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杀人者死
段初没搭珠子的话茬,而是反问:“你真能看出袁老余真身?”
珠子沉默片刻,答道:“我又不是阴阳眼,怎么能看见他的真身,我是根据他跪着的姿势,还有前后发生的事情推断出来的。”
段初笑笑,把之前在厢房里拿出来的小布包,又塞回怀里。
因为这东西,他暂时用不上了。
哪怕珠子否认,他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段初判断珠子确实眼有神异,能看到袁老余的真身,因为现在她一点也没有担心,段初出刀去砍袁老余,掉的会是她的小脑壳。
这就足以证明,珠子有十足的把握,断定袁老余是一个老鳖精。
“你就是阴阳眼,我也不惊讶,我又没忘自己怎么碰到你的。”
段初说完轻轻拍拍珠子的肩膀。
珠子身上有太多的疑问,不过她不说,段初也不想去逼问答案。
珠子本来还有点紧张,但是当段初拍她肩膀,她就知道,段初对这件事不会再追问了,这样她就放松多了,直勾勾盯着金锭子。
段初看她很眼馋那十两黄金,不禁在心里自嘲:没想到刚刚跟自己两三天,她就被穷怕了。
那边黄有年的两个贴身护卫,毕恭毕敬头前带路,请过来一个道士。
道士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
虽然年纪没有黄有年想象中那么大,但是衣袂飘飘的样子,眯缝小眼炯炯有神,眉毛挂着雪白冰霜,倒也显得有几分仙风道骨。
道士腰上还系着一个,绣着斩仙剑和八卦图的百宝囊。
这个百宝囊表面丝滑,用料堪称上乘,做工尤其精妙,明显是出自裁缝名家之手,而且也不知道传了几辈人,古香古色又古朴。
反正一看就不是凡品!
段初又看看道士的道袍道冠,虽然没有看出门道,也感觉很上档次。
珠子看到这个道士之后,突然变得非常紧张。
她用手指戳了戳段初,小声说:“看看人家身上穿的羽衣仙鹤氅,头顶戴的五岳灵图冠!”
“他的穿戴跟我有什么关系?”
“表哥,你是真憨还是假傻,这道士的衣冠,都能证明他虽然年龄不大,但在道门中身份很高,黄大人估计会让他杀袁老余。”
珠子说到这里又指了指那十两黄金。
段初看看自己的黑衣,肘部还打着补丁,对比一下道士的穿着,也感觉自己形象很是寒酸。
“到嘴的鸭子就要飞了!怎么办!”珠子急得直跺脚。
“表妹,金子暂且不提,但是袁老余这颗大好人头,我一定斩下!”
段初说完又示意珠子不要跺脚弄出动静,先静观其变。
珠子这才稍稍放心。
黄有年是经过场面的人,看清了道士的打扮,登时离座起身打招呼。
“不知仙驾鹤临,有失远迎,还请道长恕罪!”
黄有年说话很得体,寒暄之后才问:“请教道长怎么称呼?在昆仑山哪座道仙观入道修行?”
道士抽出背后拂尘一甩,又打了个作揖回礼。
“黄大人客气了,贫道道号金鎏子,虽然来自昆仑,但是云游四方,并没有固定修行处。”
听了道士的回答,珠子松了一口气。
“表哥,他穿鹤氅戴五岳冠,这都是道门有身份道长的打扮,结果却说没有固定修行的道观,呵呵,他很有可能是一个骗子。”
黄有年心里,此刻和珠子想的一样。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道士跟和尚一样,怎么也要有个出处。
这个道士说自己是昆仑山来的,却报不出道观,其中大多有诈。
不过要想鉴定他是否骗子也好办,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于是黄有年先对金鎏子一躬身,又指了指死囚袁老余。
“想必道长神机妙算,对此间事了若指掌,早知道袁老余作恶多端,现在就请道长替天行道,斩杀这个害了多条人命的妖邪。”
金鎏子微微一笑,扭头看了看黑布上的黄金。
黄有年忙道:“道长,赏金在此,无论儒释道哪一家,谁斩了袁老余就归谁,决不食言!”
金鎏子听后,摇了摇头。
“贫道不怕大人赖账,只是要诛杀此贼,必须动用法宝,而贫道的法宝,动用一次就要收相应香火钱,十两黄金,是不够的。”
“道长是远道而来,赏金可以酌情添加,不知道长要多少香火钱?”
金鎏子对黄有年笑笑,一字一顿地说:“千两黄金!”
听到这个数目,黄有年就算是经过大风大浪,也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千两黄金就是万两白银!
这么一大笔钱,要是从官府的公帑里面出,皇帝断然不会饶了自己。
毕竟为了斩杀一个死囚,就花费一万两纹银,这个先例一开,其他州府都这么报销怎么办!
京城那帮御史言官,也会骂死自己!
假如自己私人出这笔钱,那么在场有这么多人,这事肯定也瞒不住。
锦衣卫一上报,皇帝更饶不了自己。
自己一年俸禄折合银子,也就二百两左右,一下拿出一万两,这不是明着告诉皇帝,自己在任这些年,干了不少中饱私囊的事。
无论是官府拿钱还是私人出资,后果都十分严重。
到时就是宫里那个靠山出面,也保不住自己。
但是年前不斩袁老余,自己也不好收场。
本来就要告老还乡了,结果摊上这么一件糟心事!
黄有年一时进退两难。
看黄有年犹豫不决,金鎏子抬起手指了指袁老余。
“这个妖孽,修行千年,已经沾染十一条人命,要是让他凑齐十二条人命,他就能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到时想要杀他就难了。”
金鎏子说到这里又强调:“换句话说,想杀他,只剩下一次机会!”
袁老余闻言,抬起头看看金鎏子,冷哼一声。
“你这妖孽,还敢不服,那道爷就让你看看,来自昆仑虚的法宝!”
金鎏子说完解下百宝囊,小心翼翼从百宝囊里拿出来一个红漆葫芦。
一个一尺高的红漆葫芦。
本来脸上不带惧色的袁老余,一看到这个红漆葫芦,顿时面如土色。
“道长饶命,道长饶命!”
袁老余说话间已经转向金鎏子,磕头如捣蒜。
很明显,袁老余遇到克星了。
金鎏子哈哈一笑,又对黄有年说:“不是贫道贪财,而是这个法宝,露一次面就值这个价,香火钱少了,下次法宝就不灵了。”
黄有年心说,也罢,一切祸事都是因袁老余而起,就算被皇帝处罚,也要先杀他解恨再说!
就在黄有年打算答应金鎏子的时候,段初突然站了出来。
“杀人者死!在下自信可以斩杀袁老余!”
金鎏子闻声打量一下段初,轻蔑地冷哼一声。
017 突发一刀
本来金鎏子入场,没把黄有年之外的任何人放在眼里。
看到段初肘部补丁,他就坚信段初杀不了袁老余。
一般的刽子手,虽然找媳妇有难度,但是并不会缺钱。
刽子手的收入五花八门,从补丁上看段初还没有摸到门道。
“你连杀人门道都没摸清,距离斩杀这个妖邪,还差十万八千里。”
金鎏子又对黄有年说道:
“黄大人,机会只有一次,假如他失败了,我不会上去再补一刀。”
黄有年也有点犹豫。
看袁老余磕头求饶,他就相信金鎏子说的不假,机会只有一次。
就在这个时候,珠子突然掀开了蒙住酒葫芦的布。
“黄大人,请看!道士有法宝,我们也有法宝!”
珠子为了赏金也是拼了,硬着头皮拿酒葫芦冒充法宝。
黄有年仔细看看,珠子捧着的葫芦和金鎏子的葫芦,全是红漆的,就连尺寸大小颜色深浅,包括开口塞子的式样,都相差无几。
看到这个酒葫芦,金鎏子也愣了。
“你怎么会有昆仑虚的法宝?师父当初传宝时跟我说了,此宝天上地下仅存一件,不可能还有……不对!你这个肯定是赝品!”
此刻金鎏子满脸惊讶,激动之间连眉毛上的冰霜都抖掉了。
之前的仙风道骨荡然无存。
“要么是你师父孤陋寡闻,要么是你师父骗了你!”珠子立刻反击。
“不可能!”金鎏子嘴上说得硬气,腿脚却有点站不稳了。
黄有年看看六神无主的金鎏子,再看看白雪之中一身黑衣不动如松,只有头上扎头发的飘带在风中飞舞的段初,已经有了主意。
“给道长看座!”黄有年说。
马上有小吏让出椅子,放到金鎏子身后。
金鎏子身子一歪颓废坐下。
珠子信口开河,他却有点当真了,脑子里只顾着想自己师父,到底是真的不知道法宝还有第二件,还是瞒着自己收了其他传人。
金鎏子陷入了沉思。
黄有年又看看段初,道:“段班主,你真有信心斩杀袁老余?”
“黄大人,文大人派我来,不是为了让我替他给你带个好,而是让我帮你解决难题,斩不了袁老余,我甘愿自斩人头以谢罪!”
段初说到这里,突然伸手从背后抽出鬼头刀,刷地砍向了自己脑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轮雪亮刀光,如圆盘满月。
刀锋擦着脑袋掠过,段初头顶那根飞舞的飘带,贴着头发被斩断了。
断了的飘带飞在风中,风中却看不到半根头发丝。
段初这一刀速度劲道拿捏得很好,包括风力风向也被他提前算好了。
那些被黄有年找来的高人,还是有几个识货的,看到段初这一刀,有几个人同时起身鼓掌。
不识货的人,看到别人鼓掌连忙也跟着鼓掌。
最后一个鼓掌的,唯恐别人说他看不出这一刀的精妙,所以他不但起身使劲鼓掌,还伸长了脖子,扯着嗓门大喊一声:“好!”
就连黄有年两个贴身护卫,也齐声称赞:“好刀法!”
黄有年这才发现,刚才犯了以年龄论英雄的错误。
嘴上没毛,可能办事不牢,但是砍人,未必不行!
“段班主,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先跟你认个错!”黄有年一躬到底。
为了表示对段初的敬意,黄有年都没有自称本府。
“黄大人,不必客气。”段初收回鬼头刀说。
就在这时,金鎏子霍然起身站了起来,他已经有了判断,假如段初的葫芦真是法宝,法宝一出人头落地,根本不需要弄枪舞刀。
师父没有骗我,法宝只有一件,我手里的就是!
想通了这一点的金鎏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
他坚信段初不会成功,同时也没有出手的打算,就想着怎么看笑话。
他要看段初的笑话,更要看黄有年悔之晚矣的苦相!
于是金鎏子收好葫芦,又坐到椅子上冷眼旁观。
“段班主,咱们是否要等午时三刻再行刑?”黄有年问道。
有个说法,午时三刻的阳气最盛,所以开刀问斩都是设定在这个时间,这样死囚的阴魂被刚烈的阳光冲散,死后连鬼都做不得。
反正无论说法是否准确,一般行刑的程序都是这么操作。
珠子看金鎏子在旁边虎视眈眈,唯恐他突然又过来抢生意,没等段初回复,她就抢着答道:
“黄大人,段班主行刑,随时都可以!”
珠子认为段初会照她说的,先揪住袁老余鼻子再砍头,那样就是万无一失,所以很有信心。
这时她手捧红葫芦,加上黑脸和黑手,看上去高深莫测。
黄有年没敢去招惹她,而是看了看段初。
“确实不必等午时三刻那阳气冲散阴魂的节点,身为一个刽子手,既然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成鬼之后,也不敢回来报仇。”
段初说完,对袁老余冷笑一声。
语气非常之冰冷,袁老余听了,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些请来的高人,听了段初的话,一个个竖起了大拇指:“霸气!”
“大言不惭,看你如何收场!”金鎏子忍不住吼一句。
段初没理金鎏子,而是对黄有年说:“黄大人,我有两个条件,一个是今天不适合公开行刑,闲杂人等,还请大人代为安排。”
黄有年现在抱着用人不疑的态度,对段初是言听计从。
“这里地势空旷,阳光也不温暖,风大雪寒,还请各位去县衙稍坐,取暖之后再用午餐。”
黄有年发话了谁敢不听,不听外围的兵丁就冲进来了。
于是除了黄有年以及他两个贴身护卫,还有段初和珠子,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包括金鎏子。
在一队兵丁的引导下,他们很快走出了校兵场的大门。
“第二,我还需要一个助手,就是朝阳刚出时挥刀斩袁老余的人。”
黄有年挥挥手,一个护卫亲自去大牢,提钱以宁去了。
这边段初摸了摸袁老余后颈。
“袁老余,要不要给你,准备断头饭和上路酒?”
袁老余看克星金鎏子不在,又硬气了。
他把脖子一梗,说道:“断头饭和上路酒,老子前前后后吃了快十顿,不要墨迹,老子伸长脖子,就等你助手到了挨你一刀!”
袁老余看样子比段初还急。
现在连黄有年也感觉,这死囚就像盼着抓紧再挨一刀,然后好凑齐十二条人命去飞身渡劫。
一阵手铐脚镣声响起,钱以宁到了!
袁老余歪头去看钱以宁,谁也没想到,就在他去看钱以宁时,段初突然毫无征兆的出手了。
段初并没有先扯住鼻子再去砍头,而是直接一刀斜削袁老余后颈。
“我命休矣!”珠子一声惨叫。
018 刀落痕消
珠子本以为拿到十两黄金,毫无风险如探囊取物,等钱以宁到场解下镣铐,在段初的安排下,钱以宁抠住袁老余的鼻孔使劲扯。
这样袁老余缩不回脖子,段初就能砍下他的王八头。
谁知段初没听她的,突然出刀,直接提前动手了。
鬼头刀异常锋利,段初的手法,也快得出奇。
一道闪电般的弧线,一眨眼划过了袁老余的脖子。
就在这电石火花间,珠子的大脑,不知道转了好多圈。
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
就连万年不死的玉骷髅,没有脑袋也不能在世间行走。
“我竟然看错了这个家伙,原来他一直是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暗里早就怀疑我了,这次就是他除掉我,千载难逢的良机!”
袁老余就像马车里的钱主簿一样,刀锋一过,脖子上出现一圈红线。
黄有年和两个护卫,六只眼睛死死盯着袁老余的脖子。
而钱以宁的目光,却落到地上还没收走的钱主簿的人头上。
珠子心说等到脖腔涌血,被顶起来的人头,就要变成自己的了。
那时自己身首异处,袁老余长出一颗脑袋,段初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珠子想到这里扔掉酒葫芦,对段初破口大骂:“你这个杀千刀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虽然珠子身子柔弱,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但是她这最后的呐喊,入耳却是十分清脆。
……
之前段初捏袁老余脖子时,使劲用自己指甲,在袁老余的脖子上印下了一道痕迹,袁老余挨打多了也不怕疼,根本没在意这个。
他不知道,那一道痕迹,就是段初留下来的记号。
无论袁老余是不是上岸老鳖成精,反正现在他是人形,只要是人形,脊椎骨的构造就一样。
段初受到的家训是,砍头要从脖后第二和第三颈椎间的骨缝下刀,他的记号就留在这位置。
没有把握,他也不会贸然出手。
所以他挑了一个绝佳的时机,在袁老余把注意力,都放在钱以宁身上时,突然对着那道痕迹下刀了,刀过痕迹消,砍头成功了。
而且鬼头刀经过谢羽文,那个杀人魔的鲜血洗礼,这次砍头之后,刀刃上没留下一丝血迹。
段初本来站在原地,等着袁老余人头落地。
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酒味。
扭头一看,原来珠子扔掉了他的酒葫芦,正对他破口大骂,而落地的酒葫芦摔掉了塞子,二十文一斤的烧刀子,汩汩流了出来。
段初当时就急了。
他收刀跑过去捡起酒葫芦,先喝了两口又堵上塞子,接着训斥珠子。
“酒者,乃水谷之精,熟谷之液也……”这句话是酒铺老板常说的,段初说到半截忘记了后面的说词,掐着鼻梁也没有想起来。
“这样浪费酒,是要遭雷劈的!”段初结巴之后又说。
珠子发狠,不顾另外有人在场,扑上去就对段初拳打脚踢。
刚才持刀傲立的段初,现在被珠子追得围着校兵场,抱头鼠窜。
看到这场闹剧,黄有年心道不妙!
竟然被两个年轻人骗了!这个葫芦虽然和金鎏子的葫芦一样,谁知只是个酒葫芦,而且里面的酒味,一闻就知道是次等的劣酒!
“苦也!”黄有年拍着大腿喊道。
就在这时,袁老余脖腔里的血柱,终于喷涌而出。
人头冲起来又落到地上。
珠子摸摸自己脑袋,竟然还在自己的脖子上。
再看看地上的脑袋,赫然就是袁老余斗大的光头。
劫后余生的感觉涌上心头,珠子不禁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强忍不哭。
黄有年看到人头,又使劲拍一下大腿,道:“妙也!”
之前砍掉的脑袋,落地之后都不是袁老余的,而这次落地的,就是袁老余的人头无误,等了一会,袁老余也没有能再长出人头。
砍不死的袁老余,终于还是被刀砍死了!
“挂起来,快拿到街口高高挂起来!”黄有年激动地对护卫喊。
一个护卫连忙提起袁老余的人头,向校兵场门外跑去。
因为一个不死的死囚,钟吾县早已人心惶惶,只有袁老余被砍下来的人头,才能安抚民心。
其他人也没去县衙,都在校兵场门口等着看结果。
站在人墙后面的金鎏子,看到袁老余的人头后,咬了咬牙。
“段初,你好本事!贫道心服口服!”金鎏子说完,拂尘使劲一甩。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金鎏子已经走远了。
“挡人财路,如劫人父母,段班主这次和这个道士,结下梁子了!”
“一个穿道袍的骗子而已,段班主刀法无双,还能怕他不成!”
“不一定,那个道士虽然脚步轻浮下盘不稳,或许不是练家子,但是那个葫芦很神秘,我断定葫芦内有玄机,绝对不能小看。”
这些请来的高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时议论纷纷。
殊不知金鎏子离开众人视线之后,哪有什么脚步轻浮下盘不稳!
他足踏云履鞋,踩在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
“我有十足把握才动手的,你别气了……”段初正在安慰珠子。
黄有年走过去,对段初深深一拜。
“段班主,实不相瞒,这次你真的是救我于水火之中,感激不尽!”
段初对黄有年说:“黄大人,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杀人者死,砍头行刑本来就是我的职责,既然事情告一段落,我也该走了。”
段初说完,拉着珠子就要走。
黄有年连忙拦住了他,又用黑布包起那两锭千足金。
“段班主,你别急着走,先把悬赏的十两黄金装起来,等会到了县衙,我另外还有谢礼!”
“黄大人,我这次来是受彭州府文大人的派遣,无论是淮安府的官银,还是你私人的礼金,没有文大人的命令,我都不能收。”
听段初这么说,珠子也不闹了,使劲掐段初,段初却不为所动。
“杀人不沾血,事了拂衣去,段班主行事洒脱,果然英雄也!”
黄有年说完叫来一个护卫,让他亲自驾车送段初回彭州府。
段初临行之前,走到钱以宁身边,问道:“多大了?”
钱以宁抬起头,眼神冷漠,不过还是回答了:“十四岁。”
“小小年纪,早上那一刀却血线平整,真是好苗子!我叫段初,想学刀法,记得来找我。”
段初说完就跳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催马,马车扬长而去。
黄有年身边还有一个护卫,他捡起钱主簿的人头,用布包好放到一边,然后挥手叫来几个兵丁,就要收走地上袁老余的无头尸。
黄有年制止了他。
“不急!尸无头很快就会现出原形,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精怪!”
019 锦衣亲卫
黄有年说完,让人去温一壶酒,扶正官帽又坐回椅上,两眼紧紧盯着地上袁老余的无头尸。
这时那个护卫,又让兵丁把钱以宁押回大牢,黄有年摆了摆手。
“说他存心杀人,找不到半点证据,还是不要徒增冤案,放人吧!”
他一发话,护卫也没有多问,让兵丁打开了钱以宁的手镣脚铐。
钱以宁对黄有年淡淡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有年看看钱以宁的背影。
“他走时竟然都没看一眼,地上的无头尸是否显形,这就说明,他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关他的时候没求饶,放他时也没多大惊喜,如此宠辱不惊,假以时日,此子必成大器!”
其实黄有年能放人,主要是因为,段初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段初这次救了他,他释放段初看中的好苗子,不过是举手之劳。
黄有年也是知恩图报的人。
……
校兵场北面一棵大树上,一高一低站着两个披着大氅的人。
站在高处那人,当段初乘坐的马车,驶出校兵场大门时,点头说道:“出手如电,手起刀落,兵不血刃,衣不留痕,好刀法!”
一阵大风来,吹起他的大氅,露出里面黄底描红的飞鱼服。
这人面如冠玉,贵气横生,发音沉稳,底蕴十足。
锦衣卫下辖南北两个镇抚司,他就是南镇抚司镇抚使陆冰。
站在低处那人,是陆冰的爱将,回道:“砍头行刑,只能杀五花大绑无力反抗之人,又不是刀剑互搏生死相斗,算不了什么!”
陆冰笑笑,说道:“青纯,技不如人,承认了也不丢脸。”
“他的刀确实快,步战我或许不是他对手,但是假如双方跨战马持长戈,我保证一个照面,将他刺于马下!”沈青纯仍然不服。
陆冰对沈青纯比较包容,所以他没有再计较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锦衣卫,已经跪到了树下。
“高升按照吩咐,去追那个金鎏子,结果他使出妖法,半途没了脚印,突然间踪迹全无,高升只好无功而返,还请大人治罪!”
陆冰带着沈青纯跳下大树,先把一把刀交给了沈青纯。
“青纯,你带着文朝天献上来的天罡九环刀,去西岭走一趟。”
沈青纯拱手领命转身离开。
西岭,就是那个“窗含西岭千秋雪”的西岭,是川地一处经年不化的雪山,陆冰不是让沈青纯去游玩,而是让他去寻找雪娃娃。
这也是文朝天得到密旨,必须把谢羽文的九环刀,交给上面的原因。
沈青纯一走,陆冰这才抬抬手。
“步百户,起来吧,别动不动提妖法,那个道士会轻功而已,就算这世间妖法再多,咱们替天子办事,自带龙气,何惧之有!”
步高升这才站起来,连声称是。
“先去校兵场内收尸吧,别让黄有年看到无头尸的变化,他不配。”
步高升走后,陆冰心说段初是个人才,找机会试试他,合适的话,可以破格收他入锦衣卫。
……
校兵场里,在黄有年等人的注视下,袁老余的无头尸终于有了变化。
先是四肢慢慢收缩,与此同时,后背也微微隆起。
“害了这么多人命,等你这妖孽现出原形,我一定把你挫骨扬灰!”
想起自己坐在风口浪尖的狼狈,黄有年咬牙切齿。
他话音刚落,一块四方大红布,已经盖到了袁老余的无头尸上。
抬头一看,三个锦衣卫,呈品字形围住了无头尸。
“原来是步将军来了,冬日寒冷,先喝一杯温酒暖暖身子吧。”
黄有年说完,把下属给自己温的酒,倒了三小杯。
按照级别,步高升只是正六品的百户,黄有年是正四品知府。
当然,黄有年对下官能礼遇有加,也是有原因的。
当今皇帝为防宦官专权,一直压制太监,动辄就打板子。
不过对锦衣卫,皇帝却是宠爱有加,锦衣卫就是他的心腹。
哪怕京城那帮大员,轻易都不敢得罪这些皇家亲卫,何况他黄有年只是区区一个地方知府。
步高升笑笑,说道:“黄大人辛苦,要务在身,就不喝酒了。”
步高升的两个手下,已经用红布裹紧了无头尸,一前一后抬着就走。
步高升对黄有年挥挥手算是作别,黄有年哪里敢多问一个字。
好在袁老余是孤家寡人,也不会有家属追问尸首。
等步高升走远,黄有年心说,反正这边还高悬着袁老余的人头,等到人头现出原形,我还愁不知道袁老余,到底是个什么精怪!
不过他这个按不下去的好奇心,并没有得到满足。
袁老余那颗光头,一直从年前挂到年后,一个多月也没有变出原形。
最后黄有年只能下令,把人头烧成灰烬埋入泥土。
……
陆冰安排沈青纯去西岭时,段初的马车,正经过钟吾县一处估衣铺。
所谓估衣铺就是专门售卖,别人破旧二手衣服的地方。
段初让护卫停车,下车独自走进估衣铺,很快提着一个包袱出来了。
再次上车之后,马车一路没停,直接奔着彭州府而来。
珠子没拿到那十两黄金,想想段初身上没多少钱,家里除了那五十个包子是肉馅的,再也没有其他荤腥,气得一路没搭理段初。
段初也没管她,只顾睡觉,到了彭州府十字街,赶车的护卫停了车。
“段班主,先去府衙复命,还是先去家中歇息?”
“就在这停吧,我送妹子回家,抱歉家里穷,也没有酒菜款待你。”
护卫笑笑,说哪里哪里。
等段初和珠子下车,护卫按照黄有年的吩咐,赶着车直奔彭州府衙。
文朝天接见了他,听他讲了经过,微微颔首。
护卫又拿出一个小包袱,道:“文大人,这是黄大人送你的谢礼。”
包袱里面脆响叮当,应该是女人的珠宝首饰。
魏先生在护卫身后摆了摆手。
文朝天马上会意,婉拒道:
“呵呵,段初都没收黄大人的礼物,我更不会收,你还是带回去吧,替我向黄大人问好,他日有闲,我会找黄大人喝酒品茶。”
护卫无奈,只好带着包袱走了。
等他走远,文朝天哈哈大笑,问魏先生:“我该怎么奖赏段初?”
……
段初下车之后也没回家,拉着闷闷不乐的珠子,直接来到赵家布店。
二楼的窗户紧闭,一楼的店铺里,也没看到小寡妇的踪影。
段初心说真不凑巧,还是有空去找王婆婆,问问有没有进展吧。
珠子本来就不高兴,看段初到处张望,就知道他想看什么。
“钱都没了还想娶媳妇,你这杀千刀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她说。
020 猛出两掌
珠子气不打一处来,说话声音不小,段初连忙捂住了她的小嘴。
幸好布店里只有伙计客人,不然珠子的话,被赵裁缝两口子听到,段初下次就没脸再来了。
“你别胡说八道,我是来给你买衣服的。”段初对珠子小声说。
段初手大珠子脸小,不小心又把珠子鼻子嘴巴都给捂住了,珠子憋得难受,连忙用力点头。
伙计刚刚打发走,两个倚翠楼来买布料的姑娘,这时也凑了过来,笑脸相迎问段初:“客官来啦,请问,买成衣还是买布料?”
段初回答买成衣。
“那是客官您穿,还是您身边这位小娘子穿?”伙计周到地问。
段初把珠子推到前面,让珠子挑选,珠子不好意思挑,段初就帮她从里到外选了整套新衣,比划一下大小合适,付了一百文钱。
珠子想制止已经晚了。
回到家里天色已晚,珠子怀里抱着新衣,之前的不快已经去掉大半。
“表哥,昨晚买酒之后,我知道你就剩下一百一十文钱,现在一百文给我买了新衣服,还剩十文钱,你怎么买过年的新衣服?”
段初笑笑,说道:“你说错了,现在还剩六文钱了。”
“那四文呢?”珠子问。
“那四文,被我买了衣服,所以我过年的衣服,你也不用发愁了。”
“四文钱能买到什么衣服?”珠子表示怀疑。
“在钟吾县买的,呵呵,经过那个估衣铺时,我就猜到能捡漏,进去后果然被我捡到了,外衣加棉服,都是没有磨损的衣服!”
段初说到这里,抖开那个包袱,里面真有加棉的黑衣。
珠子脑瓜灵敏,马上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些刽子手去钟吾县,砍袁老余的人头,结果袁老余没死,自己最亲的人反而被害,对于刽子手来说,职业生涯基本到此结束。
那么刽子手穿的黑衣,也没必要留着了。
最后还真有这样衣服,流入到估衣铺里,而且平常人嫌晦气也不买。
所以段初才会捡漏。
“表哥,你为了省钱给我买新衣,竟然去买杀人不成反害近亲、晦气到底的估衣,你哪怕去买十文钱一件的粗麻大褂也好呀!”
段初听了,摇了摇头。
“不能那么浪费,我必须留六文钱给你包压岁钱,别嫌少啊,六六大顺,也能讨个口彩,至于过年,家里的东西够吃到年后。”
珠子听了,心里立刻涌起波涛。
一浪又一浪的。
要不是怕流下的热泪,冲掉脸上的黑漆,珠子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最后问你一个事,你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去砍袁老余的人头?”
段初笑笑,答道:“你说袁老余能缩头进脖腔,我偏不信他缩脖子的速度,能快过我的刀,所以不等他缩脖子,我就出手了。”
段初又详细跟珠子讲解,自己怎么在袁老余脖子上留下痕迹记号的。
“所以只要我砍在那道痕迹上,就会万无一失!”
珠子听了这个解释,心里疙瘩彻底没了,不过还是有个疑问:“万一你失败,我死了呢?”
“我绝对不会失败,我有十足的把握!”段初说。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珠子追问。
“呵呵,答案就在东边那间耳房里,不过我先跟你说清,这个家你怎么折腾都行,但是没有我的同意,你绝不许进那间耳房。”
段初对珠子这么好,这点要求,她怎么能不答应。
看珠子指天要发誓不进那间耳房,段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答应就行,不要发誓,我相信你!我先给炉子生火,然后去府衙复命,假如你饿了,不用等我,用炉子热点肉包子吃好了。”
段初走后,珠子不忍心独自吃肉包子,就坐着等段初回来。
也就一炷香的功夫,段初回来了,还捧着一坛酒。
“魏先生和文大人正处理紧急公务,我就把钟吾县的事跟铁司狱说了,他很高兴,给我涨了五百文的薪俸,还送了我一坛酒。”
珠子当时就哼了一声。
“这些官吏,没一个是好东西,你劳苦功高,就给了这么点好处!”
段初笑了笑。
其实他已经很满足,以前一个月薪俸是五百文,只够他勉强吃喝,现在涨到一吊钱,那么至少能保障,他和珠子日常的生活开支。
不然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五百文,真的不够。
红阳班的刽子手,一年到头就忙那么几天,跟普通老百姓比,这个固定薪俸,其实不算低。
珠子不服气,还骂文朝天不通人性,魏先生铁石心肠。
段初在炉子放了锅,又摞上笼屉,去热馒头包子,听珠子骂骂咧咧,就说:“别骂了,只要你能落户,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
“凭什么平民百姓出门就要路引,金鎏子那个大骗子,就不需要?”
段初解释:“他是出家人……”
刚说到这里,魏先生突然来了。
珠子连忙到卧房回避,段初出去把魏先生迎进来。
魏先生是一个人来的。
“段初,刚才公务繁忙,没有接待你,别见怪啊……”
魏先生说到这里,四处打量一下,然后掏出一锭金子,往桌子上一放。
咚的一声分量很可观,段初伸头看看,是十两的金锭。
段初一下愣住了。
“段初啊,你在黄大人那里,给文大人挣足了面子,文大人当然也不会亏待你,这十两黄金是彭州府衙给你的奖赏,收下吧。”
“魏先生,只要你给我表妹在彭州府落户就行,这钱我不收。”
本来在卧房听到十两黄金,珠子心花怒放,听到段初推辞不收,珠子忍不住骂段初是傻瓜。
幸好魏先生很坚决。
“你不收,我回去怎么跟文大人交代?文大人的脾气你也知道……还有,明天中午,文大人设宴请你吃饭,千万不要迟到了。”
段初只好收下,珠子在里面差点跳起来。
“大鱼大肉,过个肥年!”珠子忍不住暗爽。
“你表妹姓什么?明天我给她落户。”魏先生问。
珠子姓什么,还没来得及问,面对和蔼可亲的魏先生,段初又来不及扯谎,一时面红耳赤。
珠子在房里也不好出声,于是情形突然间很尴尬。
魏先生笑笑,说:“这个不急,明天你赴宴时,再告诉我吧。”
魏先生被段初送走之后,珠子心说,这个老魏,是一条老狐狸,城府很深,以后要小心他。
……
这个时候,当铺许掌柜,提着礼物来到了马千里的家。
“大后天我迎娶姜小妹,鼓乐队都请好了,您老记得去主婚!”
马千里猛地抬手,左右开弓抽了许掌柜两个大嘴巴子。
“偷来的锣,你还使劲敲!”
021 掌过鼓熄
傍晚文家的厨子出来买菜,被马千里碰到了,连忙去帮厨子提东西。
这样马千里和厨子闲聊,得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从来没有请下属吃过饭的文朝天,竟然打算明天中午,设宴单独请段初。
本来马千里还以为,一个刽子手在文朝天面前,热度不会维持很久。
没想到段初竟然会被文朝天,如此青睐!
马千里又私下悄悄打听,才得知段初帮黄有年,灭掉了烧屁股的火。
段初今天能帮黄有年灭火,来日就能替其他官员解围。
现在他已经成为,文朝天手里的香饽饽。
马千里想想段初吃上了文朝天的家宴,自己却经常挨文朝天的嘴巴子,心里多少有点醋意。
醋意之外,他开始推测段初的发展空间。
最后他断定,只要文朝天升任知府,那么未来几年,段初必将成为彭州府炙手可热的人物。
“连铁司狱那个,吃了秤砣的老家伙,平时连我的帐都不买,现在一提到段初,他就语气无比亲热,我绝对不能落在他后面!”
马千里刚下定这个决心,许掌柜跟着就到了。
听说许掌柜连鼓乐队都请好了,摆明了要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娶新人。
竟然还要他过去主婚!
马千里认为他要是去主婚,就是把自己牢牢地摆到了段初的对立面。
所以马千里压不住火,当时就甩过去两巴掌。
这两巴掌很结实,打得许掌柜眼冒金星,两边脸都肿起来老高。
许掌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敢得罪马千里,捂着脸不敢叫一声痛,嘴角渗出血丝,口中喘着粗气,就连呼吸里都带着委屈。
毕竟是经常孝敬自己的小兄弟,马千里做人也不能太无情。
“你挨打是不是不服气?我之前说段初暂时不会跟你计较,并不代表他一直不计较!假如你这次大操大办,那就要大祸临头!”
许掌柜还是有点不理解。
马千里叹了一口气,只好把谢羽文越狱走脱、袁老余妖法害人这两件事,都跟他讲了一遍。
“这两件事都是段初解决的!文大人赏罚分明,你说会亏待他嘛!”
听了这些,许掌柜惊出一身冷汗。
在他看来,段初也会和他一样睚眦必报,要找他麻烦那可太容易了。
当铺的生意,本来就在黑与白之间,假如段初在文朝天耳边吹吹风,惹得文朝天歪歪嘴,不但当铺开不成,就连他都要去坐牢。
许掌柜想到这里,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马千里面前。
“多谢您老这两巴掌!打得太及时了!”许掌柜磕头带响。
“不是您老打这两巴掌,到时我大操大办,红灯晃眼,响鼓震耳,段初肯定认为我是故意挑衅,一生气,我就要家破人亡了!”
“你知道就好,起来吧。”马千里说。
许掌柜站起来之后,还惊魂未定,又对马千里说:“您老说我要不要退婚?犯不着为一个姜小妹,得罪文大人面前的大红人。”
马千里摇了摇头。
“退婚你再托人把姜小妹嫁给段初?你这比退钱还狠,简直是往他眼里撒沙子!馊主意!”
“那我跟段班主之间的这个疙瘩,总要解开吧!”许掌柜苦着脸说。
就在这时,马千里的独生女从门外走过。
门没关,能听到环佩叮当,能闻到香风扑鼻。
马小姐长得很端庄,而且年已十八,正是待嫁的年龄,不过马千里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所以马小姐的婚事,一直没有订下来。
看马千里盯着独生女若有所思,许掌柜又跪下了。
“您老为了化解我和段班主的冤仇,竟然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他,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许掌柜拉出一副,甘愿为马千里肝脑涂地的架势。
马千里笑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有自己的算盘。
假如最近这段时间,文朝天彭州知府的任命,能顺利下来,那他真能想法子运作,把女儿下嫁给一个,别人眼里晦气的刽子手。
但是,假如文朝天没能如愿,朝廷派来别人当知府……
呵呵,那段初那小子,就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
许掌柜回家,又给马千里准备一份大礼,让家丁抬着连夜送了过去。
而他本人,则亲自去鼓乐班子班主家,取消了之前的预约。
虽然损失了八百文的订金,但是对许掌柜来说,些许小钱不足挂齿。
“许掌柜,我们是彭州府排头名的鼓乐班,你去请别的班子,效果不好的话可不要后悔。”
鼓乐班班主,还以为许掌柜嫌自家价钱高,去请了便宜的。
“误会误会,我怎么会临阵换将,而是算命先生说了,屠夫杀孽重,迎娶屠夫家的女子,切不可挂红奏乐,一声锣鼓都不行。”
许掌柜随口撒谎,搪塞了过去。
……
当天晚上,珠子看在那十两金子的份上,以白水当酒,亲自陪段初喝了一个够,等段初醉酒之后入睡,她收拾好这才洗漱上床。
珠子在床上想了整整一夜。
直到段初早上起来问她姓名,她才把想了一夜的名字,写在了纸上。
段初指着纸上的三个字,问珠子怎么念。
“莫、梓、珠。”珠子说。
段初挠挠头,拿着纸条默念着这三个字,走向刑狱司红阳班办公处。
在彭州府衙后面一个小院里,刑狱司的一排屋子尽头,就是批给红阳班的一间小屋子,打开窗户,就能看到不远的彭州府大牢。
刽子手有召唤才来,并不需要坐班,也很少有衙役狱卒会过来串门。
所以这里一直就显得很冷清,而且阴森森的。
段初看到墙上挂着几把大片刀,洗洗磨刀石,拿起一把刀就使劲磨。
磨到一半,段初才想起来什么,甩手把刀扔到了墙角。
“小爷现在才是班主!磨刀烧水这些事再也不用做了,那两个去年差点害得小爷喝不起烧刀子的老东西,以后就让他们磨刀!”
闲着也是闲着,段初抽出自己的鬼头刀,在狭小的房间里练了几手。
魏先生竟然找来了。
他没追问有关珠子的其他事情,只要走了珠子的姓名。
快中午的时候,铁司狱把一个信封交给了段初。
“魏先生还让我告诉你,现在就去文大人住处吃酒。”
铁司狱说到这里,一脸羡慕,接着道:“以前多有不周,往后都是同僚,大家互相关照。”
“铁大人您照顾我还差不多,我哪有资格照顾您呀。”段初客气说。
“有资格!绝对有资格!我有事先走了,改天再聊。”
铁司狱一走,段初撕开了信封。
信封里是段家的新户帖。
户主还是段初,地址也没变动,只是多了一行字。
022 扬眉吐气
那行字段初认不全,抬手叫一个刑狱司的小吏,让他过来帮个小忙。
换做以前,小吏肯定不会搭理段初,不过看顶头上司,对段初都一团和气,这小吏也不傻。
于是他一路小跑过来,问:“段班主有何吩咐?”
段初指了指户帖新加的那行字,请小吏读给他听。
“姑母家小妹莫梓珠,原应天府人氏,父母双亡,投亲落户段家。”
段初谢过小吏,又把户帖塞进怀里,美滋滋地去文朝天那边赴宴了。
文朝天现在没升任知府,所以还住在府衙内的偏院里。
段初到地方的时候,魏先生已经等在门口了。
看到段初,他伸手帮段初整理衣服,捋直了袖子,又抚平了肩膀,然后又把两边领子压好。
“等会进去千万不要紧张,文大人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乖一点。”
魏先生简单的动作话语,让段初想起了往事。
“先生,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段初有点动情。
魏先生笑笑,道:“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童言无忌但说无妨。”
“先生,九年前我父亲临出门时,就是这样给我整理衣服,从那以后除了母亲,再也没有长辈帮我整理过衣服,你是第一个。”
“令尊是一条钢铁硬汉,没想到也有柔情的一面。”魏先生说。
“你知道我父亲?”段初问。
“令尊快刀无敌,当年应天第一刀客,大名鼎鼎的硬汉,我怎么能没听过,当然,听过但是没缘见过,呵呵,文大人等着呢。”
当朝太祖开国之初,京师,也就是都城,建立在应天。
后来一场剧变,京城又北迁顺天,顺天成了京城,应天就成了留都。
这样就有了两京制度,在留都,也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段初的父亲,当年就是留都刑部头牌刽子手。
段初总感觉魏先生,知道一些父亲的事。
不过魏先生说没见过他父亲,段初也不好再追问。
何况文大人还在里面,正等着他入座呢。
段初跟在魏先生身后进了院子,又在魏先生指引下,来到了餐桌旁。
文朝天算是一个好官。
虽然做不到尽扫彭州府所有藏污纳垢之处,不过相比以往历任知府,他已经做得够好了,彭州府的治安不错,冤假错案也很少。
对这种好官,段初历来都持敬重之心。
所以段初很拘束,这一场酒喝得并不自在。
文朝天问一句段初答一句,酒席显得有点冷场。
当文朝天得知段初父母双亡时,还忍不住一声叹息,宾主一时默然。
幸好这时,魏先生急匆匆赶来,对文朝天一番耳语。
“本官家乡来人,只能失陪,你自己尽兴喝。”文朝天说完就走了。
文朝天一走,段初挣脱了束缚,一连喝了三大杯,魏先生笑笑,说道:“段初,把酒坛提着,菜也都打包了,回家好好喝吧。”
段初哪里好意思,就说喝好了。
魏先生不由分说,把一坛没开封的好酒,塞到段初手里,又喊来家丁打包了六个好菜,然后一边道歉,一边把段初送出了府衙。
出门时还有小吏跟段初打趣:
“段班主,文大人对你真是器重,不但请你吃酒,临走还要送礼!”
段初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提着食盒,红着脸没出声只点头。
这一切,都被路过府衙门口的许掌柜看在眼里了。
“听说老马在文大人那只能吃到耳光,而段初不但能吃酒还能拿礼物,不行,迎娶姜小妹不能有一丝张扬,我最好天黑再去。”
……
段初和文朝天,在酒桌坐下的时候,珠子才刚刚睡醒。
她想了一夜往事,还想了个假名字,所以段初走后不得不补了一觉。
珠子睡觉的时候,还把那十两金子抱在怀里,唯恐金子长翅膀飞了。
醒来看到金子,她忍不住笑了。
简单梳洗一下,珠子带着金子,直奔姜屠户的肉摊就来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六,由于姜小妹的婚期是二十八,而且是嫁过去做妾,姜屠户家也不宜过多宣扬,所以今天肉摊依然做着生意。
临近过年,肉摊生意很不错。
珠子到了摊前,大声咳嗽一声。
姜屠户抬头一看,是那天跟自己拌嘴的黑脸丫头又来了,冷哼一声。
“屠子,哼什么!本姑娘是来买肉的,把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抓紧打包了。”
姜屠户一看,珠子说的是猪头猪后座,猪蹄猪扇排,当场哈哈大笑。
“小姑娘,大过年的,别跟我开玩笑,你那天连猪下水都吃不起,还能买得起这四大件?你知道这些加在一起,要多少钱嘛!”
“屠子,别狗眼看人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姜屠户用斩骨刀敲敲肉案,道:“假如你戏弄我,小心刀不饶人!”
“废话真多,本姑娘有的是钱,就怕你找不开!”
姜屠户气性上来,一边打包一边说:“圣旨大的银票,玉玺大的银锭,就没有老子找不开的!真要找不开,老子不收你的钱!”
姜屠户声音很大。
二楼的窗户一下打开了,姜屠户老婆女儿都伸出头来,看怎么回事。
“大家听到了吧,都给我作证啊!”珠子一声喊,很多人围了过来。
“就是我说的又怎地!东西都打包好了,一共九钱银子,付款吧!”
其实值不了这么多钱,姜屠户是临时加价,故意为难珠子。
结果珠子一伸手,把黄澄澄的十两金锭,咣当一声砸到油腻的肉案上,姜屠户顿时傻了眼。
十两金子,就是一百两银子,全部换成铜钱,能装一麻袋。
姜屠户最近在赌场又输了不少。
所以他哪里能找得开!
找不开,他又舍不得把肉白送出去,就想着怎么赖账。
“大男人,拉出的屎又不能吃回去,找不开就别收小姑娘的钱了。”
说话的是王婆婆。
今天姜屠户不是针对珠子一个人加价,对其他人也是这样,所以巴不得他吃瘪,于是围观的人,纷纷附和王婆婆,声讨姜屠户。
众怒难犯,姜屠户只好认栽。
珠子扬眉吐气,谢过众人,又去对面钱庄把金锭破开。
她换了几个小锭的金子,还有一些碎银子,加上几吊铜钱,然后又雇了一辆小推车,让车夫帮忙把猪肉搬上车,推着送回家去。
确认金锭子不假,姜屠户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推车远去。
……
“段家,好像发达了。”姜屠户老婆在楼上对女儿说。
姜小妹很平静,说道:
“他们应该只是发了一笔横财,不能长久,等后天我出嫁时,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八抬大轿到门前,他们的气焰自然会消除。”
023 一条窗隙
平日里姜小妹腼腆含羞,有外人在场时,红着脸连话都说不出。
但是此刻在家中,面前只有母亲,她却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遇事沉着,眼神不喜不忧,颇有一分女皇主国的风采。
听了女儿冷静的分析,姜屠户老婆也感觉有道理。
一个刽子手,只能靠砍头拿提成,偶尔发个横财,就大手大脚乱花,哪懂得长久持家之道。
想到这里,她又伸头看看窗外。
姜屠户在楼下看珠子远去的背影,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那把锋利的斩骨刀,突然被他一下剁进了肉案子。
肉案一晃,边上一大块狗肉滚落在地,姜屠户又是一脚跺在狗肉上。
看看平静似水的女儿,对比一下暴躁如牛的姜屠户,姜屠户老婆心说:老娘问心无愧,这杀猪屠狗的货,女儿明明是他亲生的!
想到这里,她又拿起绣花针,在头发上蹭蹭,用心给女儿绣肚兜兜。
许掌柜经营当铺多年,生意兴隆,也算是彭州府的一个大官人。
自家女儿嫁过去,就一定要把许掌柜伺候好了,这样不但女儿能享福,老姜家也能沾沾光。
所以洞房花烛夜的肚兜,必须绣得有情趣一些,不能败了他的兴致。
……
段初一进家门,打眼就看到坐在一摊猪肉中间的珠子。
她正用一大盆水清洗猪肉,嘴角口水隐现,脸上幸福洋溢。
“你这个小吃货,竟然都不怕水凉,就不能烧点热水再洗,回头小手生了冻疮,可别跟我哭。”段初说着,放下了酒坛和食盒。
珠子闭眼抽抽鼻子,再睁开时就是两眼放光。
她急忙忙站起来几步走到食盒前,伸手打开一看,有梅菜扣肉有葱爆腰花,有半条羊腿有整只烧鸡,还有醋溜白菜和红油黄瓜。
这六道文家出品的菜肴,岂是寻常百姓家的吃食可比!
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
珠子食指大动,趁着菜还温热,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颐。
“你这呆子,这次也算有良心,出去赴宴,还能知道给我带美食回来!”珠子嘴里咬着那根羊腿,一边吃一边美滋滋对段初说。
段初笑笑,撕开酒坛封口,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你为了给我打包,竟然自己没有吃饱?快,一起吃,这次菜多,咱又不缺肉不缺钱,你放开使劲吃。”珠子挥着羊腿骨说道。
段初没有多说,喝一口酒,又把新户帖递给珠子。
浏览一遍户帖,珠子哼了一声。
因为上面没有写她的年龄,而且段家旧的户帖,也没有收回去。
段初看珠子拿到新户帖,没有喜色反而冷哼,就问怎么了。
“这肯定是老魏那条老狐狸,留的后手,假如以后我身份暴露,他就借口说户帖是伪造的,把自己推的一干二净。”珠子心想。
心里这么想,不过珠子嘴上没说,撒谎说刚刚咬到舌头了。
段初也没有多想,把新户帖宝贝般收起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珠子别看人娇小,饭量可不小,段初吃好喝好她还没住口,风卷云残,把六道菜吃个干净。
看到珠子这么能吃,段初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跟饿死鬼一样!”他说。
珠子砸着嘴,还在回味无穷,听到段初的话,脱口而出道:“你还别嫌我能吃!要是你被关在棺材里大半年,你比我还能吃!”
这句话一出口,珠子就后悔了。
不过段初并没有追问的意思,笑笑开始收拾碗筷。
珠子反而有点疑惑了,站到段初面前,让段初睁大眼睛仔细看自己。
“呆子,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把我关进了棺材,我在棺材里大半年,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段初摇摇头,表示不想知道。
“你是我见过所有人里面,好奇心最轻的一个!”珠子说。
“好奇害死猫,不该打听的,我懒得打听……再说了,就算我不问,以后你也会自己说出来,不服气咱们就打个赌。”段初说。
珠子摇了摇头:“我不跟你赌!现在我才发现,你这个人并不傻!”
“你不要黄有年的金子,并不是你不想要,而是因为你知道回来后,文朝天不会亏待你!”
“而且就算我不说袁老余是老鳖成精,你也有本事看穿他的真身!”
珠子说到这里,揪住了段初一只耳朵,逼问道:“我说的对不对!”
段初没有回答,只是打个哈欠。
“吃也吃了,你来收拾吧,我先睡会,晚上还要去城外的棺材铺。”
一听说又要去棺材铺,珠子就有点不开心了。
她是怕阴老板真能找到,洗掉她脸上黑漆的东西。
“阴老板不是说,让咱们三天之后再去嘛,这还不到三天呢。”珠子打算能拖一天是一天。
“姓阴的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未必能找到洗漆的东西,他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打开那口古怪的棺材,放走里面藏着的东西。”
段初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擒拿的姿势。
“今晚我就要趁他没有防备,提前去看看,棺材里到底有什么古怪玩意!只要他敢养尸,我就把他抓起来,送给文大人处置!”
听了段初的分析,珠子至少不害怕了。
阴老板没有洗漆的东西最好!
至于段初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傻,那也是无所谓。
反正这个呆子,并没有害自己的心思。
想到这里,珠子反而跃跃欲试,非要跟着段初一起去。
因为她的好奇心,实在太强了。
段初借着酒劲,上床睡觉去了,珠子收拾好之后,也眯了一会。
珠子睡得很浅,天擦黑段初的脚步声一响,她就爬起来了。
段初领教过她的厉害,怕不带她她又纵火烧房子,只能带着她。
两人步行来到了城门口。
这时城门还没有关闭,守门兵丁盘问两句,就放两个人出了城。
两人出城趁着夜色,悄悄来到棺材铺后面工坊窗口处。
为了透气,窗户闪着一条缝,段初和珠子两人,两颗脑袋一上一下,眼睛凑近窗缝往里看。
工坊里其他的棺材,包括板材和工具都被清空了。
只剩下那具还插着短锯的棺材,黑漆漆的,在白烛下闪着幽光。
空旷工坊里只有一人。
两人身后的旷野里,又不时传来夜行小动物,窸窸窣窣的声音。
到处都透着阴气森森的意味,珠子连忙紧紧挨着段初。
阴老板就站在棺材旁边。
这时他拿出一块黑布系在口鼻上,一只脚蹬着棺材,两手抓住短锯,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扥。
咔嚓一声短锯被拉出,阴老板带着惯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没等他站起来,一道黑气就从棺材里猛烈滋了出来。
024 两颗脑袋
段初前天甩短锯时,力道很足,短锯穿透了棺材,所以短锯被阴老板拉出来之后,在棺材侧板上,留下了一道直通棺内的缝隙。
黑气就是从这道缝隙里滋出来的。
虽然阴老板脸上蒙了黑布,但是也不敢直接接触黑气。
这时他还坐在地上,急忙用两手撑地移动,屁股连续后挪,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拖痕。
直到后背靠墙退无可退才停下,烛光下额头一片蜡黄。
“尸气不沾水的话,就不会发黑,只有阴气才是黑色,黑气越重,鬼的怨气就越深!棺材里肯定有恶鬼!”珠子小声对段初说。
“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人间怎么会有恶鬼出现,别慌,有我呢!”
段初一边安慰珠子,一边把手伸到了背后。
背后插着那把鬼头刀,这把刀是他六岁时,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鬼头刀目前两战全胜!
珠子并不信人鬼殊途。
她使劲蜷缩自己娇小的身躯,拼命往段初怀里挤。
现在她恨不得化作一枚圆润珍珠,再让段初含在口中。
看着自己怀里蜷缩如猫咪的珠子,段初镇定依然。
“鬼魂无影无踪,人是没法对付的,咱们现在逃走,还来得及,就当从来没有来过这家棺材铺,好不好!”珠子小声哀求段初。
段初怕阴老板听到外面的动静,连忙看了看里面。
幸好珠子的声音,比蚊子还要小,阴老板并没有察觉。
而且他始终紧盯着黑气,根本没有精力顾及外面。
“就算袁老余真是千年王八成精,被绑起来也不能逃走,只能靠缩头躲避刀斩,最多会一招大搬运,转移砍头的刀锋杀气……”
段初说到这里,揉揉珠子的小脑袋,继续道:
“所以哪怕有妖魔鬼怪,只要他们出现在阳气很强的人间,难免会有弱点和限制,我既为人,就不缺解决他们的法子,别怕!”
段初附在耳边的安慰,总算让珠子稍微安心。
不过她没有脱离段初的怀抱。
只有这温暖怀抱,才能带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这时阴老板看黑气消散,才扶着墙站起来,又走几步捡起那把短锯。
手中有了短锯,阴老板壮了胆子,慢慢靠近棺材。
段初一看就明白,阴老板是打算用短锯,起掉棺材上钉下的镇魂钉。
那七根钉子,表面并没有涂漆,能看出都是铁器。
穷人下葬,棺材一般不钉钉子,大多用麻绳皮条,把棺材底和盖捆在一起,横三道纵两道,横长纵短,这就是所谓的三长两短。
只有官宦富家,才会在棺材上钉钉,不过一般是木榫为主。
至于皇家,木榫之外,也会用青铜和黄金打造棺材钉。
像这口棺材用普通铁器做棺材钉,在彭州府只有一个解释。
这边的风俗是,为防止枉死的人,死前怨气未消,死后诈尸或者还魂,所以要用铁钉镇魂。
风俗是风俗,段初才不管棺材里,是不是枉死的怨鬼。
只要棺里的东西能害人,他就不会放任不管。
工坊里阴老板费了好大劲,刚刚起掉正中那根镇魂钉。
虽然那根镇魂钉有讲究,上面系着一根长长红线,敲入棺材不深,但是也崩断了那把短锯。
阴老板扔掉短锯,又在后腰一摸,抽出来一把羊角锤。
就在这时,咯吱咯吱几声响,一根直没入根的镇魂钉,突然自己转动起来,随着转动不停上升,当啷一声,镇魂钉掉到了地上。
没等阴老板看清,其他五根镇魂钉也一起晃动,眼看就要跟刚才那根一样,自己脱离棺材。
随着五根镇魂钉慢慢松开,棺材盖也跟着缓缓升高了。
大股的黑气,从棺材盖和棺材底的缝隙里冒出来。
珠子这时只觉得阴冷扑面,根本不敢去看发生了什么。
哪怕阴老板跟死人打了多年交道,面对黑气也是步步后退,浑身哆嗦。
他好不容易才钉住颤抖的双腿,甩手把羊角锤一扔,想要打开房门,结果房门根本推不动。
他自己锁的房门,自己竟然打不开,更让房内的气氛,平添几分恐怖。
阴老板没办法,只好纵身一跳,用头来撞开缝的窗户。
段初连忙抱着珠子闪身躲开。
窗户瞬间破碎,一根硬木窗棂飞到面前,段初伸手抓住,然后对着冲出来的脑袋就是一敲。
阴老板哪里想到,寂静夜里的荒野之外,会有人在阴森里隔窗偷窥。
所以段初这一击,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阴老板的脑袋上。
阴老板当场就晕了过去。
而且姿势很诡异,死人一般,上半身垂在窗外,下半截耷拉在房里。
一直闭着双眼的珠子,突然就被这破窗的动静惊到了。
她以为是恶鬼出棺,闻到窗后活人气息,打破窗户想要来生吃活人。
等她睁开眼,看到阴老板挂在窗上,还以为阴老板下半截被恶鬼扯掉了,拉着段初就想跑。
“妈呀!恶鬼食人了!”她尖叫。
段初拉住珠子,扔掉窗棂指指周围。
周围雾气缭绕,阴气比工坊里还要重,珠子只能再次缩到段初怀里。
按道理珠子之前,能看破袁老余的真身,这次应该也不会看错。
段初就不信邪,一脚踢开了阴老板没有打开的后门,大步走了进去。
由于抱着珠子,段初的脚步,落地显得有点沉重。
脚步一响,剩下那五根镇魂钉,转动更快了。
等段初脚步一停,镇魂钉就全部脱落了。
叮当叮当……听到连续五声铁钉落地的脆响,珠子忍不住睁开双眼。
一只皮包骨头,枯槁如鸡爪的手,突然从棺材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抓住棺材盖的侧面,稍稍用力,沉重的棺材盖就飞到了一边。
珠子一声尖叫,缩头又躲到段初背后,还用手捂住了双眼。
不过越害怕,好奇心就越压不下去,珠子还是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
棺材盖掀开之后,棺材里就像加了弹簧,腾地弹起来一具尸体。
尸体的肩膀,有明显的左倾。
尸体又转过身子,在棺材里摸出一把鬼头刀,然后又晃晃肩膀。
满身尘埃被他抖落,露出了光鲜明亮的寿衣。
这样珠子就能看见尸体正面,胸口绣着一只又大又圆的长寿龟。
只见尸体一手扶着棺材板,先把一条腿跨出棺材,又腾出一只手,把另一条腿也搬了出来,然后走路一瘸一拐地,向段初逼近。
“袁老余借尸还魂,报仇来了!”珠子尖叫后都不敢去看尸体其他部位,连忙又捂住双眼。
她没看见尸体的脑袋。
面对剧变,段初巍然不动,道:“原来是你!”
尸体没有回话,左腿裂开缝隙,又一颗脑袋夺缝而出。
025 阴魂夺缝
尸体肩膀左倾是因为,他的左腿有残疾,那是一条打着弯的拐子腿。
虽然五官狰狞脸上还有尸斑,不过勉强也能识别他的本来面目。
尤其是尸体手中,现在提着的那把,曾经砍死过很多死囚的鬼头刀,比段初的鬼头刀整整长了一尺,足以搭配尸体高大的身材。
所以段初一眼就认出来了。
尸体就是请了病假,好久没有公开露面的拐子三。
不过这时的拐子三,明显已经不是,段初认识的那个拐子三了。
因为段初刚才那一声“原来是你”出口之后,拐子三没有任何回应。
而且听到段初声音,拐子三身子一震,那条残腿的裤子,就像被人从里面撕开一般,突然在膝盖外侧的位置,裂开了一条大缝。
一颗鹌鹑蛋大小的脑袋,就像萌芽一般从皮肉里钻了出来。
钻出来的脑袋,五官俱全。
段初仔细看看,小脑袋上面盘着发髻,像是一个已婚女子。
“拐子三,你第一次行刑砍的就是老娘,当时你小子学艺不精,翻来覆去五六刀才砍掉老娘脑袋,让老娘白白受了那么多苦!”
女人的小脑袋凄厉大喊之后,露出满口芝麻粒一般的尖牙。
她是想咬拐子三的腿肉,以解心中之恨。
不过由于从裂开的皮肉里,只长出脑袋没长出脖子,所以哪怕她使劲低头,也够不到拐子三腿上的皮肉,只能撕扯裤子的断茬。
女人的小脑袋就从拐子三裤子上,扯下一块碎布使劲撕咬。
段初抬手揉了揉眼睛。
定睛一看,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现在的场景。
珠子也忍不住好奇,松松手指,从指缝里看到了那颗女人的小脑袋。
“尸体的主人,是拐子三。”段初小声对珠子说。
珠子听段初提起过拐子三,知道拐子三的身份,声音都发颤了:
“刽子手杀人,看来真的会遭报应,你看,被他砍过头的阴魂,现在就来找他报仇了!”
段初哼了一声,抽出了背后的鬼头刀。
他倒要看看,在这阳气冲天的人间,阴魂能怎么作怪!
就在这时,女子小脑袋旁边,又冒出来一颗更小号的脑袋。
“老子都说了,是被那昏官狗县丞冤枉的,结果你还是砍了老子的头,拐子三,纳命来!”
更小号脑袋喊完之后,也去咬拐子三发泄自己的愤恨。
不过他连碎布都没咬到,就被女人的小脑袋,咬下来一只耳朵。
女人的小脑袋囫囵吞下耳朵,还是不满足。
于是她趁更小号脑袋转动的功夫,继续偷袭,使劲张嘴,嘴角差点裂开,一口把喊冤的更小号脑袋,连着头发咬下来半块头皮。
更小号脑袋也顾不上拐子三,扭头去撕咬女人的脑袋。
段初刚才没下死手,所以阴老板伤得很轻,这时悠悠醒转。
他一屁股摔进来之后,听到动静,坐在地上扭头一看。
正好被他看到拐子三的尸体,还有尸体的腿上裂了缝,缝里生出两颗小脑袋正在嗜血互咬。
阴老板一声没吭,两眼发直,顿时又被吓得晕了过去。
这个时候,珠子反而不害怕了。
她没去看拐子三爬满尸斑的脸,也没去看拐子三右手锋利的鬼头刀,就看两颗小脑袋互咬。
在她看来,这场景就像皮影戏里,两个小人打架一般。
把场景代入皮影戏,消除不少恐惧,珠子很快看得入了迷。
女人的脑袋占了先机,而且块头也大,终是大获全胜。
更小号的那颗脑袋,很快就被她连皮带骨,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她还咂咂嘴,段初发现,她比刚才又长大了一号。
现在已经有鸡蛋大小了。
段初又看看拐子三的脸,感觉拐子三并没死,只是被阴魂缠身而已。
确定了这个,段初就想过去,砍掉那颗女人的小脑袋。
珠子拉住了段初:“先别过去,还有不少脑袋,很快就会冒出来!”
段初明白珠子的意思,要等到那些脑袋互相残杀,他只要砍最后一个就行,至于到时拐子三能不能活过来,那就要看他的命了。
果然如珠子所料。
那条带血的缝隙里,很快又冒出来五六颗小脑袋。
没等他们开口发声去骂拐子三,女人的小脑袋就张开血口,对着最小的一颗脑袋撕咬过去。
这次那颗脑袋,直接被她连根咬下,又一口吞了下去。
其他的小脑袋都吓坏了,张开嘴一阵乱咬。
假如他们共同对付女人的小脑袋,多少还有一点胜算。
可惜他们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统一战线,只能各自为战。
很快都被女人脑袋逐个击破,连皮带骨吃得干干净净。
珠子看得入迷,脚步向前和段初并排站着,看到精彩处还拍手叫好。
她腰上挂着酒葫芦,拍手时酒葫芦晃动,段初就拿来喝了一口。
拐子三腿上的女人脑袋,这时都吃撑了。
她已经有了脖子,突然又暴涨一圈,足有鹅蛋那么大。
段初感觉差不多了,提刀就要上前去把她砍下来。
“还有一个。”珠子说。
段初愣了一下,珠子又说:“最后一个不出来,就算砍掉这个脑袋,拐子三也没有救,所以哪怕她越来越大,也要等到最后。”
“没事,那就再等等,越大越好下刀。”段初笑着说。
“不过你要有所准备,看她越来越大,其实就是养虎为患,等她吃掉最后一个,就能彻底控制拐子三,操纵他跟你拼刀子了。”
听珠子这么说,段初又踢开工坊通往前面铺面的门。
他直接拉来一条长凳。
“还以为阴魂有什么本事,原来只能附体操纵傀儡!哼,哥别的不行,论拼刀子,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能排进前五!”
段初说完之后,大马金刀坐在长凳上,大口喝烧刀子。
很明显,就算段初排名天下第五,那么拐子三绝不是天下前四之一。
所以哪怕拐子三被操纵,跟段初拼刀对砍,段初也是胜券在握。
恐惧来源于未知,珠子既然大胆看了,知道了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恐惧早已去掉了一大半。
听了段初的话,她就更放心了。
她踢踢段初:“杀千刀的,这么长凳子你非坐中间,往边上让让!”
于是两人就坐在那里,等待最后一颗脑袋冒出来。
女人脑袋只盯着面前,对段初和珠子,装作视而不见。
她也在等最后一颗脑袋冒出来。
“刽子手行当有个禁忌,第一刀失手是大凶,拐子三第一次行刑,第一刀没砍好就是大凶,所以这个女人,成了他命中的劫。”
段初话音刚落,珠子还没回话,就有人先行搭茬了:
“哼!本官才是他命中的劫!”
026 钢刀擦膝
拐子三现在还提着鬼头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嘴也没张开过。
至于阴老板,牙关紧咬,依然还在昏迷之中。
那颗鹅蛋大的脑袋又是女声,刚才的声音,肯定不是她发出的。
“段初,想必你还认得本官,识相的,现在带着相好的小黑脸滚蛋,本官念着以前跟你有一面之缘,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对方又说了长句,而且声音很沉闷,段初这才确定,声音是从拐子三腿上血缝里发出来的。
这应该是拐子三体内,隐藏的最后一个阴魂。
段初正想着,声音是谁的时候,珠子从长凳上跳起来,骂道:“满口胡言的死泼皮!你给我出来!哪个是这个呆子的相好的!”
“哈哈哈……”
伴随一阵笑声,血缝里终于又冒出一颗脑袋。
这颗脑袋顶着前低后高的带翅乌纱帽,冒出来就不小,比刚才那个吞噬了数个同伴的女子脑袋还要大一圈,而且脖子也长了两寸。
段初马上认出来了。
这个戴官帽脑袋,是原来的垂云县令,垂云是彭州府治下的一个县。
县令姓骊名炊,垂云县在他治下,乱成了一锅粥。
冤假错案多,劳役税赋重,老百姓叫苦连天。
无奈前任彭州府知府,也就是暴毙身亡的那个,是骊炊的幕后靠山。
所有的事情报上来,都被前任知府压了下去。
不过菩萨难救要死的鬼,骊炊在垂云最高的山上,劳民伤财耗费巨资,修建了一条通天道,也就是青玉石铺就的一条登山大路。
这条通天道,按算命先生的说法,有步步高升最后平步青云的意思。
不过锦衣卫一上报,皇帝就怒了。
“朕乃天子,尚未通天,小小七品芝麻官,竟然敢妄想通天!”
就这样,骊炊升官不成,反而被定了一个谋逆的大罪,按律当剐,于是在彭州府,被千刀凌迟而死,当时操刀的,就是拐子三。
前任知府也被牵连,因此惊惧生了大病,这才会暴毙身亡。
这件事直到现在,还是个大笑话,成了各色人等,茶余饭后的谈资。
想到这里,段初笑了。
“你不是他相好的,为什么会跟他打情骂俏,叫他杀千刀的?”骊炊冒头之后,反问珠子。
“杀千刀的”这个词,是姜家退婚的那晚,珠子从王婆婆那里学来的,她哪里知道,这也是民间女子,对丈夫又爱又恨的称呼。
经骊炊这么一说,珠子算是明白了,不好意思再说话。
段初看她羞得难堪,就站起来挡在她前面。
骊炊看珠子没有反驳,就扭头看了看那个女人的脑袋。
“虽然你在皮外吃了几个,但本官在肉里吃得更多,你是自己送过来,还是本官过去吃?”
女人的脑袋本来还打算和谈。
现在骊炊已经明说,只能二存一,她不甘心送口为食,本着先下口为强的念头,张嘴就咬。
结果正如骊炊所言,他才是拐子三命中最大的劫。
相对来说,骊炊脑袋大脖子长,占了很大优势,几口就吞掉了对方。
他打了一个饱嗝,一口黑气呼出,脑袋恢复了死前的大小。
段初面带微笑,抱拳给骊炊行个礼:“见过骊大人。”
骊炊虽然只剩一颗,依附在他人身上的脑袋,这时官威也不小。
他对段初微微点头,沉声道:“算你识相,不要多礼,滚吧!”
“哈哈哈……”这次换成段初大笑不止。
“小小刽子,在这里笑什么!”骊炊道。
“我笑你死了还不知悔改!你早不是朝廷命官,而是谋逆死囚!没想到你这死囚又冒头了,那我就替垂云百姓,再砍你一刀!”
段初刚才和珠子说,自己的快刀能排进天下前五,也被骊炊听到了。
他也有点心虚。
看段初提刀逼近,骊炊连忙大喊:“等等!”
“你也知道怕了?”段初停下脚步。
“本官不是怕,只是想劝劝你,常言道,人的命,天注定,人由地生,死有天收,刽子手砍头夺命,是窃天掌刑,必损阴德!”
骊炊说到这里,对拐子三努努嘴。
“你看他作为刽子手,杀生夺命几十条,正是因此遭到反噬,体内阴魂纵横导致身不由己!我劝你放下屠刀,另寻谋生之路!”
骊炊是科举出身,官是考来的,八股本是老本行,说起来头头是道。
论讲道理,十个段初也说不过他。
好在段初身边,还有一个珠子,这时她跨步上前,给自己找场子了。
“一派胡言!冥冥中有天谴,郎朗里有王法,天谴不至,王法必到!你作恶多端,纵使能逃脱天谴王法,也是人人得而诛之!”
珠子一番陈词,激昂慷慨。
段初根本没听懂,扭头问她:“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道理都在咱这边,你现在就提刀上去,砍他狗头!唉……要教你读书识字了!”
段初点点头,举起了鬼头刀。
如他之前说的,妖魔鬼怪都有弱点和限定,骊炊也不例外。
现在骊炊只能依附于拐子三,离开人体就会烟消云散。
他的阴魂,多数是因为凌迟时受痛太重,怨气不灭而生成。
距离珠子所说的,来无影去无踪的恶鬼,还差得太远。
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操纵拐子三这个傀儡,跟段初决一死战。
“本官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了你不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既然你听女子的话,那本官就拉你上路,做一个夜行伙伴!”
骊炊说到这里,摇头晃动官帽,一动不动的拐子三,抢先出招。
假如在黑暗中突然现身,骊炊操纵提刀的拐子三,靠着一身二头的扮相,还有拐子三满脸的尸斑,普通人见了,保证立马吓死。
可惜他的底细,被段初摸清了。
何况段初不是普通人,他的刀本来就比拐子三快。
拐子三作为一个刀客,弱点实在是太明显了。
那条走路一拐一拐的残腿,就是拐子三命门所在。
骊炊临死怨气,只能附到这个阳气最弱的地方,破体而出也是这里。
所以拐子三挥刀后,段初蹲下身子,避开刀锋就地一滚,鬼头刀同时顺那条残腿擦膝而过。
骊炊阴魂生成的脑袋,骨碌碌滚向了阴老板。
阴老板坐在地上,昏迷中感觉被什么撞了,伸手一摸拿到面前一看。
一颗血淋淋的脑袋!
可怜刚二次苏醒的阴老板,第三次晕了过去。
附体的阴魂全部剥离,拐子三终于恢复清醒。
“她脸上的黑漆,你能不能看出门道?”段初连忙问。
拐子三虚弱地点点头,表示可以。
能看出门道就能破解,珠子不想暴露真面目,心一下揪到了嗓子眼。
027 阎王冰漆
拐子三看看昏迷的阴老板,叹了口气,骂道:“没用的东西!”
珠子现在恨不得掐死拐子三,不让他说出洗掉黑漆的方法。
段初却非常期待,晃着拐子三就追问,黑漆有什么门道,又有什么方法,能够清洗掉黑漆。
拐子三都六十了,之前被阴魂缠身,已经是元气大伤。
再加上腿上伤口还在,失血过多虚弱到底,骂完阴老板被段初一晃,两眼一闭就晕了过去。
没办法,段初只好掐着阴老板人中,先把他给唤醒了。
阴老板醒来之后,看到段初救了拐子三一命,就给段初跪下了。
原来他是拐子三的亲侄子,拐子三至今未婚,膝下无儿无女,这唯一的侄子就是阴家最后的血脉,所以拐子三拿他当亲儿看待。
彭州府没人知道这件事,拐子三也很少来找这个侄子。
因为拐子三怕自己身上的晦气,会传到阴老板身上,让阴家绝了后。
阴老板一边说,一边搬来家伙什熬药汤,熬好之后在段初的帮助下,又给拐子三灌了下去。
药汤下肚,拐子三恢复了不少元气,被阴老板扶着,坐到了椅子上。
他扫了一眼室内,对阴老板摆摆手。
阴老板马上退了出去。
段初接着又问刚才的问题,拐子三没说话,看了看段初身边的珠子。
段初明白拐子三的意思,就对珠子说:“你到外面等我一会。”
珠子哼了一声,道:“玩什么神秘!我也懒得听这拐腿老头说话!”
珠子说完拂袖离去。
“小女孩,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段初满脸带笑,对拐子三说。
拐子三喝了一口水,完全没有把段初,当做救命恩人去千恩万谢,道:“你嘴上替她打圆场,心里却想着,骂得好,对不对?”
还真被他说中了。
段初加入红阳班之后,本以为能改善生活,结果被拐子三和鬼眼七,两个老家伙联手排挤,弄得穷困潦倒,心里怎么没有怨恨。
“我知道你恨我,所以咱们谈正题之前,要先把这件事说清。”
拐子三说到这,端起茶壶,给段初倒了一杯茶水。
刚才阴老板把能用到的物件,都搬了进来,茶具茶几样样俱全。
按照以前的想法,段初一定会把这杯茶泼到地上。
不过拐子三是花甲老人,毕竟算是行业前辈。
而且珠子脸上的黑漆,还要拜托他说出门道,所以段初就没有狠下心,跟拐子三继续计较。
他接过茶杯,先喝了一小口,静等拐子三的下文。
“我三十岁那年,家里的棺材铺,被同行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没办法,为了生存,我只好托人,进了应天府江宁县的红阳班。”
“当时红阳班班主,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本来我那会,已经练了六年多的刀法,结果他就是不让我执刀掌刑,整整三年,我在红阳班,没有拿到一文钱的砍头提成!”
“那个青年班主,人称段疯子……现在,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段疯子,就是段初父亲的外号。
段初用力地点了点头。
“明白!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段初不是不讲理的人。
既然当年拐子三入行,受到自己父亲三年的刁难,那自己入行,拐子三以其人之道,还其子之身,排挤自己一年,确实不为过。
这样一来,段初之前对拐子三的怨恨,就全部放下了。
“直到前段时间我才想明白,令尊刁难我,其实是有原因的。”
“他是看我功夫不到家,腿上有残疾,不想让我入这一行,刁难我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的太晚了。”
“前段时间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被诸多刀下亡魂,缠住了身。”
“为了活命,我先去铁司狱那里告假,然后藏身在老棺之内,想要隔绝那些亡魂,没想到他们早已趁虚而入,进入我体内了。”
段初听到这里,也明白了。
拐子三为了避祸,才会躲进棺材。
他和阴老板按照原定计划,到期阴老板开棺放他出来,结果那些阴魂,在棺材里生长更快,抢占了他的身体,险些要了他的命。
“好了,我的事说完了……”
拐子三说到这话锋一转:“段初,我劝你另谋生路,别再当刽子手了,我的经历,你也看到了,刽子手,真的会遭到报应的!”
段初听了,一口喝干那杯茶。
“谢谢你的好意,心领了!我砍头行刑,并不是窃天掌刑,我是替上天行道,是代皇家执法,所有刀下亡魂,都是咎由自取!”
阴老板正里里外外收拾东西。
而珠子却很关心里面的谈话,所以一直躲在窗外偷听。
听段初说出这段话,她心说不对!
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呆子,怎么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她不知道,这是段初父亲生前说过的话。
这番话段初记在心里,从未忘记。
刚才要不是珠子抢答,他也会把这话,甩到骊炊头上。
听段初这么一说,拐子三忍不住一拍大腿。
“果然虎父无犬子,我当初要是有这个想法,有这个决心,也就不会被那些阴魂缠身了!”
拐子三说到这一声长叹。
“可惜我没有令尊的霸气,我怕遭到报应,每杀一人回家都要烧香拜佛,没想到这样一来心就虚了,反而被阴魂找到了弱点。”
段初看看时间不早了,就问拐子三,知不知道自己父亲其他的事情。
“他离开江宁县,先做了应天府红阳班班主,又进了留都的刑部,成了头牌刽子手,后来我回到彭州府,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打听不到父亲的事,段初又换了一个话题:
“那我表妹脸上的黑漆,又有什么门道?”
珠子在窗外,听到段初问出这个问题,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事你算是问对人了!”
直到这时,拐子三阴郁的脸上,才显现几分自信。
“当了半辈子刽子手,说来惭愧,我还没真正摸到刽子手的法门,不过家传的打棺手艺还在,这个漆有个名称,叫做阎王漆。”
“什么是阎王漆?”段初又问。
“当年有个土花子,就是装扮成乞丐,专门偷坟盗墓的人,挖开了宋太祖赵匡胤的陵寝。”
“他实在太贪心,竟然要拿走,宋太祖的口含!”
口含,就是塞在死人嘴里的陪葬品,一般是珍珠玉器。
“结果口含一出,宋太祖张嘴吐了他一脸黑水。”
“那黑水,冷如冰厚如漆,沾到皮肉就会渗入肌肤。”
“在打棺材的行当里,流传一句话,叫生前为帝皇,死后如阎王。”
“所以这皇帝龙尸,腹中的黑水,就叫阎王漆。”
028 龙女热泪
拐子三一番讲解,段初明白了什么是阎王漆,心说事情麻烦了。
“估计那个地宫,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皇家的死人,埋在了那里,然后腹中黑水吐出来,珠子掉进去之后,不小心抹到了脸上。”
“亦或者,珠子就是那个皇家死人,死后又复活了?”
段初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
“三爷,既然你知道阎王漆的来历,那你有没有法子洗掉阎王漆?”
三爷,是彭州府老百姓,对拐子三的尊称。
虽然怕刽子手晦气,但是迎面碰到了,也要给足面子。
拐子三人称三爷,鬼眼七人称七爷,哪怕段初年纪小,很多老百姓见了也会叫他一声段爷。
拐子三摇了摇头。
“我说的那个土花子,被阎王漆糊了脸之后,一辈子找到了不少高人,也没能洗掉脸上的黑气,到死还是一张锅底般的黑脸。”
珠子在外面听了,一颗心算是放下了。
而段初听了,却是一阵担心。
“总不能让我表妹,跟着一个刽子手,过一辈子吧!我还打算攒钱,给她找个好人家嫁过去,洗不掉黑漆,找不到好人家啊!”
看段初发愁,拐子三想了想,就给他指了一条道。
“在彭州府论阴阳事,我只佩服一个人,算命的刘瞎子,他虽然疯疯癫癫,但是深藏不露,怎么洗掉阎王漆,你可以问问他。”
段初听后,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马上站了起来。
“我明天就去找刘瞎子!”
段初说完就呼唤珠子,拐子三看他要走,起身要送,被段初按住了:“不用送了,三爷,你还没恢复元气,就在这里歇着吧。”
拐子三点点头,又对段初说:
“刘瞎子这人脾气很臭,要价时高时低,高兴了免费看卦,不高兴了给金子都不帮你算,尤其是咱们刽子手,他从来不搭理。”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真有金子,他瞎子还能不伸手拿。”
段初说完,珠子也到了面前。
拐子三让阴老板找来一个,一尺见方的密封木头匣子,把骊炊的脑袋装进去,交给了段初。
段初辞别拐子三和阴老板,提着木头匣子,走出了棺材铺。
“你刚才去哪里了?”段初问。
珠子没回答,段初再次追问。
珠子撒谎说:“不想说你非要问,我刚才去方便了。”
“从骑龙山下来,就没见你上过茅房,我还以为你是貔貅呢,呵呵……”段初刚笑两声,珠子小拳头就到了,一边打一边骂他:
“你这个杀……”
本来珠子想骂杀千刀的,想想骊炊的话,又改口了:“你这杀才!”
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两人很快就来到城门下。
守门的兵丁岗哨,确定是段初,直接打开了城门。
“文大人有令,无论段爷您是白天还是夜间,城门可以随意出入。”
段初心说文大人和魏先生,对自己真好,从珠子那里要了几十个铜钱,塞给打着哈欠的兵丁:“辛苦了,明天吃几个肉包子。”
兵丁也没客气,接过来说了一句:“谢段爷赏。”
段初挥挥手,带珠子进了城。
段初回家后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打开那个木头匣子,里面骊炊的人头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团黑气,他连忙关上了木头匣子。
段初叫来珠子,把事情告诉她,又说:“难道骊炊跑了?”
珠子抽开木头匣子,看一眼又迅速给关闭了。
“骊炊的脑袋,本就是阴气生成,被你砍掉之后,没了人体给他依附,所以又成了阴气。”
珠子在昨晚,把拐子三看成了鬼魂,就是因为拐子三满身阴气,所以夜里她并不算是看错了。
段初相信她的眼光,就把木头匣子,先塞进了床底下。
吃好饭之后,段初就拉着珠子,找到了刘瞎子的算命小摊。
算命摊前,围了一大帮闲人,正在听刘瞎子侃侃而谈。
“要说那垂云县令骊炊,建造的通天大道,其实也是经过高人指点,风水适当设计巧妙,里面大有讲究的,只是错了一点……”
刘瞎子说到这里,卖了一个关子,闭上了嘴。
马上有人走到刘瞎子身后,轻轻给他捶背。
又有人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刘瞎子手中,其他人也没闲着,跟着拍马屁,说大师火眼金睛。
刘瞎子享受了众人的吹捧,这才接着往下说:
“不是火眼金睛,也看不到这里面的诀窍,那通天大道的风水,本来能让骊炊步步高升,错就错在,那座山下埋了个白虎像。”
“白虎抢先一步,登上了通天大道,爬得高了反咬一口。”
“于是那骊炊没等升官,就被白虎反噬,落了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当初他要是听我一言,先挖出白虎,至少能留个全尸。”
刘瞎子颇有几分说书人的风范,说到这还摇头晃脑,使劲一拍大腿。
旁边一人嗷嚎一声痛叫:“大师,您老拍的,是我的腿!”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没到新年,这个小小算命摊,俨然已有了新年的欢乐气氛。
珠子看了看人群里的刘瞎子,两只眼睛没有黑瞳,白茫茫一片。
刘瞎子身穿绸衣,手提青龙竹杖,青龙竹产自彩云之南,是竹中极品,这根竹杖价值不菲。
可见他凭着算命的本事,小日子过得并不差。
所以珠子判断,拐子三没说错,这个刘瞎子,就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于是珠子就对段初说:“哥,咱走吧,拐子三也说了,刘瞎子不给刽子手看卦算命,何必非要招惹一个盲人,碰一鼻子灰呢。”
珠子把表哥改成哥,那是为了避嫌。
毕竟历来表兄妹都能通婚,表哥表妹的叫着,别人听了总有点暧昧。
这是两人出门时商量好的,以后以兄妹相称。
段初听了,不以为然。
“你看他两眼都瞎了,连拍大腿都拍到了别人腿上,我不说,他怎么知道我是个刽子手!”
“说你是呆子,你还不承认,很明显他拍别人大腿,就是故意的!”
段初没听珠子的,自己大步走了过去。
段初推开众人,走到刘瞎子面前,蹲下后把从珠子那要来的一两黄金,放到了刘瞎子手里。
“久闻大师神机妙算,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请问,阎王漆怎么洗?”这句开场词,是段初揣摩一路,才憋出来的。
有几个人认识段初,刚想跟他说话,段初手按鬼头刀,摇了摇头。
大家立马不敢吭声了。
刘瞎子先闻闻黄金,又咬了一口,确定不假,就装进了口袋:“答案很简单,你听好了!”
众人好奇,都竖起了耳朵。
“龙女热泪,可洗阎王冰漆!”刘瞎子说。
029 神算测字
“龙女热泪,可洗阎王冰漆!”
这句话一入耳,段初就感觉有门,拐子三说过,阎王漆刚接触皮肤时很冷,刘瞎子把阎王漆说成阎王冰漆,证明他了解阎王漆。
珠子听后,哼了一声。
心说这瞎子果然有两下子,至少龙女热泪和阎王冰漆,对仗挺工整。
众人被这两个名词惊呆了,一时鸦雀无声。
刘瞎子虽然看不见,但是听气氛也知道自己这个答案,镇住了全场。
“我告诉你答案,不是看在金子份上,而是小伙你比较实诚,净说大实话,连本大师神机妙算,天上地下无所不知这都了解!”
刘瞎子捋着胡须,满脸都是得意,也没忘了自吹自擂。
众人想听他讲解阎王漆龙女泪,跟着就是一番拼命地吹捧。
什么蜀汉诸葛亮转世,盛唐袁天罡重生,差点把刘瞎子夸上天。
段初一时真把他当成了在世的神仙,压不住兴奋,连忙上前两步,又问刘瞎子:“大师,为什么龙女热泪,能洗掉阎王冰漆?”
刘瞎子抽抽鼻子,突然脸色一沉。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祖师爷传道下来,就是这么说的,比如千年老蛤,克翻身伏尸,瞎子哪里知道,老蛤为什么能克伏尸。”
段初看刘瞎子有点不耐烦,心说高人都是怪脾气,可不能惹恼了他。
“那请问刘大师,龙女热泪,我去哪里能找到?”
刘瞎子答道:“要想找到龙女热泪,你要先找到龙,何者为龙?能大能小,能屈能伸……”
这时有人插嘴:“大师,你说的明明是孙大圣的金箍棒。”
段初一瞪眼,那人马上缩到了人群后面。
“废话,我还没说完呢,龙能行云布雨,难道金箍棒也能!”
刘瞎子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小伙子,要想知道哪里能找到龙,你再拿八两黄金过来。”
段初没迟疑,走出人群去找珠子。
珠子怕大家看到她,又猜到她脸上是阎王漆,躲到了大树后面。
段初找到她之后,就问她要金子。
“不给!这脸上的黑漆,我还就不洗了,你说要找个好人家把我嫁了,我偏不嫁,再说了,过年春暖花开,我就会被接走了。”
“你在我家一天,我就负责一天,总不能让你因黑脸受人白眼。”
“哼,一个算命瞎子,拿过一两黄金,张口又是八两,这种狮子大开口,一看就是金鎏子那种骗子货色,我宁可留钱买肉吃!”
珠子坚决不给,段初也没办法。
总不能打她一顿,再说了,打一顿也未必好使,她气性上来,回家说不定一把火烧了房子。
段初无奈,摇着头又来到算命小摊前面。
“大师,八两黄金是有的,不过目前不在我手,明天给你行不行?”
刘瞎子哼了一声,说道:“这样吧,你写一个字,我测一测,有缘的话,我免费教给你。”
段初会写的字不多,就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一个“初”字。
“左衣右刀,刀剪衣料,你是一个裁缝……”
听刘瞎子说到这里,段初差点冒出了冷汗,心说这瞎子测字是假,想推算自己的身份是真。
幸好他没有推算出来。
就在这时,刘瞎子又伸手摸摸地上的字。
等他的手离开地面,那张脸瞬间冷冰冰的了。
“不对,你这个衤旁,点写得很小,倒像是礻旁,礼者,礼法也,左礼法右利刃,依礼法砍人头——你是一个行刑的刽子手!”
段初听了,连忙擦掉了地上的“初”字。
他重新写了一个“段”字。
“大师,刚才的字我写错了,重写了一个,您再测一次。”
刘瞎子又摸摸地上,道:“段者,一刀两段也,你还是刽子手!对不起,我不跟刽子手和仵作打交道!请你哪里来回哪里去!”
刘瞎子测字很准,在段初心中,愈发觉得他就是绝世高人。
段初不想轻易放弃,还想争取一下。
“小子,你害本大师破了例,不过本大师宽以待人,现在以德报怨,最后再教你一招秘术:龙惧米粒,一斗白米,即可降之。”
刘瞎子说完,摆了摆手,很是坚决。
段初知道再争取也是白搭,对刘瞎子拜了一拜,转身离去。
等段初走远了,大家就忍不住去问刘瞎子,为什么要立下规矩,不和仵作和刽子手打交道。
刘瞎子这次没有驳大家的面子。
“刽子手和仵作,常年跟死人打交道,有的人满身晦气,有的人却积累了不少驱邪破煞的本事。”
“有句话叫,刽子手的刀,仵作的眼,躲进衙门捞阴钱。”
“他们有官方背景,于是在吃死人饭的行当里,被称为两小红门。”
“当年我师父,真正的算无遗策,英明如他,就因为招惹两小红门,被仵作的眼害死了!”
刘瞎子说到这里,站起来仰天一声长叹。
“刘大师,什么是仵作的眼?”看刘瞎子要走,有人拉着他问。
“仵作的眼,简单点说就是阴阳眼,能破除一切幻象,另外还非常恐怖……天好冷,肚子也饿了,我要回家吃点东西,回见!”
刘瞎子说到这里,甩开那人的手,把摊子一卷夹到了腋下。
哒哒哒,竹杖点着青石板,刘瞎子渐行渐远。
……
回家路上,段初不停埋怨珠子不给钱,珠子也没解释,找了一家文房四宝店,买了笔墨纸砚,又寻了一个旧书摊,买了几本书。
珠子到家,先翻看买来的菜谱。
她按照菜谱上说的,做了两荤两素四道菜,又烧了鸡蛋汤。
她喊段初吃饭,段初就是不来。
“刘瞎子通过测字,就能知道我的身份,哪怕我换了个字,也躲不开他的法眼,他明明就是有道行的高人,绝对值八两黄金!”
珠子一听就笑了。
“我的傻哥哥,他哪里是测字推算,是他的鼻子非常灵,闻到了你身上的杀气和血腥味,你靠近的时候,没看到他抽鼻子嘛!”
珠子又是好一番哄,段初这才坐下吃饭。
晚上段初打算去找魏先生,问问魏先生,哪里能找到龙。
毕竟魏先生学识渊博,说不定从他的嘴里,能有意外的收获。
珠子走过去,拦住了段初。
“魏先生一介文人,哪里晓得阴阳之事,你找他也没用,还是在家里,我教你识文断字。”
珠子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段初。
“对对对,跟魏先生这种文人,还是少说鬼神龙凤的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子不语……”
段初挠挠头,后面他又忘词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看看,你连话都不会说,就不怕以后出去丢文大人的脸!还是老实呆在家,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030 名姬书帖
段初刚满三岁,就被母亲从应天府,带回娘家彭州府。
直到他七岁时,父亲才过来团聚,中间父亲又离家三年,再次回来没等段初享受多少父爱,父亲就被一个大头和尚砸门叫走了。
那次,父亲是竖着出去,横着回来的。
母亲体弱多病,赚钱养活小段初之余,根本没有精力教他识文断字。
所以并不是段初不想学,而是没得学。
珠子买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种启蒙读物,不过段初过年就是二十岁的人了,学习兴趣远没有孩童强烈。
珠子研好了墨铺好了纸,看段初昏昏欲睡,就问段初:
“哥,哪句话你感触最深?”
段初看看珠子,一下就想起了骑龙山上,汗珠化作贴身寒冰的窘迫。
“大英雄手中刀劈山碎石,也挡不住饥寒穷三个字。”
珠子点点头,又问:“这句话,从哪里听来的?”
“母亲去世前,拉着我的手嘱咐我的。”段初实话实说,很是伤感。
有些女子不论年龄大小是善是恶,天生就有母性。
珠子就是这样的女子。
看段初伤感,她张开双臂拥抱段初,还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他。
“想来伯母也不是个目不识丁的人,她肯定通情达理,估计这话是她看破世态炎凉之后所得,哥,我把这句话写下来给你看。”
珠子说完松开段初,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这段话。
段初不懂书法,只感觉珠子一笔一划,都写得很工整。
因为是母上大人的遗言,而且又很契合段初之前的境遇,所以他对这段话,感触深入骨髓。
这样段初就有了写字的兴趣。
于是他在珠子指点下,一个字又一个字,学着写这段话,直到深夜。
这时巷子里突然有了动静,段初出门查探,回来对珠子说:
“拐子三搬回家来住了,不过鬼眼七的家,多少天晚上没亮灯了,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也找了个棺材,睡进去了?”
珠子对鬼眼七没兴趣,熬不住困打个哈欠,就结束了教学。
……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八。
正是许掌柜迎娶姜小妹的日子。
姜小妹在母亲帮助下,一番梳洗之后,红颜红唇,穿红嫁衣顶红盖头,就等着许掌柜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还有那八抬大轿了。
……
段初吃好饭安排珠子在家,自己去红阳班看看了。
红阳班里,拐子三残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徒弟小六,另一个是鬼眼七的徒弟小八,都是半大小子。
看到段初进来,小六和小八,马上给段初跪下了。
“老七不在,我就做主替他说一声,我徒弟和他徒弟,这两个孩子,都是家徒四壁的穷苦人出身,以后还要段班主多多关照。”
拐子三语气饱含沧桑。
他说完还挣扎着,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给段初行礼。
段初连忙按住他的肩膀:“三爷,往事不提了,您老还是前辈,以后常来坐班,比如凌迟,我就不擅长,这个还要您老操刀。”
身为一个顶级的刀客,凌迟,段初不是不会。
不过他还是比较喜欢,手起刀落时,人头滚落尘埃的快意。
拐子三知道段初这是给他留面子,点了点头。
段初又扶起小六和小八。
这两个十七八岁的娃儿,跟他本来就没有过节,虽然资质比钱以宁差远了,但是留在红阳班里锻炼锻炼,真有事也能撑个人场。
珠子大钱不让段初掌管,零花小钱还是会给他的。
段初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分给小六和小八:“以后都是自家人,我比你俩都大,这是做哥哥的,提前给的压岁钱,都收下。”
小六小八收下钱,齐声感谢。
段初又安排他俩,把行动不便的拐子三扶回家,然后在铁司狱那里,借来笔墨纸砚,趴在桌上,对照珠子写的那句话继续练字。
魏先生背着手,溜达过来了。
虽然马上就是春节,府衙也没有多少事情,文朝天还是天天坐在府衙里,盼着那一道圣旨。
比起文朝天,魏先生的心情就轻松许多。
段初看是魏先生,连忙站了起来:“先生,今年还不回故乡看看?”
“父母俱入坟,无妻又无子,我回去看谁?”
魏先生说着,低头看到段初写的字,忍不住呵呵一笑,因为段初的字,写得歪歪斜斜,大的有鸡蛋那么大,小的有蚕豆那么小。
笑过之后,当他目光上移之后,马上就两眼放光。
段初的“大作”之上,砚台下压着的,正是珠子写的那句。
“好字!虽然笔法古朴有余,而体态稍显不自然,不过也是我见过的,仿名姬帖仿得最好的字了!堪称当世女子楷书第一人!”
“什么是名姬帖?”段初问道。
“书法大家卫夫人,小字楷书的碑帖,楷书之上乘!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书法比绝大多数男子都强,被后人誉为簪花小楷。”
魏先生说到这里,又仔细看珠子的字。
“想必是令表妹写的字,看这仿名姬帖的功力,没有二十年功夫,绝对做不到,不过我看她也就十五六岁,难道是家教神奇?”
段初一听,魏先生要打听珠子的家庭教育,连忙岔开话题:
“先生,你看看我的字,写得怎么样?”
魏先生笑笑,拍了拍段初肩膀,表示不好评价,然后放下珠子的笔迹,背着手出了红阳班。
段初心说还是回家练字好了。
他收拾一下,就往家里赶,路过许掌柜的当铺时,段初听到一阵吵嚷,还伸头往里看了看。
当铺里不缺吵嚷声,当金太低,利息太高,不吵架才怪了。
段初也就是随意看一眼,结果许掌柜也在,四目相对时,许掌柜差点没被段初给吓个半死。
他还以为段初是专门来警告他。
这下更坚定他,天黑之后轻装简从,去迎娶张小妹的决定。
……
段初走后,珠子没有按他说的,老实呆在家,而是在脸上蒙了轻纱,走向刘瞎子的算命摊。
天冷风大,大街上蒙面的女子很多,所以她并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
珠子右手缩在袖子里,手中正握着,段初从当铺赎回的眉尖刀,这是段初早上出门时,珠子以防身为借口,从段初那里要来的。
刘瞎子的武器,应该就是那根青龙竹杖。
青龙竹,纹路交错如龙鳞,竹节相连似青龙,珠子猜测,那根竹杖里应该藏着一把青龙剑。
而段初这把家传的眉尖刀,不知道杀过多少高手。
相比之前,珠子恢复了不少体力,现在袖藏杀气凛然的眉尖刀,她感觉应该能灭口刘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