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直觉
元末明初,上海屡遭倭寇侵扰。
嘉靖三十二年,上海民众自发集资筑城。
城墙高2.4丈,周长9华里,城头筑有雉堞3600余个,敌楼烽火台2座,城壕宽6丈、深1.7丈、长1500余丈。
有城就有城门,前前后后修建了十座城门。
朝宗门、跨龙门、仪凤门、晏海门、朝阳门、尚文门、拱辰门、福佑门、障川门,宝带门。
另外,肇嘉浜、方浜、薛家浜,还各修建了一座水门。
水门连接黄浦江,与大小河浜全线贯通,潮汐水文变化一般无二。
小东门即宝带门。
民间约定成俗的称呼,让人一听就知道城门所处的方向。
小东门毗邻英租界,售卖各种洋货的商号比比皆是。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亨达商行。
光华里134号,位于亨达商行街对面的巷子里。
宁志成迈步进了商行。
两鬓斑白的陈老板迎上前,客气的说道:“先生,你需要点什么?”
宁志成说道:“随便看看。”
每天这样的客人很多。
陈老板也不在意,又去招呼其他顾客。
隔着玻璃窗,宁志成向外瞥了一眼,身穿灰色西装的周青山穿过马路,快步进了对面的巷子。
两人今天专程为江如梦而来。
一个进去找人,另一个在外面负责警戒。
他们暗中打听过了,光华里134号,确实住在一个年轻女子,体貌特征和江如梦基本一致。
来到134号门前,周青山伸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脸惊讶的江如梦站在门内。
进了屋子,周青山四处看了看,说道:“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江如梦摇了摇头。
周青山慢慢坐下来,审视的看了江如梦一会,说道:“如梦同志,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如梦默然片刻,低着头说道:“我也是没办法……我现在成了焦点人物,如果在公开场合露面,肯定会引来围观。那样的话,势必给组织带来危险。我只有躲起来,等到事态平息,再想办法恢复联络。”
周青山说道:“即使不方便见面。起码,你应该打一个电话。”
“我不能打电话。”
“为什么?”
“麦琪里14号被巡捕房查抄,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了。”
“我们内部有奸细!”
“奸细?”
“对。我若是打电话,很可能就此暴露了身份。”
“这么说,你有怀疑的对象?”
“没有。”
“既然没有怀疑对象……”
“直觉告诉我,在这种时候,最好谁都不要接触。”
周青山掏出香烟点燃一支,深深的吸了两口,说道:“你是在怀疑我呢?”
江如梦面色平静的说道:“我没有。我说过了,是直觉……”
“你这样的解释,很难让人信服。”
“你什么意思?”
“未经许可,擅自脱离组织,这种行为,知道是什么吗?”
“脱档。”
“如果解释不清,奸细的嫌疑……”
江如梦霍然起身,呛声说道:“周同志,请不要乱扣帽子。我若是奸细,你还会坐在这里和我说话吗?”
周青山抽了一口香烟,淡淡的说道:“从个人角度而言,我愿意相信你。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样,如果你是奸细,我就没机会坐在这里。早就进了巡捕房的审讯室。问题是,你忽然失踪……”
笃笃!
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江如梦来到门前,问道:“谁呀?”
“是我。”屋外人回答道。
江如梦的脸色顿时变了。
周青山也站起身,目光警惕的看着江如梦。
“等一下,我穿衣服呢。”
江如梦回了一句。
她快步来到周青山近前,低声说道:“你躲一下,这个人你不方便见到。”
“是敌人吗?”周青山问道。
“不知道。”
江如梦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周青山也不再多问,转身进了卧室内。
江如梦稳了稳心神,再次来到门前,伸手打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袭青布长衫,面带微笑的陈炳笙。
他的手上拎着一盒点心,一网兜各种应季水果,看着像是来探望亲友一般。
进了屋子,陈炳笙目视着江如梦,说道:“瑞金一别,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江如梦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你说呢?”
“你跟踪我。”
“算是吧。”
“这么说,巡捕就在门外?”
陈炳笙笑道:“如梦,你乱说啥呢,以咱们俩的关系,我怎么可能带巡捕来抓你。”
江如梦冷声说道:“咱俩没啥关系,最多也就是革命同志关系。”
陈炳笙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江如梦说道:“你到底想怎样?”
陈炳笙四处看了看,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说道:“如梦,抽烟吗?”
江如梦说道:“我从不抽烟,你又不是不知道。”
“哦,对对对,你不抽烟……我去买包洋火,马上回来。”
陈炳笙推门走了出去。
江如梦疑惑不解,不知道陈炳笙怎么忽然走了。
卧室房门一开,周青山走了出来。
“他是谁?”
“………”
“他刚才提到了瑞金……”
“他就是山鹰。”
周青山吃了一惊:“山鹰不是被捕了吗?他怎么……”
“这还不明白吗?他肯定是叛变投敌了,要不然应该关在监狱里才对。这里不能住了,我得马上走。”
江如梦嘴里说着话,动作迅速的收拾着李箱。
“他闻到了烟味,察觉到屋子里有人,这才匆忙离开。”周青山说道。
这一点,江如梦刚刚也想到了。
如果再不走,说不定在下一秒钟,巡捕就会破门而入。
周青山缓缓说道:“当初,我曾经问过你,认不认识山鹰,你说不认识。从刚才的情形来看,你们不仅认识,而且互相还很熟悉。如梦同志,这件事,麻烦你解释一下。”
江如梦身子僵滞了一下,随即继续收拾行李箱。
忽然,屋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笃笃笃!
笃笃笃!
笃笃笃!
笃!
笃!
三长两短。
这是宁志成在示警。
意思是说有危险,让周青山立刻离开现场。
第227章 机不可失
见周青山从巷子里出来,宁志成快步迎上前,低声说道:“先出来的那个人,在亨达商行打电话,说的应该是暗语。长衫、灰色礼帽、圆脸,八字胡……”
周青山说道:“知道了。盯住江如梦。”
江如梦拎着行李箱,上了街边的一辆黄包车,匆匆离去。
宁志成骑着脚踏车尾随其后。
周青山略一思索,迈步进了亨达商行。
柜台上放着一部电话机。
旁边立着标示牌:每分钟收费0.5元。
陈炳笙揣着手站在窗前,脸上带有焦急之色,不时的探身向外窥视。
周青山伸手拿起电话,快速拨了一串号码,电话接通后,说道:“联合火油延期交割,想入手要尽快了。佣金还是老规矩,三个点。具体情况,电话里不方便说,还是面谈吧。我在小东门亨达商行。”
在外人看来,周青山在和客户谈论股票行情。
事实上,这是他和华科志之间的暗语。
意思就是说,有行动任务。
十几分钟后,华科志出现在亨达商行门前。
周青山迈步走了出去。
柜台上电话骤然响起,陈老板拿起电话听了一会,说道:“哪位是陈先生?”
陈炳笙赶忙说道:“我就是。”
“陈先生,有电话找你。”
陈老板把电话机放在柜台上,笑道:“我也姓陈,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陈炳笙笑了笑,伸手拿起电话机,低声说道:“喂,我是陈炳笙。”
“你先回来吧。”电话另一端是姜斌的声音。
“可是……”
“我都安排好了,不用担心。”
“好。”
陈炳笙付过电话费,迈步出了亨达商行。
来到街上,他径直朝城门口走去。
周青山转过身,对华科志使了一个眼色,低声说道:“他就是叛徒陈炳笙。”
华科志微微点了点头,不远不近的跟了过去。
正常情况下,先确定叛徒的住处,然后根据他的作息习惯安排锄奸行动。
周青山显然另有打算,他暗中观察了一会,慢慢跟在华科志身后,说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今天就除掉他。”
“我一个人来的,没帮手,没枪。”华科志边走边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帮你。”
“为啥这么急?”
“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要亲自问问他。”
“好吧,我试试看。”
街上人来人往。
两人一前一后,倒像是彼此并不认识一样。
短暂交流后,随即拉开了距离。
上海老城厢,环城修筑了三座敌楼,小东门附近也有一座。
敌楼也称为谯楼,战时用于各段城防守军观察瞭望,平时也是巡逻士兵遮风避雨的休息场所。
若是发现敌军来袭,瞭望哨负责燃放狼烟报讯示警。
当初上海筑城时,主要是用来防御倭寇侵扰,城门洞修建的又矮又窄,经常发生交通拥堵情况。
上海市政厅已经在开会研究,打算拆掉基本处于废弃状态的城墙。
那样的话,老城厢和英租界连成一片,对经济发展无疑会起到推动的作用。
在这种大背景下,除了小孩子和恋爱中的男女,很少会有人到日渐破败的城墙上来。
目送着陈炳笙进了城门洞,华科志和周青山也随即跟了过去。
徐思齐略一思索,绕到敌楼一侧拾级而上。
深秋季节,城墙上寒风瑟瑟,放眼望过去,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
站在城墙后面,城外景色尽收眼底。
很快,陈炳笙从城门洞出来,沿着城壕向北走去。
过了一会,华科志和周青山也相继出现。
天色越来越暗。
街上往来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
老城厢公共设施陈旧,尤其是城壕附近,几乎每隔二十多米,才架设一盏昏黄的路灯。
按照市政厅规定,晚上六点钟以后开启路灯。
现在是五点五十五分,距离开启路灯还有五分钟。
周青山紧走几步,来到华科志近前,说道:“机不可失,动手吧!”
华科志多少有些犹豫。
没接应没掩护,就这样草率动手,万一敌人设了埋伏怎么办?
周青山说道:“附近四通八达,三两分钟就能进入租界。况且,今天撞见陈炳笙,纯属意外情况,敌人不可能事先设伏。”
华科志略一思索,觉得周青山说的有道理。
只要跑回英租界,就算附近有埋伏,华界警察也一样毫无办法。
前面不远处,都是接连成片的巷子弄堂。
华科志蹲下身,从裤腿里抽出匕首,快步追上前面的陈炳笙。
徐思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六点零五分。
按说,路灯应该开启了。
城厢内灯火通明,路灯都已经按时亮起,城壕附近却依然一片漆黑。
城楼下,刀尖顶在陈炳笙肋部。
华科志低声说道:“兄弟,最近手头不太宽裕,借几块大洋花花。”
陈炳笙吓了一跳,赶忙说道:“好汉,有话好说。我兜里的钱,你都拿去吧。”
“到那边去!”
华科志推了陈炳笙一把。
陈炳笙四处看了看,不情不愿的朝巷子里走去。
进了巷子,周青山从暗影里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陈炳笙,说道:“陈炳笙,想要活命,就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陈炳笙这才警觉,这两位可不是打闷棍套白狼的帮会分子。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你觉得呢?”
“………”
“再问你一次,认识江如梦吗?”
“认识。”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在瑞金的时候,我和她是男女朋友关系。后来,性格不合又分开了……”
陈炳笙心里忐忑不安。
他和章亚范适用于引渡条款,英租界把两人移交给了上海警察局。
凡是涉及共党的案子,最后都会落到特务处手里。
所以,在警察局待了几个小时,就被特务处派车接走。
按照姜斌的安排,陈炳笙住在城壕附近的安福巷,平时都有特务处的人暗中保护。
眼见自己遭到挟持,特务为什么还不出现?
难不成,因为路灯没开的缘故,他们没注意到这个情况?
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着特务处的人前来救援……
第228章 扑朔迷离
路灯忽然亮了。
华科志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陈炳笙抓住了这个机会,猛然推了华科志一把,撒腿朝巷子外面跑去。
他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
周青山说道:“别让他跑了!”
他和华科志都露了相,如果不除掉陈炳笙,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虽然警察不能进租界抓人,但是却可以请巡捕房协助,让陈炳笙守在主要街口认人。
周青山和华科志不可能永远不出现。
即便可以安全撤离,地下工作也将陷入被动的局面。
华科志手一扬,匕首飞了出去。
能担任行动队负责人,他手上的功夫可不白给。
匕首不偏不倚,正中陈炳笙后心。
陈炳笙身子晃了一下,咬牙又跑了十几米远,终于坚持不住扑倒在巷口。
街上人来人往,有人忽然倒在地上,背上还插着一把匕首,立刻引起了注意。
一个声音大声问道:“陈先生,你怎么了?”
华科志和周青山不敢耽搁,从相反方向出了巷子,快步朝租界方向走去。
巷口处,姜斌和两名特务跑了过来。
看着声息全无的陈炳笙,负责保护的特务也傻了眼。
姜斌看了他们一眼,冷冷的说道:“让你们贴身保护,就是这么保护的吗?”
特务心里有苦难言。
十分钟前,两人一个去买手电筒,另一个按照姜斌的意思,打电话询问市政处路灯的问题。
哪曾想,偏赶上这时候出事。
虽说姜斌就在附近,可谁敢质疑上司的失职?
姜斌呵斥着说道:“还傻站干啥,凶手肯定没走远,快去追!”
两名特务不敢辩解,拎着手枪追进了巷子。
这一带的巷子四通八达,他们只有两个人,要想追踪到凶手的踪迹,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
趴在地上的陈炳笙身子动了一下,声音微弱的说道:“姜副队长,救我……”
飞刀力量终归有限,并没有完全刺入要害,有三分之一刀刃留在外面。
姜斌回头看了看,身后有几个人远远的张望,他借着身体的遮挡,手背在刀把上用力一按。
用手背,是避免在刀把上留下指纹。
陈炳笙的眼睛陡然睁大,身体抽搐了一会,双腿一蹬气绝身亡。
直到死,他也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常情况下,姜斌的这个举动无人能看得到。
徐思齐居高临下,加上巷口有路灯照明,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借着夜幕的掩护,他悄然下了敌楼。
今天是有针对性的监视,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徐思齐并没有开车,骑了一辆巡捕房的脚踏车。
脚踏车锁在亨达商行附近的巷子里。
掏出钥匙打开车锁。
亨达商行后门一开,顾玲珑迈步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陈玉蓉。
顾玲珑和徐思齐来了一个四目相对。
顾玲珑反应很快,立刻把身后的陈玉蓉挡住,说道:“嗳呀,你就别送了,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陈玉蓉笑道:“顾小姐亲自登门,在我家订了这么多货,不送送怎么好意思呢。”
“陈伯父优惠太多了,我才不好意思呢。”
“嘻嘻,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全是看你的面子。玲珑,不是我替哥哥夸口,在整个上海,论起用情专一,哥哥绝对是当仁不让的首屈一指。就说那个徐思齐,他到底有啥好,吃着碗里惦记着盆里……”
“越说越难听!”
“一说徐思齐,你就不愿意听。唉,没见过这么护着姐夫的小姨子。”
“行了行了,你都快赶上老妈子了。关门吧,明天教堂见。”
“嗯,明天见。”
陈玉蓉关上了房门。
现在才晚上六点多钟,街上到处灯火通明,而租界的治安向来良好。
顾玲珑转回身,迈步来到徐思齐近前。
“你怎么会在这?”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道。
顾玲珑掩嘴笑了一会,解释着说道:“在上海华界,凡是带有亨达字样的商号,都是玉蓉家的生意,小东门这边算是总店。哦,她家住在小东门附近,就在前面不远有一栋三层洋楼……”
得益于毗邻英租界十六铺码头,陈家主要经营各种洋货,最近几年间发展迅猛,在华界开设了五六家分号。
“你怎么到小东门来了?”顾玲珑问道。
她心里隐隐期盼,徐思齐或许是因自己而来。
当然,即便是稍纵即逝的念头,都会让她有一种无法释怀的罪恶感。
徐思齐说道:“我刚好路过。”
“哦……”
明知道是这样的回答,顾玲珑还是略感失望。
两人已经很久没见面,作为上下级的关系,今天也是一次交流的机会。
“你吃饭了没有?”
再次的异口同声,让徐思齐也笑了出来,说道:“如果第三句还是一模一样,我们俩明天可以去跑马厅赌马了,只要押的是同一匹马,家底儿押上估计都没问题。”
顾玲珑很认真的想了想,问道:“万一输了呢?”
“输了就当买教训了。”
徐思齐只是在开玩笑,他怎么可能把全部家当押在一匹马身上。
顾玲珑笑道:“还没等嫁过去,未婚夫先破了产,成了一个穷光蛋。知道我是始作俑者,倾城怕是要埋怨我一辈子。”
两人说笑着,沿街慢慢走了一会。
“二马路新开了一家爱丁堡西餐馆,据说是从英国请来的厨子,巡捕房拉塞尔探长说,那是他在上海吃过最正宗的西餐……”
“今天,我想吃中餐。”
见徐思齐面露惊讶之色,顾玲珑面色平静的说道:“生活不能总是一成不变,适当的改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现在才知道,你其实并不喜欢吃西餐,那时候只是为了迁就我……”
感觉聊天有点串味,徐思齐赶忙岔开话题,说道:“时间不早了,上车吧。”
他跨上了脚踏车,等着顾玲珑坐上来。
“你的车呢?”
“出了一点小毛病,送去修车厂了。”
“思齐,要是让倾城看到了,这次你打算怎么解释?”
“问心无愧,不用解释。”
“………”
“顺路送你回去,顺路请未来的姨妹吃顿饭,还需要解释吗?”
第229章 蜀园川菜馆
夜凉如水。
徐思齐骑着脚踏车,载着顾玲珑沿街寻找中意的饭馆。
“再过一个月,我该改口叫你姐夫了……”
顾玲珑轻声说道。
徐思齐笑道:“我听说,改口是要包红包的吧?”
“对呀,你准备包多大一个红包给我?”
本该是一句玩笑话,从顾玲珑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多少有些做作。
她也想营造轻松的氛围。
偏偏做不到。
听出了顾玲珑低落的情绪,徐思齐也只能继续装糊涂,说道:“红包的事先放一放……广东菜行吗?前面就有一家。”
“我想吃川菜。”顾玲珑回答道。
除了本地口味的杭帮菜,街上最多就是粤菜馆和川菜馆。
小东门城门口附近,一家名为“蜀园”的饭馆,算是附近比较知名的川菜馆。
天气逐渐转凉,川菜馆生意越来越兴旺。
徐思齐和顾玲珑进来时,饭馆一楼基本已经客满。
徐思齐知道,顾玲珑喜欢安静的环境。
他招手叫来伙计,问道:“还有包间吗?”
“有的。二位楼上请。”
伙计头前带路,沿着木板楼梯来到了二楼。
楼上相对清静一些。
麻婆豆腐、鱼香肉丝、香辣虾,外加一道水煮鱼。
“知道我去玉蓉家做什么吗?”
“不是说,订货吗?”
“你怎么知道?”
顾玲珑很惊讶,本以为隔着十多米远,徐思齐听不到两人的谈话。
徐思齐笑道:“玉蓉声音很大,我想听不见也做不到。”
顾玲珑脸红了一下。
刚刚玉蓉口无遮拦,什么小姨子护姐夫这类话,徐思齐当然也都听到了。
街上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顾玲珑探身向下观看,借此岔开令人尴尬的话题。
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军车相撞。
救护车受损严重,油箱都被撞的漏油,汽油滴滴答答淌看了一地。
“抽烟的离远一点,着了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救护车司机对围观人群大声说道。
救护车驾驶室下来一个人,正是负责保护陈炳笙的其中一名特务。
他来到军车司机近前,横眉立目的说道:“你会不会开车?”
军车司机也不含糊,瞪着眼睛说道:“怎么着,老子不会开车,你教教我啊?”
特务掏出证件,对着司机晃了一下,说道:“行啊,找个地方,我好好教教你怎么开车!”
军车司机只是一名上等兵,对方是少尉军衔,况且又是特务处的人,军车司机顿时软了下来。
救护车是走不了了,车上还拉着陈炳笙的尸体,准备送去医院安息间。
特务耍完了威风,还得想办法善后。
他可不想站在街上等医院派车来,看了看几乎完好无损的军车,不禁灵机一动,对军车司机说道:“救护车上有一具尸体,你帮着送去医院吧。至于造成的其他损失,我会通知你的长官处理。”
“长官,我这是后勤补给车,你让我拉尸体,这个……”
军车司机颇有些为难。
特务眼睛一瞪:“要是打起仗来了,啥后勤补给车,伤兵不拉还是死人不拉?耽误了重要公务,你吃罪得起吗!”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大了可不止一级。军车司机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的打开车厢板。
陈炳笙的尸体,从救护车抬到了军车上。
马路和饭馆有一定的距离,加上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特务和军车司机争执的内容,顾玲珑和徐思齐并没有听到。
“我去玉蓉家的店,是替倾城采购嫁妆,陈伯父是一个很办法的人,市面上买不到的洋货,他都能……”
顾玲珑目光一瞥,看到从救护车抬下来的陈炳笙,不禁皱起了眉头。
在街灯的映照下,陈炳笙四肢无力垂下来,背上还插着一把匕首,衣服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
“我见过这个人。”顾玲珑脱口而出。
徐思齐也看到了,漫不经意的说道:“看样子是被人谋杀了。你在哪见过他?”
顾玲珑说道:“亨达商行……”
当时,陈炳笙匆匆进来,打完了电话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
又过了一会,对方把电话打回来。
顾玲珑也在店里,坐在柜台里和陈玉蓉聊天。
在顾玲珑讲述过程中,伙计端着托盘走了进来,香气四溢的四道菜,外加两碗白米饭和一壶茉莉花茶。
刚刚看到了死人,顾玲珑感觉胃口有些不适。
徐思齐拿起茶壶,倒一碗茶水推了过去,说道:“身为一名特工人员,要尽量克服心理上的反应。况且,那个人是死是活也不一定。”
顾玲珑呷了一口茶,压了压心头的恶心,低声说道:“死了。我看得很清楚。再说了,我只是一名发报员,又不是执行外勤任务的行动人员。要是每天面对死人,我明天就去找周站长辞职。”
徐思齐说道:“只要进了特务处,所有人一视同仁,发报员也不例外。你如果想辞职,趁着没有介入太多,还真是要抓紧了。”
“你希望我辞职吗?”
“动辄把辞职挂在嘴上,说明心里还缺少信仰,老实讲,我不希望有这样的发报员。”
“………”
“玲珑,若是总是这样三心二意,还不如换一份工作。”
“对不起,我错了。”
顾玲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水煮鱼放进嘴里。
水煮鱼碗里漂着一层红油,让她联想到陈炳笙衣服上的血迹。
无论如何,这并不是一次好的体验。
此刻,徐思齐的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按照顾玲珑的描述,陈炳笙打电话的时候,并没有把亨达商行的电话号码告诉接电话的人。
过了一会,对方就把电话打回来了。
很显然,陈炳笙事先得到了吩咐,有急事就用亨达商行的电话。
亨达商行,是距离光华里最近的公用电话。
宁志成负责警戒,发现陈炳笙进了光华里134号,很快去而复返,立刻给周青山示警。
随后,周青山确认了陈炳笙的身份,叫来华科志实施锄奸行动。
城壕附近路灯故障,负责保护的特务也恰好不在,给华科志制造了下手的良机。
整件事似乎太过顺利了……
第230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感谢书友“古越谣歌”打赏10000大洋!)
入夜。
吴淞制钢所。
目送着仓永宗严乘坐轿车进入了厂内,沈秋君驾驶着道奇轿车,中速朝大门口开了过去。
经过了一番乔装改扮,李彪也在车里。
论起高来高去的本领,他算是特别行动队中的佼佼者。
轿车来到大门口,警卫毕恭毕敬的躬身一礼。
沈秋君没有停车,直接开了进去。
车牌号30575的道奇轿车,在吴淞制钢所可以畅通无阻。
李彪松了一口气,说道:“秋君,看到没有,那些二鬼子,对主子还真是恭敬。”
“为首的那个,看着不像是中国人。”
沈秋君瞄了一眼倒车镜。
警卫当中,有一个身材矮小留着仁丹胡的男子。
仓永宗严乘坐的轿车在前方路口左转。
钢铁企业占地面积都很大。
高炉、冷却塔、煤气罐、水处理、焦炉、料仓、运输廊道、管线、铁路专用线,机车、专用运输车等等。
厂区内若是没有十几条马路,根本容不下众多车辆往来调度。
十几分钟后,仓永宗严乘坐的轿车,缓缓停在实验中心门前。
沈秋君不敢停留,加大油门开了过去。
李彪回身看了一会,喃喃着说道:“老家伙警惕性蛮高嘛,一个劲儿的朝这边看。”
“现在呢,还再看吗?”沈秋君多少有些不太放心。
李彪说道:“没事了,他进去了。”
道奇车停在路边,两人下了车,顺着原路返回。
来到实验中心附近,沈秋君掏出微型相机,对着门前连拍了几张。
李彪低声说道:“光拍外面没用,我们应该进去摸摸情况……”
沈秋君表示同意。
派他们来,就是要摸一摸仓永宗严的底。
正门肯定进不去,门口有一名警卫往来巡视,只能去别处寻找机会。
绕到实验中心楼后,两人顿时傻了眼。
后窗一律用拇指粗细的钢条焊死。
看起来,正门是唯一出入口。
“嘘!有人来了!”
沈秋君一矮身,招呼着李彪躲进树丛中。
过了一会,一个黑影来到近前。
这个人身穿吴淞制钢所制服,从腰里解下一根足有十几米长的飞爪。
飞爪也称作百练索,状如鹰爪,共四趾,前三后一。前三趾为三节,后趾为两节,每节都装有机关,使飞爪伸缩自如。
飞爪主要用来攀爬高层建筑,只要抓住墙体或是其他固定物体,就可以拽着绳索爬上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没个三两年功夫,想要将飞爪娴熟运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种冷兵器时代的产物,现在很少有人去专门练习。
黑影四处看了看,忽然用力一扬手,将飞爪甩上了楼顶。
咔哒!
楼顶传来一声轻响。
黑影用力拽了拽,双手抓住绳索,身子慢慢爬了上去。
树丛中,沈秋君和李彪对视了一眼。
两人心里都十分惊讶,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来头。
“彪哥,你认为,他用什么办法进去?”
“烟道。”
沈秋君不禁点了点头。
从烟道潜入,几乎是进入楼内唯一办法。
李彪低声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要他探听到了情报,我们跟着他就行了……”
吴淞制钢所北侧就是黄埔江,江边修建了四座巨型冷却塔,为了便于外部维修,塔上有一排带有护栏的爬梯。
冷却塔与实验中心相隔很远,中间没有建筑物遮挡。
远远的望过去,冷却塔附近一片漆黑。
实验中心楼前灯光明亮,甚至专门架设一盏探照灯,主要是用来防范外人靠近。
两人驱车来到冷却塔下面,沈秋君负责在暗中警戒,李彪沿着爬梯爬上冷却塔,用望远镜观察实验中心。
居高临下,实验中心门前尽收眼底。
大约一小时后,十几名身穿制钢所制服的警卫,从楼内快步走了出来,拎着手电筒在附近搜索。
他们的腰间鼓鼓囊囊,一看就是暗藏短枪之类的武器。
过了一会,从树丛里慢慢吞吞出来一个黑影。
警卫立刻围了过去,六七道手电光照了过去,喝道:“谁在那里?”
“是我。”
黑影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
一名警卫走近了几步,仔细辨认了一会,说道:“哦,是田中君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尿急,方便一下。”田中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回答道。
“看到可疑的人没有?”
“什么可疑的人?”
“有人未经许可,擅自进入了实验中心……”
“没看到。”
田中微微鞠了一躬,沿着马路朝冷却塔方向走过来。
他走的很慢,脸上一副强忍痛苦的神色。
李彪顺着爬梯下来,低声说道:“就是这个人!”
沈秋君接过望远镜,对着田中看了一会,说道:“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受伤了……”
话音未落,马路上出现了警卫的身影。
其中一个大声喝道:“田中君,请等一下!”
田中回头看了一眼,毫无预兆的发足狂奔,朝冷却塔这边跑了过来。
警卫们也追了下来,他们并没有开枪。
这不是开枪杀人的场所。
跑出了五十多米远,田中忽然蹲下身子,不停的干呕着。
沈秋君当机立断,轿车高速开了过去,急刹车停在了田中近前。
李彪打开车门,一把将田中拽进车里。
轿车随即加大油门,沿着江边的马路疾驰而去。
警卫们没想到,冷却塔附近居然藏着一辆轿车,追是追不上了,只能回去如实向仓永宗严报告。
车里的田中还在干呕,脸色也变成了黑紫色。
沈秋君看了一眼倒车镜,没见有追兵追上来,说道:“彪哥,他中毒了,必须多喝水。后备厢有水。”
说着话,他把车停了下来。
李彪迅速下了车,打开后备厢拿出一大瓶水。
汽车随时需要加水,车里都会准备一些备用水,以免到时候找不到水。
田中嗓子如同火烧的一样疼,他也顾不上说话,一口气灌进去半瓶水。
过了一会,感觉胃里一阵阵的恶心,赶忙摇下车窗,对着车外呕吐不止。
他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
沈秋君加大油门,轿车继续朝正门开去……
第231章 芥子毒气
大门口得到了消息,在仁丹胡的指挥下,两名警卫正在关闭铁门。
如果大门上了锁,那可就彻底出不去了。
沈秋君猛踩油门,在大门行将关闭的瞬间,轿车呼啸着从中间撞了过去,两名警卫吓得躲到了一旁。
返回上海的途中,田中喝光了一瓶两公升水,喝了一路吐了一路。
如果不喝水,嗓子就会又疼又痒,让人抓心挠肝难以忍受。
临近市区的时候,田中终于感觉好受了一些,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是日本人?”李彪反问道。
“是的。”
“那你……”
“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们是国民正府的人吧?”
“没错。”
“幸亏我运气好,遇到了你们,要不然肯定被抓。哦,我是日本反战联盟的竹内良太,发现吴淞制钢所图谋不轨,伪造身份进入工厂担任领班。今天本想来一次探险,没想到,差一点出不来……”
——竹内良太并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暂时躲到了朋友家里。
上海很大,浅野秀城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
一直躲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听从了朋友的意见,伪造了身份证件,进入日本人众多的吴淞制钢所。
幸运的是,招工负责人是他的同乡,听到久违的家乡话,两人都倍感亲切。
在一些细节上的东西,包括家乡极为偏僻的地名以及风俗习惯,竹内良太都对答如流,对他的身份自然也就没有怀疑。
在同乡的关照下,顺利进入了制钢所,担任水处理车间一名领班。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吴淞制钢所产品课矢川课长,竟然是消失很久的伊藤正刚,这不禁让他大为吃惊。
间谍人员化名进入工厂,显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伊藤正刚属于特高课的人,他和浅野秀城分属不同的部门,对竹内良太的情况一无所知。
竹内良太认识伊藤正刚,伊藤正刚并不认识竹内良太。
通过一段时间的暗中监视,竹内良太查到了一些线索,吴淞制钢所实验中心大有文章。
平时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到了夜里就会显得比较繁忙。
身为社长的秋山贺多次前往实验中心。
最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就连新阴流大师兄仓永宗严也出现过。
在日本,新阴流是非常有名的剑派。
在幕府时代,新阴流门下弟子,一度占据了很多重要职位。
所以,即便仓永宗严再如何低调,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新阴流的大师兄。
从烟道潜入实验中心,竹内良太亲眼目睹了实验过程,他是具备军事常识的人,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中的毒?”沈秋君问道。
竹内良太说道:“实验结束后,吉野博士按了一下电钮,毒烟从烟道排出来,我当时躲在烟道里,被呛的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才被他们发现,警卫四处搜查也没找到人……”
后面的情况,李彪和沈秋君都看到了。
警卫在楼内找不到人,就到实验中心楼外搜索,竹内良太凭着日本人身份,算是暂时蒙混过关。
李彪问道:“那后来,警卫怎么又开始追你?”
竹内良太苦笑道:“我今天休息,本不该出现在工厂。他们一定是打电话问过了。”
“你拼命往冷却塔跑,是想躲起来吗?”
“当时嗓子痒的受不了,只想着赶紧喝几口水,我不是要去冷却塔,而是要去黄浦江边。”
“跳江逃生?”
“是的。”
……
按照竹内良太提供的情况,所谓的吴淞制钢所实验中心,根本就是制造生化武器的地下兵工厂。
若是受到毒气弹攻击,在没有防毒面具的情况下,下场就会竹内良太一样。
战场上生死都在一瞬间,哪来的时间去喝水。
结局可想而知。
“周站长怎么说?”
“周站长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据实向上面报告。”
“日本人狼子野心,暗地里制造生化武器,假想敌一定是我们。国府决策部门,应该提前做好相应的部署。最起码,驻扎在上海的国军部队,全员配发防毒面具,以防不测!”
“思齐,干脆这么办得了,我们再去一次吴淞制钢所,捣毁那个什么实验中心!”
徐思齐摇了摇头:“即便捣毁了实验中心,他们还是可以另外换一个地方。况且,经过昨晚的闹腾,日本人肯定会有应对的策略。换句话说,即便警察上门,我估计,肯定什么证据也找不到。”
郑重哑口无言,一拳砸在桌上,发泄着心里的郁闷情绪。
即便将此事公之于众,日本人也可以矢口否认。
按照国民正府的一贯做派,在中日关系最为微妙的关键期,绝对不会做这种极易引发外交摩擦的事情。
“竹内良太现在怎么样了?”徐思齐问道。
郑重说道:“他目前在联勤二院住院治疗,全身水肿,脸上和手臂出现了红斑,局部有糜烂症状,听医生説,这是直接接触毒气的缘故,幸亏沈秋君处置及时,要不然,竹内良太的麻烦可就大了……”
徐思齐说道:“水肿、红斑、糜烂,从症状上来看,应该是芥子毒气。”
郑重说道:“医生也这么说。”
“竹内良太是反战联盟的人,浅野秀城若是得知了消息,肯定会安排刺杀行动。”
“放心吧,联勤二院是军队后勤医院,全天24小时有警卫执勤,警察局也派了专人贴身保护,应该没什么问题。”
“浅野秀城的手段……”
徐思齐沉吟不语,没有继续说下去。
郑重想了想:“要不,提醒一下周站长,派几个人盯一下?”
铃铃铃!
桌上的电话响起。
徐思齐伸手拿起电话:“喂?”
“请问,是徐探长吗?”听筒里是一个女人柔媚的声音。
“是我。你是蓝小姐吧?”
“徐探长真是好耳力……”
电话里传来蓝蝶儿银铃般的笑声。
“是这样,下周五,在二马路圣三一教堂,本人新婚庆典,诚意邀请徐探长和顾小姐参加。请帖很快就会送到……”
第232章 好好享受生活吧
多伦路。
日军海军陆战队司令部。
鲛岛司令官面色阴沉,倒背双手站在窗前,望着操场上训练的陆战队士兵。
“报告司令官,仓永宗严来了。”
“请他进来。”
“是!”
卫兵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仓永宗严走了进来。
鲛岛并没有转身,依然注视着每天都能看到的士兵操练。
仓永宗严恭声说道:“司令官阁下,吴淞制钢所发生的事,我很抱歉……”
“昭和六年,上海发生大规模思维游形,英租界工部局警力不足,请求各国派兵协助维持治安。当时,皇军在上海并无常驻地面部队,只有势多、伏见、坚田,三艘巡洋舰停泊在吴淞口。我亲率59名陆战队队员登陆,那是皇军首次有地面部队进入上海……”
鲛岛慢慢转过身,目视着面色苍白的仓永宗严,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除了勇气和信心,谋略也同样不可或缺。试想一下,我若是不派兵,怎么会有今天的景象?现如今,我们有700名陆战队士兵常驻上海,帝国的利益得到了最大保障!”
“谋略”两个字,让仓永宗严羞愧的低下了头。
很显然,这方面他做的不够好。
鲛岛坐在椅子上,说道:“仓永前辈,请坐吧。”
仓永宗严说道:“司令官阁下,我可以保证的是……”
“当初,军部把河豚计划交给你负责,一是为了撇清和皇军的关系,二是看重你的智慧和经验。然而,事与愿违,河豚计划接二连三出状况。仓永前辈,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实验中心迁移到了江湾制铁厂,实际上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中国方面预先有了提防,这样的影响还小吗?”
鲛岛叹了一口气:“当初,我极力推荐你担任河豚计划负责人。中国有一句谚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就是那个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人。今天叫你来,是要通知你一件事,军部和内务省经过磋商,河豚计划交由特高课负责,特高课是情报部门,更适合这项工作。”
仓永宗严愕然:“那我呢?”
“仓永前辈,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好好享受生活吧。”
“司令官阁下……”
“军务在身,我就不留你了。”
鲛岛拿起桌上的文件,对这位新阴流大师兄下了逐客令。
仓永宗严愣了一会,神情沮丧的鞠了一躬,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仓永太太迎上前,说道:“仓永君,您回来了。”
仓永宗严没说话,慢吞吞进了会客厅。
仓永太太察言观色,看出了丈夫心情不佳,说道:“午饭准备好了,现在开饭吗?”
仓永宗严说道:“去买一瓶酒来。”
“仓永君,你从不喝酒……”
“快去!”
“是。”
饭菜几乎没动,一瓶菊正宗清酒见了底。
仓永宗严愤懑不平。
按照日海军军部的许诺,河豚计划实施成功后,他将被授予男爵称号,正式列入世袭制的贵族行列。
让仓永氏划入贵族行列,是仓永宗严最大的人生梦想。
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参与到这件事中来。
现在可好,一句“好好享受生活吧”,就把自己打发了。
丈夫一言不发喝着闷酒,仓永太太也不敢多问,在一旁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真嗣回来没有?”仓永宗严忽然开口问道。
“还没有。也不知道真嗣现在怎么样了……”
仓永太太眼圈一红,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夫妻俩中年得子,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爱如珍宝。
只不过,爱的方式各有不同。
自从参与了河豚计划,仓永宗严野心日益膨胀,他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一个能力超强的人,延续仓永家族的辉煌。
仓永太太则不同,她的想法很简单,儿子健健康康平安无事就好,何必一定要出人头地呢?
仓永宗严站起身,烦躁的说道:“别哭了,我这就去问问情况。”
说着话,头也不回的出了家门。
来到街上,被风一吹,仓永宗严醉意更浓。
他坐上一辆黄包车,直接赶奔日领馆去见南田云子。
……
“仓永君,你不应该白天来。”
“白天还是晚上,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按照之前的约定……”
“南田课长,河豚计划交由特高课负责,这件事是你一力促成的吧?”
“仓永君太高抬我了,我不过是区区特一课课长,没那么大的能量去影响高层决策。河豚计划发生变化,主要还是最近事故频发。”
仓永宗严冷笑道:“无所谓了。我今天来,只是想问你,真嗣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至于巡捕房何时放人……”
南田云子想了想,说道:“估计不会太久,最多也就这一两天吧。”
“上次我来问,你也是同样的回答!”仓永宗严阴着脸说道。
“仓永君,你也知道,在租界,我们的能力有限……”
“你就不担心,真嗣把你供出去吗?”
“不会的。真嗣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分寸。”
“真嗣母亲每天在家里哭泣,你可知道我的心情?”
南田云子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语气淡淡的说道:“仓永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为了帝国的利益,你可以放弃尊严和生命。怎么,儿子多关押了几天,帝国的利益就不再重要了吗?”
仓永宗严霍然起身,目光逼视着一脸笑意的南田云子,呛声说道:“不要什么事都和帝国联系在一起!我为帝国效力的时候,你只是一个小孩子,轮不到你对我指手画脚!”
闻到了刺鼻的酒味,南田云子不禁皱了皱眉,说道:“仓永君,你喝酒了?”
仓永宗严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的瞪着南田云子。
“受到一点挫折,借酒浇愁,可不是新阴流大师兄的做派。仓永君,恕我直言,你今天失态了。如果我是你,回家睡上一觉,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而不是在这里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仓永宗严怒不可遏,说道:“南田课长,我正式通知你,真嗣出狱后,我将会带他回到国内,无论如何,他不会成为特一课的杀手!”
第233章 模棱两可也是一种态度
“仓永君,你不要意气用事,真嗣是难得的特工人才……”
“我是他父亲。我有权决定他的未来!”
仓永宗严迈步朝门口走去,行将打开房门时,他停下了脚步,说道:“还有,希望在未来一两天内,能够看到真嗣回到家里。如果继续拖延下去,谁也不能保证,真嗣在巡捕房会不会说错话。毕竟,他只是一个孩子!”
说完这番话,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南田云子沉思良久,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说道:“备车。我要去拜会鲛岛司令官。不要挂领事馆车牌。五分钟后,在角门等我……”
大约四十分钟后,一身男装的南田云子乘车来到日海军陆战队驻地。
她熟门熟路,沿着楼梯来到三楼司令官办公室。
“我是新亚公司的孙舞阳,有事求见鲛岛司令官。”
南田云子对卫兵说道。
无论在何时何地,她很少轻易表露真实身份。
能够畅通无阻上到三楼,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肯定不是一般人物。
卫兵不敢怠慢,赶忙去向鲛岛司令官禀报。
过了一会,南田云子被请进了办公室。
鲛岛笑容可掬的起身相迎。
在日本情报界,南田云子有着“帝国之花”的美誉,即便是大佐军衔的鲛岛,对这个名声在外的女人也很客气。
南田云子躬身一礼:“司令官阁下,打扰了。”
“云子小姐,请坐。”
“谢谢。”
“云子小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有件事,我需要向您通报一下,十分钟前,仓永宗严去了特一课……”
南田云子简单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鲛岛皱起了眉头。
南田云子继续说道:“我知道,您和仓永宗严关系很不一般,所以,特意前来请教,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鲛岛说道:“没必要大惊小怪吧,他只是多喝了两杯,发发牢骚而已。”
“假如,他是认真的呢?”
鲛岛沉吟不语。
南田云子说道:“司令官阁下,我请问,身为天皇陛下的子民,若是具备特殊的才能,而不去为帝国效力,他的价值在哪里呢?”
“即便仓永宗严有心替你们做事,恐怕也是有心无力,毕竟岁月不饶人,他今年怕是有五十岁了。”
南田云子微微一笑:“您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仓永宗严。”
鲛岛闻言一愣:“那你说的是谁?”
“他的儿子,仓永真嗣。”
“………”
“最近两年,我一直在观察仓永真嗣。他的行动能力堪称一流,正是我们目前最急需的人才。所以,司令官阁下,我恳请您,务必让仓永真嗣留下来!以他的天分和悟性,有机会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特工!”
鲛岛多少有些左右为难。
他心里很清楚,仓永宗严之所以愤然回国,是因为受到了不公正对待。
仓永宗严性格孤傲,如果强行让他全家留下来,势必会造成逆反心理。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办法。
南田云子开口说道:“司令官阁下,只要您不反对,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鲛岛目光一闪:“你打算怎么处理?”
南田云子微微一笑,语气平淡的说道:“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以仓永宗严的年龄,突发疾病去世,想来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只要他死了,我就有把握说服仓永真嗣留下来……”
特高课想要动仓永宗严,必须征得海军方面的同意。
有时候,模棱两可也是一种态度。
就像鲛岛现在这样。
……
两天后。
仓永真嗣出狱。
家人收拾行装准备回国。
最近几天,仓永宗严频繁往来领事馆,办理一些必要的手续。
临行前的晚上,却突然暴毙在家中。
按照医生的说法,仓永宗严患有哮喘病,不知道为什么,当天他服用了超剂量的普萘洛尔。
普奈洛尔是β肾上腺素受体阻断药的一种,又名心得安。
这种药主要用于治疗心绞痛和心律失常。
哮喘患者若是服用了普奈洛尔,极易引起支气管平滑肌不适和鼻粘膜毛细血管收缩。
说的简单通俗一点,就是呼吸痉挛引发的窒息。
一个哮喘病患者,不可能主动服用这类药物,遭人暗算是大概率事情。
国民正府的特工部门,显然最具有作案动机。
即便没有南田云子从中挑拨,仓永真嗣也会这样认为。
……
华伦路。
英百事务所。
周青山眉头紧锁,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说道:“在陈炳笙的事情上,江如梦说了谎,这很说明问题……”
余晓曼问道:“船工同志怎么说?”
船工是华科志的代号。
周青山说道:“船工建议,对江如梦实施锄奸行动。”
余晓曼秀眉微蹙,说道:“单凭江如梦说谎这件事,还不足以认定她就是奸细,万一要是错杀了好人……”
宁志成插话说道:“我同意船工的建议。江如梦不仅说谎,而且还擅自脱离组织,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两点足够了!”
余晓曼说道:“我持保留意见。”
宁志成说道:“老周,你拿个主意吧。”
周青山站在窗前,凝神沉思了半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吧,既然大家意见一致,我这就通知船工安排锄奸行动……哦,对了,志成,江如梦还住在顺记旅馆吗?”
“她在顺记旅馆住了两晚,昨天下午搬到了二马路103号。”宁志成回答道。
余晓曼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周青山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的说道:“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适用非常手段。志成说的对,江如梦不仅说谎,而且擅自脱离组织,很可能下一步就是公开投敌,到时候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宁志成补充着说道:“即便她不是奸细,也是一个潜在的隐患。我们不能组织安全,交到这样一个无信仰的人身上。”
余晓曼想了想,说道:“如果可能的话,我觉得,应该给江如梦最后一次机会。起码给她解释的机会。”
“你的意见,我会转告船工同志。”周青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第234章 阿全
周五。
圣三一教堂。
今天是蓝蝶儿的大婚之日。
宾客凭请柬入场,各家报馆的记者们都被挡在教堂外。
顾倾城一身白色洋装,站在教堂门口焦急的等待着。
徐思齐事先打过了电话,说是能晚来一会。
两人约好在教堂会合,顾倾城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看到人影。
一辆小轿车停在路边,在伴娘的陪同下,蓝蝶儿从车里走了下来。
记者们立刻蜂拥而上,照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
“蓝小姐,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能对钟爱你的影迷们说两句吗?”
“蓝小姐,张靴凉特意发来贺电,方便透露一下电文内容吗?”
“传闻你的新电影年底开拍,这次将会和哪位导演合作?”
“蓝小姐,请问……”
面对七嘴八舌的提问,蓝蝶儿一概不予理会。
进入教堂后,她慢慢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顾倾城,微笑着说道:“你就是顾小姐吧?”
顾倾城说道:“是的。蓝小姐,恭喜你。”
“谢谢。”
蓝蝶儿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没看见徐探长?”
“他有事耽误一会,很快就到。”
“那好。我要去换礼服,失陪了。”
前来观礼的宾客络绎不绝。
很多女眷认识顾倾城,纷纷上前打着招呼。
……
此刻。
十六铺码头。
阿全嘴里叼着香烟,优哉游哉的揣着手四处闲逛。
他心里盘算着,一会找地方抽两口大烟,再去四马路新乐会里找姑娘乐呵乐呵。
徐思齐暗中跟了一会,眼见附近无人经过,这才开口叫了一声:“阿全。”
阿全回头看了看:“你叫我?”
“对。”
“你谁呀?”
“巡捕房的。”
徐思齐掏出证件晃了一下,他并没有打开证件内页,免得华捕探长身份吓到对方。
阿全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嬉皮笑脸的说道:“兄弟,找我啥事?我可早就改邪归正了,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坑四不骗,每天起早贪黑待在船上干活,要是不相信,你可以上船去打听打听,好多人可以证明……”
“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到那边聊两句。”徐思齐虚指了一下。
阿全也没当回事。
巡捕问话肯定涉及案情,掩人耳目也很正常。
“半个月前,财神码头货仓丢了两桶煤油,这件事你知道吗?”
“听说了……”
“当晚下着大雨,你灌醉了仓库库管,趁机偷走了两桶煤油。”
“警官,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如果没有证据,我会来找你吗?”
徐思齐点燃一支香烟,暗中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这里相对比较偏僻,平时很少有人到这边来,日本浪人松本植树,就是在这被仓永宗严溺死。
“您贵姓?”阿全问道。
“姓徐。”
“徐巡捕,大家都是混码头的,看在张先生的面子上,你就高高手,放过我这一次吧。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保证随叫随到……”
阿全心里很清楚,既然这位徐巡捕敢这么说,肯定查到了的证据。
好日子才刚刚开头,他可不想蹲大牢。
“按说,你是张孝临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怎么也该给点面子……”
“就是就是。张先生一定会念您的好处。”
徐思齐面色陡然一寒,说道:“可是,涉及到共党,就算是张孝临本人,我也不敢给这个面子!”
阿全愕然:“共党?啥、啥共党?”
“上周三,你去中华戏院做什么?”徐思齐忽然开口问道。
“你咋知道我去戏院……”
“你以为巡捕都是吃干饭的吗?我们早就注意你了!”
“………”
“说!”
“去戏院当然是看电影。”
“《歌女红牡丹》好看吗?”
阿全连声说道:“好看好看,我最喜欢唱歌的电影……”
徐思齐冷笑道:“那天上映的是《啼笑因缘》,根本不是《歌女红牡丹》!”
阿全面色一滞,讪笑着说道:“我不识字,还以为是红牡丹呢。”
徐思齐说道:“我替你说吧,你去戏院,其实是和买主见面。根据我们的调查,那个买主,是一名工共党分子!”
阿全吓了一跳:“徐巡捕,这话可不敢乱讲。就算是穷疯了,我也不敢和共党做生意啊。”
“那你鬼鬼祟祟去戏院做什么?”
“这个……”
“你不说,那就跟我去一趟巡捕房,尝尝皮鞭沾凉水的滋味!”
“有人来了!”
阿全声东击西。
说完这句话,他撒腿就跑。
徐思齐早有防范,脚下一个扫堂腿,阿全顿时摔的鼻青脸肿。
徐思齐掏出手枪,咔哒一声,子弹上膛。
黑洞洞的枪口顶在阿全脑袋上。
“徐巡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心走火……”
阿全吓得面如土色。
被枪顶在头上,没人能够保持冷静。
“勾结共党、拒捕,并且试图抢枪,迫于无奈之下,我只能开枪!本来没证据,现在你这个样子,证据也就有了。”
徐思齐的手指,搭在了扳机上。
阿全连声说道:“我说我说,我那天去中华戏院,是奉命监视一个叫姜斌的人……”
“姜斌是谁?”
“我也不知道。”
“张孝临派你去的?”
“是。”
“接着说。”
“说、说啥?”
“你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姜斌进去后,一个人坐在后排。过了一会,有人坐到他身边……”
“那个人长什么样?”
“电影院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楚。张先生再三嘱咐,不让我跟的太近,免得让姜斌察觉。”
“长相看不清楚,穿戴总能看清吧?”
“差不多……”
“那个人是不是穿着灰色中山装,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
“不是。那个人戴着一顶礼帽,衣服……衣服好像是蓝色,要不就是黑色,反正肯定不是灰色。”
很显然,那个和姜斌见面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江如梦!
穿衣打扮截然不同。
大庭广众之下,江如梦没机会换另一套衣服。
况且,也没这个必要。
谨慎到了那种程度,只能说察觉到了危险,最好的办法是取消接头,而不是做一些引起怀疑的行为。
第235章 二马路
接下来的事情,基本和徐思齐看到的大致相同。
问题是,江如梦为什么出现在中华戏院呢?
闲来无事去看电影?
显然不太可能。
阿全说道:“徐巡捕,事情都讲清楚了,我可以走了吧?”
徐思齐笑了笑:“要是让你走了,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真的和共党没关系!那两桶煤油,我卖给了九宫殿的曲麻子,要是不信,你们可以去查……”阿全急赤白脸的辩解着。
九宫殿位于英法界河附近,属于半公开性质的黑市交易场所。
大到枪支弹药,小到花布香皂,经营范围包罗万象。
曲麻子是其中的活跃分子。
徐思齐忽然一伸手,一掌切在阿全脖颈动脉。
这个部位遍布迷走神经,只要击打力量恰到好处,人在瞬间会陷入晕厥状态。
阿全一声没吭,眼白上翻,身子瘫软在地上。
徐思齐拿出事先准备的麻绳,捆住阿全的手脚,拖拽到江边推了下去。
想要不泄露身份,杀人灭口是唯一办法。
否则的话,无论是张孝临还是日本人,肯定会对徐思齐产生怀疑。
阿全劣迹斑斑,坑蒙拐骗偷无恶不作,对这种死不足惜的人渣,徐思齐心里毫无愧疚。
……
圣三一教堂。
下午3点55分。
祭台摆放着圣水,琴师和神父都已经就位。
徐思齐四处看了看,悄悄坐到了顾倾城身边,低声说道:“我没迟到吧?”
“你去哪了?”顾倾城问道。
“没办法,今天又不是公休日,巡捕房事情多……”徐思齐解释着说道。
琴师开始演奏《婚礼进行曲》。
……
半小时前。
二马路103号。
江如梦看了一眼手表,估算了一下时间,带上随身挎包出了家门。
朱文翰站在路口,焦急的东张西望。
江如梦迈步走了过去,说道:“我在这。”
朱文翰面色一喜,一把拉住了江如梦的手,激动的说道:“如梦,你终于肯见我了,太好了!你知道嘛,没有你的日子,我简直是度日如年,生活就像白水一样没滋没味,接到你的电话,我兴奋的差一点跳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成什么样子。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江如梦轻轻把手抽出来。
“都是我的错。如梦,只要你回到我身边,以后我保证……”
“我们一定要在大街上说话吗?”
“对对对。那你说,去哪里?”
“有好多话,我想和你说说清楚。”
步行三两分钟,街边有一家红玫瑰咖啡馆。
两人进了咖啡馆。
落座之后,朱文翰目光热切,深情的凝视着江如梦,说道:“我想过了,那件事确实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你吵架,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江如梦说道:“为了我,你差一点丢了命。听说了这件事,我心里非常愧疚……况且,是我有错在先,不该隐瞒婚姻情况。文翰,对不起。”
朱文翰赶忙说道:“没有没有。这种事无论换成谁,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主要还是我的问题,要是能稍微体谅你的心情,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咖啡馆房门一响,王贵勇迈步走了进来。
服务生迎上前:“欢迎光临。先生,您几位?”
“两位。”
王贵勇的目光,在江如梦身上一扫而过。
“您这边请。”
服务生头前引路。
“就这吧。”
“您喝点什么?”
“一杯咖啡。”
“您稍等。”
王贵勇的桌位,在江如梦侧后方。
自从乔振东死后,其他同学没了主心骨,都陆续返回东北。
王贵勇没走,选择留了下来。
对这些从东北来的学生,华科志一直非常关注,加上行动队缺少人手,王贵勇最终通过了考察。
咖啡馆门外,华科志戴着一副茶色墨镜,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时不时的隔着玻璃窗,瞥一眼咖啡馆里江如梦。
一名青年走过来,低声说道:“贵勇进去了。随时可以动手。”
华科志说道:“先不急,盯住她就行了。”
二马路属于繁华路段。
每隔三五分钟,就有一队巡捕经过。
考虑到事后撤离的问题,华科志当然不会选择在咖啡馆动手。
“队长,贵勇能行吗?他第一次执行锄奸任务,可别失了手。”
青年多少有些不太放心。
华科志淡淡的说道:“玉不琢不成器。任何事都有第一次。贵勇要是失手,我来善后……”
咖啡馆内,江如梦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面小镜子。
她一边和朱文翰说话,一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看似在修饰妆容,其实在观察周围的情况。
王贵勇略显紧张的面孔,出现在了镜子里。
江如梦略一思索,温言说道:“文翰,陪我去一下卫生间好吗?”
朱文翰愕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女人去卫生间,自己跟着算是怎么回事?
江如梦说道:“跟着来,你就明白了。”
“哦,好的好的。”
朱文翰一点也没起疑心。
江如梦主动约自己见面,说明心里有复合的想法。
幸福触手可及。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江如梦站起身,目不斜视的从王贵勇桌旁走过。
朱文翰态度殷勤的陪在身边。
卫生间在咖啡馆最里面,外间是洗手池。
附紧邻还修了一处鱼池。
十几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池子里游来游去。
江如梦用余光瞥了一眼,见王贵勇也跟了过来,低声说道:“文翰,那个人鬼鬼祟祟,看着不像好人,你在门口等我一会,我害怕……”
朱文翰恍然大悟,怪不得江如梦让自己陪着,原来是这么回事。
作为一个男人,保护自己的女人,无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口,瞪着慢慢走近的王贵勇。
王贵勇停下脚步,兴致勃勃的观赏水池里热带鱼。
看了一会,迈步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不紧不慢的洗着手。
女卫生间里,忽然传来开窗户的声音。
王贵勇心念一动,迈步就要往里闯。
朱文翰横身拦住去路,呵斥道:“这是女卫生间,你想干什么?”
第236章 奸细是谁?
红玫瑰咖啡馆后面,是一条青石板小路。
江如梦疾步快走,她心里暗自高兴,利用朱文瀚对自己的言听计从,这才能顺利摆脱监视。
监视者是哪方面的人呢?
国党?
还是共党?
好像也不是很重要。
事情显而易见,周青山和陈炳笙先后找上门,肯定会安排人监视自己的行踪。
前面不远处是圣三一教堂。
远远的望过去,教堂门前很是热闹,身穿白色婚纱的蓝蝶儿笑靥如花,挽着丈夫款款走了出来。
婚礼刚刚结束,马上要去举办婚宴的新都饭店。
看到这一幕,江如梦放缓了脚步,心里不免有些自怜自艾。
蓝蝶儿所拥有的一切,真是令人心生羡慕。
反观自己,每天提心吊胆谨小慎微,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如果不是共党,就不会这样了……”
江如梦喃喃自语着。
担心熟人看见自己,她低着头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江小姐。”
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江如梦顿时僵住,慢慢转回身,看着走到近前的华科志。
“你是谁?”
“船工。”
江如梦脸色骤变。
“船工”主要负责锄奸任务,他找上自己肯定没好事。
“我代表组织,找你核实一件事。”
“什么事?”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那边谈。”
华科志伸手指了一下。
“前几天,我和渔夫见过面,事情已经说清楚了。”
江如梦强作镇定。
华科志说道:“江同志,请你配合调查!”
江如梦目光一瞥,一个青衣男子走过来,不远不近的拦住了去路。
没办法,只好按照胡尔克的意思,朝巷子深处走去。
小巷紧邻圣三一教堂。
沿着巷子继续走,其实也是教堂的角门。
来到角门近前,华科志四处看了看,对青衣男子使了一个眼色。
青衣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守在附近负责警戒。
“认识陈炳笙吗?”
“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
“………”
“陈炳笙亲口告诉我,你们不仅认识,而且关系很熟。”
江如梦低头不语。
华科志缓缓说道:“听说陈炳笙要来上海,你通知了国党特务处的人,暗中进行跟踪监视。然后会合英租界巡捕房,对麦琪里14号突击搜查。江如梦,你就是藏在我们内部的奸细!”
江如梦沉默了一会,涩声说道:“奸细另有其人……”
“是谁?”
“我也在查。”
“查到了吗?”
“没有。”
“你怎么就能断定,我们内部有国党奸细?”
“其实……我也查到了一些线索。只不过,证据不足,现在什么都不能说,说了也没人相信。”
“江如梦,我警告你,不要试图转移视线!”
“我没有。”
“在陈炳笙的问题上,你为什么要说谎?”
“在瑞金的时候,我和他确实好过。不过,通过一段时间接触,感觉彼此并不适合,我主动提出了分开。陈炳笙人品很差,死缠烂打,纠缠不休,还悄悄给我写信……总之,我不想再提起他。”
“那些信呢?”
“烧了。”
“为什么烧了?”
“内容不堪入目……”
“江如梦,你说的这些,无凭无据,很难令人信服。”
华科志的手,摸向了怀里的匕首。
给江如梦解释的机会,并不是给她信口开河的机会。
没必要浪费时间了。
负责警戒的男子忽然做了一个手势。
华科志停住了手。
一队巡捕走了过来,人数至少有十二三个,肩上都挎着李恩菲尔德步枪。
华科志面不改色,对巡捕报以友好的微笑。
一男一女站在这里说话,巡捕们也没在意,迈步继续向前走去。
江如梦忽然开口说道:“请等一下!”
华科志心里一惊,手悄悄摸到了腰间的手枪。
选择硬拼显然不是好办法,一把手枪和六七支长程枪对射,根本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别紧张。我不是奸细,不会出卖你的。别再跟着我了。”江如梦声若蚊蚋。
带队巡长回过身,看了看面带微笑的江如梦,说道:“小姐,有事吗?”
江如梦紧走几步,来到巡长近前,说道:“请问,美味园餐厅怎么走?”
巡长说道:“出了巷子左转,三友茶社对面就是。哦,跟着我们走就行了。”
“谢谢啦。”
江如梦暗自窃喜。
她当然知道美味园餐厅在哪,只是为了趁机脱身而已。
见华科志站在原地没动,巡长对江如梦说道:“小姐,你们不认识啊?”
江如梦说道:“不认识。刚刚也是问路来着……”
目送着江如梦和巡捕走远。
青衣男子说道:“队长,就这么让她走了?”
华科志眉头紧锁,说道:“如果江如梦是奸细,明知道自己暴露了,当着巡捕的面儿,为啥不揭穿我们的身份呢?”
“对啊,这是咋回事?”
“看起来,还真有可能冤枉了她……”
“那咋办?”
“先回去再说。”
两人从相反方向离开了巷子。
……
傍晚。
董记旅馆6号房。
江如梦的心砰砰直跳。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若不是巡捕及时赶到,自己这条命就交待了。
笃笃!
屋外传来敲门声。
江如梦起身来到门前,隔着门板问道:“谁呀?”
“送餐的。”
屋外人回答道。
江如梦受到了惊吓,连旅馆都不敢出去,给了伙计一笔小费,请他帮着买些饭菜回来。
打开房门,伙计低着头,拎着食盒走了进来。
江如梦拿来出钱包,问道:“多少钱?”
伙计回手关上房门。
再转过身时,脸上多了一块黑布。
江如梦吃了一惊。
伙计不慌不忙,从腰里掏出一支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江如梦。
“江小姐,从现在开始,我问你答。”
“你是什么人?”
“上周二,你去中华戏院做什么?”
“你是共党?”
“我最后说一次,我问你答。能听明白吗?”
“………”
江如梦心里猜测,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共党。
如果是国党特务,根本没必要来问这个问题。
第237章 问题的关键
事实上,伙计是徐思齐假扮。
江如梦进了巷子,随后华科志也跟了进去。
看到这一幕,徐思齐以有公务需要处理为由,让顾倾城搭熟人的车先去新都饭店,自己则悄悄回到了教堂内。
将近一年时间,英租界的大街小巷,他几乎做到了了如指掌。
他知道,教堂外墙就是那条小巷。
华科志若是打算动手杀人,一定会选择相对偏僻的角门附近。
角门门垛有一处凹角,华科志隔着铁门探身张望,也看不到徐思齐躲在里面。
所以,华科志和蓝蝶儿之间的谈话。
徐思齐全都听的清清楚楚。
巡捕也并非偶然经过。
在返回圣三一教堂之前,徐思齐找来附近一名巡长,只说经常有学生遭帮派分子勒索,让他带人去慕尔堂学校周边巡视。
小巷是通往慕尔堂学校最近的一条路。
任何人都会选择走这条路。
以江如梦的机智,她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脱身。
徐思齐一路暗中尾随,直到确定江如梦入住了董记旅馆。
……
“你是渔夫派来的吗?”江如梦忽然开口说道。
“不是。”
徐思齐不慌不忙,把一个消音器拧在枪管上。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足够大的压力,江如梦不可能轻易就范。
就是要让她相信,不说实话只有死路一条。
“那你……”
“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徐思齐打开手枪保险,手指也搭在了扳机上。
江如梦心想,对方知道自己去过中华戏院,按说应该不是渔夫派来的人。
左思右想,感觉也没了退路,索性把心一横,昂然说道:“我去中华戏院,是为了查内奸。”
“内奸是谁?”
徐思齐担心枪支走火,枪口稍微偏离了一点。
“渔夫!”
“有证据吗?”
“没有。”
“那怎么确定渔夫是内奸?”
“陈炳笙被派来上海,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内情,周青山也是其中之一。理论上来说,他是内奸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他曾经问过我,认不认识陈炳笙,我回答不认识,当时也不觉得什么。直到麦琪里14号出了事,我才隐约感觉到,这很可能是一个圈套。”
“继续说。”
“我和陈炳笙好过。这件事,并非军事机密,政保局内部很多人都知情。上级派我来上海工作,相关情况肯定一并做了通报。作为我的上级,渔夫应该听说过才对,可他偏偏假装一无所知。等到陈炳笙出了事,我就是理所当然的嫌疑人。”
“所以,你借故躲起来,其实是为了躲渔夫。”
“如果我不躲起来,锄奸队很快就会找上门来。我不想死。尤其不想被自己人当做内奸处死。对了,还有一件事,陈炳笙能找到我,肯定是渔夫透露的消息,至于说,渔夫怎么知道我住光华里,那就不清楚了。”
“他当时穿什么样的衣服?”
“藏蓝色长衫。”
“戴帽子了吗?”
“戴了一顶深灰色礼帽。”
“这些情况,你为什么不向上面汇报?”
“无凭无据,没人会相信。”
“你去中华戏院,查到线索了吗?”
徐思齐关了手枪保险。
江如梦说道:“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暗中跟踪渔夫。当天,在外咸瓜街附近,他忽然回过身,我赶忙躲进街边的书店。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我怀疑,他进了中华戏院。所以就跟了进去。”
“渔夫在戏院吗?”徐思齐问道。
在鸿运茶楼楼上,他并没有看到周青山。
江如梦摇了摇头。
“陈炳笙死了,你知道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他去找你的当天。”
“谁杀了他?”
“船工动的手,下命令的是渔夫。”
江如梦愕然,眼中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喃喃着说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按说不应该啊……难道、我猜错了吗?”
徐思齐说道:“这件事,你可以告诉船工。”
“告诉他?”
“对。”
“他会相信我吗?”
“以前或许不信,现在起码会认真对待。”
“为什么?”
“在圣三一教堂的巷子里,你没有揭穿船工的身份。”
江如梦无比惊讶,感觉这个人似乎无所不知,下午刚刚发生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徐思齐收起枪,说道:“吃饭吧。我刚才看过了,两菜一汤,很丰盛。对了,我跟旅馆伙计说,我是你的男朋友。要不然,进你的房间,也许还要费一番周折。”
“你究竟是什么人?”江如梦忍不住问道。
“以后,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我们认识,对吗?”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是陌生人,你没必要戴口罩。长时间和熟人待在一起,即便化妆改扮,肯定也会被认出来。你不相信我,我能理解。我不是要知道你的名字,说一下代号没问题吧?”
“如果我们是同路人,早晚都会在路上相遇。江小姐,再见。”
说完这句话,徐思齐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在嘴里塞了一个牙套,这种简单的乔装改扮,在光线昏暗的条件下,应付陌生人还凑合,在熟人面前几乎是无所遁形。
按照江如梦所说,在戏院和姜斌见面的人,十有八九是周青山本人。
藏蓝色长衫,深灰色礼帽,这些着装方面的特征,恰好印证了阿全的说法。
从逻辑上分析也没有任何问题。
作为上海弟媳组织负责人之一,周青山有机会知道陈炳笙的身份。
姜斌煞费苦心,搞出一本所谓的克公签名书,找机会塞进陈炳笙的行李箱,其实是为了掩护情报来源。
在陈炳笙的问题上,江如梦说了谎,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举动,生生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在有针对性的设计下,她的解释很难令人信服。
当然,这件事必须有旁证才行。
拉上了华科志,就是为了让他亲耳听到,陈炳笙和江如梦其实早就认识。
只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包括姜斌在内,所有人都低估了江如梦的智慧。
她才是问题的关键。
第238章 乱了方寸
公休日。
安徽会馆。
斧头帮名声在外,很多安徽人遇到了困难,都会来会馆寻求帮助。
如今王冠樵不在上海,这种事只能由华科志处理。
“志哥,外面有人求见。”
看门的进来禀报。
“什么人?”
“一个年轻女人。”
“安徽人?”
“她没说。听口音可不太像。”
“让她进来吧。”
“是。”
华科志也没多想。
在上海待久了,口音有变化很正常。
过了一会,围着头巾的江如梦迈步走了进来。
上次见面的时候,华科志只戴了一副墨镜,并没有刻意隐藏身份。
毕竟,本来只当江如梦是一个死人。
即便不化妆改扮也没关系,上海有几百万人口,只要不是住在同一街区,偶遇的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江如梦一眼就认出来了,会客厅太师椅上端坐的男子,正是几天前见过的“船工”!
她心里更加笃定,董记旅馆那个蒙面人,百分百是自己人。
要不然,他怎么知道船工在安徽会馆呢。
唯一令人猜不透的是,他到底属于什么级别的人物呢?
华科志脸色变了,挥手示意手下人退出去。
关好了房门,上下打量了江如梦一番,说道:“想不到,你居然敢来找我。”
江如梦也不用让,就近坐在一把椅子上,说道:“不做亏心事,我没什么好怕的。”
“你咋知道我是谁?”
“这件事以后再说。你放心,我不是奸细,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同志。”
“你来找我……”
“奸细是渔夫。”
华科志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我说,奸细是渔夫——周青山!”
江如梦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有证据吗?”华科志问道。
“没有。不过,有人告诉我,你不是一个糊涂蛋,具备分辨是非的能力。至于说证据,你们可以去查……”
江如梦把诸多疑点讲述了一遍。
华科志沉思了半晌,慢慢坐回到太师椅上,说道:“你说的这些,无凭无据……”
江如梦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针对陈炳笙的锄奸行动,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你问这个干啥?”
“事关重大。请你如实回答。”
“……不是。”
“那也就是说,完全是一时兴起?”
“算是吧。周青山说,机会难得。当时,城壕附近路灯坏了,确实很适合动手。”
“船工同志,你上当了。”
“………”
“城壕属于华界管辖,以特务处的手段,人为让路灯出现故障,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
“按照你这么说,国党特务故意让我们杀死陈炳笙?”
“没错。”
“他们为啥这么做?”
“我住在外咸瓜街光华里,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周青山能找到,或许早就盯上我了。陈炳笙人生地不熟,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呢?”
“你是说,是周青山……”
“让陈炳笙合理的出现,给你们创造除掉他的机会。目的有两个,一是杀人灭口,二是证明我说谎!”
华科志沉吟不语。
江如梦说的合情合理,令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件事。
江如梦继续说道:“周青山不是神仙,没可能事事都做的天衣无缝。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找不到突破口,可以从其他事情上入手。调查只要严谨细致,狐狸尾巴肯定藏不住。”
华科志略一思索,说道:“你提供的情况,我会如实向上级汇报……”
“这件事一定要秘密进行,千万不能让周青山听到风声。还有,最近你也要小心,你的身份肯定早就暴露了。”江如梦提醒着说道。
两次话说一半被打断,华科志多少有些不满,板着脸说道:“我和上面有单独的联系渠道,不会让嫌疑人得到消息。身份暴露了也不怕,他们找不到我的藏身处。”
江如梦嫣然一笑:“那我为什么找到了呢?”
华科志顿时语塞。
他心里暗下决定,以后尽量减少到安徽会馆的次数,起码不能总是在固定时间过来。
对于一名行动人员来说,身份暴露了问题也不大。
偌大的上海,只要更换住处就可以了。
情报人员四处收集情报,免不了在公开场所露面,一旦身份暴露,只能调去其他城市工作。
“船工同志,谢谢你的信任!”
江如梦收起脸上的笑意,站起身双脚一并,很正式的敬了一个军礼。
华科志淡淡的说道:“别高兴的太早,事情还没有定论之前,你和周青山都有嫌疑。”
“我今天来,除了揭发奸细周青山,还有另一件事……”
“啥事?”
“如果最后能证明,我是被冤枉的。我希望、希望组织上同意,允许我脱离共党……”
“你要退.党?”
“是的。”
“为啥?”
“我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不想每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你是党元吗?”
“是。”
“入党宣誓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
“我读书少,别跟我整文词儿!”
江如梦说道:“我那时候想的和现在想的不一样了,希望组织上能理解。我保证,对党的机密,绝对做到守口如瓶……哦,就是半句也不说出去的意思。我没出卖同志,应该值得信任吧?”
华科志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这是墙头草随风倒,眼见我党形势不利,马上就来一个此一时彼一时!”
在这种情况下,江如梦说什么都是徒劳。
干脆来了一个默认。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退.党申请,十有八九不会得到批准。
之所以当面提出来,是因为不想让组织上误解。
她也早就打算好了,等奸细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后,自己先消失一段时间。
在规定的期限内,既不参加党的组织活动,也不接受党分派的任务,可以视为主动脱.党。
任何党派都有类似规定。
徐思齐被认定为脱.党,就是适用于此项章程。
大上海的繁花似锦,让江如梦沉迷其中,乱了方寸。
不知不觉中,信仰在她的心里,就成了一种偏执而又可笑的东西。
第239章 证据
一周后。
闸北宋公园。
这里本是墓园,白天也很少有人来。
一块大理石墓碑上刻着一行字:李德生之墓。
华科志点燃三支香烟,小心翼翼插在香炉里,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摆在墓碑前,然后立正站好,恭恭敬敬三鞠躬。
“老方,我来看你了。这么久了,第一次来看你,很对不住。我是一个粗人,没文化,性子急,这么多年来了,幸亏有你帮衬,工作上才没出大的状况。咱哥俩出生入死,既是同志也是兄弟。你牺牲了,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哭了一场,唉,说着说着鼻子发酸,有外人在呢,不说了。我今天来,特意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藏在内部的奸细,终于现形了!”
华科志拧开酒瓶瓶盖,仰起脖子咕咚咚喝了一大口,剩余的酒统统倒在墓碑前,说道:“老规矩啊,我干了,你随意。不对不对,今天有正事,不敢喝多。我随意,你干了吧!”
王贵勇匆匆走过来,说道:“他来了。”
“就他一个人?”华科志问道。
“我们从英百事务所跟过来……”
“汇报情况别说废话,说重点!”
“就他一个人。”
“通知大家各就各位。”
“是。”
王贵勇退了下去。
大约两分钟后,周青山出现在甬路尽头。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捧白菊花。
来到近前,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把白菊花轻轻放在墓碑前,说道:“接头地点在墓园,我只好买了一束花。要不然,空着手进墓园,要是让特务盯上了,肯定会引起怀疑。”
华科志说道:“你做事一向很谨慎。”
“群狼环伺,如履薄冰。不谨慎怎么能行呢……李德生是谁?随便找到一个墓碑?”周青山随口问了一句。
“李德生就是方永岩。”华科志回答道。
“这么说,李德生是方同志的真名?”
“不。方永岩是真名,李德生是化名。”
周青山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用化名立墓碑,是为了迷惑敌人。”
华科志掏出香烟点燃一支,狠狠抽了两口,说道:“老方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跟我说,地下组织内部藏有国党奸细。为了把奸细找出来,他离开上海很长一段时间,只可惜,唉……”
周青山神情肃穆,面向墓碑毕恭毕敬三鞠躬,沉声说道:“方同志,请放心。你的未竟之志,我们一定替你完成!凡是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仁人志士,党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
华科志看了他一会,忽然开口说道:“老周,你的真名叫啥?”
周青山愣了一瞬,随即说道:“周青山就是我的真名。用化名的弊端太多,一旦遭到怀疑,经不起调查。”
华科志问道:“如果周青山是真名,那周洪刚是谁?”
“什么周洪刚?”周青山强作镇定。
“两年前,你前往瑞金参加党.员讲习班,返回途中在金华遇到盘查,由于同行的同志不慎暴露身份,所有人都被带回当地警察局。当时,你身上藏有一份绝密文件。搜身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令人奇怪的是,你却毫发无损的从警察局离开,请你告诉我,这是为啥?”
“我用钱贿赂了警察……”
“前些天,金华地下组织历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当时抓你的警察,那个人姓王,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他已经不是警察了,被秘密调去了保安团,成了一名少尉排长。从警察系统跨部门调去军队,不得不承认,在国党正府内部,特务处果然神通广大!”
“科志同志,你到底说些什么?”
“把王少尉调走,自然是不想让人找到他。当然,如果你没露出马脚,我们永远不会查证这件事。据王少尉回忆,当时你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和名字,要求警察打电话核实身份。时间太久了,王少尉记性不好,电话号码早就忘脖后了,名字倒是能记住,你写的是周洪刚三个字!哦,忘了说,金华地下组织破费了一大笔钱,要不然,王少尉也不肯说出实情。”
周青山勉强笑了笑,说道:“故事有点离谱啊,假如真有这件事,我为啥不自己去打电话?”
华科志冷笑道:“你也想啊,可人家警察不让你打电话。如果从你身上搜出文件,你的共党身份暴露了,就等于失去了潜伏的价值。所以,无论如何,你也要顺利脱身。那个电话,应该是打给你的上级吧?”
周青山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有人栽赃嫁祸,试图挑拨离间上海地下组织!科志同志,你可不能上当啊!”
华科志不置可否,继续说道:“电话号码查不到,只能查周洪刚这个名字。周洪刚,男,36岁,浙江江山人,加入特务处不久,神秘失踪。所以,我们由此得出了结论,你就是周洪刚!”
周青山叹了一口气:“我真的真的很痛心!你们宁可相信一个国党正府警察,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同志!荒唐啊,简直是太荒唐了!科志同志,我想知道,你这次约我来,就是为了核实这件事吗?”
“没错。关于江如梦的情况,只是一个幌子。”
“是你个人在查我,还是组织上的决定?”
“动用这么多人力物力,怎么可能是我个人查你呢?我没那个权力。”
“这件事,我会亲自向上面解释……”
“不必了!”
周青山脸色阴晴不定,缓缓说道:“我有申述的权利!”
华科志从兜里摸出一张两寸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眉眼间活脱脱就是年轻版的周青山。
“为了证明你就是周洪刚,我们也做了很多工作。这是从江山启明中学学生档案中,找到的周洪刚照片。”
周青山瞥了一眼,立刻说道:“世界之大,长得像的人多如牛毛,怎么就能断定这个少年是我?”
华科志冷笑道:“周洪刚,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么多人证物证摆在面前,你还敢狡辩!实话告诉你,如果不老实交待,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第240章 查案
周青山沉默了好一会,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周洪刚。”
“你这个叛徒!”
华科志怒目圆睁,恨不得立刻开枪毙了周洪刚。
“你错了,我不是叛徒。”
“…………”
“我本就是国民正府的特工。”
“对我来说,都一样!”
“湘江一战,国军大获全胜,《中央日报》上说,到处都是洪军的尸体,用血流成河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你们的残兵败将正在向夹金山逃窜。科志兄弟,咱俩相处时间也不短了,我觉得你为人不错,只是一时糊涂误入歧途,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华科志怒极反笑:“死到临头,还敢在这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你!”
周洪刚正色说道:“我没有胡说八道,现实就是如此。看一看你身处的上海,在国民正府的领导下,百业兴旺,人民安居乐业。反观共党所谓的苏区,我就举一个小例子,偌大的瑞金,连一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这说明什么?匪就是匪,除了强取豪夺,煽动老百姓闹事,根本不懂如何治理国家,为了这样的党卖命,你不觉得是在助纣为虐吗?”
华科志说道:“照你这么说,为独裁正府卖命就对了?苏区虽然穷了一点,但是人民的精神面貌积极向上……”
周洪刚冷笑道:“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精神面貌?共党照搬苏联模式,饿着肚子也要唱赞歌,请问,这和封建王朝有何不同?”
华科志厉声说道:“周洪刚,我警告你,拖延时间没用,没人会来救你!我问你,麦琪里14号被巡捕房查封,是你从中捣鬼,对吧?另外,方永岩遇害,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正常情况下,只要确定周青山是奸细,直接就可以开枪将其击毙,完全没必要多费口舌。
方永岩的死,始终是一个谜,华科志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况且,眼前的形势,周洪刚插翅难飞。
周洪刚忽然笑了笑,说道:“你以为,我真的是一个人来的吗?”
华科志警惕的看了看四周。
趁着对方稍微一分神,周洪刚将手里的公事包扔了过去,三步并做两步,朝附近的林子里跑去。
他对宋公园很熟悉,只要进了林子,就有机会逃出去。
人影一闪,王贵勇横身拦住了去路。
他手上举着一支勃朗宁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周洪刚,喝道:“站住!”
周洪刚知道,面前这个略显紧张的青年,是华科志发展的新人。
生死关头,与其任人宰割,还不如索性赌一次!
他大吼了一声,合身朝王贵勇扑了过去。
“砰!”
王贵勇扣动了扳机。
子弹准确无误命中目标。
周洪刚身子晃了两晃,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血洞,仰面朝天摔倒在草坪上。
王贵勇呆立原地,手上还举着冒着青烟的手枪。
他第一次开枪杀人。
心理上还需要时间适应。
华科志飞跑过来,赞道:“贵勇,干的不错!”
周洪刚气若游丝,眼神渐渐涣散。
他只剩最后一口气。
“砰!”
华科志又补了一枪。
“撤!”
“从东门走!”
“贵勇,还傻站着干啥?警察马上就来了,走啊!”
“把枪收起来,保险关了!”
守在各处的行动人员,在华科志的指挥下,朝宋公园东门走去。
事实上,周洪刚的结局已然注定。
这次行动布置周密,他根本没机会逃走。
……
宋公园隶属于华界。
案子理所当然的由闸北警察局接手。
想要进一步展开深入调查,只能通过英租界巡捕房配合。
第二天上午,徐思齐奉命带队来到英百事务所。
涉及凶杀大案,便衣巡捕加上制服巡捕,来了差不多二十多人。
此刻,接待室内。
余晓曼坐在沙发上,不时的擦拭眼角的泪痕。
徐思齐说道:“周太太,最近一段时间,周青山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余晓曼摇了摇头。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宋公园?”
“不知道。”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你没问过他吗?”
“问了。他只说去见一个客户。”
“客户叫什么名字?”
“他没说,我也就没问。”
“为了尽快破案,周先生的一些私人物品,我们要带回去。”
“没问题。”
“你们住在事务所吗?”
“是的。”
“方便我看一下卧室吗?”
“当然。请跟我来。”
卧室紧邻换衣间。
墙上挂着一幅精致的相框,余晓曼和周洪刚手挽手,面带微笑的依偎在一处,看上去十分的幸福甜蜜。
余晓曼呆呆的看了一会,双手忽然捂住了脸,哭的泣不成声。
“周太太,节哀。”
徐思齐出言安慰着说道。
卧室不算大,大概有二十平方米左右。
屋内设施也很简单。
衣柜、书桌、茶几,沙发,梳妆台。
对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来说,这些物件都很寻常。
角落里矗立着一个酒柜,透过门玻璃能够看到,酒柜内除了五六瓶洋酒,还有两瓶竹叶青酒。
见徐思齐注意到了酒柜,余晓曼哽咽着说道:“他经常失眠,又不喜欢服用药物,临睡前都会喝上一杯,主要是助睡眠……”
待了两个多小时,徐思齐带人离开。
眼见来了这么多巡捕,附近的街坊邻居都出来看热闹。
一楼恒记当铺小伙计也揣着手站在门口。
徐思齐停下了脚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顺喜。”
“认识周青山吗?”
“瞧您说的,楼上楼下住着,哪能不认识呢。”
顺喜说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徐思齐说道:“周青山为人怎么样?我的意思是说,他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包括和余晓曼之间的对话,其实都是巡捕办案过程中的例行询问。
对于周青山的死因,徐思齐心里一清二楚。
“周先生可是一个大好人,平时遇到逃荒要饭的,都会多给几个铜板,上次河南水灾,周先生捐了五百块,乖乖,那可是现大洋,一般人可舍不得……要说得罪啥人,还真没听说过。”
徐思齐转身刚要走,想了想又问道:“你是北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