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山中
周日一大早,自行车小队就出发了,宝然一个人嫌孤单,又去拉上了红玉,高静没能叫出来,敲门只敲出了高静妈妈,在门口歉意地对她俩笑:“静静还有作业要写,你们自己去玩儿吧,啊!”
宝然红玉同她道了别,回头相视吐舌。
山东大叔并没有慢慢地等着他们,只跟二虎宝辉说了下具体地点,就自己开车一溜烟跑了。好在也并不是很远,马路又宽畅,秋日的清晨,空气新鲜干爽,前面有开道儿的,后面有压阵的,宝然跟红玉并排敞开了往前冲。清凉的疾风将外套吹得鼓胀起来,竟是从未曾体验过的刺激痛快。
石城市太小,一路猛冲,也就十来分钟的样子吧,就出了市区,慢慢地不见了整齐的瓦房小楼,开始了农舍菜田,然后是大片大片的农田,直至荒地。
一个多小时后,渐渐看到缓缓的山坡,高高的断崖,崖壁上有如蚀如凿的道道裂纹沟壑,再上面,高高远远的,有巨伞样舒展展撑开的一颗颗大树,渐起的晨曦从后面打过来,宁静而古朴的剪影,如雕版画一般,安然厚重,似乎伫立了千年万年。
宝然看得恋恋不舍,恨不能手头有只小数码,将这景象咔嚓留住。
二虎却在前面不停地催:“快点你们都快点!赶在午饭之前,咱们先爬山去!”
“爬山?”红玉就叫:“不是到河边去吗?不是吃饭吗?爬什么山!山里有没有蛇?草里有没有虫子?!”
少虎给她宽心:“不用怕,咱们去没蛇也没虫子的地方!”
到地方宝然红玉傻眼,这个山还真是,……那些东西肯定都没有!眼前高高耸立直达云霄,里面峰峦起伏不见尽头的,是一片红彤彤光秃秃的,沙土山……
不知为何,溶溶汤汤的玛河水,居然也没能将这里滋润灌溉,只在山脚底和沟谷中,零零星星的,散落着一点干枯的小草团子。山东大叔告诉他们,为了防止山体风化,这附近的团场职工和驻队官兵,几乎年年春天都要拿烂泥裹了草籽往上面扔,可是能存活下来的极少。
“除了沟地儿里的,基本上都给大风吹掉了!”山东大叔说,他已经送完了货,将车子扔在河边叫人只管装,自己跑过来看看这几个姑娘小子。“再往前面,向山里面走出去好远,还是有些草场的。太远,太累。等你们再长大些,干爹带你们进去玩!爬到山顶看玛河,风景比这里还好!”
“这边就不错啦!”二虎兴致勃勃,扔下大家,顺着一条小山脊梁蹭蹭地就上去了。
山东大叔也不阻止,掉头鼓励宝然:“闺女要是想去高处看看景儿,也可以去爬啊!这个山别看那么高,可都是些红土,没草也没那些树根扎刺儿的,连石头都没大有,摔了也不怕,抱头滚下来就是,磕绊不着!
……听着很像当年爬沙丘……
不过,宝然抬头看看,就这个山势,就这光秃秃的样子,估计离沙丘也不远了……
“没事儿!”像是看出了宝然心中所想,山东大叔仰头打量着眼前红色的沙土山峦,“那些草籽,年年吹走,我们年年还往上扔,总有一天长起来!你们没看见底下那些小草团子?几年前连那些都还没有呢!”
说的也是呵!宝然看着看着,来了精神,跟在二虎少虎的后面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眼看着宝辉也要开动,红玉就落了单,连叫两声都没人搭理,最后还是宝然在上面挥手:“上来呗!这里也没别人看你,再过一会儿我干爹过去干活了,就剩你一人儿在下面!”
红玉回头看看,山东大叔居然真的冲上面摆了摆手:“你们自己玩吧,一会儿要吃饭了过来叫你们!”然后又跟红玉商量:“还是你这丫头文静,不像那几个皮猴似的!一个人呆这儿不害怕吧?没事儿!这附近基本上没人过来的!”
……怕的就是这个!红玉期期艾艾:“大叔……,再呆一会儿吧,不是说用不着您亲自干活儿的吗?……可能他们很快就下来了呢?”
山东大叔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儿:“嗯,活儿是不用干,大叔得回去弄肉弄饭。……要不然,丫头跟大叔回去,……看我们杀羊?”
“……不了不了!我跟他们一起爬山!”红玉立刻做了决定,手脚轻捷地跟上,很快就超过了宝辉,直追宝然。
山东大叔嘿嘿坏笑着,又跟他们挥挥手,转身走了。
红色的山体被太阳晒得干沙沙暖洋洋,踩在上面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没一会儿几人上了最近的一个山尖尖,向里望,一层层的,深深不见尽头,向上看,一山更比山高,几乎不见天际,回头眺望来处,宽广平缓的河湾,只像是平地上一泓浅浅的小溪流。山东大叔停车的地方,几处小院平舍小巧袖珍如积木,隐隐的,房顶上飘起了袅袅炊烟,很快消散进清浅高远的天边。
红玉终于追上了宝然,与她齐肩四处张望一下:“这个地方也要看半天?什么都没有!”
二虎在前面不远处另一个小山头上,突然扬臂冲她们招呼:“这边都到这边来!这边有好看的哎!”
红玉行动轻捷,第一个过去,扒拉着二虎往他指向的山谷里探头:“什么有什么?!”
宝然随后过去,刚到跟前,就差点儿被跳起来往后面的躲红玉给撞倒:“天哪太吓人了!”
二虎哈哈笑:“这个好看吧带劲儿吧!”
宝然同后面跟过来的宝辉少虎,绕过这两个人,一齐向山谷里细看,……密密麻麻的,一片坟地……
直到回了河边的小屋,坐在炭火边同山东大叔一起,翻动着一串串鲜嫩喷香的烤羊肉,几个小子还在百无禁忌地讨论:“那是什么地方?”
“这儿离市里挺近的,是不是咱市里面,……啊,光荣终结了的都送这儿来啦?”
“不对!要是市里的墓地那也太小了点,咱市里多少人啊,这么些年下来,那么个小山坳里根本就盛不下!再说了这里几乎就没什么交通的,那些人怎么扫墓啊……”
红玉看着手中焦黄的一串,难以下咽,宝然含了一嘴的肉,纳闷儿地催她:“吃啊!你怎么不吃呢?你这串火候正好,再等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红玉瞪她:“你怎么能就吃的下去!”
……好吧,自己貌似太不讲究了些……
宝然清清嗓子:“都吃饭吧啊,这种话题……,咱换个时间再讨论,行不?”
二虎回头:“没关系不耽误吃!”
……你是不耽误了!……不过好像除了红玉都没怎么耽误来着……
最后还是山东大叔解围:“都别瞎猜啦!那是这边团场的十三连!那些老兵团,躺倒了没地儿去的,不回老家的,都去十三连!……行啦,吃肉!”
看来这个话题真的不宜继续了,孩子们知趣儿地打住。
宝然吃着烤肉,想起来一个适宜消化的,问山东大叔:“干爸啊,昨天廖大爷所里那大爷说的他那个外号,干爸你知道到底是什么吗?那么神秘!”
“干什么问我!”山东大叔瞪她,“直接去你们那啥……,那个唱歌儿的店里问不就行了!你廖大爷还能找到那里去守着?”
宝然冲二虎一努嘴儿:“昨天送大爷出去的时候就悄悄问了的,不给说!那什么夹河子啊宣传队长啊,杀伤力真大!”
山东大叔扑哧笑了:“那是,你廖大爷啊,不是个好人!手里捏人那么些短儿……”
“哦?干爸,那您也给他捏着啦?”宝然眼睛亮晶晶,脸上笑眯眯。
“丫头跟我也使心眼儿!”山东大叔笑着骂,眯眼看着外面缓缓流淌的玛纳斯河,还有对面远处高高的崖壁:“他们所里我是不清楚,反正出不了什么好词儿,你们想啊就你廖大爷手下那几个兵,每天都跟些什么人打交道?再端正再直溜儿的人,最后都能给摩挲得脸厚心黑,不然你廖大爷估计还不能乐意!”
宝然立刻想到了被罚出去顶着太阳数门牌号儿的小民警……
“不过啊……”山东大叔接着说:“当初刚进疆,我们几个凑一块儿的时候,他倒是有个外号来着,嘿!一直叫到被人打倒!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啊叫什么?”全都围了过来。
“廖阎王!”山东大叔宣布。
这么威风啊!几个孩子轻声感叹。红玉皱眉:“这个外号可不太好听,像反革命!怎么叫这么个名儿啊?……是不是因为他特别凶?”
宝然大概琢磨了一下,心里就是一突。……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恐怕光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还不至于就被人称为阎王了吧?
山东大叔嘿嘿笑了两声,不置可否,只随口说:“是啊!你廖大爷有时候看起来挺凶的是吧?……怕什么,又没冲你们几个毛孩子凶!”
……真的吗?
红玉也就算了,宝然兄妹三个就去看二虎,二虎不负众望地点头证实:“嗯,很凶!”
看来大家估计的不错,他是深有体会。
第二百六十三章 秋凉
回来后大家各就各位,二虎依然陷入无边无际的题山卷海痛苦挣扎,宝辉同少虎也不再跟以前似地东家走西家串了,除了上课写作业,就一头扎进他们那个小小的练歌房,调设备选曲目搞宣传地忙活得很开心。
宝然也开心,这俩坐镇,比二虎靠谱多了,她连帐都不用查,整个成了一甩手掌柜。
又是平淡而忙碌的一周过去,再过几天就是霜降,郑老师并不感时应节,只不忘课上课下地提醒孩子们:就要月末啦,收收心吧!做好准备,看看到时候,能不能接受班级门口成绩榜上,自己的名字以黑墨大字被写在最后几位的悲惨命运。
课间的时候,宋海燕直接问到宝然面前:“宝然,这次月考,顾兰放话了,她还是第一,王晶表示争取二三,叶晓玲的成绩我帮她排了排,大概在第六或者第七,要是发挥好了能进前五,……你呢!”
“啊?我?”宝然正听得又是感佩又是咋舌,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儿。
“是啊!”宋海燕掰指头给她算:“叶晓玲都上前五了,你也应该没问题吧?这样啊,咱班前五至少有四位女同胞,到时候看程宇博那个家伙还不服气……”
嗯,很敬业,这也要斗!不过,理想真美好……
宝然打断她:“我只能保证前十。”
“什么?!”宋海燕满脸的不可置信:“你的入学成绩明明比叶晓玲还高!没理由比她还差劲儿吧!”想了想觉得“差劲儿”这个词儿似乎有点儿过火,又换个说法:“呃……,我是说,……你用不着这么谦虚谨慎吧?!”
“……没那意思,主要是这一个多月没好好学习,又退步了……”主要是宝然没有叶晓玲同学那股狂热的源动力啊,心思太过复杂,目标不够远大,……不敢跟人家比的……
宋海燕盯视她一会儿,摇头:“你这人,太假!怎么,还不敢暴露实力,想来个一鸣惊人?”
宝然冤得就差赌咒发誓,要搁小学初中这样讲还罢了,现在可是高中,而且是向来以考试越普通,出题也就越偏越难而闻名的一中,还一鸣惊人,别给甩得太靠后面就不错了……
为什么说真话的时候反而更容易被人怀疑?这什么世道啊!
宝然严肃而又好奇地盯着宋海燕:“你呢?你打算取第几名,好为咱女同胞争气添光?”
“……”宋海燕卡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似的,“哎呀不跟你说了,我还有张卷子没做呢!”
掉头回了自己座位。
“一群笨蛋!”派出所里,廖所长在他办公室里接了个电话,放下听筒骂着,“这都看不住!”
两胳膊拄着桌面上,摸着自己硬生生的刺渣渣的下巴琢磨了片刻,起身换了便服,到外间随手指出一个中年人:“你跟我下去转一转,这就走!……你们……”又冲旁边几个人点点头:“有哪个方便的去给他家里带个话,大概得有个三五天吧!”
那中年人二话不说站起,捞上一件外套就跟着廖所长往出走,快出门口时碰上了那个倒霉的害羞小民警,跟着个虚胖胖的同事刚刚进来,恭恭敬敬叫了声:“所长好!”,规规矩矩站一边。
那虚胖的同事看看廖所长的脸色,帮他打着圆场:“小杨这孩子挺争气!这不,一个人儿愣是把东片儿的都跑完了,看看这材料……”说着拍拍手上厚厚的一只档案袋,“弄得还真细!”
“哦?”廖所长似笑非笑:“不错嘛!辛苦了啊!”
小民警赶紧哈腰:“……不辛苦不辛苦……”
廖所长接着往外走:“……好好歇几天!等上冻了再去把西片儿跑一跑……”
……
虚胖同事望着门外迅速消失的两个背影,看了看耷拉着脑袋的小民警,无言而同情地,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那就先歇两天吧!”
中午吃完了饭,宝然照例被无良的哥哥们扔在家里刷锅洗碗,收拾打扫,完了看看时间,正整理着书包,听到院门叮哐一响,从阳台上探头出去,见是山东大叔推门进来。
“干爸!”宝然迎下去,跟着进了里屋给他倒上水:“我爸我妈都上班去了。我爸说了,小厨房里那两只坛子是给您留的。一个是白酒,一个是黄酒!”
“哎,我知道!”山东大叔灌下一杯水:“前头碰见你爸了,这不顺道儿过来拿上嘛!……一会儿要上学去啦?那三个臭小子呢?怎么一个也不在?又自管自的就跑掉啦?真不像话!……要不,干爸捎你一段?”
……也没什么不像话的,这不很正常的事儿么。上学放学的高峰期,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要是班里的女同学们顺个路,还可以装装绅士摆摆架势,美不滋儿地被路遇的同学们调侃上几句,可带着自家的妹妹,就未免显得婆妈了一点,那几个才不干这种傻事儿呢。
宝然摇头:“不用!那么近也就十来分钟,我自己早就走熟了的。……干爸这就要走吗?晚上过来一起吃饭吧!我妈腌了几条鱼,这么大个儿!说今晚要拿来烧了吃呢,您过来跟我爸喝一点儿,然后捎上几条回去给我干妈呗!”
山东大叔呵呵笑:“好闺女!有好东西还给惦记着!……今天算啦,干爸不回家,这就直接下去送货了,回头记着让二虎他们回家说声儿!那个鱼啊,宝然你现在就给拿两条来,我跑的快点,今儿晚上能赶到你赵大爷那里,跟他喝去!这个黄酒就是给他要的,这天眼见着就冷啦,你赵大爷那腿又好犯病了,给他暖暖!”
“哦……”宝然表示明白了,“那您等等!”
出去楼上楼下一通跑,不仅拎过来牛皮纸包裹的两条鱼,还附上了一只小布包,打开来,……雷打不动的两双毛袜子……,好算又加了件背心。
宝然谦虚:“这两个月事情多了些,织的有点马虎,您跟大爷说别嫌弃……”
“厚实就好!”山东大叔展开看了看,“你大爷又不是宝晨那个啰嗦小子,这讲究那讲究的。没我的啊?……算啦,干爸有你干妈,就不用管啦!”
这也争!宝然笑:“干爸你不是经常过来嘛!委屈一下再等两天好吧?等我们这次月考完了,第一件事儿就是给您织毛衣,好不好?以后我干妈专管您的棉衣,您干闺女专管毛衣,行不行?”
山东大叔嘿嘿笑着走了。
天气已经相当的凉了,树叶落得长空通透。今儿还是个小阴天,早早的就有些见黑,二虎少虎吃过晚饭,围一块儿把作业收拾得差不多了,背上几条咸鱼就要回家去,宝然要他们回去转告,山东大叔直接下了团场。
二虎答应着,少虎在旁边嘟囔:“这到底是谁爸爸啊,还过家门而不入了!”
宝然装没听见。
夜深了,宝然已经钻进了厚实实软绵绵的被窝,这时的夜晚已经冷得有点儿刺人了,便在身上搭了件宽大的薄棉外套。
“在干什么?”宝辉尽职地代替了宝晨每晚的巡查工作。
“大哥来信了!”宝然将手里的信纸给他看:“这张是给我的,……没你的份哦!”
宝辉也不介意,人现在有事业在手,哪里还会小肚鸡肠地跟她计较这个,只随手拿过去看了两眼,当头就见这么一句:“哇哈哈!居然是郑老太太当你班主任!宝然恭喜你!有好日子过了……”
不由得就笑了:“现在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了吧?可不要再往我们身上赖啦!”
“哼!”宝然夺回信纸,“也少不了你们推波助澜的功劳!”
“哎,说真的……”宝辉俯身扒到上铺的床框子上:“这阵子怎么样,那老太太找没找你麻烦?”
……
宝然顿笔看他:“……说真的,你希望她找还是没找?”
……
宝辉嘿嘿笑着:“你忙,你自己忙吧啊!”
说完转身便走。
宝然就低头忙自己的,今天的日记还没写完呢。
郑老师才没空儿找她麻烦,天天盯着蠢蠢欲动的程大班长和一帮子虎视眈眈的娘子军们,就够她忙的。这样多好,大家各得其所,时间会证明一切,亲爱的郑老师终究会在事实面前森刻地认识到,近墨者,不一定都是黑的!……嗯,至少表面上没那么黑……
尘土飞扬的田边简易公路上,一辆破旧的车子嘶哑着怒吼了一阵,又挣扎着颤动几下,终于还是颓然地掩气消声。
廖所长从副驾上跳下来,没好气地往车门上“咣?——”跺了一脚:“他M的一帮驴家伙,就知道骑不记得喂!好好的车子使成这么个破烂样儿!”
跟他同行的那中年人也跳了下来,没好意思说其实所长您就是从来不管喂只管骑的,而且……,看了看那可怜的车门,还好,天已经黑了,就着车灯也看不大清楚,上面新添的凹痕有多大……
“今晚走不成了,廖所,前面找个地儿歇下吧!剩下两个团明天再跑,车子只能放这儿了。”中年人看了看远处黑暗中模模糊糊的一点灯光建议。
廖所长不情不愿地点头。
山东大叔的车子渐渐驶近了路口,停车,并不熄火。前灯照射处,宽大的仓库门上开出的小门口,悄无声息探出来一只硕大的狗头。山东大叔咧嘴笑,这畜生,还真是给老赵教成了精……
宝然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表,收起厚厚的笔记本,关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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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标准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可对于王怡来说
重来一次,希望能让家人过的开心
重来一次,希望能让自己过的充实
其实幸福对于王怡来说,就是不管多晚回家,都有一盏灯等着自己,回到家有笑脸迎接自己,家人身体健康
其实幸福一直很简单
本文是家庭剧,都是家长里短,情节展开慢。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夜殇
……大虐,慎入。……拍砖请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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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爷蹒跚着出来,轻轻喝住了大狗,打开了大门让山东大叔将车子缓缓地开进了仓库大院,自己回身关好了院门,才又过来跟山东大叔说:“来啦!晚了。”
山东大叔熄了火,跳下车子:“今天出来的晚了点,给你捎点东西!”说着去车厢后面搬下了两只大酒坛子,还有咸鱼卤肉。“今晚来不及做了,明天你自己收拾吧!……哎?怎么这院子里……,没别人儿了?”
赵大爷接过鱼肉,带着山东大叔往唯一亮着一点萤萤灯火的值班室里走,嘴里慢悠悠的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孩子家里,他媳妇儿发动了,我才刚让他回去了!小伙子嘛,头一回当爹,不容易,家里又没个老人,唉!”
这老赵头可是难得一次说这么多,尤其还没喝酒的状态下。
“那好啊!”山东大叔跟着进去,把酒坛子沿墙根儿放下,“这是又要添丁进口了!到时候啊还能喊你一声儿爷爷!”
赵大爷再没说话,脸上的皱纹扯了扯,也只有山东大叔辨得出来,那是个微笑。
“那正好,今晚老弟我来陪你值班,咱喝几盅儿!”山东大叔说着,将那裹着卤肉的纸包放到了小桌子上,随手便打开了一只坛子,醇厚的酒香飘散开来,溢满了小小的房间。
“值班,不喝。”赵大爷给了四个字儿。
“规矩还挺大!”山东大叔嘟囔着,随即又说:“没事儿,那咱就不喝白的!我这儿还带了坛黄酒,专门给你活血来的,我陪你一块儿!……我看看,这炉子上还有点火星子……,来来加点炭!坐上壶水我给你烫一烫!”
山东大叔看着块头粗壮,手脚却是非常利索,不一会炉子上水壶已经咕嘟嘟响,又催促着赵大爷寻了只老旧的茶壶,稍微洗洗烫烫,灌上满满的一壶,放进倒满了开水的脸盆里烫着。
这边桌子上,就打开了那纸包:“来,先叨两口!……要说还是闺女细心啊,还专门先给切了切,这会儿多省事儿!……你那筷子呢?这里有没有,找两双过来。……嗨算了,直接上手吧,拿了来还得要洗麻烦劲儿的……”
赵大爷慢条斯理地找出了筷子,山东大叔已经就手吃了两片。
“我说老赵你也是,虽然那个老廖吧有时候说话真难听!可想想还是那么个理儿!其实啊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就这么悄没声儿地窝这里啦?”
赵大爷还是悄没声儿,任他说,只端起山东大叔给倒上的一小杯黄酒,轻轻地嘬了一口。
……山东大叔也不奇怪,这人不是酒还没到么,于是他自己接着唱独角戏:“……其实啊看开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你看老廖不照样儿生龙活虎的?我们家里那些小子丫头的,哪个见面不乖乖地叫?进了屋上了桌儿不照样一帮小家伙跟前围后地孝敬着?想那么多干嘛!”
这回赵大爷脸上笑出了幅度,眼睛里也有了光,从桌下的小抽屉里翻了翻,拣出一包带壳花生来,摊在桌上,一只手慢慢地捏。
山东大叔“呼啦”一下全搂到自己跟前,双手齐下,嗑戚嗑碴很快捏出了一小堆,又推回去,自己抓起来一颗颗地往嘴里扔。
“……要说啊这几个孩子也挺争气!大虎已经是党员了!……跟你说过了哈!想想吧,就我这么个土里爬出来的,我的儿子,……党员!还有那俩,那俩个不省心的东西,听他们老师讲,都能上大学呢!我孙家也出大学生啦!……也别说我孙家了,当初不跟你说过了嘛,老赵你看中了哪个尽管领过去!干的怎么啦,你看我那干闺女,哪点儿比那几个小子差了……”
赵大爷喝干了手里的小杯子,含了两颗花生慢慢地嚼。山东大叔又给他倒上:“……不叫你多喝,就这两杯了!……要我说转年还是去我那儿吧,所里集资盖楼房了,暖气厕所都在家里,那叫舒服!哪像你这里……”说着抬头看了看屋顶昏暗闪烁的小灯泡,“电压老是起不来!”
几口酒下肚,便有些燥热,山东大叔解了领口,“老赵你冷不冷?不冷把这门打开一点儿!嘿嘿刚才这炭我给加得太足了点儿!”
赵大爷便站起来过去将门打开一些,顺便往院子里望了一眼,黑沉沉静悄悄的,回来又顺手将炉火压了压。
坐下来温热的黄酒才喝了一口,就听外面院子里墙角边,传来大狗“咿唔——”的一声,轻轻的,像是在抱怨。
山东大叔笑了:“那狗东西儿馋了!咱不该开门的哈哈!”
赵大爷摇摇头:“本来就是个想肉的东西,这都素了好几天了,也难怪!”地上捡起一只缺边掉瓷的小盘子,夹了几片肥厚带筋的进去,“你先喝着,我去看看。”胳膊里夹了把小小的手电就要出去。
“那门就让它敞着吧!凉快!”山东大叔在后面随口说了声儿。
赵大爷没应声,却是任由那门半开着,自己慢慢地出去了。
山东大叔又吃了两块肉,开始给自己个儿斟酒。一杯酒倒了一半,就听到门外不远处,小仓库方向传来轻轻的“扑落”一声。他摇摇头,哎,老赵,到底年纪还是大了啊!接着倒。
小小的酒杯快满了,山东大叔突然顿了顿。
外面,这么会儿了一点声息也没有。
山东大叔将小茶壶随手一扔,左手就势在桌面上一按,腾身而起,直向外面扑去,出门时顺手抓了倚在边上的一根老扁担。
阴郁的夜空中,无星无月,黑暗里只有敞开的值班室门透出的一点昏黄灯光。山东大叔在小仓库门口同一名汉子几乎撞个满怀。那人堪堪止住脚步,一只手却是毫不停顿地挥向山东大叔肋下。
山东大叔一掌格开,闪眼间已经瞥见,那人手上一柄亮闪闪的锐利,刀尖上,还挂着一抹鲜艳的红。
山东大叔心里就是一沉,手里也没耽误功夫,一根扁担携风带势,兜头砸了过去。
那人匆忙间一偏头,扁担重重地砸在他的右肩上,仰面便倒。
山东大叔跟着就扑上去,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撞倒在地面上。那人后脑被门槛挂了一下,稍微一晕,已经被山东大叔跪在身上死死地摁住,与此同时,那人手里的刀也扎进了山东大叔的左腿根儿。
借着身后那远远的淡淡的一点灯光,山东大叔左掌攥住了那只拿刀的手,用力扳起来,两相角力,慢慢地压下去,右掌则径直捏向了那人的咽喉,用力间肩头略沉,一缕昏黄正落在那人脸上。
普普通通的相貌,皮肤粗糙黯淡,同附近团场里终年劳作的农工没有任何区别,只那顶挣扎中歪斜的单帽下露出的青色头皮,还有那不合身的外套,以及领口松散处,贴颈的灰色无领单衣,表明了他的真实身份。
山东大叔忍住悲愤,右手发力。
地上那人左臂带腿被山东大叔高壮的身躯压住,挣扎不起,喉头翕动,眼里的惊慌变成了恐惧,那恐惧也渐渐地将要涣散,里面突然有个影子一闪。
山东大叔全凭着本能,身子向边上偏了一偏,紧跟着后肋下就是一凉……
后面还有人!那人出手极快,几乎是瞬间,后背上又中了一刀,顺着右腿深深地划了下去。
山东大叔没敢回头,只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屈肘就向身后撞了出去,后面有人闷哼一下,然后是脚步踉跄声,可是紧接着,前面胸腹下又是一阵刺痛……,是被压在他膝下的那个,居然挣扎着又将刀子捅了上来……
山东大叔回手,重重地砸在那人的前胸,忍着剧痛,左手重又捏紧了,握住那只持刀的手腕子,用力拔出来,就势一拧……
刀子当啷一声落了地,那人的手也跟着耷拉下来。
身后欺近的脚步顿了顿,跟着扑踏踏仓惶远去。山东大叔暗道侥幸,自己的身子却是有些打晃,拼着一股劲儿,再次捏住身下那人的咽喉,眼睛直直地盯视着那人惊惧的双眼,左手也跟上去,用力一扳——
那人喉头咯地一声轻响,身子一僵,眼神凝滞,接着便软软地瘫了下去……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宁静,山东大叔的眼睛开始模糊,呼吸也渐渐艰难,几乎能听得见,……肺泡破裂的声音?
他努力让自己清醒:……还有人,至少还有一个……
山东大叔抬头,就着微弱的一点光线,看见小仓库门里不远,地上躺着一只步枪。是了,正是刚才,自己那一扁担,从身下这个人手里砸飞出去的,……也正是他们摸到这里的目的所在……
山东大叔起身不到一半,便又重重地摔倒,他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身子也开始发软。
他不知道老赵在哪里,是否还……,但他知道,那支枪,只要够着那支枪……
大概有四五米远吧?
山东大叔开始向那边爬。这短短的几米,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似乎只是朦胧的一瞬,又好像已经耗尽了一生。
在他身后,地上只留下了粗粗短短的一道,像是个血红色的箭头……
那只握惯了方向盘的手,终于摸上了枪托,光滑细润的木质,让他有了那么一丝熟悉的感觉。
“还好……”山东大叔宽慰地想:“总算还没有丢了老本行……”
他努力撑着,又向前挪了一分,整个人趴伏上去,扣动了扳机。
枪声刺破了黎明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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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斯:人物和细节演绎了,很遗憾,事件是真实的。
第二百六十五章 无泪
教室里书声朗朗,宝然正跟同学们抑扬顿挫齐声背诵着:“KarlMarkswasborninGermany……”
门开处,郑老师招手叫了英语老师到门口去说了两句什么,不一会儿年轻的英语老师回来,到宝然课桌跟前弯腰轻轻地说:“江宝然把书包收拾一下,出去有人找。”
小吉祥诧异地看了她们一眼,宝然却是在郑老师身后看到了一角熟悉的衣服,连忙收拾东西,冲后面以眼神探询的王晶轻轻耸下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就出了教室门。
郑老师后面果然是爸爸,他一把拉过宝然,只跟郑老师点头说了句:“老师那我们先走了,回头再有什么事儿让她哥哥来跟您说!”
“啊行行!”郑老师摆摆手,看着一头雾水的宝然被爸爸带着下楼去了。
宝然一路问着:“爸,什么事儿啊?”
爸爸没吭气,脸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怎么啦?”
爸爸还是不理,只紧紧握了她的手,匆匆往校门外赶。
宝然看了看他,住口不问了。
到校门口,一眼看见廖所长那里见过的一个中年人,正在一辆敞着门的车前抽着烟磨圈儿,与此同时身后匆匆的脚步声响,回头看,却是周叔叔带着二虎少虎,各自背着书包也赶了出来,兄弟俩面上是同宝然一样的迷茫。
中年人手里烟头一扔,“都来了?上车!”
爸爸就手把宝然的书包摘了,扔给周叔叔:“你带回去吧,顺便跟小林说一声儿。……慢点儿!……我晚点回去。”
几人正在上车,后面宝辉喘吁吁地追出来:“怎么了爸?什么事儿啊到底怎么了?……怎么把宝然也给叫出来了?”
车上二虎少虎和宝然,全都盯着宝然爸,指望着能从他表情里看出些端倪。
宝然爸只是脸一沉:“回去上你的课!”
“嘭!”地一声就关了车门,中年人立刻发动了车子。
“可……”宝辉不服,就要上前,被旁边的周叔叔兜肩膀按住:“回来!……等我回头跟你说!”
车子摇晃着,开得飞快。车里的几个孩子却都没有什么异议,安安稳稳地跟着节奏摇晃,只团团盯着宝然爸。
不知怎么,宝然爸就想起少虎有次说过一句:“我们家的都不怕颠!只要坐过我爸开的车,那些都是小意思!”
心里就一阵难受。
低头缓了缓,见车子已经出了市区,还是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你们……,慢慢听我说啊。你们爸爸呢,……昨天去赵大爷那里了。他……,他们,……出了点事儿,……我们过去看看……”
宝然爸从未曾这样儿的笨嘴拙腮过,好不容易挣出这几句,又别过头去看车窗外排排连连,飞一般向后面掠去的白杨树。几乎落光了叶子,寒风萧瑟中越发笔挺的白杨树,一颗颗一串串,像是没有尽头。
二虎还有些狐疑地看看开车的中年人,大概是奇怪为什么会是廖所长单位的人来接,少虎同宝然却直接沉默了,眼睛眨也不敢眨地注视着宝然爸,希望他能再说些什么,又很害怕他会说些什么。
终于还是二虎忍不住问:“叔,我爸他,……怎么啦?”
中年人闪眼瞥他一下,接着专心开车。
宝然爸很艰难地说:“他,……你爸他,……受了点伤,你妈已经先过去了。你们几个,……要小心照顾着她,啊!”
少虎和宝然对视一眼,同时转了目光,跟宝然爸一样专心眺望车外。
看到所有人都掉转了眼光,二虎终于觉得不对了,也紧紧地闭上了嘴,跟大家一起看着车外发呆。
车子沉默着载着众人飞奔,早已经过了正午,也没人说要不要停下来吃点东西。宝然爸和那中年人似乎连水都没带,也无视了三个孩子因紧张而抿起的嘴角,已经泛出一层白皮。
等到天色近晚,车子直接冲进了那所他们曾经好奇地在外面探视过的仓库大门,三人和宝然爸一起,被中年人带着进了一间小屋的时候,山东大婶早已经在里面背过气去。
山东大叔只撑到歇在隔壁一个连队的廖所长赶到,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而赵大爷,则是当场就被割断了喉咙。
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上辈子可也是这样儿?这就是那时大叔一家悄无声息离开这里的原因了吗?还是,……自己这只该死的蝴蝶带来的厄运?宝然完全没有那个精神,如同平日里一样,假装纠结,轻松着调侃着去玩味这其中的神妙莫测。
她的心里脑子里都是空空的,只能麻木地握着被搀扶到旁边一把椅子上瘫靠着的山东大婶,看着二虎少虎兄弟呆呆地站在放着山东大叔的床前,盯着那条白色的床单不可置信的样子。
宝然爸一直捏着兄弟俩的肩膀,什么话也不说,只在那里默默地陪着。屋子里一片寂静,可以听到门口,廖所长同什么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是,就是沙漠里……出来的那三个……”
宝然想起了沙漠监狱,想起了班里不谙世事的男孩子们,闲谈中提起里面那些,传说中穷凶极恶的犯人们时,那带着新鲜刺激,甚至是有些羡慕的语气。
“……望风的直接跑了,……还有一个应该受了伤……”
二虎的手动了动,捏起了拳头,立刻被宝然爸按住。
“……狗……毒死的……,是,那个盗窃头子……”
少虎像是长梦初醒,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轻轻地挣开了宝然爸,过来同宝然一起,扶着他的妈妈。
“……路口都堵了,各团民兵……排查……”
山东大婶动了动,可还是没有醒过来。
……
过一会儿廖所长进来,将屋里的人看了一圈儿,没说话,只回头叫了个小民警,拧了把冰凉的毛巾,将山东大婶弄醒。
“咳……”廖所长清咳一声,从见面起他一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到现在也一样:“大孙媳妇儿!这里……,你也看过了,这就跟着小江回去吧,剩下的事儿都交给我来办!……放心,肯定给你个交代!”
山东大婶仿佛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眼睛直直地把床上的山东大叔盯了一会儿,身子一晃。
宝然同少虎赶紧扶住。
山东大婶这才慢慢地挪回了眼光,看了看他俩,再往前,又看了看宝然爸和二虎:“你们……,来这里干啥?”
……
没人回答她。没人知道该怎么回答。
宝然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点:“干妈。”
山东大婶又左右看看,好像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她又是为了什么到了这里来。
连二虎也不再盯着床上了,同大家一起密切关注着自己的妈妈。照她往常的的脾气,应该马上就会……
山东大婶没哭也没嚎,就算是刚才一时憋住了气,应该也没有掉过泪,因为她的脸上是干爽爽的。这会儿,也只是怔怔地说:“……我不回去!……我得在这里守着,守着……”
连宝然爸脸上都露出了不忍,廖所长却只有不耐烦:“你跟这儿守着也没用!老实带上几个孩子回家守着去!”完了似乎再不想跟她废话,伸手一点:“小江你!……该看的都看完了,你把这几个都带走!”回头冲院子里招呼:“大个子,你过来过来!这娘儿几个,你跟这……江厂长,原样儿给送回去!”
没有一点面对受害者家属应有的同情,慰藉,或者和声细语。
山东大婶也没精神跟他计较,只固执地坐在椅子里,直勾勾又去盯着山东大叔,怎么也不挪窝。
宝然爸想了想,过来轻声劝:“嫂子,我们回吧!您还有孩子要照顾呢,……二虎都高三了,功课不能耽误……”
二虎咬着牙,不说也不动,跟山东大婶一样犯起了拧。
还是少虎恋恋地又看了眼自己的父亲,配合着宝然轻轻地把山大婶往起搀:“妈,我们先回去吧!有廖大爷在这里……”
山东大婶身子沉涩,就是拉不起来。
宝然一抬眼瞥见,廖所长神情越发焦躁,眼光投上山东大婶的,……后脖颈……
“干妈!”赶在那人发飙以前,宝然使足了力气将山东大婶往起拉:“我们走吧干妈!我们回去,回家去等着,……等大虎哥回来好不好?”
山东大婶似乎抓住了一线依靠:“……大虎?……是啊,我还有大虎!等我的大虎回来,就好了,就好了……”
二虎抬头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去。
宝然爸同那中年大个子赶紧趁机上来,连搀带劝地将山东大婶弄出去上了车。
等他们一路颠簸着回到了农业研究所那小小的家,已是深夜。宝然转身就去门口的小厨房点火揉面打疙瘩汤,爸爸这才醒起,几个人都是一天没吃没喝了。
强令着二虎和少虎每人喝下一碗后,那两人却都不肯回自己屋里去休息。也难怪,山东大婶这半天就只是痴痴呆呆的,着实让人担心。
最后宝然说:“爸你先回吧,今晚我跟干妈睡!”
“……也好!”爸爸想了想同意了:“有事儿喊你哥哥们,再要不然去找隔壁大姨,啊!爸爸明天一早就过来!”
这个夜晚可真长啊!山东大婶家还没有换了厚被子,可是一点也没觉得冷。宝然同干妈紧紧地偎在一起,谁也没说话。直到天黑了又隐隐地亮,直到山东大婶支持不住朦胧睡去,直到宝然悚然惊醒,一伸手,摸到干妈脸上的润湿一片。
第二百六十六章 陪伴
宝然突然想起,前世里少年不识愁滋味,却偏爱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的时候,总觉得父母亲这一辈的人,生活中似乎缺乏感情。他们会蒙尘疲惫,会为电视上毫无趣味的粗糙表演而大笑,笑完了脸上又是一片空茫茫,他们也会懒散,会抱怨,可很少见到他们会忧郁,会悲伤,更勿论如影视文学作品上,动不动就会来一场的撕心裂肺痛哭流涕。
那时只以为他们日子过得寡淡,庸庸碌碌中一颗心已近麻木,或者是已经被这大西北粗粝的风沙磨得硬了,体会不到那样细致丰富的情感,甚至曾经自艾自怜地想过,将来自己长大了,一定不能,也一定不会变成他们那样,……刻板乏味的人。
直到自己真的长大了,经历了生离死别,才颓然地明白,他们不流露忧伤,只是因为,对于还要继续过下去的日子来说,忧伤是毫无用处的,只是因为,在有些人心里,悲伤始终只是自己的事,就算要用一辈子去平复去体味,也是没有兴趣拿出来展示给,……哪怕是身边的人看的。
亲朋好友固然会安慰,会开解,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将自己的伤心难过与人分享,有相当一部分的人,都只是将其掩饰在茫然与无措背后,自己偷偷地舔舐,就如当年……
第二天宝然妈同宝辉都跟着过来了,山东大婶已经起床生火做饭,看似再平常不过,甚至还扯出了一丝笑纹。
她谢过了大家,让大家不用担心,再过几天她的大虎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然后山东大婶就催着大家各自回去:“没事儿!有空过来看看就行,别耽误你们的事情。小林你们还要上班呢,迟到了可是要扣钱的!二虎?二虎少虎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坐着?这都几点了还不赶紧的上学去!带上宝然一块儿!不说她那个老师挺凶的吗?可别给人揪住了短儿!”
大家互相看看,少虎小心地说:“……妈,今天是礼拜天……”
“哦……”山东大婶点点头,“怪不得……”
没一会儿她又开始张罗着要做饭,做午饭,要大家都留下来吃。
宝然看看外面,才刚刚升到远山尖尖上那初冬清淡淡的太阳,过去打开妈妈带来的一只大篮子:“干妈,我妈带了好些熟食过来呢,不用这么早准备的……”
“哦……”山东大婶又点点头,“那好,干妈给你腾馒头去,再把这菜拌一拌!……宝然你别动了,干妈那菜刀老大老沉的,看切了手!”
于是大家看着山东大婶忙里忙外,在上午十一点半开出了平日里应该在一点半的午饭,大家努力吃着放了糖的凉拌牛肉和加了盐的奶馒头,吞咽得都有些艰难,并不全为了那走了模样的味道……
然后山东大婶又催着大家走人。可是看她这个样子,谁能放心让她自己在屋里待着?二虎少虎毕竟是男孩子,再说,他们还得上学呢,那时就剩山东大婶一个人在家里,又该怎么办?
宝然妈说:“不行……,我请上几天假?
她的声音有些迟疑,宝然知道为什么。爸爸正在厂里挥刀破斧地消减臃肿的虚浮闲散人员,从办公室直到车间,怨声连天,太多的人正等着抓他的空儿呢,这些日子,妈妈都跟着早到晚退,勤勤谨谨,就怕给爸爸添了话柄。
爸爸看看妈妈,又看看山东大婶,点点头:“那要不然……”
“要不然还是我在这里跟干妈住几天吧!”宝然接过话头。
爸爸妈妈正在犹豫,廖所长想了想说好,“宝然跟这儿住着也好,那两个毕竟是小子,没那么细,不如丫头跟着她干妈,吃住都能一起,……先过了这个劲儿再说!”
宝然在山东大婶家住了一周,连课也没有去上,每天瞅着机会往干妈嘴里塞上几口粥,然后就默默地陪她一起坐着发呆,再不然就听她絮絮叨叨念经,大多时候用的家乡话,完全褪去了新普的家乡话,好在不是吴侬软语或者粤港台腔,连蒙带猜的,宝然也大致能够听得懂。干妈并没有在怀念谁或者抱怨什么,只是东一锤西一棒的,尽是些久远的散乱的事情,纷杂无序。
好在这并不影响宝然不时地点头应和。只要让她说,都说出来了,就不会放在心里,等无人时自己反反复复地去想了。说得累了,就能去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后,不管是阴是晴,又是崭新的一天。
就怕没有机会说,就怕想说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合适人,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能够让她絮絮地尽情说出来……
在这一周里,研究所里的领导来过一次,说给山东大叔记了烈士,所里会给山东大婶解决一个正式工作,从此后山东大婶不再是打零工的编外人员了,她也将会有固定的工资,有医疗,有劳保,退休后享有安度晚年的退休金……
这些都是山东大婶曾经打心眼儿里羡慕过并且梦寐以求的,可这时她只是听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少虎在一边看了,将那副所长拉到门外去嘀咕了一阵儿,那人叹口气,拍拍他肩膀,带人走了,以后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来。
廖所长也来过一次,告诉大家,逃走的那两人已经抓住一个,另一个也已经确信被兜住了,迟早的事儿。完了骂骂咧咧:“一帮子笨蛋,没一点眼色!……居然还能抓了活的……”
山东大婶还是没什么反应。除了二虎眼睛蓦地亮了一下,宝然和少虎都缺乏兴趣,……都抓住了又能怎么样呢?
宝然妈又过来探视两次,帮着换洗了大件的衣服和被褥,唐阿姨周叔叔也来瞧过一回,出门跟着研究所的邻居们一起,将冬天的煤块儿拉了回来,在房前堆好,又把煤池子整理打扫干净。
放学后宝辉同那兄弟俩都直接回了这边,安安生生做作业,将分数靓丽的卷子拿给山东大婶看,反弟为兄地监视着二虎背诵做题,再就是挽了袖子去门口劈柴,小哥儿两个商商量量的,还拿了白色的厚塑料布,拣几根木条子将前后的窗户都细细地封了。虽然还未落雪,可是寒冬已经近在眼前。
连红玉都怯怯地跟在红梅的身后,送了一罐子鸡汤过来,乖乖地陪着宝然和山东大婶坐了一会儿。红梅挽起袖子去门外搓了一盆衣服,晾好后回来摸摸宝然才养了几天又瓜子下去了的脸蛋,“再坚持几天吧,回头姐给你补!”
似乎都觉得宝然懂事儿得让人心疼,宝辉也不跟她呛嘴了,话里话外体贴细致得几乎像是宝晨上了身。
其实宝然并没有辛苦的意思,看着像是她跟个小大人似地宽解照顾着干妈,实际上她心里明白,自己在这里与其说是照顾干妈,倒不如说是在互相安慰。在山东大婶一日日的叨念声中,在她越来越疲乏,也越来越放松的情绪中,重温了自己曾经体会过的那种孤单无助,却也将自己曾经硬生生压抑下去的那份心绪,连同干爸骤然逝去的打击一起,慢慢地,缓缓地释放了出来。
宝然也没有很无聊地痛苦自责,会不会是自己这只蝴蝶给干爸带来了厄运,她自问还没有呼风唤雨举重若轻到这个地步,相反一路回想下来她只觉得庆幸,庆幸干爸在世的日子里,无比珍惜这重来时光的自己,尽了自己的所能,没有辜负干爸对于一个贴心闺女的所有期望。
她们这里慢慢地平静了安稳了,爸爸和廖大爷看着越来越周到懂事的宝辉少虎也颇觉欣慰,却是谁也没有注意到,整天埋首书本的二虎,越来越焦躁不安。
按二虎的想法,他爸不在了,家里的男人数他最大,怎么也该是他,哪怕是暂时的撑一撑门户,可是在所有人眼睛里,他还是孩子一个,就是山东大婶的意识里,似乎也是觉得,只有她的大虎回来了,才能告诉她到底该怎么办。
二虎难受无措之余,非常沮丧,他似乎什么忙都帮不上,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说:“妈,您别哭了!”
可山东大婶压根儿就没见眼泪,尽管他总觉得妈妈的眼圈微微有些浮肿,可就是没见她掉过眼泪。
他还想说:“妈,您别难过了!”
可饶是简单如他,也明白这时候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他想学宝然,可是那样紧紧地腻在一起……,哪怕那是自己的母亲,他也做不来。他又去看少虎,少虎只对他说:“二哥你别耽误复习,不然咱……,咱哥回来也饶不了你!”
生平第一次,二虎觉得自己游离在忙碌的一群人之外,毫无用处。这种感觉,再加上很少跟他们在一起的父亲,突然之间就永远都不能再见了,让他非常的不好受。他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向谁去诉说这种感觉,他也没有跟人倾诉的习惯。
最后二虎只好听从大家的意见,埋头努力用功,可心里却似有一团通红的炭火,生生地包裹了压抑了,却还是滚烫着,焦灼着,只想要跳出来烧掉一点什么东西才好。
直到一周后,早就收到了电报,却因正在执行任务又耽搁了两天的大虎,风尘仆仆地踏进家门。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家长
似乎兰州的风沙比西北更加凶猛,大虎整个人在上次见到的成熟稳重之外,隐隐又多了一层粗糙坚硬的外壳,行为举止越发像个,……年轻版的廖所长?他端肃着脸词语贫乏地安慰了自己妈妈,喝令二虎少虎该干嘛干嘛,别跟旁边帮忙他不需要这俩添乱,最后还不忘在宝然脑袋顶上摩挲一把:“丫头真乖!”
……
而他自己,则转身去跟研究所里交涉,又同廖所长一起去出事的团场,山东大叔和赵大爷一直被留在那里。进出来往之间,大虎表情淡然,不疾不徐,显得有些无情无绪,……或曰无情无义的……
宝然有种错觉,不过两年没见,此人生生地就将自己拔高了一个辈份。
大虎回来的第二天,就召集了全家,甚至包括了宝然一家以及廖所长,很严肃地讨论了一家人将来的去向问题。
叶落归根,山东大婶到底是有些意灰,起了回乡的心思。
廖所长不置可否,只说:“这要是大孙在这儿,我指定不能让他回去!……可现在呢,主要还是看你和孩子们。就算是夸下了天大的口,我也知道,我这里是有天没顿的,不能那么紧盯着照拂你们,……所以还是不要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了!不过,大孙媳妇儿,你想清楚了没有,回去以后能干点啥?可别蒙头闯回去,再把自己掉空儿里!”
山东大婶嗫嚅着,显然她根本就还没有想到那么远,最后还是说出了口:“……难受,呆这里难受!所里给解决了工作又怎么样?我知道自己个儿,除了刨土种地啥也不会啥都不懂,就是个打零工的料!人家这是……,可怜我!……没啥意思!这日子过得没盼头!还不如回去,乡里乡亲的……”
廖所长皱眉喷出一句:“乡里乡亲?你们出来都十几年了,大孙更是小半辈子没大回去过了,谁还跟你们乡里乡亲?……在那边还有人?”
山东大婶哑嗓。宝然知道,她和山东大叔家里的老一辈儿基本上都已经不在了,只有几个不远不近的堂伯兄弟,每年来来往往的,倒也有几封信,但几乎从未相互走动过。不过,廖所长这种说法,还真是不怎么客气。
宝然爸无奈地看了看廖所长,想了想慢慢地说:“嫂子,我也明白,这人啊,老了老了,总想着要回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心里才觉得安生自在,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时候。不过呢,我觉得吧,咱们跟内地那些出门讨生活的还不太一样。人家那就是出门挣钱的,妻儿老小,根子还在家里,逢年过节都回去的,一点不生疏。”
说到这里又将小兄弟几个看一圈儿:“……咱这样儿的呢,基本上除了通个消息,跟老家都是没怎么来往的了,谁知道回去后是个什么情况呢?别的不说,就说二虎少虎,高三高二,就要考试的了,回去后上学怎么办?不是我说话难听,嫂子村儿里乡里的学校怎么样,有保障吗?……再退一万步说吧,他们回去有了学上!那山东省高考什么情况?分数线可是出了名的高!二虎在这里,学校都给打点好了,明年按体育生给报上去,考试成绩差不离就行了,可要是到了那边,谁认?!还是说嫂子能找着人帮着给办了?”
这可真的把山东大婶给问住了。宝然心里反而安定了,哪怕是为了这俩儿子,干妈估计也不能抬脚就走了。这么说来,其实这一辈子,从孙家兄弟被托付到自己家里的小课桌上那年起,他们的生活轨迹就已经开始改变了?可为什么偏偏干爸……
宝然轻轻眨眨眼,将那念头甩出去,用心听大人们讲话。
哪个当妈妈的不是以孩子为第一要务?山东大婶立刻被这一番话捏住了,转头去看大虎,一如以往,平日里再咋呼得凶,真遇到需要决断的为难事儿,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山东大叔。
大虎俨然已经取代了家主之位,看了看犹豫彷徨的妈妈,一锤定了音:“那就这样,妈,工作咱们跟所里领导商量商量,不求照顾,不求级别多高,只要是咱自己能干的就行,将来也不怕别人说话!最主要的是,二虎少虎考学要紧!……家里,妈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决定了,回头就去申请复员,回来上班!”
山东大婶没太大反应,也许她觉得儿子能回到身边来更好,反正迟早就是要工作的。
宝然爸却惊了一下的样子,看了看大虎,没做声,又去看廖所长。廖所长皱眉,慢吞吞问:“大虎,你想清楚啦?”显然大虎之前已经跟他透过了风儿。
宝然知道爸爸和廖所长在犹豫什么,山东大婶还不是很明白大虎在部队里具体干到了哪一步,宝然却是听几个老爷子咂酒时提过几句,廖所长曾经很感慨地拍过山东大叔的肩膀:“大虎这小子,别看那么个老实巴交的样儿,照这势头干下去,比咱这一拨儿啊,哪个都强!”
现在这个前途无量的小伙子,对着大家斩钉截铁地说:“我想清楚了!虽然我爹,……没了,可我还有两个弟弟,我们家还得跟以前,……一样样儿的!”
会议到此结束,从头到尾,除了一向屏气消声没什么个人意见的宝然妈,自二虎以下的几位小同志,连个发言的机会都没有。
从此后孙家倒真是步入了正轨。
其实大虎也不常在家,赶在回部队销假复员之前,他也还有许多事儿要忙。这时节已经开始断断续续飘起了小雪花儿,再不安葬,等地上冻得透了,就要拖到明年去了。除了要办各种手续,安排告别仪式……,等等之类的事情之外,大虎就整天整天泡在廖所长办公室里,再不然就是跟着廖所长或他的同事们,不知去什么地方到处地跑。
山东大婶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常态,连二虎跟少虎都又开始跟以前一样,放学后直接拐进宝然家,午饭晚饭全都在这边解决,然后就是猫在男生宿舍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直到夜浓天黑,两人一车顶着日渐狠厉的寒风出城回家。
一切似乎都跟原来一样,只不过从前那个很少在家,似乎可有可无的男主人,换了大虎。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山东大婶每天总要确认了小兄弟俩到家,才会熄灯闭门,安然睡去,不再跟以前似的,每人发把家门钥匙,早晨一打发出去就万事不管,如同放羊。大虎这几天不管多忙,晚上总是要尽量赶了回家。
宝然也早已撤了回来,只隔三岔五亲自或者托兄弟两个给山东大婶带去一瓶子小咸菜两罐子自制腐乳什么的,要不就是要东西,今天小夹袄明天大手套,总之不闲着。
研究所原想出面领回山东大叔,申报安葬在烈士墓园,被大虎和廖所长同时否了。
“就在那边团场十三连吧!”廖所长说:“有老赵一家人做伴,谈得来,还热闹些!……等我老头子再折腾几年,也过去一块儿,还能一起整个小酒什么的!”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山东大婶自打定下不再挪窝,便将这一切事宜全盘交给了大虎,言听计从。自己只专心致志跑研究所,也不嫌工资微薄,自己主动揽了照顾实验田的工作,又积极地打听所里集资建房的事儿,材料一张张地拿回来,要宝然帮忙看着填好。
二虎同学现在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插不上手了,连他的班主任都晓得对着他语重心长:“再苦再累也就这一年了,别让你家里人失望!”
少虎?少虎同学功课是没有问题的,属于孙家的异类,一向都还要排在宝辉的前头,课余时间就卯足了劲儿扑在那小小的练歌房上,连注视小姑娘的心思都淡了,当然也许是为了省钱,因为他公然宣称,这一年的任务就是“向钱看”,争取让老妈住上最好最大的楼房。
宝然冷汗。
“其实还轮不到你这么,……拼搏的。”宝然把一直扣押在她这里的二虎同学那张颇有分量的存折给他看:“哪天大虎哥有空了,记得叫他过来拿。……或者你帮着带给他也行!”
前一阵儿山东大婶一直那么个恍恍惚惚的样儿,宝然总也找不着机会,现在倒也省事儿,直接交给大虎同志管着,也省得干妈费事儿再转一道手。
少虎自然是知道这张存折的来历的,很怀疑地问:“你就这么……,交出去啦?也不跟二虎说一声儿?”
“当然说了!”宝然答得异常利索。
“那他,……同意啦?”少虎还是不敢相信:“你蒙谁啊要是二虎同意了他还不紧赶着自己献出去,非得把这么大一功劳让你?!”
“当然同意了!”宝然点头信誓旦旦:“‘我忙得很,没空儿!你自己看着办爱给谁给谁吧!’喏,这是他的原话!”
“……也可以理解!”少虎鼻子里哼一声,“反正他自己也没机会拿到了不如大方点是吧!”
……不愧是兄弟。
六天后,顶着飘飘摇摇的细雪,山东大叔和赵大爷正式下葬。宝然随着孙家兄弟,恭恭敬敬磕下三个头,起身,在廖所长的示意下,到赵大爷碑前依样办理。
轻柔柔如棉似絮的雪花儿,很快为这老哥俩罩上薄薄的一层纱。
第二百六十八章 恍然
随后大虎立刻返回部队去了,即便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复员,在事情未办妥之前,他也还是一名军人,没有太长的假期。回去销假,交任务,打报告……,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宝然终于回到学校,十月末的月考自然早就错过去了。程宇博率领着小吉祥和班里另一个男生,顽强地占领了第二,第四和第五名的位置,让宋海燕的围攻计划彻底破产。好在还有第一名顾兰和以零点五分之差紧缀第三的王晶撑着,不至于落败。叶晓玲第六,分数差得倒也不大,还被郑老师予以大力表扬,因为她是外校考进来的学生里面,最快适应了一中这种高强度考试的一个。
“下次!等下次考试!”从来不提自己成绩的宋海燕咬牙切齿,“谁是第五就不好说了!还有,宝然你也得出一份力哦!……对了听说你家有亲戚生病啦?”
陡然从那忧伤缠绵的氛围里,回到这少男少女们跳跃笑闹争闲斗气的青青校园,宝然只觉恍如隔世。
含含糊糊把宋海燕应付过去,宝然抱着同桌奉命塞给她的一摞作业发了会儿呆,直到小吉祥又提高声音问了句:“江宝然,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啊?!……哦!”宝然回神,“……听到了,你说笔记嘛。谢啦!王晶已经给我整理了一份儿了,要是有不全的地方我再问你!”
小吉祥服气了,明明看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居然还能把人的话听得真真儿的!
宝然也不想再多说,看了看作业单子,叹口气,埋首奋发。
体育课上女生们照例意思意思跑上几圈,便三三两两站在温暖暖的阳光下,欣赏着男生们在跑道上出尽了百宝的洋相,嘴里天南地北说着闲话。
宝然于一片嗡嗡嘤嘤中准确地捕捉到几个词:“逃犯”,“牺牲”……
她立刻竖起了尖耳朵。
是了,她们是在讨论石城报上那简短的表彰:被逃犯残忍杀害的库管员,同歹徒搏斗不幸牺牲的老退伍战士,不过也只是那么几句而已。对于这些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月考名次是前进了一步还是后退了一名的孩子们来说,那些事情太过遥远,根本就没有人将它同请了两周事假的宝然联系起来。话题很快由逃犯,监狱,转至石城市的交通,社会治安。
一个女生细声细气地说:“我妈妈说了,这个月的晚自习都得跟姐姐和隔壁的大哥一起走,一定要小心了!”
“哈!“有人就笑话她:”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报纸上虽然没说,我爸可知道,那些逃犯啊,是冲着团场里的枪去的,才没兴趣来找咱们这些学生哪!再说了,现在估计他们躲还来不及呢,怎么还敢往咱这人多的地方跑?!”
“那可难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不是吗?”
“呵呵你们这都是杞人忧天啦!那歹徒早就给抓住了……”
“不对吧?听说是当时就给干掉一个,剩下的跑了?”
“天寒地冻的,地方再大,下面也就那么些人,还能跑哪儿去啊,肯定抓住了!”
“就是就是,就算藏得再严实,冻也能给他冻僵了!今年冬天别看来得晚了点,可是冷得厉害!”
“有那么冷吗?不见得吧!要不然怎么到现在你还是这件薄呢子,来我看看我看看,……毛裤都还没上身呢吧?”
“不是不冷,是人家抗冻,……臭美呗!哈哈……”
然后就嘁嘁嚓嚓开始讨论今冬的帽子围巾及至手套。
宝然吐口气,收回监听雷达,转头看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召集大家去跳沙坑。
“你还好吧?”趁大家没注意,王晶走到宝然的身边关切地问。
“挺好的,没事儿!”宝然冲她一笑。“不过是白听听……”
这班里,算起来也就王晶清楚山东大叔和宝然的关系,这些天多少也从宝辉那里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其他的同学们,到底都还不是很熟,宝然也没有向他们分辩解释的意思。
碍于宝然自己的爸爸妈妈,山东大婶特地叮嘱她不要同二虎少虎一样换上黑布棉鞋,就连二虎少虎,每天上学时也都被山东大婶摘了黑袖套:“咱自己家里的事儿,用不着蛰蛰蝎蝎地闹得满世界知道!”
兄妹三个也都无异议。在这边,各个地方的人远离各自的家乡,掺杂融汇,结果就是很多乡土风俗都淡化得厉害,倒也没人在这上头非常在意。
郑老师对于宝然头上突然多出的一只宽宽的黑色发卡,也只是看了两眼,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督促宝然尽快将落下的功课补上,没写的作业交上。各科老师也够狠,没一点通融宽大的意思,该写的写该补的补,一点懒都不能偷的,宝然很是废寝忘食了几天。
就这样她也愿意,如果每天每天需要烦恼的只是作业和试卷,每天每天看到的只是女生们的明面上私语窃笑暗地里捻酸作醋,男生们的上一时拳来脚往下一刻勾肩搭背,生活该是多么的美好!
转眼又是一周过去,宝然再次请假,同二虎一起,由廖所长领着,拎着装了香烛纸钱熟食果酒的篮子,去给山东大叔和赵大爷烧三七。
为稳妥起见,廖所长没让山东大婶去。就算是精神头渐渐地缓过来一些,骤然而来的打击毕竟还是影响甚深,天气一变,一向结实的山东大婶居然重感冒,这两天才退了烧。少虎也被留下,同她一起在家里点几只香简单祭拜一下。
“有他俩就行啦,也算是儿女双全!”廖所长说:“这大冷的天,大孙媳妇儿你把家里顾好就行了!”
几个人天还大黑着就出了门,照例是一路的颠簸,空气干冷干冷的。随着天色渐亮,可见车窗外连绵不绝的树木田野,都褪尽了黄的绿的各色衣装,露出了灰蒙黯淡,却又坚硬固执的本色,在寒风中沉默安然。
廖所长也是一路沉默,冷着脸望着车外,谁说话都爱答不理。
宝然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还有一个逃犯,听说就是背后捅刀的那个,始终没有抓到。那人显然不好对付,已经有两次露了点行迹,最后却都被他滑脱了。尽管掐住了各个路口,不怕人逃出去,可是已经好几天了,都没见那人露头,廖所长脾气越发的暴躁。
天色不太好,已经是大上午的时间了,还是阴郁郁灰蒙蒙一片,司机瞥眼看了看,兴许是为了打破车子里压抑的静默,嘴里自言自语叨念了一句:“闹不好要下大雪啊!”
廖所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司机吓得再不说话,专心开车。
赶在正午前到了地头,摆下酒菜果品,二虎同宝然点火添纸,燃上了香。廖所长只在一边看着,待兄妹两个磕过了头,划火柴点了支烟,猛吸两口,又对上一支,并列的两个小石碑前一边给发了一支,最后还没忘了给自己再来一支,深深地一口吸下去小半截,再长长地呼出去。
“老伙计……”他对着石碑喃喃开口:“你说说你俩,都当了那么些年的白头百姓了,咋好又来抢了我的饭碗了呢?……老赵头也就算了,……你个老小子可别怪我说话难听啊,反正整天也就那么个死样活气的相儿了,爱走走,说不定还能舒坦些!……可大孙你这是跟着凑什么热闹呢?啊?这是我这老光杆儿的活儿啊,咋就给你小子捞去了呢……”
二虎同宝然都没打扰他,默默地跪在一边听着。
北风越发地猛烈,渐渐地开始刺骨,掠过了无边的旷野,掠过了远处的光秃秃的树梢,带出了熟悉而亲切的呼啸之声。
“……放心,一个也跑不了!敢到咱老兄弟们跟前撒野,老子叫他们都下去给你们擦鞋!”廖所长的声音含糊低沉,却是那寒风也吹不走的狠厉。
三人离开墓地,往村里返回的时候,远远地那司机迎了上来:“廖所,廖所!这天不对啊,眼看着要下暴雪啦!咱们……”
“嚷嚷什么!”廖所长还是满面的不耐烦:“下雪怎么啦?没见过?!这就怕了滚到苏杭听你的黄莺儿叫去!”
被无端迁怒的司机显然习以为常,将语气放得更软和些,脾气很好地接着往下说:“怕一会儿风雪起来了不好走,咱们是不是赶早一点儿?”
“不吃饭啦?咱们那是粗肠大胃,我这丫头小子也跟着挨?”廖所长继续面目可憎。
司机冲二虎宝然挤挤眼,苦笑一下:“饭我都备好了,正热乎着呢!”
饭菜简陋,玉米面糊糊大馒头,再就是一盘萝卜干加一碟榨菜,好处是正如司机所说,汤饭都是热乎乎的。
几个人都不是娇气的主儿,趴在小桌子边上呼噜噜一顿猛吃,大家都注意到了,却是谁也没有提起,他们身处的这个小院儿,正是赵大爷以前独居,当年宝晨带着一帮小兄弟姐妹们过来忆苦思甜的地方。
饭吃到一半,先行出去打听交通路况的司机突然急匆匆进来,附到廖所长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廖所长“啪”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真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坏人
司机点头。
“走!”廖所长扣了大衣就起身往出走:“别再让那帮不开眼的小子坏我的事儿!……二虎宝然,你们俩,……老实跟这儿等着,哪儿也不许去,听到了没?!”
宝然忙点头应着,等廖所长和司机出院门去得远了,回头才发现,刚才还垂眼一脸顺从的二虎,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果然,估摸着那两人出门走得远了,二虎“呼”地一下站起来:“宝然你跟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
就冲过去拉了门要出去。
宝然连忙将饭碗一丢,哎呀呀追过去:“不行不行你要去哪儿?”
二虎却再不搭理她,不管宝然拿廖所长威胁也好,哀兵作势说自己一个人儿害怕也好,二虎都当没听见,只闷头向外走。
宝然急了,一溜小跑赶到他前头,在院门口挡住:“大爷说了,哪儿也不许去!你别找事儿啊,还嫌我干妈难受得不够?!”
二虎顿了顿,盯着她。
廖所长低估了非常时期二虎同学那非同一般的敏感神经,虽然他什么都不说,可二虎同宝然一样大致能猜得出,此时此刻,能让他扔下兄妹俩急匆匆离开的会是什么事儿。正是因此,二虎才想偷偷地跟上,也正是因此,宝然决不能让这愣小子掺和进去。
岂止是干妈,这小子要是再倔,宝然一点不介意冒逝者讳,把干爸也搬出来。哪处的伤疤最大最疼,她就专往他身上哪处揭,谁让他皮厚?大不了回去养养。再要是有个好歹,可真是要了山东大婶的老命了。
可她还是低估了二虎同学的混劲儿,也低估了一个男孩子在父亲遇害之后的热血,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平日里憨头傻脑的好脾气给人一种很好支使的错觉,结果这当口,二虎同学右手猛地一抬,就把奋力抱着他胳膊,往院子里使千斤坠功夫的宝然给扔了出去,直直地摔趴在院子里。
嗯,还好还好,这小子总算还有那么一丝理智了,手下缓了点儿劲儿,加上宝然怕冷早穿了薄棉衣,干土地上也已经铺了一层虚绵绵的雪,倒也没摔得有多疼。问题是,等她爬起来,一人多高的木头院门已经被二虎吱嘎嘎合上,听动静正在外面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扣门栓,并且很快就大踏步地离开了。
宝然连跳脚骂的功夫都没有,回身跑屋里搬出大条凳小板凳儿,摞起来踩着就上了墙,再一骨碌翻跳下来,二虎已没了影儿。好在还有雪地上的脚印,追踪很容易。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已经是狂风大作,大片大片几乎是粘连成团的雪花,随风势上下翻飞,天上的急吼吼抢着要砸落下来,地上的又硬生生卷上半空,天上地下,没有一处安生消停。
现在还能怎么办,赶紧跟上呗!宝然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指着能找出一两个大人来做帮手,否则她就是追上去了,估计也拿那小子没办法。
可这个小村儿里原本就没几个人,这会儿四周更是毫无动静,路过两家院墙时,连喊了几声,都无人答应。刚才依次出去的廖所长和司机,还有后面的二虎,在漫天风雪中都好像是凭空消失了,如果不是地上不断被疾雪覆盖起来的浅浅的大脚印,宝然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二虎努力辨认着前面渐渐模糊的两行脚印,顶风冒雪一路追到了小村外,拐过一片灰蒙蒙的红柳林,闷头还要往前,旁边突然有人大声叫住他:“嘿!小伙子,上哪儿去?!”
扭头一看,林边树脚下坐着一小老头儿,像是累了正在那儿歇息,穿件老旧的四兜中山服,戴着顶兜耳军棉帽,一手捞起脖子里一条黑围巾,捂在嘴口鼻上抵挡着狂风暴雪。
二虎急着赶路,有些不耐烦:“……不上哪儿!”说着脚下不停接着往前跑。
“哎哎——”老头儿叫住他:“年轻人怎么不听人说话!我可没见过你,哪儿来的?干什么去?这里正上下布防抓坏人呢,你可别跟这儿乱闯啊,当心出事儿!”
这老人操一口河南腔儿的普通话,正是这一片团场的官方流行语。
……还是个爱管闲事儿的。二虎正待呛他一句:“我也没见过你呀!”看了看风吹雪落已经不太能辨得清的脚印,想想他刚才的话,又改了主意:“大爷,您知道他们上哪儿抓坏人是不是?告我一声儿,……我去看看热闹,弄不好还能帮着抓呢!”
“嘿嘿……,就你?也去抓坏人?……你知道那坏人长什么样儿吗?”老头儿带着善意的轻嘲,微微摇头。
什么样儿?二虎还真不清楚。
他倒是在廖所长那里看到过一张通缉令,可惜上面那人的黑白像,用宝然的话来讲,就好似那旧社会的扶觇鬼影,只能辨得出是一雄性。
不过他不在乎:“不认识不要紧,跟着他们去就是了,那些民兵总有认识的!”
那老头接着摇头,努力撑着膝盖站起来,还捂嘴挺艰难地咳咳了几声:“这大风吹的!真是要人命!”
这一站起来,可见老头儿一身的衣服都是半旧,却是收拾得干净齐整,右胸口的衣兜里,还露出两支笔帽,典型的老式知识分子打扮。
二虎见他颤颤巍巍的,不由就伸手出去搀,随口问:“大爷您是教书的?”
“嗯哪!”老头儿颔首,挪到二虎跟前:“下来搞个家访,就给这贼老天留这里了!……孩子啊,听大爷一句,你还小,……别看这么大的个头儿,别去凑那个热闹,太危险了!回家吧啊!走,跟大爷一块儿回去!……来帮大爷把车子扶起来,就树根儿下的那个……。真是的,把个链条也给摔坏了,……你们这村儿里有地方给修修吗?”
二虎心里装着事儿,一把将那车子给捞起来:“大爷您进村里去随便找户人家问问吧,我也不是这里的人,我来……,走亲戚的。”
老头儿见他边说边急燎燎地往远处望,在他肩膀上一拍:“踅摸啥呢!甭看了!……你找刚才那两个同志?早没影儿了!你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的?!那脚程快着呢!……帮老头一个忙,……哎呦这一跤摔得可真不轻!”
果然,老头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来来,年轻人啊,就是血性重!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可别一时冲动啊就毁了自己!我以前啊有个学生,跟你一样,志向大着呢!结果还不是吃了亏?……咳咳!……算起来啊有十年没见着了吧?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怪想的……”老头儿一边不住地念念叨叨,一边拄着二虎的胳膊往车后座上爬:“嗨,我跟你唠叨这些干嘛?别嫌老头子麻烦啊,我这实在是走不大动啦……,咳!咳咳!!”
……真是个自来熟!二虎看看前面白茫茫的旷野和左右萧瑟瑟的树林,想起给他锁院子里的宝然,心里头那把旺盛的烈火,被这狂风暴雪冰冷着,被这老头儿缠磨着,被前面那空茫无迹失落着,最终没奈何地说:“……那您老坐稳了……”
“二虎!!”
后面冷不丁儿一声大叫,把两人都吓一哆嗦。
扭头一看,宝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那林边的小路口,正直瞪着眼睛看着他俩:“你怎么!……怎么……”
她裹着薄棉袄的小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像是累坏了的样子。
“这是谁啊?”后面的老头儿几乎凑到了二虎的耳边。
二虎还不太习惯跟陌生人靠得这么近,下意识地闪开一点:“我妹。”
“哦……”
宝然扶膝垂首,似乎是喘了几下才匀过气儿来,再往这边慢慢过来,……居然也是一瘸一拐的……
“二虎哥!”她一张小脸窝巴着,似乎就要哭出来:“摔了,疼死我了……”
……
二虎有点惭愧,嘴里还硬着:“谁让你不听话的?翻墙了吧?!”
宝然越走越近,仰头好奇地看着二虎身后的老头儿:“……这个大爷是……”
“大爷是老师,碰上了,送他回去歇歇!”二虎解释,欲盖弥彰地说:“我就出来走走,这不正要回去了嘛?!”
“哦……”宝然的眼光立刻变得规矩崇敬,腿却似乎瘸得更加厉害,挪得更慢,却是一步不停地往二虎身边过来。
“……你没事儿吧?”二虎带着内疚,担心地问。
“嗨,这丫头摔得不轻!”一直坐在二虎背后车座上的老头儿,收回了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二虎肩头的一只手,怜惜地说:“……来丫头,你坐上来让你哥推着吧!……咳咳!老头子都歇了这么一会儿了,倒好些了!……咳!……唉孩子们别嫌弃,老毛病啦!”
他轻轻抚了抚胸口,伸手过去就要搀着宝然上车。
宝然似乎有些怕生,扭扭捏捏犹犹豫豫:“……不用了,不用了……”
二虎觉得这一老一小都有够磨蹭,踢一脚将车子松松一支,转身过来拉宝然:“哎呀不行你上前面来,我把你俩都推……”
他这一转身,正见老头儿刚刚离开自己肩头的手搭上了宝然的肩膀,似乎要扶着小丫头站起来。
宝然却在这时问了一句:“大爷啷个跑起这块儿来嘛?”
纯正的川音。
二虎一怔,那老头儿却是勃然变色。可随着这话一出口,宝然几乎是闷头拼劲了全力撞向老头儿的胸口。
“格老子!”老头儿痛叫一声,向后急退的同时,那只手总是想同人肩头亲热的手疾挥而出,带起一道星芒。
二虎完全是常年打架练出来的经验,想也不想抬腿就踢了出去。
老头儿手里的匕首飞出,人却一刻不停地掉头往远处树林飞奔,快捷至极,哪里还有刚才那病弱蹒跚的样儿!
二虎大怒,跟着就追了上去。
其实直到现在这愣小子也还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他只是直觉地愤怒:啊!老头儿!敢在老子面前跟我妹动刀子?!!岂有此理!!!
旁边趴倒的宝然阻拦不及,急中生智就地一个扫堂腿,……给他使了个绊子……
二虎同学下盘很稳,没摔倒只不过歪了一下缓一缓,很不耐烦地一把将宝然揪起来:“你绊我干什……”
几乎是在同时,右边树林里窜出条灰色的影子,二虎还没待看清就听见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断喝:“趴下!!”
完全是条件反射,二虎按住了还没来得及站稳的宝然就地卧倒,接着耳边就是一声脆响,如过年时调皮的男孩子们趁人不备冷不丁儿甩出的一记单鞭……
今天第三次被撞倒在地上的倒霉孩子宝然,挣扎中偏头,眼角瞥见,远远的那老头儿已将要冲进那边的树林,却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个踉跄,向前扑倒在雪地里,再无动静。
等四周俱静,只余风声,两人慢慢试探着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看到身旁不远处,廖所长漫步向他们走过来,边走边往腰边的衣摆里塞进去什么东西。他的身后,那司机急促地小跑着追上来:“廖所!……这,这算是……”
这司机,到底是廖所长手下的兵,那语气战战兢兢,那脸上,却分明满是兴奋快意……
廖所长头也不回:“拒捕,当场击毙!”
他只盯着二虎同宝然两个慢慢地爬起来,连个眼风儿都没往那老头儿那边扫,更勿论过去查看一下情况。
“不是叫你们老实呆着吗?怎么跑出来啦?”廖所长面目狰狞,眼睛直看向二虎,显然非常清楚这俩人当中谁是那个罪魁祸首。
二虎还在迷糊纷乱当中,嗫嚅着抗辩:“我就是想出来看……”
话音未落,已经被廖所长猛然飞起的一脚恶狠狠地踹倒在当地,接着破口大骂。
“能耐了是不是?!没人收拾你了是不是?!……个毛都没长全的混小子!活腻歪了什么事儿都跟着出来!还拖着你妹!什么东西!!”
二虎再次爬起,识时务地耷拉着脑袋,不再抗辩。廖所长把他又盯了几眼,冷笑:“你胆大,是不是?帮我去看看那个东西,脑瓢子还在不在,敢不敢?!”
二虎被激得一拧脖儿:“有什么不敢的!”
这一抬头,却见边上头发乱兮兮,身上脏兮兮,颇为狼狈的宝然看着自己,眼里是满满的,……同情?
“那就好!”廖所长干巴巴的声音响起:“那就过去看看吧!……替你爹看看!”
第二百七十章 好人
深冬的大雪下了一层又一层,宝然换上了厚墩墩的大棉衣,从头到脚捂得像沙特人。自行车也不能骑了,她也并不要技术高超的宝辉带,只自己天天早上叽咕叽咕踩着厚绒地毯般的白雪,顶着墨蓝墨蓝的夜空,缩手缩脚地走路去上学。
其实宝然相当享受这二十来分钟的独行路程,空阔的大马路上,影影绰绰的小林带里,偶尔有同样赶去上学的踯躅身影,人行道厚厚的积雪上,有时能见到努力蹬车的周边团场的走读学生,虽然安静而寥落,却让人不觉孤单。抬首,黑漆漆的天上有落落的星星眨眼,低头,白皑皑的大地上有点点的晶莹闪烁,唯有它们,是两世的记忆里,永远不变的童话般美丽。
宝然已经参加了两次月考,成绩相当稳定,语文英语稳霸第一,然后,数学就很谦虚地落在第八九位,再然后,物理化学,……羞答答挤在中不溜儿……
这样她的总成绩就一直在班级七八位按兵不动。宋海燕失望,郑老师皱眉。只有知道她伟大志向的王晶和叶晓玲明白,她这个成绩已经是相当不错。
其实若是刨去了物理化学,换上历史地理,宝然已经是名列前茅了,可她不能拿这个理由去跟找她谈心的郑老师解释。现在是有了可靠消息,明年郑老太太铁定是要带理科班的了,那幕后的铁腕推手当然少不了顾兰小姐的父母大人,以及程大班长的一双高堂,有这俩在,怎么也不能将郑老师放跑了去别的班的。所以宝然决定要万分珍惜这一年的宝贵时光,同老太太和平共处,携手共进,共同创建和谐美好的新一代师生关系,尽全力治疗她老人家被无良的宝晨同学玩出来的心灵创伤。
所以宝然对着语重心长的郑老师,只是乖乖地微微低头,不时应和两声,表示自己一定谨记老师教诲,好好学习,狠抓弱项,刻苦努力,争取赶上!
郑老师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这个小姑娘,她那看似斩钉截铁信誓旦旦可实际上却什么也没说的样子,同她大哥江宝晨如出一辙……
不过还好。郑老师喝口热茶润了润嗓子,有些自嘲地想,几个月看下来,这小姑娘虽然心里的主意一点不比她那让人头疼的大哥小,总算还不是个爱搅事儿的,只是有点喜欢跟一边看热闹而已……
“咳咳!”察觉到宝然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郑老师回神:“江宝然啊,我看你的档案,是不是已经满了十四了啊?”
……至于这其中的猫腻,咱们心照不宣啊,文件为准。
“是是是!”宝然笑眯眯点头,“上周……,对,是上周二生日!”对着旁人,宝然一般很拽地来句:“就是圣诞节那天哦!”可对着郑老师嘛,喔呵呵就不要自找这个麻烦了……
……滴水不漏!郑老师嘴角抿一抿,言归正传:“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下午放学前,交一份入团申请上来吧!……当然这个事儿本来应该叶晓玲跟你说的,这不正好我找你了嘛,顺便说说!……就让叶晓玲当你的入团介绍人吧,你们一个学校出来的,比较了解,她也讲过了,凭你的表现,只要年龄够了,入团完全够格儿!回头就去找她吧,给你讲讲具体怎么写,元旦过后就要宣誓了,正好赶上这一批!”
宝然深表荣幸地致意最真诚的感谢。
放学后宝辉将她拦住,收缴了书包:“今晚去你干妈家吃饭!”
回头叮嘱二虎:“带好了,再要摔了我可真保不准我家老爸会怎么样啊!记住,十一点以前给送回来!”
二虎老实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自知罪大恶极,老实夹着尾巴做人的二虎同学被欺负得不轻。其实宝然和廖所长都没跟任何人告他的状,两人不约而同将那天的事件含糊成一个结果良好的意外,可不知怎么回事儿,没出三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甚至还包括了二虎同学跟那业余老教师友好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宝然恨铁不成钢:“这总不是我和廖大爷告诉人的吧?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二虎迷茫:“我自己也不能跟人说啊,丢人还来不及……”
……知道丢人就好……
宝然跳上二虎的车后座,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大冬天的宽宽大大小山似的在前面,挡风效果那是相当的好。
宝辉骑车子东一歪西一晃,同少虎在后面并行,说是一起走,反正还有一段儿顺路。
……顺就顺吧!
到机械厂路口了,宝辉还在跟着东一歪西一晃,见大家看他,就说:“稍微送送吧,正好到汽车站那边转转!”
……送就送吧!
直送到环城公路,宝辉看看少虎。少虎知情解意:“都到这个地方了干脆你也上我家吃去吧!”
“说的也是哈!”宝辉笑逐颜开:“都看得见你家房顶了,这要不去坐坐也太说不过去啦!”
脚下加快,溜溜儿就过了环城公路。
宝然在厚厚的围巾后面肆无忌惮地笑,孙家兄弟俩齐齐翻白眼,踩车子跟上。
今天孙家聚餐,是为庆祝大虎正式上工第一天。这位带着上尉军衔和两枚军功章光荣转业的军人,没有应邀去市局,而是很低调地去了廖所长那小小的派出所,当了个小小的办公室文职。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谁也没法儿说话,但市局里一个自称是廖所长老朋友的余科长很不服气,愣是追到孙家的家宴上来,扒着廖所长唧唧歪歪,说他损公肥私,说他意气用事,说他压制人才。
大虎一言不发,只笑呵呵添酒夹菜,看着他俩打擂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捣的那些事儿!”
两人酒下得很快,话也越说越直白。
余科长拍着桌子怒斥:“我问你,那天围捕,本来没你的份儿吧?你又是哪儿来的消息?老家伙跑得比我还快!太不像话了,你这手也伸得太长了点,当心我告你个妨害公务!”
他们早已经不再忌讳在孙家提起山东大叔牺牲的相关事宜,用廖所长的话说:“这世上哪天不死个千儿八百的?事情了了也就了了,该怎么过怎么过,都要避讳起来,还要不要人活啦?!”
廖所长只是嘿嘿笑,很不以为然地说:“我手长怎么啦?幸亏我长了这么一下!要不然,就凭你手下那帮笨头笨脑的家伙,别说三七,我那老兄弟出了五七都捞不着闭眼!要不是我跟小马掉头杀回去,哼!就你们?还在那儿扩大搜索,扩大搜索!搜个鬼!”
那余科长也不生气,笑着骂:“那是,谁比得上你这管小鬼的鬼头子!……可是你也太过分了点吧?啊?那人手里连根树枝子都没了还拒捕?拿什么拒啊他?……这俩孩子也是!”说着随手点一点二虎跟宝然:“也是给你点化的吧?一个不知道一个没看见,合着是黑是白全凭你老廖一张嘴!害我跟后面尽顾着给你擦屁股!”
廖所长毫无羞愧之意,嗞溜喝下一口酒:“本来嘛,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爱信不信!……再说了,你跟那儿可惜什么?什么叫太过分了?啊?合着还得八抬大轿把人给你请回去?”
“话不是这么说啊,老廖!我不是说那人不该死,该死!死一万遍都不多的!可咱这手里握着枪子儿的,尤其要注意,不能意气用事!凡事都要讲个程序,讲个政策!啊?尤其你这又是领导又是长辈的,……你得给下面这些孩子们做个好的榜样呀啊?”
“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不符合程序了?哪里又违反政策了?”廖所长死不认账。
余科长气急:“你就仗着人揪不出短儿是不是?我问你,前头抓的那个,好好儿地往监狱里送,那么些人看着,半天的路程,怎么就潜逃了?怎么就反抗了?居然也是个拒捕?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啊?”
……兄妹几个悄悄对视一眼……
“我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廖所长大咧咧否认:“我又不管押送!”
“老廖啊老廖,你这样下去不行!你这是在犯错误!!”余科长苦口婆心不成,改为痛心疾首。
孩子们傻眼,……原来这只是犯错误?!
廖所长更是嗤笑:“犯错误?老子犯的错误还少啦?甭跟我来这套,还真就不怕这个!不行再往下撤,看看能不能给老子弄个片儿警光荣退休!”
余科长气得笑了,张嘴骂:“廖阎王!你个软硬不吃的老阎王!一个所的人都给你带得歪七扭八不成样子!……你看看,就你这个邪性样儿,这大虎好好的小伙子回来还上你那儿?不行!直接到我那边去,跟着你,没几天再憨实的小伙儿都能给整走了形儿!再说了,你那顶天了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没什么出息!”
“个头小怎么啦?没出息怎么啦?”廖所长还是不买账:“……该干的我们一点儿都没耽误!哪像你,顶着个大帽子整天冠冕堂皇,束手缚脚的……”
宝然沉默,原来这家伙在干爸碑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真儿的……
第二百七十一章 仇恨
这边暂时做了大猫的二虎,在宝辉少虎的悄声提醒之下,总算模模糊糊弄明白了那两个老头子之间话语机锋,自惭形秽之余,不耻下问地向宝然请教:“……我还是没想明白啊……”
宝然警惕:“您又哪里想不开了?”
见宝辉少虎都露出了同样的神色,二虎怪没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他知道错了还不行吗?……虽然这次错得似乎离谱了些……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怎么都不明白,宝然你怎么就看出那人不对劲儿来的……”
这个问题,当时廖所长就盘问过宝然来着,宝然很诚恳地如实解说:“我……,就是从远处看到,那个人搭在二虎哥肩膀头上的那只手里,好像握的有刀……”
“这样儿啊?”廖所长盯着她若有所思。
“嗯!是啊!”宝然毫不犹豫地大力点头:“我追着二虎哥出去,一路都没个人影儿,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不是很奇怪吗?记得您好像说过,还有个人似乎受了伤?通缉令上别的看不清楚,籍贯四川,由成都押解进疆可是白纸黑字很明白的。我听那人老咳嗽咳嗽的,那河南口音也就点儿怪怪的,就我们四川话试了一下嘿嘿……”
“啊……,不错,宝然丫头反应还挺快!”廖所长微微点头夸奖。
宝然知道他并没有全信,爱信不信吧,廖大佛爷再厉害!恐怕也想不到那匪夷所思的根本原因。宝然总不能告诉他,最初,是那老头儿听到动静时陡然闪现的狠戾眼神,还有那虽经了岁月却是大形未改的清隽相貌,勾起了自己几乎将要遗忘的记忆。难道要她说:“这人绝对不是什么教书先生!因为我见过,我记得,……那年我一岁……”
至于当年那个傲慢冷漠,能够不动声色地就逼着那不守规矩的年轻人自断其指的贼首,怎么会千山万水地给弄到这荒无人烟的沙漠监狱里,那天的宝然没工夫去想,现在的宝然也没兴趣去想,……左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
“他到底是哪里露了凶相儿啊?”二虎就更不可能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前后琢磨了一通,还是不得要领。在他的印象里,老头儿说起话来,一直是和颜悦色苦口婆心跟个教导主任似的,举手投足,也一点儿没有他想象中穷凶极恶的样儿。
宝然磨牙:“刀子都搁到脖颈儿边上了,你还想人怎么凶?!你以为是个人都跟宝辉少虎似的,看你特别亲,见了就想勾肩搭背?!”
很有必要提醒一下爱打群架却偏偏还会尊老爱幼的二虎同学,所谓坏人,并不都长得跟电影上的南霸天或者冯占魁似的,那是革命电影啊革命电影!专门教育还不能明辨是非的小朋友的,二虎同学你不能拿那个当标准去定人黑白吧?要那样儿的话,……你自己就是头号大流氓加反革命一个……
宝辉和少虎一左一右亲亲热热从后面围上来,夹住二虎:“二哥啊,宝然说的对,这个后背呢,要紧记住了,只能亮给咱这样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外面那什么阿猫阿狗的,长得再漂亮,叫得再好听,那也不可轻信啊!看看,差点儿酿成大祸!”
二虎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就听宝然在旁边阴测测又提一句:“尤其是亲兄弟,捅起刀子来格外的方便痛快!”
二虎一激灵,两肩膀一耸将两只树袋熊甩开。
“你这就不对了!”少虎批评宝然:“要循序渐进,不能矫枉过正,这要是把握不好,仇恨社会了,怀疑人生了,可怎么办?”
“不用怀疑人生,只要能够学会适当地怀疑一下你们俩,二虎哥的人生就可以相当美满啦!”宝然鄙夷地看着宝辉少虎。
那俩打着哈哈:“哎廖大爷他们喝的差不多了吧?”“是啊是啊,我们去看看要不要帮着添上点儿菜啊!”
溜了。
“他们……,……干什么了?”二虎这回学乖了,悄悄地只问宝然一个,丢人范围小一点。
“二虎哥,我问你,你跟宝辉和少虎也讨论过关于好人坏人都什么样儿的问题吗?”宝然决定点拨点拨他。
“讨论过啊!”二虎理所当然地答。“他们说我光样子凶不管用,心地太善,太容易上人的当了,跟我着重分析了一下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都是怎么跟人搭腔套近乎的!”
“哦——”宝然点头。
“哦什么?”二虎居然还问。很认真。
宝然抚额:“他们怎么跟你讨论的?是不是给你举例说明了?”
“对啊!”二虎老实回答:“宝辉说坏人一般都贼眉鼠眼地躲着人,我说也没见躲着啊,他要不叫我我根本就没看见他!少虎说坏人一般都说话遮遮掩掩,可是也不对啊,那人还主动跟我说大家正在围捕呢,还叫我要小心点儿别愣生生……,……往前凑……”
他说着说着慢慢就消了音,瞪眼看着宝然,半晌来了一声儿:“啊?”
啊什么啊,宝然白眼,点头以示肯定:“啊!”
二虎垂头,看着那边同大虎语笑言欢的两个好弟弟,……背后捅刀子的好弟弟……
显然那两个没有像廖所长和宝然那么厚道地保持沉默,很快就全面告发了。
二虎的罪恶行径暴露了以后,大虎老实不客气地接过了山东大叔牛皮腰带,美美地给他招待了一顿,并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宝然爸倒一直是好声好气:“没事儿,没事儿!这不都好好的吗?……也可以理解啊,二虎这不是为了他爹嘛!再说了,他又没见过的真的坏人什么样儿,顶多就砸过几个小混混,不懂也是正常的,啊?”
……问题在于,他每次见到二虎,都要这么温柔体贴地来一回:“没事儿的,啊!二虎别担心没事儿!叔叔不怪你……”
二虎觉得,他还不如跟大虎一样揍自己一顿呢,顶多床上再多趴上一个礼拜。宝然爸看着他的眼神越温柔,二虎的脊梁骨就越麻得慌,总觉得他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会以什么方式就爆发出来,那个提心吊胆的难受劲儿啊,说都说不出来。
宝然自是看得出,还想了想要不要给他讲讲第二只靴子的故事,后来发现忐忑不安的二虎同学前所未有地乖巧听话,便很黑心地决定,还是不要破坏了老爸的报复行动,毕竟,怎么说自己也是受害者,小心眼一下在所难免,今天能给他提点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相当的够意思了……
不过,这次的事件倒是有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益处,二虎同学心里拱啊拱的那团无名之火,竟然就跟只被戳破了的气球似,……就那么蔫了……
是的,尽管那几个逃犯都已伏法,尽管他已经清清楚楚地明白了,那假惺惺的老头儿不是个好东西,他曾经亲手将刀子捅进了自己父亲的身体……
可他已经不像自己曾经想象过的,那样的,……怒火中烧。
也许是因为,曾经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过的所谓仇人,真正的见到了,却原来只是那样的普通的一个,……路人,不管真的假的,他还曾经跟自己亲热随意地说过那么些话,就如同邻居家垂暮啰嗦的老人;也许是因为,曾经在睡梦里无数次设想过的报仇雪恨,到头来只是轻轻巧巧的那么一声脆响,一条生命就那么结束了,无声无息,让二虎浑身的热血满腔的怒火一下子没了着落,茫然若失。
那天,在听到枪声的大部队赶过来之前,廖所长曾经将自己的手枪递给他:“如果心里还是觉得过不去,就亲手再去喂上两颗子弹吧!想把那东西打成什么样儿,想怎么解恨,随你!”
二虎接过了枪,看看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人,看看背转身不再理他的廖所长,看看微带感慨怜悯的中年司机,看看安安静静凝神望着他的宝然。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把枪还给了廖所长。
也许正是因此,廖所长同宝然不约而同地对二虎同学那天的错误保持了沉默。……当然他自己嘴巴不紧露了出去,就不关他俩的事儿了。
有时二虎想想,还会觉得过意不去。
是的,冲动莽撞的二虎同学,不仅没有仇恨社会,……他连正面朝相过的那个逃犯,也没能恨起来……
“嗳——,大爷没叫你记恨他!恨他做什么?”廖所长显然很欣慰:“他们那就是想去弄上几把枪往出跑,碰上谁都要下杀手的!跟这样儿的人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干掉了事!完了咱自己以后小心些,就行了!不过是几个在沙漠里关了十年快要疯了的劳改犯,值得咱们没结没完地念着恨着吗?他们也配?!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不比这个要紧?!”
是啊,仇恨,是这世上最易令人热血澎湃,最不易被忘却,可也是最不值得心心念念的东西……
当然,也许是因为这里有个最大的前提:……咱廖大爷下手太利索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放假
宝然将桌上的试卷最后检查了一遍,轻轻舒口气,看看时间还早,做出个规规矩矩细查卷面的样子,一手支腮,瞥眼向窗外望去。
外面又是大雪纷飞。看来是不能立时放假了,这一天一夜的大雪飘下来,明天又好来学校扫雪了。
楼下白茫茫的校园里,几排高大的塔松担负着皑皑的积雪无言地挺立,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三三两两的,有学生挥舞着书包,跳跃嬉笑着,追追打打地向校门外走去,声音中步伐里,带着临解放前压抑不住的轻快和兴奋。
这已经是本学期期末考的最后一科,最无聊却又最不可缺的政治,连监考老师都松懈了许多,在讲台上捧着她的大茶杯,眼睛散散漫漫茫无目标地扫过教室。
教室里同宝然一样早已答完了题的同学不少,都或明或暗百无聊赖地在各自的座位上熬着时间。这是高一二班的特色,用郑老师的话来说,就是要提前进入状态,将来高考不至于手忙脚乱。
一个学期的大考小考下来,同学们在她的耳提面命下,基本养成了在考场上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好习惯。倒不是说大家有多么乖,没办法,都清楚,要是有人胆敢提前出场,必定会在走廊转角处与郑老太太亲密邂逅,与其在那儿罚着站听着她的长篇大论,还不如跟教室里靠着呢。
宝然收回目光,悄悄打量一下前后的同学。宋海燕半趴在桌子上,眼珠骨碌碌的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顾兰正在演草纸上专心致志写着什么,从她嘴角那收也收不住的笑意来看,肯定跟考试无关。
终于熬到了铃声响起,同学们不等监考老师吩咐,熟门熟路地将各自的卷子反扣在课桌上,嗡嗡哄哄地拥出教室去。
宝然照例是慢悠悠落在后面的,宋海燕出了门又回过头来拉她:“你怎么这么慢?!走走走快点儿!回家还早着呢跟我们一起逛街去吧?今天顾兰请客哦!”
“请客?好好的请什么客?”宝然随口问着,手上仍旧不紧不慢地收着书本笔盒。
宋海燕等得不耐烦,快手快脚帮着她往书包里划拉东西:“记不记得开学拾棉花?顾兰还欠着人一顿饭呢!她家母亲大人管得太严了!一直没找着空儿出去,好说歹说今天考完了给了一次假,顾兰说吃什么东西随我们的便,叫什么人也随便!……哎哎王晶你等一等啊还有你!”
说着转回头来同宝然耳语:“那个叶晓玲这次就算了吧?我看你们平时也不是很亲近的样子?”
她倒是考虑得挺周到。宝然无所谓地点点头:“随便你吧!不过我和王晶就算了,我俩说好了马上回家去的,我妈和我姐还等着呢!多谢惦记你们自己去吧啊!……祝你们吃得愉快!”
“别啊!回家什么时候不能回啊!难得顾兰请客,我都找好了地方了,去吧去吧!”宋海燕跟着宝然向外走,不屈不挠继续游说,顺便抓住了后面跟上来的王晶。
宝然不理她,就手把王晶扯过来:“换洗衣服收拾好了?咱们这就去宿舍拿上,直接回去吧!”两人紧走几步往王晶的那边宿舍去,回头冲着在原地不甘心地哎哎叫唤的宋海燕摆摆手:“回头见!别生气!……我们实在是对臭豆腐没什么兴趣啊哈哈!”
两人嘻嘻哈哈踩着坚硬厚实的雪壳子顺小道儿走了。
宋海燕愣了下,喃喃自语:“……她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吃那个?!”
宿舍里一片萧瑟,同屋的十来张上下铺,大部分铺盖都已经卷起,屋子中间几张课桌拼起的大桌子上也空旷了许多。还有两个女生也刚刚收好了东西,背着书包挎着大袋子,在门口同王晶摆摆手,笑着说:“明年见!”“明年见!”
王晶也笑着,到门口目送着她们出去了好远才转身进来,宝然正轻轻握着两手在嘴边哈气取暖,一边噼噼砰砰跺着脚:“这还没正式放假呢就这么冷了,你前几个寒假都怎么过的啊?不行咱上学校去反映反映,是不是克扣了你们的取暖费啊?!……快点快点,你包呢哪个是你的?这个蓝格子的?还有吗?”
王晶被她夸张的跳脚样子逗得又是一乐:“没别的了,就这一个包。……哪有你那么夸张的!这屋子大,又总是敞着门,现在人都走了,难免要凉一点。暖气都是统一配上全片区一块儿烧的,谁有那个本事克扣下什么?跟家里自然是比不上的,集体宿舍么,这样儿已经很不错了,你当是在家里么?”
宝然也不去抢着帮她背包,只随后跟出来,一边看着王晶锁门,一边唠唠叨叨:“早就跟你说了嘛,寒假去我那住,就不听就不听!你那手上都有冻疮了别以为我没看见,时间长了成年累月的也好不了,你别以为我吓唬你啊?!等长大了你就知道了,有你受罪的时候……”
王晶任宝然如个老妈子一般在那儿絮絮叨叨,也不还嘴,只下楼后拉她一把带她走后面一条小道:“这边往停车棚近些,路也好走!”
这是小操场同宿舍楼之间的一条小道,雪扫得很干净,甚至露出了路面上细细的小方砖。旁边几道矮矮的灌木丛,再过去是几排老旧的平房,宝然认得,那是教职员工宿舍区,学校的老师职工,倒有一大半都住这里,要细论起来条件还不如王晶她们那个小三层的宿舍楼,别说暖气,连公共卫生间都没有。
宝然走了没几步突然停住了,拽着王晶在一颗塔松后面略微藏了藏身,探着头往前面看。
“怎么啦?你这是看见谁了还要躲躲藏藏的?”王晶悄声问她。
宝然嘴角含笑,抬手点了点远处一个正在横穿小操场的修长身影:“看看,认不认得出是谁?”
王晶依言眯眼望过去,看身形是个年轻女子,同这个季节里绝大多数人一样,裹得很严实。长长的黑大衣,头上带了同色的毛线帽,还围着条厚厚的长围巾。不由就嘀咕:“那哪儿能认得出来!围得这么严实!……不过,看那走路的样子,是有点眼熟……”
宝然回头提示:“你上周日去我家还见过的!”
“……你红梅姐?!”王晶认出来了,更奇怪:“她到这儿来干什么?来接你吗?你不叫叫她?干嘛还要躲起来?”
宝然呵呵笑,眼看着那身影转过教学楼,估摸着出了校门口了才紧紧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叫她干嘛?别再给吓着了!她来干什么?反正这个月你住我那儿了,有的是机会,自己去问好了!走吧!”
今年王晶的叔叔婶婶带孩子回老家探亲,意意思思地问了问她,王晶自然说功课紧不去了,皆大欢喜。宝然干脆拖着她直接回家去住,正好一块儿过春节。
王晶骑车带上宝然和她的大包袱回家,静悄悄的,一个人没有。两人在小屋里爬上爬下地收拾衣服被褥,这回换王晶念叨宝然:“你这里乱七八糟的书可是越来越多了啊!悠着点儿!你别看咱们现在才高一,时间过得很快的!今年底就分科了,明年就高三了……”
宝然苦着脸看她,直到王晶在她可怜巴巴的眼光中住了嘴:“……您都快赶上郑老师了……”
有吗?王晶低头想了想,觉得相比较之下自己还是很正常的,问题在宝然。
“要是别人我就一句话不说了,可是……”
“好好好!”宝然举手投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我太懒太散,……不求上进!寒假坚决向你看齐,你干什么我干什么!行了吧?”
“……我很怀疑。你总是说得好听。别的不说早晨肯定起不来!”王晶直言不讳。
宝然汗颜:“没关系,大不了我晚点睡,把那个时间补回来……”
王晶觉得很无力。
为免她继续追杀,宝然生硬地转着话题:“放心吧,不行我少看点书多做点题。还有你知道吗?宝晨来电报了,他和红彬过两天就回来,那时候就热闹了哎!”说着说着自己又叹口气:“唉,估计到时候又免不了一摞参考书哇!”
王晶看着她那沮丧样子心情不错,趴上铺勾下头问:“宝晨不是一向要撑到年前才回的吗?怎么这次这么早了?不在外面逛啦?……哈哈不是专为回来盯你这个懒虫的吧?!”
宝然掰掰指头:“第一托福我大虎哥,第二托福红彬那小子,……反正肯定跟我无关的。……又不是头一天懒了……”
最后一句总算还晓得要小小声儿。
“阿嚏——”晃晃悠悠的火车上,宝晨打个响亮的喷嚏。身旁闷声看书的红彬抬头看看他:“大哥冷了吗?”
“没事儿!”宝晨揉揉鼻子:“你也别看了,不差这一会儿!回头眼镜上的圈儿越来越多了!有这功夫趴下歇一歇,到晚上还有的罪受!”
红彬乖乖地把书收起,学宝晨一样看向窗外,两人想着各自的心事,发着各自的呆。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失望
为避免他们在外面担心,家里人只在信里简单给宝晨讲了讲山东大叔出事的经过,宝晨过了许久才给回了信,也没多的废话,只说了两件事,第一小心点儿别让二虎乱来,第二放假后他会尽早回来,跟大虎好好聚聚。
一来一回,他的信到家的时候,犯错的已经犯过了,大虎同志也如其所期的去廖所长那里上班儿了,大家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宝然只好回信上写了这么一句:一切正常。
反正那家伙回来以后,想来也没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他。
结果宝晨到家后,也就照着一切正常的样子,既没有抱着谁热泪盈眶,也没有拉着哪个感慨万千,只扔下一袋子参考书,还笑嘻嘻地,说是好久不见了得跟大虎好好沟通沟通感情,换身衣服就出去了,连着三天不见人影。
宝然妈备下的好饭好菜,全都便宜了宝然王晶,还有同红彬一起死赖在这边的少虎和宝辉。
少虎边啃排骨边劝宝然妈放心:“……这几天晚上都在我家跟我大哥那儿哥俩好呢,这不,那边都没我睡觉的地儿了只好跑这边来!”
“那白天呢?白天大虎上班他也跟着?”宝然妈真是有点不愿意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回来了打个照面就跑,这摊到哪个当妈的身上也不能高兴了。
可她这话问的,叫少虎怎么答呢?抬头看一圈儿,吃饭的吃饭夹菜的夹菜,没一个人有意帮他解围,只好自己哼哼哈哈地应付:“……大概,是去看看大虎的工作环境吧……”想想还是说不过去,接着编:“可能……,再去看看那边的老同学?”
……
桌上的人都加快了进食速度,很快一个个擦嘴起身,少虎暗暗叫苦,宝然妈不是小姑娘,不能用他那套老功夫来哄,当然他也没傻到直接说:阿姨啊,对于现在的宝晨哥来讲肯定是哥们儿重要,老妈什么的反正天天呆在家里什么时候见不行?又没什么共同语言……
这是实话,实话大多是不能说的,最后少虎只好支支吾吾:“……啊不行我回去再问问也许是给二虎抓住了辅导功课呢哈哈……”
忍痛放弃了美食也跟着溜了。
小字辈们呼啦啦都跑了,宝然妈没了找茬儿的对象,将目光转向硕果仅存的宝然爸。
宝然爸镇定地吃着口里的饭,细嚼慢咽一丝不苟,完了才说:“哎呀行了!宝晨都大三了你怎么还没适应过来,这不迟早的事儿嘛!等以后毕业工作了,几年都不定能见一回呢,习惯就好了啊!有这个抱怨的功夫,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儿做,省得天天没事干盯着别人!”
宝然妈怔了一会儿,落寞地收拾桌子,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其实谁有那个功夫管他!大城市上学上学上出一堆毛病来,挑吃拣穿的!大冷的天连条棉裤都不穿,将来有他后悔的时候!……不穿就不穿,我还正好省了这个功夫,回头给宝然做条新的。这学期眼看着身条儿抽起来了,裤脚都有点短啦……”
宝然爸点头:“嗯,你说的对!”
放下饭碗也走了。这边宝然妈已经开始全副心思计算着家里的新棉花……
又过了两天,宝晨大概是终于同大虎絮完了旧,大模大样回来了。宝然妈看到他又想起来,抱怨了几句,到底还是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觉着她的宝贝儿子看上去怎么又瘦了(宝辉证明:那拳头还是一如即往的硬),脸色也不怎么好的样子(宝然语:那是在教室里捂的吧?本来就是个小白脸!),翻着花样给做菜吃。
宝晨吃饱后嘴巴格外地甜,没两下就给哄转过来,只是妈妈提议的手工大棉衣裤是无论如何也不穿了,理由很充分:“妈你别做这个了,太费神!而且上海那边你是不知道,温度没这么低,一点儿不冷!而且南方的天气又阴又潮,这么好的棉衣带过去很快就捂坏了,浪费东西啊!”
宝然妈并非单蠢得什么都听不出来,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借口,儿子大了,不愿再穿那臃肿疲沓没有线条的棉衣了,也只能随他去,好在她还有同盟军,回头就跟过来串门的唐阿姨倾诉:“你说这儿子呀,天天盼着他们赶紧的长大啊有点出息,结果这大了啊拍拍翅膀就出去了,转回头跟你穿啊穿不到一块儿说也说不到一块儿……”
得益于轰动一时的肥皂剧《渴望》,这阵子唐阿姨同宝然妈过从甚密,两人晚饭后常常一起坐在宝然家楼下的长沙发上,一边看着冗长的电视剧,跟着慧芳同志悲喜交加,一边儿子女儿经扯个没完。
“就是的啊!现在的儿子都是这样儿,养啊养大了就跟我们没话讲了,将来不知道便宜哪个去了!我们红彬也是,天天的就抱着书啃啊啃,按说他自己懂得上进了是好事,可你看这还不到一年呢,居然就架了副眼镜儿回来!考试分数啊高是高的,拿得这叫费劲儿哦!”
红彬还是很争气的,不仅自己考进了片区的重点高中,还奋斗进了年级前十。唐阿姨的开心有目共睹,因为这消息没两天就传遍了全厂,连闷在家里刻苦攻读顺带努力赶稿的宝然都被迫旁听了一次又一次。
于是宝然妈的抱怨也自然而然地转了方向:“我们宝晨更是的,尽瞎折腾!不好好学习,听说还进了个学生会?你说那学生里的干部有什么好当的嘛!一毕业了,管什么用啊……”
……
宝晨抱着水杯,在小餐厅里听了几句,笑一笑放心地上楼,没有去打搅脑袋凑一堆不知在商量什么的三个弟弟,敲敲门进了宝然的小屋。
王晶不在,宝然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见是宝晨进来也不避讳,只笔尖点点请他坐下。
宝晨搭眼一望就说:“又在写无聊的东西!”
……其实好像在他眼里宝然爱干的事情都挺无聊的吧?
宝然抬头嘿嘿陪笑:“今天的作业都写完了!”
宝晨随手翻翻,又仔细检视了一遍她的书架,点点头:“……这么说来,以后是不打算读理科了?”
宝然老实承认:“寸有所长,尺有所短!”
宝晨难得没有趁势打击挖苦,就那么隔桌子看着宝然不务正业,安安静静的,突然间就来了一句:“宝然啊,二虎那小子也忒可恶了是吧?!”
“唔。”宝然还沉浸在她的小剧情当中没缓过神儿来,闻言抬眼迷茫了一会儿问:“……啊?他又干什么了?”
“不是,我没说现在。”宝晨手里又揪了张纸片儿开始折啊折,“……那老头儿的事儿!”
“啊……”宝然这才明白,没所谓地摇摇头:“还行吧!他那么大的小孩儿不都那样么,有什么奇怪的。”说着低头接着写她的字:“……总不能指望个个儿都跟你似的,……妖孽……”
宝晨并没有费心去分辨宝然用来编排自己的,最后那两个含含糊糊的字,他好像也没觉得自己妹妹用这种语气来评说二虎,有什么不对,只是往那张与他的身高不是很配套的小椅子上一靠,抬眼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宝然边写边问:“怎么了大哥?这次又打算怎么收拾二虎了?”
宝晨撇撇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宝然正写得顺手,头也懒得抬,就没有注意到宝晨脸上闪过的那丝遗憾。
奇怪的是宝晨居然最终也没有把二虎怎么样,只是有一天无人的时候,若有所思地坐到正老实念书的二虎对面,不说也不动,注视良久,最后轻轻叹口气。
二虎吓得背后寒毛都竖起来,他就知道,终究还是有这一关要过。
“……宝晨哥,我错了,我知道!……你你……”
是杀啊还是剐您就直说吧我挺着!
“没什么。”宝晨起身,走近了又把二虎端详端详,在他肩膀上一拍。
来了来了!
二虎就是一哆嗦。
宝晨反而笑了,轻轻摇着头:“二虎啊二虎……,你还是……”
二虎直起腰,准备接受裁决。
宝晨安慰地把他往下摁了摁:“……算了,你还是好好复习,考你的大学吧,啊!”
说完转身出去了。
这下二虎彻底懵了,他就怕这种轻飘飘玄乎乎摸不着底的,让他想也想不明白还睡不着。回家跟大虎讨教,大虎一巴掌把他扇开:“去!有什么好问的?宝晨再怎么样不都是你自找的?还好意思问!”
少虎同宝辉更是不会好好说话,只嬉皮笑脸:“这不挺好的吗没打也没骂,你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儿啊!”
最后二虎气得说:“不跟你们说了!一个两个都不地道!”心的话还是去问问宝然吧,相比之下似乎那还是个厚道的。
估计也只有二虎会这么想了。
宝然仰头琢磨半天,其实她也挺纳闷的,这么宽容大量的确不像是宝晨能干的事儿,不过她自然不会拆自己哥哥的台,只是安慰二虎:“大概是觉得现在正是你复习紧张的时候,不想多生事儿吧?你放心,好好复习考试吧,估计高考一完就好来收拾你了!”
二虎觉得有理,于是放了心,他就不怕收拾。
第二百七十四章 新年
其实他们都冤枉了宝晨,这次宝晨真没打算跟二虎玩什么实则虚之的心理游戏,他是真的有些无力了,当然,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尤其没法跟宝然和二虎说……
听着宝然咕咕笑着连说带比划,给他描述着二虎的战战兢兢以及而后的恍然大悟,最后笑着问:“大哥啊你真不愧是咱爸的儿子哎,……呵呵用的手段如出一辙!二虎也是的,一个两个的都这样他怎么还是能上当啊?!”
宝晨无奈地点头又摇头:“是啊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没办法啊这人已经定型啦!今年都快十九了吧?还是这么一根筋,还没你这才十三的懂事……。算啦,随他去吧!反正就他那样儿的将来也吃不了什么大亏,……估计就真吃了亏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也挺好的!”
说着在宝然脑袋上一拍:“行了不说他了!下楼干活去!”
又是忙年的时候了,虽说这几年大家出门拜年访友的劲头越来越小,可宝然家几个胃似无底洞一般的半大小子们,对于春节那几天丰富多彩的吃食,兴致还是很浓厚的。楼下小餐厅里,哥几个挤挤挨挨的忙得正欢,王晶也早就下去跟着帮忙。宝然妈昨天带回了厂里分下来的冻鸡冻肉,还买了整只的羊和两大板带鱼,二虎正在地当中,威猛无敌地抡斧子。
没错,是用斧子砍,鱼和羊都是冻得梆硬梆硬的,等它们自己化开来实在太慢,先劈成几大块再说。少虎和宝辉用起子将砍开了的鱼块一条条地撬下来,宝然捋起袖子,找出胶皮手套带上,跟王晶一起在水池里收拾洗净铰成段儿,按顿分成一份份的重又拿出去冻好,又留出一部分腌上,预备晚上炸出来。
这还没完,大部分的大肉羊肉还要分切出来,今年家里新添了个小小的手摇式绞肉机,就不用劳动哥几个在菜板上剁得胳膊酸疼了,宝辉同少虎图新鲜,主动揽了绞肉了活儿,只是不肯洗肉添料,嫌麻烦琐碎,宝然同王晶便油腻腻地洗了,大概切切,堆到哥两个跟前由他们去绞。
看看暂时没她们什么事儿了,宝然同王晶洗了手,到一边歇着。
王晶看着几个男孩子大呼小喝地忙活,同宝然笑:“你们家过年真是热闹!记得小时候,也就过年能盼着点儿好吃的,跟着干起活儿来特别的精神!有一年我爸加班回来,看我自己包了那么多饺子,居然还奖了我一只苹果!大冬天的,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现在平常日子里也吃得差不多,你看周围的人也都没那么大劲头了,倒是看着他们这么咋咋呼呼地还挺有过节的样子!”
宝然看看她,确定只是随口说说,并不是有感而发,想了想就凑个趣儿:“说起苹果,小的时候,冬天哪里来的苹果?是那种冻的吧?”
“就是啊!还记得那个味道呢,又凉又甜的。现在学校里不是还流行吃什么冬季雪糕吗?我觉得根本比不上那个!”王晶回忆着想念着。
宝然笑着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变魔术般亮出两只手:“看看这是什么?”
红得发紫,硬得像石头的两只冻苹果。
“咦——”王晶惊喜地叫:“你这儿怎么会有?!现在都没人吃这个了!”
宝辉咬牙切齿地将肉段往绞肉机里填,还不忘回头甩出一句:“宝然就喜欢弄这些老掉牙的东西!”
两个小姑娘很默契地齐齐背过身去不理他,拿了小盆到水龙头边接了凉得刺骨的自来水,将苹果泡进去。
不一会儿亮晶晶地泛起一层冰壳儿,敲掉了洗干净慢慢地咬下来,冰得舌头都要木掉,偏偏甘爽爽的甜劲儿还品得出来,两人吃得一边呵气一边笑,冰凉的果子在冻得通红的两手来回倒换,硬是很坚强地各自把偌大的苹果啃完了。
“两只馋猫!一见零嘴儿什么都忘了。一会儿可别喊肚子疼!”宝晨不厌其烦地唠叨。
王晶抿嘴微笑着不说话,宝然笑嘻嘻:“要不要帮你们泡几个?”几个男孩子大摇其头。
人多力量大,加上绞肉机帮忙,半天的功夫,几个孩子连孙家的份儿都给弄了出来。完了少虎二虎两个懒洋洋蹲在男生宿舍里撑腰,支使宝然:“要不然你帮忙先给送过去呗!从期末考试到放假后,咱妈都两个星期没见着你了。过去露个脸,省得整天盯着我们念叨!”
宝然瞥瞥嘴,看看时间还早,当真自己打包了给山东大婶送过去。
山东大婶年纪不小了,又目不识丁,冬天里没有试验田要照顾,研究所就给她安排了小工具房的分发工作,工资自然是最低的,图的是有劳保,算是个公家人。
工具房也没什么事儿,见宝然来了更是坐不住,跟同事打声招呼就早退了,回家路上山东大婶一拍脑袋:“对了!上周啊那个房子定下来了,走!干妈带你看看去!”
宝然代二虎上交的存折帮了大忙,给孙家在单位的集资楼里换得了一套房子,楼倒是早建起了,去年上冻前没赶得及通好暖气管道,就没法儿住人。这会儿各家各户分好了,都空着,只等开春收拾利索了再搬进去。
“就在这里。”山东大婶带着宝然特意绕了个弯儿,来到研究所办公楼后面,隔着一个有着长长的九曲石廊的小广场,靠着四边的试验田这边,新起了六座小楼,平平实实的灰色外墙,五层。
“咱家的房子是那幢啊?”宝然跃跃欲试。
山东大婶向前指:“最头上那座,靠边上那个单元,四楼。干妈过来看过好几回了!”
楼前还有未清除砖瓦土石,被松软的积雪覆盖着,东一簇西一团的不辨虚实。深深浅浅的倒也有几行脚印,看来急着想看看新家的不止她们。
两人高一脚低一脚到了楼门洞里,使劲儿跺着鞋子上的雪,山东大婶兴致很高,拉着宝然给她讲解。
“宝然你看!”她指着楼对面齐刷刷一排小房子:“这是储藏室,每户都有一间!要说他们这想的还怪周到的,谁家没有点笨重家伙不方便往楼上扛的?干妈我当初还闹笑话来:看着你大虎哥直接给选了个四楼的房号回来,还埋怨他,选个那么高的楼,将来那每天自行车上上下下的扛起来多麻烦?!……哈哈人家这早就计划好的,干妈没见识,瞎操心了!”
宝然很认真地应和着,鼓励她接着唠叨下去,然后两人又相互搀扶着爬上楼去。大概是因为去年底的大病一场,山东大婶原本结实的身子有些泛虚,居然轻轻带了点喘。宝然皱眉:“干妈,要不然跟所里商量商量,给换套低一点的?”
“不换不换!这个高度就很好!”
房间里的窗户都已经装上,大门却都只打了框架,估计怕损坏丢失,门扇全都没装,这会儿山东大婶已经去了小客厅外面带的阳台上,正用力想要把一扇窗户打开。
宝然跟过去,递给她一只手套垫着,将窗户里面别起的把手扳开,外面冰冷清爽的空气一下子涌进来,涤去了屋里的灰尘气。
“宝然你过来看!”山东大婶满意地往窗外看着,“怨不得城里人都喜欢住楼房,这么高的地方看出去,就是舒服!以后干妈坐在家里就能看到咱们的那块地了。瞧见没?左边斜着过去,那排树后面的!”
宝然凑过去,果然,这边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山东大婶每年一开春就开始精心伺候的自留地,难怪要选这么头排靠边的房子。
“看看,这个地方多好!”山东大婶环视着周围的几间屋子,南北两间卧室,小小的厨房卫生间,伸手比划着:“这个大的南间,就跟你哥哥们的屋子一样,放上两架高低床,以后宝晨呀宝辉呀高兴了就过来住下,跟家里一样样儿的!……这边干妈就放张宽宽的大床,宝然有空了就过来陪干妈一起住,好不好?”
“好啊好啊!”宝然点头不迭。
“可惜啊……,就差那么一点,你干爹他个没福气的就是没赶上……”山东大婶喃喃地念。
……
宝然正想着要不要转个话题引开,山东大婶念着念着却又自己笑起来:“其实也没啥,你廖大爷说的对,这世上到头来谁不是个死呢!干妈现在也不错啊,儿子闺女儿都在身边,还住上楼房了,以后还能烤上暖气了!你干爹肯定也知道了,这会儿肯定也高兴着呢!……对了,宝然你帮着看看,等搬上来你干爹的照片儿咱给他挂哪儿好?”
因为山东大婶显见得并不是故作欢颜,宝然也轻轻笑起来,抬手虚虚一指小客厅的北墙:“这边吧,面南背北,那边是厨房,这下面就摆大饭桌,吃饭的时候也热闹。”
外面不知是谁家的小子,噼噼啪啪地放起了过年的鞭炮,声音在楼后面一望无际的旷野里传出好远,打碎了满天地银白色的寂静冷清,宣告着等不及的快乐。
第二百七十五章 回家
今年来宝然家里拜年的人特别多,手里基本上还都没空着,宝然爸大为头疼,还得一个个客客气气地接待,抓住安生守在家里的宝然王晶帮着把关,点心糖果留下,其余的,一律摆出小姑娘们纯真无辜的笑脸予以婉拒。
王晶诧异,悄声问宝然:“烟酒也不行?”
“不行!”宝然同爸爸心意相通,理由堂皇:“我爸早戒烟了!酗酒也伤身!”
趁过年放风跑出来串门的高静明白,无私地给王晶普及知识:“你别看这烟酒不起眼,贵起来贵死!就刚才那人手上那种,一瓶少说顶你叔叔两月工资!”
王晶哪里能有机会接触这些,只能咋舌。
“不过,你爸这也太小心了!”高静捏着瓜子一粒粒脆生生地嗑:“我爸就不管,只要不是小红包,全都笑纳!说话的时候留点神就是了,谁还敢来抓他们的小辫子?!”
宝然苦笑:“那是你爸!他们位置不同,立场不同啊!你爸现在是安安稳稳当他的书记,我爸看着风光,背上担着多少责任哪!唉,看你这学期啃书啃得外面风雨不进,大概是不知道咱厂现在什么形势。这个年一过完,眼看着又要有的折腾了!”
宝然到底还保留了些成人的优秀品质,说话吐一半留一半,高静却没那么些顾忌,直接鄙夷她:“你怎么也学得这么老气横秋的?跟你爸学的?学什么不好!……我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了?不就是要往下减人嘛!听我爸跟我妈嘀咕好多回了都。……我爸我妈现在议论这些事儿,全都不瞒着我!”
“这样啊,原来你知道……”宝然有些讪讪的。
“哎?那你有没有听你爸说过,这次减人,都是怎么个章程?”高静吐了瓜子壳儿,直凑到宝然面前来,眼睛亮晶晶。
“章程?请我们的高书记带头做个好榜样,行不行?”宝然笑着把她推一边儿去:“我爸最后也就签个字,他哪有这个权利决定谁留谁去了,最后不过干背个骂名罢了!”
高静点头:“是哦!然后我爸还可以跟一边不疼不痒说几句捡个现成的好人当呵呵……。你说你爸这是何苦,钱嘛又赚不到几个钱!”
“他自己乐意呗!”宝然回想着几个月来,爸爸辛苦纠结却又干劲十足的样子。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不管能不能挣到钱,这辈子,爸爸至少有了机会,在自己喜欢的岗位上努力过了,当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抑郁抱憾了吧?
高静现在被妈妈管得很严,掐着点儿回去的。前脚她走了,后脚红玉美滋滋地就来了,给大家展示她的新大衣,听说高静才离开,非常遗憾少了一个观众:“有阵子没见她了,怪想的……”然后左转右转请她两个品鉴。
“上海的最新款!红彬托她们班的女生帮着买的,怎么样,漂亮吧?咱们这边一件都没有,走出去我这可是独一份儿!”全没了前一阵儿拿到期末成绩单时的缩头缩脑样儿。
宝然笑吟吟看着红玉那因骄傲得意而格外神采焕发的美丽脸庞,点头毫不吝啬地夸:“漂亮!非常漂亮!”
连王晶也不由自主前后打量一遍,跟着赞:“简单,大方!这个做工看着也细,到底是不一样!”
“那当然!”红玉嘴角的笑意收敛不住:“我妈说啊,最新最好的衣服还是得到上海买,等过一年传到咱们这里,就都是外面那些小作坊跟风仿出来的,都走了样子了!我哥这次回来别的什么都没带,就给我带了衣服和这个发卡!喏,就是这个……”
……那是因为你们家里也再没第二个人跟你这样巴巴儿地盼着好东西了吧?宝然同王晶一起偷笑。
不过这姑娘总是这样,一件美丽的新衣就能令她心满意足,喜笑颜开,难怪这么招人爱啊……
红玉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我现在啊真是有点后悔了,你们说当初我也是跟你们一起上学的,怎么那会儿就那么想不开,没有跟着你们俩好好地研究研究功课呢?一步差,步步差,后来想追也追不上了,脑子也跟不上了……,唉,否则的话,去年回上海,说不定我妈还能考虑考虑我呢,哪怕是去读技校,进工厂呢!多好的地方啊!……现在就只能等着,等将来看我哥能不能想办法把我拉过去……”
宝然幸灾乐祸地笑:“怎么,羡慕啦?嫉妒啦?“
“去!”红玉
王晶回头正视宝然:“听到了没?听到了没?”
宝然奇怪:“听到了啊?!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关我什么事儿?我又没拽着她不让她回!”
红玉也过来正颜肃色:“你别装糊涂!王晶什么意思谁都明白。你看看你,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了还懒洋洋不肯动,将来不要后悔!”
宝然抱头喊冤:“我这不已经在刻苦学习了吗?王晶你说,在班上我是不是什么事儿都不掺合只管埋头读书?不就是晚两年再去?一样的一样的,还少受些罪。……哎红玉,红彬这次回来怎么样?有没有白天强颜欢笑然后晚上左手爹右手娘地无语凝噎?”
红玉咯咯儿地笑起来:“你又编排人,回头告诉我哥!”
“告吧告吧你哥脾气最好大人有大量从不跟我们计较的……”宝然一口气堵回去。
这回王晶也笑了,完了关注她的重点问题:“你哥上的是那边的重点高中,怎么样?累不累?他们一天几节课?也有晚自习吗?你哥说没说他们学校的升学率怎么样?”
红玉张口结舌,她那个脑袋瓜子哪里会想得到去问这些!吭哧了一会儿说:“他们学校好啊!还能玩计算机!嗯,还有,还有中学生艺术节,我哥还上台表演了,说他原来还想搞小合唱来着,没召起人来,最后就自己一人萨克斯独奏。可惜练得时间短了点儿,没得上奖……”
……她这关注的完全不是一个方向啊……
“对了!”红玉说着又想起来:“我哥说那个萨克斯的音乐可好听了,是他现在最喜欢的,几天不吹就不舒服!可惜回家我妈还为这个把他给训了一顿,说是不务正业。我哥讲早知道当初不让宝晨跟我爸妈说这事儿了!还好这次他挺机灵,没把那玩意儿带回家里去……”
“明白!”宝然恍悟:“他是给放我家了!我说那么大个盒子神神秘秘的是什么东西呢!几个人还见天儿的偷偷拿着出去。……是了,这些天你妈老是找我妈聊天儿,他们也不敢在我家玩对吧?”
红玉连连点头:“对的对的!害我一次也没听捞着听!”
那还不简单!宝然招呼她两个:“我妈出去串门了,这半天都不会回来,你妈还在家里看着门是吧?走,听动静那哥几个都回来了,看表演去!王晶你的问题当面问吧,就甭指望红玉给记着了!”
王晶不动:“红玉,进来半天了你这大衣还没脱掉,不嫌热吗……”
红彬还是一如既往的文静腼腆,至少外表,几句话过后就发现,他以前健谈的多,人也自信的多。他告诉王晶,他们学校升学率很高,当然功课也非常紧张,老师盯的很严,可是在基本科目之外,每个人还必需要掌握的一些辅修课程:打字,基础编程,口语;课余也不能放松,从前一向是埋首课本的红彬,还特意去报了几个周末的兴趣班,否则很容易被同学们看成书呆子孤立起来;他还曾经试图在班里组建一个小小的合唱队,就像当初他们的小虎队一样,可是没有成功,有嗓子的不会跳,能唱能跳的性子又总是扭不到一块儿去……
“那边的学生啊……”红彬摇头:“看着差不多的年纪,可一点儿不像咱们这边的这样,单纯,心思多啊!小小的一件事情,给弄得复杂得不行。我一开始就是想跟咱们那会儿一样课后能有几个人一起放松一下,大家各尽所能,顺便学校里有什么活动要做节目了也能直接拿出去。可是不行,什么都要算!谁花的功夫多了谁用的时间少了,哪个占了便宜哪个吃了亏,最后能得什么奖项将来有没有用能不能加分,他们一定要计较得清清楚楚,真要命!”
大家笑倒,过一会儿说他:“怎么,一年了还这么膈应啊?!”
“……也不是。其实细想想他们这样做也有蛮有道理的,什么事情都计较清楚了,清清爽爽的谁也不欠谁,过后也好说话。而且人家也没有特别针对谁,习惯而已,……等我慢慢的适应了,也就好了……”
……可以啊!
宝辉一拍他:“有进步!不钻牛角尖啦!”
红彬略带些惭愧地说:“……我这样儿的,算是不错了,周末两边家里轮换着去吃顿饭,户口也落安稳了,什么都不操心。……在那边认识两个,也是从咱这儿回去读书的,有一个从小学一年级就自己一个人回去借读,从小给家里人当丫头一样使唤,心明眼利的,乖巧得吓人!另一个,住是住在奶奶家了,一说到落户,姑姑姑父就守着门口吵架。看到我的情况,他们都羡慕得不行呢……”
最后,应群众的强烈要求,红彬真给大家来了一个。的确不是很熟练,低沉而轻柔的音色,断断续续,却是非常认真。
那是一首经典的萨克斯曲目:回家。
第二百七十六章 期望
为了迁就红彬同家人多团聚几天的愿望,宝晨在家里待的时间格外的长,直到出了十五才开始打点行囊。这个寒假,宝晨像是突然转了性儿,不是跟大虎在派出所里混着,就是出去同他在天南海北上学的同学们混着,破天荒地没找家里任何人的麻烦。这眼看着都要离开了,还没什么动静,大家都不太适应。
宝然自以为很了解情况地断言:“看来现在大哥在外面过得挺顺,用不着回来找人出气泻火了!”
少虎表示怀疑,说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放松警惕,二虎坚定地相信宝晨这次的目标本来是自己,只是看在高考的面子上给记下了等秋后算账,大家都是托了他的福。宝辉转身就一字不落地复述给收拾行李的宝晨,宝晨当时就回他:“怎么?都给二虎传染啦?没给我训着不舒服了是不是?还上赶着找骂?!”
宝辉相当委屈:“你这话是不是应该当面去给那几个说说?”
“说的就是你!”宝晨瞪眼:“唯恐天下不乱!”
宝辉当时就老实了,同宝然几个一团和气地欢送宝晨红彬,临走前宝晨找宝然单独谈心,希望她能够稍微改变一下作息时间。
“其实老早以前就跟你提过,人生在世,别的不论,健康是最要紧的,以前你还小,咱爸也跟中间拦着,就不说了。可现在这么大了,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就别再自己懒着自己了成不?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自觉点儿天天早晨起来去跑步吧!叫宝辉陪着你。”
宝然不知他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出:“我……,我的身体一向挺好的啊,吃得饱睡的香,没病没灾的,……这话从何说起?”
……是,她的确总是睡得很香,没见哪个比她更能睡的了……
宝晨吸口气,耐心说服:“那是两回事儿!再往后你们功课更紧了,不锻炼一下结实点儿,高考总复习都熬不过去,你不想跟那些书呆子一样考完了病病歪歪地去上大学吧?”
……这话说的,打击面真大!
看出了宝然的不服气,宝晨继续摆道理:“……还有啊,你自己不着急吗?现在在班上坐第几排?第二排,是不是?咱们家也不缺吃少喝的,……当然了,你自己平常也是没少吃……,可光是吃好了还不够,还得锻炼!锻炼懂吗?看看周围,哪个不比你高出一截子去?”
……那能拿一块儿比吗?周围哪个年纪不比她大出几岁去?
憋了一个寒假的宝晨,还在滔滔不绝地一路顺下去:“……还有,将来要万一遇上个什么突发情况,不说保护自己吧,必要时也能跑得快点不是?比如……”
……哦,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了吧!
宝然精神起来,眼巴巴望着宝晨。
话已经说出了口,宝晨叹口气,也不再藏着掖着:“我也算是想清楚了,二虎也好,宝辉也好,一个个的都要出去上学。到了将来,真有什么事儿,关键时刻还是得靠你自己啦宝然!”
宝然眨眨眼:“……我什么时候没靠着自己啦?”
宝晨一噎,仔细想想,她说的也是实情。看着好似一堆哥哥围着打转,真有什么事儿,……话说平常过日子哪有什么大事儿?小磕小绊的她还从没吃过什么亏,真正凶险的就这么一回,结果还是她自己摆平了的,当然,还有小时候那次……
那次,他们也没帮上什么忙。
这样想着,宝晨就有些挫败。
总算宝然会见风使舵,及时又添上几句:“……当然啦,主要是有哥哥们在后面给撑腰,我才能狐假虎威的逍遥自在是不是啊呵呵……”
宝晨又找回点成就感,自己妹妹多厉害!多会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想起来不由恨恨地嘀咕一句:“……枉费我对他期望那么高……”
“什么?”宝然没听清。
“没什么,都过去了。”宝晨挥挥手:“就这么说定了,一化冻宝辉就带你去跑步,咱爸那边也同意了,不许赖床!……哎呀不行我得赶紧走了再晚赶不上车了!”说着匆匆下楼。
宝然条件反射地挥手再见并目送之,然后回屋坐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跟你说定了呀啊?!”
他两个走了,没几天就要开学,王晶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去住。
“忙什么?”宝然磨磨蹭蹭帮她找东西:“等开了学再回去也不迟,还少吃几天食堂!”
“我好歹是个舍长,早点回去把宿舍收拾收拾,而且已经有两个提前返校的了,也不怕没人跟我做伴。”王晶往包里收着她那几件简单的小衣服,还有宝然妈给炸好的几包麻花叶子。
“再说了……”她回头挤挤眼睛冲宝然心照不宣地笑:“你不觉得,红梅姐这些天等着盼着,早就想要过来到住上几天了吗?”
唐阿姨眼明心细,今年有王晶跟宝然同住,红梅下班后没了借口,就不好总是往外跑了,有时悄悄地出去了回来,免不了到宝然这里转一圈,做做幌子,可毕竟是不太方便。
“其实她还是自己心虚了!”宝然头头是道地给王晶分析:“就说单位有事儿或者去同事家里能怎么地?唐阿姨又不是福尔摩斯,哪里就能那么明察秋毫了?!……等等,还有这几本海淀题集,我大哥带回来的,物理化学,……还有生物,你都拿去吧,再一个学期我就用不着了!”
王晶依言接过:“唐阿姨不是福尔摩斯,你是!以前可没怎么见你这么背后议论人的私事儿呀,这是怎么了?这么八卦?”
“我一直很八卦呀!”宝然理直气壮:“以前只不过是因为红玉在,用不着我上场,她一人儿就给八卦完了!可这次是红梅的事情,就不好告诉她知道了,不然的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稀里糊涂露给唐阿姨,我姐就惨了!”
“非要搞得这么神秘吗?”王晶还是不太能理解,母女之间有什么好瞒的。“不就是交个男朋友嘛!红梅姐都二十多了,很正常啊,而且还是个老师,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红梅姐的眼光有迹可循,这些天宝然同王晶将住学校教职工宿舍的男同志们一一排查,除去已婚的,小草儿有了主的,没费多大功夫就锁定了嫌疑目标。稍稍跟踪追击两次,便直接落实了具体人物,还认识,高一的数学老师,不过没教宝然她们,是管三班四班的。王晶毕竟是老一中,又找了宋海燕侧面打听一下,很快给出了详实资料:二十五岁,新大毕业,上无父母下无存粮,为人和善资历一般,有点骨气没有靠山……
宝然有点儿为红梅发愁,看这俩来往估计也是有几年了,瞅着这位姐姐每天笑意融融的样子感情应该不错,可就是这个条件么……,唐阿姨那关可能会比较难过。
“……大人的事情,你不懂的……”宝然幽幽叹口气。
王晶乐了:“搞得好像你就懂了!”
当天晚上,红梅果然就搬过来了,说是这么长时间了,看看宝然手里有没有新出的稿子。宝然想了想,这会儿清清静静的也没什么旁人,于是直接摊牌。
红梅倒不是很惊讶的样子,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就说嘛,那天看着后面有两个鬼鬼祟祟的挺眼熟!那一个是王晶吧?”
……
咳,跟踪技术还是没什么长进……
“那,阿姨那里……”宝然提示她注意重点。
红梅明白她什么意思,默了片刻,向宝然分辩也给自己打气:“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们学校那么些年轻老师,他能争取到带高一主科,全凭了自己的真本事!把你们这届带到高三,努力让自己手下的学生考出个成绩来,他再想法儿带个班主任。等高考成绩出来了,他再申请考个中级职称,这样在你们学校待遇就很不错了,没准儿过几年还能分套楼房呢!”
……
宝然无语,小日子计划得挺美,可是姐姐您算过吗那都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儿了?唐阿姨等得吗?你们自己等得吗?
因为知道宝然这个小姑娘有多么的不纯情,红梅再次摆事实请她放心:“我们打听过了,就他的学历,……登记了以后你们学校就能给分个单间,当然了,只能是那边的平房,小是小了点旧是旧了点。不过没关系!宝然你也应该知道,你们学校好些拖家带口的老师都还住在那儿呢,不也挺好的?”
……是了,红梅不是后世的白骨精,她渴望的是一个家庭而不是房子,她的安全感也来自于贴心的呵护而不只是厚厚的票子……
宝然只希望唐阿姨也能这么想。
显然红梅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别给我说出去!尤其是红玉那边,她是瞒不住事儿的。将来……,等将来条件好一点了,先慢慢告诉我爸,再看能不能想法子说服我妈吧。”
看来这是已经做好了艰苦抗战的准备了。宝然握了握拳,信誓旦旦地表决心:“知道了。姐放心,王晶是个有数的,她也不会出去乱讲。……既然是我们学校的,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姐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当妹妹的一定全力效劳!”
红梅看看她:“不用客气。你只要别去煽动着同学找他的麻烦,姐就很领情了。”
宝然被鄙视了,表示很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