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8章 并至
苦等几个时辰的姬元冰见她面色发白,不由得抱紧了姐姐,心底既有仇恨,却又有几分不愿承认的庆幸:
既然大黑天是杀害娘亲的凶手,那自己断无再随他之理罢?
宁小闲却问长天和广德真君:“何不请姬宫主也施展心弦秘法,籍由信仰之力追踪诃罗难?”展红侠这技能也太牛X了,想追踪哪个神境就能追踪哪个神境,连天道都办不成的事,她却可以做到。
大概这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另一个版本吧?
广德真君苦笑一声:“娘娘敏锐,和神君想到一起去了。可惜展宫主这一手秘技已不可现世。”
宁小闲不由得轻咦一声,姬元容在一旁低声道:“心弦之曲,无谱无调,根本无从传承,只靠个人领悟。每一任乐音宫主从心弦上悟得的绝艺各不相同,我接任宫主之后,定然也有所悟,却不再和前任一样。娘亲能追踪信仰之力的本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复可闻。”
也就是说,追踪信仰之力的本事随着展红侠一同逝去,终成绝响。
错失了这样的机会,再想逮着诃罗难便没有那么容易了。宁小闲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不出的失望。凭心而论,她此前对大黑天的印象一直不错,这头硕鼠脾性虽然执拗古怪,却也像个真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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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长天和广德真君返回战盟,大黑天是修仙者阵营叛徒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舆论一片哗然。
这消息石破天惊,然而哪怕有人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可是大黑天的军队随后从中部撤走,也是变相地证实了这个消息的准确度。
大黑天往西撤行,路过多个战区,然而一路上都未遭受蛮人攻击,这令更多人相信战盟的宣告。
从军队到仙宗,从修仙者到凡人,街头巷尾都在热炒这件不可思议的大事。
对于南赡部洲来说,大黑天的叛变影响深远。首先,敌我势力再一次此消彼长,仙宗少掉一名神境,而敌人则多出来一名。其次,大黑天原本帮助战盟在泛大陆投入了接近六十万兵力,十余名真仙,这回他突然撤军,无论是战盟还是西夜,都感觉到了进攻和防守上的吃力。
诚然大黑天的军队中,也有众多妖怪听到传闻反戈加入战盟,与其他修仙者并肩作战,更多人则变得迷惘而无所适从。毕竟对绝大多数修仙者来说,对自己的所在的阵营有天然的、心理上的认同,他们甚至可以袖手旁观,却万万不能助纣为虐,帮着蛮族反攻自己的同胞。
战争却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就在这样的动荡中,战局被进一步推向白热化。
少掉大黑天的军力支援,修仙者阵营的防守顿显空虚,蛮族此时也基本完成了自己的运兵计划,将人员从天外世界迁移至南赡部洲,也算站稳了脚跟、巩固了地盘,可以放手大干了,所以接下来的攻势变得猛烈无比。
从北到南,修仙者的抵抗战线变得格外吃力。
为了应付各种突发情况,战盟所有机构都在超负荷运行。
在乐音宫事变前后的短短两个月里,其实宁小闲都没合过眼。整个战盟大后勤的压力不输前线,忙乱程度犹有过之。物资调度、伤员解救、药品发放、对外援护,哪一项都轻慢不得。
她上一次趴在长天怀里打盹,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战盟追击大黑天,在中部和西部清剿他的队伍。某种意义上,叛徒比强敌更招人恨,因此大家是卯足了劲儿猛追,打得他数支队伍一齐回缩,其中有两队人马很干脆地不战而降——向修仙者同胞投降,不丢人。
对于眼下境况,大黑天不若往常那样暴跳如雷,因为他这会儿自顾不暇——包括长天在内,战盟的神境对他形成合围之势,要将这个叛徒先行拿下,报仇雪耻的同时也期望进一步削弱蛮族实力。宁小闲最近一次得到消息,是隐流紧紧咬着大黑天的队伍杀出了三千里外。
她见到长天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那种幸福感,在战争的压力面前哪里还有闲暇去体会?
蛮人也没有闲着。乐音宫事件以后,沙度烈忽然调头对奉天府发动猛攻。
在南部战场,朱雀和奉天府一直都是牵制沙度烈的最重要力量。不过朱雀因为地盘上恰有几条大型的地煞脉,此时正遭到圣域的大举入侵,对奉天府的援护不稍显不足。
沙度烈的进攻一直都有来势汹汹的特点,这回也不例外,居然是集中了七成的优势兵力,通过天隙传送直接闪击奉天府,更有古尔登、曹牧两大神境随军!
这等关键时刻,就看出了奉天府的强大实力来,居然在这样的攻势下都屹立不倒,兀自游刃有余。
这一日,宁小闲才刚刚批出几道命令,厅外影子一闪,有人未经通报就奔了进来。
宁小闲没有喝斥,因为来者是青鸾。
这位忠诚的部下跟着她的时日太久,又一向最知分寸,若非十万火急,断不敢如此失态。
青鸾面色沉重,开口第一句话果然就让宁小闲狠狠吃了一惊:
“报,我们增援奉天府的队伍在蔡家坡遭遇伏击,花想容重伤!”
宁小闲大吃一惊,嚯然起立:“可救回来了?”
“抢回来了,安置在多思楼,丹师们正在抢救,但伤势棘手。”
“长天人呢?”这事情不对。
“我获知花想容重伤时,还有一条消息早一个时辰送到:奉天府主汨罗昨夜率军行经赦先山遇沙度烈双神境强袭,生死不明,但是座骑被击落。圣域拓朴初、摩诘天阴生渊领军奔赴南部,与沙度烈合围奉天府!”青鸾一口气说下去,毫不停顿,“消息来源可靠!神君大人已经先行赶去,并着赤必虎将军领十万兵支援奉天府!”
汨罗生死不明,奉天府遇急!宁小闲顿时倒抽一口气。奉天府少了汨罗这个主心骨,再不能像原来那样灵活有度,这才是长天赶去的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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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9章
经历那许多生离死别,她的定力今非昔比,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就强行压下心乱如麻,定了定神:“好,带路,去看花想容。”汨罗下落不明,但至少没有确切的死讯传来,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情况。最重要的是,她远在千里之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信任自己的夫君。而她现在,就要将自己的份内事务都处理妥当。
宁小闲招来慕僚长,将事务交其代理,而后迈步往外走。奉天府一直是战盟的强大基石之一,也是隐流的重要合作伙伴,前面巴蛇山脉生变,奉天府也是出了大力气,拖住了沙度烈大军向巴蛇森林侵袭的脚步。是以现在奉天府遇危,战盟和隐流二话不说,必伸援手。
可见蛮人打着的主意就是围魏救赵,强袭奉天府,令战盟无暇再去追打大黑天。这一次蛮人出动的神境阵容太过强大,奉天府只有一个神境大引上人坐镇,了不起再加一个朱雀,恐怕双拳难敌四手。这也是长天接到消息就匆匆赶去的原因。
青鸾刚出大殿就变回青色大鸟,载着她冲天而起,“伤在何处?”
“肋下和后腰。”青鸾的速度虽比不上七仔,但一振翅也有数百丈,流星一般往北方去了。
“受伤经过?”
“花想容领七万妖军驰援奉天府,但赶至蔡家坡遭遇伏击,对方先后出来三名圣人境,将小白龙击成重伤。幸好朝云宗路过,将之击退。”
蔡家坡离奉天府的领地还远着呢,也就是说离战场还很远,这样也遇袭了?宁小闲面沉如水:“三名么?这是安着围点打援的主意?”南赡部洲中部蛮祸横行,但多数蛮军连坐镇的混元境都没有,更不用说圣人了。毕竟这个等阶的大能可不是大白菜俯拾皆是。埋伏在蔡家坡的蛮军居然能出动三名圣人境,可见早有伏击战盟主力的算盘。
何况她清楚小白龙的水准。花想容看着任性骄狂,作战时却格外谨慎,现在又有孕在身,事事要以孩儿为重。青鸾既说了“先后”两字,可见敌人的圣人境不仅数量多,多半儿还是偷袭的。
她顺口问了主治丹师的名字,沉吟几息道:“有这几人在,不应有问题才是。”
青鸾声音中透着苦涩:“不,据说渗入伤口里的煞力如附骨之蛆,赶也赶不走,丹师们还不敢用药。”丹药当中蕴含的丹毒可能对小白龙不构成影响,可是花想容肚中还有个脆弱无比的婴儿。修仙者所用的丹毒连凡人的成年男子都受不住,胎儿当然更吃不消。
麻烦了。宁小闲抿紧了唇,不幸中的万幸,是小白龙被及时抢了回来。“唐方呢?”
“唐长老代花想容挡了两剑,伤得不轻,经丹师们救治,伤势已经稳定。”
宁小闲点了点头。
不多时,青鸾飞抵蔡家坡,从云端降落下来,就有隐流众人上前迎接。
小白龙和唐方都被安置在多思楼。此处名为“楼”,其实是当地大户人家将悬崖底部掏空建起来的巨大仓库,上下六层,共三百多个大小隔间,可以储藏许多物资也可以住人。从上方往下望,多思楼被突出的悬崖峭壁所挡,只见一片郁郁葱葱,称得上非常隐蔽。
这里本作防盗匪兵患之用,结果泛大陆之战开始以后就被征用为战盟在蔡家坡当地的应急避难所和伤兵营。
宁小闲刚到多思楼,唐方即迎了上来。隐流丹师执行勤务从来不许外人进入,他只能在这里候头。宁小闲一眼看出他伤在肺叶,后背进、前胸出,即便他的伤势已经过紧急处理,她还是闻到了很淡的焦香味儿,显然重创他的那两剑带有惊人的高温。
最醒目的,还是他脸上一道断续的伤口,从左边颧骨划到右边嘴角,险些儿就刺瞎了他的左眼珠。哪怕敷了药,宁小闲还能见到外翻的皮肉。此时唐方连站立都有些勉强,却向着她鞠躬到底:“求娘娘保她们母子性命!”
他眼眶隐隐发红,声音都变得粗嘎,哪里还有先前玉树临风的模样?前方就是充作临时手术用的静室,宁小闲迅速往自己身上放了几个清洁术,瞥他一眼:“如果母子只能保其一?”
这可不是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而是可能遇上的无奈而痛苦的选择。唐方是花想容最亲近之人,理应有这样的选择权。
唐方毫不犹豫道:“保她。”
宁小闲将鬓发扎到脑后去,动作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我提醒你,她已臻真仙之境,要是丢了这个孩儿,以后未必就怀得上了。”
唐方沉声道:“我知。”
“好。”宁小档已走到静室外,拂开结界,一推门走了进去。
……
见到玄天娘娘亲临,在场丹师都纷纷避让,以示敬重。
这里面是个小世界,外头不过一扇小门,里面别有洞天,乃是花红柳绿的森林。之所以将伤员放在这里,乃是因为花想容重伤之下已经不能维持人形,不得不化出巨大的龙身。多思楼再怎样宽敞,也安置不下长达二百余丈的真龙。
那可是小山一样庞大的体型。
饶是早有准备,见着花想容那一瞬间,宁小闲还是心下酸楚。平时飞扬跳脱的小白龙,眼下气息奄奄,汩汩涌出的龙血将身下临时开辟出来的空地都染成黑色。
感知到她的到来,小白龙勉强睁目,竖瞳里光芒涣散:“娘娘。”
“好好躺着。”宁小闲着手检查她的伤势。白龙的身形太庞大,伤口看起来就更加触目惊心,前肢下方被斜切一刀,砍断两根肋骨,边上丹师检查出这一刀也损及心瓣;后腰上一击则是钝器打击,以龙身强度,脊柱都凹下去一大块。原本以花想容的生命力,哪怕内脏受了震荡都不会危及生命,可是后腰相对应的位置是前腹部——那里是孕育胎儿的所在,所以这一记重击还是影响极大。
第2523章 化雨
花想容慢慢敛了笑容:“让娘娘受累了。圣域出动三名圣人境伏击我,这事儿本身就蹊跷得很。也不知是哪个走露了我的消息和路线给蛮人知晓,莫不是大黑天还有余孽潜伏在我队伍当中?”
在神境有限并且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圣人境/真仙境往往成为左右战局胜负的关键,乃是极其宝贵的战力。若非有人通风报信,蛮人怎舍得拨出这种豪华阵容来款待她?大黑天下达撤军指令以后,他军中不少修仙者不愿为虎作伥,转投到战盟里来,不排除其中混有蛮人奸细。“这样明显的漏洞,青鸾自会去查清。”
唐方摇头:“你能归来,便是幸事。我方才在殿外也见着朝云宗广德真君,他问起你的伤势,甚是关切。”
花想容赧然:“是我大意了,要累得隐流又欠他一次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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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小闲和唐方说完了话,就匆匆出了大殿。临时被调来服侍她的小女妖春芽跟在后面,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您看起来有些憔悴。”天啦噜,这可是玄天娘娘,她平时连远远望上一眼都没资格,乍一听自己被派到娘娘身边,她惊喜得几乎晕过去。
何止是“有些”?宁小闲苦笑,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事急从权,她方才直接“吞掉”了小白龙身上的煞力。一个真仙的煞力对她来说就很难缠了,何况那可是三大真仙的混合升级版,一进入身体当中就像搅开了油锅,偏偏她还得将这三路人马强行压下,继续给花想容的孩儿施行换血之术。
病是越拖越缠|绵,伤是越耗越厉害。她强捱了这么久,也觉得真地不好了,不消照镜就晓得自己脸色必定惨白得跟死人一样,印堂还有浓浓黑气。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个地方好好调息,力图炼化体|内暴走的煞力。
“另寻一间静室给我,要快。”
能和心目中的女神说上话,春芽平时的伶俐都变成了结巴:“好、好,多思楼望西有一间、有一间很不错的,前几天才收拾出来,我喊人赶紧去布置一番……”
宁小闲摆手,只觉脚步打浮:“不用,现在就带我去。”
“啊……是,这里请。”春芽当即带她转换了一个方向,往上行去。
因为地形问题,多思楼的格局与众不同,这里没有楼梯,所有平层之间都是螺旋式的上升缓坡,如此方便车马上下装卸货物,若从远处看过来,这就像个层层向上的海螺壳。
春芽给宁小闲找的这一间静室,原是楼主亲属自用,不仅干净整洁,连布设都精致得多。不过两人才走出不远,就有个高大的身影迎了上来。
春芽赶紧向这人行了一礼。这可是广德真君呀,托娘娘洪福,她这辈子居然有幸和神境面对面!
结果广德真君也笑着向她点了点头,春芽兴奋得憋红了小脸。
而后广德目光从宁小闲面上扫过,不由得吃了一惊:“宁夫人,你的脸色恁地难看!”
宁小闲点头:“刚抢救了白龙,这就要去自|治。”她和广德真君很熟悉了,这会儿也不客套,明白说自己身体不适,要赶紧休息。
广德真君不错眼地盯着她,忽然顿足:“你面部有黑气萦绕,莫不是将白龙的煞力接引到自己身上!”
宁小闲苦笑:“情非得已。”不是她自大,即使长天亲临,也救不得小白龙母子。白龙受伤时偏偏快要临盆了,腹中胎儿又偏偏是半妖之身,脆弱得很,这是既不能用药,也不能受力,天底下除了她的乙木之力,大概也难再有其他手段能救治。长天虽然也身具星力,却主杀伐,与她的性质截然不同。
“胡闹!这东西如附骨之蛆,连我都不敢去碰!”话是这样说,他也知道花想容当时伤情紧迫,性命攸关,宁小闲想要保她母子平安,只有行此下策。广德真君紧促道,“快,我助你一臂之力!”
宁小闲摇头:“可是我和真君的力量不兼容……”这又不是武侠小说描写的那般,可以传功疗伤。到了神境之阶,广德真君和她的神力体系完全不同,现在她身体当中已经有三种煞力横冲直撞,算上自己的乙木之力就是四种了,广德真君若还想传功给她,那就不是雪中送炭,而是火上浇油了,越帮越乱。
能与她功法相融、力量相生的,只有长天。
广德真君肃容道:“宁夫人想到哪里去了,我自无法直接传力与你,却能以领域相济。”
领域?她有些迷惑。广德真君离世太久了,他的领域力量连长天都不知晓。
“我的领域之力在许多年前被称作‘春风化雨’,能使人强固本源。宁夫人若不嫌弃,不妨一试?”说罢,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原本呆在鲁家浜的金乌也跟了过来,看来撼天神君对妻子果然是照料有加,连神境也弄来给她当保镖了。金乌现在就栖在多思楼上方的悬崖下,广德真君若是未得宁小闲同意
擅自撑开领域,必要惹得这头神鸟扑下来一探究竟。
试一试倒也没甚坏处,若能得神境相助,她的伤情也能康复得快些,于是宁小闲点了点头。
广德真君当即一摆手:“请,赶紧调息去吧。”
宁小闲狐疑地看着他:“真君的领域已经打开?”怎地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是。”他眼里写满了真诚,“你调息时自会感受。”
“……好,多谢。”要不是她相信广德真君不打诳语,这会儿真会以为眼前站着的是哪个江湖骗子。如果广德真君真地已经打开领域,那么他的领域大概是所有神境当中最不易被人察觉的一个了。她咬了咬牙,“另有一事:打伤花想容的,都是哪几个圣人境?”
广德当即报了三个名字出来,宁小闲皱了皱眉:“这三人倒是都有听闻,怎地他们的煞力如此厉害,甚至要以双重咒来镇压?”
第2541章
他人生得玉树临风,手里却拿个圆头钝脑、仿佛农家用具的槌子,看起来很不协调。然而这一槌击出引发的效果,却好比天地大冲撞。
以至强,对至坚。
这一次撞击力道之猛,尤胜过方才的空间震荡。以二者相击为中心,厚实的地面这一回如画布般被扯得四分五裂,轰隆声中裂出一道又一道无底深渊!
地裂一直延续,沟通远处的大河。于是河水毫不客气地奔腾而至,要将裂缝变成新的河道。
受这一击,巴蛇的巨首向后荡开十余丈,而他的对手则被击出了二十步。
从结果来看,二者堪称势均力敌。
正与敌手缠斗的虚泫、金乌见状,都是大惊:麻烦了!
这最后一人未出场前,己方和对面的唐努尔、广德真君、阴生渊、乌谬还能说以三对四,整体实力上势均力敌,最大的凭仗正是巴蛇神威远超普通神境,以一敌二都不落下风。只是广德一意逃跑,身怀至宝又比蛇鳝还滑溜十倍,长天要截住他实是辛苦。
可是新的强敌出现,胜利天秤顿时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其实这两人之间的对决,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发生过一回,只不过前后结果完全不同。
那一次,他被巴蛇追得狼狈逃亡,浑身法器用尽又断去一臂,最后还是靠着突然开启的天隙、靠着两个世界之间强硬的时空壁垒才阻住了巴蛇进攻的脚步。
可是这回,他一人、一槌,单凭一己之力就从正面阻住了这从来无人能敌的洪荒神兽,堂堂正正,不掺一丝水分。
哪怕以他如今身份、如今胸怀,胸臆间也是一轻,顿觉扬眉吐气。
这口气,他可是憋足了三百年!
这个人,自然就是皇甫铭,当世的神王。
终被广德逃到了他的身后去。如今对方神境出场四人,不仅人数占优,其中还有个强大已极的神王。反观己方,长天先后遭乌谬、羽箭重伤,战力受损,想从广德手中抢回宁小闲,似乎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时赛,看来要以己方的失败而告终。哪怕是长天,一颗心也似沉入了寒冰地狱。
皇甫铭直起腰,望着他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巴蛇,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别走了。”
他站姿随意,好像对着老友谆谆挽留,话中的凶险之意却昭然若揭。
眼下这一局,虽然中间突发不少变数,可是他对于结果依旧很满意:广德抢走了宁小闲,巴蛇又陷在敌方四大神境的包围圈中,还身负重伤。
按照原定计划,撼天神君会追着广德杀入神山,在圣域的地盘中迎战几大神境。那里,有经过了精心布设的结界,可令己方胜算大增。可是长天发觉诃罗难真面目、追来的速度远超预期,广德甚至还未回到神山,这次伏击自然就占不到地利之便。
再者,按照己方判断,与巴蛇同来的最多还有金乌,如此他们以四对二,稳操胜券。哪知道中途冒出来一个虚泫,打乱了一波节奏。
还好,巴蛇救护妻子心切,不顾一切追击广德,这才给了己方可趁之机。否则这头老谋深算的神兽平时一直龟缩在大军之后,哪会这样轻易踏入他们布设的陷阱?
他很早就让典青岳去寻另外两大蛮人势力缔约,联手对付巴蛇、对付隐流。
他要抛出一个巴蛇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吞的饵。
旁人若以为那枚饵是怀柔上人,蛮人算计的是老石头人、是奉天府、是大黑天,那可就大错特错。
这枚香喷喷的诱饵,是宁小闲。
只有宁小闲,能让一向冷静自持的巴蛇轻率冒进。
也只有宁小闲,才能让巴蛇明知前方万劫不复,却仍要义无反顾。
他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现在要做的事就只剩一样了:
杀掉重伤的巴蛇,踢走这块横在蛮族称霸之路上的挡路石。如此,要拿下南赡部洲就指日可待!
金乌一爪逼退乌谬,清唳一声,恨恨道:“广德,好你个背信于天的奸侫小人,吾必杀你而后快!”他和乌谬的战斗方式像极,行动都不靠移动,毫无脉络可循,旁人只见到这两人上一秒还在百丈开外,一眨眼就斗到了河边去。就说这么一句话的功夫,金乌就换了四个位置。
他和虚泫先前还道广德是皇甫铭假扮,以骗取长天和宁小闲的信任,借机偷|人。现在神王分明站在他边上,这家伙如假包换!
莫说是他,得知真相的修仙者哪个也想不明白,广德向来以慈悲见世,天道对他也宽厚有加,连天劫都只降下一重,为何这人返身就要与天作对,与整个南赡部洲作对?
他的信众怎么办,朝云宗日后又要如何自处,他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广德真君站在皇甫铭身后数丈,面色依旧苍白,腰杆却挺得笔直。风吹动他颌下染血长须,仙风道骨不再,仍有三分凄凄:“我谋的是天下苍生福祉,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你们身在局中,看不清罢了。且听我问,你们不觉得今日这一场大战有些蹊跷?”
巴蛇目中射出金光,探照灯似地聚在他身上,虚泫倒是气得笑了:“未能将我们一网打尽,就叫作蹊跷吗?”
广德摇头:“非也,恁多神境战得天昏地暗,此处空间却未完全崩……”
话未说完,他身后皲裂的地缝当中,有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这里恁多神境,竟然无人察觉到它的存在。
它出现的位置很巧,正好就在广德真君足边的深壑里,离他不足一丈。
黑影飘起来像一道轻烟,速度却快得惊人,竟然不输金乌。它在露头的瞬间就定了形,随后就是一道乌光闪过,从后方直袭广德!
直到这时,它也没泄露出半点杀气,甚至自身用出来的都不是灵力。
第2552章 入凡
这侍女的肌肤也很滑嫩,最重要的是,她两根手指才搭上对方腕脉,就有一股柔韧的力量透出,要将她手指弹开。
显然侍女也身具神通,骤然遇袭,罡气自行护体。并且她的修为竟也不弱,宁小闲只这么一搭,就知道她的道行相当于渡劫前期大圆满的修仙者。蛮人不需要渡天劫才能升仙,因此她只要再稳扎稳打修炼至多五十年,就可以升上混元境!
放到任何一个宗派去,这个等阶的修仙者都是参加战争的主力,在这里却不过是个侍女?
宁小闲心里暗惊,因为对方腕上传来的反震之力,将她的指尖都震得发麻!并且这还是对方有意克制的结果,显然这侍女也是极谨慎玲珑的心思。
若在这次意外之前,就算有百十个这样的蛮女,她一手也能荡平了。可是现在……她不死心,又强行提气两次,结果仍是半点儿神力也用不出来,这会儿她就等同于凡人,无非是身体坚实些儿、灵活些儿。
这侍女似是知道她的窘境,也不抽手,反而向她行了一礼:“娘娘,您在神山观明峰上启承殿。我叫卓兰,功曹书佐卓天明之女,奉命前来服侍于您。”
神山,观明峰!
饶是宁小闲定力大进,饶是她这么几息功夫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卓兰说出来的这几个字仍将她震得面色发白,两耳嗡嗡作响。
她在神王的地盘上!
她不过太乏太累,贪眠一夜,醒来头上就变了天?
宁小闲慢慢松开了手:“我睡了多久……不,离赦先山之战过去了多久?”这侍女对她确无恶意,她能察觉。
“赦先山之战?”卓兰对这名称不熟,想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娘娘说的是沙度烈进攻奉天府的那一场大战吗?”
“……对。”
“大约过去了七日左右。”
七日!她不信自己失踪了这么久,长天竟不找寻。她身上有夫君放置的位标,他随时可以撕开虚空赶到,除非……
她心脏骤然紧缩,剧烈得疼痛不已,嗓子更是发干:“撼、撼天神君,怎样了?”
卓兰笑道:“托娘娘洪福,他和隐流要退回巴蛇山脉了。”
呼,长天还活着,听起来还不似有甚重大损伤。
宁小闲微微阖目,不动声色地轻吁一口气出来。
还好,还好,不像她想象那般不堪。
他无恙,那便是最好。
不过,什么叫退回巴蛇山脉,她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满腹都是疑云,不知该从何问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出个最优先、最重要的问题:“谁将我带来这里?”
“自然是神王大人。”卓兰捂嘴笑道,“是他亲自将您抱进来的。”
皇甫铭!宁小闲只觉得脑海里有根弦突然崩掉了,赶紧低头去看自己的衣物。
她的脸,更白了:“谁替我更的衣?”
她赶赴多思楼时,天衣化出来的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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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鹅黄色的半臂齐腰襦裙,色泽明艳,然而这会儿身上却着皮衣皮裙,质地异常轻|薄柔软,也不知什么料子,裙子下摆却没过膝盖,露出又长又直、白生生的双腿。
除了在华夏生活的那些年,她只有化身重溪时才在沙度烈王都这么穿过。现在这么一低头,顿时觉得空气微凉。
她的天衣呢?
宁小闲虎地抬头盯着卓兰,厉声道:“说实话!”
她掌管大权已久,哪怕力量尽失,也仍保有上位者的威严。卓兰原想打趣两句,被她杏眼一瞪,不知怎地心里微怵,遂老老实实答她:“是婢子给您换的。”她久闻这位玄天娘娘大名,从前想着既然被称作“娘娘”,怎么也是华贵美妇的形象。哪知这回一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姿容俏美,尤其那一身曲线玲珑得恰到好处,换衣时连她身为女子看了都有些面红耳热。
不怪神王得了空,总来启承殿见她。
宁小闲微微蹙眉:“你换得走?”那一袭天衣本身也是强大的法器,防护力卓著。未经她这主人同意,这蛮女怎能将它自宁小闲身上脱下?
卓兰赶紧摇头:“原是换不走的,您当时在神王的领域里呢。”
宁小闲明白了。如若神王将她装在自己的领域中,那里面时间是静止的,一切也都是静止的,天衣自也不例外。卓兰得到神王允许进入,脱下天衣就和脱下普通的衣物没甚两样,不会遭遇法器的激烈反击。
宁小闲终于松了口气:“换下来的衣服呢?”
卓兰低头道:“后有专人收走,我也不知下落。”
宁小闲心头更烦。神王镇压了她的法力,还要将她护身的法器也一并收走,那是要将逃走的工具全部没收,好让她老老实实呆在这里。
呵,她的字典里有“老实”这两个字吗?
不管怎样,她现在稍放松了些,才有心四下走动:“你们神王呢?”
卓兰摇了摇头,取来外衣,服侍她穿上:“神王忙碌,婢子不知。”神王的行踪,本就不是她这样的奴仆有资格掌握的。
这里的建筑风格与南赡部洲完全不同,数人合抱的大柱随处可见,各空间常以帷幔隔开而非墙壁,所以“窗户”的数量也是寥寥无几,却处处格外明亮,甚至有露天的巨大水池,砌得方方正正,里面各色锦鳞游泳。绿植四处可见,不似南赡部洲的房屋那样喜欢栽在院里,屋中只摆盆栽。在这里,各式奇珍异草被直接种在宽敞的过道当中。
她走到前殿凭栏而望,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远方有奇峰怪石,流云雾霭不缓不急飘来,将这里打扮得尤如仙境。
同时,也好凉啊。
她没有神力护体,肌体充其量比普通人稍强一些,衣物又不厚,对上这样的高山寒风就有些受不住了。
卓兰看出她的不适,及时替她披了件黑色大氅:“这里离地面有千余丈,山风可清冷得很。栏下的结界只挡物,不拦风。娘娘现今体弱些,莫要着凉了。”
第2554章 禁制
“是!”
宁小闲顿时闭眼,满嘴苦涩。
神王必是拿她当作要挟,否则长天怎肯退走,怎舍得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惜了战盟到目前取得的战果,可惜了隐流在南赡部洲打开的局面。这一撤走,数百年辛勤耕耘化为乌有。可是她更心疼长天,丈夫为了她,要被天底下多少人戳着脊梁骂个不休?
众口砾金,人言可畏啊。
他那般心高气傲,今后在南赡部洲神境当中要如何自处,要如何面对天下黎民,要如何面对自己信徒的诘疑问难!
她闭着眼,再问一句:“还有呢?”
“婢子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卓兰小心翼翼,不能说的也就不说了。神王这样重视眼前人,自己差池以对,恐怕就要人头落地。
宁小闲原地默立许久,才再度慢慢往前踱步。
前方花红柳绿,她却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那是药草的味道,至少有三、五十味,并且年份够,成色又好。
她统领仙植园多年,那种深埋地底、凡人要借镐锄才能挖取的地宝,她只须嗅一嗅就知道埋在哪里,药性如何。
五味杂陈之际,闻到她喜爱的草药气味,心底能安定不少:“前面是药园?”
“是呢,前方就是沧澜园,这是神王大人前不久才改的名字。观明峰最合药物生长,后山种了五十余顷药田。”
说话间,药田已到。
其实说这里是“田”,倒不若说是林。盖因这里生长许多药木,高者十余丈,粗者三、四人合抱,其他药物也是随处栽种。人间难得一见的千年玉红草、车马芝,在这里倒像杂草,俯拾即是。
她走上几步就能发觉,这里的药草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每一处栽植都有讲究,移上几步,眼前景致立换;林间有奇石、有水塘,有简洁大方的石桥。行走其间,常有白胖的人参娃娃冲来脚下扑腾打闹,别有一番趣致。
这一片药林子倒让主人做成了花园,别开生面、极具巧思。
她东张西望的举动落在卓兰眼中,这侍女就笑道:“此处原只是药林,这几日才有专人来做了改动,开了路、布了景。”
宁小闲微微一哂,错开话题:“渴了,去帮我取些水来。”
她已经不是真仙之躯了,会渴、会饿、会冷、会乏。
卓兰见她嘴唇泛白,赶紧自储物戒中取出一只暖瓶,倒出热腾腾的茶水递来:“这是今秋制的桂花茶,加了红枣给您暖胃……”
宁小闲摇头:“给我拿杯冰的来。我出来前看桌头那一樽红色的就不错。”
冰的?卓兰一怔:“娘娘,那是石榴饮,您身子……”
宁小闲挥了挥手:“我只想喝石榴饮,你拿过来。”
这是摆明要刁难她,卓兰却不得不听。上面的指令,原就要她尽量满足玄天娘娘提出的要求。何况取一瓶小小的石榴饮算什么麻烦了,她听过比这刁钻百倍的要求。
这么一来一去,也要不了多久时间。她只得道:“劳您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走了,两下功夫就消失不见。
宁小闲扬了扬眉,倒不意她竟然走得这么爽快。卓兰身影才消失在林中,宁小闲即翻开皮靴帮子,去看自己脚踝。
从醒来最初的惊愕至今,她早就冷静下来,开始追溯体|内的异常。
她也发现,身体当中的力量并不是完全消失,而是遭受了强力的压制——事实上,哪怕是神王也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将她所有神力都偷走。
从前进入云梦泽,她也当回了凡人,不过那会儿是受玄武小世界规则之力的影响,经脉淤堵不畅,神力无法运行;这回却又不同,她之所以感觉到身体当中空空荡荡,乃是因为所有神力都被压回丹田之故,在外头游移的,剩不下一丝一毫。
神王用了什么手段来对付她?
如今她对力量的认知远超世上多数修仙者,这会儿就觉出镇压丹田的那股子力量强横无匹,却又阴森邪祟,可是同时却兼具了类似于血气的芳香。
这种香味,她其实不陌生。
延寿丹,就散发着这种味道。
她早觉得身上有些异样,这会儿趁着支走卓兰的功夫赶紧察看,果然见到足踝上套着一只小小的金环!
这金环的模样格外精致,用的是鱼戏莲间的图案,只在金叶当中嵌一朵粉色的宝石,更衬得她肤若凝质,踝部更是格外纤细秀美。
可是就算再好看,这也是一只足环!
神王疯了吗,竟然给她戴足环,这是要把她当作鸽子来养?
她气得急喘两声,动手去掰。
足环当然纹丝不动。这东西被神王下了神通,估计戴上去就不容易取下来。
宁小闲不会连这点都不知晓,她只是一眼看出这东西有些古怪。
入手不似普通金子那么冰凉,并且足环握在手里,还传来奇特的悸动。
这种悸动极其微弱,若非她从前感受过不止一次,大概轻易就会忽略。
这不是一枚冷冰冰的金属,它有生命!
这只精美已极的足环,居然是一只液态金属妖怪!
宁小闲当即恍然大悟:莫怪乎她醒来之后,一直进不去神魔狱,因为这东西的存在,违背了进入大狱的法则:
自愿,或者无反抗能力。
她现在跟这只足环绑定在一起,要进入神魔狱就得带着它一起。
不过嘛,既然它是妖怪,就有自主意愿。除非宁小闲征得它许可,否则就不能进入神魔狱。
至于反抗能力……现在没有反抗能力的,是她啊!
神王好生狡猾,算出她或许怀揣随时能够遁入的神魔狱,遂想出这个法子来限制她的消失,以此保证她只能在他眼皮底下活动。
最糟糕的是,她分明觉出压制丹田的那股子古怪力量,就来自这枚足环!
神王到底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为什么她戴着足环时总觉得毛骨悚然、后背发凉?从前她也养过液金妖怪,就藏在身上,却没有这种诡异的感觉。5627
第2567章
唯美、壮观、大气,所有用在星空的形容词,同样可以用在这里。数万年之前,人类还在茹毛饮血的时代,蛮族就已经有了如此唯美大气的创意。
神王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沉浸在昔年子民朝拜的无限风光之中。
河上又有突出的高台,离水百丈,从上面应该可以将整个广场一览无余。
宁小闲指了指高台:“接受万民朝拜时,蛮祖就呆在那上头?”
“是。”
她微微一哂。蛮祖将天空的星图都刻在了地上,刻在了前来朝拜的万民脚下,而自己雄遗憾三十丈之高。这其中的意蕴不言自明,乃是将自己摆在了超然万物之上的位置,否则怎配叫作“千古第一”,怎配与天争锋?
这上头山风就很猛烈,吹得她鬓发飞扬。宁小闲虽然裹着大氅,脚底踩在冰冷黑砂岩上,寒气一阵阵往上冒。可见当年在这里守夜、朝拜,对普通人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呢。
她这里体温才刚刚下降,皇甫铭立有所觉,伸臂按在她后心道:“你若喜欢这里,不妨三日后再来,届时……”一股神力渡过去,令她全身上下暖意融融。
宁小闲却是轻轻让开了他的手:“届时你也要来这里受拜?”
皇甫铭笑而不语。
他已是神王,蛮祖的无限荣光自然要由他来继承。这样重要的仪式,时隔数万年后终于又在中州重演。
宁小闲却往边缘行去,一边道:“那是怎么回事?”
她已经数清飨神台边缘竖立的石柱一共有七十二根,这会儿西北方向却倒了两根。她朝它们呶了呶嘴:“新年大典不是三天后就要举办么,这两根柱子怎么倒了?”
七十二柱倒了两根,听起来好像无伤大雅,可是神王这种人怎么能忍受不完美?
皇甫铭嗯了一声:“原来的坏了,换新。无妨,大典前就能换好。”柱旁有数百名工匠正在加班加点,叮当凿动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正在精雕柱上的浮刻图案。
宁小闲走近,伸手轻抚柱上的纹路。很粗糙,还未经打磨。
工匠头子正在督工,一抬眼望见两位贵人走近,尤其他还认得皇甫铭,当即惊得高呼一声:“恭迎我主!”当场就双膝着地。
他是蛮人,这里诸多工匠却是人类,见到工头带头下跪,当然也诚惶诚恐地纷纷效仿。
这时却有个工匠排众而出,一下冲到宁小闲面前跪了下来,以头抢地:“娘娘!娘娘金安,原来您在这里!”
这一下事发突然,莫说宁小闲吃了一惊,就连边上站着的工头都呆了一呆,没来得及上前阻止。
这工匠看起来年过六旬,满头白发,瘦得皮包骨头。他这一跪,宁小闲就听得“咚”地一声,却是膝盖骨与黑砂岩地面相撞,那声响沉闷得她听着都觉得疼。
她心有不忍,伸手扶着老工匠道:“起来吧,地上凉。”她穿着大氅在这里站一会儿,就觉得寒气逼人,这些工匠同样是凡人,衣衫单薄,却要在这里不分日夜地赶工。“你怎么认出我的?”
这工匠哪敢让她扶住,自行爬了起来,老泪纵横:“三年前我孩儿得虏疮,不日将死,群医束手。我得人指点去拜玄天娘娘生祠,取了祠间大树上的露水回去给孩儿服用,二十个时辰后不药而愈!娘娘大恩,我未有一日敢忘!”
宁小闲笑了笑:“夏柯,你住在沙西城中?”她虽不能对信徒的祈祷作出反馈,但倾听和寻找却无问题。这一下沉心静气,果然看见神国果然有一条信仰纽带亮了,正是属于眼前这位所有。她直接便看见了他的名字,叫作夏柯。
被信奉的神灵一口道出名字,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夏柯激动得老脸泛红,赶紧点头:“是,是。我在家了娘娘的神龛。”
宁小闲大奇:“你竟然能供我的神龛?”目光在皇甫铭身上一扫,却见后者微微一笑,“别人的不成,姐姐的可以。”
圣域重新入主神山之后,自然要对辖下的臣民进行思想统一,神山首当其冲。在这里,只有圣域的神境才可以受人膜拜,其他神明的生祠都被砸烂,居民家中也不得暗自供拜,否则作杀头处理。
信仰之争历来是众多矛盾冲突的根源。圣域要人们改信其他神明,这就激发了数次大规模的冲突事件。过去短短数月当中,圣域就生生斩杀了四万异信徒!
这当中,有长天、白虎、怀柔上人等神明的信徒,甚至也有乌谬、阴生渊等人的信徒,却独独没有宁小闲的!更甚者,圣域还在境内公开宣布,信奉玄天娘娘无罪、不杀!
宁小闲盯着皇甫铭,缓缓吐出一口凉气:“算你狠!”
圣域对她和她的信徒另眼相待,可不出于什么善心。
先是她被皇甫铭掳走,后来圣域只宽恕她的信徒,再没有想象力的人也很容易质疑:玄天娘娘是不是继广德真君之后背叛了修仙者,是不是站到了蛮人的阵营里去!
她好不容易甩脱了三百年的红颜祸水、倾国妖女的名号,是不是又要重新响亮?
皇甫铭笑得毫无芥蒂:“姐姐的信徒,我怎敢加害?”
宁小闲不再理他,拔下头上一颗金钿递给夏柯:“拿去,下回上工时多添件衣服。”
夏柯正待推拒,忽觉宁小闲捏着他胳膊的手突然用力,不由得微怔,余下的话也缩回肚里去,于是赶紧收下了金钿。
“去吧。”宁小闲也不再停留,转头对皇甫铭道,“该走了,别让他们都跪在这里。”
皇甫铭笑了笑,朝工头微一点头,后者赶紧谢恩站起,催促其他工匠继续干活儿了。
宁小闲慢慢走出几步:“他们多半都是凡人。”
皇甫铭点头:“手艺活计,人类更能胜任。”不是蛮人矫情,而是人类天生就更擅长雕刻、音乐、烹饪这些事务,其他种族的天份断没有这样好。
第2583章
“也就是说,直至蛮祖封印神山之前,她还在这里面。”宁小闲沉吟道,“这就怪了。对于原本被封印在山中的一切人和物来说,这数万年时间只是弹指一挥。按理说,隐流和仙宗当时进入神山查探时,也该发现她的行踪才对。”
然而,并没有。长天等人从神山中带回了皇甫嵩云的幼婴,其他仙宗从神山中带回了海量的珍宝,却独独没有夏灵姬此人。
要么,她逃出去了;要么,她在神山被封印之前就已经死去。
她一旦离开神山,天道多半就会知晓。所以宁小闲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若是这位美赛天仙的女子亡故,杀掉她的凶手又是谁?
这和长天在神山顶峰看到的、仿佛修罗战场的景象有关吗?如果再结合神王将石柱销去之举,说明蛮祖对她的态度经历了从荣宠到厌弃的转变,竟都不愿她的名字出现在青史之中。
看起来,这倒和上古之前的蛮人对待蛮祖的态度很相似呢,也是要将这个人名从历史当中一笔勾掉。那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令他们希望这人从未在世上出现过?
宁小闲皱眉:“长天在神山中寻到的婴儿,据说是刚刚出生,脸上身上发红起皱。可见被皇甫嵩云换走的皇甫铭,当时也差不多是这个状态,否则出来也瞒不过天道。”新生的婴儿都有些发皱,要慢慢将养,皮肤才会光嫩饱满。“夏灵姬十四岁被送入神山,在里面待了……?”尾音上扬,意在询问。
“六年。”
“她在神山中呆了六年,算算时间,好似也差不多。”宁小闲呼出一口气,“天道的推测是不是与我一致,皇甫铭可能是夏灵姬的儿子?”蛮祖修为虽然晋入真神,但蛮族不循天理,他依旧有生育后代的能力。夏灵姬跟了他六年,二十岁恰好是女子身体长成、孕育后代的好时候。
“天道从不揣测。”沃笑了笑,话锋一转,“但我和你的观点相同。即便不是,她和皇甫铭之间也有莫大干系。”
蛮祖既然喜欢美人,也不排除皇甫铭是他与别个女子留下的后代。不过孩子是在神峰上出生的,又养在最森严的密室之中,夏灵姬产子的可能性更大。
“假设皇甫铭真是她的亲生子。这样说来,夏灵姬生完孩子就消失了?”宁小闲沉吟道,“这个时间点,离蛮祖封印神山已经很近了。”
皇甫铭刚生下来,蛮祖就冲回来封印了神山。可见夏灵姬消失的节点就在这二者之间,前后大概不会相差几个时辰。
“看来,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可真不少。”
沃应了一声是:“神山被封印之前,蛮祖挑战天道,已露败相。”
“已露……”她抓住关键词,“那便是仍在顽抗,还未落败。”
“就在那时,蛮祖忽然折转,冲回神山。又过不久,神山封印,从南赡部洲上消失。”沃低声道,“蛮祖再出现时,犹如困兽,气急败坏,连斗志都大不如前,否则天道要战而胜之恐怕不易。”
“神山里发生的事,扰乱了他的心神?”这不应该。蛮祖一生对战多少强敌,哪回不是笑到最后?他的心志早就应该坚逾磐石,并且这一战也不知他酝酿了多久,对手还是终极大boss天道,他怎么敢走神、怎么敢分心?
宁小闲想了想:“我需要夏灵姬的更多资料。”
“夏灵姬生命的前十四年与普通蛮女相似,没什么值得关注的。若要说有,就是攒金部落与蛮族王室走得近,因此她也经常入宫。其乖巧可爱,得蛮王阴克勋欢心。有一回她在密林走丢,还是阴克勋将她找回来。”沃轻声道,“据天道所见,她被阴克勋救回仅有十岁,即宣称日后要嫁给他,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宁小闲揉了揉太阳穴:“哪有什么好笑,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她进入神山以后,喜欢的还是阴克勋么?”
“这便不知。”
是了,蛮祖的力量屏蔽天机,神山中发生的一切不为天知。不过转轮王接下去道:“蛮祖降下神谕要人,夏灵姬听到自己易主的消息,痛哭了两日。攒金部落恐她寻死,对她施术,令她一直沉睡到入山之前。”
蛮祖点名要的女人若是没了,攒金部落必要倒霉。这么做,不过是为自保。
“夏灵姬入山时并不甘愿,就不知她后来心态可有发生变化。”这世上从来不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遇而安的女人,夏灵姬可是其中之一?“对了,阴克勋可有时常入山?”
蛮王并不住在神山当中,他的动向,天道应该更清楚。
“一年两次大祭,均会进山。”沃回答,“除此之外,只有急务发生,或者得蛮祖宣召,他才能入山朝拜。”
宁小闲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原来她还是见得到他的。”如果被锁在深宫中的夏灵姬从此与心上人永别,她还可能认命归心于蛮祖;偏偏她偶尔还有机会见到阴克勋,次数虽然不多,却更是弥足珍贵,反倒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只听沃的转述,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这个绝色丽人昔年的哀惋和痛苦。
而这两种情绪可是很容易发酵的,只要有合适的温床。
“夏灵姬的性格如何,软弱还是坚强?”
“她自幼就有主见。三岁时,有个下人欺她年幼,怠慢于她,结果被她举铁活活砸死。”沃的话锋一转,“论说脾性,她和你倒有相似之处,也是百折不挠,只是不若你柔韧,多了几分刚硬。”
宁小闲明了。
她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养成今日这般性格?夏灵姬怎说也是酋长之女,能和王室走得很近的部落必也强盛,因此夏灵姬自出生往后大略都是顺风顺水惯了,性情强势些、娇纵些,也不足为奇。当今名门千金,多的都是这般。
当时神山之中发生了何事,让蛮祖连此生最重要的战斗都顾不得了,急匆匆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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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6章 奇用
那双狭长的凤眼中寒光闪烁,比金子还要冰冷。这提示她,眼下对方的脾气不太好,手段恐怕也会格外狠辣。柳青璃只能服软:“你想知道什么?”巴蛇的耐性也真好,一直等来了狂风暴雨才发动偷袭,正是算准了此时天机被屏蔽吧?
不,不对,说不定这场风暴就是他的杰作。因此他是不想接下来的对话被天道知悉。
也就是说,他想打探的是“那些”秘密。
长天果然问她:“你从神山里带走蛮祖的神器‘寸光阴’——”这三个字说出来,他望见柳青璃秀眉挑起,显然惊讶于他们找出了神山当中失落的宝物,“所为何用?”
不待柳青璃回答,他又强调一句:“实话!我自有法子可以验证。”
果然,他要问的是这个。柳青璃望了窗外一眼。
天色如墨。
大黑天嘿了一声:“看天也没用,天道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对话内容。”却也要抓紧时间,以免天道起疑。
柳青璃伸手入怀——这动作特意放得格外缓慢,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攻击——而后取出一把金杵,轻轻放在地上:
“这就是‘寸光阴’。”
这把杵长不过三尺,如果宁小闲在这里,当会认为这是她见过的最华丽法器,通体金光闪闪、纹路极尽繁复不说,放眼望去至少镶了几十枚珠宝,尤其杵柄的虎形爪手上还嵌着一颗鸽蛋大小的宝石,色泽血艳。
杵的另一端尖锐如匕,却作三棱刺状,这才显出了些许杀伤力。
同样是蛮祖法器,“寸光阴”与“浮沉”的外形可有天壤之别,前者如此奢华,后者却是质朴得几近简陋。
总地来说,与其说是法器,莫如说“寸光阴”更像一柄权杖。
其实见着它的人想一想就明白了:“浮沉”原先不过是农具,跟随蛮祖从普通蛮人蜕变为真神;“寸光阴”却是蛮祖封神之后的宝物,尤其神山主峰开凿好之后,它是作为蛮祖神像拿在手里、彰显无上权威的重器,自然要有头有脸。
可以想见,昔年这件宝物与山岳等大、被握在雕像手中那种金光万丈、不可一世的华丽壮观,正是蛮祖用以震慑人间的手段。
长天的剑还架在旱魃脖子上,大黑天朝地上的金杵勾了勾手指。
按理说,这等无主的法器受神境召唤,该当自动跃入他手中才是。
然而,并没有。
“寸光阴”动都未动一下。
柳青璃撇了撇嘴,袖手旁观。
大黑天在几人面前有些下不来台,干脆伸手去抓。
在众神境之中,他的力气自然比不过巴蛇,却也绝不是垫底的那个。
可是这么猛力一抓,“寸光阴”居然还是纹丝不动。
大黑天咦了一声:“有意思!”这才认认真真使上了力气,猛地一拔!
“轰隆”一声巨响,整座主殿剧颤一下,尤其地面晃得像风浪中的船板。
自然众人道行精深,还是能牢牢站在地面。
众目睽睽下,那柄金杵还是停留在原地,连角度都没变一下。
柳青璃这才悠悠道:“你再怎么使力也是白费劲儿。除了蛮祖以外,这东西只有我能拿动、使用。”
大黑天不掩眼中惊奇:“它认你为主了?”以柳青璃修为,这等重器秉性骄傲,不大可能认她为主。可是凡事无绝对,沉夏手中的“山河阵”只讲求血脉传承,那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算是吧。”柳青璃耸了耸肩,“天道只要我进神山去取‘寸光阴’,月娥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此事非我不能办成,阴九灵也是因此才转生的;可是等我真正将‘寸光阴’从蛮祖神像手里撬下来才明白,这东西是用来镇守领域的!我将它拔下来,也就打破了神山的时光封印!”
她说起来还有些咬牙切齿。天道让她去办这事时并未说明后果,结果因神山问世而死去的凡人达到了数百万之众,主谋虽是天道,她却也成了帮凶。
有旱魃守护,柳青璃的成长轨迹与普通人当然不一样。可她也不是天生刽子手,怎可能对数百万人的死无动于衷?何况这还是她一手造就。
长天的重点却不放在这上面:“‘寸光阴’的任务并不仅止于此。”否则天道想要抢它作甚?
“我拿到‘寸光阴’就明白了,原来昔年蛮祖封印神山后就给这宝杵下了命令,让它稳定领域,以保证神山的持续封印。”柳青璃苦笑道,“无论他在不在神山当中,这件宝物都能代替他行使部分神通,最重要的一样就是维持时间领域性质不变。”
大黑天始终好奇:“为何是你?”这世上人类千千万,天道为什么一定要柳青璃去执行这项任务?
“因为……蛮祖对于‘寸光阴’做了些限定。”柳青璃轻声道,“他用‘寸光阴’固住时间领域时,就给它下了指令,今后能拔出‘寸光阴’、开放神山的人,除了他自己以外,还必须满足三个条件。”
长天点了点头:“蛮人血统、身具灵力、修为精深?”
“是。”柳青璃惊异地看他一眼,“并且是除了王室以外的蛮人血统。这当中就有个悖论。”
大黑天接口道:“既是蛮人血统,又要身具灵力,那么修为必不深厚。”蛮人赖以驱动神通的煞力,和灵力天生就是死对头。就正常情况而言,蛮族在南赡部洲的后裔多数带有一丁点蛮人血统,可是血脉再稀薄,天生也是招灵气讨厌的,所以他们的修为普遍不高、也高不起来。
然而蛮祖的要求还有最后一条:修为精深。
按他的要求,要达到“精深”这俩字,那么至少也得真仙境以上吧?
蛮人在大陆的后裔,基本是被这条件排除在外。纯血的蛮人更不用说了。
所以,蛮祖是打算让谁进来取走宝杵、打开神山封印呢?
现在长天已经知道,在蛮祖看来能取走宝杵的人,要么是皇甫铭自己,要么很可能只来自一个家族:镜海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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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7章 贪婪
由这条线索去推断,镜海世家很可能便是昔年蛮祖的某个心腹遗留于世的后裔,世世代代所做的工作,就是准备迎接真命之体的重新临世。上下好几万年间,这其中发生了多少波折大概是数也数不清了,或许任何一个环节出错,这世上就没有皇甫铭了。
这也是蛮祖孤注一掷却又必须承担的风险。
可是天道在这中间截了胡、钻了空子,派出柳青璃将留给这二者的“寸光阴”偷走了。她所在的柳天师家族本就是蛮人后裔,但和蛮王血脉一点关系也没有,自身灵力充沛,又能以通灵之体请来地府阎罗,所以拔取“寸光阴”之时的修为妥妥可以达到真仙境。
若是换了别的天师,光是请阎罗上身都要耗掉大半条命,想再逃出神山,哪里可能?
柳青璃的前世阴九灵心思剔透玲珑,又有旱魃这样忠心耿耿的下属从旁相助,所以这差事理所当然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长天问她:“天道要‘寸光阴’何用?”
明知要陪葬百万人,天道依旧唆使柳青璃拔取宝杵。这只能说明,在它的天秤上,宝杵的份量明显重于数百万凡人性命。
即便是天道自己,也要强调“天行有常”,不会时常做出有违天和之事。所以这支宝杵到底具有多大价值,才让它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是长天屏蔽天机、阻狙海勒古,也一定要逼迫柳青璃吐露出来的真相。他追问一句:“它打算怎么结束眼下的战争?”
对于蛮族的入侵之战,天道显然早有准备。长天不能将它当作有血有肉的人去揣测,因为这东西的本质是死板而生硬的规则。这也是几乎所有神境的共识:假设天道真有应对之法,恐怕也不易行使,恐怕也要以巨大的伤亡为代价。
而对长天来说,这过程会死掉多少人并不是他关注的问题。他的重点只在一处:他能不能从天道的计划中获得助力,救出自己的妻子?
柳青璃和海勒古互视一眼,都摇了摇头:“天道也未说与我们知晓。它要我做的,只是收集而已。”
“收集?”
“这支宝杵可作为镇界之重器,擅于汲取天地间的伟力引为己用。”柳青璃轻轻道,“天道给我的命令,就是带着它出入各大战场,尤其是神境参与的战斗,以抽取战场当中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
镇界重器这个称谓可不一般。目前的南赡部洲,神器的数量虽说不多,几十件也总是有的,毕竟蛮族入侵南赡部洲,也带过来不少宝物。可是真正能当得上“镇界重器”的还真是凤毛麟角,那都是可以自行镇守一界的宝物,如地狱道的神物大衍鼎原本是后土的法器,在她身化六道以后变作了镇守地狱道的重器,其出产的孟婆汤乃是维护人间秩序最重要的奇物之一。
那已经基本脱离了法器范畴,拥有更加高大上的神效。
听到这里,长天明白了:“这样说来,当初我与白虎、怀柔猎杀颜烈,你就在侧?”
“是的。”柳青璃点头,“我离得很远。并且有宝杵在手,我便可以躲在时间的结界之中,你们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在极北地底救援怀柔、在神山追击广德,我们都察觉到神境大战爆发出来的力量迅速消失。”他不是破坏狂,然而神境激战中各位大能的气机碰撞,足以在短时间内引发天崩地裂。远的不提,他和金乌、虚泫联手狙杀广德真君的第一下,是直接将这位神人打入必死的境地,否则也不会激发广德身上的替死人偶。三大神境在刹那间爆发出来的力量碰撞,连天地都承受不起,生生在原地撕裂出虚空的缺口来。
可是那缺口平复得实在太快了,长天当时就觉出不对,只是大战方酣,哪有时间考虑这些?现在看来,也是“寸光阴”作祟。
柳青璃并不否认:“都是我。”
长天和大黑天互视一眼,不知怎地,心底隐觉不妙。只听柳青璃又接着道:“然而这些却还不够。”
大黑天一怔:“不够?”
“想让‘寸光阴’吸饱力量,还远远不够,目前它积蓄下来的,不过是十之一、二罢了。”柳青璃自地上拣起宝杵,轻抚杵柄的宝石,众人即留意到这颗宝石的颜色其实有些儿黯淡。料想它若真地充饱了能量,这颗宝石该是红光耀眼的。
莫说大黑天,就算长天听到这里,也是微微倒抽一口冷气。战争进行到眼下这种程度,死伤的蛮人和修仙者数以百万计,遭受池鱼之殃的凡人已过数十亿之多,莫说仙人、真仙了,就连至高无上的神境都殒落了。
生灵涂炭若此,居然还没让“寸光阴”吃饱?那么等到它完全攒足了力量,南赡部洲上还能剩下多少活口?
最关键是,天道要柳青璃收集这些力量,显然所图者甚大。大黑天惊疑不定:“是要用它来对付蛮人吗?”
海勒古却摇了摇头:“这问题我也反复思量。可是镇界重器的价值在于镇守、封印,却多半不用在杀戮。想用它屠尽蛮人不现实,天道必也明白这一点。”一旦变作了镇界的神物,法器的效用就发生偏转。比如当年宁小闲从大衍鼎上切割定魂铜,它明明又痛又怒,却也没有直接反抗。
这样的大衍鼎,已经不是昔年在后土手中威镇四方、大开杀戒的神器了。
长天一直沉吟不语,这时突然道:“想将‘寸光阴’喂饱,恐怕重的是‘质’而非‘量’,它需要的是更强大的力量来源。莫忘了它原来的主人是谁。”
它的原主可是蛮祖,世间曾经出现过的唯一真神。“寸光阴”是为他量身而造的,蛮祖力量有多强大,无人胆敢质疑,他的法器对于品质的要求可想而知。“所以——”
长天目光不离柳青璃:“天道打算怎样去收集剩下的力量?”
第2598章
天才3秒记住本站网址宁小闲大奇:“何解?”
“短期而言,圣域或许国力大进;但眼光再放长远一些,这般作为恐怕反而有害。”他也不跟宁小闲过多解释,“你依言而行便是。”
既然丈夫都这样说了,宁小闲对他向来无条件信任,心头也自安定。这其中必然还有许多复杂变化,需要深思熟虑,长天必是考虑到她眼下困局不易破解,不想给她再添烦恼。
她在这里望山观景,静想心事。好在身上的皮袄也是件法器,就算坐在户外也保她暖意融融。卓兰还特地给她拿了一卷白熊皮软垫铺在地上,以免受凉。
红日渐渐走到天顶正中,皇甫铭的声音也在背后响了起来:
“请姐姐指教。”
她头也不回:“我说出那法子,就是南赡部洲的大罪人。你开给我的条件,太低。”
虽说皇甫铭手下人才济济,她不说也自有人去想办法。可她要是开了这个口,就是亲手将南赡部洲上的抗蛮形势再度推向恶化。承责揽罪这种事从来都不容易,且不说后果,首先就是过不了自己心理那一关。
她若真有法子解决他的问题,他的允诺确实轻寡。皇甫铭笑道:“姐姐还有要求,可以一并提出。”
她转过身来,冰冷的风将她的俏面吹得白里透红,分外秀美。软帽上沾了一点白雪,像是随时会落进她乌黑的眸中,令他很想伸手掸去。
可是他听到她说:“我要你亲口许诺,今后与我距离要保持在三尺以上,且不得加一指于我。”
皇甫铭剑眉顿时斜斜向上挑起,笑容中带出两分凌厉:“哦?姐姐竟然这样讨厌我么?”
宁小闲不理会他的杀气:“你今日才知?我还以为我表现得很明显了。”
皇甫铭脑海中立刻响起蛮祖的冷笑:“拒绝她!”
皇甫铭没有吱声。
蛮祖等了一小会儿,忽然道:“你该不是想答应她?”
皇甫铭还是不说话。
蛮祖喂了一声:“你若答应不碰她,猴年马月才能令她归顺于你?”
“你似是比我还着急?”
蛮祖哼笑:“我就怕你把时间都花在这个女人身上,结果到最后也驯服不得。”
那厢宁小闲也等着,见他眉头紧锁,不由得撇了撇嘴:“这可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竟连个小小要求也换不得?”她只不过要皇甫铭别碰她,这条件很为难吗?换作是她,肯定想也不想就答允了。
皇甫铭苦笑一声:“对我来说,这可不是小小要求。”他现在就想抱她,手痒得不得了。平素闲暇之余,他也常常想着她,想得心都热了。今后要放着软玉温香在侧却不能碰,这过的还是日子?
他脸上写满了不甘,目光炯炯盯着她,眼里似有火苗在燃烧。宁小闲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饿狼看着兔子。哪怕早知这小子对自己的野心,她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多亏现在跟他提了条件,否则以后这家伙还不知要怎样得寸进尺。
她心里吐槽,面上却扯出个不咸不淡的笑容:“我若是你,必然答应。不能碰我,对你来说反是好事。”
皇甫铭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却是不信:“怎么说?”
“我既然变作了你的执念”这是他前几日亲口告诉她的,“就是防护蛮祖的最后一道关卡,以维系你神魂不灭,可是这个道理?”
皇甫铭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你便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接下来的话,可真不好说出口。宁小闲只觉恶寒,赶紧转换了一下措词,说得隐晦些,“若是你得偿所愿,执念自然化解。那个时候,你拿什么来抵抗……”
“蛮祖”两字还未说完,皇甫铭忽然大喝一声:“住口!”
他这一下舌绽春雷,震得她两耳嗡鸣,头晕眼花,也震得群山回音袅袅。
他对她可从未这样声色俱厉。何况声音中传达出来的急躁和暴怒,任谁也不会错认。
宁小闲吃了一惊,但真正让她住口的却不是这一声怒吼,而是皇甫铭突然伸手,一下扼住了她的脖颈!
他的力气有多大,她的脖劲就有多脆弱。只这么稍一用劲,宁小闲顿感喉间气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卓兰大惊失色,从后头扑了上来,却不敢去抓他的手臂,只跪伏石上,以头抵地:“神王大人,使不得!这可是娘娘。”她现在是玄天娘娘的侍从,宁小闲要是被扼死了,神王回过神来说不定要把气撒在她身上呢。
宁小闲瞪大了杏眸,望见皇甫铭俊面变得扭曲,脸上却有淡淡的黑气萦绕。虽然说不出话,她心头却是空明一片:
这不是皇甫铭,而是蛮祖!
她不小心戳到蛮祖痛脚,真真将他激怒了,这才抢过皇甫铭身体的控制权,再不肯让她说完剩下的推断。
也就在他手指堪堪扼住宁小闲咽喉的一刹那,她踝上金环忽然大亮,紧接着就有一道浅灰色的结界遍布她全身,尤其在咽部死死抵住了神王的力道!
这枚金环在禁锢道行的同时,也是保护她的强力屏障。否则宁小闲修为被压制,随便在地上摔一跤,只要擦破点儿油皮也算受伤呵,那岂不是轻易就能打破两大神境订立的契约?神王可不会放着这么大一个漏洞不堵,所以这枚金环又有保护她不受伤害的能力,防范对象为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神王怒火中烧时,这世上能挡住他的人已经不多,幸好他自己也算得一个。金环上的力量本就源自于他,这会儿便相当于自己和自己较劲儿了。
神王满面胀得通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住手……契约!”
这会儿皇甫铭又抢过了主导权?宁小闲可不敢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这会儿脑筋动得飞快。她当然很希望藉此良机导致金环破裂,最好能连长天和神王所签订的协议一起破除,可是她恢复修为之后能不能拦得住神王的愤怒扼杀?她可没把握。
双方力量天差地远,她挣脱的可能性很小。
心念电转之际,她觉出护身的结界有阵阵波动,显然快要不敌对方神力。宁小闲再不敢耽误,鼓起力气,一巴掌抽在神王脸上!
第2608章
可是很奇怪,她并没有走进来。
宁小闲皱起秀眉,直觉不对,穿好外衣即推门走了出去。
卓兰正站在门边,双手交叉盖在腹前,望向她的目光烱烱,似乎别有深意。
宁小闲还未开口,忽然闻见一阵隐约幽香,若有若无。
这种薰香……她目光下意识从墙角的香炉上扫过,面色却悄然变了!
只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外头即有一人直直朝她走来,一边笑道:“你起得倒早。”
能在观明峰如入无人之境的,除了皇甫铭以外还有谁?
他走到宁小闲身边,忽然嗅了两下:“好香。这香气优雅沉著,倒与之前的都不同。”
卓兰立即端了清茶过来:“这是娘娘亲手调制的,藏得好深,称作洄龙香。”
皇甫铭接过来啜了一口:“姐姐还有这一手,平时也不显露。”
宁小闲扯了扯嘴角:“我就一无是处么?”她被掳到这里,每日思虑无数,哪有闲心调香?
想到这里,她目光忍不住要往卓兰那里扫去,最后却还是忍住了,就听皇甫铭道:“姐姐要作些准备,两日以后随我下山。”
宁小闲吃了一惊:“下山?去哪?”
“广成宫。”
宁小闲的目光顿时为之一凝。
这数年来南赡部洲上的战况,宁小闲一直通过转轮王实时跟进,掌握的几乎都是第一手消息源。
南赡部洲上的战斗,只能用惨烈来形容。隐流从战争大舞台上退出,却再一次彰显出它的强大和不可替代:它留下的空白无人可以填补,失去了隐流的战盟战斗力下降不止一个台阶,中部和北部频频告急。
最重要的是,这时候的仙宗已经意识到,天塌下来也不会再有高个儿顶着了。
生死存亡,全靠自己。
圣域的手段又是格外凶狠,征讨之前先发通谍:不降者,满宗抄灭!
有些中小宗派,胳膊都没有人家腿毛粗,圣域大军压境时只能选择望风而降——打又打不过,跑还能跑去哪里?不如降了吧,反正自己不是第一个投降的宗派,要丢人就大家一起吧。
却有更多仙宗不愿屈服于异族的统治,选择了拼杀到底,与祖辈基业共存亡。那种举宗上下血战到最后一人、共赴死难的场景屡屡在中部上演,宁小闲听沃娓娓道完,才发现自己早就泪流满襟。
惟患难时,才见气节。
她这时偏还得杏眸圆瞪,吃惊道:“广成宫也……?”
“也入我囊中矣。”皇甫铭笑道,“若我未记错,这宗派和姐姐还结过梁子吧?我将它血洗了一通,给你再出一口气。”
宁小闲轻轻“嘶”了一声:“好狠。”
广成宫是一年半前被杀灭的,她早就知道,这时却不得不装作震惊模样,不能让皇甫铭发现她还有对外通联的渠道。
这个宗派从前虽和她有过节,可是主事者已被逮进了神魔狱中,连宗派领地都被瓜分大半,三百年来虽然恢复了些元气,当年真仙坐镇时的无限风光却是一去不复返了。不过广成宫作为万年大派的底蕴和骨气仍在,圣域挥师西进的时候,它可真真演绎了何谓“威武不能屈”,全宗上下一万三千四百三十五人,从堂堂掌门到后厨伙夫,全部殉难!
宁小闲接到这消息时,也久久不能言语。无论她和这宗派曾有过多不愉快的恩怨,这时候也只能衷心感佩了。
皇甫铭啜一口清茶:“据说广成宫秋景极美,我们这时候过去,还能赶一个尾巴。”
宁小闲却问他:“去那作甚?”圣域的虎狼之师出没于大陆各处,也没见这家伙挪过窝。她原本还指望这家伙离开神山,给她一点动手脚的空间。哪知现在他终于打算出去了,却要带着她一起走。
啧,无论她表现得有多听话,神王的警惕性还是没有降低啊。
这也说明,外界必有大事发生,否则怎能惊动他出山?
皇甫铭笑道:“去了便知,在那里,你说不定还能遇上熟人。”
熟人?她满腹疑云,这会儿却要道:“后天么?那我要加紧了,去了广成宫,就看不到山海阁里的书。”
“以前从不知姐姐嗜书如命,涉猎如此庞博。”宁小闲看什么书,他也会跟着看。这大半年里看的书,真比他过去几百年加在一起还要多,连他都觉得获益匪浅。何况同一本书先经宁小闲之手,再流到他这里来,总觉得二人有些说不出的默契。
他碰不着她的人,但能碰着她经手的书,和她看过同样的东西,虽然知道她别有目的,却不知怎地就是令他心头欢喜宁静,因此百忙之中每天也一定要抽空看完。过来陪她用饭、逛市时偶有提起,能得她或赞同、或反驳、或争辩,而不是从前那样一味对他恶言相向,就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
“从观明峰过去,多少有些距离。不若这趟回来,就将姐姐的行宫安排在山海阁旁罢?”
宁小闲瞥他一眼,脸上露出笑容:“善。”
她可没打算再回来!一定要趁着前往广成宫的机会,逃离神王身边。
机会,其实近在眼前。
皇甫铭到底忙碌,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离去了。
按照惯例,卓兰将他送到启承殿外,目送他腾云而去,这才回转了来。
殿里除了卓兰以外,是不留任何侍女的,显然皇甫铭知道宁小闲有摄控人心的本事,不愿留下奴婢受了她的控制。他打探得很清楚了,巴蛇麾下大将涂尽是魂修,然而魂魄分身的力量比本体要弱上很多。卓兰修为精深,不会被魂修分身所操控。
也正因如此,宁小闲从不用魂修分身去对付她。
可是现在……
卓兰返回以后,不慌不忙地给宁小闲又换了一杯热茶,才挺直了腰站在一边。
这姿势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
宁小闲看她一眼,很快垂下眸子,挡去了眼底的欣喜。
她这神情,和平时也没甚不同。
直至一道神念例行公事地从启承殿扫过,从她和卓兰身上扫过。
没察觉出甚异样,因此它很快消失不见。
下一秒,宁小闲就紧紧抄住卓兰的手臂,紧声道:“你来了!”
第2614章
天才3秒记住本站网址鲁家浜人靠水吃水,常饮的芦根茶清凉降火,她在这里居住时,也时常用它来熬凉茶。
湖里的小虾几乎透明,长度不过尾指,肉嫩得很哩。一般人喜欢抓把韭菜炒着吃,或者裹点儿面粉下油锅,不过宁小闲却觉得剥壳生食最好,或者拿它做个药膳虾也格外鲜美。
“拿酒来。”皇甫铭对王瘸子吩咐一句,回头给她斟了一杯芦根茶,“果然还是得带你出来走走,你才肯多吃一些。”这三年她住在神山观明峰,饭量越来越小,到最后每顿米饭不足一两。神王所用的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可无论他怎劝,她只说吃多养膘,不肯再食,哪像今日这样胃口大开?
宁小闲望也不望他一眼,平淡道:“别人都没饭吃,我也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她也知天下局势不好,可是出来这么一路走、一路看,才知山河糜烂,竟已到了这样触目惊心的地步!
这一路驳兽马车都飞在半空中。她从窗口俯瞰大地,还时常望见残垣废墟,那是多年战火留下的创伤;赤地千里,那是大能们激烈拼杀过的地方,或许因为神通作用,也或许因为煞气太重而变作不毛之地,数百年内都长不出植物了。
他们也经过大片大片的农田,可是田地虽不荒芜,庄稼的长势却很不好。这会儿已经是稻子收割的季节了,她望见的稻田却有片片倒伏,穗小而瘪,反倒像狗尾巴草,一阵风吹过,说不出的凄凉,哪有昔年穗实累累的丰收景象?
再说棉田。这时候该是棉花的吐絮期了,农人通常要保根保叶促早熟,以利于增结秋桃。可是连她飞在半空中都能望见田里的成片黑点,活像老年男子脑门儿上的秃斑。她在大西南也主持过农务水利,知道这是干旱和病害双重作用的结果。
南赡部洲已经大旱三年,仅有少数地区例外。山河如此,凡人生活之困窘可想而知。
皇甫铭面不改色:“战后会有改善。”
宁小闲摇头:“这是天谴。”偌大天下,蛮人已经五有其三,天道自然不愿让他们好过了。
皇甫铭哈哈大笑:“姐姐,其他地方我没去管,中部这里只是神山临世,改变了地貌之故。”
他也知道呢,宁小闲妙目在他身上一转。原本南赡部洲中部、中州一带风调雨顺,千年不曾有大灾大疫,可谓鱼米之乡,天府之国。可是三年前蛮人入侵以来,地气失和、疫病横生,竟致天降大旱、河流断绝。若非她知道海勒古身处在大西南,简直要以为旱魃溜来了中部祸害人间。
可是旱魃的威力也没有这样广阔。
其实她明白,其他地方的气候也许是天道搞鬼,可是中部附近的气候变异,归根到底是神山问世的结果。中部地势平坦,南北都没有巨大山脉阻挡,所以水汽输送丰厚,温度宜人。
结果,柳青璃破开了神山的封印。
神山面积广大,横跨数个大州,并且它还是要命的东西走向,高耸入云的巨大山脉阻挡了冷空气和水汽的南下,所以中部地区雨量锐减,不足原先的三分之一;同时气候变为高温炙热,现下已近八月下旬,地面还热得狗都要吐舌头。
从前这个时候,鲁家浜人都要改披秋装了。
她摇了摇头:“天怒人怨,蛮人这么倒行逆施,早晚要遭报应。”
王瘸子正好抱一坛“芦花香”上来,闻言赶紧出声:“这位夫人,小心祸从口出。这话我几天前还听人说过,那人隔天就没了。”
宁小闲望了皇甫铭一眼,微笑起来:“怎么,这里连真话都不让说了?”
皇甫铭摸了摸鼻子,不敢接腔:姐姐今天的火气好像很大。他顺手拍碎酒坛的泥封,给自己斟了满杯,抿一口,皱了皱眉。
她又道:“鲁家浜怎么变得这样荒凉了?”坐在这里,一边望见湖光山色,一边就能望见城门。可是她数了半天,只有十余人进出城门。
这和三年前的盛况可是完全不同。战盟还坐拥此地时,城门车马喧,市井接踵行,也不知有多热闹。
“您来过这里?”王瘸子叹了口气,“这里……变天了。”
想要一言道尽辛酸,却是欲语还休。
可不就是变天了?宁小闲默然,好一会儿才问他:“课税多少?”
“八成。”王瘸子呼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重重烟味儿,“一年到头的收成都被收走了,我们能留在手里的不足两成。”
宁小闲还未有反应,皇甫铭已经皱眉:“不该是课税三成么?”
他下过命令,白纸黑字规定了税费的名目和金额,对凡人来说,最多也不会超过收入的三成才对。
宁小闲斜睨他一眼:“大少爷,你在山里住太久了,可知‘层层盘剥’这四个字的意思?”八成!那是要活活逼死人的节奏,她倒相信这不是皇甫铭亲下的政令,涸泽而渔可不是一个神智正常的统治者能干出来的事。
圣域在许久以前就转变为一个国家,从制度、调控上来说甩开仙宗好几十条街。可是福兮祸之所倚、利弊相辅相成,它就必然滋养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这个国家存在越久,其官僚对权谋利益的了解也就越深刻。
神王或许还想着据南赡部洲为己有,不打算对作为基础百姓动刀放血,不过各级官僚可就没有这层顾虑了,横竖这又不是自家的天下。在其位,怎能不谋其利呢?
所以课税三成的指令发下来,真正落实到平民头上时已经层层叠加,最后达到了令人乍舌的八成!
神王高居神山、远离世俗,在彰显其威严与权力的同时,却又远离了民情,不知世间疾苦。远古时候的蛮祖如此,现在的皇甫铭同样没有脱离这个怪圈。
被她这样奚落,皇甫铭眼底有愠怒闪动,却不是针对她。熟悉他的人当会明白,神王打算杀人了。
他最讨厌旁人欺他瞒他,何况那都是他的手下。
第2617章
从头至尾,她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木然。饭庄里的客商小七低声嘀咕:“这小姑娘倒是镇定。”
王瘸子已经将水烟袋拣起来塞回嘴里,闻言摇头:“不如说是心死。”
最坏不过一死时,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这时饭菜做好,他就去后厨端来,一一呈上桌面。
不得不说,他这饭庄其貌不扬,做出来的菜肴却很地道,样样都是色香味俱全。宁小闲夸他家好手艺,王瘸子笑得眼都眯了起来:“夫人喜欢就多吃点。”
宁小闲瞥了一眼柜台上的菜牌子:“一道红烧鱼竟然也要两钱银子了?”
她理解物价飞涨对平民的影响。所幸鲁家浜水泽成片,不乏湖鲜,多少缓解一点饥荒。
王瘸子朝城门呶了呶嘴:“现在哪里还有贱价?您这还是在湖边吃的,进了城得更贵,要三钱银子还不一定有这样新鲜。”
卓兰望着他,忽然道:“掌柜这么快就能对答自如了。”
王瘸子一愣:“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平民见着蛮人被杀,还是在自己店里,鲜有这样镇定的。”卓兰眯起眼,“这会儿功夫你就抽了两袋烟,还是在我们面前,不知怠慢客人吗?”
王瘸子送完菜,的确就坐在柜台后面抽烟了,并且抽得起劲。饭庄虽然宽敞,坐在三人位置上却还能嗅到浓重的烟味儿。
王瘸子这才放下烟袋,如梦方醒:“哦哦,我烟瘾大……”
“你不仅烟瘾大,还喜欢往那里头加料。”宁小闲突然停箸,笑了笑道,“这使药的法子倒也精妙,可惜——你不知道我是丹师出身?”
王瘸子走了出来,迷糊道:“夫人您说的是什么……”他原本就跛了一足,又显得着急,绕过柜台时踉跄一下,身子就矮了半截,胳膊撑在了柜底的格子上。
皇甫铭唉了一声:“臭虫一般的东西,姐姐竟还没玩够么?”言下却已经不耐烦了。
紧接着,这店里所有人都觉出空气仿佛微微一滞,像是有事发生,却谁也说不上异样。
王瘸子也按在了柜底,突然脸色大变,猛一抬头,却见皇甫铭还坐在原位,连姿势都没变化,只是桌上多了个粗陶大瓮。
宁小闲往瓮里看了一眼,不由得乍舌:“好家伙,这么多震山雷!爆起来可以连那边的城门都一起炸上天了?”
里头是一个个黑黢黢的圆球,每个都有芋包那么大。
说起这玩意儿,当世比她更了解的人恐怕不多了:正是千金堂出品的震山雷,只不过是很早之前的初级版本了。南赡部洲战争如火如荼,千金堂作为军火贩子,生意就格外火爆。如震山雷这样的常规巧器,目前已经推出第十几代版本了,远比眼前这些黑球精细得多,威力也要巨大得多。
方才,王瘸子诈作摔跌,就是要趁众人不备,以烟袋去点燃这些震山雷!
初代震山雷的稳定性不太好,遇明火就会爆炸。若非皇甫铭一眼看破,顺手给夺了过来,这整整一瓮雷炸开,少说也是方圆二十里内灰飞烟灭。
他冷笑一声,五指箕张,顿有一股巨大吸力将王瘸子拽到桌前。后者只觉肩上剧痛,却是皇甫铭很干脆地伸掌拍碎了他的琵琶骨,紧接着就是一股狂暴的神力以摧枯拉朽之势冲进他身体当中,瞬间走完两个周天。
“你是人修。”皇甫铭一下就将他的状况摸清,“不过丹田已碎,不能再修行。”
王瘸子正对着饭桌,剧痛传来,他不由得张口惨呼。可是唾沫四溅中,却有一点微小的火星子同时从他口里射了出来,直取桌上的陶瓮。
这一口气弊了许久,他竟能忍烫将一小撮点燃的烟丝偷偷含在嘴里,也不知怎样保持它不灭的。只要点燃了震山雷,就能将这娘们儿炸上天!
这一手倒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不过下一瞬间,众人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而后就是王瘸子吐出的火星落在桌面上……
却没有点燃任何东西。
它仅仅是最后一亮,随即熄灭。
装着震山雷的瓮,不知何时跑到了皇甫铭的脚边去。他好整以暇地抓着王瘸子,却没作声,显然在等宁小闲发落。
宁小闲微微叹了口气,问王瘸子:“为什么?”
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瘸子为什么想杀她?他此刻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否则也不会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去炸震山雷了。
他丹田碎裂,早成凡人,雷一响,能不能炸死宁小闲且先不论,他自己必无幸理。
就算这样,他也心甘情愿吗?
王瘸子瞪着她的眼睛早就红了,破口大骂:“你这祸水,害得整个南赡部洲战火连天、民不聊生!你要还懂些儿羞耻,怎不尽早一死以谢天下?”
他现下面部肌肉扭曲,尽显狰狞,哪还有先前做生意时的半分和蔼?
皇甫铭手里制着他,眼神却紧盯着宁小闲,要看她怎生反应,不过接着就有些失望了。因为宁小闲连面色都不变,好像王瘸子骂的不是她。
她的声音很平很淡:“哦?我活得好端端地,哪里对不起天下了,为何非死不可?”
“就因为你,隐流不得不退回西南,将南赡部洲交由蛮人践踏!”王瘸子自知必死,这时咆哮厅堂,声音远远传了开去,附近的客人目瞪口呆,都不知如何是好,“你在神山里养尊处优、在这里吃黄油蟹,日子过得好生逍遥自在!你可知我们这些仙宗飞蛾扑火、拼死阻敌?可知过去三年里,我们死了多少人!”
她怎么不知?沃会将大陆上的战况实时播报。宁小闲心里都明白,口中却问他:“你的丹田和腿,是与蛮人交手时被击坏的?”这人原是修士,后来大概是因战导致身体半残、修为尽失,才返回人间做这小本买卖度日。
从修士变回凡人,不啻于从天庭被打回人间,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可想而知。
第2620章
宁小闲轻声道,“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妖族根本不曾参与进来。换句话说,守山的是蛮族、发动偷袭的,也是蛮族。神山压根儿未料到会有人从背后捅刀子,这才输得太惨。”
她想了想又道:“在当时来说,就算是出其不意的偷袭,恐怕几大部族也做不到能与神山守军抗衡而又欺灭之。”她在山海阁里阅知,虽然在蛮族王室之外还始终有部族游离,其从属关系好比天子与藩王,并不完全归入王室,但是历代蛮王都会本能地加强集权、削弱部族。是以到了事变前夕,部族的力量已经不可能与神山的守军相提并论。
兵力这个东西都是此消彼长的,部族的力量既然被削弱了,那么必然有一方得到了极大的增强。
这就是王室。“只有王室才能号令军队,杀入无数蛮人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
她将方才两人的对话说给沃听,而后道:“这念头,我很早就有了,可直到今日才得到皇甫铭的变相承认。重点就落在他那句‘求仁得仁’上面。”
她前头总结过,蛮祖为了自己的种族而耗尽心血,蛮人却务必除他而后快。皇甫铭说出来这四个字,就佐证了她的想法:蛮祖因族人而落败。”
她很早就知道,蛮祖说过一句话:子孙误我。
当时她反复揣摩其中含义,苦于线索不足。只有进入神山、阅遍群书,才对神王所生活的时代和背景有所了解,才敢试着推断他这句话的含义。
蛮祖和子孙的罅隙由来已久,都可以说成是常态了。能让他悲愤若此,只可能是这些不肖子孙在关键时刻阴了他一把。
还有什么时刻,能比蛮祖去挑战天道更关键?
反过来说,这种机密中的机密,本来也只可能是蛮王才知晓吧?顶多,再加一个夏灵姬。
她嘀咕的声音很轻很轻:“蛮祖之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他若不是那么耀眼,大概也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蛮祖的伟大在于,他的功绩太辉煌,以一人之力带领蛮族从蒙昧走向了强盛,跃升为天下第一强大的种族。
蛮祖的悲哀,同样在于他的功绩太辉煌。
他已经是真神了,寿命几近于永恒,任何蛮王都不会活得比他更久。王朝的迭代从不中断,却始终在蛮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不能忤逆他意。无论谁当了王,天生就想争取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这权力归太上皇所有,并且——
敲黑板、划重点了:
太上皇不老也不死,神威无限,万民敬仰。这世上所有蛮族子民虔诚磕拜的是蛮祖、敬奉的也是蛮祖,蛮族王室能分到的信仰之力有限得紧。最重要是,蛮祖永世长存,所以至高权力永远都掌握在他手里。所谓蛮王,不过是给他看守天下的管家而已。
数万年来,蛮王传过了一代又一代,这种怨忿也就积累了一代又一代。
铁打的蛮祖、流水的王。
照此下去,蛮王永远没有坐庄的机会。
这个时候,蛮祖已经不是蛮族王室最敬爱的祖先了,也不是值得歌颂和感佩的千古第一人,而是拦在他们通往最高权力之路上的大山,高耸入云,翻不过也掰不倒。
想要推翻这座大山,光凭蛮族王室本身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有一个机会:
借助天道之力。
籍着蛮祖与天道的战争而发动叛变,以扰乱蛮祖的心志,迫其失败。
可是在权力的宝座上呆得太久了,神王的心性必定也变得坚硬而冷酷。在他进行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战斗时,如果仅仅是普通的叛变怎么会惹起他的注意?打个比方,在他进行这场战斗时蛮王忽然驾崩,蛮祖恐怕都不会放在心上,实力照常发挥,毕竟他见过的蛮王,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死了。
因此这件事对于蛮祖来说必须是十万火急,能扰动他心神大乱,非要第一时间处理不可。
从皇甫铭上次对宁小闲的倾诉中,她知道了,那就是伤害蛮祖最看重的真命之体,也就是他的亲生儿子皇甫铭。
从他的描述来看,蛮祖这一回邀天相战其实是留了后手的。如他这样老谋深算之人,轻易不会尝试背水一战,何况那是由他主动挑起的。时机很重要,蛮祖怎么会偏偏挑选夏灵姬临盆时去挑战天道呢?
由此推断,夏灵姬的孩子提前出生了,很可能是以秘术迫产出来的!
又因为时间上太过巧合,只可能是人为。
能在防护森严的神山最高峰上如此行事,不大可能是别人,恐怕就是夏灵姬自己!
三年前宁小闲就已从石柱上得知,夏灵姬心系蛮王,却被族人献给了蛮祖,心中自然常怀一口愤恨。她的个性又极刚强,这种恨和怒在时间的发酵中反而变本加厉,变成了扭曲的动力,甚至超过了天然的母性、超过了对腹中胎儿的爱。
或许在这个节点上,蛮王对她提出了干扰蛮祖心绪、扰乱其战斗节奏的要求。若两人之间有情,这的确就是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次机会。以蛮祖之强大,他们就算私逃去天涯海角也会被抓住吧?想要从此逍遥快乐,只有将蛮祖彻底铲除!
夏灵姬不会不知道蛮王提此要求还有另一重野心,那就是巩固王权、拿到至高无上的权力。或许她也乐于帮助恋人达成这个目标。
推算到这里,已经很容易猜出剜取皇甫铭心脏的人是谁了。
很可能是他的亲生母亲。
蛮祖和他有血脉上的天然联系,他这里遇险,蛮祖立生感知。唯有此举,能令这位神人置身于战斗时也不得不分神、暴怒、回援。
夏灵姬应该是做好了逃离的准备。长天第一次进入神山最高峰见到的景象,应是她的卫队试图阻截蛮祖以便主子逃离,不过失败了。
或许夏灵姬在这次事件中唯一算错的,就是蛮祖冲回神山时还拥有多少力量吧?他大概没有蛮王和夏灵姬料想的那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