时哪怕有个不会武功之人追来,也能轻易要了他性命。

    而此刻,唯凭意志强自维持的假象也终于到了崩毁之时。

    心脏蔓至四肢百骸的悸痛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整副身体绵软得跪立都支撑不住,尽管他死死撑着地面,却还是紧接着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急遽的惊悸抽痛绞结着全身经脉,就连每一次呼吸都疼得他微微颤抖,甚至意识也渐渐陷入紊乱。这是在折红英拔除后也没有随之离去的症结,每当发作之时,他都彻底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和神智的清明。

    在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刻,他仅剩的感知力依稀察觉,有一个人逆着风雪,飞快地朝他奔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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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