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吐血
“没什么可三思的,”昭帝话语格外平静,仿佛此事在他心中没有激起任何波澜,“黄土都埋到脖子了,什么听不得见不得?”
但喜子跟在他身边多年,如何感受不出他心中的怒火和悲痛。
寻常男子都无法忍受的事情,对于帝王来说,更是耻辱!
喜子纵有千言劝说,到最后都只化为了一声暗叹。
“朕要亲自看看。”
昭帝态度很坚决,谁也没办法阻止,最后由暗卫探好路,带着他到了一处假山后。
为了不打扰房间里办事的两人,他们没有靠得太近,但并不妨碍里面嗯嗯啊啊的声音传过来。
格外刺耳。
昭帝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在假山的阴影里,和黑夜融为一体。
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喜子抬眼看着斜前方的人,眼底满是担忧。
他怕皇上经不住打击,随时可能急火攻心,晕过去。
可从始至终,昭帝都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如同头顶的月色般清冷,漠然听着这荒唐事。
到后半夜,里面的动静渐渐小了,灯也随之熄灭。
昭帝浑身冰凉,手心却因为攥得太紧,出了一层薄汗。
胸口气血翻涌,被他生生压了下去,直到离开椒兰殿,回到寝宫,才“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皇上?皇上!!”
喜子吓了一跳,连忙接住他,大喊,“来人,快来人啊,叫御医!!”
寝宫一阵兵荒马乱,凌晏这边也很快收到了消息。
彼时,他还在批折子,而苏音坐在他旁边抄佛经,听长风说完,两人均皱了眉头。
凌晏一脸凝重,“高术不是说父皇最近身体状况还算稳定吗,怎么突然半夜吐血?”
“具体情况属下也不知,殿下现在可要去看看?”
“去。”
凌晏哪里还坐得住,起身披上外裳,“把高术一并叫上。”
昭帝中毒一事被摁下了,太医院除了高术外,没人知道他中了什么毒,诊断不出所以然。
凌晏穿好衣裳,见苏音站在桌案前,眉头紧蹙,遂走过去,“要不要跟我一起进宫?”
苏音点头,“好。”
她此刻心也是突突直跳。
事发突然,昭帝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不能善了。
两人即刻启程,很快就到了昭帝的寝宫,外面围了一大圈妃嫔,见过的没见过的,都齐刷刷站着。
淑妃同样位列其中。
外面的人想要探视,喜子自作主张将人拦住了,可皇上没醒,没有下令,他也拦不了多久。
德妃倒是信任喜子,制止了想借着关怀之意往里冲的淑妃,可到底皇后不在,位份不压,两人僵持不下。
正踌躇无措之际,凌晏携苏音来了。
喜子眼睛一亮,跟看到救兵似的,还未等开口,就听凌晏一声呵斥,“所有吵嚷的,不论是谁,一并打出去!”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使人胆寒。
众人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脸色沉沉如黑墨,如山雨倾泄前,身上杀气隐现,仿佛再多说一句话,长剑就会毫不犹豫地刺过来。
第647章 储君
凌晏平日脾气秉性都极好,对下人也不苛责,很少见他这副模样。
可只有少数人知道,他并非生得一副好性子。
他是漠然,是懒得计较。
只要不触及底线,随便对方怎么蹦跶;可一旦触碰到底线,就会直接出手摁死。
此刻,他目光直直地落在淑妃身上,眼底暗藏锋芒,让心里本就有鬼的淑妃生出了几分胆怯,不敢同他直视。
德妃见此,也让两方的宫女松开了。
“皇上现在需要诊治,还是安静一些吧,本宫今日话也放在这儿,若有人心怀不轨,想在此事上做文章的,便是同本宫撕破脸皮。”
德妃一下温柔,对品阶比自己低的妃子也是客客气气的,鲜少说重话。
淑妃瞧着她的样子,心底冷笑。
别人怕德妃,她可不怕。
不就是仗着和先贵嫔关系亲厚,和太子相处融洽吗?可终归不是亲儿子,等德妃没有利用价值了,看两人还亲不亲!
眼见着凌晏和苏音抬脚踏进门槛,淑妃顿时不乐意了。
质问喜子,“不是说皇上谁都不见吗,为什么他们可以进去?”
喜子瞧了她一眼,没说话,权当没听到。
淑妃见自己被一个太监冷落,心中火气更甚,对凌承使了个眼色。
凌承当即走上台阶,意欲随太子一同进去。
昭帝都吐血了,谁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
若是当真一病不起,龙椅的归属权问题可就摆在明面上来了。
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只让凌晏进去?
可是长风蓦然站出来,将凌承拦住了,且手握刀柄,仿佛他再进一步,刀就会出鞘。
“让开!”凌承到底没敢上前,只能吼出这么一句。
他知道长风只听太子的命令,即便是父皇都奈何不了。
更何况长风身量比他高一头,此刻站在他面前,垂眸看他,让他好生没面子!
淑妃见此,不悦道,“承儿也是皇子,担忧父皇,想近前照顾无可厚非,太子凭什么拦他?”
凌晏本不欲理会,却不知道为何,迈进门槛的脚蓦然顿住了,回身,嘴角微勾。
朗润的声音响起,飘荡在每个人耳畔,“因为,我是储君。”
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淑妃听的,更是说给在场的人听的。
不管外面如何盛传皇上和太子关系不好,不管皇上有多么疼爱七皇子,可真论起来,谁也比不过储君的地位。
淑妃骤然捏紧拳头,恨恨地盯着他,“你……!”
这句话,她无力反驳。
是了,这便是尊卑,这便是低人一等。
凌晏进去后,直接让人把房门关了,也隔绝了那些想要探视的目光。
床前,高术和诸多太医正在诊治,凌晏则叫喜子叫到一边,细细询问今夜之事。
高术的本事他是相信的,如果没发生什么,昭帝不会突然到吐血这么严重的地步。
喜子无奈,对凌晏也没有隐瞒,将椒兰殿的事情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听完后,凌晏和苏音俱沉默。
很早之前,苏音就曾同他提过椒兰殿那不同寻常的一夜,他也一直在留意。
没曾想父皇这次自己撞见了,且默不作声听完了全程?!
第648章 逆子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而这边,诸位太医的诊断结果也出来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急火攻心,外加身体本就有些虚弱,所以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
凌晏远远望着躺在床榻上的人,叹了口气。
如此这般,不吐血才怪。
他看向高术和众太医,“先替父皇写方子熬药吧,今晚你们都暂且在宫里,等父皇醒来再说。”
“是。”
太医中有不少人都抬手悄悄抹冷汗,今夜,着实太过吓人,心尖儿到现在都还抖着!
若皇上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就再无宁日了。
不对,今夜过后,朝堂中定然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只是这次,再没那么容易能压下去。
昭帝既然无大碍了,凌晏便同喜子递去一个眼神。他当即会意,开口走出去,朗声道,“皇上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吐了口淤血,现下经过太医诊治,身体已然无恙,各位娘娘主子还是回去吧。”
喜子的话激起人群中一番小骚动。
窃窃私语间,却没人先行一步。
淑妃和凌承还打着进去瞧瞧的主意,自然不会离开。
天也快亮了,回去也睡不好,索性在这儿等着,保不准一会儿还有什么消息呢!
喜子只是个传话的,倒也不能逼迫各宫主子回去,正准备再度劝说,突然听身后寝殿里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伴着咳嗽。
“朕还没有驾崩呢,都守在外面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咳咳……”
怒气极重,说的话也让人心惊肉跳。
“驾崩”这词都说出来了,可见昭帝有多生气。
众人哪里敢再耽搁,忙不迭的打道回宫。
淑妃斟酌了两下,还是觉得放太子和昭帝单独待在一起不妥,遂戳了戳凌承。
凌承会意,扬声道,“父皇,儿臣担心……”
“滚!”
话未及一半,刚说出口,就被昭帝的怒火怼了回去。
凌承脸色憋得胀红,淑妃面上也挂不住,最后只能瞪喜子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等外面的人悉悉索索全都散掉,昭帝才觉得心头舒坦了些,还没闭目,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肤色白皙,可见青色脉络。
手中端着一杯水。
凌晏站在床前,“父皇喝点水,压压心头的火气,好不容易醒过来,可别又给气晕过去了。”
“逆子。”
昭帝瞪了他一眼,说出的话却是不痛不痒,语气也不重,仿佛只是叫顺口了。
他就着凌晏的手,抿了一小口水,润了润嗓子,这才缓过来。
抬头,看着凌晏波澜不惊的脸,不用想都知道他已经了解了今晚事情的始末。
“我是逆子,”凌晏被这么称呼,也不生气,跟习惯了似的,说出的话却扎得昭帝心口疼,“但好歹明明白白是您的儿子。”
喜子吓得一身冷汗都出来了。
也就太子殿下敢这么跟皇上说话,换了旁人,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淑妃和吴勇达有龃龉,凌承的身份就很可疑了。
若是真皇子到还好,若是假的,昭帝这么多年,岂不是在帮别人养儿子?
第649章 纵是女子,亦能搅动风云
昭帝这些年对凌承的关心不是假的。
他虽然宠淑妃,却也知道以淑妃的性子,教不好孩子,所以一直把凌承叫在身边,亲自教习,督促他的课业。
不可谓不用心。
可现在突然告诉他这可能不是他的儿子,谁心里能好受?
但凌晏的话又一点没说错,所以昭帝无力反驳,只能干瞪着他。
只是这眼神里,终究有些悲凉和愤恨在的。
他也恨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察觉不妥!
这些日子,昭帝肉眼可见地瘦了,此刻鼓着双眼,更显得脸上没有几两肉。
刚吐了血,脸色还是苍白的,走在夜色中,能把小孩子给吓哭。
凌晏无视他的目光,将杯子放下,又嘱咐了一遍喜子日常照料之事。
刚说完,太医院那边的药就熬好了。
高术亲自端了进来,喂给昭帝喝。
那药汁黑漆漆的,光是闻着,昭帝都觉得不适,等尝下一口,更是苦得整张脸都皱巴起来。
伸手推开。
“你这药真是越发苦口了,跟黄连无异,不能往里放些糖吗?”
高术抓的药,自然是知道其中滋味的,可偏偏还不能放糖。
“皇上,这次不能放了,不然会有损效果。”
高术端着药碗,站在床边,“皇上快些喝吧,要不一会儿就凉了。”
昭帝重重地哼了一声,最终还是接过碗,一饮而尽。
长痛不如短痛。
等喝完药,擦完嘴,天也亮了。
今日早朝自是取消,昨晚就密切关注皇宫的大臣纷纷想要进宫探望,全都被昭帝回绝了。
连同那些后妃一起。
如今能走进昭帝寝宫的,除了凌晏,便只有苏音了。
昨晚她跟着来之后,就一直默默地坐在旁边,脸色不骄不躁,看着太医诊治。
昭帝知道她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但见她面对此情此景,还如此镇定,不免好奇道,“苏音,你就不怕朕真的昏睡不醒?”
届时,朝堂就乱了。她作为东宫之人,也不能避免被卷入其中。
苏音原本正在翻阅佛经,闻言转头轻笑,“我相信皇上自有安排。”
以昭帝的性子,必然会未雨绸缪,不可能让别人来安排他的身后事。
他一定会将这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虽不经常在宫里,和朕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却很会揣测人心。”
昭帝没有否认,算是变相地告诉她自己确实已经安排妥当。
顿了片刻,他又道,“如若你是个男子,想必也能有一番建树。”
苏音听完后,眨眨眼,“纵然是女子,我也能搅动风云。”
她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身上是少见的锋芒。
目光和昭帝对上,也不躲闪,自信又张扬。
倒是让昭帝看愣了。
“哈哈,”昭帝笑了两声,伴随着一道长长的叹息,“是啊,自打你出现在太子身边,干了多少寻常姑娘家不敢碰的事情。不错,不错。”
说着,又咳了起来。
苏音看了看外面逐渐大亮的天,太阳也快升起来了,遂道,“皇上昨夜没休息,现下眯会儿吧,殿下估计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
第650章 婚事
昭帝却摇摇头,靠在床架上,双目微微失神,“朕睡不着。”
昨夜,算是彻底割裂了两人这些年的情意,他虽面色不显,可每每回想起,心中就郁气横生。
除了愤怒外,还有不解。
他自诩这些年没有亏待过淑妃,放眼整个后宫,恩宠独一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跟了吴勇达,不想死便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反。
昭帝想到这个,突然眯了眯眼。
吴勇达确实是准备反的,他野心太大,从这些年的种种迹象来看,他都不是甘心屈居人下之徒。
昭帝一一捋着从前的事,那些早就令他起疑的事情也逐渐清晰起来。
只是后续应当如何,尚不清明。
昭帝抬手摁了摁眉心,蓦然发现苏音正盯着自己,眼神澄澈,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遂问道,“你可是有话要跟朕说?”
“是有事情想让皇上做。”
“嗯?”
昭帝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苏音对喜子吩咐,“准备些纸笔,把皇上扶起来吧。”
喜子也是一头雾水。
看看苏音,又看看皇上,见皇上没有反对之意,便依言去办了。
纸和笔好准备,可皇上本该卧床休息,何故起身?
“苏音,你该不会是想逼迫朕写下什么东西吧,难不成是传位圣旨?”
苏音研着墨,头也不回地说道,“皇上放心,我没那么大胆子。”
她从怀里掏出两本佛经,摆在桌上,“皇上心中郁结,无处排解,卧床休息也只是更添心愁,倒不如和我一起抄抄佛经,平心静气,有益康健。”
凌晏昨夜带她进宫,是真怕昭帝出事,怎么着也得见见。
现如今凌晏有要事需处理,留她在这里,自然也是希望能陪昭帝说说话,开解开解他的。
不过苏音一向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但她知道如何让一个人的心静下来。
昭帝听到她这么说,微微一愣,随即摇头,由喜子搀扶着走到桌案旁。
看着她熟练地拿着墨条,挑眉道,“你这法子倒是新奇。莫不是因为当初朕惩罚太子,你心生不满,要为夫君出气?”
“皇上想多了,我……”苏音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昭帝说了些什么。
像是被长辈调侃似的,后知后觉有些脸红,就连喜子都在一旁默默发笑。
昭帝眼见着自己扳回一城,分外开心,“既然太子认定了你,朕也觉得你不错,那你迟早是天家的人,倒不如趁着朕还在,把婚事给办了。”
他还有半句没说——
免得他至死,也没看到凌晏成亲,入土还要带着这个遗憾。
苏音自然听出了他的话外音,难得没有反驳。
沉默着对上昭帝的眼,竟突然觉得有些哀伤。
昭帝年纪大了,因中毒之事,更显老态,此刻说着这样的话,倒与寻常百姓家的老人没有多少区别。
苏音捻着墨条的手紧了紧,她知道昭帝不会逼迫自己,可瞧见他眼底的期待,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若殿下那边同意,我没有意见。”
昭帝见她许久没回应,还以为又要令自己失望了,没想到她居然应下了。
第651章 皇上瞧着有几分像?
以至于在听到苏音的回答后,还愣了两秒。
片刻后才拍手道,“好!他敢不同意!”
昭帝笑声爽朗,看向苏音的眼神愈发满意,“朕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
苏音讶然,倒也不必如此夸奖。
手腕微动,继续捏着墨条慢慢研墨。
昭帝心中的郁气总算是消散了些,眉头逐渐舒展,“你放心,虽说下决定有些突然,但必然不会委屈了你,等一会儿太子回来朕就同他商议。”
凌晏早表明了意思,一切自然依照太子妃的礼制来,不会怠慢。
再说,京中已经太久没有这种大喜事了,昭帝自然也想隆重操办。
“还有德妃那边,”昭帝转头,看向喜子,“你一会儿派人把德妃请过来,太子的婚事,于情于理,她都是最适合操办之人。”
德妃当初收苏音为义女,不就是为两人的婚事铺路吗?
再加上她和先贵嫔乃手帕交,这桩婚事要真交给了别人,她才该不放心了。
安排好这些,昭帝总算松了口气,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个笑,“喜子,还有礼部那边,到时候你去跑一趟。”
喜子将吩咐一一记在心里,并提前对苏音道了句恭喜。
太子殿下成亲,算是了却了皇上的一桩心事。他这个做奴才的也跟着开心。
苏音笑笑,此刻倒也缓过神来了,脸颊的红晕逐渐褪去。
早嫁晚嫁都是嫁,对象是凌晏,她也愿意。
想当初刚到太子身边,万般筹谋,要活命,要报仇,没心思考虑儿女情长,可最终还是不自觉走入了凌晏织好的网中。
这网,以真心织就,捕获的,自然也是真心。
苏音抿唇,收起嘴边的笑,取了狼毫,蘸了墨,递到昭帝手边,“皇上现在情绪起伏不宜太大,宜戒喜戒悲,后面的事情可以暂且先放放,眼下陪我抄抄佛经吧。”
她特意让喜子多准备了几张纸,几支笔,将佛经摊开。
她抄上卷,昭帝抄下卷。
“朕活到这个岁数,还是第一次抄佛经。”
从前都是罚别人抄书,没想到有一天还会轮到自己。
昭帝笑了两声,随手翻开书页,看着上面的字迹,微微讶异,“这竟还是方真大师亲笔?”
“嗯。”
苏音已经坐下,开始誊抄了,昭帝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方真大师当得起‘高僧’二字,朕本想等再过段时日去净山寺拜访的,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先前没有任何征兆,就突然传来了圆寂的消息。
苏音落笔微顿。
她也是上山之后才听悟明小师父说,方真大师早已知道自己日子将近,只是未曾告诉他人。
她终究是晚了一步。
“大概都是造化和安排吧。”苏音轻叹了一声。
昭帝点点头,“也是,佛家之事,朕也不甚明白……”
他突然瞥到苏音写下的一行字,眉毛一挑,“你这字迹,朕瞧着倒是很眼熟啊。”
“殿下教的。”苏音没有隐瞒,笑道,“皇上瞧着,有几分像?”
第652章 他会理解的
昭帝站在旁侧,端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模仿自然是形神兼备为最佳,但你不同,你学的是筋骨,形态细节上做了调整,让字看起来柔和了些,也有自己的特色。不错不错。”
若是真好,他从来不吝夸奖;若真很差,他也不会说违心的话。
“多谢皇上夸奖。”
再世为人,她便怎么都不肯碰簪花小楷了。除却必要场合,都写的凌晏教与她的字。
她学东西很快,初学没多久,便已能模仿地七八分像,再后来,以此为基础,创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特色。
昭帝亦坐下,提笔蘸墨,挥毫而就。
他的字,从内到外都透露着大气磅礴,跟人一般无二。
不多久,整个殿内就只剩下墨香。
抄写有平心静气之效,抄佛经更甚,大概抄了十来页,昭帝心情已然平复了不少。
思索起近来的事,以及后续的应对之策,便更加得心应手。
现在,也是时候收网了。
又抄完一页后,昭帝突然出声问道,“你觉得段家那小子怎么样?”
苏音稍微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周致。
“品行端方,待人宽厚,又懂得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倒是个可以培养的好苗子。”
昭帝眉毛一抬,扭头,“你对他评价很高。”
就苏音的心性和谋断而言,能这么夸奖一个人,实属不易。
想来,周致是当真不错。
苏音笑笑,“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她抄得很慢,现下才到第六页,等落下做后一笔,还将纸拿起来抖了抖,想要晾干墨迹。
见昭帝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遂继续道,“皇上若是觉得好奇,大可以亲自召他进宫见见。”
“朕也确有此意。”
昭帝并非今日才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找到恰当的时机,同时,心中对这孩子还有几分愧疚。
虽然他对于段家通敌之事并不相信,可当初证据确凿,无力回天,迫于形式,他下了斩令。
但昭帝始终不相信段容宇会通敌叛国,所以一直命凌晏暗中调查,时至今日,事情才逐渐明朗。
人死不能复生,即便他能为段家洗清冤情,却无法令段家夫妇重新活过来。
所以到现在也没召见过两人留下的唯一血脉。
苏音留意到他略显复杂的表情,开口道,“君在上,看似权力滔天,但终是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有些命令,即使不愿意下,也不得不下。他会理解的。”
但也仅限于理解了。
这把椅子,从来都不仅仅是欲望的工具,更是枷锁。
稍有不慎,捆住的就会是自己。
昭帝没有说话,只长叹了一口气,这时,便听得喜子在外面说话。
“太子殿下。”
“嗯,”凌晏见他在门外守着,有些奇怪,“父皇呢,睡着了吗?”
“没呢,皇上在苏姑娘在里面抄佛经,奴才便到外面来了。”
喜子突然想到刚才他几趟奔忙所为之事,便对凌晏拱手道,“喜事将近,奴才先在这里恭喜殿下了!”
第653章 无法无天
凌晏抬了抬眼皮,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但瞧着他满脸喜色,应当也不是什么坏事。
正准备仔细询问,就听到昭帝在里面朗声道,“怎么还不进来?”
凌晏这才咽下嘴里的问题,冲喜子略微颔首,抬腿迈过台阶,走了进去。
鼻尖充盈着墨香,他看向桌案旁俯首写字的两人,很是讶异。
“父皇怎么起身了?”
“哼!”
昭帝佯装生气,用手指点着刚刚抄完的一段佛经。
墨迹没干,沾在了指尖,他也不甚在意。
“朕原本想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结果被她拉起来抄写,说是有平心静气的功效。”
他板着脸,看向凌晏,“你们二人无法无天命令朕的样子,当真是如出一辙。”
想他堂堂一国之君,都快黄土掩面了,竟然会被小辈管着。
稀奇,太稀奇。
说出去只怕都没人信。
凌晏轻声一笑,看向站在旁边,很是无辜的苏音,开口道,“闭目养神,那便是睡不着了,起来找点事情做也不错,免得父皇心绪过重,忧思成疾。”
昭帝听得满头黑线,吊着眼皮看他。
“你倒是会为她开脱。”
凌晏亦回应道,“儿臣若是不护着自己的人,难不成还让别人护着?”
“……”
昭帝见他悠然走向苏音,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突然就不想告诉他苏音已经答应成亲之事了,省得他太过得意。
苏音瞧着父子俩的相处模式,微微一笑,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昭帝现在能如此说话,想必对于昨晚之事的后续也思考清楚了。
不枉费这些笔墨。
“殿下,”她拽了拽凌晏的衣袖,“你刚从御书房回来,应当有要事同皇上商议,我就先出去了。”
说罢,简单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要往外走。
凌晏稍微挪了挪步子,挡在她跟前,低声道,“别在外面傻站着,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去德妃娘娘宫里吧,我忙完了再来找你。”
“好。”
苏音对着昭帝行礼之后,便径直走了出去。
直到房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时,昭帝才笑叹道,“是个懂分寸的,进退得宜。”
此番谈话,本不欲避着苏音,但她主动离开,意义到底不同。
凌晏:“她一向如此。”
言语中颇有自豪之意。
昭帝无语,不再纠结这事,招手示意他去里间。
苏音离开后,拒绝了喜子叫人带她去长乐宫的好意,自顾溜达着前往。
皇宫她也来好几趟了,先前还住了一段时日,不敢说里里外外都摸得很清楚,但找路还是不成问题。
只是没想到,刚走出寝宫范围,迎面就碰上了淑妃。
宫道很宽,淑妃坐在轿撵上,霸占了一大半,她懒洋洋地歪在一侧,看向苏音的眼睛却很有神。
倒有些像是在此处特意等她似的。
苏音略微扬了扬嘴角,皇上不让后妃近前探望,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们也摸不透,所以淑妃是改变主意,想从她这里套出些话来了?
第654章 不相信又何必问我
淑妃已经看到她了,苏音便也不躲,脚步只稍稍一顿,便如常上前。
依照礼数,稍微屈膝,便不再看她,亦不言语。
淑妃眉尖微拧,在她行将走过轿撵时,突然出声道,“苏音。”
抬轿的人停了下来,苏音也回头,淡淡地立在原地,“娘娘唤我有事?”
“你是刚从皇上那里出来的?”
淑妃不赘言,开门见山,语气还算温和,可身上的矜娇实在让人不喜。
算起来,两人几乎没有和平共处过。
从第一次见面,淑妃给了苏音一个下马威,让她失血过多后,梁子就算结下了。
苏音不属睚眦必报之人,可若别人动她,也不会轻易放过、以德报怨就是了。
“是。”
她回答得也很平常,不见热络,也并未阴阳怪气。
淑妃本以为她至少会说一两句话,没想到就短短一个字,她也不好判断昭帝寝宫的情况。
只能径直问道,“皇上现在如何了?”
“太医昨晚诊断说皇上是急火攻心,现下已无大碍。”
“嗯……”淑妃翘着手指,护甲轻轻刮过额头,“这些本宫也听说了,可皇上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急火攻心呢,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从昨夜开始便着人四处打听,到现在也没有消息,难免有些心慌。
有时候,女人的直觉准得可怕,尤其昨晚还做了亏心事。
她害怕是自己所想的样子。
苏音笑容浅浅,“我知道的也只是这些,再多的便没有了,娘娘若是担心皇上,不妨亲自去看看。”
淑妃表情有些凝滞。
她若是能够见到昭帝,能靠近寝宫,何必采用这种方式?
淑妃眯了眯眼,“真不知道?”
“娘娘既不相信我,又何必问我呢?”
苏音眨眼的动作慢了几分,直直地看向她,眼神意味不明,哪里像是不知道的样子。
淑妃无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锦帕,脑中百转千回。
“你这是要去哪儿?”她突然问道,“要不本宫着人送你?这宫里道路复杂,容易走错路。”
“不必了娘娘,我识得路,也不会走错。”
苏音抬头,刺目的阳光让她忍不住抬手遮挡,“日头太毒了,晒得很,娘娘还是早点寻得阴凉的地方避避吧。”
言罢,略微颔首,继续拾步往前。
“等等!”
淑妃再一次叫住了她。
苏音已有些不耐,回身,蹙眉看向她。
淑妃示意落轿,从轿撵上走了下来,“苏音,本宫从前和你有诸多误会,皆是因为不了解你,现在认识的时间长了,倒觉得你性子不错,聪明又懂进退。”
她步步朝苏音靠近,笑容可掬。
“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若有什么让你心里不舒服的地方,本宫向你赔个不是。以后有时间,也可来我宫里坐坐。”
说着,便退下了手中金镶玉的镯子。
那还是一个贡品,之前昭帝宠爱她,瞧她喜欢便送与她了。
“苏音承不起娘娘如此说,”她边说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我和娘娘之间也没有什么误会。”
她难得正眼打量一番淑妃身上的首饰,“这镯子品相不凡,娘娘还是好生收着吧。”
只怕今后,再没有这般好日子了。
第655章 亏心事
苏音说完,不愿再逗留同她虚与委蛇,径自离去,衣袂翩翩,潇洒得很。
青栀走上前,看着苏音施施然离去的背影,蹙眉,“娘娘,苏音真是软硬不吃,从她这儿只怕问不出来。”
“哼,”淑妃冷笑一声,将镯子重新戴回手腕上,“本宫早知她是这个性子,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
不说便不说吧,她早晚会知道的。
淑妃心中烦躁,头顶的骄阳更是添了一把火。
“行了,回宫吧,这天真是能热死人。”
路上耽误了一会儿,等走到长乐宫时,宫女已经在陆续从小厨房里上菜了。
瞧见苏音进来,宫女们先是一愣,然后赶紧小跑着去通报。
她在长乐宫住了一段时间,同这些小宫女也混得很熟,再加上她对下人很好,这些宫女都乐意同她说话。
没想到德妃亲自迎了出来。
“方才见宫女喜气洋洋地跑进来,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德妃脸上满是笑,脚步飞快,莲翘在旁边扶着她,还不忘提醒她慢些走,注意台阶。
“娘娘,”苏音赶紧快步走上前,“天气太热,您怎么出来了?快进屋吧。”
“进屋进屋。”
德妃不嫌热地抓着她的手腕,生怕人跑了似的,吩咐宫女再去取些冰块来。
“听说你在路上遇到了淑妃,她可有为难于你?”
苏音摇头,“不曾,只是和我说了些话,问了皇上的情况而已。”
德妃嗤笑一声,“这么担心皇上,怎么不自己去寝宫外等着?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居然猜中了。
苏音昨夜听喜子说了来龙去脉,深知这种事不可轻易说出口,所以只是笑笑。
德妃想到昨晚在昭帝寝宫门口的事情,还觉得有些气闷,“她分明就是怕太子和皇上单独待在一起,想让凌承也进去掺和一脚罢了。”
真心没有多少,算盘却打得啪啪响。
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皇上现在不准任何人探视,我只是说了太医诊断的结果,多了,我也不知道。”
“就该这样。”德妃拉着她在桌边坐下,看她满头是汗,又着宫女打扇。
菜还没有上齐,德妃便同她说起了婚事。
“喜子过来告知我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才定的如此急。后来拉着他询问了好久,才终是放下心来。”
德妃不知昭帝中毒一事,只想着两人认识了许久,苏音也到了年纪,是该成亲的时候了。
“等晚些,我便差人去礼部问问,让他们先描些嫁衣的花样来让你选。”
“不着急的,”苏音道,“这事一两天也定不下来。”
德妃点点头,“嗯,既然是依照册封太子妃的礼制迎你入门,必然得精心准备。虽说此前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但也不能委屈了你。”
苏音轻叹一声,她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后面好长一段日子都得叨扰娘娘了。”
“这说的什么话,”德妃嗔怪道,“我平时除了侍花弄草也没什么事情做,再说了,太子和你的婚事,我也不放心交于别人做。”
第656章 召见
之前她和昭帝就谈论过这个问题,若太子和苏音大婚,后宫中没有哪位娘娘能像她这般名正言顺地操持婚事。
连皇后都比不上。
再者,皇后每日都待在自己宫中,诵经礼佛,两耳不闻窗外事,就算落到她头上,只怕也会推脱掉。
苏音笑了笑,“如此便多谢娘娘了。”
德妃拍了拍她的手,“好了,跟我还客气什么?”
见菜都上齐了德妃便暂且将这件事放到一边,招呼她专心吃菜。
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昭帝寝宫里也摆上了一桌菜肴,凌晏和他相对而坐,边说话边谈论正事。
这还是头一遭。
昭帝胃口不太好,捡了两口青菜吃,又喝了小半碗汤,便放下筷子,拿起放在手边的信函又看了看。
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后才道,“你说,当初段家所有的银子都被被吴勇达吞入囊中?”
“嗯,”凌晏亦放下碗,解释道,“段将军的事情牵扯不小,大家的视线全都在通敌叛国的罪名上,对于家产反而没有那么关心。”
段容宇夫妇在沙场征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每年的俸禄和赏赐加在一起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银子分了好几批转移,最近才完全厘清去向。
其中袁谦是个关键人物,只可惜当初袁家被灭门,所以过了这么久才查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牵扯到官银一事。
昭帝轻嗤一声,“果然不愧他商人的本性啊,唯利是图。”
言罢,将信函放下,“你当初将调查吴勇达的事情交给了段家那小子,现在如何了?”
凌晏听他突然提起,顿了两秒,然后看向昭帝,“父皇想见他?”
“嗯。”
昭帝应完,长叹一声,“这么久了,也该见见了。”
他记得对方还是一个五岁娃娃时,曾跟着段家夫妇一同赴宴,自己还抱在怀里逗了一番。
现如今十几年过去,不知道已经长成了哪般模样。
“他的身份还不宜暴露,父皇若是只召见他一人,必引起怀疑。”
昭帝颔首,“朕明日让喜子带着口谕把谢平叫进宫,让他跟着一起。”
“如此便好。”
第二日,东边的太阳刚露出个半圆,喜子便已经骑着快马,到了将军府门口。
轻叩两声,门就开了。
门童原本不甚清醒,只看了喜子的衣着一眼,便浑身激灵,赶紧着人去通知谢平,并把他邀进府中。
一家人正在用早膳,闻言,连忙擦了嘴起身,出门迎接。
等到喜子近前来,谢平才道,“公公来得这般早,可是皇上有急召?”
他说话中气十足,眉宇间尽是英气,可此刻却带着些愁容。
昭帝吐血之事他亦有猜测,现在喜子匆匆而来,他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喜子应道,“也算不得特别急,只是皇上想让谢将军进一趟宫。”
他简单说明了来意,却又看了周围的人一眼,目光还特地在谢玉漓身上多逗留了一秒。
谢平会意,挥手示意旁边的人退下,“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第657章 你可恨朕?
喜子这才说道,“谢将军,皇上召您入宫有事相商,并特意交代,让把周致也带上。”
谢平恍然,这才读懂他方才瞥一眼自家女儿的意思。
周致行事很低调,在外人看来就是谢玉漓的护卫,现却得昭帝亲召,只怕事情不简单。
唯一的可能,就是知晓了他的身份。
“我知道了,现在让人去叫他,公公且等一等。”
谢平把喜子请进了堂屋,着人泡上了茶,这才进屋换衣裳。
从将军府出发,半个时辰后到宫门口,等一行人步行至御书房,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喜子先进去通禀,得了昭帝的应允后,将两人领进去。
门一关,外面的人便再窥探不到里面的情况。
虽说是一起进的御书房,可昭帝却先让谢平坐在外间等等,只把周致喊进去。
里间安安静静的。
昭帝坐在书案后,看周致步步走近,沉稳有力,仿佛看到了当年段容宇意气风发的模样。
一时没有说话。
周致顶着上头的目光,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恭敬地行了一礼,“周致参见皇上。”
“免礼吧。”
昭帝声音轻缓,仔细打量着他,眼底情绪不明。
周致在抬头后便撞上了他的视线,怔愣片刻即恢复如常。
虽然不知昭帝见自己何意,但刚才进宫的一路上,也猜想了许多种可能,做足了准备。
可对方一开口,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你可恨朕?”
周致讶异,眼神略微复杂,垂眸道,“皇上这是何意?”
昭帝叹了口气,抬头摁着眉心,“当年的斩令,是朕下的。”
段家满门荣耀,顷刻间便化为乌有。
不仅如此,还背负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府中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可谓惨烈。
现如今想起来,周致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他咬了咬牙,抬头直视面前的人,“若说不恨,未免太假了,可自从我知道这些年皇上一直让太子殿下秘密查探真相后,也就不那么恨了。
我作为罪臣余孽,本该全国通缉,可事后皇上却摁下了,没有让人找寻,我斗胆猜测,是否皇上心里也相信我父母是冤枉的?”
这些,是他当初去东宫找了太子之后才知道的。
只身来到京城,虽误打误撞进了将军府,可仅凭他一人,想要为段家翻案太难了。
若没有太子相助,他只怕现在还发现不了背后陷害之人是谁。
昭帝看他双眼翻红的模样,忍不住起身,行至跟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做过的事情,不会推脱责任。朕也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朕不相信你父母会叛变,”
形势所逼,短期内找不出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身为皇帝,他必须要维护住朝堂的稳定。
即使再不忍,斩令也必须下。
周致脊背挺直,拳头攥得紧紧的。
父亲戎马一生,鞠躬尽瘁,对昭帝也十分敬重,此刻若能听到,想必心中多少会宽慰几分。
“多谢皇上。”
昭帝点点头,重新坐回椅子上,“朕今日召见你,还有一事想问问。”
第658章 知情人
昭帝若有所思,手指在桌案上轻叩,“你认识曾天佑吗?”
周致一愣,没想到是这个问题,只如实道,“自然是知道曾大人的名讳。”
“朕说的不是这个。”
昭帝摇头,极力回想着什么,“朕近来找他谈论政事,越看越觉得他有些眼熟,倒像是从前见过一般。”
可若说在哪儿见过,又实在想不起来。
他也曾派人去查过曾天佑的身世,得到的消息是他出生在一个小山村,父亲已去,家中只剩下一个老母亲。
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可这种熟悉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周致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将当初曾天佑主动来找他,让他小心吴勇达一事说了出来。
“他居然会这般提醒你?”
按道理说,曾天佑已经入了吴勇达门下,自该跟他齐心才是,可偏偏……
昭帝眯了眯眼,突然问道,“这么说,他知道你的身份?”
“很有可能。”
“奇怪了,”昭帝呐呐自语道,“莫非也是个知情人?”
当初牵扯进段家一案的人多少都获了罪,要不就是和始作俑者一伙的。
曾天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御书房内有片刻的宁静,熏香袅袅,随微风而动,吹进周致的鼻尖,如同夏夜淡淡的荷香。
“皇上。”
周致蓦然开口,表情稍显凝重,“我想起来一件事。”
“说。”
周致:“我父亲麾下曾有一名副将,名叫郭康。当日班师回朝,他首先发难,呈上了第一笔罪证。”
作为副将,他和身为主帅的段容宇关系密切,经常在一起商讨战事。
段容宇做过什么,他最是清楚。
所以由他上呈的桩桩件件,在外人看来,可信度很高。
自此后,便不断有人上书,短短几天,段家就从忠良之臣变为了罪犯。
没过两个月,郭康辞官准备还乡,行李物品全都收拾好了,只等天一亮就出发。
谁知当天晚上,郭康在睡梦中被毒蛇咬死,不治身亡。
那时正值夏夜,荷花飘香的季节。
昭帝抚眉片刻,脑中闪过郭康的脸,竟和曾天佑的有六七分相似,“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他是不是有一个儿子?”
“是,跟我年纪相仿。”
曾天佑上报的年纪比周致大两岁,郭康的儿子却和他同岁。
但年龄这东西,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不是太过离谱,一向没人深究。
“那便对了,”昭帝听完,大概理出了些脉络,“朕记得他的妻儿在办完丧事后,仍旧选择带着他的骨灰回乡,自此后便再没有消息。”
查段家的事情,不可能绕过郭康这个副将,但查证他的妻儿在返乡过程中,被山匪所害,线索也就断了。
现在看来,当初山匪一事,也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曾天佑是郭康的儿子,那他认出周致,并且想方设法接近吴勇达,也不难理解了。
周致眉尖早已蹙起,脑子里也稍微能串起些来龙去脉,“多谢皇上提醒,这件事我会再与殿下相商。”
第659章 日后太子那边你多相助些
昭帝颔首,对此没有异议。
之前苏音跟自己说,周致是个极好的人,稍加培养可堪重用。
今日亲自见了,交谈一番,更是肯定了昭帝心中的想法。
凌晏迟早要继承他的位置,朝中没有能用的人可不行。
恰好,让周致跟着他就很不错。
昭帝抬头,再看向周致,眼神又明亮了几分,“你先出去,把谢平叫进来。”
“是。”
周致并不知他心中所想,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亦不多言。
他出去不久,谢平就正了衣冠,大步而入。
对着昭帝拱手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话音落,却不见昭帝回应。
谢平保持着动作不变,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一句轻飘飘的话,“平身吧,一把老骨头倒还挺坚持。”
“皇上没发话,微臣哪里敢恣意?”
语调虽谦逊,可脸上笑意不减。
两人成为君臣已经三十多年了,对方什么秉性清清楚楚,谁也瞒不过谁。
昭帝眼皮微微下耷,并不同他废话,开门见山道,“朕问你,周致的身份你知道吗?何时知道的?”
当初谢玉漓救下他,他便名正言顺地留在了将军府。
依照将军府中人对谢玉漓的宝贝程度,多了一个护卫,怎么都该查清楚对方的来历才是。
昭帝气闷的地方在于,谢平竟然没有告诉他!
谢平笑了笑,“回皇上,臣也是在不久前才知道的。”
“是吗?”昭帝不太相信。
“不敢欺瞒皇上,”谢平顿了顿,“周致此前曾去东宫见过太子殿下,想必殿下亦有出手,所以玉坤查了这么久都没有什么消息。
最后还是殿下稍作透露,我们才知道的。”
谢玉坤作为兄长,见妹妹身边多了一个护卫,且看起来就不一般,自然会起疑心。
暗中调查,却发现他过往的痕迹都被人抹除了。
又经过几番辗转,最终才定下周致的身份。
他还记得谢玉坤刚得知这个消息时,震惊地连午饭都没吃,就把他拉进了书房。
父子俩商讨了一个时辰,才决定只要周致不做伤害谢家和谢玉漓的事情,就先装作不知道。
没曾想,一直就装到了现在。
“你倒是胆子大,”昭帝若有所思道,“明面上他还是罪臣之后,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漓丫头身边,没想过朕知晓了会降罪与你?”
谢平:“若皇上真将他视作罪臣之后,臣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当初昭帝将通缉令摁下,并未大肆搜捕失踪的段家后人时,他便已经知晓了昭帝的态度。
做出这个决定,也在情理之中。
“你啊你,还真是把朕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昭帝失笑,眉宇间的愁容去一直未曾散去。
他看向谢平,语气严肃了几分,“朕今日让喜子去将军府,也并非只是想见见周致,还有些事情要嘱咐你。”
谢平眸光一凛,觉得有些不对,“皇上……?”
昭帝抬手,制止了他即将要问出口的话,“朕老了,身体也不如从前,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了。
你手上有兵权,在军中亦有一定威望,日后太子那边你多相助些。”
第660章 老奸巨猾
昭帝语气怅然,眼底尽是疲惫之态。
谢平已经许久没有同他面对面谈论这些了,猛然抬头一看,竟在一瞬间发现了他苍老了许多。
哪里还是从前立于马头,挥动着长弓,大喊破城之人?
谢平理了理衣襟,脊背挺直,对着上首的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臣定当竭力,不负皇上所托。”
“嗯。”
昭帝看着他的举动,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刚想说话,嗓子里又传出一阵痒意,没忍住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
肺里有些火辣辣的疼,被他勉强压下。
谢平眉头紧锁,双目炯炯,“皇上咳嗽一直没好,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这么多年,好不了了。”昭帝压了压眼皮,没有直说,抬手示意他不必再问。
他看向谢平,突然笑了一声,“从前朝中几派都曾拉拢你,你皆不为所动,朕还以为你不会站队。”
谢平眉毛微抬,拱手道,“臣现在也没站队,一直是跟着皇上的。”
不过他早就看分明了,皇上对太子是明晃晃的偏袒,他和太子往来密切,也算不得站队,一切都是听命行事。
“哼,老奸巨猾。”
昭帝笑骂了一声,而后长舒一口气,“行了,朕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你先下去吧。”
“臣告退。”
稳健的步子逐渐远去,御书房内又安静下来,只听得夏日外间的蝉鸣。
一声高过一声。
昭帝摁了摁眉心,觉得有些烦躁,朗声把喜子叫了进来,“让人把树上的蝉都给粘了。”
“是。”
喜子刚要出去,又被叫住了,“有些热,再添些冰块。”
……
成亲之事虽然提上了日程,可具体的时间还没定下。
太子娶妻是大事,自然得选个黄道吉日,拿给多方过目。
宫里有德妃照应着,苏音也不急,在偏殿窝了几日,实在听不得裴永祁和高术幼稚的争吵,带着白鹭去芳琉苑躲清静。
两人加起来都到黄土埋脖子的岁数了,还能为了一碟瓜子大打出手,也是罕见。
“姑娘,上次疏影姑娘说可以教我跳舞,可好看了!”白鹭在身旁叽叽喳喳地说这话,两眼放光。
苏音随口应了声,抬眼扫过四周,没发现什么异样后才道,“想学就学,收银子吗?”
白鹭哑然,她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应该……是不收的吧?”
听说疏影姑娘的学费可贵了,她可不一定出得起。
白鹭突然扯了扯苏音的衣袖,嘿嘿傻笑,“姑娘……”
苏音翻出自己的瘪瘪的钱袋子给她看,一脸为难,“我也没银子。”
“那怎么办?”
苏音瞧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嘴角微微往上抬,揶揄道,“我听说某人最近和洛七走得很近呀,他除了是殿下的侍卫外,还是东宫管家,要不,你问他借点儿?”
这个某人是谁,不言而喻。
白鹭双颊顿时飞起了粉红,糯糯道,“才没有呢!洛七侍卫总是欺负我,每次都让我帮他收拾院子,最后却只能得到一点点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