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零.吕隙
顾云天的双手笼在身后,神色也依旧平常。但空旷的大殿和殿中的空气、光影、声音似乎都在骤然间模糊乃至扭曲,一种无可言说的威势倾压下来,有如实质。
在这种威压下,江朝欢的神情更为低顺,却仍辩道:“属下虽办事不力,但对教主绝无二心。”
他彻底弯下脊背,极为驯从地跪伏于阶下,声音甚至微微发颤:“属下无亲无故,唯有教主恩同父母。既犯下大错,教主拿走这条命,属下绝无怨言。”
顿了顿,他默默吸了口气,又道:“但属下深负教主大恩,求教主允我寻回路堂主,稍稍弥补过错,再领受一死。”
眼前只剩下方寸的地面,他合上双目,将这一点空间彻底隔绝,他极轻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好像要连同那个所厌恶至极的自己一道挤出体外。
良久,久到那逼迫空气都为之凝滞的气息又渐渐远去,他张开眼,余光中顾云天已又坐回高台。
指节轻扣扶手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他心脏上,他忍住不适,思绪渐渐飘荡回半月前的夜里。他和任瑶岸、路白羽乃至教坊数人,细细筹谋而成的那个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已经严丝合缝地完成,而现在,第二步才刚刚开始。
湖心岛上,他所做下的一切,虽然没有切实的纰漏可以成为他另有异心的证据,但每一个环节的巧合都让人忍不住多想。而他们所为的,也绝不仅仅只是毁掉谢酽的基业那么简单。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谢酽当真是顾云天亲子,那顾云天决计是想送他丐帮帮主一位,培植他在正道的势力。
而现在,谢酽虽已失势,无法再依靠联盟聚拢人心、循序渐进得到丐帮。但丐帮发布的追杀令仍在,只要他能手刃路白羽,即使众人再不服不忿,也只能拥立他为帮主。这是他最后的一条路,也是仅剩的唯一机会。
顾云天信不信他,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话中隐隐透出的意味:他能找到路白羽,也只有他能。
这当然不是威胁,更不是单纯的求饶,而是在顾云天心中种下难以辨别的困惑。
一方面,他的行止出格,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到底知道什么?知道多少?又想利用这个知道谋求什么?
而另一方面,他却仍以无可挑剔的顺服听从召令、甘愿回谷领罪,姿态无比恭顺。至少表面看来,他还是一把听话、好用的刀。
一把好用的刀固然难寻,但如果它不再趁手,甚至反会伤及自身,那它的结局也只有被丢弃。然而,当这把刀或许还是打开宝盒的钥匙时,即使是它的主人,在毁弃它前也要再多几分考量。
普天之下,顾云天想取任何人性命都是易如反掌,只是,杀人,还仅仅只是最简单的事。
以他对顾云天的了解,这个喜好玩弄人心之人更不会挑明什么,而多半会一点一点隳摧他的一切,以便更好地掌控和惩戒。
在锋摧刃折、这把刀彻底失去自我之后,它是刀还是钥匙,就只全凭主人意思了。
这是人心的复杂之处,他利用了顾云天对人心的把握,就注定要付出极高的代价。幸好,这份代价,也正是他所求的目标。
这时,指节轻扣声停下了。
“站起来。”
一道吩咐从高处荡入他的耳中。他依从地直起身。
微微抬起头,自入殿后第一次与顾云天眼神相触,对方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中似乎含着点怜悯的笑意。像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抬起右手。”
终于……江朝欢心内一震,一如他所料,能够用以操控、同时折磨人的工具,顾云天恰好有一个最合适的——
果然,顾云天的影子一点点压迫过来,没再多说,一直笼于袖中的左手骤然五指箕张,悬停在他抬起的手腕上方。
他似乎明白了将会发生什么,面色一变,眼中几乎浮起了乞求,尽管心下实则彻底释然、松弛下来。而顾云天已全然专注于指间宛如拨弦奏乐的游弋,带着某种享受般,食指轻轻一划。
几乎是瞬时之间,江朝欢手腕横纹上就刻出了一道青黑色的线。而就在同时,一股如冰锥入体般的刺痛自手腕豁到心脏,一条次生于血脉的叶脉线就此种植下。随着顾云天手指几不可见的一拨,那线毫无顾忌地在他血肉中绞动、缠结,他默默忍受,分辨着顾云天的动作,直到心口蓦然重重痛开,心关像是被一刀横剖——折红英之下,世间无人不可操纵。
虽然已是第二次经历,也早有心理准备,但剧痛真切地啮食着这具身体,眼前黑成一片,一时之间,种种心志谋求尽皆见置于脑后,他已没有任何多余的气力思考。
顾云天却不会给他任何的喘息之机。下一刻,随着他拇指虚按,掌心边缘贴着那条青线现出了鲜红一点,江朝欢全身不可自抑地一颤,几乎站立不住。
那红点慢慢向掌心氤氲开,越到边缘越浅,最后凝成了一瓣栩栩如生的桃花。他已看出,这次的折红英,种在神门穴上。与上次云门穴毁损肺经不同,神门穴属手少阴心经,主心脏、神志……
果然,他心关处的锐痛渐渐转成惊悸,每一次跃动都让他的血色褪去一分。
就在花瓣完全绽出的瞬间,恣肆狂跳的心脏也彻底夺走了他维持清明的心力。即使他勉力将目光定在顾云天的动作,目中所见、心中所辨却随着心脏的悸动而模糊成一片。一时,他连现在何时、身处何处都失去感知。
不可以……他狠狠一咬舌尖,血腥气蓦然在口中化开,本已几乎被隳凌殆尽的神识一瞬清明。半个月前那一夜的景象重叠在眼前,那两个字也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
大家甘冒奇险、尽释前嫌,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岂能因他而功归一溃?
今日所受,是他孜孜以求的结果,即便死在这折红英之下,他也必须从中窥得、传出那个消息——吕隙。
二一一.寻隙
“吕隙”。
所谓吕隙,即律吕弱隙,是每个人最无法忍受的音调频率,和练武的命门一样,都是人体最为薄弱、易于突破的关口。几乎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普通人的吕隙是天生而来,而对于修练内功之人,他的吕隙通常受心法影响,是内息转圜最为阻滞不畅之处所对应的律吕。即使是再高明的内功,也必有所倾向,绝难将七经八脉练得完全一样。是而,修习音杀之术的人往往能从一个人的内功流转中窥得吕隙所在。
武林中人对折红英闻之色变,宁肯一死也不愿稍尝这滋味,但这却反而是江朝欢所一心谋求,只因他要从顾云天种下折红英的过程中找到那一线之机——他的吕隙。
以顾云天今日的武功,无论是仅剩四人、还非伤即残的教坊,还是失却神鹫、只剩两月可活的任瑶岸,乃至于因习得风入松和凤箫吟而几乎难逢敌手的江朝欢,都仍是天悬地隔、毫无胜算。
而用毒下蛊、机关构造这些二流手段,对于顾云天的境界,也几乎没什么作用——慕容义以整个盛会和山庄为筹码,也未能伤他分毫。在这世间,若说还能有什么方法有胜过顾云天的一丝可能,那恐怕也只有音杀之术了。
音杀,在所有武功中是最为机巧、最难遁藏的一种。它所着重的不是内力深浅、招式精陋,而是对音律一道的领悟与天分。对于顾云天这种内功臻入化境、招法亦登峰造极的武学宗师,音杀是最能缩减差距、弥补劣势的投机取巧之法。
它本就极擅以弱胜强、寻瑕抵隙。而无论武功再如何高强之人,他也只是能最大限度地锻造体术。可有长必有短,是人终有弱点,若音杀能将律吕波动范围缩至最小、持续不绝针对弱隙,再佐以杀阵激发,定是事半功倍、潜力无穷。以教坊本身的造诣,应对顾云天或可一试。
然而,二十年前被顾云天设计残害、七零八落的教坊这些年已功力不比从前。与之相对的,顾云天却远胜当年,实力早不可同日而语。而他们几十年未见过顾云天,更是无法得知他的吕隙所在。
顾云天修的是朝中措内功,虽与江朝欢同源,但他更为大成的是折红英,这是他所自创、兼融内外两道的绝世武功。要想找到他的吕隙,必须要从折红英下手。
折红英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看做顾云天以一处要穴入手,在人体内种下一套新的血脉,它与七经八脉争斗、纠缠,最终一身血肉被它蚕食殆尽,也就到了“花谢春归,黄泉命断”之时。
因而,旁观者未必能仅从他动作中看出什么。唯有切身体会、任这枝叶在体内蔓生、侵噬,配合观察他的手法次序习性,互文推演,才更可能辨出他律吕之隙。
而这些人中,唯一有机会接近顾云天的,就是江朝欢。
只是,闭关十多年来,顾云天已经很少使出折红英,上一次还是因谢家一事对江朝欢施以惩戒。而这场一箭双雕的计划,看似为重新让谢酽陷入众叛亲离、万劫不复,实则是为引顾云天出手、循机窥辨。
长夜难明,何妨晞景?那夜苏长晞提出之后、众人筹谋至今,言犹在耳。甘愿赌上一切,只为那同一个目标。
体内叶脉线仍在不停拨动,掌缘处那瓣桃花殷红如血,心悸随之愈发剧烈,江朝欢慢慢张开眼,将目光重新凝定,摒绝一切杂念,用所有的意志细细剖解痛感。
与上次单纯的惩罚不同,这次顾云天似在享受他的痛苦,指间动作悠然闲适,细细雕琢,仅仅种下一花一叶就花了半天。发觉他咬舌后,更是停止继续种植,而是一再拨动叶脉、催发桃花。
虽然这无异于将这份折磨延长了数倍,但却给了他时间和机会窥伺动作、辨别脉络、验证心法,寻找吕隙。
就在他几乎习惯了这等痛楚之时,顾云天指尖一划,说不清是交错于手腕横纹显出一道青线快,还是那道内息逆行血脉、直引心关,第二条叶脉深植于体更快。他遽然死死握紧左手,没给自己分毫失神的机会,已辨出这道脉息如何交延。
紧接着,又一片花瓣在他手腕内侧缓缓绽开,与之相对地,心脉如遭重击,本因惊悸而剧跳的心脏骤然减缓下来,呼吸为之一滞。
这一刻的失重感将剧痛都盖过,他的瞳仁不可自抑地放大,大脑却只空白了一瞬。
是维络之脉。既能激发催化、又可退缓衰延、阴阳两道,正反之极,合于一势,这是顾云天培植桃花时所用经脉。
下一瞬,又一道青线印于腕上,三条青脉固然缠结恣肆,但收发同源,以一道脉息便可御无数盘根错节的枝叶,原来这就是顾云天以最少的内力减损施为营造根脉之法……
自神门而起的整个手少阴心经被依附夺占,一株根系慢慢地在体内扎根盘踞、搅动血肉。他的右手悬驻在身前,一声不吭地望着自己腕上一点点绽出的红英……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不仅不转移思绪排遣痛楚,反而将每一分痛感碾碎、磋磨,抽茧剥丝、寻根溯源。
不知过了多久,一株桃花已快要成形,他也就要抓住那一线之隙,一切似乎都将明晰,遍体陡然炸开的剧痛却彻骨锥心、在一瞬之间夺走了他的全部意志。
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穿针引线般刺过,又胶连错合。心脏横冲直撞、毫无顾虑地悸动。眼前只剩下斑驳的色块。他想分条缕析分辨痛感,但枝蔓好像已和骨血彻底融为一体了,仅仅是一呼一吸,就一发而动全身,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他蓦然跪倒,呕出血来。
眼前斑驳的色块变得模糊,身体也越发沉重,只要认命地合上眼就是解脱,但他不能……左手死死撑着地面,他一点一点抬起右腕,喉中凝出几个颤抖的音节:“请……教主……继续……”
他的声音破碎喑哑,好像也和这副身体一样被摧磨到极致了。望着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的、微微发抖的右腕,顾云天露出一点玩味的笑。
“神门穴上的折红英毁损心经,你的心脉已到了承受的极限,若你只是想活着,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罢。”
二一二.再会
“属下……答应过二小姐……”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下意识说出的,是这样的理由。
天意从来高难问,除了复仇,好像又多了一个他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江朝欢惨然一笑,恍惚之中,掌缘处的桃花栩栩欲活,呼之欲出。长时间的剧痛和凝思耗尽了心神,眼前幻象竟与现实重叠。依稀之间,顾云天又抬起左手,在他腕上堪堪悬住。
没有资格分神、再无机会浪费。几乎是同时,他又咬住舌尖,强迫自己重聚神志。
然而,随着顾云天二指轻按,比适才更汹涌、更猛烈的剧痛毫不容情地倾压而来,最后一道枝叶一笔天成,本已微弱的心脉再也承受不住,五内俱摧,他陡然呕出数口心头血。
根系完成的瞬间,便开始更为肆无忌惮地啮食着他的血肉。一时之间,仿佛置身海底,气脉挤压、逼迫着周身,挤走了身体里最后一点空隙;又仿佛无数冰针在体内随意窜行,将他一寸寸碾过、绞碎,又重新缝合。
他已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是麻木地、机械般地维持着呼吸,尽管连这一点动作都竭尽了他仅剩的意志。
顾云天手指仍在捻动,他在绘制最后一点花蕊。
吕隙……他并没忘自己该做什么。然而,尽管他死死地盯着顾云天的动作,好像要烙在眼底,又将此前所得一遍遍地在心中重复推演,却越来越抓不住那点神思。身心如煎如熬,再坚韧的意志也敌不过人体的本能。本已呼之欲出的答案反而渐渐远去,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一切渐行渐远……在顾云天彻底完成这株红英的同时,他的身子再跪立不住、蓦然坠落。
掌缘处灿烂至极的桃花竟比真花都要鲜活,无数枝叶盘根错节,形意兼具,映在他苍白纤瘦的腕上,神韵天成。古往今来的丹青圣手都无人能与之相较。
只是,与这花叶的生机勃勃相比,蜷在地上的人却与死人无异。
持续了一个时辰的栽种,耗尽了他的生机。他一身青衣被血染透,左手指甲在用力间已然折断,指间血迹斑斑,惨烈至极。尽管他仍张着眼,却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呼吸,只有嘴角间或溢出的鲜血证明他还活着。顾云天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一时默然。
盛极则衰,那开到极致的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凋败,二人都清楚,适才种下的过程还仅仅只是个开始,即使捱过了这遭,红英笔成之后,开落有期、周而复始、隳损血肉、耗磨气脉。这才是肉身绝难承受、让无数人宁可自尽的所在。
他不再看地上那人,目光平平扫过死寂的大殿,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又说道:
“既然你力有不逮,那路白羽自有人去寻,你就好好待在这里。”
他的声音飘在江朝欢耳中,时远时近,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江朝欢动了动手指,似是想开口,但完全发不出声音,就连疼痛都渐渐遥远。模糊的目光中,顾云天微微转过头,向他耐心地解释着:“离君山之会还有二十一日,我种下的折红英每日发作一次,二十一次后便是红消青断之期。”
顿了顿,他拨弄着自己的指节,从江朝欢身边越过,兴味已尽:“这期间若找到了路白羽,我自会为你拔除,前事既往不咎。但若到了八月十五仍无音讯……或许你会后悔没在今天甘心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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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谢府。
一柄青黑色的伞下,顾柔默不作声、长身而立。
她望着不远处的长恨阁,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入内院。
自欹湖别业之变后,谢酽自然不可能再任联盟盟主,甚至已成勾连魔教的嫌犯。还好当时人人自危,只想着自己逃生,还并没有人来为难于他。他也就趁乱离了岛,自此孤身游荡。
不知怎的,在家人惨死后便积存着愤懑仇恨的心境蓦地平复了下来。
得而复失、真亦作假、希望轻易化为乌有……他真的受够了。若不再执着,就这样认命,又有何妨?反正他已经没什么能再失去的了,又何必为自己平添烦恼,再汲汲营营为那虚无缥缈的复仇做着无用的努力?
当顾柔走进房间时,他也只是漠然回头看了一眼,没有意外、没有惊喜,仿佛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能牵动他的情绪。
这是他和慕容褒因成婚那日的新房。那日以后,不过才过去了半年,一切已经又变化得不成样子。他靠坐在血迹早已干涸的床边,手中轻轻抚摸着杀死她的那把匕首,似是对顾柔说,又好像在告诉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
他身上的气息与其说是颓靡,不如说是彻悟后的平静。不再努力,不再抱有希望,就不会一次次失望。
望着自己苦寻数日、却已心气全无的人,顾柔轻轻走近,俯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
“你还活着,你的仇人也没死,何谈结束?”
“仇人?”谢酽笑了,是发自心底的笑:“归根到底,他不过是顾云天手中的一把刀。可我连这把刀都不是对手,我还能找谁报仇?又有什么办法报仇?”
他不是不恨了,只是恨太沉重,他整个人已经被诡谲的命运扯得七零八落了,实在再负担不起这份恨意。他的目光虚虚地落在匕首上,喃喃道:“母亲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别去报仇。或许,我早该听她的……”
顾柔微微凝眉,素日威仪只是显露一分,房中空气就沉滞了起来:“如果你真的都放下了,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即使令堂不要你报仇,那令姊令弟,还有慕容……”
“够了!”谢酽垂下头,低声打断了她。尽管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他周身充斥的、混杂的、矛盾的气息恰恰说明了他从未真正看开过。逃避、沉沦、欺骗自己,一切都只是他不敢再面对失败的借口。现下正需要一个刺激,让他认清自己的内心。
顾柔眼底浮起一点狡狯的笑意,没再说什么,便转身退出了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渐渐暗了下来。像雕像一样保持着埋头姿势的谢酽终于动了一下。他目中毫无神采,行尸走肉般站了起身。
然而,一点红色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木然地把视线缓缓聚焦到那红点,发现是床下的什么东西。
床幔层层叠叠之下,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床底。尤其是新婚当日就发生变故,自此房中陈设皆保持着那日的原样,他甚至不肯稍微触碰。而之后他只回来过两三次,又怕睹物思人,不忍细看,故而从未发现。
这次也是碰巧他倚着床角而坐,才看到了平日视线的盲区。本对世事都不再抱有希望的谢酽,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走了过去,弯腰探向了那个红色。
是一块喜帕。大婚时房中处处都是喜帕,少了这么一条,也不会有人在意。只是,它为什么会在床底?
谢酽不解地把已经落了一层灰尘的喜帕张开,一行缭乱匆忙的字迹跃入眼中,是用血写就,已干涸成紫黑的颜色,却仍能看出是慕容褒因的笔迹。谢酽心下大震,定睛细看,只见上面所书:
二一三.重燃
“江,乃顾门之人,万望小心。”
仅仅十个字,并不难懂,此刻却像天书一般。谢酽捧着这方喜帕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慕容褒因竟然知道江朝欢是魔教的人,在一切都没发生之前就知道,难道,她的死也和江朝欢有关?
一直以来,虽然把谢夫人和谢酝谢醇的仇算在江朝欢头上,但慕容褒因是自杀无疑,怎么看也和他人无关。
虽然谢酽也曾疯狂地寻找她自杀的理由,但她既未留下只言片语,又毫无异常表现,到底为何会在大婚之日,一切还没变质的时候就匆匆结束自己,像根刺一样扎在谢酽心里。他本以为这辈子也无法得知真相了……
谢酽手脚冰凉,重新跌坐在地上,那喜帕飘荡着落在他怀里,好像是慕容褒因轻柔的目光和话语。
一定是这样……他终于明白了。
只怕是在婚礼那日,慕容褒因意外发现了江朝欢的身份。为防事情泄露,江朝欢逼迫她自尽。而她在临死前还偷偷留下字迹,只为了提醒自己小心……可恨自己直到今日才发现这喜帕,生生错过了她死亡的真相。
谢酽突然笑了。那个他曾视为兄弟之人,就连他只剩三年寿命、丝亳不会武功的妻子都不放过,而自己,却还在一次次为他找借口,甚至幻想着母亲的死也与他无关。
他捧着这方帕子,在彻骨的寒意中彻底醒了过来。那个真真切切毁掉了这一切的人,凭什么可以那样轻松、毫无愧意地又一次次地玩弄自己?为什么又要在明明可以取自己性命的时候故作姿态地放过了自己?
蒙翳在眼前的迷雾一朝散尽,他终于完完全全地看清了仇人的面目。
远比他本以为的更冷血、更狠毒,从来都不是被迫作为顾云天的杀人工具,而是在享受生杀予夺、戏弄别人于股掌之间的乐趣。
得失成败、真真假假,从来都不是宿命的捉弄,今日所受,皆是拜他一人所赐。
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逃避?谢酽霍然而起,再无一丝犹疑。
门外,顾柔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意,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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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云谷。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江朝欢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多久。呆坐半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抬起右手。
然而,手腕上干干净净,连一丝伤痕都没有。
难道去钧天殿,被顾云天种下折红英是一场梦?
他正有些怔忡,然而,体内炸开的痛楚遽然把他拉回了现实。
猝不及防的剧痛下,他眼前一黑,左手撑着桌缘才不至倒下。他努力眨了眨眼,驱走了晕眩。又举起了右手,定定地望着手掌和手腕的连接处。
果然,刚刚还光洁干净的掌缘浮起了交错盘踞的青线,而这些青线的中心,是一朵尚是花苞的桃花。花叶尽管颜色尚浅,但与他本来的血管交织纠缠,有些可怖。
还好,那不是梦。江朝欢露出一点笑意,慢慢滑坐在椅中。他默默忍受着枝叶在体内飞快生长的剧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手腕的变化。
他已明白,醒来之时,恰好是红消青断,凋谢殆尽的终结一刻,也是重新生长的开始。这就是第一次发作。
昨日种下折红英的最后,他终究未能抵过这种折磨,错失了找出吕隙的时机。但还好他勉力记下了顾云天的手法和气息,如今桃花枝叶开落有时、日日重演,他还有机会一窥其隙。
熟悉的疼痛在体内撕扯,初期的生长尚能忍受。他暗暗告诫自己,这回决不能再重蹈覆辙、功亏一篑。
随着腕上枝叶越发明晰,越有生气,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身体里次生于经脉的脉络一点点生根、抽芽。每一道连至心关的叶脉线再度种下,本已被摧凌过一次的血肉就又遭磋磨。
他咬牙忍耐着,将每一分疼痛揉碎,辨别,很快发现这次花叶生发的顺序竟与昨日不同。他练成风入松后,虽吸食内力不是很多,但化解吸收之时他着重修于带脉,因而带脉的顺滑圆融更甚于其他经脉。在昨日,这点些微区别并不放在顾云天眼里,他只是按自己心情种下。
而今天,再度萌发的枝条窥幽探秘,自觉避开艰难之处,先行纠缠于维络之脉。
折红英之精妙,竟一至于斯。江朝欢左手撑着台面,勉力抵挡一阵强似一阵的痛楚,眉间深蹙。然而,就在心脏好像被划了无数刀之后,那熟悉的惊悸又猛地发作。
神门穴属心经,对心脏的刺激已是艰险至极,更可怖的,却是对神志的掠夺。长时间的心悸一点点蚕食神魂,压制着感知和思考的能力。顾云天选择此穴,更多的就是在惩戒之外摧毁他的心志,让他彻彻底底地驯服。
心脏毫无规律地乱跳,那朵快要成形的桃花渐渐模糊,眼前只剩下浓重的颜色。这样下去只会和昨日一样。江朝欢索性合上眼,暗运内力。
既已无路可退,那不如另辟蹊径。他默念心法,一缕定风波内息自气海流转。中过折红英的人,包括尧叟,都说过发作之时,万不可运功抵御。越是催动内力与之相抗,越会受其反噬,加重痛苦。
然而,江朝欢依旧不管不顾,将这副身子当成不是自己的,只用那缕内息游走窥探。
两股劲力交缠,折红英强势霸道,定风波和缓舒纡,在体内此消彼长、全力相抗。那道内息随着叶脉生长之势流转,就如一根穿针引线的银针后面跟了只手指扯动线条。
外来劲道不够熟悉难以分辨,但生发于自身的内力当然掌控自如,在随各道经脉流转之中,即使一点最微弱的差别也能感受出来。相当于用自己所长的工具来代替直接动手。
他驱动定风波,已走过十二正经,发现了其中三处微有暇隙,劲力与别处不同,就快得到那个答案了。
含苞待放的桃花正在盛开,枝脉青中带黑,繁盛至极。在后面试探拨弄的内息几乎将疼痛翻倍,他抽离于肉体的神志渐渐被剧痛撕扯归位,越来越强烈的心悸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无一处不是浃髓沦肤般的难捱。
陡然呕出一口血,他的身子滑落在地,血迹染在腕间几乎要完全绽开的桃花之上,为花色增了几分从未见过的光华。
肉身所能承受的终究有限,这是他再次晕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二一四.熟人
尽管这次在半夜就清醒了过来,但依旧错过了桃花绽开的最后过程。
房中空空荡荡,一片沉黑。连烛台都未曾点上——自他再次被种下折红英,教中上下皆觉得他好像脑子不太好。能在一年之内如此惹怒教主两次,还宁受折红英也不早早自尽解脱,实在不像正常人所为。
洗萧楼成了个人人绕路而行的地方,方圆一里看不到个人影。顾云天也并未着人看守他,似是任他自生自灭。
事实上,好像也的确如此。醒来后,他也只是转头看了看自己右腕——即使是在死黑之中,那正在缓缓消褪的桃花枝叶也云蒸霞蔚,生气盎然。他移开目光,躺在冷硬的地上,张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一角,直到微薄的熹光给房中投入了一缕明亮。
十九天……
还来得及找出吕隙吗?要怎样才能打破这具身体的桎梏,坚持到花开的最后一刻?
他无比厌恶这样活着的自己,但又清楚自己并不配一个解脱。面上浮起一点自嘲的笑意,他用左手撑着地面试图起身。
然而,只是轻微的活动,原本沉抑着的尚能忍受的疼痛蓦地炸起。他眼前一黑,又跌坐了回去。与此同时,左手指尖也尖锐地痛开。
抬手一看,才想起来那日左手扣着地面转移注意,结果用力之下指甲破碎,倒插入指尖,现在已青肿起来。
他盯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指,突然想起一个办法或可一试。
挨到这日傍晚,终于,第三次发作。
江朝欢索性靠着床沿直接坐在地上。在花谢春归、一切又干干净净的那一刻,他慢慢地抓起床头的剑,一点一点抽出。
然而,他第一次觉得这把伴了他十几年的兵刃如此沉重,他的手腕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终究,那柄剑从手中脱落,“铛”的一声,好不容易推开的一点又撞了回去。
自己已经连剑都拔不出来了。江朝欢神色惨然,他知道在折红英的摧折下,自己的身体状态会一日不如一日。
当年顾云天功力未成之下,尧叟十年发作一次,尚被折磨得心智失常。自己这日日发作、且种在心经要穴的折红英,又能捱得几回?他的时间,不多了。
腕上已经重新绘出花叶的形状,江朝欢忍着比昨日更甚的痛楚,从怀中摸出一把精美华丽的匕首。
是他与谢酽结义之时相赠的那把。自谢酽归还于他后,不知为何,他便带在了身上。
他暗暗咬牙半晌,猛地一把抽出了匕首。这柄孟昶墓中的陪葬品,依旧锋利无匹,泛着寒光。
将匕首放在身侧,重新凝聚神志,他和昨日一样,分出一缕定风波内息,缀在折红英之后,窥幽探秘。这个方法并无问题,他需要的,只是坚持的再久一点。
一日比一日更为剧烈的痛苦、心悸,已经渐渐熟悉,仿佛这种煎熬生来就是该伴着他的。随着面上血色褪尽,冷汗濡湿鬓角,桃花再次含苞待放。
江朝欢左手摸起那把匕首,狠了狠心,用力握紧了刀刃。
鲜血瞬间沿着指缝涌出。体肤的痛感与内伤不同,是如此真实而锐利。他霍然清醒了大半,能稍稍复归注意于叶脉线生长。
然而,这份刺痛带来的清醒并未坚持多久,他慢慢吸了口气,用仅剩的力气调转匕首,一点点往自己肩头探去。
匕首逐渐接近,然而,就要刺入的瞬间,陡然间,手腕被一个硬物猛地打中,本已割伤的左手立时脱力一偏,锋刃擦着他脖颈划过,留下了浅浅一道红线。
还没看清怎么回事,耳边风声乍起,匕首被人狠狠夺下,那股力道带得他身子撞在床沿,一时之间,几乎晕去。
只是,还未等他喘口气,他又被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提了起来,接着被死死扼住脖颈,他被迫抬起头。眼前却黑成一片,他看不清近在眼前的那张脸,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沙哑低沉的一声怒喝:“你干什么?”
……小缙?他为什么会来?江朝欢勉力张了张眼,驱开了一些黑雾,果然是全然脱去了稚气的、不再带着幼稚笑容的小缙。
见他不说话,小缙冷哼一声,把他重重一掼,扬起那把夺来的、已被鲜血染遍的匕首,恶狠狠地说:“你不想活的话就早点死,反正晚痛不如早痛,二小姐还能趁早忘了你。”
听了小缙的话,江朝欢有些无语,但他蜷在地上,体内是正到最后时刻的叶脉肆无忌惮游弋,本就重创的心脉被小缙一折腾,更是狂跳如擂,痛不欲生。默默忍过这阵剧痛,方能开口:“……你刚才不拦着……我不就死了?”
小缙怒极之下,哑口无言。半晌,方挤出一声冷笑,还口道:“怎么每次见到你,都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这样确实还不如死了好。”
这次,他却没等来回答。待他终觉不对,过去看时,地上那人已气息近无,昏了过去。
许是这次心神激荡之下伤得太重,江朝欢再醒来时,却是直接被第三次发作疼醒的。
只是,本来已做好了在地上躺一夜的觉悟,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在床上。房中依旧是他自己,并没有小缙的踪影。
他习惯性地抬起右手,仍是花叶刚生发时浅浅的痕迹。而被匕首割伤的左手掌心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破损的指尖也被好好处理过,包扎了起来。
正犹疑间,房门被“砰”地推开,一个人影大步走了进来,果然是小缙。
见他醒了,小缙没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递过一碗药,命令似的语气道:“喝。”
江朝欢无言地看着杵到自己嘴边的碗,默默转过了头。
“又没下毒。”小缙冷冷一笑,转了身把药碗撂在桌上,自己往椅子上一坐:“爱喝不喝。”
叶脉线正在体内蔓生,日复一日的循环已经开始,江朝欢还需去找那吕隙。可见小缙一副不走了的架势,他只能出声赶人。
谁知小缙反而更是坐定,讥讽道:“折红英正在发作不是吗?待会儿受不住了又要自尽是吧?你放心,这回我绝不多管闲事,我就在这等着给你收尸。”
一席话把江朝欢说的哑口无言,瞠目结舌。小缙何时变得这样尖酸刻薄?又为何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怨气?自小缙失踪数月回来后,除了威胁他不许背叛顾襄,两人几乎都没再说过话,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他了?
江朝欢无法,又没时间和他多说,只得和缓着语气道:“你私自来这里,若被教主知道……”
“你以为我为什么来?你以为是谁叫我来的?你以为我很愿意来吗?”小缙粗暴地打断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是教主怕你活不到八月十五。”
见江朝欢蹙起眉头,他又狠狠一指那药碗,道:“这是增益心脉的补药。你也知道,折红英没有解药,所谓诘旦花也只是抑制痛感,治标不治本。教主怕你的心脉承受不住每日发作的折红英,才召我回来为你调理。”
闻言,江朝欢问道:“这里放诘旦花了吗?”
“没有。”小缙斜了他一眼,神色越发不耐烦起来:“教主只要我护住你的心脉,又没叫我给你镇痛。我干嘛帮你采诘旦花?你不喝也行,反正按你现在的情况,用不了半个月,不死也疯。”
听了这话,江朝欢便默默拿过药碗,喝了下去。他本是怕有止痛药影响他的判断,既然只是维护心脉,那就没什么所谓了。
这时折红英已催发过半,他不愿再耽搁,放下碗,又一次请小缙离开。
谁知小缙不再理他,任他好说歹说,就是不为所动。江朝欢第一次拿一个人如此束手无策,若是以前,他直接就把人打出去。可现在的他,别说小缙,就连随便一个会武功的人都能轻易取他性命。
他几乎要气晕过去,然而,却只能咬着牙咽下这口气,近乎讨好地赔着笑,道:
“小缙大哥,你行行好,出去吧,行吗?”
二一五.窥得
最终的结果,就是小缙毫不妥协,就这样一直坐在一旁,默默看着江朝欢折红英发作。
这场一直持续到天色黑透的过程里,小缙看到他腕上桃花逐渐绽开,而他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奇怪的是,就算痛到连呼吸一下,都不由颤抖,他也依旧张着眼,一声不吭地死死扶住床沿,不肯任自己晕厥过去。
直到他左手上包着的白布又渗出红色,小缙眼皮跳了一下,握紧了拳头,却忍住了没动。
最后,就在那桃花彻底绽开之际,只见他猛地呕出口血来,一头栽倒在地。
小缙霍然而起,将那个即使在晕过去后也紧紧皱着眉的人来来回回看了半天,攥起的拳头松了又紧,终于,还是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之后一连三天,时间仿佛陷入了一个轮回,这样的场景一遍遍重演。
每当折红英发作之时,小缙都会过来,怎么赶也赶不走。
江朝欢无法,只能当他不存在,依旧自己分出内息在体内试探,寻找吕隙。然而,折红英发作得一次比一次剧烈,而他的身子却每况愈下。此消彼长,即使有药物调理,他也没法再多保持哪怕一瞬清醒。
心脉重压之下,疼痛倒是其次,可长时间的心悸让他越来越难集中神志,有时正勉力分辨暇隙,脑中会突然全然空白,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而小缙只是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无论他是为抵抗晕厥而一次次挣开正在愈合的伤口,还是因惊悸失魂而露出茫然痛苦的表情,都不再上前阻止或恶语相向。只是面无表情地等待着,直到他又一次晕去。
那冷漠的目光毫无触动,与看到一场蚂蚁搬家不会有任何区别。
到第七日时,江朝欢已称得上是形销骨立。即使是未发作的时间,枝叶消褪的过程也让他没有一刻好过。
这日小缙来时,房中却空空如也。
惊异之下,小缙放下药碗,一层层寻去——顾云天实际上是囚禁了他,他应该是出不去的。
果然,在楼顶的挑台上,小缙看到了那个人。
他立在栏边,背影消瘦得近乎病态,就算下一刻倒下去,也不会让人觉得意外。虽看上去没什么外伤,但小缙清楚,他的身子已经被侵噬透了。
小缙默默呆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那个背影真的晃了一下,往后跌去。
小缙的行动比想法更快,他冲过去时,那人却已经扶住了栏杆,堪堪站稳。只见他又习惯性地死死压着左手,直到眼中重新湛出清明。小缙看向他右手手腕,那朵桃花已然开了一半,此时含羞脉脉,清丽无俦。
“晕过去至少会轻松一点,你是嫌还不够疼吗?”小缙的语气依旧毫不客气。
江朝欢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道:“那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吧。”
小缙心内一颤,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段噩梦般的回忆,本已被他深埋心底,但其实无日或忘。这七天来的每一刻都无比漫长,有时看着他辗转煎熬,浮现在小缙眼前的却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挣扎着、翻滚着、哀号着,却怎么也够不到那一尺之距的解药。
嗓子被弄毁、双腿被打断、毒日日发作……直到他彻底屈服,答应为那人做三件事,甚至因此屡屡置顾襄于险地。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一死了之。
活着,从来都是别人掌中之物。可死,至少要为自己而死,死个明白。
“我和你一样,没有父母亲人,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这身武功、这副身体,皆是别人赐赉,也要为人驱使。”
江朝欢像旁观者一样打量着自己的手腕,仿佛那是别人的身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我也没什么不能失去的。”
怔怔站在后面的,那个由戾气和愤懑积成的外壳包裹着的人,表情终于裂出了一条缝隙,里面,仍是那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气的小缙。他又像曾经那样,幼稚地还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朝欢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是生是死,皆在别人股掌之间。但至少,我心中所想,是旁人永远无法掌控。如果此次就是这具肉身的湮灭,我至少要看着自己是怎样走到结局。”
半明半昧的昏暗里,他顿了良久,终是轻声开口:“你能帮我吗?”
不是恳求,更像是一种邀请。他的声音很快散在风中,留不下一丝痕迹。许久,他听到身后的人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语:“……我知道了。”
紧接着,后面的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慌忙转身走了。
江朝欢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些,他慢慢地转过身,望着小缙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三天来,他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他明白了自己实是力有不逮,只能借人之力。
折红英深植于体,全然压制着经脉,他所能调动的内息只有那么一缕。想要走到最后,他需要小缙的助益。他没有不能利用的人,没有不能使的手段,这次,也没什么不同。
很快,小缙就回来了,原来他是去拿那碗药。
看着江朝欢喝完,小缙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其实今天的药我加了诘旦花。”
……一瞬间,江朝欢几乎想把那药从嗓子里抠出来。为什么?难道这就是报应吗?好不容易才把小缙说动,今天的机会又要浪费了吗?
然而,他不能表现出一丝异常。在小缙的注视下,他硬是挤出了一点喜悦和感激。
看着他有些古怪的表情,小缙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谷中诘旦花只种在连云峰禁地,我只敢偷偷采一棵。可能作用不大。”
不管怎样,总要尽力一试。江朝欢不再多想,开始凝聚神思。折红英花开过半,正是繁复之时。他以一息定风波分花拂柳,随之探去。
小缙只当他在默默忍痛,仍和往日一样站在不远处看着。直到那人颤抖地越来越厉害,再也站立不住。
看到他的身子一点点弯了下去,终是止不住地滑落,小缙终究迈出了那一步。
当一缕精纯的朝中措内息倏然注入体内,那本已濒临极限的身体如获甘霖。小缙的手掌抵在他脉门,桎梏不前的定风波立时破出滞碍,寻瑕抵隙。神志也在将将涣散的瞬间被剧痛一激,重敛于那一件事。
尽管愈发明晰的痛楚如伐经洗髓,是前几日都无法比拟,诘旦花也果然没起到什么作用,但,他终是第一次清醒着,直到桃花彻底绽开,光华尽显。
小缙慢慢收回内力,那个终于强撑到最后的人正止不住地呕血。剧痛的刺激对心脉也是一种损耗,晕去本是人体自我保护的机制。小缙清楚,他遂愿清醒着的结果,就是折红英隳败地比以往几日都要严酷。
死死攥着的指节泛出青白,生气正从那副身体里流逝,颈上青筋暴起,又被血染过,几乎称得上是惨烈。
即使日后折红英拔除,他的心脉也会因这不可逆转的毁损而遗害无穷。但小缙却好像从他平静的眼里,看到了几分释然和满足。
二一六.往事
血,触目惊心的血。
已经干涸的红色,正在变暗的红色,和新鲜的红色。
都是从一个小小的身体里涌出来的。床上的那个小孩看起来也就七八岁,那不足半个人高的身体表面没有一丝伤痕,口中却吐血不止,即使已经昏晕过去,也在不住呻吟,显是十分痛苦。
他的床前围满了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立在最前面,眉头紧锁。旁边,是个差不多年岁,却满面风霜的瘦长男子,他看看那孩子,又看看旁边为他擦拭的少妇,终是开口恳求:“姐夫,求你救救无风。”
他说完,室中陷入静默。只有另一个男孩扯着那男子的衣袖,也哭叫着:“爹,你快救救表哥啊。表哥是为了给我买元宵才出门的。”
那名少妇、一旁垂泣的小女孩、后面林林总总立着的一干人,都满面纠结地低着头,闭口不语。
床上的男孩像是要把整个身子里的血都呕出来。他的四肢软软垂在床上,即使痛到昏迷中也流出眼泪,身体也没有抽动一下。因为他全身的经脉筋骨尽被折断。
男孩的抽噎声越来越微弱,直到几不可闻,却把一室空气挤压得破碎,与血腥味混在一起,凝滞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那个被所有人带着或乞求、或纠结、或劝阻的目光注视着的男人终于开口了。他只是说道:“你们出去吧。”
血,斑斑驳驳的血。
这次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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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江朝欢几乎以为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太久没有梦到过父亲,连父亲的样子都渐渐模糊,可在这个梦里,他的表情、声音又是那么清晰。
不知何时枕头已被泪水濡湿一片,他重又合上眼睛,转过身面向内里,希望能继续这个梦境,即使他知道那个必然走向的结局。
在无垠的黑暗中,他似乎又沉沉睡去,也或许只是回忆,他已分不出是记忆还是梦里,但他实在太想在那个世界里耽得再久一点。
可惜,一声“刺啦”的响动把一切重置于现实。
昏暗中,他没有转头,只道:“你今天来得这么早。”
然而,来人却没有回答,认真地将门关好后站定了一会儿,才又迈步。江朝欢听着脚步声和缓有序,渐渐逼近,面上浮起了了然的笑意。不是小缙。
直到那人的影子一点点投上墙壁,长笛横握、女子身形,他叹了口气:“果然是你。”
教中除了沈雁回资历最老、也最为神秘的那人,四大护法中的朱天护法——岳织罗。
她忽然笑了一声,坐下了:“你是何时发现的?”
江朝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仅仅这点动作就让他晕眩了半天。他合上眼,道:“太行山之役,你与宋堂主一同失踪。却在数日后又毫发无损地回来。虽然这还能解释,但之后你就独来独往,很少露面。”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在这多事之秋,你慢慢把自己边缘化其实没什么。可你不该在欹湖岸边出手。”
“你如何知道是我?”岳织罗依旧平静得出奇,仿佛事不关己,似乎连这个问题她也不是真的好奇,只是想把这对话维持下去。
江朝欢善解人意地笑道:“本来不知道的,可你现在主动找上门了。”
他的目光掠过自己手腕,那朵桃花正在消褪凋零,已所剩无几。“虽不知是敌是友,但能在郑普林的乐声中浑水摸鱼,借机发挥的,也必是位音杀高手。而这人能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紧紧尾随,不是教中之人也很难做到。教中有谁,似乎对顾襄和路白羽抱有敌意,却反而去助教坊呢?”
“所以,我派手下在欹湖搜寻路白羽,却假作发现了教坊留下的痕迹,我知道那个人不会离开欹湖。而他见到教坊或将暴露,若他真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相助教坊,也定会趁着这大好时机来杀我灭口。”
岳织罗没有否认,只是平淡地问出:“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你和教坊已经联手了?”
“那你呢?你现在在这里,是作为岳护法,还是……阿卓?”
空气骤然沉滞下来,岳织罗慢慢抬起目光,听到江朝欢又道:“其实与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相认相比,我更好奇的,是当年顾云天为何会放过你,甚至让你改名换姓,习得武功,在自己身边养虎遗患。”
岳织罗,也是教坊九人中最小的那个,阿卓,目中仍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缓缓吐出四个字:“我失忆了。”
既然江朝欢连教坊旧事都一清二楚,他和教坊的关系也就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岳织罗是个聪明人,无需再试探、遮掩,她摩挲着手中的竹笛,那从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生动了起来,无数复杂的情绪一齐纠缠交织,将她的声音染上一层深重的底色。
“那日宴中生变,想必你已经听过了。我最后负着苏师兄逃走后,将他安顿下来,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报仇。于是,我又一个人回来了幽云谷。当然,我远不是顾云天的对手,就在顾云天要杀我之时,林师姐赶来将他拦下了。”
“原来林师姐那日重伤却未死,又被顾云天救回,但她产后即受重伤、又失了神鹫解毒,寿数已是将尽。她恳求顾云天放过我,顾云天当然不同意,说他不喜欢放虎归山,为自己平添后患。若是不杀我,便要我留在顾门,为他做事。”
“我自然不肯。于是为了让我活下去,也为了让顾云天更放心,林师姐用拜火教秘术消去了我所有的记忆,又废了我的武功,而她三天后就撒手人寰了。自此以后,世上再无教坊阿卓。”
历历往事,多多遗致。在这师兄师姐丧命之地,岳织罗无知无觉地长大、成为顾云天的得力手下,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却又无比讽刺。
几乎相同的境遇,是她这样一无所知、却又在某一日发现真相会更轻松,还是自己把记忆烙进心底、亲眼看着自己堕入地狱来得痛快……芝焚蕙叹,江朝欢默然半晌,只是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一缕清冷的光线氲开了几分浓重的情绪,过去是如此沉重,沉重到每次触及都是摧心剖肝,但此刻所有种种都只化成了一句轻轻道来的话语:
“二十年来,我从没忘过。”
二一七.回忆
岳织罗顿了顿,突然抬眼看向江朝欢:“你应该能懂吧。记忆,可以忘掉,但恨意,已和我相融一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此身但存,永世不灭。”
她目中绽出浓烈的杀意,一字一字地说道:“从我有记忆以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复仇。我非常清楚我一定要杀了顾云天,尽管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这种恨意从何而来。”
“我知道我的实力还远远不足以作为他的对手,为了活下去,我只能隐藏这种恨。我不与旁人说话,不流露任何表情,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死物,但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我想知道我的过去,想知道这股恨意的来龙去脉,还有我为什么,会忘记。”
“这股莫名的恨意让我发狂,但我又只能用冰冷麻木的面具维持着顾云天的信任。慢慢地,我不止恨顾云天,我甚至开始恨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的体内永远燃烧着一团烈火,想把这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教中最诡谲神秘、位高权重、似乎是生来就在这幽云谷的岳织罗,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来历。她和教中的每个人一样,为顾云天所栽培抚养,替顾云天杀人、办事,成为了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刀。但即使作为一把刀,她也是最不幸的那个。
“直到渐渐长大,又偶然习得音杀之术,我才发现我对这种功法莫名熟悉,甚至无师自通,进境极快,就像我生来就会一样。更奇怪的是,每次吹奏竹笛时,我的脑海中总会闪过一些记忆的碎片。可当我努力去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十几年过去,这些破碎凌乱的记忆终于拼凑成了一个场景。我看到了一场盛宴,就发生在钧天殿中。而这场宴会上没有喜乐欢笑,只有几个很熟悉的人共奏一曲倾杯序,然后就是伏尸遍地、血流成河。他们尽数倒下,有人柳琴折断、有人阮弦染血……”
“而站在高台上束手笑着的人,就是顾云天。”
曾听苏长晞讲过幽云之宴始末的江朝欢此时心下了然。诸般祸端,已在多年前埋下。只听岳织罗惨然一笑,道:“我本以为这辈子也不会知道真相了,但丐帮定下君山大会后,杨蓁等三人离奇被杀,让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我开始偷偷调查,发现了一些痕迹,似乎是有一个以鼓声杀人的用毒高手在暗中行事。”
“于是,我趁着太行山之乱,将计就计随着被抓的假“路白羽”而去,看到了那个人。我从没见过他,但我却认得他。”
“他是我那破碎记忆中的一个。尽管他已经被风霜侵噬、被岁月磋磨,但我确定,那就是他。从那以后,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事。从儿时王屋山的亲生父母,到被掳去西域拜火教,被八个师兄师姐抚养长大,再到逃出拜火教,重回中原……还有最后的,那场幽云之宴。”
江朝欢看着她凄怆的神情,想起孟梁说过,记忆不会消失,只能封存。那被掩埋的惨烈回忆重见天日的一刻,是她二十年来所求的结果,却也绝非能够轻描淡写地承受。
岳织罗似乎知道他的想法,颔首道:“虽然前尘往事终于揭开帷幕,但我也只能继续保持着现状。我为害死师兄师姐的仇人兢兢业业地卖命,苟活二十年却从未真正有过复仇的行动,如今有何面目去与他们相认?思来想去,我还是继续在暗中追寻他们的行踪,直到十天前欹湖之泮,正好撞见了苏师兄以鼓乐掩袭你们一行。”
“当时我以为他真的想杀你们,所以决定暗中相助——若能除掉你们四个,也算剪除了顾云天的羽翼,迈出了复仇的第一步。然而,很快我发现师兄所用音律并不会致人死命,事情或许不是我想的那样。于是,我很快停手了。还好并未毁掉你们整个计划。”
一切尽曝于烈阳之下,岳织罗开诚布公,再无犹疑。
所幸的,是本以为无一生还的教坊九人竟还有五人在世。这对今日的计划实是一大助力。江朝欢望着自己手腕上已尽数消败的桃花,轻轻吐出二字:“中渚。”
中渚,手少阳三焦经,夷则之律……他尚未传出的消息。
昨日遂愿清醒着到了折红英发作的最后一刻。在距君山之后还有十四天之际,他终于阐幽抉微,剖玄析奥,窥得了顾云天律吕弱隙。
二十年前,顾云天以黄钟大吕破教坊音杀阵,中秋之会,夷则律调能否成为那终结一击……
————————
岳织罗离开已经很久了,小缙还没来。他相信岳织罗自是处理好了一切才敢现身,因而难得得享受这片刻清净。
折红英第八次发作,已然找出吕隙的他再无压力,他能做的已经告成,他需要的,只是坚持得更久一点,直到亲眼看着中秋之会顾云天的结局。
此后几日,小缙奇怪地发现他不再要求自己相助,甚至发作时努力让自己早早晕去。可即便如此,日益沉重的耗损也让他的身体和神志都越来越微弱。
距八月十五还有七日,路白羽仍无音讯,江湖中盛传她被谢酽私藏,以和魔教交易,也有人说她其实躲回了魔教,只待过了八月十五再出现。
此时猎鹿联盟盟主出事离去,联盟做鸟兽散。而丐帮仅剩的两个九袋长老已经又损失了个冯延康,四个八袋舵主也死了个赵圆仪,代帮主任瑶岸也风头渐隐,甚少露面。君山大会到底还能不能如约进行,又如何进行,一时成了人人关心的谜题。
这日小缙端着药碗来到房中,江朝欢仍在睡着,仿佛谷外的混乱局势与他无关,也不是他所造成。
叫醒了他,小缙似有什么话说,目光来回逡巡了几圈,挣扎半晌,还是开了口:“明日二小姐回来。”
正在喝药的江朝欢手一抖,差点呛到。他咳嗽着,撑起身来,急道:“不是不让你告诉她吗?”
小缙本有些心虚,但被他一质问,反而觉得自己有理。他哼了一声,嘲讽道:“难道你打算一直瞒着她,最后找不到路白羽,让她看你的尸体?还是你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才不敢面对她?”
二一八.相见
不得不说,从神秘人处逃回来后的小缙颇有几分从前江朝欢的风范,说话总是冷不丁刺人一下。而偏偏,他又常常说到了点子上。
要说对不起顾襄的事,一直以来江朝欢可做过太多了。这场计划的一开始,为了支走顾柔就差点害死了她。而君山大会上,她又将得知那个自己隐瞒了许久的秘密——她并非顾云天亲生女儿。届时她将如何自处,如何接受,尚是他不敢去想的局面……
江朝欢既不能奢求她原谅,更无法为自己辩驳。所以他宁可选择逃避,即使他知道,或许这是他们能平静度过的最后几日时光。
见他神色变幻莫名,小缙已经能猜到他恐怕真的又做了对不起顾襄的事,不敢面对顾襄。长久以来的怨恨堵在心头,他死死攥着拳,极力压抑着冲过去把人打一顿的念头,只咬牙吐出几个字来:“我真后悔当日带回谢家姐弟救了你。”
江朝欢眸光一暗,不愿回忆谢家之事,又不想再和小缙纠缠,遂转移话题道:“你回来之后,那个神秘人又联系过你吗?”
他本是随口一问,可谁知小缙的脸色顿时变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作色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吃里扒外,脚踩两只船吗?你不如先担心下你自己,这次找不到路白羽,你以为教主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你吗?”
江朝欢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只当没听到。又问:“虽说那神秘人戴着面具,说话只用腹语,但他的身高体型,武功路数,总是有迹可循吧,你还记得他有些什么特征吗?”
听了这话,小缙的怒气不减反增,呛声道:“我记得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能认识?他又瘦又高,武功不在沈副教主之下,几乎不用兵刃,也看不出路数。只不过他手上……”
话说到这,小缙却戛然而止,恍然大悟般瞪大了眼,逼近了他:“我告诉你干嘛?怎么,你又想找他合作,背叛教主了?”
江朝欢无奈叹气,见实在说不通,两人不欢而散。一直到第二日折红英发作,小缙也没再出现。
在这不长不短的一天中,江朝欢认真的盘算着整个计划的漏洞之处。而他发现,神秘人也确然是唯一一个变数。
自聚义会以来,每逢顾及不到的角落,就总有那神秘人横插一手,就如鬼影般阴魂不散。他下手的对象也不仅限于魔教,仿佛不管谁倒霉都是他所乐见的结果。
而他武功之高,几乎除顾云天外无出其右。这样一号人,就算再低调小心,也总该有个名号。可他却好像是两年前凭空冒出来一样,既无出身来历,也无门派亲友,实在神秘至极。
最奇怪的,是谢府之变后,他突然销声匿迹,再不出手。看小缙昨日的神情,又仿佛其中另有秘辛。这人到底有何目的,是何立场,又会不会对君山之会造成影响,实是无法逆料。
江朝欢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对策。而近日来,他的神志也越来越微薄,常常无法再专注思考。直到傍晚折红英发作,而小缙却没有按时来送药,没有了诘旦花抑制的痛楚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为了转移注意,他开始胡思乱想,过去的记忆没头没尾地闯入脑海。
突然,一个碎片扎了他一下,是他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那是花荥去见神秘人后,他尚不知那神秘人派出的少年是小缙,但根据花荥的经历,猜测到那人说不定是熟人,才会竭尽全力地刻意隐藏声音、容貌和武功。
试想,若是本来就与他们从未打过照面,或者甚至根本就在武林中毫无存在感,那又有什么必要避影敛迹、改头换面呢?
就像他和顾襄、小缙潜入聚义会中,完全无需顾虑那么多,更不用乔装打扮,因为他们就算大大方方地站在人群中,也不会有人认出他们是魔教的人。
反之,那神秘人和小缙一样戴着面具遮住容貌,用腹语说话不露声音,只在暗处出手推波助澜,那是不是说明,他也是个极怕暴露身份的熟人?抑或是曾经名声赫赫,很多人都认识的大人物?
是啊,若压根就没人认得他,他又何必费尽心机做出种种矫饰?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却是第一次想到。江朝欢心底一颤,好像于无尽黑寂中窥到了一缕微光。他抓住这点思绪,待要细想,却被骤然沉重起来的痛感搅碎,已有些模糊的目光中,瞥见手腕上的桃花含苞吐萼,将开未开。
比此前每一次都要剧烈的发作让他很快彻底失去了思考的气力,他并没有什么自虐的爱好,当下也就不再强撑,放空自己,只待用晕厥来度过这难捱的一夜。
然而,就在眼中烛火已经开始明明灭灭,剧痛也渐渐抽离身体,意识将要彻底陷落之际,房门一声轻响,他的心脏也不由随之一颤,几乎不敢呼吸。昨日小缙的话,言犹在耳,他再刻意逃避,也终要面对这个深深辜负的人……
剧烈的心悸中,他死死压着心口,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扑入他的怀里。
在那一刻,万般纠结、种种犹豫,尽在他鼻尖触到的幽香中散去。
他闭了闭眼,似在梦里,耳边是顾襄慢慢的低诉:“我好想你……”
他的手腕被轻轻执起,那花叶盛开之处被温热的指翼抚过,摧筋破骨的痛意似乎也随之化去。他听到了顾襄的后半句话:“……尽管你又骗了我。”
他蓦地一震,想说什么,却只剩下无尽的愧意。春意将成、盘根错节的枝蔓搅动着、抽插着,全身经脉似被碾碎般,他却无暇顾及,脑海中只是一遍一遍回荡着顾襄的话“你又骗了我”……她知道了?她知道了什么?她还会原谅自己吗?
一时间,像被潮水淹没,他几乎喘不过气,急遽的心悸中,他的意识也终于越来越迷离,他努力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那个怀抱更紧了点,他听到那声音并不带责怪,只有深重的坚毅,似是对他承诺,又分明是在告诉自己:“我会帮你的,你答应过我不会死……”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这次,他终于倒在了一个能够安心的怀里。
二一九.循迹
长久以来,被心中执念困守,江朝欢从未真正放松过一刻。近日身体上的折磨更让他无时无刻不将活着这件事内化为存在本身。然而,这一夜不知为何,他没再梦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抑或被心悸一次次惊醒。在昏凉的夏夜里,只有间或奏起的蝉鸣,伴着温润细微的风声,为他安静无梦的长夜缀上星点颜色。
再醒来时,顾襄依旧在身边。他不愿惊动这易碎的梦境,只是重新合上眼,却似乎仍能看到那个坐在床边的背影。他悄悄将指尖挪到顾襄发梢旁,贪恋地佯睡着。
直到房门“吱呀”被推开,他听到了有人端着药走进,和顾襄说话:“还有一个时辰发作,该让他起来喝药了。否则赶不及药物生效。”
不是小缙的声音,却是孟梁。
“小缙呢?”顾襄接过药,一边朝床边走来一边随口问道。
“我说他的方子有一味药用的不好,他生气了,说我的方子根本不对,他说要来找你评评理的,怎么,还没来吗?”
顾襄愕然无语,翻了个白眼,却见床上那人也趁势“醒”了过来。
“你的身子怎么样?那日的伤好全了吗?”江朝欢不等她开口,先问道。
孟梁看着顾襄的心思立刻扑到了他身上,两人你侬我侬了半天,硬是将他晾在了一旁,当成了空气一样。他的脾气不比小缙小,当即重重一哼,坐在了椅子上。
江朝欢这才想起了他似的,转过头,略带薄责地问他:“你来这里干嘛?教主知道了吗?”
“教主在连云峰闭关,我偷偷把他带进来,只说是我新收的属下,没事的。”顾襄忙道。
孟梁也回敬道:“我再不来,你就被那个半吊子的小子治死了。不过我说,那个什么教主这折红英真的厉害,从我记事以来,师父就在研究它的解法,但一直没什么进展。我看你啊,赶紧去求求他给你拔除,耽搁久了就连神仙也救不回来。”
顾襄闻言神情黯然下来,她自然知道求情对顾云天来说,是最无用的法子。她深恨自己当时没跟江朝欢回来,现在不过半月未见,他就又弄成了这个样子。
可江朝欢却毫不在意一般,只转而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那你师父可曾研究过,在发作之前,可有什么办法能让桃花枝叶消隐?”
孟梁惊地跳了起来:“咦,还真有!师父曾告诉过我有一种折红英又叫做撷芳华,是在种下之后,以内力悬注于它所在的整个经脉,撷取根系之维锚定,这样,从表面上看,折红英的痕迹就完全消除了。而这种撷芳华的发作也不再是规律的周期轮回,只要以内力激发那缕根系,桃花自会重新现形,那时就是折红英发作之期。”
说完,孟梁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却又随即不解地皱起眉:“怎么,你想去处手腕上的印记?那不是掩耳盗铃吗?再说,这桃花画的不是挺好看吗?而且你的折红英已经发作过十几次了,不能用撷芳华消除了。”
江朝欢无言以对,心中却慢慢成形了一个计划。
在莫龙潜龙堡的壁画上,那个被换走的顾云天亲子头顶分明有个红色胎记,可现在,谢酽的头顶上却毫无痕迹。
这个问题曾困扰了他们许久,甚至一度怀疑谢酽并非那个偷龙转凤的太子。而就在刚才灵光一闪之间,江朝欢终于明白了其中关键——那所谓的胎记,其实是折红英。
胎记是不可能随着长大而消失的,他早该想到,顾云天既敢将亲子送走,那必会在他身上留下只有他能解开的记号,以防日后出现意外认错。同时,也能作为一种牵制和掌控的手段。
而潜龙堡的密道入口,为何是折红英根系对应的维络之图,也只能是顾云天给谢酽种下撷芳华,又锚定主根系的过程都被莫龙所窥见。长久以来的疑惑解开,江朝欢忙又问道:“除了激发根系之维,还有别的方法能让折红英显形吗?”
“没有,师父也曾试过很多法子,但你们教主这门武功邪门得很,你就别想了。”孟梁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却又疑惑道:“怎么?你见过撷芳华?打听这些做什么?”
江朝欢懒得解释,直接做出痛苦状,狠狠咳了几声,果然,顾襄立刻端来药碗,喂他喝着,又责怪孟梁道:“你好好回答就是了,哪来那么多瞎疑心?”
在孟梁瞠目结舌的目光里,江朝欢安稳地靠在顾襄身上,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在原本的计划中,君山大会上,他们将揭开谢酽身世。而为将顾云天引出幽云谷,他们也需和慕容义一样,将谢酽置于重重险地。
第一步,设计让谢酽失去盟主之位,众叛亲离,已经完成。接下来,他们将利用任瑶岸给谢酽下的三重剧毒,把顾云天逼出。
而现下,得知了撷芳华一事,他立刻想到,有个更为稳妥、更为万全的法子将顾云天引来君山之会——激发谢酽的折红英,用他在八月十五的发作换得那唯一会拔除之法的人必须前来。
从潜龙堡的壁画上看,谢酽头顶的折红英多半种在百会穴上,是百脉之会,贯达全身,极为险要,一旦发作,只怕并不比他神门轻松,也绝非顾柔的功力能够拔除。届时,这定是他们手中的一个重要筹码。
而经过这些时日每日发作的折红英,江朝欢已对桃花根脉熟捻于心,也对顾云天的运功习惯有所了解,虽手少阴心经与百会穴大有逵违,但只需他在发作时,再多加以察辨,将此前的经验嫁接于督脉,必能有所发现。
尽管他现在无法出谷,也很难周转内力,但将线索传给教坊,他们当中亦有身中折红英之人,只需参详与共,想必能找出那谢酽身上的根系之维。
事实上,根系之维相当于顾云天最为擅长和常用的脉息,正好与吕隙相反。从一个武功大成的人身上找出弱点很难,但发觉他的所长其实相对简单很多。加之有吕隙对照,想必这次会更容易。
计较已定,他慢慢聚回神思,抬眸之中,却见顾襄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蓦然间,他想到昨日顾襄那句“你又骗了我”,她到底知道了什么,江朝欢不敢细想,更不敢问,如果这几日如梦境般的美好是最后的时光,即使是两人心照不宣编织的假象,他也不想打碎。
他有些心虚地避开了顾襄的目光,却看到孟梁正摆弄着他的佩剑。
初见孟梁时,他还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如今,他也和小缙一样,不知何时飞快地长大了。江朝欢看着他,又突然想起了嵇无风,便问起他的近况。
“他喝了那只神鹫的血,一般人早就承受不住经脉爆裂而亡了,他不仅当时没死,还慢慢转化吸收为己用,解了之前的毒。现在他活蹦乱跳,可好得很。”孟梁嘟囔着,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比你好多了。”
江朝欢放下心来,却不免有些疑惑:“他妹妹和你都回来了,范云迢的行动我也不再限制,他为何还耽在勿吉,不肯离开?”
“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哪里知道?”孟梁翻了个白眼,一下一下拨弄着剑穗,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啊了一声:“他好像在练……”
话说一半,他又立刻捂住了嘴,不肯再说下去。
二二零.开局
“练什么?”顾襄转头疑惑道。
然而,孟梁吞吞吐吐,却怎么也不肯说了。他本就没亲眼看过嵇无风练武,又怕江朝欢埋怨自己没阻止他,故而不再多言。
只是,他虽没说完,江朝欢却也能猜个大概。嵇无风这个表哥,与他儿时一起生活了三年,当时有嵇闻道和父亲的悉心教导,加之他天分也不差,武学根基早早打好。若不是后来被沈雁回抓走废掉全身经脉,也不至于现在习武如此艰难。
可现在嵇闻道去世,范行宜也显然自顾不暇,难以照料嵇氏兄妹周全。日后这漫长的几十年人生,他们不提如何在武林中立足,就算是仅仅自保,也成个问题。若嵇无风真的此次因祸得福,能习得武功,那也算是一个幸事。
只是,他要是真的想学,还需要一个好师父。想到这,江朝欢铺陈纸墨,给长白教苁蓉上人去信,让他们好好教导嵇无风武功,又叫他们看住嵇无风,八月十五之前不要回中原,以免掺和到届时君山的混乱局势中。
顾襄在旁看到他手腕上桃花凋尽,字迹也渐渐散乱,笔力更是远不比往日遒劲,心中不由泛起酸楚。再看他安排后事一样又给嵇盈风写信,让她也速回勿吉,更是难忍心结,终于将那个日日搅着心神的疑虑问出:“你真的不知路白羽在哪吗?”
那匆匆写就的笔迹并未有任何停顿迟疑,江朝欢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似是觉得这不过理所当然。
他们之间的每一点联系都充斥着无数的谎言,只是一个习惯了说服自己信任,一个自暴自弃般不再纠结于此。当下,就连孟梁都察觉出了气氛的微妙与诡异。他能感到,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面具,至于面具下是什么,他们视而不见,也毫不在意。
他很快撂下笔,催促两人出去。
近几日来,折红英发作之时的痛楚已让他甚至后悔做出这个决定。痛到极致时,他不敢看床边的长剑、桌上的勾刀等利器,只怕会抑制不住自尽的冲动。他不想让顾襄看到这些,顾襄也总是依从地避开。
而这次,顾襄也没再如谢家一案后拼命寻找谢醇谢酝那样,去找路白羽,以为他脱罪。仿佛心照不宣一般,两人都只是尽可能平静地度过这几日,等待着那个预想中的终结。
果然,就在八月十二这日,顾襄对他说起,外面盛传路白羽的确在谢酽手里。而据说谢酽将在君山大会上露面,与丐帮谈判。若丐帮同意不计前嫌,让他做帮主,他就当场击杀路白羽。否则,他会把路白羽献给我教,以谋求入教通路。
江朝欢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这些传言,当然是任瑶岸散播出去的。如此一来,君山大会必能如期举行,各派武林人士也定要去看个究竟。至于被扣上一个又一个锅的谢酽,也不可能放过这个洗去污名、一探究竟的机会。
在这般甚嚣尘土的传言中,顾云天不可能不知道路白羽将在君山现身,尽管如此,他也不会因此提前给江朝欢拔除折红英。就这样,又过了两日,教中几乎人人都以为这次江朝欢必死无疑了。他却求见顾云天,表明自己听闻传言,愿去君山大会带回路白羽,以将功赎罪。
东曦既驾,连云峰底层层叠叠的云翳皆镀上了一条金边,晨雾被朝晖染透,绯红连绵,蔚为壮观。
云海朦胧中,那躬身跪着的人,却病态苍白。顾云天俯瞰着遥遥相对的钧天殿,良久,只是答应了他的请命。
一切,都将回到正确的位置,重新开始他们的轨迹。江朝欢已等了太久,所以这一天似乎真的要到来时,他心中只有全然的平静。至于他的终曲是随尘埃跌落,还是在死局中觅得一线生机,他并不在意。
顾襄、小缙和孟梁都执意要与他同去,他自知以自己现在的身体也拦不住,只能随着他们。出谷后,即往岳州而去。
尽管只是与世隔绝了不到一个月,外面的世界却天翻地覆般新鲜。自欹湖之变以来,各种传言沸反盈天,莫衷一是,要多离奇有多离奇。这一路上,每每听到各种出格的言论与猜测都让四人瞠目结舌。而所到之处,大家几乎都是匆匆赶往君山,让他们不由想到了聚义会前群贤毕集的盛况。
这一路,顾及江朝欢身体,他们走得不快,但好在路程不远,他们仍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岳州。
君山和欹湖湖心岛一样,都四面环水,是个孤岛,这时并没有人提前过去。四面八方赶来的武林人士几乎都在岸边岳阳楼驻下。
此时已马上到了折红英发作的时间,需得赶快找个客栈安顿下来。岳阳楼自是人满为患,他们也不想惹眼,便拣了个偏僻安静的小店进去。
然而,甫一踏入店门,几人一齐愣在当场——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店中左手边的桌子,坐着年轻的一男一女,不是别人,竟是谢酽和嵇盈风。
聚义会前一日,雁门客栈初遇的场景历历在目,不想今日竟尔重演。只是物是人非,一切早已变得不成样子。
世事竟能如此巧合,走在最前面的顾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尴尬地僵住了手脚,小缙也面色一红,勉强挤出个鬼脸,想要溜走,却又被身旁不明所以的孟梁拉住,悄悄问他:“那个人是来玄天岭求医的谢公子吧?他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有些空荡荡的客栈里,他的声音虽不大,却传了开去。一时,空气更沉重了一分。
在稀稀落落的店面中,原本走在顾襄身后的江朝欢此时却越过了她,和每一个普通的客人一样,自自然然地走进店里。甚至比其他江湖中人都要文弱和气,身上连一点兵刃都未佩戴。
没有问嵇盈风为什么不依言回勿吉,又为什么和谢酽在一起,更没和那个恩怨纠葛的对手对视。他似是根本未见有两个熟人,径直走向楼梯,后面顾襄则匆匆对迎上来的店伴交代几句,一行人就要过去,后面却响起冷冷一声:
“站住。”
二二一.前夜
蓬牖茅椽,灯昏茶凉。
寒酸粗陋的客栈中连着伙计也就八九个人,本都松松散散地闲坐,此时被谢酽这一声“站住”一惊,全都好奇地扭头看向声源处。
出声的是个坐在角落的年轻人,而他虽未指名道姓,那被叫的人却很自觉,悠悠停在了原地。
那是一行四人,不知怎的,都神色古怪,说不出话来,半晌,应声的却是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个,“谢公子别来无恙啊,慕容小姐怎么不在?令堂和令姊身子可好?教主派你来这有何贵干?”
能看出,孟梁在极力展现话事人的成熟可靠,但显而易见,他的努力好像没什么效果,甚至可以说是起到了反效果——本来还称得上是平和可亲的谢酽,脸色顿时僵住了。
顾襄尴尬地蜷着手指,“咳咳”了两声。小缙则使劲掐了下孟梁的胳膊,把他扯到了后面,叽叽咕咕地骂他:“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从小生长在荒无人迹的玄天岭,从未和除了孟九转之外的人打过交道的孟梁,不仅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对中原武林的纷争也是毫无概念。
尽管随江朝欢来了两次中原,但都被他的手下严密保护,几乎没和外人接触过。而江朝欢也并未和他讲过各种派系之争与近来武林大事。所以,在孟梁看来,所谓江湖,只分为顾云天的魔教和其他,而和江朝欢他们一道去玄天岭求医的谢酽,自然被他归于魔教那一类。当然,至于他问的那几个人都已死了,他更是全然不知。
眼见这里脸皮最厚的小缙都撑不住了,谢酽更是怒极反笑,慢慢站起身来,那四人中唯一不曾开过口的年轻人终于抬起了眼眸,淡淡地说道:“谢公子有事吗?”
店中的客人看来都是没什么见识的,此刻还没认出来眼前的人都是谁。见他们半天没有动手的意思,也就都没了兴致,又转头吃喝了起来。
重新平静下来的客栈中,枯黄的油灯被门窗缝隙里挤进来的晚风吹得晃晃荡荡,把每个人的神色都映得变换莫名。
终于,谢酽的目光从孟梁身上移开,极轻地笑了一下。
十几天前,在新房中发现了慕容褒因遗笔,尽管他由此推断是江朝欢逼迫慕容褒因新婚之日自尽,但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他还不敢完全肯定。可今天,孟梁的出现让他彻底清醒了。
那个所谓神医孟九转的弟子,也是他们魔教的人。那当时慕容褒因的毒到底解开了吗?抑或者他们又动了什么手脚?再想到孟九转说自己二十年前曾给姐姐看病,既然孟梁与魔教搅在一起,那孟九转又是何人?
本以为江朝欢陪他求医是为接近于他,但至少治病不会有假,可现在才发现,求的那个“医”也不过是他们局中的一环。
到底什么是真的?从何时起全然就落入了他们的计中?身边还有哪怕一个可信之人吗?
此时的谢酽并不知道,这一切的答案在短短一天内都会尽数揭晓,甚至,他从未有所察觉的残酷真相,也将一并铺陈眼前,撕裂最后的隔膜,真正地夺走他所仅剩的一切。
而现下,他只是对江朝欢的恨意更深重了一层。不过,当太多的恨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缝隙填满,他背负的已沉重不堪,再多加一点还是拿走一点也没什么分别了。
君山大会前夕,轻飘飘的质问、不会有结果的动手,都不再有什么意义。他笑着,反而只是和雁门关初遇时一样,客气地邀请几人:“既然有缘重聚,各位何不来叙叙旧?”
小缙眼皮跳了一下,刚要拒绝,却听江朝欢已应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他嘱咐顾襄三人先上去,便自然地走近,坐到了谢酽对面,仿佛真的是熟稔的老友一般。
而顾襄自然不放心留他在这,却又劝不住,只得打发孟梁和小缙去温药,自己也坐了过去。
本来离得远时,只觉得江朝欢似是又消瘦了不少,这回坐的近了,却发觉他不仅身形清减,容色也颓芜郁卒,好像久病缠身、已时日无多之人。
这不是才分别十几日吗?谢酽有些奇怪,推开了手边的酒杯,心中莫名涌上一股烦躁。
不知为何,他从怀中摸出一条红绸,摔在江朝欢面前。
“认得吗?”
他看到那人用左手拾起红帕,随即指尖僵住了。
江朝欢确实曾威胁过慕容褒因不许说出他的身份,此刻看到这一方血书,亦是无话可辩。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随之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沉无力,还有些颤抖,顾襄在旁看他一直掩藏着右手,便知道折红英已经开始发作。心中又急又气,终于再忍不住,一把扯住江朝欢的袖子,就要把他拉走。
然而,谢酽几乎是开怀地笑了起来,攥紧了那方喜帕,抬手拦住了两人的去路:“什么对不起?为哪件事对不起?”
他最后的期许被证明是一场自作多情。这个人夺去了他的一切,确然无疑。
“为过去,也为将来。”江朝欢突然一抬眼眸,凝定着看向谢酽,他今日第一次与谢酽对视,目光中却丝毫体现不出言语里的歉意,只有一点像是挑衅的邀请:“这还不是结束。谢酽,为了不铸成更多憾事,你最好早些杀了我。”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神色也一如既往地平静,一时让人分不清他的意图。只有从始至终埋头不语的嵇盈风不合时宜地猝然起身,道了声告辞后便转身而去。
顾襄也愠怒不已,不由分说把江朝欢拉走了。只剩谢酽沉吟望着两人背影,却并未追上。
回到房中,顾襄不禁质问:“你又想做什么?你明知道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为何要故意激怒他?”
然而,她的怒气很快便散去了——那人挣开她的搀扶后,遽然呕出一大口血,便摔倒在床边。
只剩下一天。明天折红英最后一次发作,也就是他的殒命之时。无论如何,顾襄也无法再执着于任何生死以外的事。
只是,那人却似乎并不这样想,他撑着身子,即使是呼吸都会扯起周身的剧痛,还是慢慢地开口:“……对不起……顾襄。”
他的目光只是轻轻抚过顾襄的脸庞,便不敢再看,落在了她腰间插着的剑鞘上。
那把灵钧宝剑古朴素净,唯有一颗红玉装饰,是江朝欢为她雕琢的珣玗琪玉。即使他从未亲手送给她,甚至是他私闯禁地的证据,顾襄还是把它珍重地镶在了剑上。
江朝欢努力擦去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一遍遍地挤出破碎的音节“对不起”……明日,一个将得知自己是顾云天亲子,一个却同时会明白自己不是顾云天亲女,未来会如何,他无法得知。但走到今天这步,他亏欠这两人的实在太多。
甚至就在刚才,他也不过是耍弄心机。
早在踏入店门之时,他已经看出店中的其他客人都是任瑶岸布下的人。
因为江朝欢传出那个主维络后,他们约定好,趁着顾柔去寻路白羽了,今天任瑶岸会亲自激发谢酽撷芳华根系之维,促他折红英在明日发作。
然而,不知为何,嵇盈风会和谢酽在一起。他不想让嵇盈风知道太多,尽管他清楚嵇盈风会帮着他,又怕任瑶岸不管不顾伤到嵇盈风,是而故意接近。
他相信,以嵇盈风的细心和机敏,定会发觉他中了折红英,而来找他。正可给任瑶岸下手的时机。
同时,他故意惹怒谢酽,这样顾襄定会担心谢酽来寻仇报复,而一夜守着他不敢离开。
这样,店中没有其他障碍,任瑶岸可以放心地行事,而决不会引来无谓的纷争。
二二二.三言
翌日,秋风送爽,云散天青。
岳阳楼内,群贤毕至。俨然算是半个东家的丐帮更是自代帮主任瑶岸以下,几乎都聚来了岳州。
然而,虽然现在君山上苍木翠竹,风景正好,但不久前在欹湖湖心岛的经历让所有人心有余悸。今日这样的场合,很难说魔教不会再来横插一手。殷鉴不远,覆辙在前,大家若又被困于湖心孤岛,那恐怕就不会再那么好运,全身而退了。
是而,众人纷纷提议就在岳阳楼举行大会,不必前往君山了。
于是,一清早起,大家皆渐渐聚于一堂,由丐帮弟子引领、分配座位。只待正午一到,若无人能拿出击杀路白羽的证据,便会由丐帮帮内长老抽签,决定下任帮主人选。
现在的丐帮,除了代帮主任瑶岸,仅剩下一位九袋长老范行宜。而八袋长老,还活着的有大智分舵舵主吴德清,大义分舵舵主林思图和大信分舵舵主左子翁。
任瑶岸已声明不会参与竞争,所以帮主的人选将会在这四位中产生。
然而,这四个人脸上却皆没有一丝期待或喜悦。
近日大礼分舵舵主赵圆仪的横死已经让人心有余悸。随后,执法长老冯延康又惨死于欹湖,就连他素日的死对头范行宜都心有戚戚,日渐颓靡,其他人更是心气全无,只盼能保住性命而已。何况他们也明白,路白羽决不会无故失踪,只怕不用等他们抽签,就会出现新的变故纷争。
事情也一如大家所料,就在时近正午,马上要开始抽签之时,已半晌没再来人的门口突然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颀长,书生模样,眼角微带笑意,摇着折扇缓缓步入楼中。
这样一个气度温煦文雅的中年人落在众人眼中,却形似鬼魅,登时叫满座皆惊。一时之间,自任瑶岸以下,岳阳楼中群雄纷纷拔地而起,兵刃出鞘,严阵以待。
只见那人笑意不减,恍如无人般径直走进人群。大家才看到,他身后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手握竹笛,面无表情地随着他走入。
魔教一人之下的副教主沈雁回,和音杀绝世的朱天护法岳织罗,竟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现身。这场君山大会,魔教到底还是要来横插一手吗?
众人又惊又惧,却见二人毫不客气地在下首落座,仿佛他们才是这大会的主人。
然而,联盟解散后,更是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众人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定在丐帮身上,指望着他们上前交涉。
终于,任瑶岸收回淡漠的目光,朝两人微微颔首致意。而没等她开口,沈雁回却先收了折扇,点头道:“在下不请自来,虽有些失礼,但想来贵帮的新帮主甄选也并非与敝教全然无关。这样的日子,在下借贵宝地当个见证,不知各位可有意见?”
话音落下,楼中久无人声。沈雁回客气有礼的语气中又带着不容质疑。不管魔教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既然现下他还一团和气,众人也没有理由、更没有勇气率先出手。
于是,半晌,也只有任瑶岸对他道了声“请自便”,就从容回到座位。
这场君山会的主角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在谢酽和路白羽现身之前,自然不会有人轻举妄动。
果然,很快,那个自聚义会后就深陷种种流言纷争的谢家后人,又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的身边也有一个年轻女子,有人认出是“南嵇北谢”中凤血剑嵇闻道的女儿,嵇盈风。
与欹湖别业那次露面相比,谢酽这时神色更为凝滞,身上充斥着混乱又矛盾的气息,仿佛体内有一团黑雾,堵住了他周身的每一处。他对众人视而不见,即使路过曾败于其手的仇人沈雁回也未曾驻足,只是漠然坐在角落,以候盛宴开场。
就在这时,时已至正午。然而,没人提起抽签一事,凝重的空气下,似乎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有什么狂烈恣睢的风暴正在酝酿成形。
当那团扭曲着的、压抑着的风暴终于疾速破茧而出的时候,甚至人们心中是长舒了一口气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倏然一道白影自楼上射出,狠狠钉在中央高桌上,将上面陈着的签文纷纷震开。
那传说中“插标卖首”的白羽令,此刻羽尾颤动不止,瞬时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等轻无重量的羽毛都能疾射如箭,深入半尺,其人功力之强,可见一斑。大家忙起身看视,半晌,没见动静,便有人大着胆子拔出了白羽,却见白羽令上插着一颗极小的蜡丸。用刀尖挑开后,露出了一个指甲大小的小铜球,上面好像刻着什么字迹。
眼目凌厉的慧德高僧凑去看时,却见上面写的是“英华浓处百会生,寰宇尽地绵恨绝”。
当他念出这话,众人皆又惊又疑,当即议论起来。然而七嘴八舌,却并无头绪。很快,又一支白羽令骤然飞出,钉在上一个的一寸之外。
这时上楼查看的人赶回,告知大家,那射出白羽令的是岳阳楼顶层之上的天花机关,看来是有人早早安排好的。
这人真的是路白羽吗?她到底想要说什么?和君山大会有关吗?
怀着种种疑问,再去看第二枚白羽令时,又是同样的铜丸,这次上面写的是“回望之顾,温煦之柔。盟主左右,邪魔不休。”
与第一个相比,这话的含义就显而易见地多了。谢酽身边常常跟着的那个女子,虽然从未在众人面前显露风头,但亲近之人也皆知她姓甚名谁。显然,这是在暗示她的身份并不简单。
一时间,众人议论如沸。纷纷看向谢酽时,却见他面色阴沉,眉头紧锁,似乎也有些错愕。
“那顾柔一向跟着谢公子,今日为何不在?她去了哪里?”
“这个顾柔的出身来历,谢公子可清楚?”
“谢公子到底知道什么?也跟大家伙透个底啊?”
……
指责声中,谢酽端坐如常。这样的境地他早已习惯,只是永远不能适应的,是背叛。
而那个让他又尝到这种滋味的人,竟在此时恰如其分地出现。
和沈雁回一样无声无息,有如鬼魅,顾柔走进楼中,慢慢环视了一圈,不再如往日那般含明敛迹,着意收势,隐在谢酽后面。今日现身,她一如在圣教之时,抬眼之间,仿若四周皆是教中臣属,无需开口,就叫人心中一凛。
顾柔的目光掠过谢酽,驻在了任瑶岸身上。她淡淡开口:“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尽管她看着的是任瑶岸,但每个人都莫名战栗。半晌,竟无一人敢出声盘问。唯有遥遥相对的两人,一坐一立,相视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都为之凝滞,却是第三根白羽令破空而来,打破了这分死寂的局面。
二二三.真相
在楼中或明或暗,或正或邪的泱泱众人注视下,第三根签文上的蝇头小字跃然纸上,叫所有人心头大震:
“幽云主,临安出。龙转凤,谢代顾。”
这下,愈加明显的提示让大家终于不再完全迷惘,纷纷将目光转到谢酽身上——武林之中,谢姓的名门世家,唯有谢酽一脉而已。
何谓“幽云主,临安出”,难道幽云谷魔教的下一任教主,竟是临安谢氏的后人谢酽吗?
尽管着实难以置信,但这话似乎也没有其他解释。何况“龙转凤,谢代顾”,好像是在暗指顾云天与谢家有着什么偷龙转凤、不可告人之秘。
一时之间,众人几乎惊得呆住,就连那正主谢酽也不由从座中站起,脸上再无镇定神色。
“谢公子,这……作何解释?”丐帮大智分舵舵主吴德清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
然而,谢酽除了意外,亦是毫无头绪,他来回看了那三张签文半晌,脑中蓦地浮起了母亲惨死那日顾云天对他说的话。
一个猜测已经呼之欲出。
这个想法太过离奇,却又无比严丝合缝地契合着他近年来的遭遇。但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他极力摒弃那些刚刚萌芽的迷思,却将目光挪到了顾柔面上。
“盟主左右,邪魔不休。”这个突然出现在身边,一力辅助自己的人,难道真的另有身份,别有所图?这一切的隐秘,她又是否清楚?
“不是这样的,对吗?”尽管他并未问出口,但他灼热的目光中分明携着这样的期盼。
而那道待她开口解惑的期待目光下,和无数怀疑、戒备、幸灾乐祸的神色中,顾柔只是转了转手边茶杯,淡淡瞥了眼对面的沈雁回和岳织罗,那两人便立刻起身,与她见礼,随即分立在她左右两侧。
“风雨岳阳楼,烟波万里秋,今日领教了。”顾柔端坐如仪,平平开口,自然地仿佛一室豪雄都是她座下之臣。
副教主之尊的沈雁回在她面前尚恭谨至此,众人便是再迟钝,也能想到这个顾姓女子到底是谁了。
昔日双姝,蛰居深谷。今朝既出,余威如故。
虽然早早便觉得今日的顾柔与往日不同,但这个事实也太难让人接受。谢酽手脚发麻,勉强朝她迈出一步,便僵在了原地。他张了张嘴,声音发哑,口中也蔓出一层奇怪的苦味,“你,是顾云天之女吗?”
聚义会时,顾襄便化名与江朝欢接近于他,直到一年多后才知道顾襄就是顾云天的次女。那这位顾柔,便只能是一直传言将会接掌魔教的、顾云天最为器重的长女了。
果然,顾柔并未否认。她抬了抬眼,似乎想从谢酽的脸上寻到什么除了愤怒以外的情绪。
可惜,那个经她调教数月的人似乎仍未有什么长进。那双赤忱的眼眸中,似乎不能同时容下两种极端的情感,就像生在污泥中的莲蓬,要么彻底沉沦堕落、与淤垢一起腐败;要么涅而不缁,任风烟如何而不改其志。
只是,她不明白,背叛,是永远无法被习惯的。
楼中众人已惊慌失格,一时间做出无数联想。丐帮近日折损最多,当即发难:
“这几个月来一直跟着谢公子的竟是顾云天的女儿?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们正道联盟千辛万苦抗衡魔教,原来却早已被魔教渗透进来,摸得一清二楚!”
“谢公子,你和这魔教妖女是何关系?你又是顾云天的什么人?”
……
对于猎鹿联盟的盟众来说,此事也一样难以接受。联想到半月前欹湖别业谢酽的举动,若说他与魔教全然无关,怕是没人相信。
此时,大家连这君山大会的目的都忘之脑后,连连逼问谢酽真相。甚至连和他一道而来的嵇盈风也被责难。只是,顾柔三人所在之处,却被自觉地避让出一个圈,没人愿意以身犯险。
嘈杂声中,谢酽口中苦味越发深重,他想张口解释什么,却觉得唇角至舌尖皆麻木起来,周遭众人也忽近忽远,模糊一片。就在他的意识也渐渐远去之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脉关,倏然一股劲力冲入体内,所过之处,重新激活麻痹的经脉,他意识猛地一跳,抬起头来,眼前百态丛生,唯有顾柔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把他瞬间拉回了现实。
手腕上的外力卸下,他看到顾柔塞给他一颗药丸,随即放下了他的手,在代表着午时已过的钟声里开口:“诸位说得不错,在下正是圣教钧天左使。”
话音未落,众人嘘声一片。虽有长久以来对魔教的畏惧,但这般的戏弄与欺骗即使是常人也难以原宥,何况是一群武林高手。既已亮出身份,他们也不再客气,当即倚多为众,严声喝问。
谢酽不适稍解,回复清明,再看顾柔时,亦是怒火中烧,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来:“为什么……”
为什么,又以宵小手段隐瞒身份蓄意接近?为什么,明明只是利用却又全力助他,甚至刚刚还在帮他?为什么,他们已经害得他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就算想要他这条命,也是轻而易举,又何必大费周章,在他身边陪伴数月?
他无法理解,却更是不想理解。身边,嵇盈风注视着那三句签文良久,神情已从迷惘变得渐渐灵醒。因帮江朝欢做过些事,她比谢酽知道的更多,此刻也几乎可以完全确定,那个可怕的真相——
“为什么,想必有人比我更急着告诉你。”顾柔转过身,遽然伸手,将三根白羽令挟在指间,望着羽毛颤动,她牵起一点笑意:
“这场戏,任代帮主筹谋已久,我就不喧宾夺主了。”
顾柔神情陡变,手指松开,任白羽悠悠坠地。她却只是直视着一直未曾开口的任瑶岸。二人目光交错间,好像有什么在疾速发酵,挤占了最后的松弛空间。室中空气都似乎凝固,所有人皆忘了呼吸,等待着那场真正的大戏开锣。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三载而归的前任帮主之女,现任丐帮代帮主走到谢酽面前,却是面对着众人,慢慢开口:
“一如各位所见,偷龙转凤,邪魔横生,只因水龙吟谢桓谢大侠,并没有亲生儿子。”
在无数震惊、惶惑的面孔中,任瑶岸继续说道:“谢大侠的真正后人在哪,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谢酽谢公子,是顾云天的儿子。”
二二四.证据
“什么?”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门口一声惊叫打破了沉重桎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家不得不从这惊天的隐秘中挣脱,转头看向声源处。
一袭青衣,腰间插着长剑,剑鞘上镶的红玉光华慑人,是顾云天次女、久未现身的顾襄。而她身侧立着的年轻男子,与她相比,却形容枯槁,病骨支离,且并未佩戴兵刃,细看之下,才能看出是半月前才出现在欹湖的幽天护法江朝欢。
就算是第一次见到江朝欢的人,也不由心内一震。他的模样分明已病入膏肓,却怎还来凑热闹?
而认得他的人,却更为震惊。半月前欹湖一役,他还指挥若定,谈笑间将百名好手困于孤岛。至于武功剑法,更是出尘绝世,一力败退水龙吟,即使身为魔教之人他们也不得不折服。可为何短短时日,他竟羸弱衰败至此,好像连每一次呼吸,都在抽离他体内最后一点生机。
然而,他抬头漠然扫过内室,目中并没什么含义,却如数九冰封,威压得众人心跳几乎停滞。再看时,他不过随顾襄走进,便自顾自地拣了角落坐下,仿佛对一室之人都毫无兴趣,又或者身体已经支撑不住长久的站立。
虽然这样,众人却更是戒备森严,心下凛然,只觉今日与魔教冲突已是无可避免。
这边顾襄却全不顾旁人,只死死盯着任瑶岸,咬牙问道:“你说谢酽是……有何证据?焉知不是你丐帮挑拨离间,信口开河?”
已在门口听了半天的顾襄乍闻这消息,自然比旁人联想更多。所谓偷龙转凤,难道是说父亲有一个女儿是和谢酽调换的?
顾柔年岁比她大不少,而她的年纪却与谢酽相同,生辰也只差一周,若真的是偷天换日,那也只能是自己并非父亲所出。
这样的变故,任谁也无法接受,当下唯有一个念头——证明任瑶岸所言不实。而她这番心思,也恰与谢酽不谋而合。
两人皆怒视任瑶岸,待她解释。众口纷纭之中,任瑶岸镇定如故,未曾辨解,却反而转向谢酽,问出一个问题:“谢公子,你第一次见到顾云天是什么时候?”
谢酽虽觉奇怪,却仍答道:“两年前,聚义会那日。”
“那次以及后来与顾云天相见,谢公子可曾中过折红英?”她又问道。
谢酽怔了一下,回:“不曾。”
“那就是了。”任瑶岸随手拈起第一张签文,似在揣摩,又似早有定论:“恕我冒昧,谢公子可否向大家展示百会穴处?”
“这又是何道理?”众人心中暗道。却见谢酽环顾四周,未吭一声,抬手解开发髻,露出头顶百会穴来。
几乎是同时,人群中响起数道惊呼。
“英华浓处百会生”,众人终于明白了这句签文的意思——在谢酽头顶正中,茂密的黑发都遮掩不住的,是绮丽灵动的一朵桃花。
尽管颜色尚浅,但这桃花已初露形迹,枝叶也苍翠繁荣,栩栩如生,一如丹青圣手。
虽看不到自己头顶,但从周围人的反应中,谢酽已然猜到事实。
他拧头看了眼任瑶岸,垂下手来。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大半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那本就喑哑的声音更为低沉了:“这又说明什么?”
任瑶岸从那朵正在盛开的桃花上移开目光,轻轻说道:“二十年前,顾云天将亲子换去谢家,这是他做下的印记。”
“谢公子,你也很好奇,为什么聚义会上你能从顾云天手中逃脱,临安婚变时,你也是全家唯一生还的人,对吗?”任瑶岸这回没等谢酽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而且,有两个人,比我更早知道了这一点。”
有脑子灵光的人当即反应了过来,正如任瑶岸接下来所说:“大家都清楚,聚义庄庄主慕容义是魔教洞主,他武功不高,势力平平,唯有财力雄厚,却为何敢背叛顾云天……”
“潜龙堡堡主莫龙,是最早追随慕容义的。为何三庄十二堡倾覆后,顾云天没有管其他人,唯独对潜龙堡穷追不舍,掘地三尺不许人靠近?”
“屡屡当面挑衅魔教,甚至是挑衅顾云天,为何谢公子能安然无恙存活至今?甚至有顾大小姐亲自辅佐,以争丐帮帮主之位?”
……
“够了。”
一声低喝打断了她的话语,谢酽一点一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抑着惊怒到极致的情绪。
“怎么才能证明我不是?”
他甩开嵇盈风相扶的手,一把抽出刀来,目光从沈雁回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最终定在了顾襄和江朝欢身上。
“杀了他们,可以吗?”调转刀背,谢酽扬起头,双目殷红如血,泛起凛冽的杀意。
即使在心神俱摧之中,顾襄仍下意识地挡在江朝欢身前,茫然地抽出剑来,看着顾襄一步一步走近。
他慢慢扬起刀,却听那个令他恨至极点的人悠悠说着:“谢公子,你的折红英已在发作,最好不要擅用内力。”
此言相激之下,谢酽暴喝一声,一刀全力劈下,风声乍破,直取江朝欢心口。
刀势如虹,然而,他自己未做抵御,也没等顾襄反应,却见两把短剑陡然斜出,从两侧架住刀锋,锵然一声,阻去了去势,两个人影登时交缠在一起。
“路白羽!”
看清来人,众人皆惊叫出声。
这场君山会的真正主角;半年以来,牵扯着武林局势的重要人物,竟在此时突然现身。
她果然没死,今日的局面,也果然远远没这么简单。
两人拆解数招,路白羽率先停手,跃开三尺。只见她双手横握短剑,对谢酽扬眸笑道:“谢公子,血脉传承,无可逆转。我理解事出突然,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是别轻易动手为好。”
她每说一句,谢酽手背青筋就愈加凸起,就连顾柔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路白羽却恍若未见,自顾自地从怀中摸出又一颗蜡丸来,笑着说:“仅凭三句歌谣,大家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在下十分佩服。只是,此等大事,自然不能空口无凭,我这些日子追踪许久,终是找到了一些实据。”
说着手指捻动,蜡丸碎裂,其中内容比之前几个多了大半,而落款处更有慕容义的印章和签字。
“这是慕容义管家慕容忠窥探了这个秘密后,偷偷在当铺质押留存的。”路白羽展开信笺,示意众人近前来看:“上面所言,二十年前,慕容义与莫龙上幽云谷朝拜,意外窥破顾云天换子之秘。当时莫龙过于恐惧,慕容义先行打发莫龙回去,却又发现,孟九转带着一个婴儿出了谷,将她埋在谷外的镇龙山。待孟九转走后,慕容义挖出婴儿,发现那是一个女婴,尚还活着。便带走了。”
谢酽心头阴霾浓郁,泛起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路白羽看向了他,说道:“那女婴左臂三寸处有一块圆形伤疤,且她窒息太久,身体极弱,不仅不能练武,亦有多种弱疾。谢公子,你可认识这样一位女子?”
“……够了。”
“这女婴被慕容义带回聚义庄,对外只说是亲生女儿。而为掩人耳目,又让夫人假怀孕,并在之后将所有近身仆从灭口,甚至连夫人也被他下毒杀死。”
“我说够了。”谢酽大喝出声,只想眼前这一切都即刻消失,连同他那段尽是假意的过去。
路白羽不再继续,任凭众人在震惊之中议论起来。
显然,那个女婴就是慕容褒因。
二十年前,谢桓得子,顾云天得子,慕容义亦得子,又有一个孟九转掺和进来。所能确定的,好像只有谢酽是顾云天所出一件。
众人仿佛明白了,却又分明尚有许多谜团。尽管路白羽就在眼前,却也没人提丐帮帮主一事了。
谢酽业已抢过那信笺,看了又看,他的舌尖、指头,重新泛起麻意,脑中也骤然开始疼痛,那朵桃花开始成型了。
和他一样茫然无措的,还有顾襄。
在一开始,她有所察觉后,下意识地,是回头看江朝欢。
然而,在这个人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和她一样的惊讶。偶然小心地与她对视时,却和昨晚一样,流露出的唯有歉疚与释然。
他,早就知道。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