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白月光(一)
刺纹中传出来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千百年都没用过的嗓子突然开封。虽然不是什么悦耳的声音,却也能清晰辨出是个女人的声音。
柳含清垂首问道:“白月芷,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回西岭!你知道我二哥当初为了寻你做了多少傻事吗!”
起初柳含清还试着压抑自己的情绪,试图冷静地与她交流,却没想到,两句话未完,她已经喊了起来,再抬起头时,已是双眼通红,满脸泪痕。
刺纹突然没了动静,从空中摔落。离情及时接住刺纹,顺手将刺纹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再看身边的柳含清,此时正咬着嘴唇忍着泪,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双拳握紧至关节处都微微泛白。
离情着实是有些吓着了,他赶紧到柳含清身边,左手按住她的肩膀,右手用力捏住柳含清的下巴,将她的下嘴唇从牙齿中解救出来。
嘴唇上已经印下了深深的牙痕,若是再任由柳含清咬下去,就要咬破了。
离情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一团浆糊。他跟柳含清形影不离地生活了两百多年了,她的脾气性格他再清楚不过,但是自从回了含清山后,他便时常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柳含清。
她的人生中有太长的日子是他不在的,她的许多经历是他所未能陪同的。以至于现在她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候,他居然不知道怎么安抚。离情只觉得,自己在她生命里缺失的那千年的时光,在他们两人间横亘成了一道墙,让他始终看不清柳含清。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屋子里只剩下柳含清急促的呼吸声和离情为她拍背的声音。
就这样持续了一阵子,柳含清平静了下来。她后退一步拉开了自己与离情之间的距离,掏出手帕将自己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为师失态了,你准备准备,我们明日便启程去西岭。”柳含清的声音似乎还受刚才情绪的影响,有些微微发抖。
离情低头看着柳含清沉默了半晌,看来她不打算告诉我其中缘由,离情如是想到。
“好,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早晨我叫你。”尽管脑子里不断在探索柳含清今天失态的原因,但他选择了忍住不问。
但是,他不问柳含清,不代表他不问别人。
离情不是好奇心极强的人,但关于柳含清的事,他却做不到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让他更难受的是,错过了柳含清千年的时光就已经足够在他们中间竖起一道墙了,柳含清还想在墙外加一条护城河。每当他想靠近、想了解她的时候,她都往河里放水,试图逼退他。
晚上,离情从他的偏殿潜入柳含清的主殿,从桌上,拿起了刺纹。
正当他打算离开,找个清静的地方问问刺纹里那位堕修时,耳边忽然响起了柳含清的声音:“放下吧。想知道问我就是,我告诉你。”
离情放下刺纹,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不该···”
“没什么该不该的,谁都有好奇心,我不怪你。”柳含清坐在床沿,挥手点亮了屋子里的灯,灯下,离情的影子单调颀长。
看着面前男人精致的眉眼、英挺的鼻梁,柳含清又晃了晃神,景夜···她刚想到这个名字,又忽的清醒过来。不对,是离情啊。
这是又过去了多久呢?离情似乎又长高了,现在怕是高过她一头有余了吧,今天他靠近我的时候,目光平视之处都只能看见他的胸膛了。可不能再长了。柳含清想着。
离情见柳含清看着他不言语,只当是她仍是不打算告诉他曾发生过什么,这次他也是死心了。既然她不愿意,又何必强求呢?
离情勾唇对柳含清笑了一下道:“师父,今日我唐突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不闹了。”
柳含清突然有些懵,他这就放弃了?他这刚刚勾起了她的表达欲,这就不想知道了?虽然知道离情是个万事不关心的性子,但这好奇心持续的时间也太短了吧!
“慢着!你都半夜摸过来了,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密辛,我告诉你便是!”柳含清正愁此时满肚子的话找不到人说呢,又怎会轻易放过离情?
这下轮到离情摸不着头脑了,她这···到底是想说还是不想说啊。不论她想说还是不想说,顺着她就是了,离情如是想到,低头掩住了唇边的一抹笑意。
他顺势坐在桌边,从茶壶里斟出两杯水道:“那就劳烦师父坐到桌边来吧,也喝口水润润嗓子。”
柳含清也觉得似乎自己坐在床沿上不太好,于是坐到了桌边,接过离情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小口道:“这个故事可就长了,我知道的也不过是些片段,到现在也还有许多因果我不太明白。”
“当年我二哥柳西岭扶持白家,仙门中多有异议,毕竟白家功法特殊,虽修的是仙道,却总透着一股子邪气······”
白家自从得了柳西岭的扶持,在仙门也算是勉强立稳了脚跟。白家之人都很是感激柳西岭,因此自发做了柳西岭的属族,发誓世代为西岭仙君效力。
几百年转眼过去,白家出了个灾星,说是她出生时族中饲养的胭脂虫死了大半,甚至还死了几个颇有成就的修士。起初只以为是巧合,大家也未曾想过要把这样的祸事归结在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身上。
可诡异的是这孩子每年生辰的时候都会发生相似的事情,连续这么几年,灾星这个名头她也就坐死了。而她就是现在魉枭身体里的堕修,白月芷。
白月芷自从被冠上灾星的名号后边一直被白家的人囚禁着。后来白家人发现只要在她生辰那天锁住她的修为,便能阻止灾祸的发生,于是,白月芷被单独囚禁了近百年。
就在她百岁生辰那天,不知为何,她突然灵力大增,打破了族中人设下的封印,跑出了白家。
只是她自小被囚禁,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跑出了白家,她连去哪儿都不知道,在外面漂了几天。一日,她为了躲避搜捕她的白家人跑进了西岭山深处。
同多数仙山一样,仙山的主人会选一片灵秀隐秘的地方设仙府,这片地方很少有人敢踏入,即使白家是柳西岭的属族,也只有族中掌事的几人能进仙山深处,见见活的金仙。
白月芷这一跑,好巧不巧就闯进了柳西岭设仙府的地方。
第十七章 白月光(二)
白月芷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了柳西岭的仙府,柳西岭察觉有人闯了进来,一个瞬行便到了白月芷面前。
白月芷被囚禁百年,不懂人情世故,只见自己面前突然多了个人,吓得她猛地往后窜出去十几尺。
因着百年囚禁,又在外边儿漂了许久,现在白月芷就是个会动的泥人。柳西岭看着面前有些神经质的小泥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
“擅闯仙府者何人?”柳西岭开口问道。
白月芷左右看了看身边,除了柳西岭空无一人,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盯着柳西岭。
“正是你。汝乃何人?”
白月芷转着黑漆漆的眼珠,又眨了眨眼,继续盯着柳西岭不说话。
柳西岭看白月芷这般,以为她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他见白月芷修为低下又似乎毫无恶意,心下觉得她应该也是个可怜人,他一个人也守了这座山不知多少岁月了,若是能有个人作伴也是一件舒心是,便道:“你若无处可去便先在我仙府里住下吧。”
不料白月芷仍是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反应。
几句话下来,柳西岭明白了,这小泥人似乎听不懂他说话。
柳西岭又试探性问道:“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吗?”
白月芷一如既往地看着他,眼里的无辜与疑惑写得清清楚楚、满满当当。
柳西岭摇头道:“长这么大,居然听不懂人说话?你究竟是怎么长起来的啊。”他说着,走到白月芷身边,看她的身形长相,应该是女子。
白月芷见柳西岭靠近自己,她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男子修为十分高深,自己在他面前就如蝼蚁一般,但她却觉得,这样的强大并未给她带来压迫感,反而是一片安心。
她见过的人不多,也就见过在她未辟谷前给她送饭的中年男子,和每年她生辰都会将她狠狠折磨一番的白胡子老头。那老头也很强大,但那样的强大让她生怖。
当然,她在外面漂着的几日也见过许多长得几乎一样的人,似乎每个人都有同一副面孔。当然,也只是在她眼中是同一副面孔而已。
白月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见过的人少,面前这个人真真算是她看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眉毛纤长,五官柔和,眉眼处是慈悲,眉头微锁,似乎锁着一段愁思。他唇色略有些苍白,薄唇开合间发出的声音轻柔悦耳,虽然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这仙乐一般的声音让她莫名感到亲近。
除了他突然出现吓了她一大跳。
因此,当柳西岭靠近白月芷的时候,白月芷丝毫不觉得害怕,也没有闪躲。
柳西岭看着脏兮兮的白月芷,很是无奈地摇摇头:“你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一直这么邋遢,随我去梳洗梳洗吧。”他知道白月芷听不懂,便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为了找人帮白月芷处理好一身污泥,柳西岭遣了他的坐骑聆风去人间寻了个婆子回来。聆风本体是一缕西风,速度最是快,那人间的婆子被聆风带回时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星空,整个世界都晃得不行。
待她缓过神来,一想到自己居然得了金仙的赏识被邀来为金仙做事,便觉得自己千万不能辜负这份无上的荣誉,因此即使她看见整个就是一团泥的白月芷,也立志要收拾出一个一尘不染的姑娘来。
这婆子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洗净了白月芷身上的泥,又花了一整天打理出了白月芷稻草似的头发,当白月芷再次站在柳西岭面前时,已经是个肌肤胜雪、发丝如稠的美人了。
柳西岭看着面前的女子,再看看虽然满脸倦容,却显得成就感十足的婆婆,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便是我交到你手上的那团泥?”
老婆子答道:“是呢,仙君!老婆子也没想到,洗干净了居然是个这般标致的姑娘呐!”
柳西岭再三谢过了这位婆婆,让聆风送她回了人间,顺便送了她一颗仙丹。这仙丹没什么逆天的奇效,却能保这位婆婆直至寿终正寝也不受病痛折磨。
忽的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来,将一抹幽香裹挟到柳西岭鼻尖,这香的来处,正是白月芷。
此时白月芷也算是露出了她的真容。
还是一团泥的时候柳西岭便觉得她的眼睛十分好看,现在洗干净后,一双眼更是明亮动人。她的眼是圆圆的杏眼,眼睛里黑色的地方比起一般人要更黑更大。但这般漆黑的瞳仁却并不会让人觉得神秘压抑,反而因为她的眼里时时蒙着一层水雾,显得更加透亮,清晰可见人。
除了圆圆的眼,她的鼻头是圆圆的,唇珠是圆圆的,就连脸也是精致小巧的椭圆形。一张脸,长得毫无攻击性。
柳西岭道:“以后你便同我做个伴,你不会的我都一一教与你。你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我便送你一个,叫···白月芷可好?”
取白姓,是因为他的属族皆姓白,月芷二字则是他最喜欢的花的名字。
白月芷似乎明白了柳西岭在为她起名,她歪着脑袋对柳西岭笑了笑。
之后,柳西岭教白月芷说话,教她琴棋书画,教她道法仙术,教她人情世故。
山间不知岁月,一晃,人间已不知过去多少年。
一日,柳西岭将白月芷叫到身边问她:“小芷,你在我身边待了许久,如今你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万事不知的孩子······”
柳西岭还未将话说完,白月芷便哭了起来:“仙君,仙君,你是不是嫌我烦了,要赶我走啊。仙君,小芷求你,不要赶我走,离开仙府,我便再无去处了啊!”
“仙君若是嫌小芷烦,小芷以后便少出现在仙君面前。不!仙府这么大,我不出现都可以,求仙君让我留下吧!”
白月芷边哭边说,一双本就雾蒙蒙的眼此时更是水汽四溢,柳西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芷,你、你先别哭。我并未要赶你走啊。我本是打算问你,可否愿意入我门下,做我的弟子的。”柳西岭开口道。
白月芷闻言止住了哭,眨巴着眼,抽噎着回答道:“收···收徒?”
第十八章 白月光(三)
白月芷的脑子里瞬间乱成了一团浆糊。
照理说,西岭仙君要收她当弟子,她此时应当泪洒三尺、感恩戴德的立马磕头拜师,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此刻竟感觉不到半分欢喜。
柳西岭见她愣了半晌的神,开口道:“小芷,你伴我身边也许久了,久居西岭山,你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侍女着实委屈了你,倒是我从未收过弟子,你若拜入我门下,身份也算得体面。”
“仙、仙君,我资不佳,实在是没有资格做您的弟子,您···您就让我在你身边做个侍女吧,我不委屈!”白月芷眼里的泪还没收住,她只觉得自己若是真的成了面前这个人的弟子,她定会失去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柳西岭没想到,世间居然有人会拒绝他主动提出的收徒的要求。也并非他自负,只是天下修士大多上赶着想入他柳氏五位金仙的门,谁都知道若是能得金仙指点,日后修仙之路不说一步登天,也能保个顺风顺水。
“小芷,你、你若果真不愿入我门下,我也不会逼你,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虽然身份在我西岭山并没什么用处,但你以后若要去江湖闯荡就另当别论了。”
“仙君,您再容我考虑考虑。我知道能当您的弟子是天大的荣耀,但我今日有些、有些被吓着了,脑子有些混沌。待我脑子清醒些,定会给仙君一个交代。”白月芷只觉得脑子里一阵嗡鸣,嘴上说着话,耳朵里却没有声音,甚至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此此事过后几日,白月芷就跟失了魂魄似的,整日行尸走肉似的游荡在西岭山各处。
这几日,白月芷细细思索了下,自己为何不愿做西岭仙君的弟子呢?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认了西岭仙君做师父,那就要将师父当做自己的父亲。
但她只要一想到,要将柳西岭看做自己的父亲,便觉得浑身不是滋味。
她分明感觉到,自己这几日,一见到柳西岭便气血上涌,心跳空拍,一张脸也红得就跟西岭山秋时的枫叶似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她觉得,自己喜欢西岭仙君。
自提过收徒一事后,柳西岭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到白月芷了,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去寻寻她的时候,白月芷跟魂儿似的就飘到了他面前。
“仙君,我不做你弟子。我做你妻子不行吗?”白月芷魔怔似的愣愣的说出这句话。
话刚说出口,她便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混账话,但还未容她解释,柳西岭便已转身拂袖离去。
柳西岭如玉的面庞上飞起一抹红,此刻心中又是惊吓,又是恼怒,又···有些羞涩。
过去的千万年里,不是没有主动向他投怀送抱的女子。但那些女子多与他无甚交集,他也只当听个笑话也就过去了。可这白月芷,不同。
她是他一手教起来的,这么多年,他拿她当徒弟、当朋友、当做是他万年孤寂中的慰藉。而现在这个人突然说她想要做他的妻子,他一时之间也是接受无能。
白月芷见柳西岭拂袖离去,只觉得自己的言辞冒犯了他,真真是极大地罪过。
但···既然错已酿成,那何不若将错就错?
之后,白月芷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每日黏在柳西岭身边,也不做别的,就是端茶倒水、研墨点香,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就盯着柳西岭看,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两句“仙君,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仙君,我觉得其他几位金仙都不如你长得美。”“仙君······”
柳西岭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觉得这般与她相处十分不适,却又舍不得斥责她,更不愿赶她走。这一磨,就又是几百年。
这几百年间柳含清也去过西岭山几次,见识过白月芷的猛烈攻势后,不禁时时调笑柳西岭真是好定力,这么个可人在身边撩了几百年,他愣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不过似乎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那时正在人间浪得不亦乐乎的柳含清忽然听闻了柳西岭要娶亲的消息,惊的她放下手上所有好玩的事,连夜就往西岭山去了。
······································································
“我去西岭山时,正是婚礼筹备的时候,正如当初我没想到二哥会娶亲一样,我也没想到白月芷会在成亲前成了堕修,从此不见踪影。这中间还发生了许多事,我也曾按捺不住好奇心,反复询问过我二哥,但他也始终没有告诉我。”
柳含清说完最后一句话,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窗外月影朦胧,皎白的月光照进屋里,总透着一股子凉意,眼看,已是深夜了。
离情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他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柳含清讲这个有关她二哥的故事。他忽的发现,之前他对她那个一屋子金仙的家的认知似乎有些偏差。
从前他觉得那东南西北四位仙君加上柳含清,这五位仙君之间的感情应该不过一般。这五个人都是出生于空空山,修炼路上又没遇过什么过不去的坎,过于顺利的人生总是会造出一个不懂喜悲的人。
但柳含清显然对她这位二哥非常在意。加上之前的柳北川,两人看上去甚至十分亲密,看来虽然是一家子的仙人,却处出了十足的人情味儿。
“师父,西岭仙君和白姑娘之间的事你我都不知道具体,他们二人的事还得交给他们二人自己解决。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明早我们便启程将刺纹送去西岭。若是能解了西岭仙君的心结,说不定他就愿意告诉你中间发生了什么呢?”离情道。
柳含清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已经蒙上了一层倦意:“夜深了,今日我扯着你说了许多话,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记得早些叫我。”
第十九章 剥情(一 上)
翌日,离情一早便叫醒了柳含清。柳含清虽然贪睡,但素来也是个靠谱的金仙,知道自己有要事在身,也未如往日般赖床。
柳含清和离情踩着云在天上飞,脚下除了白茫茫的云朵雾气,还能隐约看到凡间或熙熙攘攘的集市,或绿水青山的郊野。每当在天上飞时,柳含清便觉得修行之人真是占了上天一个大便宜。
大多凡人一辈子困在一片弹丸之地,除了自己一双脚能走到的地方或借马车能去到的地方,便再未见过其它山水。
而修仙之人,就算是个刚入门的修士,只要能学会御剑,便能见见另一番天地。更别说是她这样的金仙,腾云瞬行,四海八荒就没有她去不到的地方。
含清山离西岭山不算近,按凡人的地理算,中间跨了三个国家,但这段距离对柳含清和离情来说也不过是朝行夕至罢了。
柳含清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西岭山了。在她没在含清山立府的时候,她就是个流动住户,今天在大哥那儿住一宿,明天再二哥那儿蹭一晚,没事儿还能带着四哥去三哥那儿玩儿玩儿。
但自从她有了自己的仙府后,似乎去几位哥哥那儿的日子便少了。
在她记忆中,她上次来西岭山的时候,西岭山还是座只有春秋的山。他这几位哥哥住的仙山都十分有趣,似乎是因为山有灵性,山中的季节也与山主的性子十分相似。柳西岭性格最是温和好相与,所以就连山间的气候都一直是最宜人的春秋。
而这次,西岭山却与过往不太相同了。山腰及以下到是一如既往地气候温和宜人,山顶却是白皑皑的一片雪,靠近便觉得寒气逼人。
柳含清直接闯进了柳西岭的仙府,府中也是雪白一片,毫无生气。
“清儿,今日是什么风,竟把你吹倒我西岭山来了。你可是千余年没来看过你二哥了。”
一阵温柔低沉的声音入耳,这声音还是如记忆中般,像一股沉沉的暖泉,入耳便让人觉得十分安心。眼前的男子在雪景中更是衬得肤如暖玉,气如月华。
“二哥,今日我给你带了份礼物。却不知你还愿不愿意受这份礼。”柳含清有些不知该如何表明自己的来意。是说我为你带来了你逃婚多年的未婚妻,还是说我将那害你伤心千年的祸水捉来与你处置呢?
柳西岭没说话,他看向离情,似乎毫不为离情与堕神相同的容貌感到惊讶,下一刻,离情身上的刺纹颤动,柳西岭脸上完美的表情却出现了裂痕。
刺纹忽然疯狂震动,离情束缚住刺纹,里面开始传来魔枭与白月芷混合在一起的尖叫声。
“啊!!!杀了我!杀了我!含清,求求你,杀了我!”
“疯女人,你想死别拉着我!”魔枭感受到身边有两位金仙,只觉得自己难逃一死,开始用尽全力想要逃走。
柳西岭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刺纹,双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此时的柳西岭,就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点什么声响打破了这场“幻境”。
第二十章 剥情(一 下)
“小、小芷···你回来了。”柳西岭从嗓子里挤出了一点声音,微弱、颤抖的声音虚幻到一触就破。
刺纹里突然没了动静,白月芷不说话,魔枭也没了声音。柳西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柳含清:“清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柳含清看着自己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地二哥,心底泛起一阵心疼,她压着嗓子,尽量温柔地说道:“二哥,月芷成了堕修后将自己献祭给了这只魔枭。这魔枭在我含清山下作乱,被清族的长老们封印了百年,近期封印松动,这魔枭又做了些乱,我才发现月芷在它体内。”
语罢,一阵静默,柳含清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柳西岭只是看着刺纹不说话。
柳西岭从离情手上接过刺纹,一双手微微颤抖着抚摸着刺纹的瓶身,一双眼里似乎盛了一片海,眼泪蕴在眼眶里,却始终没有掉落。
“清儿,谢谢你。这还真是我收过的最贵重的礼物。”柳西岭收拾收拾了自己的情绪,轻声道。
“可是二哥,月芷她,她将自己献祭给了这魔枭,连肉身一起,都完全融入这魔枭体内了,你······”
柳含清最担心的问题也就是这个,她不知白月芷是何时将自己献祭的,但能确定的是她已经彻底和魔枭融为一体了,虽然意识没有消散,但离了魔枭这个载体,她根本无法存在。但柳西岭总不能为了留住白月芷,一直养着这只魔枭啊!
“清儿,你帮我寻到了小芷,这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后面的事情我自有办法,你不必为我操心。”柳西岭嘴角挂着笑,温柔沉着的样子让柳含清越发放心不下。
“你也许久没来西岭山了,你的房间我替你留着呢,就留在这儿玩儿几天吧。”他看了看柳含清身后一直一言不发地离情:“是离情吧?当初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团子,这不过二十年都已经长成了。你愿意住在哪儿就住哪儿吧,反正我这仙府里除了我也没人住”
明明是简单安排寒暄的话,言语中透露的孤寂之意却无法被忽略。明明是千万年来孤独惯了的人,现在竟会因孤独而难受,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能将另一个人改变至此呢?柳含清不知道,白月芷究竟是如何,将她的二哥变成如今这样的。
柳西岭似乎再无精力和心情应付离、柳二人,带着刺纹便离开了。柳含清去到这西岭仙府里专属于她的房间,陈设摆放与千年前一般无二。
离情跟了进来,一直一言不发地他此时却看上去有些不安。离情是个淡漠冷静的性子,少有什么事会让他显出不安来。注意到离情的不寻常,柳含清问道:
“离情,你是不是有话要说。你往日可不似这般。”
离情顶着柳含清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说,窗外的雪开始融化,西岭仙府似乎开始脱离永冬,迎来了春季。天气变好了,离情却越不安了,经过一番挣扎,他开口道: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西岭仙君会怎么处理那魔枭和白姑娘?”
柳含清闻言,脸一下变得煞白,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明明山间天气回暖,她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她的头顶被死死按入。
不!二哥他定不会!
第二十一章 剥情(二 上)
情这个字最是扰人,最是伤人,最是使人癫狂。
柳含清素来知道她二哥柳西岭是个极理智的人,万事都是权衡过利弊后再行事,但她在人间做了千年的红线仙,也亲眼见过不少痴情种为了一个情字失了心智。若是柳西岭也似凡人般困于情沼,那他此时,定是想从魔枭的身体里剥离白月芷的意识!
白月芷如今已然跟那只魔枭融为一体,虽然意识独立,三魂七魄却是依托魔枭的魂魄存在的,根本无法剥离。再加上没有肉身存放她的意识,就算剥离也会在顷刻消散。
但若是真的完全没有操作的可能性,柳含清还不会像现在这般慌张。问题就出在,身为金仙的柳西岭,若是愿意放弃金身,还真有可能将白月芷的意识剥离并存下来。
这个方法本也不算什么禁术,只是对修仙之人来说,修得金身本就是天大的机缘了,为了一个人放弃金身实在不是什么理智的选择。再加上现今世上修得金身的统共也就柳家这五位,这般术法也有数万年没有现世了。
柳含清意识到柳西岭可能要用金身换白月芷,急忙赶到柳西岭的主殿,却没能找到柳西岭的身影。也是,这般逆天的法术,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在府中就施展了呢?
正当柳含清着急忙慌地寻这柳西岭时,柳西岭拿着刺纹就出现在了柳含清面前:“清儿,可是在寻我?”
柳含清见柳西岭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时有些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二哥,你、你打算怎么处置这魉枭?”
“即是害人之物,自然不能留着。只是我也许久没见小芷了,我先与她叙叙旧。当初她自己入了歧途,造成如今这般局面,我也无能为力。现在我能做的,只能是让她走得少些痛苦罢了。”柳西岭淡淡道,似乎做这样的决定并不需要他下多大的决心。
柳含清闻言,先是送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多。可还未等她细想,柳西岭抬手在她眼前一挥袖,她便失去了意识。昏倒前,她猛然反应过来,刺纹里并没有那魉枭的气息,柳西岭此时分明已经将魉枭放了出来。
离情从暗处走出来,接住了往下坠的柳含清,他一双眼幽幽地盯着柳西岭,一言不发。他在柳含清碰上柳西岭时便已在一旁,只是一直未现身,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你很聪明,若你不提醒估计我这傻妹妹也想不到我要干什么。”柳西岭嘴角噙着笑,并不为离情突然出现感到慌乱或惊讶。
“我知道,拦不住你。所以我也不打算拦。白姑娘情况特殊,要抽离她的神识光是放弃你的金身还不够。你可想过去哪儿为她找个寄体?”离情道。
“何须找什么寄体,我只是想将小芷留在我身边,我本身不就是最好的寄体吗?”柳西岭微微笑着,说得仍旧是云淡风轻。
离情忽然有些佩服面前这个看似温柔出尘的男人。似乎是性子最柔软的人,却有比谁都坚定的决心。
第二十二章 剥情(二 下)
在自己的身体里寄养着另一个人的神识,这并不是两个神识共生的问题。若柳西岭还有金身,对自己身体有绝对的控制权,那就算寄样神识危险,也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可是为了将白月芷的意识剥离,他已经舍弃了金身,一个普通修士的身体,可不一定能同时承载两个人的神识。
身体若是承受不住,统共也就只会出现两种情况。一,两方神识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互相排挤对方,直至一方沉睡或毁灭,另一方完全占据主导。二,身体承受不住,载体损毁,两个人的神识和柳西岭的身体一起消散。
更何况,柳西岭刚放弃金身时定会修为大减,他又要在最虚弱的时候将白月芷的神识引入自己的识海中,他的神识因此受到损害的可能性极大。
离情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阻止柳西岭,只是他毕竟是柳含清的哥哥,柳含清对其的感情他也看在眼里,若柳含清一觉醒来少了个哥哥,她定然会悲痛不已。
“仙君此刻这般淡定,应该已经想过这个决定会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了。”离情道。
“我明白。只是我敢做这个决定,也是因为你在这儿,景夜。”柳西岭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刺纹,丝毫不在意离情听到他叫出景夜后的反应。
离情脸色一黑,一双眼深渊似的,望向柳西岭的眼神添了几分寒意:“西岭仙君,我是···”
“我不关心你是谁,你是离情也好,是景夜也好,既然选择了待在清儿身边,护好她就是。”柳西岭的声音仍旧似暖泉,离情却在他的话里听到了既像是威胁,又像是嘱托的东西。
离情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道:“仙君刚才说我是你做这个决定的原因,想来我对你有点用处吧。”
柳西岭笑得眼睛弯弯:“何止有点用处,若是你不在,我也不敢轻易尝试。毕竟我想要的是小芷能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又不是一命换一命。”
“景夜,不、离情,或许我得借你的心脏一用。”
离情突然笑了:“不愧是西岭仙君,我居然没想到这一层。不过,我为什么要冒如此大的风险帮你救白月芷呢?”
“因为你在乎清儿,而清儿在乎我。”
“你在拿自己的亲妹妹做筹码?”
“不,我只是在威胁你。”
其实柳西岭也不希望利用离情对柳含清的感情威胁离情,只是他有把握不会伤着离情,他又确实需要离情的帮助。
离情是什么性子他也不算了解,可是他却了解景夜。弑神之战的时候,他便看出,景夜明显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若是拿不住他的软肋,什么都白谈。
两个男人又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似的相视笑了下。
“你会告诉她吗?”离情问道。他直至现在也没告诉柳含清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景夜的事,他也不希望旁的不相干的人掺和进他和柳含清之间的事。
“清儿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会对她撒谎。”
柳西岭所答非所问,离情却放心了下来。柳西岭的意思是,若是柳含清起疑问他,他定会如实告知,但若是柳含清不问,他也不会多嘴。
“这般凶险的术法,需得找个静谧无人且灵气充足的地方吧,容我先安置了含清再随你去。”离情道。
“后山恶潭等你。”柳西岭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笑。
第二十三章 剥情(三 上)
离情到恶潭的时候,柳西岭正手持刺纹与白月芷说着什么,离情刚刚靠近一点,两人便噤了声。
恶潭是西岭山的一片禁地,潭前是一片浓雾,这雾里下了瘴,一般修士闯入便会被困在幻境里,永世徘徊不得出。
小小瘴雾自然拦不住离情,但当他看见恶潭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儿是恶潭啊!这分明是瑶池!
数十万年前,神界覆灭,神界的神都化作青烟,消散于天地间,但神界的一些建筑却落入人间,有的成了仙山,有的成了灵池。而面前的恶潭,分明是受了损毁的瑶池。
柳西岭见离情神色有异,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离情苦笑道:“为何将此地取名恶潭呢?”
柳西岭解释道:“此潭非恶,恶的是人心。最初我发现恶潭时,外面并未设雾瘴,因为此潭灵气充裕,是修道之人的绝佳修行之地,因此,我任由天下修士自由出入。只是日子一长,就免不得有人起歹心。先是有部分人试图将恶潭的水带出,谋取私利,待发现潭水一旦离开恶潭便与普通的水无异后便打起了我后山这块地的主意。之后又有一些修仙世家希望能独享恶潭,以此巩固自己在仙门的地位。”
“有想法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争端。后来我为了避免争端不再开放恶潭,因此引来了许多上门讨说法的修士。他们一面说着这是天地灵物,我无权独占,又一面希望自己能够独享,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上门的修士们就自己打起来了。”
离情听罢,忽然忍不住嗤笑一声。
柳西岭继续道:“后面发生了什么还需要我说吗?”
离情道:“不了。别浪费时间了,施法吧。”
后面发生了什么,离情不用想也能猜到,不过是仙山一朝变战场,都无需柳西岭出手,上门的修士就将彼此解决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再也生不起夺恶潭的心,老老实实回家修炼去了。之后为了防止再出现争端,柳西岭干脆锁了恶潭,从此再无人敢起恶念。
柳西岭打开刺纹,将魉枭放出,魉枭脱了刺纹的束缚还试图逃走,可身处恶潭,充裕的灵气本就令它不适,身边还有一个全盛的金仙和半个神,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易逃走。
离情制住魉枭,等着柳西岭施法。
两人想要将白月芷的神识从魉枭身体里剥离出来,需得保证在剥离成功之前魉枭不能殒命,否则白月芷就是这魉枭的陪葬。但白月芷又不是被魉枭强行吞噬,而是自愿献祭的,因此她与魉枭之间的羁绊格外深,一个小差错就可能使魉枭和白月芷一起丧命。
柳西岭将魉枭的神识整个剥离出来,这魉枭的神识是黑、红双色缠在一起的。黑色部分是魔枭,红色部分是白月芷。两个神识并非各占一半独立存在,而是像细丝般相互缠绕,绕成了一个整体。
提出神识的一瞬,魉枭的身体失了控制,直直往下坠,在即将掉入恶潭的时候,离情一掌推出将魉枭的身体推到了岸边。这魉枭是魔物,若是掉入恶潭,肉身定会顷刻被腐蚀殆尽。
第二十四章 剥情(三 下)
提出神识的一瞬,魉枭的身体失了控制,直直往下坠,在即将掉入恶潭的时候,离情一掌推出将魉枭的身体推到了岸边。这魉枭是魔物,若是掉入恶潭,肉身定会顷刻被腐蚀殆尽。
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一步。柳西岭需得借助打碎金身的一瞬爆发出来的力量将魔枭和白月芷的神识震散,再将白月芷的神识聚集起来。
这就是柳西岭需要离情的原因。
当他震碎金身后定会瞬间进入虚弱期,根本无法完成神识重聚,而离情的心脏是堕神凝聚的神珠,借助神的力量凝聚白月芷的神识,再由离情将白月芷的神识锁住一段时间,使她不会不受控制去占领柳西岭的身体。待柳西岭修养一段时间,能在自己的识海里为白月芷造一片容身之地后便是大功告成的时候。
可说起来虽容易,做起来缺奇难无比。
柳西岭双手合十,猛地拍向自己的百汇穴,一瞬间他的口鼻耳开始往外溢血,一层金色光甲像是被强行剥离似的在柳西岭身边先是扩大了一圈,随即破碎成细小的碎光。
柳西岭强忍着虚脱无力感,引着那些碎光直直向黑红相交的神识涌去。这些碎光似刀片般将黑色与红色一一切割,就在柳西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下之前,魔枭和白月芷的神识终于被分割开来。
离情看准时机,将魔枭和白月芷的神识分别灵力裹住,将魔枭的神识又打回了它的肉身里。现在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白月芷的神识,因为和魔枭的羁绊,她的神识正拼命向魔枭的身体的方向靠近。离情控制住她的神识,一边运气,向自己的心脏处借力。
离情催动小股灵力,在心脏上的神珠边不断游走,一会儿,神珠忽然光芒大作,神力开始向外泄露,离情只觉得此刻身体内的能量过于巨大,他的身体几乎承受不住这份力量,但这仅仅是刚刚打开了神珠的一小部分。此前他从未试图唤醒过神珠里蕴藏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为了不爆体而亡,离情迅速将所有力量都引至体外,凭借着强大的控制力将它一点一点凝聚成壳,包裹着白月芷的神识。离情再施法将白月芷的神识送入了柳西岭的识海。
一串动作下来,离情只觉得自己有些脱力,整个身子都浸在汗里。
他再看了一眼已然人事不省的柳西岭,十分不情愿地将他扶到了恶潭里。恶潭里是瑶池水,对此时的柳西岭来说是修复他身体最好的灵药。只是因为离情此时也较为虚弱,需要在恶潭里待个一两个时辰来恢复自己,一想到要和柳西岭待在一个潭里,他就觉得不太自在。
两个时辰后,离情只觉自己除了有些脱力感,也并无其他不适之处,便自己回去了。至于柳西岭,自然是一直泡在恶潭里对他比较好,因此离情也不打算带他回去了。
那只魔枭自从神识被强行打回本体后因为无人为它凝聚、修复神识,已然元神具毁,成了一具尸体。
第二十五章 养灵 上
西岭山的气候在不断回暖,此时入夜,山间的风且温且凉,拂在脸上好不舒适。山中积雪多年,地面还覆着雪,树枝头却已将开始抽嫩芽,一派欣欣向荣,万物重生之气。
离情回到仙府,见柳含清还没醒,索性也就不叫她了。此时叫醒,她免不了一通盘问,被她知道了他还帮着柳西岭做如此危险的事,说不定还要被责骂两句,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先睡个好觉,明日再面对柳含清的责问比较舒服。
也亏得离情今日累了,今日他竟是沾枕即睡,这几百年他可没睡过几次这般的好觉。
次日清晨。柳含清醒时天还没大亮,这次她少有的一睁眼便十分清醒,见离情、柳西岭都不在,霎时便慌了神。在她摸到离情房间,见他睡得十分香甜时,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
“离情!你给我起来!”柳含清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提着嗓子说话了,亮而细的声音不仅惊醒了离情,还吓着了柳含清自己。
见柳含清一脸气愤的样子,离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接受柳含清诘问的时候来得这么快。
“我二哥呢?昨晚你们去哪儿了?白月芷呢?”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离情一时竟不知该从何答起,此时身体的脱力感并未完全消除,虽然是借了心脏处的神力,但毕竟身体一瞬间承受了太过庞大的力量,一时半会儿还恢复不过来。他揉了揉太阳穴道:“师父,我知道你问题很多,不如我从头将事情给你梳理一遍,听完你还有什么问题再问可好?”
柳含清看着离情不说话,离情估摸着她是默认了的意思,便将昨日的事一一说给了柳含清听,只是隐瞒了柳西岭看穿他已记起自己是景夜的部分。
其实离情一直不太明白柳含清为什么要编造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是是景夜的儿子。但他只觉得,既然她不想说,还一直瞒着他他的身份,他便配合好她便是。
听离情讲罢,柳含清一双眼盯着离情直发眼刀:“离情,为师一直认为你虽然年龄不大,心智却是十分成熟的。这次我二哥这般胡闹,你居然还帮着他!”
“师父,西岭仙君既然已经决定了,又哪儿是我能劝得住的啊。与其浪费时间在这儿责怪我,不如我们一起去恶潭看看西岭仙君?”
柳含清又拿眼睛剜了一眼离情,转身便向恶潭去了。
突然,柳含清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他为何要找你帮忙。比起你这个年岁不大的娃娃,我这个金仙难道不是更适合给他当帮手吗?”
离情愣了一下,随即道:“师父,你扪心自问一下,西岭仙君若是跟你说让你帮他,你是会劝他不这么做,还是答应帮他。”
柳含清自觉理亏,便也不再言语,一路上一阵男默女默。
当二人来到恶潭边,柳含清见柳西岭浸泡在潭水里,面色苍白,衣服上还沾着血迹。着法术于双眼,已经看不见他护体的金光了,此时的柳西岭,与一个普通修士一般无二。
第二十六章 养灵 下
修得金身之人便会拥有护体金光,凡胎肉眼不可见,着法术于眼却能隐隐辨识。
金身意味着从此不老不死,就算是被利器刺穿心脏,只要金身不破,就能修复。仙门子弟无一不是奔着金身去的,而现在柳西岭为了白月芷却是说放弃就放弃。柳含清知道,这是柳西岭心甘情愿为白月芷做的,但她毕竟是柳西岭的妹妹,她做不到不怪白月芷。
“离情,我二哥身体这般虚弱,估计没个几十年是恢复不了的了。我们便留在西岭一段时间吧。”柳含清道。
“听你的便是。”离情道。
柳西岭在恶潭里泡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柳含清和离情也没闲着,先是将柳西岭的药阁搜刮一空,所有固本培元、凝神养息的仙草补药统统都被炼成了丹药。离情更是跑了不少仙山灵湖,猎杀了不少灵兽,只为给各类丹药找一个药引子。
离情干的是缺德事儿,因此也引起了不少修仙世家的注意,这些灵兽大多强大嗜血,是不少仙门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还有一部分是世家大族花了大代价豢养的灵兽。短短一个月里,被人杀了十多头,还找不到是谁干的,让不少仙门世家十分挠头。
一个月后,柳西岭还是没醒,只是身体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伤及根本的地方再泡在恶潭里也没用,离、柳二人便将柳西岭带回仙府,拿丹药吊着他。
“离情,二哥可有告诉过你,将白月芷的神识引进他的识海后,他打算怎么办嘛?毕竟只是个神识,没有实体,二哥他,终究是见不到她的。”见柳西岭迟迟不醒,柳含清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也不知她二哥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离情道:“或许,仙君打算养灵吧。”
“养灵?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要养灵。”柳含清闻言,脑子里又窜出了一团火。
本来将他人的神识放在自己识海里就已经很危险了,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夺了身体的控制权,从此神识陷入沉睡,养灵更是损己利人得不行。
养灵需要寄主用自己的精神力和神识去滋养另一个神识,长此以往只会是一方强势、一方弱势,危险更胜。
“师父,我觉得,西岭仙君不仅想养灵,还想给白姑娘重塑肉身。”离情还记得当时柳西岭手持刺纹,威胁自己帮自他抽离白月芷神识时的样子,淡然、沉稳,看上去出尘脱俗,但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话都是野心和决绝。或许柳西岭真的没什么多的欲求,但是他所求之事,估计就算不择手段,他也会去做。
柳含清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离情,重塑肉身,又是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以柳西岭的状态,再修炼个几百年也做不到!
他这一桩桩、一件件,完全就是在把自己往绝境上逼!只是,要说重塑肉身,没人比柳含清更熟悉、更有发言权,现在的白月芷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尸骨无存”,他要怎么为她重塑肉身啊!更何况,这世界上,已经没有第二个东海神屿了······
第二十七章 十年 上
山间不知岁月,流年不伤容颜。日子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对修仙之人来说,着实算不得长,尤其是当每日都是那几件事,毫无波澜的时候,更是几乎无法察觉时间流逝。对于仙门中人,既要担得起天下大任,也要耐得住沧海桑田交替的寂寞。
第一年,离、柳二人为了给柳西岭治伤,日日寻药炼丹,强盗似的搬空了不少仙门世家的药阁,又洗劫了不少仙山上的灵草。直至就算把丹药当饭吃也能吃个十多年两人才收手。
第二年,柳西岭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柳含清是又喜又怒,但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只得老老实实地护着他。
第三年,白月芷神识苏醒,一个没控制住差点和柳西岭的神识打了一架,好在离情及时发现,控制住了白月芷的神识,柳西岭才险险继续掌控着自己的身体,只是这一闹,令本就虚弱的他再次陷入了沉睡。
第四年,柳西岭又醒了过来,同时白月芷的神识也控制住了,虽还是没办法交流,但也不会突然抢占柳西岭的识海了。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第九年···
这几年,柳西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再不似从前般醒两个时辰便要昏睡半个月,到第九年已经几乎是正常人的作息了。现在的柳西岭虽还是虚弱,却也不用人时时在身边护着了。
而柳含清和离情就要计划着去找乐无忧了。只是柳含清心中放心不下柳西岭,想着自己也算是为柳北川跑着一趟,不如便叫柳北川来替她照料一下柳西岭。只是刚有这样的想法,便被柳西岭制止了。
当初他不让柳含清将自己金身已破的事告诉自家爹妈和几位兄弟,一个是消息一旦传出去,免不了有居心叵测的人动歪脑筋,一个是他真的怕自家大哥念经和母上大人的眼泪,虽然南丘和北川应该是只要他没死就不会太插手他的决定,但他知道,这二人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那全天下就知道了。
柳含清实在是不放心,柳西岭不似其他几位哥哥,附族众多,有不少忠心的家仆,这千千万万年他除了白家一个附族便再无其他,身边更是除了聆风之外没一个贴身的人。
“含清,你便放心吧,你二哥我还没弱到需要人时时顾着,我身边有聆风够了。你在我身边十年,为我做了许多,我能有你这么个妹妹也是上辈子积的德,若不是你,你那几个哥哥没一个靠得住的。”柳西岭为了让柳含清放心,还特地用法术为她凝了一朵雪晶,这本只是简单的幻术,许多修炼十几年的小修士也能做到,而此刻他凝出雪晶不过是为了哄柳含清开心,给她一个放心罢了。
柳含清见柳西岭执意不要柳北川过来照料,便也不再多说了。离启程去找乐无忧还有几个月,她能做的,便是在这几个月里再往丹房里填点丹药,以备柳西岭日后所需了。
第二十八章 十年 下
离情、柳含清走的时候柳西岭还很是贴心的将二人送出了仙府。他本来打算送两人出山的,却被柳含清强行遣送了回去。
那么是谁将他遣送回的呢?当然是他最忠心的坐骑聆风了。
自柳西岭重伤以来,聆风对柳含清那叫一个言听计从,这使柳西岭常常思考,聆风是不是柳含清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只等时机一到,便要去北川叫他的北川弟弟。
要说离、柳二人找到乐无忧那是完全没费任何力气。柳含清掐指一算,乐无忧是个尚书的女儿,就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住着。此时的乐无忧也已是芳名满京城
柳含清甚至没伪装一下自己,带着离情大大咧咧便闯到了尚书府里。
要不说柳含清端得一手好架子,用最跳脱的脾性,得最像神仙的名声。她往尚书家里一坐,一家子只觉得蓬荜生辉,竟迎来了这么位仙气十足的仙长。他一届凡人,甚至不知道柳含清是谁,便已经拜倒在柳含清的仙人之威下。
离情也是很尽职尽责地扮演了仙长之徒的角色,看着架子端的十成十的柳含清,心中既忍不住一阵腹诽演技了得,又觉得这样“道貌岸然”的柳含清竟十分可爱。
乐尚书很是受宠若惊地战战巍巍地问道:“不知仙子光临寒舍所谓何事?”
“敢问大人家是否有一女,名为乐无忧?”
乐尚书闻言,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没想到自己女儿的美名已经传到了仙门去了,他连忙道:“正是,小女乐无忧此时正在内室习琴,仙子可是要见她?”
“见倒是不必。只是大人若是想保此女性命,就请您让令爱入我门下,随我去修行吧。”
离情在身后听得微愣,柳含清还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当初二人合计着说乐无忧极有仙缘,要收她做弟子就是了,现在柳含清一句话竟成了她不入仙门便性命堪忧,虽然说的是实话,但好歹别吓着人家父母啊!
这位乐尚书闻言,也是果不其然吓了一大跳,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就不修仙就性命不保了,但既然面前这位看上去仙气十足的仙子都这么说了,那定是没跑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当然也希望女儿可以在身边,享天伦之乐,但一想到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他便觉得“享乐”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本来女儿有仙缘,能入仙道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被柳含清这么一说,一大家子人只觉得这是为了保命不得不选的下下之策。
离情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评价柳含清这一行为。因为说的是性命攸关,就算父母舍不得也一定会让乐无忧跟她走,但她这么一来,一家人便完全体会不到女儿马上就要成为仙门中人的快乐,可谓是体验感极差。
而对于柳含清而言,她并没有考虑体验感好不好,她只是实诚惯了,千千万万年来,她撒的最大的谎是她花了十多年筹备出来的,今日她突然要撒个谎带走人家的女儿,她没有想好措辞,于是她只好隐晦地说说实话了。
看着尚书和尚书夫人抱着乐无忧哭得泣不成声,她只觉得自己不会说谎这个“优点”简直称得上是罪恶了。
第二十九章 少卿 上
乐无忧本在内室抚琴,忽然家中小厮前来通报说前厅来了个仙人,要收她当弟子。乐无忧小鼻子一皱,想到了以往在街上见到的举着半仙旗子的算命先生,一时间觉得有些膈应,略有些不情愿道:“不去不行吗?”
“小姐,您还是去看看吧,这两位仙人看着可非等闲,没个几百年修为都修不出这般气度的。”
乐无忧闻言,微微有了些兴趣,她拉着贴身侍女悄悄往前厅去了。她打算先偷偷望一眼,若真如小厮所说,是货真价实的仙长,她便出去会会,若一看便是半吊子的江湖骗子,她便要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了。
乐尚书见自己的女儿迟迟未来,又想到柳含清所言有关自己女儿生死的事情,直急得团团转,打发了一波又一波小厮去叫乐无忧。柳含清、离情倒是淡定的很,尚书家的茶,也还算可口。
乐尚书抹了抹额角的汗道:“二位仙长莫怪,小女估计是想着要见仙人有些紧张。”
柳含清含了一口茶没说话,离情在柳含清身后面无表情地站得笔直,也没理人家。
乐尚书顿觉十分尴尬,咽了口口水,又强行接话道:“那,不知如何称呼二位仙长呢?”
两人还没来得及接话,乐无忧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十分优雅地向两人施了个礼道:“见过两位仙长,小女乐无忧。”
柳含清直直地盯着乐无忧看了两眼,身量苗条、气质优雅,一张脸是最明艳最夺目不过,眉若丹青、眸如秋水,眼角上翘,媚气十足。额间用朱砂描了一朵鹤望兰,更是衬得肤如凝脂,唇红齿白。明明是十分艳丽的长相,却又时时透露着一股端庄大气,正是一张标标准准的祸水脸。
乐无忧的容貌,即是媚气却不俗气,明艳却不艳俗。
“嫂···”一句嫂子哽在喉咙里,柳含清赶紧咽下了后面的字,“少、少卿,你以后入我门下,便以少卿为仙号,自此你便不叫乐无忧了,可明白?”
乐无忧看了看她那尚书爹,又拿眼睛瞄了一眼柳含清和离情,很是顺从地含笑点头道:“明白了,师父。”
此刻柳含清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按理说,转世渡劫,容貌或许会变,性格却一定不会变。现在的乐无忧,看上去端庄优雅,恬静知理,就是最最普通的人间贵族闺阁小姐的样子,哪有当初和自家四哥从天上斗到地下的气势啊!
之后,便是乐尚书一家凄凄惨惨送别了乐无忧,乐无忧倒也是滴了几滴泪,应也是不舍的,只是柳含清总觉得,比起伤感,自己这个被迫新收的徒弟还是激动比较多。
一切果如离情所料,带走乐无忧一点难度都没有,但接下来直至她年满十八,都不能让她自由行动,必须时时刻刻在离、柳二人眼皮子底下。
只是带上乐无忧后,两人的行动不方便了许多。
乐无忧现在不过一介凡人,半点法术不会,若是以前,京城到含清山不过也就是一个瞬行的事儿,但是现在乐无忧凡胎肉体,根本受不住瞬行术这般的法术。要说仙门中最盛行且凡人也能承受的出行方式,那非御剑莫属,可是又好死不死,他们二人皆以摄魂铃为法器,平素并无佩剑的习惯。
第三十章 少卿 下
三人站在尚书府前,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乐无忧,也即是如今的少卿,看着一位仙风道骨的仙子和一个冷峻严肃的仙士,心中情绪莫名复杂。
她自小受万千宠爱于一身,是父母的掌中宝,每次出门身边都跟着一群丫鬟仆人,更是没出过远门,此次这两位仙人说带就要带走她,她一时又是伤怀不舍,又有几分紧张期待。
只是她也算天生敏感,只觉得现场的气氛微微有一些尴尬。
“师父、师兄,不知现在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呢?”乐无忧弱弱问道。
柳含清从未觉得带徒弟如此艰难,当初收离情为徒的时候,她唯一干过的事,似乎就是将他变相地关禁闭。
离情道:“京城离含清山不远,叫马车回去吧。”
柳含清本觉得自己当了太久的金仙,竟已经忘了人间的交通方式,正打算一口答应的时候,乐无忧诧异道:“竟要用马车么?我本以为会御剑、御风什么的呢。”
“我二人御风走了,你一双腿走过去?”柳含清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乐无忧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颇有点还未入世渡劫的时候的样子,忍不住呛了她一句。
乐无忧被问得一懵,她自小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还没人对她说过重话,但面前呛她的人毕竟是她师父,她也只好收收自己的小性子,低着头不说话。
没得到乐无忧的回应,柳含清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乐无忧是她的徒弟而不是她的嫂子,从前两人虽几乎是靠吵架联络感情,但如今的乐无忧却是不敢随便跟她唱反调。
思及此处,她又突然找到了当师父的乐趣。
“少卿,找马车这件事你应该比我们二人擅长,此事便交给你了。”柳含清再次端起师父的架子,很是自然地吩咐道。
于是乐尚书又帮着叫了马车,亲自送走了三人。
只是可怜他从头到尾,也不知带走自己女儿的是哪位仙家。柳含清都不禁质疑他是如何当上尚书的,一点忧患意识都没有。若她是什么江湖骗子,现在他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这么被她带走了,他难道不害怕?
马车上,离情盯着柳含清,仔细辨认着她的微表情,将她对乐尚书的腹诽读心般猜了个七七八八,可柳含清哪儿知道,她当惯了仙人,除了与江湖术士截然不同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总会为了方便用一些简单的法术,对她而言是日常,对凡人而言那就是奇迹。
三人在马车上颠簸了许久,起初柳含清还觉得这一颠一颠的还挺有趣,颠了半个时辰她便觉得很是难受。而自小坐惯了马车的乐无忧到是一脸自在。
晃了莫约两个时辰,马车才刚刚出城门,距含清山脚估摸着还有两三天的脚程。自出城后,便景色大变,两旁尽是高树。再过一段路,便见几个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的人相互扶持着往京城方向去。
奇怪的是,越是向前,人便越多,到后来,路两旁几乎熙熙攘攘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