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2章
“杀人。”在南北仙宗鏖战的其他大州,旱魃只要到战场上走一圈,就能收获自己要想的修仙者精血和魂魄。可是在太平世界,想要吃点喝点,就得自食其力了。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其他地方没被追缉,却在进入小西凉州不久就被发现的缘故。
宁小闲接口道:“哪怕在南赡部洲,合他胃口的修仙者也并非俯拾即是。唔,我说的合胃口,指的是修为和道行均能令他满意,吃起来口感好又能大补。”这句话成功地让两个小妖再度面如土色,“他又想省去筛选的功夫,便用了这个法子。”言罢,指了指花想晴眼前的盒子。
他惊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您,您是说,这头旱魃居然也知道拿这颗心脏当诱|饵?”
“否则他为何要伪造秦塑的死?”宁小闲笑了笑道,“那就是要让清谰阁的修士顺理成章地发现副阁主的‘尸体’,随后从那上面取魃心而已。能被派出来追捕他的修仙者,修为俱都不俗,正好合他口味。嘿嘿,这些人只知道魃心可以警示旱魃的靠近,却不明白这东西放在他们身上,反倒标注了他们的位置,正好指引旱魃来开餐进食。只是这一次,你们当了替死鬼罢了。”
两只小妖面面相觑,只感毛骨怵然。这七家仙宗用魃心算计他们,却不知自己也早就被旱魃算计了。这头怪物的灵智,当真可怕。
花想容忍不住道:“莫非这头旱魃根本不惧他们追杀,只是要在周旋中将他们挨个吃掉?”
长天摇头:“那倒未必。他显然也有地方要去,在这里吃两个人不过是塞一塞牙缝,并且他的行进方向与你们相同,也是往东而去。”
花想晴茫然道:“东海?”一头旱魃去东海作甚?跟水族学游泳吗?
奔行的大车突然停了下来。
目的地,到了。
弱萍打开车门,才发现前方是一片废弃的小村庄,村口的木牌摇摇欲坠,从这里看过去,多数草庐都已经塌了,完好的没剩几栋,一片萧索之意。
众仙宗到了这里,也提起了十分警惕,随后向着马车望过来。
这就是要唯撼天神君马首是瞻了。
长天也不推辞,信步下车,往前踱了过去。驳兽很自觉地拉动大车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厚重的车门才刚合上,花想容突然对着宁小闲跪了下来。这个举动出乎车内其他人意料,连花想晴也呆住。
结果花想容一把将他拽倒,同样跪在宁小闲面前,这才传音哀求:“大人,请救我俩一命!”
宁小闲既不阻拦,也不喊他们起身,只是杏眸中光芒闪动:“我岂非已将你们从乐音宫手上救出?”
花想容想也不想道:“我俩冒充您二位在前,又拿巴蛇信物恳求神君大人出手在后。神君虽说碍于昔日诺言,同意带我们前往归墟,但心里想必恚怒,只怕兑现完承诺之后就要取我等性命。姐姐心肠好,就饶了我们罢!”
宁小闲笑了笑。这小女妖倒是头脑清醒,将己身处境分析透彻。的确长天被这两人借名号去招摇撞骗,心里早就恼怒,又碍于诺言反要为他们奔波,断不会善罢甘休。
他只承诺带这两个小家伙去归墟,却没说过要饶他们一命。以他有怨必报的性格,大概早给这两个小妖记了一笔账,等着事后清算。
他一出手,这两个小东西哪有幸理?花想容就是想通了这一点,才着实惶恐,要来求宁小闲饶命。
宁小闲往后倚到软枕上,笑道:“我说动长天留你二人性命,又有何用?”
她和自家郎君都不姓雷,饶过这一对儿小鲤妖对他们又有何好处?
花想容明白,生死攸关的时刻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来了。她现在第一要务就是证明自身价值,否则人家捏死他们如蝼蚁,顺手就打杀了,又有什么留手的必要?因此她低下头,以最虔诚、最恭顺的姿态诚恳道:“若神君大人留我们不杀,我二人愿从归墟返之后,投奔隐流效力!”
这两个小家伙法力如此低微,能替她效什么力?并且看花想容的模样,还是郑重其事,绝非搪塞玩笑。
宁小闲想了想,干脆传音给长天,将花想容这番话说了。话音刚落,长天已道:“应下。”
他居然直接就答应了。
宁小闲更好奇了,到底归墟里有什么,能令花想容这般有信心,也令长天这般爽快就宽恕他们的罪过?不过现在她只微笑道:“好,若你二人当真有用,此事包在我身上就是。”
花想容姐弟二人脸上都露出宽心的笑容,感激道:“多谢大人!”
这时,外头的搜索还在继续。
以长天的本事,这村里若有生灵,他第一时间就能用神念扫出。然而魃尸只是死物,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杵在屋内不动的时候,和一张桌子也相差无几。所以这种时候,还是得眼见为实。
姬元容侧了侧头,众仙宗子弟就分散开来,三、四人一组,搜索整个小村。
这村子里一共也就三十多间草庐,眨眼功夫就搜完了,可惜莫说是魃尸了,就连一头呆在这里过夜的麻雀也没有。
这个时候,长天却已经跟着尸化的秦塑走到了村中最完整的一具草庐里,这头魃尸进入这里之后,显然也有点些茫然,在原地转了几圈,呆呆怔怔,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它没有灵智,无法明白自己已然被遗弃。
长天摇了摇头:“那头旱魃,已经离开了。”顺手放了道金光,将秦塑重新缚住。
这时有弟子在屋角发现了烧了一半的灰炭,过去摸了一把,禀报:“灰烬犹有余温,这屋里的东西刚走不久。”
许云仙恨恨道:“又是这样!每到快要追上时,这东西就躲得远远地,再不冒头!”
众弟子在屋角又搜了一圈,再无斩获。姬元容道:“这头旱魄果然是有主的,还是个大活人。”
第1697章
她虽然只字未提,但长天怎会不知道:招收人类进入隐流也有诸多麻烦与后患。人类与妖怪之间从来罅隙难平,否则大陆上的仙派与妖宗为何都是壁垒森严?妖宗中的人修都是客席身份,而仙派当中的妖怪也进不了权力的核心,彼此之间总有那么一层生疏的窗纸,却是无论如何也捅不破。
只不过在当前这条件下,她采取的新策好处远远大过了弊端,对宁小闲来说,一时一法,注重当下才最重要。而随之产生的弊端乃是作用在将来,这却是要轮到长天出面去整肃和消除的凭借他的力量、威望与手段。
也就是说,这一次她给长天带来了信仰之力的飞跃,代价是他要出手收拾她留下的摊子:矛盾总有两面,哪里只有单方面的获益呢?
两人静静相倚,都没有吭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缕红光自东方的地平线上逸出,驱散了无边的黑暗,也照进了大车当中。
天亮了。
他轻轻动了动,才发现她早已沉沉睡去,却连鼻息都轻不可闻。
她身有不便,却还随他奔波,这么一路行来,从未有只字怨言。想到这里,他心里哪里还能有半分怨懑?
恰好这时,她一个翻动,在梦里还要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这妮子大概是嫌热,不知何时解了襟口的纽绊。她一向不喜欢中衣,只用样式奇怪的抹胸,这一下领口滑开,就露出了里面晶莹的肌肤,雪光致致,东升的暖阳给她镀上了一层桃红,仿佛是胭脂的颜色,看起来美味又可口。
他清晰地记得这片雪肤摸起来的触感,以及
长天抽了口气,强行抑下心猿意马,伸手替她掩好了衣襟。
这小妖女,睡着了都不忘引|诱他。现在这眼观手勿动的情形,似是又到了西行路上,他还未出狱之时。
柳下惠,他可真是当够了!
驳兽拉动大车不眠不休地奔行,终于在第三次太阳升起来之前,赶到了东海之滨。
莆溧湾,距离内陆最近的出海口。
若从地图来看,这片陆地就像被巨斧砍过一刀,海水顺着斧痕涌进内陆数里远。而莆溧湾就在这裂口边缘,乃是方圆百里内最好的深水良港,每日来往这里的大小船只也不知道有多少。
除了今日。
从高空看下去,这里的渔屋看起来灰头土脸,甚至高处还有大石滚落下来,重重砸掉十几栋房子,居民区外茂密的绿林也是摧枯拉朽般倒伏了无数大树。
现在地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忙着修补房屋的渔民,还有许多人爬到港内的渔船上不停往外舀水,或者干脆将船只都拖到岸上来,修补损坏的舱底。
宁小闲对这番景象并不陌生,只看了一眼就低声道:“正赶上飓风过境了。”并且看样子至少也是十二级以上的飓风,否则这些靠海而居的人们应对风暴早有心得,断不会损失如此惨重她眼力好,恰见到屋里有人被抬出来,身上盖着白布。
宁小闲几人到莆溧湾来,乃是有事要办。可是风暴的到来,恐怕会打乱他们的计划。
驳兽大车还未落地,西南方向却传来了当当当几记急切的锣声,随后底下有村人奔走大喊:“献祭啦,献祭啦!”
听得锣声和呼喊,除了留下来照顾伤者的,其他人都丢了手上的活计,纷纷往西南方向聚拢而去。
她轻轻唤了声:“长天?”
长天心领神会,驱动驳兽拉着大车停到了西南边的半山腰上。这里地势很高,又有一块外凸的大石,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莆溧湾西南角的景致。
从这里看出去,海湾西南角有一块鹰嘴状的断崖,“鹰嘴”高出海平面五丈左右,并且向海上延伸,崖底浪涛汹涌,轰声如雷,用“卷起千堆雪”来形容真是一点儿也不差。
不到盏茶功夫,崖前的空地已经占满了人,这时才有个村长模样的白发老头走到崖上,高声道:“飓风突袭,我知道各家都有损失,但是今年最大的鱼汛将至,我们还要出航,并且最迟今日午后就得出发,否则这个冬天,我们都要饿肚子。”
底下许多人脸上都有不豫之色,甚至眼角眉梢的伤痛还未消逝,却没人出声反驳。
鱼汛即是鱼期,指的是鱼儿大量聚集、浮出水面的时期,是小则数万、大则数千万鱼类的大迁徙。宁小闲轻声道:“秋季,洋流中时常有大型鱼汛到来,这些靠海的渔民若不能趁这机会捕捞一笔,恐怕这个冬天都不好过。”
南赡部洲上的凡人生活不易,渔民亦复如是。那老村长也说了,这是今年最大的鱼汛,也就意味着这将是今年最重要的一次出海,哪怕是家里死了人也不能耽误死者长已矣,生者却还要填饱肚皮。
所以底下众人也只有抹干净眼泪听他道:“今年天气不好,看这架式,后面至少还有两场飓风。这一次出海,我们依旧必须求得海王使者庇护。”他说的话,依旧无人反驳,显然大家对这一套程序已经很熟悉了。
接着,他就走到崖前面对大海,掏出一份祭词照章念了起来。宁小闲听他言语,无非就是求海王使者保佑莆溧湾人,出海平安顺遂,渔获丰登,归来必定还有厚报云云。
他将这份祭词连念三遍。说来也怪,这不过是个无灵力的凡人,可是每念一遍,他的声音就大上一分,体表也似乎泛起了淡淡白光。等念完三遍,这么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子,声音已经有若响雷,连崖下拍崖的涛声都盖不住了。
这便是显了神迹,崖前村民顿时密密麻麻跪作一片。
宁小闲轻笑两声,一眼看出来那份祭词居然是件小小的法器,以愿力驱动,能给使用者一定的护持,看起来就显得特别高大上。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随后底下就有人牵上来三匹马、三头牛、三只羊、三头猪、三条犬,以及三只鸡。这些牲畜大概也知道死期将至,拼命挣扎,却哪里有用?最终还是被活活推入了海里去。
宁小闲看到这里,咦了一声道:“居然献六畜,看来这次献祭很隆重呵。”南赡部洲各地献祭的风俗不同,但根据地域和献祭的对象、程度,大致可以分三牲、五谷、六畜这几种类型。“海王使者”不吃谷物很正常,但动用到六畜了,并且还是每样都献三只,那就显得格外隆重,显然莆溧湾人对这次出海尤其重视,否则这么一个不足千人的小村要凑齐这么些牲口,也是有些吃力了。
最重要的是,渔民的献祭并非像华夏那样出自信仰,而是务实之举。
宁小闲来这里之前就作了功课。靠海吃海的凡人生活本就不易,在海上讨生活的风险远远大于陆地,并且南赡部洲的渔民除了要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之外,时常还会被海中的妖怪吞入腹中。所以,许多人类的先民就和近海居住的某些水族订下协议,由水族保护他们行船出海的安全,作为报,他们则要时常供奉海妖。
看来莆溧湾当地的习惯,就是在出海之前犒劳所谓的“海王使者”,以期在航海期间享受他们的保护。要知道哪怕是近海地区,对人类来说都是异常凶险的,有了海妖的保护,莆溧湾满载而归的可能性才会增大。
按照宁小闲收集来的资料,这么十来头畜牲推下海去,水面下就应该有黑影游动,将牲礼吞掉,并且在村民面前露个脸才对。
然而,并没有。
断崖前的村人等了盏茶功夫,海面上空空如也,只有涛声依旧。
往日从不迟到的“海王使者”,这一居然没有到来。
老村长心里也觉出不对,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祭词,又念了一遍。
依旧是声若洪雷、依旧是身泛白光。这在以往,都是海王使者展露的神迹,怎地这一神迹已经出现了,海王使者却迟迟没有露面?
老村长额上冒出了冷汗,在初升的朝阳下尤其显眼。不等旁人催促,他又掏出祭词,大声地念出了第三遍。
而后,又是漫长的等待。
海面上,依旧是什么也没有。他们熟悉的巨鳍,始终没有出现。
崖前的人群,声音开始大了起来,听在老村长耳中最响亮的一句,就是愤怒的海王使者抛弃了莆溧湾,再也不肯庇护他们!
老头子知道,这种时候绝不可动摇了人心,否则午后无人出航,全村人都要等着冬天饿死。他咬了咬牙,突然道:“将触怒了海王使者的罪人带上来,今天便要由她平息了海王的愤怒!”
罪人?难道人类。
宁小闲立刻坐直了身体往下观望,果然就看见人群从中分开,有一名大汉推搡着身形瘦弱的小姑娘走了上来。
这女孩双手被捆住,看模样只有八、九岁,头发稀疏,眼睛却是又圆又大,颧骨很高,因为瘦骨伶仃,所以实际年龄可能还要再大一些。她又被这壮汉抓在手里,就像被擒在老鹰掌中的小鸡,备显无助。
宁小闲却从村人望向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和责诘。
这么个瘦弱的小姑娘,能做出什么得罪满村人的事?
她正思忖间,老村长已经开了腔:“你偷猎海王使者的幼仔,惹来海王震怒,延罪莆溧湾!现在只有将你也献出去,才能平息海王怒气。”说到这里,声音放得低缓,“九泉之下见到你|娘亲,向她道个不是吧。”
那个小女孩也不哭闹,只是用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出壮汉的掌心,眼看就要被推到崖下去,突然转头对老村长道:“我弟弟,我弟弟怎么办!”
老村长一怔,沉着脸道:“我会将他送到木匠李那里去。”
“不成,不成的!”小女孩大急,“木匠李只知道当钱喝酒。他没钱时会把我弟弟也当了!”
老村长再不理她,冲着壮汉打了个眼色:“快!”
壮汉一把将她抱起,待要扔到崖下,小女孩低头就在他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壮汉吃痛松手,被她一溜烟儿钻到背后去了。
这女孩看起来瘦瘦弱弱,没料到身形这般灵活。
不过她毕竟人小腿短,壮汉一转身就捞着她的衣领,再一振臂,就将她直接抛出了断崖!
虽然都有心理准备,但这一下还是令人群中发出了短促的惊呼,毕竟他们鲜少拿活人来祭祀。这崖底礁石若犬牙交错,暗流无数,不撞死也会被拖入水底去。莫说是个双手被缚的小姑娘,就是浪里白条来了,估计也要溺毙在这里。
而在大车之中,宁小闲盯准了这一幕。她虽未说话,握着长天左臂的手却是一紧。
长天与她心有灵犀,当即知道她的心意:面对凡人时,她终究是心软的。
要救这么个小女孩,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真是连诀也不用捏,就能招来清风将小姑娘吹走。可是他心念微动,却又按下了并不出手。
因为,就在两息之后,海面上居然掠过来一道白练也似的剑光!
海风强劲,将女孩下坠的身形都吹歪了,眼看就要砸到崖底的尖石上,不消说就是血光四溅、命殒当场的结局,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她离岩石尖角不足一丈远的时候,这道白光已经冲了过来,紧接着就有一副坚实的臂膀接住了她!
崖上众人的视线被鹰嘴巨岩挡住了,只见到白光从崖地下闪过,也知起了变故,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宁小闲一样见不到崖底的情况,却能以神念扫过,这时就微咦一声道:“怪了,怎么是他?”
这时,崖底终于缓缓升起来两个人,却是坠海的小姑娘被一个少年抱在手中,重新站到了鹰嘴岩上。
这少年浓眉大眼,双目乌亮有神,个子又很高,称得上猿臂蜂腰,女孩被他提在手上,和小鸡仔差不多。
------水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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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8章
他的模样,显然村里有人认得,此刻底下议论纷纷,声浪就传了上来。?
?
老村长也高声道:“陌生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打扰海王祭!”话是这样说,谁也不敢上前。长了眼的都看出这少年方才是驭剑而来的,这村里都是普通渔夫,谁敢得罪修仙者?
这少年待小姑娘站好才放开手,环顾四周道:“愚昧!莫说献祭这么一个小姑娘了,就是将你们全扔下去,那所谓的海王使者也不会来了!”
边上那壮汉瓮声瓮气道:“何以见得?”
少年没好气道:“都退开!”握着小女孩的手,一步步往崖前走来。慑于他修仙者的身份,村人节节后退,很快就让出一大块空地。
他转了转手上一枚雕工精细的铜梅花戒指,紧接着,这宽阔的空地上,赫然就多了一具巨大的鱼尸!
这头巨鱼呈灰蓝色,身长都在十丈开外,连空地都搁不下,尾巴垂到了悬崖外面。它身体呈流线型,皮肤粗糙如砂纸,头部被一张大嘴占去了三分之二。这嘴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尖牙,犹如钉子一般外凸,每一枚至少都有人类手臂那么长。
被这张大嘴咬中的猎物,唯一的下场便是千疮百孔,浑身几百个孔洞一起往外滋滋冒血。不过现在这张巨口的主人再也不能张嘴咬人了,它全身皮肤都凹陷进去,表皮枯瘪无光,看起来整体缩小了两圈。这被称作海王使者的大鱼,反倒像是在渔民的晾晒场上曝晒了好几天的鱼干,更显得嘴大而眼凸,死相凄惨无比。
这具鱼尸一现,莆溧湾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还有妇人当场尖叫起来。老村长上牙打下牙,直打得咯咯作响,好半天才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您动的手?”他就算是再惊骇,话里也悄悄改用了敬称。毕竟能杀掉海王使者的神仙,他们真真得罪不起!
这少年却摇了摇头:“非也。这是我在六十里外的礁石上发现的,大概已经死了好几天,被我顺手装起来而已。那里还躺着好几条,我这里装不下罢了。你在它身上,发现伤口了么?”
这些渔民一辈子都和渔获打交道,虽然把海王使者比作猎物有些儿不敬,但这里多数人都能一眼看出,巨鱼的身上没有伤口,仅在口鼻部有被抓挠过的口子,这怎样看也不像人类所为。???????W?W·
什么东西能用这种方式杀掉海王使者?这一番惊骇过后,莆溧湾人浮上心头的感受却是茫然无从。凭借渔人先祖与海王使者定下来的协议,只要给够了祭品,他们出海就有海王使者相助,无论是安全性还是渔获都会大大提高。这也是莆溧湾长久兴旺的原因。现在,海王使者已死,谁又能庇护这个小渔村,庇护这千来号人?
少年自然不理会他们说什么,扶着小姑娘的肩膀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海王使者已死,也就没人再针对她了。
至于海王使者死后,身后那一群人的命运?呵,他们就算饿死在村里,溺毙在海上,又或者葬于海妖之口,这与他有什么相干?
这小姑娘拉着他的手,很认真道:“谢谢你!”
少年抚了抚她稀疏的头发,露出一口白牙:“举手之劳。”
两人往莆溧湾西边而去。多数村民都聚集在西南部的断崖边上,所以他们越往西走,遇到人越少,植被也越茂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最后在一栋小小的茅草屋前停了下来。
小姑娘拉着他的手,快乐道:“进来罢,我要款待救命恩人!”
少年好奇道:“哦?拿什么请我?”
女孩道:“今儿退潮时刚好挖了许多蛏子,唉,可惜没有米。”没有粮食就不能真正填饱肚皮。
这少年笑了笑,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只布袋递给她,后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白花花的上好精米。她欢喜得正要说话,却有一个清脆的女声传了过来:
“见者有份。”
小姑娘吃了一惊,抬头看去,才发现小树林中不知何时现出一架马车,悄无声息地伫在那里,拉车的生物七分像马、三分像虎,比她见过的所有马儿看起来都凶狠,不过现在却是温驯地低着脑袋。车窗已经打开,有个美貌姑娘探头出来,对她友好地笑了笑,那笑容十分温柔。
“你是谁?”她小声问道,随后去仰头去看身边的少年,却发现他楞在原地,好半响才慢慢转身,嘎声道:“小闲姐,好久不见。”
宁小闲不理他,反对这小姑娘道:“我们这还有好几个人,想管你也讨顿饭吃,你看?”
还有好几个人?这小姑娘有些吃惊,不过看看她再看看少年,觉得双方果然认识,所以还是下定了决心道:“虎哥哥的朋友,我自然
·正好还没涨潮,我再去找些鲜货就是。”
少年拍了拍她肩膀,勉强笑道:“去吧。”
这女孩也觉得场中的气氛有些古怪,却知道虎哥哥摆不平的事,就算自己留在这里也是无用,因此不放心地看他两眼,转身跑向海边。
见她几步一回头的模样,宁小闲不由笑道:“她对你倒是甚好。”叹了口气,将脸上笑容敛了起来,“上车。”
这少年,赫然就是她初临南赡部洲时借住的农家之子郝虎。宋嫂一家对她甚是照顾,郝虎也不例外。赤霄派在广成宫大典之后就被其他宗派所灭,宋嫂一家颠沛流离,她托权十方带郝虎兄弟回山,希望他得朝云宗这个人族大派荫庇,从此过上平静的修士生活。
不过时隔一年半,这小子怎么出现在这里?
她话语平和,郝虎却无法违抗她声音中隐含的命令,弯腰上了车,目光和长天一对,只觉这头神兽眼中的金芒直似要刺入自己心房,只得立刻垂首,再不敢直视他。
这位撼天神君,依旧是这样盛气凌人,教人只能仰望。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他才有资格与之平起平坐呢?少年心中,不知怎地泛起了这样的念头。再看姐姐,出落得越发美貌了,那眉、那眼、那轮廓都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可是风华静婉、仪容娴雅,偏在这份温婉中还有三分柔弱、三分娇媚,教男人见了只想搂在怀里,轻怜蜜爱。
当然,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这世上绝大多数男人也没有资格。他只能低着头,听她问他:“你怎会在这里?”
郝虎抬头望她一眼,咬了咬嘴唇。这孩童时的赌气动作,只有在她面前才会作出来。他低声道:“被师门派下山历练,刚好行到附近。”
宁小闲扬眉:“哦,什么历练?”
“恶鬼作祟。师门派我们出来诛杀鬼物。”
宁小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我知道朝云宗爱护子弟,门徒下山历练不得落单,否则就要即刻返回山门。所以……你的师兄弟们在哪里?”她和朝云宗、和权十方打交道那么多次,对这仙派的门规也有所了解。
她目光清亮,像是能直接照入他心底。郝虎呶了呶嘴道:“不远,他们还有其他任务,待得做完了,我们就一起回去。”
她笑了,是被气笑的:“好,很好,连你也学会了对我撒谎么?”话音刚落,右臂即是一紧,却是长天手掌微微用力。
这家伙,对她用的“也”字表示了不满。
宁小闲不理他,敲了敲矮几,对郝虎轻叱一声:“从实招来!”她一向视这男孩如亲弟,郝虎敢当着她的面扯谎,顿时将她激怒。这感觉,就像家长发现自家孩子居然学会了撒谎一样。
郝虎心中对她还存着往昔的敬畏,她这一声轻喝,顿时将他斥得低下头去。
宁小闲也不催促,静静等了好半晌,他才艰难道:“小闲姐,是我对不起你——”
他咽了一口唾沫,闭起了眼,显然这事对他来说,也是痛苦而耻辱:“我、我已成朝云宗弃徒了。”
这才叫做万万没想到,宁小闲惊得目瞪口呆,失声道:“什么?”朝云宗居然将郝虎逐出山门了,这怎么可能!再说若真有此事,权十方怎可能不发讯给她?
好在她的定力早就今非昔比,手上又传来情郎的温度,助她迅速回神:“为何我未接到这个消息?”
郝虎恭声道:“白掌门和权师兄均在闭关,至今未出,不会给你递出这个消息的。”
这里就有个说道。他是经由宁小闲举荐而拜入朝云宗,然而此事也只有权十方和白擎知晓,对外只称是白擎外出游历带回来的好苗子。
这般作法的原因,在于朝云宗门人对宁小闲实在是好感缺缺,虽然和隐奉联军曾经协同作战,然而宗内多数人还是认定她祸乱天下,为黎民苦难之根源,因此白擎两人不欲将郝虎与宁小闲的关系昭告宗内,免得给他多树敌人——这些人奈何不了宁小闲,要找郝虎的麻烦却不难。
所以郝虎出了事,宗内知情的白擎师徒又正好在闭关,也就无人可以给宁小闲传递这个消息了。
她略一思忖就明白了个中因由,纤指敲了敲桌面道:“前因后果?不许有一字隐瞒!”声音严厉。
对多数宗派而言,只有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行,门徒才会被逐出门墙。郝虎是怎样挑战了朝云宗的底限,才会被踢出来?
郝虎放在膝上的手掌都握作了拳头。这些苦闷憋在他心底也不知有多久了,这才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亲人,望着宁小闲时,他只觉眼眶都要发热。不过他毕竟已经长大,当下强抑着心里激忿,应了声“是”,这才一一道来。
白擎没有食言。郝虎兄弟被他带回山门之后,就拜在铸剑峰长老凌天扬座下,这位长老道龄七百余年,是经验丰富的长者,对弟子也尽多爱护。
郝虎兄弟两人也很争气。他们原本根骨资质俱佳,又知道宁小闲为他们争得的这次举荐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修行时也就加倍刻骨努力,颇得师长喜欢。若无意外的话,他们也会像朝云宗内的绝大多数修士一样,在仙派内勤勤勉勉,静心问道。
不过凡事真是有利必有弊。郝虎修为精进本是好事,怎奈有一桩麻烦也是因之而来:去年冬天,朝云宗接到领地内株枒县的一纸求援:这地方靠近山野,不知道哪里来的恶鬼作祟,居然将县内四十余户人家的幼童掳走!
这事超越了人力所能为,并且恶鬼道行甚是精深,株枒县请来的天师也降不住它,反倒被它吞噬。
猛鬼食人,脾性各自不同,很显然这一只就喜欢吃童男童女。朝云宗也知事态紧急,遂派五名弟子下山除魔,郝虎虽然入门不足一年,但年方弱冠,修为又节节精进,凌天扬也就指派他随师兄弟下山历练。
后面的事也就不必多言了,师兄弟几个费了一番手脚,才设了个陷阱将恶鬼套拿住了。不过这东西狡猾得紧,居然附在一名稚龄童子身上,对着几人狞笑不已。
它笃定了这几名修士不敢对它动粗——朝云宗善待凡人之名,天下皆知,它附身的又是只有六岁的小女孩,脸蛋生得极漂亮,连哭起来都着实惹人怜爱。
这样的小姑娘,朝云宗的修士们又怎么敢、又怎么舍得伤害?
师兄弟们用了不少驱魔的招数,依旧没能将它从受害人身上赶出来——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天师,不懂得那许多鬼蜮伎俩。县里已经派人去请最近的天师来驱鬼,但这么来回至少要耗去十几个时辰,时间不够了:从朝云宗接到求援信算起,离童子们被掳已经过去了二十余个时辰。这个冬天特别冷,户外大雪纷飞,稚龄孩童若是被恶鬼藏在野外,这个时候恐怕都要冻死了!
他们没有时间了。
耳听得这恶鬼借着小女孩之口笑得又清脆、又可恶的时候,站在一边始终沉默的郝虎突然拔剑,在它笑得最得意的时候,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她的喉管!
-------水云有话说--------
本章4000字,今天更新全部奉上,爱你们。
第1699章 尽了
鲜血一下子喷溅出来二尺多高。
恶鬼的笑声,就像被割了脖子的鸡鸣般戛然而止。伤在这等要害,成年男子也禁受不住,何况一个小小女童?
众人大惊失色之际,女童的七窍突然冒出来黑烟,飞快向外逃逸——这具肉身既然已死,识海也就关闭,恶鬼当然只有被驱逐出来一途。
朝云宗其他弟子虽为这变故所惊,见着目标也就自然追袭过去,将它拿下,最后经由这恶鬼之口,果然寻到了被它藏起来准备吃掉的数十名童子——这些孩子,大半都还活着。
可是这件差事办完回山的路上,郝虎就觉出师兄弟望向自己的眼神好像变了,变得既陌生、又憎恶。
以往,他们只有看待妖怪和敌人才会这般。
回山之后,他的预感很快成真:师门对本次驱鬼任务的结果出来了,其他师兄弟均得了奖励,只有他,被罚到思过崖面壁五年。理由当然是:
滥杀无辜。
听到这消息时,他一把捏碎了手中的木杯,却还得拉住愤怒的二虎,后者差点儿冲出去质问师门。
郝虎没被怒火冲昏头脑,这时还清楚地记得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不过是两个孤儿,抗争不过师门中的元老。
郝虎说到这里,哑声道:“小闲姐,我有什么错!再耽误几个时辰,被恶鬼藏起来的童子必死无疑。师门那些懦弱无能的软蛋,只能围着被附身的女童束手无措,回来倒得了奖励。可我杀一人就能救数十人,却要被罚面壁五年!我做错了么!”
这道题,果真难以抉择。宁小闲静静地望着他,不置可否,只问他:“然后呢?”在危急关头,是救下一人,还是为了多数而牺牲少数?这从来都是考验人类良知的终极议题,也从来没有人给出过标准答案。这个少年随心性行事,她又怎能责备他?其实这事情发生在任何宗派,顶多都是一顿训斥了事。只有在朝云宗,才会被这样郑而重之地处理。
郝虎先领了戒律长老的好一顿训诫,随后就去了思过崖,准备在那里渡过漫长的五年。
朝云宗戒律严森,每隔两、三个月都会有犯戒的弟子上思过崖悔过,郝虎不过其中之一罢了。按理说那个地方前前后后至少有数千人呆过,是个除了长年寒风积雪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山崖,可是郝虎这回上去,居然就在山崖的岩壁上捡着一件宝物。
这是一株鸡蛋大小的银色圆球,就嵌在岩壁的缝隙里,从他盘膝所坐的位置,只消一回头就看到了。圆球甫一入手,他心中就有亲切感油然而生,似乎这东西天生就与他相契相合,并且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东西的名字:天闇球。这是一件辅助防御性的法宝,可以化作银雾覆盖在主人身上,隔绝外界的伤害。
他听师傅说过,能与主人心灵相通的法器都有器灵,是品阶很高的宝物。不过遗憾的是思过崖上还有别人,所以他将宝物收入囊中的姿势也被人瞧见,随后上报到门派去了。
思过崖里居然出现了宝物,朝云宗当然要收上来看一看,因此就派了凌天扬的三弟子、也就是郝虎的师兄前去收取。
郝虎原本也是打算乖乖交出来的,毕竟弟弟也在这个门派中修行,他为手足考虑,也不想兄弟俩日后一起被人穿小鞋。不过在移交宝物的时候,居然又出了差池:
这只天闇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认他为主了,这回师兄要从他手上取走,宝物当然不干。每个器灵都有自己的脾气,这枚银球居然尤其暴躁,在师兄强行要从郝虎掌中剥走球体时突然暴走,化作银雾将师兄一下笼罩其中。
郝虎知道不好,却没用过这件宝物,手忙脚乱了十几息才终于将它收回。结果这宝物本是攻防一体,威力又太大,等到银雾散开时,师兄已经断气,并且连身体当中的每一丝生机都被破坏殆尽,只有元神堪堪逃了出来,日后只能投胎重生或者等待夺舍的机会了。
这件事,立刻在宗内引起轩然大波。
郝虎杀掉幼童,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已经被宗内长老认定为“性情残毒”,需要戒磨之;紧接着他又杀掉了同峰的师兄,虽然他也辩解是银球自行护主所致,但谁又会相信他的说辞?
残害同门,这罪名无论在哪个宗派都是第一等的大罪,最常见的作法就是要以命抵命。不过朝云宗对待人命甚是仁厚,长老们争吵了几日的结果是不取他性命,却要将郝虎收回修为、逐出门墙,勒令他此生再不得再踏入朝云宗的山门!
宁小闲听到这里,面色大变,厉声道:“他们收回你的修为了?”柳眉倒竖,伸手要去扣他脉门查验修为。“收回修为”这四字说得好听,实际上却是将人震碎筋脉、丹田,变作如同哨子原来那般模样的废人。她护犊得紧,郝虎要是落得这样的下场,她必要治好,并且朝云宗那里也要去讨个说法来。
长天却早一步抓住她的小手,阴沉道:“他方才还救了人。”这臭丫头,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去抓另一个男人的手?想到这里,他的铁掌都不由得一紧,直到她“啊”地轻唤出声,黛眉颦蹙,他这才缓缓松开,“莫胡来!”
郝虎摇了摇头:“师傅相信我的说法,只是他也无法左右长老们的决定,因此在最后决议出炉之前先借故发作一通,将我直接丢出了朝云宗。”他苦笑一声,“我这一路北上、东躲西藏,大半也是为了躲避同门的追缉!”
宁小闲怜悯地望着他,温声道:“你何时被逐出来的?”
“今年元月。”
也就是过年时候,这小家伙却一个人孤身在外流浪。“然后去了哪里?”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月,为要躲避朝云宗的追捕。后来南赡部洲中部的战火也往东蔓延,我为图个清静,就往海边来了。”他指了指前方小女孩的茅草屋,“她住得离丛林最近,甚是清静,因此我来到这个地方的头两天就借住在她家里。”
宁小闲奇道:“村人说她触怒海王。她做了什么?”
郝虎冷笑道:“她父母早亡,弟弟体弱多病,日子过得艰难,有一天实在饿得受不住,恰好退潮后岩石里困着一条礁鲨幼仔,她就去拣回来吃了。”
她一下恍然:“难怪了。”方才被郝虎丢出来的那条巨鱼,正是礁鲨修成了妖,才变得那般庞硕。由于海水浮力的关系,海中妖族的体型一般比陆地妖种更加巨大。
莆溧湾人将礁鲨妖当作海王使者来供拜,那么小姑娘吃了礁鲨幼仔,当然是触怒海王的大罪,也难怪村里人不肯出面为她求饶。
宁小闲点了点头:“二虎呢?”
“我被驱出时,他要随我同行。我以死相迫,才让他留在朝云宗。”想起手足,郝虎眼眶微红,“我已被逐出师门,断不能连累了二虎的大好前途。也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哥哥,他在朝云宗里会不会受欺侮?”
一直放他们唠家常的长天突然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这话的意思,车里人都明白,意指二虎若是个有才的,总不会埋没了自己。长天转头对郝虎道:“你修为进步极快。”
能得他这一句赞赏,真是太不容易,郝虎比获得师尊肯定更加激动,不由得肃声道:“多谢君大人。”却听长天接了下去,“不似半年前就被驱出师门之人。”郝虎去年夏季的修为,他和宁小闲都知道,时隔一年多,居然拔高了一大截,并且基础沉稳。按照他的说法,今年元月就被驱出了门墙,那么他在朝云宗实际还呆不到半年,他的修为,又怎会精进如斯?
郝虎不防他突然来了个大转折,一时茫然,好半天才道:“呃,这个……莫不是大半年来被追杀,反倒精进了道艺?”
他说得也在理。自逃出山门以来,来自曾经的同门的追捕,大概令他更好地学以致用起来。
长天不置可否,郝虎连抬眼看他都不敢,更勿论分辨他信了没有,只听他缓缓道:“将你得的那件命定的宝物,拿给我看看。”听郝虎所言,天闇球是自动择主,这种情况很少见,应是所谓的命定宝物,比如噬魂箭之于宁小闲、南明离火剑之于余英男、紫电神剑之于权十方,都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早在宝物和主人见面之前,就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了。
郝虎一愣,面露迟疑。
长天微哂:“怎么,还怕我贪墨你的宝物?”
郝虎知道以他眼界之高,天下能被他放在眼里的宝物也不多了,的确不大可能瞧上自己这一件,当下讪讪一笑,摊开手掌,果然就有银光一闪,现出个小球来。
这一下连宁小闲都皱眉不已,盖因他掌中银球居然像是在酸液池里泡足一晚上再出来,表面被蚀得千疮百孔,又被镀上一层焦黑,如同烟熏,连原本的银色都不太看得清楚了。
甚至这球体本身都变了形,不再是浑然的圆。
一件法器被损害到这等地步,连原本的形状都不能维持,真是离报废也不远了。长天从他手里接过银球,这东西还抗拒地颤了两下,不过长天不是郝虎那个倒霉师兄,这枚银球就是完好时尚不能对抗他,何况现在?所以他将己身神力送进去探明情况,才将圆球还给郝虎道:“器灵半死不活,再不设法,这琉球十日内必废。”
郝虎却从他语气中听出了挽救的希望,大喜道:“神君之意,是我的天闇球还有救了?”
长天不答反问:“你这法器怎会损伤至此?”
郝虎挠了挠脑袋道:“我受原本的同门追捕,几次险而又险脱身,都靠这枚银球。南赡部洲中部打仗打得厉害,我几次穿过战场,都凭着天闇球护身,否则恐怕早就死在那里了。支撑了这么几个月,它终于也撑不住了。”
他这修为要上战场,的确是没有强力护身法器就分分钟被碾死的节奏。长天面上全无表情,看了宁小闲一眼。
她的眼神很明确了。
这丫头,还是心软呵。他传音在她耳边道:“再帮他这一次,则前恩报尽,不可再有纠葛。”
宁小闲点了点头。她初临南赡部洲,得宋嫂一家收留一年,才有容身之所,否则在这个陌生而冷酷的世界里,不知要如何饥寒落魄。这份大恩,她一直揣在心里,哪怕当时举荐郝虎兄弟去朝云宗拜师,也仍感亏欠。长天现在要做的,就是替她偿还这份人情,此后与郝虎兄弟之间情义两清、互不亏欠。
还情,修仙之人时常为之,以免日后心魔趁机而入,长天也是为她着想。
长天也知她守信,从不出尔反尔,因此得了她的保证之后也就转向郝虎,痛快道:“从此地往西北而行两万一千里,出云城,找千金堂,它的堂主公输昭目前还在那里盘桓未走。”阴九幽不再行走世间,因此作为他的分身之一,公输昭终于能正大光明地抛头露面了,长天也能轻松把握他的行踪,“将我的信物交给他,他会替你修好这枚银球。”他取出一面黑色令牌,其材质如古木,令牌正中绘一条盘踞的大蛇,正是巴蛇的形象。
长天顺手往令牌中打入一道金光,随后递给了郝虎,后者恭恭敬敬地接过收好,感激道:“多谢小闲姐,多谢神君大人。”
宁小闲嗯了一声:“你接下来,还有何打算?”
“将这银球修好,然后——”郝虎苦笑一声,“做个散修也不错。”
宁小闲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隐流如今也招收人类修士,你可愿加入?”
郝虎豁然抬头看她,似是心动,可是犹豫了好半天,才轻轻摇头:“不了,姐姐的好意,我心领就是。”
-------水云有话说--------
本章4000字,双更合一。水云今天返回上海。
第1709章
涂尽转动手中的酒杯道:“是!我的确找到秦素霞了,但她身中剧毒无药可解,早就将自己埋入北地的寒冰之中沉眠。我打听过了,想要将她救转过来,配制的药剂中有一味药引子必不可少。”
听到这里,宁小闲已经心中了然:“毒龙涎?”这一路上得长天科普,她也知道七水是什么,因此她也知道其中没有哪一种水能救治剧烈的毒伤。如果说这里面有涂尽所需要的药引,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他要走以毒攻毒之道。
“是!”涂尽知道她也是丹道大家。严格来说,丹师和毒师其实并没有多少区别,“其他药材我都已经收集好,唯独这一副毒龙涎束手无策。”
这里所说的“毒龙”,指的是真正龙类的一种,而不是现在的虬、螭之属。龙族都从这世间消失不知道多少年了,他要上哪里去弄毒龙涎?“后来几番打探,才听说灵浮之主虬公明收集天下七水,里面就有这一味毒龙涎,我就动了心思。不过我曾经附在灵浮宫二少主虬闰身上,从他记忆中得知,这老家伙不是个好相与的,所以直接上门去求,必定是不成的。”
天下做小偷的理由都只有一个:想要的东西,物主不肯给啊。长天光明正大地上门去,正是因为他笃定了虬公明拒绝不了起源之水的诱|惑,必会与他做这交易。涂尽没有这等资本,可不得走走歪门斜道嘛?
宁小闲笑道:“所以,你就附到虬严身上?”
“不错。灵浮宫将黄龙宝库打造得滴水不漏,蚊蚋都飞不进一头。相比之下,虬严就好下手得多了。我等了半天就等来他一人独处的机会。”虬严的道行只有四百余年,在寿命漫长的虬族中不过是个少年。涂尽要逮住他附身,简直易如反掌。
他说到这里,转而向长天恭声道:“莫不是那头老虬托神君大人来追回毒龙涎?”
长天沉吟道:“毒龙涎还剩了多少?”
“小半杯,约有十二滴的份量。”涂尽将手中杯子往前一放,作个参照,“救醒秦素霞,只要三滴足够。大人如若有用,我将剩下的交回。”
长天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才道:“剩下的其他水源呢?”
涂尽环顾四周一眼,低声道:“不在我这里。”
不在他身上?宁小闲一惊,这句话的意思?
长天却沉声道:“我知此事非你一人所为。同伙是谁,目前在哪?”
他这话问出来,宁小闲突然记起巨乌贼之眼摄取到的那个蒙面黑衣男子的身影。这人的身形高大魁伟,甚至能让她误以为是白虎,与虬严的体型截然不同。
因此试图进入宝库的,除了涂尽之外,另外还有一人。
涂尽给宁小闲又斟上一杯酸梅汁,才放下锡壶道:“这人是我在海中城遇到的,不过萍水相逢,一同作案而已。后来东西得手,我们各取所需,也就不知道他的去向了。”
“细述之。”
“我初到灵浮宫外的海城,就觉出这里警戒森严,似是先前有事发生,遂按兵不动观察了两日,才发现黄龙宝库已经遭遇一次入侵。我再想行动,可就要加倍小心。”
“这个时候,我已经决定对虬严下手,附在他身上进入黄龙宝库。不过我跟踪虬严的同时,竟然泛出一种感觉,似乎我自己也被他人盯上了。然而这种感觉若即若离,竟不明显。”涂尽呼出一口气,“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他是魂修,第六感原本就比别的修士强大得多,己身境界又高。能屏蔽他的思感、令他难生警觉,暗中这对手也实在了得。
当下他就返身去寻这人。结果走不出两条街道,这人反而就站在一户人家的庭园里等着他。
这园里的海生植物也会发光,所以涂尽可以将这人看得清清楚楚。
这男子个头很高,身形健硕,哪怕浑身都裹在黑袍当中,也能感觉到衣料底下肌肉的块块凸起。他的面貌看起来平凡无奇,眼睛也是空洞洞地,仿佛不能聚焦,偶尔才有紫光一闪。瞳仁很大,像是占满整个眼珠,因此被他盯住的人,难免就会觉得毛骨怵然。
不过这不包括涂尽,他随着长天南征北战,什么样的怪物没见过,当下即道:“你是谁?”
这人不答,反而抱臂倚着一株珊瑚树道:“魂修跑到海中城来作甚?”
涂尽面无表情,心中自然吃惊不小。能一眼看出他本来面目的人,这世上本就寥寥。他跟着隐流从大陆最西端打到了最东边儿,都没遇着一个,没想到在灵浮宫的海城却被个陌生人一口道破身份。
此时他再凝神观察对方,终于动容:“魃尸!”
宁小闲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什么,那是个魃尸?”
“它的魂魄混乱而庞杂,除了您饮用‘神仙倒’那段时间,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这种异象——魃和僵尸例外。它道行太高,早就脱离了僵尸的水准,因此只可能是旱魃。”涂尽道,“魃本身只是行尸走肉,连识海都已经凋蔽,全靠吞噬他人魂魄才能行动。因此在魂修眼中看来,它和一只漏气的皮袋子并没有什么区别,想要这皮袋子不瘪掉,只有往里面一直打气。只要打进去的气抵得过漏掉的,它看起来就像是鼓的。”
他三言两语将魃尸行动的原理说完,接下去道:“发觉它的真实身份之后,再反推回来,就明白它是如何发现我的身份了:魃和魂修其实有个相似之处:都以吞噬魂魄为生——虽然它本身没有这样东西——到得它那等道行了,直接可以观察我的神魂,从而发现我魂体不符的矛盾。”他的神魂是涂尽,肉身却是麒兽,这具魃尸大概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才跟踪他的。
“不过真正令我吃惊的,却是这具魃尸表现出来的灵智。这种由死人尸体转变而来的东西,本来就没有魂魄,更不必提智慧了。可是这具魃尸表现出来的聪敏甚至还要超过常人许多,而且从头到尾都不像受人操控。”
第1717章
宁小闲听得出,他的声音中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落寞和悲伤,不由得道:“你既然变作了魃尸,怎还能保有原来的神智和……情感?”
这一次,海勒古看向她的眼神中居然带出了一点点讥讽:“像你这样的女人,永远无法了解我原主人的伟大……”
话音刚落,宁小闲就已经打断他道:“不就是利用魃尸生前最浓烈的情感,来保持它死后的理性?”长天听她开口,也就暂时放下满腹怒火。这丫头向来是不肯吃亏的主儿,海勒古和她斗嘴,一定没有胜算。
果然这回换作她的眼神在海勒古全身上下仔细扫视,并且在长天脸色再度变得不愉之前收回了目光:“章师爷炼母子魃,利用的是母子之间割舍不断的亲情天性。也就是说,若有一种情感已经浓厚得有如本能,那么就连死亡也不能令魃尸舍弃。你一个大男人,嘿嘿,很明显,阴九灵选择你来炼制这样的魃尸,断不可能利用什么母子亲情。唔,但是她必然肯定,你就算在转化之后变作了这样地面行走的怪物,也绝不会背叛她。她哪来的自信呢?”
“除非——你对她的情感,已经浓烈到连死亡都无法割断。”她转了转眼珠子,拖长了音调,“你深爱阴九灵,对么?”
海勒古突然不说话了,脸上的笑容也收敛起来,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探究。
宁小闲盯着他道:“她却利用这种情感,将你变作了一具成功的试验品呢,至死也不能安息,死后还要继续为她而战。”她见海勒古张口欲言,遂抢先道,“你也不用为她辩护。我听说蛮人和谁好就喜欢将谁的尸体炼作魃。别人的传统嘛,我自然要尊重。不过,你为她而战了么?为何你的最终下场,是被她像个塞子一样拿去堵地煞脉眼?”
她眼波流转,看在郝虎眼里是十二分的动人,可是说出来的话听在海勒古耳中,却是字字恶毒。他脸色一下子阴沉,阴森道:“你这般挑拨也是无用,那处地煞脉眼,我是自愿前去镇压的!”
她兴趣盎然:“哦?为什么?”
这一回,海勒古却不说话了,只拿冰冷若毒蛇般的目光看着她。他本是死人,这般看人就带着说不出的恶毒之意,胆小者都会被他吓到肝胆俱裂。可是对面这女子依旧笑吟吟地,浑然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她也的确有恃无恐,因为站在她身边那个男人,可以保护她免受来自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伤害,包括他。
她又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你猜,在你孤零零一个人镇压地煞脉眼的时候,她又造了多少个聪明的魃尸来为她而战。她既美丽又强大,像你这样爱慕她、肯为她战斗而至死不休的男人,应该数不胜数罢?”
她说,他对阴九灵而言并不特殊也并不唯一。只要阴九灵愿意,随时都可以造出大量的、像他一样的魃尸供其驱使。
海勒古的心脏都枯萎了多少年,这时听她这样说来,虽然明知道她是蓄意挑拨,却依旧感受到刺入心扉的尖锐痛楚。他是凭借着对阴九灵的爱意而为魃,在他成功转变为魃尸的那一刻,这份浓烈的情感作为他与主人之间最牢不可破的纽带、作为他灵智兀自留存的先决条件和基础,也从此固化下来,再也不会被岁月削减分毫。
这便是阴九灵所创立的化魃术的力量,令他在沧海都变作了桑田的漫长岁月中,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要被这份爱意束缚,既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永生永世都不得解脱!
不过正当他心中怒气澎湃而起的时候,宁小闲却又轻轻一笑:“当然,以上不过是个人揣度,毕竟我也不曾亲见。无论你还是她,都早已消逝多年。”
海勒古定定地望着她,目不转睛。若是仔细看,他的瞳仁很大,并且呈现浓艳的紫色。蛮人的支系中就有色目人种,这一点和南赡部洲的人类相似。海勒古变作魃尸不知道多少年了,生前的情绪早被忘却了大半,连愤怒都不会持久,所以他目光中的怒气很快如潮水一般褪得干净,望向宁小闲的目光反倒带出一种兴致来:“我现在终于确定,你不是她了。你们长得一样,时间也过去了那么久,她学会了人类的术法、有了神通也不奇怪,可是她从来那么脆弱、那么卑微、那么……”他停下来想了半天,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最后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妖媚!”
宁小闲终于忍不住道:“你说的到底是谁!”海勒古虽然不曾明说,可他的意思分明就是曾经有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并且长天也认得!
然而长天从不曾提起此事。
为什么她会觉得原本逐渐清晰的陈年旧事,突然又蒙上了一层迷雾?
她顺着思绪望向身边的情郎,却发现他长眉深锁,似乎也在苦苦思索。
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记得了,还是再一次对她有意隐瞒,就像他始终隐瞒了阴九灵的故事一样?
长天的确陷入了苦思。他和阴九幽一起被困在蛮族的神器血肉熔炉当中时,他中了阴九幽的术法从而出现幻觉,那幻象当中就有另一个宁小闲。时至今日,她留给他的触感依旧那般柔软而温暖,并且与陪伴了自己一路的心上人如出一辙。
阴九幽说过,那不是幻象,而是他旧日的记忆。可是凭他再如何搜刮,识海中都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关于她的印象。
然而现在海勒古对那个女子的描述,和他记忆中的形象完全符合,的确是那般脆弱、卑微,却也妖媚得令他冲动不已。
也即是说,这个女人真正曾经存在过,存在于遥远的岁月中,存在于他消失了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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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到,开启加更模式,月票每满150票加一更。本章2000字为正常更新,如需加更,下一章正常更新也会提前送出。山楂同学已在书评区建起月票催更楼,方便报数。
第1720章 (加更2)
她眼里这才露出了讥讽之色:“你是说,有人煞费苦心将所有人的记忆都封存,只为了抹掉一个小小女奴存在过的痕迹?”
长天斩钉截铁道:“是!”他知道她不会信,抚着她的秀发道,“虽说这不合理,可是你我共同经历了多少风波,再奇诡难言的事件也没少遇过了,你怎知这一桩不是?”
她在他怀里不言不动,像一具人偶,连身体都是冰凉的。他催动自己的体温上升,想将她捂暖了:“我和阴九幽在血肉熔炉中拼杀时,中了他的术法陷入幻觉,才见着了海勒古所说的这名女奴。事后阴九幽告诉我,那不是幻象,而是过往的记忆。然而古怪的是,后来无论我再怎样想,都记不起有关她的一星半点了。”
他紧紧盯着她褪了血色的小脸,将她纤手举到唇边亲了两口,才坚定道:“我并非存心瞒你,只是连我自己都未弄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却要我怎样对你明说?”
宁小闲这才转动眼眸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海勒古今日斜插一脚,你是永远都不打算让我知道,你还有个女奴了?”一想起长天曾和这女奴颠鸾|倒凤,她就觉得五内如焚。
她也知道那是陈年旧事,久远到足够诞生出好几个华夏的上下五千年出来。若真像海勒古所言,那不过是个凡人女奴,那么人家早湮灭在时光的长河之中,连骨灰都剩不下了。
可她仍然在意,她仍然嫉恨成狂。
她的话锋锐难当,不仅将自己割得遍体鳞伤,也像针尖一般刺入他心口。
这滋味,疼痛难言。
他忽略心里的酸楚,放软了语调哄慰她:“你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么,她和你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所有人的记忆,为什么都被抹掉了?”
“还有,她的结局怎样,是死是活?”他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慢,“这些,我们一起找出答案,如何?”当务之急,是将她的注意力从那个死结当中拽出来。这个时候他就庆幸,亏得她的好奇心从来都那般旺盛。这一次,也千万不要例外呵!
果然听完这句话,她的目光闪了闪,算是又有了一丝光亮。长天打铁趁热:“说不定其中就藏着一个惊天秘密,从来无人发现。丫头,你就不想探知么?”
他声音压得极低,循循善诱。
好半晌,她才微启红唇,声音都有些儿沙哑:“几万年前的旧事,还能查得出来?”
“未必就不能。”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莫忘了,这世上有人无所不知!”
月娥!宁小闲几乎浑噩的脑海里终于有灵光一闪。自开天辟地起,天道就默视一切、记录一切。如果说长天身上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它一定知晓真相。
“数万年前的线索的确难找,然而事实永远都不会被抹去,至少天道知道。”长天柔声道,“如何,你可愿为我寻到这个真相?”
她这才抬眼,目光落在他俊面上:“你想知道?”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点自己的太阳穴:“有人在这里动过手脚,我怎可能不追查到底?”他嘴角露出了微微的冷笑,“这人最好已经死了,否则我一定会令他后悔出生到这世间!”
竟然被人在不知不觉中抹掉了记忆,这对心高气傲的长天来说,何止是奇耻大辱?
那个女奴和她长得完全一样,连海勒古第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若说她不好奇,那是假的。可是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长天都有些担心,才道:“要从哪里查起?”
长天终于等来这句话,不由得心中暗松一口气:“当务之急,先将你的魂伤治愈了。后面能跑能走,才方便行事。”
她朝着囊盒呶了呶嘴:“这里并没有孟婆汤。别忘了,虬公明发过誓了,誓言里说得清楚,他用来修炼慧水神通的材料全部被盗。”
“誓言也有的是空子可以钻。或许虬公明对它另有安排。”长天试着将她螓首按在自己怀里,见她并不排斥,心下稍安,“别忘了,我们和虬公明也还有一笔账要算。”
“嗯。”她眼也不抬,长天自然没望见她眼里闪动的光。
她慢慢道:“先把魂伤治好。”
她的声音,一半透着疲惫,另一半情绪却连他也辨不出来。长天听得心疼,不由得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这个时候,湖边又有一名蓝衣人施施然沿着九曲桥走来,高冠博带。
他原本负手而来,神态惬适,见着前方小榭半截完好,半截化作断壁残垣,那一脸的悠闲立刻变成了苦笑。
宁小闲此时心境不佳,直到他走进来方才发现,不由得将长天推到一边去,脸上写满歉意:“公输先生,真是抱歉。”
这蓝衣人自然是此地的主人,公输昭。
他捂着嘴轻咳一声:“习惯就好。宁大人在的地方,一般都很热闹。”想他和这小姑娘几次见面的场景,哪一不够轰轰烈烈?
宁小闲咬牙道:“这一真不关我事。”她只作壁上观,结果是那两只差点将整个小世界毁掉一半,这锅她可不背!
长天脸上倒没显出半点愧疚,站起来对公输昭道:“是一头灵魃,还是我们的老相识了。”
公输昭奇道:“先前听你说这东西有灵智,现在居然又是我俩都认得的?”
“海勒古。”
公输昭这才略微吃惊:“原来是他!这样看来,是阴九灵特地保他一命,令他能活到现世。”他原封不动地秉承了阴九幽的记忆,时限到一万年前,所以这些远古之事,他都是烂熟于胸的,与杀掉阴九幽分身的涂尽还不一样。涂尽就算后天接收了阴九幽记忆,也是将之大部分封存在识海当中,有用时再去取阅。
---------水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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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1章 铜
否则他若是全盘吸收进去,立刻就会分裂出第二人格,变作第二个阴九幽了。
长天微微摇头:“大乱将起,他这个时候出世,说不定也是天意。”
宁小闲终于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了:“海勒古和阴九灵的关系是?”
“他是阴氏部族的一员,也是阴九灵最忠诚的护卫和下属,就如同涂尽与我们的关系。最后在安海之役中也是为了护住阴九灵而战死沙场。”长天随手举了个例子,“所不同的是,他对阴九灵的死心塌地还有另一种原因,方才你也推导出来了。”
海勒古能被炼作灵魃,本身就说明他对阴九灵一片痴心,至死不渝。无论她对这人观感如何,至少他的感情之纯粹和浓烈,令她也觉感动。
哼,相比之下,活人就太复杂了!
她狠狠剜了长天一记眼刀。后者接收到了,薄唇微抿,转移话题对公输昭道:“是了,那东西造得如何了?”
“材料都已经备齐,可以开始造了。可是你若想万无一失,最好给其中一样材料找更好的替代品。”
他是炼器方面的专家,再说要造的这物与他息息相关。长天更是知道公输昭这几日殚精竭虑,只为研究此物的制法,因此对他的话毫不置疑,“你需要什么?”
“定魂铜。”
这一回连长天都皱起了眉:“居然要这个东西?恐怕……”
公输昭点头道:“我知道,此物不存在于现世,所以原本也没打算提起。可是宁大人现在需要的迷魂汤,也不是人间之物。你若要寻迷魂汤,说不定连这东西也可以一起找来。”
长天沉吟稍顷,才缓缓道:“试试罢。”
当下两人告别公输昭,离开一派气象的千金堂,再赴东海。
现在不必坐等郝虎找上门,以长天的速度,万里之遥也只是等闲。
不过宁小闲这一路始终沉默,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曾。长天等了许久,心知自己等不来她开口了,只得主动道:“你不想知道定魂铜是何物?”
她当然想了。这是公输昭原本都没打算说出来的材料,最重要的是连长天听了之后都显出了犹疑,显然这东西不好弄。
连神境都感为难的物事,她怎么会不好奇?可是她懒得开口,只翻翻眼皮瞟他一眼。
这懒洋洋的一眼,也聊胜于无,所以他依旧道:“你既然知道迷魂汤,可知这东西产自哪里?”
地狱道。她险些脱口而出,所幸最后关头忍住了。
这家伙,就是要诱她开口跟他说话。宁小闲干脆闭上眼,状似假寐,不过长天知道她其实竖起了耳朵。他附在她耳边轻轻道:“我是说,你知道迷魂汤是何物所出?”
总不会是黄泉河里舀出来的罢?他这么一提点,她的好奇心一下就提起来了。迷魂汤既然叫做孟婆汤,那该不会真有个鬼婆子不分日夜地守在奈何桥旁,喂来往鬼魂一口迷魂汤吧?
“你该不会和凡人一样,都以为阴间有个孟婆子,专门分发迷魂汤罢?”
他一句话说出了她的心声。宁小闲咬唇不语,决意不肯跟他说话。
“地狱道中有一口大鼎,称为大衍鼎。这迷魂汤,就从鼎中所出。”长天将她额前凌乱的青丝拂到脑后去,“大衍鼎原本是后土的本命法器之一。她身化六道之后,留下这口宝鼎镇住地狱道,成为那里的至宝。从鼎里常年源源不绝流出来的迷魂汤,就成为鬼魂忘却前尘旧事,重新投胎作人的重要宝物。要知道,鬼魂自阳间返回地府之后,前后几世的记忆会一齐回想起来。如果它们不喝这碗迷魂汤,带着几世的记忆去投胎,那么阳间必定大乱。”
那么,公输昭要长天找来的定魂铜,难道是……她眼珠子骨碌碌直转,等着长天赶紧提起下文。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身边这人居然紧紧闭上了嘴,只催动玉舟继续赶路,像是先前根本没开口说过这一番话。
她也知道长天要逗自己开口,可是这段秘辛被他说到一半,她的胃口都被吊起来,心里像被小猫爪子又抓又挠,难受死了。
她等了又等,眼看这人真没再继续说下去的觉悟,只得伸手在他臂上捏了一把。
真硬,这人的肌肉硬得跟石头一样,拧都拧不动。
长天转头,不解道:“怎么了?”
她瞪大杏眸望着他,不忿之色溢于言表,可就是不开口。
“想知道什么,说出来罢。”长天低头,和她四目相对:“你不说,我怎会知道,嗯?”
他离她太近了。此时阳光正好自云层中钻出,照耀在他的面庞上,也和他的金眸交加辉映。那是最纯净、最无瑕,也是她最喜欢的颜色,那里泛起的金波如此温柔,真能教这世上任何女人都心甘情愿地溺毙于其中。偏他所说的这最后一个字,低醇柔软,调尾上扬,又带着十足的诱|惑之意。她愣愣看了几息,目光被他牢牢吸住,胸中怒气不知觉慢慢消散,樱唇已经微微开启,一个“我”字凝在舌尖,几乎说了出来。
偏在这时,天空中传来啾啾几声鸟鸣,将她自迷怔状态中一下唤醒。
宁小闲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清明一片。
险些又着了这家伙的道儿!他回回施展这美|男计都是屡试不爽啊。也怪她自己,道心一点也不牢靠。
只差那么一点点。长天功败垂成,念头一转,底下就传来一片哀鸣声,显然有几头过路的鸟儿倒了大霉。再看眼前的丫头,明眸中写满了怒气,显然方才的诱引不仅没成功,反倒火上浇油了。
他只得轻咳一声,老实道:“好罢,我说。公输昭想要的定魂铜,即是从这具大衍鼎上撬下来的材料了。大衍鼎原本为阳间之物,可是被后土派入地狱道镇守了无数年月,本身的材质也发生变化,是实是虚,又是非实非虚,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称作定魂铜。公输昭一定认为,以它为基底炼成的镇魔球,能令魂修也脱身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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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7章 入道
“我将虬严带回,本要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孩子,不过先一步被我大儿察觉出来。他甚是孝顺,将严儿认作自己儿子,与我的其他孙儿一般儿抚养长大。这个秘密自然是瞒着严儿的,只是我们从小就叮嘱他,不可泄露身上的火系天赋给旁人知道。”
他黯然摇头:“我曾经在花明面前起誓,一定会护得虬严周全。这一次宗族会要将他拔鳞外放,我怎能答应?恰巧撼天神君上门讨取迷魂汤,我就想着借助神君的力量,将失物找回来,还严儿一个清白,免他三百年流放之苦,也成全了我对花明的誓言!”他转向对着长天作了一揖,肃声道,“撼天神君,待此间事了,老虬恳求你将水源归还灵浮宫,救我严儿一命。这孩子生来不易,拔鳞之刑对幼虬又是酷刑,稍不留心就取了命去。我实不忍心他像他娘亲那般夭折!”
长天金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可。”
他这便是同意了。虬公明大喜,宁小闲突然道:“虬花明在地狱道,就是这次打算召唤你之人?”
虬公明低声道:“是,我借助神通,探明过她的位置。也是我对不起她,她法力低弱,原本就不能跳出三界五行,又与我作出这等苟且之事,本就天理难容,再加上是自尽而亡,因此被判定为罪孽深重,无论平生积了多少善行也转生不到天人道或者修罗道去,只能坠入地狱道受苦。”
她只觉不可思议:“虬花明竟肯帮你?”这女人不该对她老子深之入骨吗?
虬公明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试过两次梦入玄机,听花明诉苦。她在阳世犯过两罪,一是与我……不伦,因此入第九层寒冰地狱,二是自尽而亡,因此入第十四层枉死地狱。就算她受完了第九层的罚,还要沦落到第十四层去,因此几乎已经绝望。她同意为我做这次召唤,前提却是要我助她从地狱道解脱出来。”
宁小闲抓住了这当中的关键:“‘解脱’是指?”
“逃出来也成,魂飞魄散也成。”虬公明苦笑道,“她已经受不了那等折磨,偏偏鬼魂在地狱道又不能自尽,因此只向我求个解脱。”
那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宁小闲心中喟然一叹。
……
海底无日月,但时辰却可以计算。
三人默默等了几个时辰,眼看还有十几息就到子时,这是一天当中阴气最浓厚的时辰,虬公明也自怀中掏出一封缄口的书信,就要烧给阴间的女儿,宁小闲却拦着他道:“不必。”
不必借助虬花明的帮助?虬公明不解,但知长天必有把握,也就不再多言。
果然又过一小会儿,书房的地面微微下陷,如同被搅拌的砂浆一般开始浮动,最后缓缓渗漏下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深不见底,坑壁又是缓慢旋转,有灰色的烟气慢慢飘上来。
宁小闲闻了闻,这气味浓重如硫磺。
深洞形成,即传出来一阵又一阵的窃窃私语,反反复复、无穷无尽,诵念的都是长天的名号:撼天神君。
随着这声音越来越大,连站在长天身边的宁小闲和虬公明,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执念正在形成,如同绳索,一头连在深洞另一侧,一头连在长天身上。
这便是言力的纽带,也是谛听独有的力量。
紧接着,深洞中慢慢浮起一纸文书,通体散发着微光。这光芒色艳如血,透着一股子不详,正是风闻伯在隐仙峰上召唤尸陀舍时同样祭出来过的血契文书!
这东西就和临时签证一样。有了它,神境在不属于自己的轮回道里才有短暂的逗留权。
长天将这文书执在手里,看了两眼,随后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最后一笔完成,血契文书上红光大作,瞬间自|燃作一片飞灰,再过得两息,这些灰烬也散落无踪了。
血契生效。这就意味着,在契约规定的时间内,长天都可以逗留地狱道、舀取迷魂汤。
时间紧迫,他一手抱着宁小闲,头也不回道:“跟上来。”随后一步迈入了深洞之中,消失不见!
那三字自然是对虬公明所言。这头老虬咬了咬牙,也纵身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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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落之势很快,他们似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甬道。
不过有长天相护,宁小闲自无惧意,只觉耳畔呼呼生风,四周涌上来的空气侵体生寒,就有一股阴冷气息从心底升起来。
这毕竟不是活人该呆的世界。
她微微一动,长天似知她感受,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男子阳刚的气息透体而来,将这些古怪的感觉尽数驱走。
又过了几次呼吸的时间,他们抵达了旅程的终点。
这里昏暗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长天刚刚脚踏实地,就有一记粗大的雷霆从天而降,劈在他身上。
这家伙自有准备,早就支起了护身罡气。宁小闲将螓首埋在他颈窝里,这才没被狂暴的电光闪瞎了眼,不过依旧凭着修仙者的本能感受到这一记雷霆的惊人威力。那已经不输于皇甫铭窃取蛮祖躯干时遭遇的天罚威力。如果没有长天相护,她恐怕在第一时间就化作飞灰。
哪怕有血契护身,长天的力量也是太过强大,足以破坏一界平衡,因此天道依旧降下责罚,督促他在地狱道收敛一些。这与当初尸陀舍降临南赡部洲时的待遇如出一辙,因此早就在几人预料之中,这时也不觉吃惊。
待得雷霆过去,宁小闲才转过头来,打算一睹这大名鼎鼎、然而多数活人都未见过的地狱道的风光。
然后,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终于难以置信道:“这就是阴间?”
眼前一片繁花锦簇,莺歌燕舞,又有不知名的虫鸟绕花翩翩,竟然是春日的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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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9章 取汤
伴随着众鬼卒的惨叫,就能看出这燃烧的效果也甚是特别,居然不是将它们烧作焦炭或者飞灰,而是在体表迅速凝出一层冰霜,其范围迅速扩大,也由表及内,不出两息的功夫就将鬼卒冻成了硬梆梆的冰雕。
这即是长天祭出的本命真火之一——玄冥神火。它专烧元神,在阳世会将鬼魂烧得魂飞魄散,在阴间则是反其道而行之,将其凝作了坚冰。
长天沉声道:“取水。”他的速度何等快捷,第二个字刚出口,人就已经跨到石臼前,手中玉瓶往臼里一带,直接装入大半瓶迷魂汤!
虬公明紧随其后,也用一具透明的皮囊取了小半囊。活人有自身血肉相护,和鬼魂不同,哪怕沾上了迷魂汤也是无碍,除非从口里喝进去,才会起到记忆洗白的效果。
石臼中的黄水依旧仿佛要盈满而溢,半点也不见减少。
时间还剩下五息。接下来的要务,就是取得定魂铜了。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声沉闷至极、浩大至极的吼声从天边响起。虽然听声音离己方相距极远,然而传递到这里,却教人心旌摇动、神迷智昏。宁小闲还好,始终有长天相护,虬公明却是身形一晃,脸色发白,差点儿被这吼声震出了内伤来。
他已是仙人之躯,居然还当不得这一吼之力!这声音的主人,又该有多么强悍?
再看石臼前排着长队的鬼魂,连声都吭不出,一下都被震倒。有那体弱神虚的,立刻就被震得魂飞魄散,当场湮灭无存。
言先生跌足,长叹一声:“造孽啊!”
能走到这里的魂魄,就说明身上的罪业被赎尽,本该碰了孟婆汤之后就去轮回台投胎,迎接全新的一生,结果却被他们所累,直接在这里就被震散了。
人死后有魂,魂死了便是真地什么也留不下,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湮灭,从此在世间再留不下一点痕迹。
这一吼过后,天上乌云集聚,大地却是震颤不休。显然对方的道行高绝,已可轻易引动天地之力。
似这等强人,行进的速度自然迅若流星,并且这里还是对方的地盘。宁小闲也就在这时,深刻理解了言先生为什么只将召唤时间定为十秒了,那绝不是为了节省祭品,而是要令自己这一行人在有限的时间内,逃离地狱道!
对于这一番变故,长天却是充耳不闻,掌中红光一闪,南明离火剑已然在握。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执剑对着大衍鼎削去!
按理说,这鼎山如此庞大,随便从哪里削不下一块铜片?偏偏这一剑递出去,轻飘飘地刺入山体,居然像掠过幻影一般,没有一点落到实物上的手感。
言先生快速道:“大衍鼎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时而虚之,时而实之,想从上面斩下定魂铜,所用的法器也要相类。”南明离火剑再如何锋锐难当,毕竟是阳间之物,有形有质,伤不及大衍鼎。
虬公明眼珠子一转,伸手要从凝作了冰雕的鬼卒身上取过铁链铁尺。在他想来,这些鬼物用的东西,也该符合这一条件罢?
可是他的手从这几样东西掠过,居然也摸不到实物。
是了,阴卒用的东西乃是纯粹的无形之物,不符合“无形而有形”的要求,因此也不能从大衍鼎上取铜。
只剩下三息时间,这么点儿功夫要上哪里去寻到合适的法器?虬公明自问是没那能耐了。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远方飞速赶来那尊大能必然不好相与,他们必须在麻烦找上门之前,尽快完成任务。
这个时候,长天却低头对宁小闲道:“噬魂箭!”
她对他一向信任有加,闻言不假思索地取出缚龙索,对着大衍鼎挥手打了出去,口中低叱一声:“去!”
在众人眼里,这原本是一条银光闪闪的精致锁链,在半空中划出来的光芒都可以照亮昏暗的天空。不过脱出宁小闲纤手不久,它身上有乌光一闪,而后整条链子突然不见!
以虬公明的眼力,居然也没瞧出它是怎样消失的。不过转瞬之间,大衍鼎脚下的山壁前就有一支小小的黑箭出现,从头到尾不过三寸长短,其质地像是最普通的黑石,黑漆漆地毫不起眼。
不过它和山壁相碰,却发出了极清脆也极响亮的“叮”地一声,而后就有一连串火花溅出来!
声音传来,虬公明顿时精神一振。这至少说明,二者发生了碰撞啊!宁小闲祭出来这件法器,居然就与言先生的要求相符。
下一瞬,噬魂箭已经凭空出现在宁小闲手中,箭头上带着不到尾指大小的一块铜片,颜色为黄中带红,明明是金属,却焕出温润的色泽,像是寿山石,又像……又像是生物的血肉一般。
她大喜道:“得手了!”
这时候,整座大衍鼎化成的大山突然颤抖起来。真是奇怪得紧,明明是件法器,这颤动的幅度却让宁小闲联想起人类被斩过一刀、又被割取了器|官而表现出来的痛苦颤栗。
这座巨鼎,居然如人类一般有知觉!
它是活的。
还余一息时间。
长天不待她欢呼出声,已经变回了巴蛇原身,巨口一张,将她连同虬公明、言先生一口吞下!
与此同时,西方有一道黑影挟云带雾而来,虽然看不真切,却可以知晓其身形庞大无伦,居然遮蔽了半个天空。它赶到之后,连停顿一下都未有,直接扑了上来,行动间裹着腥风血雨,中人欲呕。
不过巴蛇像是早做好了迎敌的准备,长尾在地上一弹,鞭子般抽向来敌。
那速度比扑来的黑影更快,倘大的蛇尾挥射的轨迹甚至无法被目光捕捉到,而后结结实实地击在了黑影的面门上,像击棒球一般将它直接抽飞出去!
这一下势沉力足,黑影倒退着飞出去数千丈,才勉强在半空中稳住了身形。
这时,二者相击时发出的“啪喇”声才传了出来,是沉闷的钝响。
--------水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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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4章 善人
言先生啼笑皆非:“这是卸磨杀驴?”
长天哼了一声:“你是驴?”
言先生只得站了起来,准备抬步往外走:“好吧,那么我就告辞……”
“等等!”
宁小闲突然出声:“言先生,我们返回南赡部洲之前,大衍鼎脚下站着的那个女人,是谁?”
“啊,这个?”言先生冷不防她有此一问,目光向外飘飞。
“你看他也无用。”宁小闲知道他看的是长天,声音中带上了两分凉意,“谛听从不说谎,所以……她是谁?”要说女人的第六感也真是奇特,当时山脚下那么多大能都在,有的道行甚至比长天逊色不了多少,偏偏只有那么不起眼的一个人影带给她心惊肉跳的感觉。
“她是——”言先生的神情看起来也很为难,一个“是”字含在嘴里半天,就是不见下文。宁小闲也不催促,只目光灼灼望着他,显然不打算让他蒙混过关。
“她是阴九灵。”结果是长天插话进来,干脆利落地解开了谜团。
饶是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她心里沉甸甸地仿佛压上一块大石。那是数万年前就已经作古的女人,宁小闲没料到两人的第一次相见来得如此之快。
她整理好心绪才问长天:“她怎么会在那里?”
这一回,长天显得很痛快,没有闪躲也没有回避,直截了当道:“有人告诉我,她虽已死去,却不曾魂飞魄散。只是我也没料到,她的魂魄居然在地狱道。若要进一步探明情况,只有问这姓言的了。”
谛听知道过去一切事,自然也知道阴九灵的遭遇。
眼见宁小闲目光炯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言先生也只得摸了摸鼻子道:“你们还记得,为尸陀舍求来的那具九善之躯么?”
她点头。
“那原本就是为阴九灵而准备,可是临到投生之前,她却又反悔了。”
“为什么?”宁小闲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消息对她来说,才真是震撼无比。原来月娥和言先生先前提过的九世善人,就是阴九灵!可是人类求也求不来的天大福缘,她为什么就这样轻轻舍弃?
“她已知道撼天神君横空出世的消息,不愿再做一世懵懂无知的人类了。”言先生也忍不住一声叹息,“只有留在地狱道中,她才能保住自己前世今生的记忆,因此宁可留在地府,期盼再见神君一面,以了当年夙愿。”
宁小闲心中触动,沉默不语。长天突然道:“你受她之托?”
这一下,连言先生也闭上了嘴。
这空间里只有长天的声音回荡:“我还道你这回怎地如此爽快,愿意替我跑这一趟差事,原来是要顺水推舟替阴九灵满愿,顺便从我这里得个不杀阴九幽的承诺。”他冷笑道,“看来这世道真变了,连你都懂得偷奸耍滑。”
言先生苦笑道:“我欠她一次人情,总归要还的,你忘了?”
长天不答这个问题,只对他道:“你该走了。”
“我是该走了。”言先生很有礼貌地同宁小闲话别,施施然自蛇口走出去,就此不见。
余下两人都不言语,这段旅程突然就变得尴尬而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宁小闲才开口道:“我们现在去哪?”这不是往陆地而行的方向。
“去灵虚界。我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你补魂。”
她轻轻“嗯”了一声。去找沉夏和黄萱?倒是个好想法。大半年未见,她也有些想念这小姑娘了。再说,两人大婚在即,她也答应过黄萱一定会到场。
他踯躅着开口,宁小闲听出他语音中的犹豫,显然很不习惯主动提起这些事儿:“莫放心上。我在意的,唯你而已。”
他说得没头没尾,但宁小闲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心口闷堵,一时张不开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努力了九世,临到头来却放弃人人艳羡的九善之躯,只为再见你一面……你真不感动?”
长天的声音从巴蛇口中发出,就倍显空旷:“阴九幽早已说过,我心如铁石。”识海里被镇压的这个家伙,此刻也在冷笑讥讽,只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
手下败将,何足言勇?
她幽幽道:“你真不打算回去,再见她一面?穿越阴阳界对你来说,并不难罢。”
巴蛇突然停下来将她放出,紧接着化为人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长天抬起她的下颌,令她不得不正视自己,这才肃然道:“我和阴九灵之间的恩已偿,义已清。就算她不曾魂飞魄散,今后也断然不会再有交汇,我走我的阳关道,她过她的奈何桥。她想看我几眼,都与我无关……我这样说,你可清楚了?”
他的声音,坚定、沉凝,却在诚恳中还带有两分肃杀,显然她的问题也令他有些恼火。
宁小闲微微转头,想移开目光,他却将她小脸重新扭过来,又重复了一遍:“明白了么?”凤眼中金光闪耀如烈日,快要将她灼伤。
这才是长天。在放下身段、温柔小意地哄慰了她几天之后,那个霸道而不容拂逆的长天又回来了,显然她已经耗尽了他的耐性。宁小闲眼里浮起一层水雾,但她仍然点了点头。
长天这才松开手,将她螓首按在胸膛上,沉声道:“莫再想她,阴九灵这个名字,从今以后都与你再无关联。”
这段对话本该到此结束了,宁小闲咬着唇,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那个女奴呢?”
这话说出来,她立刻后悔了,因为自己倚靠的这具身躯突然一僵,连气场都变了。
长天抱着她走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答应你,必会彻查此事。但在水落石出之前,你再不能为了这般子虚乌有之事跟我摆脸色,否则——”他拖长了音调,威胁之意不言而喻,“便要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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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6章 条件(加更)
长天将她的小手合在掌中,将温暖度给她:“信我便是。”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若说天底下还有一人值得她信赖,那便是他了。宁小闲嘴角微扬,突然道:“你会在这里陪着我么?”她知道,术后必有一段昏睡期。
“是。”他抓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一吻,似是给自己的保证盖了个戳,“我就在崇晴岛上,哪里也不去,直至你醒来为止。”随后伸手顺着她秀发抚下来,在精致的颅后轻轻按了两下。
她顿觉困意来袭,勉力眨眼看了他两下,很快沉沉睡去。
长天放了个隔音结界,外头的怒海惊涛之声再也传不进这里,小小的静室宁谧得如同子夜。
……
这场施术,一直持续到星河漫天。
长天替她将被角掖好,才慢慢走出静室。由于他不准任何仆役踏入这里,所以放在外间的茶水早就凉透。
他捏住杯盏,不出两息功夫,盏中已有热气蒸腾,带出了灵茶的袅袅清香。
才低啜一口,他就听到阴九幽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作桩交易如何?”
难怪方才施术的时候,这家伙从头到尾都缄默不言,本以为他肯定要出声干扰的,原来是另有心计。长天微哂:“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和我提交易?”
“别急,何不先听了交易内容?”阴九幽低笑一声,“你带我去见九灵一次,我替你找出失落的那段记忆,如何?”
长天怫然:“你不也遗失了记忆,还能寻回?”
“不好说。原先我都不知晓自己有所缺失,直到遇见了海勒古。”阴九幽的声音转为凝重,“你也知道,我虽为魂修之鼻祖,但蛮族里早就流传下来无数魂术,其中就有许多都能洗掉人的记忆。然而凡是妄动过的,必留痕迹。我可以重新追查蛛丝马迹,想办法回溯当初那段记忆。”
“能找到?”
“很有可能。”阴九幽笑了笑,“你向宁小闲保证过会追查此事。可你也知道,当今还能助你解开这个谜的,只有我。”
长天哼了一声:“等我将你驱出识海,一样有办法令你口吐实情。”
阴九幽哈哈大笑:“这件事?你我都知道不可能!”
长天也知道他这一句说得不假,皱眉道:“换个条件。”
“你想放我出来,我也不介意的。”
长天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不行。”
阴九幽悻悻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只有这两个条件,你二选一罢。”
长天淡淡道:“我和阴九灵再无瓜葛,不会见面。”
阴九幽冷笑:“你为了讨好小妖女,急着和九灵划清界限,我却还是她哥哥哩。我们兄妹数万年未曾团聚,你就算看在她曾经于你有恩的份上,也该助她完成这个心愿才是。”他见长天张口欲言,又抢先一步道,“别拿什么恩义两清的话来搪塞我!你我反目成仇,九灵却不曾。就算看在数百年交情份上,你也不该拒绝得这般干脆。再说——”
“比起九灵,你最该烦恼的不是那段缺失的记忆、不是那个和宁小闲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奴么?”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你难道不曾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喜欢宁小闲?明明你二人相遇之时,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凡人。就算她为你卖命奔走,以你眼界之高,又怎么会轻易喜欢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
长天不说话了。他在遇见宁小闲不久就动了真情,虽说后续种种看起来都是步步推进,顺遂已极,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生性冷漠,道心又是早早修炼得坚若磐石,都已经古井不波数万年,又怎么会为她而轻易动心?
第一步,是怎样迈出的呢?
除非,他的心里早有了她的影子。
他不禁想起两人的第一次相偎相依。那时她被石季珊刺伤了肩膀,他替她疗养伤势。她倚在她胸膛上,被他的手臂轻轻揽着,两个人都生出了奇妙的感应,似乎他的怀中有她,自来便是天经地义的事,自来就该互相依偎、互相抚慰、互相……
他动用神通推算过这一份熟悉感从何而来,无果。
似乎他和宁小闲之间这份奇异的羁绊,真如羚羊挂角,凭空出现,就好像“命中注定”一般。
当然现在想来,那不是命中注定,那是似曾相识。
这许多谜团都等着他解开,况且他和宁小闲如今的隔阂,也需要解开尘封的记忆才能真正打破。
阴九幽似是知道有戏,又加了一把火:“你若是现在就去见九灵,宁小闲那里也好交代。她昏睡在床,你也无法征询她的意见,只得自行其是,称不上欺瞒……当然,这种事情你才是行家,我说得可对?”
他话里透出来的讥讽,长天置之不理。此时窗外的天空上有银河悬挂,他一抬头,漫天星光倒映在他明亮的眼眸中,都镀上了闪耀的金色。
阴九幽的条件,他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
如果让宁小闲来选择,她是更不愿他见到阴九灵呢,还是更想解开女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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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浪花拍打礁岩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节奏恒定,仿佛亘古不变。宁小闲迷迷糊糊觉得,这潮声已经伴随她很久,听得都有些儿腻味了,只有空气中传来淡淡的咸腥,那是海风独有的气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恰好与一头白腹鲣鸟四目相对,打了个照面。这只肚皮雪白、脑门儿像戴着假面的海鸟正站在窗棂外的榕树枝上往屋内探头探脑,甫一见她睁眼顿时吓了一跳,扑楞楞振翅飞走了。
被这声响惊动,外间传来脚步声,随后床幔一掀,弱萍走了进来,笑容满面道:“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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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6章 证真(加更)
是了,怀柔上人长居北境不知多少万年,白虎自玉笏峰脱困之后,也往北而去。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北境不需要两尊大神,因此这二者之间难免罅隙暗生,再加上半年前白虎公开声援隐奉联军,怀柔上人就算真是石头脾气,也不可能与他和平友爱了。
毕竟是同级别的对手,白虎在应对怀柔上人出招时一定特别谨慎,哪里会去管什么凡人琐事?
侍女笑容中带着苦涩:“倘若被他带回了北境,我想再出来可就千难万难了。宁姑娘,对高高在上的修仙者来说,从北至南不过数月可达;可是对我们这些凡人而言,恐怕终此一生都走不到。”
自然环境、恶劣天气、疾病灾疫、水火盗患,凡人迁徙有多艰难,宁小闲深有体会。她走西行路只有最开始一年是凡人,可就算是这样也走得磕磕绊绊,历尽坎坷。
对面的侍女没料到她有这番经历,听得美眸发亮。
“你要找谁?”竟能让她意志如此坚定,宁可孤身行走在这片险恶大地上。
“我幼弟。”侍女低声道,“我共有两个弟弟,大弟不幸夭折,幼弟自小和我们离散,杳无音讯。我也是不久前才得了他的消息,便想寻他来团聚。”她恐宁小闲不允,又接下去道,“你放心,只要摆脱了白虎,我自行上路,绝不会耽误你们行程。”
南赡部洲如此广袤,要找到失散已久的亲人消息,不啻于撞大运。这一次把握不住,难道机会还能再度撞上门?
她顿了顿道:“我此生居无定所,像这般长途跋涉早就是家常便饭,又有异能相护,宁姑娘不必为我担心。”她可识人心,惯能趋利避害,其他灾厄总能轻易化解,也只有遇上白虎时吃了大亏。
这女子依旧轻易看透了她的心思。宁小闲纤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几下:“说得不错,不过只靠这张伶俐小嘴儿可不行。”侍女方才的言语虽然可怜,到底是一面之辞,她不会偏听偏信。
侍女也不意外,坚定道:“宁姑娘若有别的法子可以鉴别我话中真伪,只管用来,不伤我性命就行。”
宁小闲赞了一声:“好聪明的姑娘。”提起手边的金樽,不知从哪里变出个白玉盏,盛了满满一杯琼浆,“你可喝过这酒?”
“没有。”侍女摇头,“据说这酒力强劲,非凡人所能承受。”白虎警告过她,这酒水非她能用。
“说得很对。”宁小闲自怀里取出几只小小玉瓶,从里面倒出几种不同颜色的米分末,都混合在酒液当中,举盏轻轻摇晃。待酒水重新澄清得不见半点杂质,她才将这酒盏递到侍女面前,微笑道,“喝了它。”
这一整杯的份量,足够让一个壮年男子沉睡不醒。这侍女却盯着它道:“喝掉它,宁大人就能证明我所言是真?”
“就能辨真去伪。”宁小闲纠正她。
这侍女毫不犹豫地举盏,一饮而尽。
宁小闲竖起大拇指,然后在她面前晃了晃:“果然豪爽……顺便问下,这是几?”
侍女本想答“一”的,可是视野突然模糊,眼前的女子变成了三个,手指自然也变成了三个……不对,好像是五个?
宁小闲见她清澈的猫儿眼渐渐镀上一层迷雾,一直淡定的神情也变得迷惘起来,当知酒力和药力都开始发生了效用,于是轻轻跃到她身边将她扶住,不让她掉下树去。
这姑娘不卑不亢,头脑清楚,又不像许多聪明人那样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言行中显出了干脆俐落,不像个惯于屈居人下的。这脾气倒是很对宁小闲胃口。
青醴酒的酒力的确强劲,不过宁小闲往里面投了几种药米分,已经将它的威力中和掉一大半,侍女喝了也只会醺醺醉去,却不至于沉睡不醒。
待得她鼻息均匀,脸色也变得红润,宁小闲才伸指轻轻按在她两侧太阳穴上,默念了几句口诀,自己也闭上双眸,沉入瞑思。
她用上的,正是昔年长天在岩城对小婢女宝珠施展的“搜魂入梦”之法。这术法能令施法者钻入对方记忆,直接在神魂中查找此人毕生见闻。言语能作伪,记忆却骗不了人。所以用这法子辨别真伪,可信度至少有九成。
当年她还是个凡人,长天只能令她和宝珠的神识相连,才能望见宝珠毕生经历。这法子得自阴九幽,她阅过都伏末记忆之后,也学会了这一手。此时正是用青醴酒来代替安魂香,令侍女安宁沉睡。
四野寂静无声,惟有水流澹澹。
过不多时,宁小闲才收回纤指,在侍女肩膀上轻轻拍了一记,低喝道:“醒来!”神力灌注进去,顿时将对方身上的酒劲驱得一干干二净。
这侍女果然缓缓睁开美眸,仿若初醒。好一会儿,她眼中才有焦聚,于是问宁小闲:“如何,可找到了你要的?”
宁小闲往大殿看了一眼,那是白虎所在的方向。然后她痛快道:“好,我答应。”搜魂入梦术的弊端在于,必须全盘接收对方的记忆。好在凡人就算活到年老,记忆也微薄有限。她施展此术,就阅尽了侍女的过往种种,事无巨细。她看到了这名侍女的身世,看到了她的渴求,看到了她和白虎相遇的过程,也看清了她的秉性。这女子身世实是可怜,真应了一句俗语叫作“身世浮沉雨打萍”,偏是秉性坚韧无比。
最重要的是,她的确没有说谎。
侍女一开始就没说错,宁小闲对白虎心怀怨懑,虽称不上恨怒,却很希望这家伙倒一倒大霉。若非这头小气的老虎误事,从识海中解救长天的过程绝不须那般险死还生。她从来不是个大度的人,这笔账始终被她记在心里,等着清算的机会。
没想到,这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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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0章
再追出去的方向,却是指向宴厅了。穿过晚风婆挲的中庭,众人终于发现长长的花廊当中,有个影子在琼崖海棠的遮映下一闪而过。
长天微哂,下一秒已站到花廊当中,伸手抓去,抡稻草一样从花廊当中掷出来一个身影。
这却是个年轻修士,眉目俊朗,看起来也是翩翩少年。待此人忙不迭爬起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被围了起来,不由得显出一脸茫然。
这家伙,装得倒挺像。宁小闲正要开口,边上的符舒突然道:“这中庭里还有第二人。”指着眼前的修士道,“这人反而没有心声。”
其余三人皆是一怔。宁小闲奇道:“这里再没别人了。”不独是她,长天和白虎的神念当中也没有感应到第二个陌生人在。
“有的。”符舒肯定道,“他心里想着,要不动声色、尽快从你们眼皮底下逃出去。”
也就是说,这里还有第六个人,不对,应该说,第六个魂魄存在!长天目光一动,长袖带起来一阵旋风,将中庭角落里的土壤都翻了起来。而一起被翻出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生物,尖嘴、有须、长尾,样貌极尽猥琐。
这赫然是只老鼠!
它所在的位置,离半月门不过二尺距离了。
长天推导的逻辑也很简单:符舒既然听得到第二个人的心理活动,就说明阴九幽分身依然在逃。而这中庭里却没有其他人了,因此这家伙一定是附在了非人类的生物身上。
果然这头老鼠刚被翻出来,就往月牙门狂奔,速度快捷无伦。
长天正要出手擒拿,身形突然一滞,似是有人出手扣住了他的四肢,不让他动弹。
这一下停滞虽然轻微,宁小闲却能感觉得出。并且得了这么宝贵的逃生时间,老鼠身上冒出一缕黑烟,飞快往丛中遁去。
不过这个时候,斜刺里又伸出一只大手,一把捞住了它。
居然是呆在一边看热闹的白虎出手了。
不过还未等他将阴九幽分身交给长天,这缕魂魄就爆出了白色的强光!
这种光芒,宁小闲已经不陌生了。在白玉京抢夺南明离火剑的时候,就有两个修士先后自爆元神,令她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换作了阴九幽分身,威力比起当时只强不弱,爆炸引发的冲击波瞬间向外推散出去,遇树树折,遇墙墙塌,一片摧枯拉朽,原本二十平米不到的中庭,硬生生被扩成了五百余平米。并且这还是沉夏以驭土之力建起来的宫殿,坚固程度胜过凡人建筑不知道多少倍,依旧被破坏得这样厉害。
不过宁小闲也早非昔日吴下阿蒙,护身罡气随之笼罩全身,护得她安然无恙。倒是白虎和符舒两人身上都泛出淡淡的白光,正是白虎催动了庚金之气来护住怀中佳人。
若无他相护,符舒一介凡人,恐怕这一下就会被炸成飞灰。
莫说宁小闲了,阴九幽分身此举也大出长天意料。一言不合就自爆,这个分身竟然如此果决,只能说他知道自己在两大神境面前绝无还手之力,因此赶在被擒之前先将自己灭了口。
也即是说,他要保住的秘密比他这条性命有价值得多。
阴九幽的每一条分身,都是魂魄俱全的存在,相当于完整的人格。让凡人自杀尚且不易,何况是这等修为的魂体?
宁小闲对阴九幽的了解越深,此时就越不安,总觉得有些事实被掩住了真相,偏又对她、对长天很重要。
分身自爆的同时,原先呆在这里的年轻修士也被当场震倒,这没了气息。这时候众人也明白过来,阴九幽分身情知自己难逃两大神境法眼,干脆分出一缕神识侵占了这年轻修士的身躯,伪作奔逃的假象,自己则入土翻到一头小鼠附于其上。长天等人追击年轻修士的时候,他就在地下往半月门靠近,寄望能借此逃出生天。
虽然只是分身,求生的欲|望却不输给真正的人类。
电光石火之间还能想到这等暗渡陈仓的伎俩,他的心计不可谓不出色,若是运气好些,说不定真地连长天和白虎都瞒过去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追兵里面还有符舒这个异类,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听见别人心声,一下就抓住了他的破绽。
宁小闲皱眉,转向符舒道:“还能听到活人的心声么?”
符舒闭上眼凝神细听,好一会儿才张目道:“没了!”
阴九幽分身真正是死了,可是他自爆造成的影响还在。毕竟这一下动静太大,前来参加沉夏婚典的又是各方大佬,不可能听不见这一声巨响。
果然仅仅过了三次呼吸的功夫,就有两条身影出现,当前一人身材修长、体态风|流,正是姬元容!
后面跟着的另一名女子,约莫是她的侍女。
姬元容匆匆赶来,见着眼前情况也不由得一呆,目光落在地上的年轻修士身上,不由得惊道:“流波!”走上前去,在他额上伸手一触,旋即收了回来。
以她的本事,当能判断出这人已经断了气,连魂魄都不在了。
姬元容凤眸在长天和宁小闲身上一扫,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撼天神君,这是怎么回事!我乐音宫子弟哪里开罪了您,要劳你取他性命?”
长天还未说话,宁小闲嘴角一撇:“你哪只眼睛看到,是长天杀掉他的?”
姬元容冷笑道:“流波尸身体温和正常人无异,肌肉柔软,死去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三十息!便有这般紧巧,他死掉的时候你们恰好在场,偏又不是你们动的手?为何我没见着这里有第五个活人?”
你眼瞎呗。宁小闲暗暗腹诽,不过这句话倒没说出口。阴九幽分身自爆,他附身的那头老鼠在瞬间就已尸骨无存,姬元容自然是看不着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老鼠躺在地上,难道宁小闲能指着它说:这就是杀人凶手?
这是侮|辱姬元容的智商吧,一定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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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1章
不过宁小闲虽然没有明说,察觉到她心理活动的符舒却翘起嘴角,被她逗得“哧”地一笑。
此情此景,两方都快要剑拔弩张的时候,这个凡人女子突然笑出声来,顿时将众人目光都引到她身上。
姬元容望着她道:“这位……缘何发笑?”对方不过一介凡人,她都懒得用上敬词。
符舒却道:“姬仙子莫怪,我只觉得有趣罢了。这里站着四个人,你一上来却只将矛头对准了宁大人。”
姬元容这才仔细打量她两眼,不禁为她的美貌而动容:“这般说来,他是你杀的?”
有宁小闲在的地方,就有麻烦,她对此深有体会,因此一见着宁小闲在场,下意识地就认为她和这事脱不了干系。这凡人女子说得其实无错,这般先入为主,有失公允。
不过她这话里满是轻蔑。若不是宁小闲和长天,就是另外这两人下的手了。符舒本身哪有杀害修士的力量?除非是站在她身旁,正抱着胳膊看好戏的白虎。
唔,有这个可能么?
不过姬元容还未来得及深思这个问题,符舒却咬了咬唇,面露委屈之色,而后看了白虎一眼。
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实在太有指向性,就连姬元容都微微变色。宁小闲目光闪动,却没料到符舒会这样做。
果然符舒低声道:“人不是我杀的,但和我脱不了干系。”不等姬元容追问,她已经接下去道,“我穿过这处中庭的时候,他、这位修士突然从花廊里钻出来,问了我两句话就上来动手动脚,要我、要我从了他。我不肯,他就想用强。”说到这里,伸手抚了抚胸前,众人才注意到她的前襟果然破了个口子,似被撕扯过,连脖子上也是一片青紫,显然被人用力掐过。
“后来,白虎大人听到我的呼声,立刻赶过来解救,将这人毙了。”
姬元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女子是在替宁小闲洗刷赚疑吗,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她气极反笑:“你是说,我乐音宫弟子贪恋你的美色,居然要想轻|薄于你?”
符舒低着头,露出难过之色,声音虽然细小,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耳中:“正是。”
姬元容嚯地转向白虎,凝声道:“神君大人,此话当真?”
白虎自然大感意外,不过这抹讶色在他俊面上也只是一闪而过,还未被任何人逮着就已消失不见。他看了符舒一眼,意味深长道:“她未说错,人是我杀的。”她都将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了,他能怎么做,拆自己女人的台吗?
姬元容俏面上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躺在地上的若是乐音宫其他男弟子,符舒如何巧舌如簧她都不会信,可偏偏流波这人资质禀赋俱佳,就是有贪恋美人的毛病,自来风|流韵事不断。看这中庭阴暗无人,又有美人孤身行走,保不济见猎心喜。对方只是个凡人,他想动手动脚也不奇怪。若此时正好白虎赶到,恼他敢动自己的东西,一掌拍死他也未可知?
不过在众宾云集的崇晴岛,这样折损乐音宫名誉的指控,她是万万不能认的。姬元容皱眉道:“那么方才的白光和巨响,又是怎么回事?”她早注意到这里的狼藉,地上流波的尸首更是被炸得千疮百孔,幸好一张脸还能被辨识。
宁小闲突然截口道:“元神离体逃跑,我们本想将它拿下。不过这家伙心惶神恐,居然自爆。”说完转向白虎道,“我说得可是实情?”这岛上都是有见识的能人,方才的爆炸能够触动神魂,乃是元神自爆才附带的效果,这一点瞒不过人。符舒虽然心思灵巧,终归是个凡人,受自己眼界所限,不了解这样高深的问题。她只要说错一句,前面所言就句句是错。姬元容正是深知这一点,才要诱引她开口。
符舒既然冒险帮忙,宁小闲又怎会让姬元容如意?她说话也很有技巧,只说“元神”,却不说提是谁的元神,除开这里四人,谁能料到方才这里还有个阴九幽的分身?姬元容听在耳里,先入为主,自然默认是流波的元神了,却不知二者说的根本不是一码子事。
这一招,宁小闲还是从虬公明那里学来的,正好现学现卖了。
白虎当然只能摸着鼻子道:“属实。”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偏偏连起来就和姬元容认定的事实背道而驰。这小妖女越来越奸滑了,要让符舒和她保持距离才好,当心近墨者黑。
姬元容知道,以他修为和地位,早不屑说谎,何况替这么个凡人圆谎实在有损他的身份,所以白虎所言应该不是作伪。那么问题来了,她要怎么办?被爆炸声惊动,已有一大波宾客正在赶往这里的路上,只要这事情闹大了,无论是不是真的,都会损伤乐音宫的声誉,毕竟和神境争执,没有任何好处。
时间无多,姬元容只得沉声道:“白虎神君,你杀我门徒,此事乐音宫还会继续追查。”
白虎阴沉道:“你门人敢辱我宠姬,这事儿的确还没有完。”他露出个笑容来,却是要择人而噬的凶狠。
两方都是针锋相对,姬元容冷冷望了符舒一眼,微微侧头道:“收走。”
她身后那侍女赶紧上前一步,将流波的尸首收到了储物袋中。她这动作才刚刚做完,已有数人赶到这里,左右观望道:“出了什么事?”
姬元容还未开口,白虎已经懒洋洋道:“抱歉,是我不慎放错了神通,惊扰了各位雅兴。”
话音未落,姬元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知道白虎也不会声张,自己的女人被其他男子轻|薄,这话传出去也不好听。
听见爆炸声的宾客,源源不绝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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