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篇 最终之战(64)
显然阴九幽本体又出,只留一个分身在阴九灵身上,控制她往“寸光阴”奔去。
在这个法则世界、不对等的时空,能威胁到两大真神的也只有这件神器了。
阴九幽拦路在前,海勒古追击在后,宁小闲腹背受敌,这时又感眉心冰凉。她眼角余光一扫,发现是乌谬戟尖微抬,将气机锁定在她身上,看来一出手也是雷霆万钧。
以一敌三,她还有胜算吗?
局中那两人正在对弈,并没有察觉出这一头的异常。宁小闲嘴角不由得扯出一丝苦笑。
该庆幸长天未发觉她的处境危急吧?否则丈夫势必要分心了。
其实战斗的四人都分出一缕心神放在棋盘上,不肯放过一点变化。这是法则的推演,每一步对三个神境来说,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天机。
从前修仙者为了窥探一眼天机,或许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如今他们竟有这样的机缘可以一饱眼福,那是几乎立刻陷入了瞑想状态,与两大真神同时揣摩、印证破解之法。
换作是他们坐在棋盘一端,能不能算准了下面几千、几万步变化?
这一次算对了,那么下一回呢?
每一步,都让他们如获至宝、大有斩获。
每一步,都能激出灵光一现、豁然开朗。
不须照镜,她都知道自己眼中写满了震惊、钦佩和恐惧,想必另外三人不外如是。若非局势危急,她甚至都想坐下来好好看一看、悟一悟,方是不虚此行。
这才是真神级别的较量,脱离了肉%~身的桎梏、脱离了个体对决的范畴,开始以天道的视角、天道的方式来一决高下。
她此生经历大小阵仗无数,可说阅历丰厚,可是再引以为豪的经验对比眼前,才知不值一提!
从理性出发,谁都希望这棋下得越久越好,以便让他们参悟更多天地机理;而以情感而言,宁小闲自然祈求长天能快些胜出,她好不再忧惧。
阴九幽虽然承诺不伤她,但阻止她脚步的手段真是千变万化、防不胜防;宁小闲手中獠牙化作南明离火剑的模样,一把将海勒古逼退五丈,紧接着噬魂箭甩出,直取阴九灵!
此物连昔日巴蛇都可以擒拿,区区一个阴九灵应当不在话下才对。
可是阴九灵身上蓦地化出一股黑烟,挡在阴九灵眉心位置,噬魂箭从这里现身、扎入,就恰好扎在阴九幽护住她的魂魄分身上。
一之间,整个法则世界都被缚龙索上耀眼的闪电照亮。
宁小闲燕子一般从旱魃拳下掠过,再度追向阴九灵,然而阴九幽脚步一移,再度挡在她面前。
“嗤”一声轻响,分身哪里扛得住缚龙索的狠劲儿,半秒不到就被绞灭。不过阴九幽本人也已拦住宁小闲去路。
该死!魂修的分身实在是bug,宁小闲也没空生那份闲气,反倒得了阴九幽的启发,手里扔出两根树枝,落地后其中之一就化成了她的分身,直扑阴九灵而去。
与此同时,她手里亮出一截养魂木,对着正欲出手的乌谬晃了一晃:“这里有娜仁的全部记忆,你可想要?”
乌谬本已迈步,只消一闪身就能跻到她身后,闻言脚下一顿:“什么?”
那一截养魂木在她手里只一闪而过,但足以让他看清上面有淡淡的紫色光芒闪动,没来由地让他觉出两分熟悉。
“经我改造的养魂木有存储记忆之能。”宁小闲把话说得飞快,“娜仁与我相处时,我偷取过她的记忆,原本是为了寻找有用线索。不过她死后我就将这段记忆收集起来。”她从涂尽那里习得不少魂修的神通,虽然化不出魂魄分身,但许多精妙好用的小伎俩却早就上手。
话未说完,她清楚分明地望见乌谬目**光,亮得骇人。
“拿住这段记忆,只要再寻一副身躯、一个空白的灵魂就可!”她和海勒古对击一拳,将他打出三步,一边吐气开声,“我以自己性命起誓,只要你助我拦住阴九幽,我就将娜仁还给你!否则——”
这一声暗含神力,即使在这空旷的法则世界也要振聋发聩!话不必说尽,乌谬一定能听清言下的威胁之意。
乌谬握着法器的手一向稳若磐石,此时却骤然一抖。
娜仁,可以复活?
宁小闲居然说,她的记忆还在!
记忆是什么?记忆就是一个人的生平过往,就是独立的人格。宁小闲说得不错,只要娜仁的记还存在、还完整,只要将它灌入一个空白的灵魂、一副全身的身躯,那么理论上“娜仁”是完全可以再度活转过来!
缺失的,不过是近七年来的阅历而已。
教他醉过方知酒浓的那个人,午夜梦回时让他痛彻心扉的那个人,还有机会活生生站在他眼前!
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娜仁,可他现在还有机会重见她的音容笑貌。
他喉结动了动,忽然失声。原以为修炼得坚比精钢的心志,这一瞬间突然酸胀不已。
有狂喜、有酸楚,有涩痛、有欣慰。
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教他一时无措。
他不怀疑宁小闲此言真假,神境一向金口玉言,何况她拿自己性命起誓。
可是反过来说,养魂术那般脆弱,宁小闲只要随手一捏,他此生就再也见不到娜仁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犹豫,阴九幽不由得失笑:“江山和美人在前,你以为特木罕会选美人?”他擅识人心,乌谬这个人的性格,他早就摸透。
“未必!”宁小闲斜睨了乌谬一眼,“已经错过一次,特木罕莫非还想再痛心疾首一回?”
这话大概是太扎心了,乌谬猛地抬头,眼角都微微发红。
不过他紧接着从原地消失,下一秒直接闪烁在宁小闲身后,戟尖直冲她后心刺来!
快、准、狠,无一丝留情。
宁小闲心中暗叹,看来终是不成。乌谬这人太过理性,她不过姑且一试,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这样一来,她的负担实在太大了些,毕竟乌谬精擅空间术法,实是可怕已极的劲敌。有他加入,阴九幽甚至可以抽身而出,在一边掠阵。
此时阴九灵已经走到“寸光阴”边上,一伸手——
完结篇 最终之战(65)
抓了个空。
立在原地的,不过是个虚影。
阴九幽眯起眼,看向宁小闲。
这女子真是不简单,身陷两大神境的围攻,兀自悄无声息布下幻阵,连他的分身都瞒过了。
这时宁小闲扔出的槐木分身也已经冲出,一个扑向阴九灵,一个站在原地跺了跺脚,地上就长出弧形的树墙,将对弈的两人连同“寸光阴”都围在中间,水泄不通。
除了阴九幽和她自己,谁也不能穿墙去抓“寸光阴”。
阴九幽低低“呵”一声,忽然道:
“长天快要赢了。”
他说这话的心情亦极复杂。他和长天大半生互为死敌,一直斗得不相上下,现在这死对头的修为终于一骑绝尘,将他远远地甩在后面吃灰。
虽然巴蛇和神王的对弈无比繁复,牵动的后着太多,可是凭着三人本事,仍可以依稀辨出满场的棋局当中,好似留存下来的黑子数量比白子多些、再多些、更多些……
若说这还不意味着长天取得的优势越来越大的话,皇甫铭身上的变化则更加直观明显:
他失去了整条右臂,还有一条左腿。
尽管长天也伤得不轻,身形隐隐有些透明,甚至右胸都被掏出个三指宽的开放性创口。
法则之战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不可随时抽身逃逸,那许多落跑的神通一个也用不出来,神境时期的机动性无从体现。
随着颓势愈显,皇甫铭眉间的焦躁越发浓郁,落子的间隔也越来越久。
巴蛇的强大,原本体现在究极的物理力量,这是神兽赖以维生的优点,也是攀升下一等阶的弱势。可他没料到长天于天理道义的参悟竟也如此精深,两人这番推演几乎穷尽世间变化之理,而长天竟然愈战愈勇,优势越发明显,哪里像刚刚晋入真神之人?
反观他自己,弊端慢慢凸现。
长天落完一子,后续连锁反应亦已完成,皇甫铭忽然捂住小腹,面色变得难看无比。
那里,多了个拳头大小的洞口。
紧接着,他的身体都慢慢虚化,不再像先前真人般的凝实,观众甚至可以透过他的身体,见到另一侧的景物。
兵败如山倒,一发便不可收拾。
因果便是这样可怕,只消初始一环崩毁,后续的破坏就呈几何递进,连皇甫铭自己都再也掌控不了!
一步错,步步都错。
连宁小闲看到这里,就明白神王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更何况乌谬、阴九幽两个都是棋道高人。
长天又落下一子,忽然道:“你输了!”
这三个字,伴随着后续无数棋子运行的哧嚓声,真是重逾千钧!只因后续无数种变化一一走完,棋盘上的白子一副接一副地减少、减少、再减少!
放眼望去,那无垠棋局中的白子,总数已不足三成!
皇甫铭面容惨变。
众目睽睽之下,他腰部以下的部位渐渐虚化,而后……消失不见!
好好一个大活人,就只剩下了半截。
长天这才抬眼,一字一句问他:“还要继续?”
法则的世界里非生即死,再继续,皇甫铭只有死路一条。而他们若在法则世界死去,真身也会在现实中一同消亡。
这与防御无关、与生命力无关、与神通威能无关。
长天自然不是好心,想要放过皇甫铭一马。宁小闲注意到他面色同样苍白,眉宇间写满了疲惫,形状虽不如对手惨烈,然而身形比起方才也变得透明不少。
显然这一场棋上谈兵,于他来说也是殚精竭虑,用尽了心力。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神王从来都是强大而可敬的对手,想赢过他,就要使出全身解数。
宁小闲明白,长天担忧的大概是两败俱伤而黄雀在后。
皇甫铭目眦尽裂,嘶声道:“这怎么可能!”
哪怕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失败,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他是神王,真命之体;他的前身是蛮祖,尝与天争锋,无人能出其右!
他集中了父子二人的优势,融汇贯通,几乎穷尽天下至理,怎可能还斗不过一个巴蛇?
长天抬眸,望着他眼中的不甘和惊怒,缓缓道:“你的道,是不破不立,如此而已。”
数万年前这位真神与天争锋,就是要取天道而代之。其实长天推敲蛮祖心志多年,早明白他一心要为蛮人邀得天宠,可是既有的天条何等繁复?补之改之不若全盘推翻,最粗暴的办法往往最管用,那就是直截了当地从头再来。是以蛮祖的愿景,就是要天地重归混沌,从无边熔炉中重塑世间法则。
如此一来,妖族、人类和其他生灵恐怕都没有活路,惟有得蛮祖荫庇者如蛮族方可逃过灭世之劫,重见新天。这样做的大好处还有一个,那便是真正实现了蛮祖“逆我者亡”的威严。灭世之劫就如同筛网,将所有异己者一网打尽,留下来的都对蛮族忠心耿耿。
而从方才的对弈中,长天便能洞彻对手所秉持的道理与蛮祖一脉相承,皆为“不破不立”。
这也是正理,子承父业有甚奇怪?再说皇甫铭从少年起就接受蛮祖教诲,他秉持蛮祖遗志再当然不过。
然而这在长天眼里,就是错处么?
皇甫铭一张俊面扭曲,眼中像要喷出火来,也在执著这个问题:“何错之有!”他想完成的是前无古人的伟业,千秋万代的福祉。这里每一个构想都经过了父子二人经年累月的反复推敲,执行起来也不会有纰漏,何错之有?
长天手里把玩一枚黑子,声音冷酷:“不继续,就认输。”
他没有回复皇甫铭的质疑——生死搏杀当中,谁也不会指点对手、给人改正的机会罢?
在这一刹那,棋局的旁观者,无论是乌谬也好、阴九幽也罢,甚至是宁小闲,都觉出他的眼神实在太冷漠了些。那已经不像是性格使然,反倒有些近似天道的无情。
以至于心头悄悄腾起这个念头:其实比起皇甫铭,巴蛇才更像问鼎天道之人罢?
完结篇 最终之战(66)
皇甫铭败象已露,再要纠%~缠下去,翻盘的机会微乎其微,还要搭进自己一条命去。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做,可是皇甫铭会服输么?
他秉承蛮祖遗志,其父苦心布局数万年,哪怕希望渺茫也从来不曾放弃。这时候要是认了输,从前那许多披荆斩棘、苦心造诣就是一场笑谈!
皇甫铭面上神情走马灯一般变幻,即便以宁小闲阅历,能分辨出的情绪也十不足一。
两大真神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好似都想在对方身上烧穿个窟窿来。换在现世,这不是难事,然而法则界的规矩极其特殊,无论现世里怎样打生打死,法则界里对弈的两个人只能端坐于此,四目相对,一切输赢都必须通过推演法则实现,连伸手偷袭都办不到。
皇甫铭紧紧瞪着长天,眼角发赤。
可是瞪着瞪着,他额角的青筋就慢慢平复下来,连带着面色也重新转为苍白。
宁小闲熟知他脾性,这会儿就明白他飞快地收拾心境,已然下了决断。
像他这样的真神,对情绪的掌控能力早就远远超越了常人。
“我——”他的面色郑重,目光忽然向宁小闲和阴九幽等人的方向一扫,而后冷笑一声。
他的目光游移飘忽,谁也不清楚他能不能看见另一个时空里的四人。但他刚刚开声,手一松,原本被他捏在指尖的白子掉向了棋局。
他投子了。
他先前已经落过一子。根据规则,这一子若再落入盘中,就算是神王认输!
莫说宁小闲,就连阴九幽都难掩脸上讶色。在他们认知当中,皇甫铭和蛮祖一样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也是意志坚定的赌徒,哪怕最后一线希望都极度渺茫也不应当放弃翻盘的机会。
他怎么能、怎么会这样轻易就认输了!
那一枚白子正在做自由落体运动,牵动所有人心神。
乌谬目光微动,忽然舍下宁小闲一个闪身,直接站到树墙边上,一戟挥出!
有天赋相助,他的行动之快,无人能出其右。
“喀喇”一声,树墙碎裂。
它的硬度超凡远胜神铁,能挡住阴九灵,却依旧拦不住乌谬这样的神境。
树墙开裂的同时,阴九灵正好大步赶到,一拂袖子掸开碎片冲入进去。
只差一步,她就能抓住“寸光阴”!
海勒古暴吼一声势若疯虎,死死缠住宁小闲,令她不得脱身来挡。
以一敌三,还是同一当量的对手,哪怕是玄天娘娘也只能兴叹力有未逮!被打碎的树墙重新生长出匕首一般的锐枝,直刺阴九灵的后脑。
然而宁小闲明白,来不及了。
即便这一下能杀掉阴九灵,也阻止不了她抓住“寸光阴”,发出最后的指令!
糟了!宁小闲心底一阵冰凉,如坠寒潭,却只能眼睁睁望着阴九灵抚向散发红光的“寸光阴”。那手指细长白嫩,居然就能左右当世最可怕的两大强者的生死!
她快将旱魃打成筛子,却依旧无计可施!
该死!
阴九灵嘴角微弯,正要大大方方将“寸光阴”抓起,灵动有神的目光却忽然凝固。
她的印堂位置,很突兀地戳出一截戟尖,后进、前出。
鲜血从眉心流出,如潺潺溪流淌过光滑的面颊,滴落在地。
她伸出去的手,忽然就擦着“寸光阴”的把柄垂下,再也抬不起来。
这一变如奇峰突起,不仅阴九幽惊得呆住,宁小闲都瞪大了杏眸,只觉难以置信。
在这一刹那,时间如同静止。
而后她听闻海勒古如同负伤的野兽般长嗥一声,冲上前去。他甚至无暇去寻凶手的晦气,一把抱住了阴九灵的尸身,紧紧搂在怀里!
杀人者,乌谬是也。
这一下变生肘腋,阴九幽也收起嘴角边轻松的笑意,铁青着脸大步跨上前去:
“为什么!”
明明他抛出的诱饵对乌谬最有吸引力,沙度烈的特木罕又一向以英明睿智著称,怎么会放弃这样千载难逢的,可以除掉两大真神、称霸天下的机会!
怎会如此昏聩!他面前站着的,莫不是个假的乌谬?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宁小闲也忍不住眨了眨眼,却见乌谬耸了耸肩:“我也会意气用事——”他琥珀色的眼中写满了懊恼,显然也知道自己即将付出的代价,“——偶尔。”
这一切兔起鹘落,直至他开口的同时,神王手中的白子也终于落到了棋盘上,叮啷一声,居然在这广袤无垠的空间中激起阵阵回响。
神王认输。
这一场旷世大战,终于是长天胜了。
宁小闲长长地、长长地吁一口气出来,忽然觉得脚有些儿软,方才被海勒古击穿的肩膀也开始疼了起来。
皇甫铭紧紧盯着长天,语气中写满了不甘:“你赢了。”
话音刚落,两大强者连同眼前的棋盘、棋子忽然泛出淡淡白光,而后渐渐变得模糊……
胜负已决,他们就没有继续留在法则界的必要,必须返回现实中的南赡部洲了。
阴九幽却呵呵低笑一声,一伸手就抓住了“寸光阴”:“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可别急着走啊。”
他的声线迅速改变,说到前半句还是阴九幽的嗓音,后面几个字却变成了女声!
宁小闲蓦然为之一僵,乌谬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正要欺上前去,“寸光阴”徒然爆出一圈红光,耀眼如熔炉中的火焰,又绚烂得好似天边的晚霞。
也就在冲天的红光当中,“阴九幽”周身有几缕黑烟袅袅逸散,露出底下细白的肌肤,人立刻矮下去变得玲珑不说,巴掌大的小脸上明眸皓齿,正是阴九灵的模样!
她眼中紫光闪动,对着宁小闲巧笑嫣然,一开口却是阴九幽式的漫不经心:“我赢了。”
这才是阴九灵的真身!
宁小闲一步踏到她跟前,扼着她的脖子将她一把拽近,强压下狂怒道:“停下‘寸光阴’!”她心乱如麻,一时都不知该拿什么来威胁她才好。
眼前这具漂亮的皮囊不过被阴九幽分身进驻罢了,这妖人处心积虑才走到这一步,怎可能轻易收回成命?
完结篇 最终之战(67)
她口出威胁,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阴九灵咯咯笑道:“太迟了,‘寸光阴’这一次全力爆发,就连我都无法阻止!”
海勒古抬头看着她,眼带迷怔。阴九灵既然好端端站在这里,那么方才被乌谬穿颅而过,倒地身亡的不就是……?
一个念头未转完,他手里的“尸身”忽然化作几缕黑烟飘开,在阴九灵身边重新凝成人形,长身玉立,唇红齿白,可不就是阴九幽?
这会儿就连海勒古都明白了,在场三个神境都被他摆了一道。
方才他和海勒古联袂现身,一道幽影从阴九灵身后扩出,化成阴九幽的模样。在场之人想当然以为奔向“寸光阴”的是阴九灵,阴九幽化出本体在一边给她掠阵。
可是现在想来,这个“阴九幽”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出手一次!
众人都以为魂修就一定钻入他人皮囊、顶着他人的脸面出现,却忘了阴九幽修炼至现在这个境地,早就可以由虚入实、千变万化了。他放出分身覆住阴九灵,用的却是自己本来的模样,于是众人都以为她是阴九幽;而阴九幽本体则变作阴九灵,引走宁小闲的注意力和杀招。
至于乌谬的临时反水,阴差阳错之下他也完美化解了。甚至阴九幽勘破宁小闲神国里的那一层真神壁垒之后,以魂魄凝成的身躯都像是血有肉、极度逼真,这才能瞒过了乌谬的感知。
众人眼中的“阴九灵”已死,这个时空中就无人可以号令“寸光阴”,看似危机解除,她再去拿这件神器的阻力自然就微小得近乎于无。
这一招瞒天过海施展得十分完美,连宁小闲和乌谬这两个慧眼如炬的聪明人都未看出端倪,胜利的天秤就直接倾斜到阴九幽这一头来了。
宁小闲抓着阴九灵的手强行握住“寸光阴”,想将它拔起。
可惜,这东西就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阴九幽就站在一丈开外微笑地望着她:“没用的,死心吧。”
“寸光阴”正好砸在两大真神当中那一副棋盘上。说来也怪,这棋盘存在于“未来”,因此对宁小闲等人来说是看得见、碰不着,如同幻象。然而“寸光阴”这么兜头一杵下去,它居然翻了。
整个棋盘哗啦啦一下翻倒,棋子撒得遍地都是……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包括两大真神都露出震惊之色,再不复先前镇定。
这东西只是具象为棋盘而已,其本质可是代表了世间法则之总纲,牢不可破却又无影无形,怎可能像普通棋盘,说打翻就能打翻!
最关键的是,棋盘这么一翻,两大真神身上泛起的白光顿时消失不见,原本渐渐模糊身影一下又变得清晰起来。
地面忽然传来轻颤,像是遇上了三级地震,虽然微弱,却逃不过众神的感知。宁小闲豁然转头,盯着阴九幽道:“你做了什么!”
“我说过,他们好不容易进来一趟——”阴九幽笑得灿烂,那笑容令他俊秀的眉眼都生动起来,落在宁小闲眼中却是说不出的可恶可憎,“就别走了,干脆留在这里罢。”
宁小闲胸口起伏几下,忽然明白了。
长天和神王的博弈既然结束,两人就该离开法则界,重返南赡部洲,可是“寸光阴”偏偏在这时发力。
它蓄积的力量之强大,从古至今从未有过,这下突然爆发,立刻就能打破原有法则,死死卡住了法则界与物质界的通道,令两大真神无法返回南赡部洲!
如果把两界之间的纽带比作一扇大门的话,“寸光阴”就是门后落下来的铁闩。
阴九幽苦心谋划的,除去真神的办法原来是这个!
是了,是了,长天和神王都进入了天人合一的状态,只消被困在法则界,他们的意志就无法返回现世。对南赡部洲来说,他们等若不存在!
宁小闲死死握着拳头,急切道:“开出你的条件!”
“你以为万事万物都有价码,都能由着你讨价还价?”阴九幽轻嗤一声,“这世界没了真神才有趣。宁小闲,你要看开一点。”说罢,打了个响指。
“啵”,这不是指头摩擦的响动,而是阴九幽派驻在妹妹皮囊中的魂魄分身自爆的声音。
那个娇俏而明媚的女子,转眼间化作漫天血雨,尸骨无存。
海勒古一时都忘了阴九幽是个魂体,双目尽赤要去揪他的衣襟:“你疯了吗!”那可是柳青璃,他从小抚养到大的孩子!
阴九幽翻掌扼住了他的手腕,幽幽地提醒他:“九灵的魂魄已经妥善安置,那不过是一副躯壳!”他是魂修,替妹妹换具躯壳对他而言如换衣物,有甚值得眷念和不舍?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华美的衣物。
海勒古怔怔望着他,松开了手,他陪伴她三百多年,收获她的一颦一笑,有时连他都分不清,自己喜欢的到底是柳青璃,还是阴九灵。
现在,她就这么没了,被自己前世的哥哥亲手完爆!
可他能说什么?阴九幽说得不错,她的魂魄健在,并且被妥善安置。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活着,而且很安全。
望着炸开的血雨,宁小闲也呆住了。
仙人元神自爆产生的这一点震荡当然伤不着她,可是温热的血点溅在她脸上,却像是往她心头浇下一盆冰水。
阴九灵的身体,没了。
能够操控“寸光阴”的人,没了。
阴九幽竟然决绝至此,为了斩断她最后一点侥幸,连妹妹的身体都能毫不犹豫地摧毁。若论心思之果决狠辣,神王甚至都比不上他。
阻止“寸光阴”发威的机会,转瞬从她指缝间溜走,再也抓不住了。
就在这时,“寸光阴”红光乍亮,强度远胜方才,显然释放出来的力量又上一个台阶。紧接着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像是一锅冷水被迅速煮沸。
任谁都明白,这里大变将至,无人能阻!
阴九幽嘴角还噙着笑意,蓦地眼前一花,却是噬魂箭刺到额前,秉承着主人的狂怒要将他钉死在原地。
完结篇 最终之战(68)
宁小闲出手了,时机依旧抓得精准无比。
他抬手抓住,这只暴戾的神器却猛然绽出强大的雷霆之力,即便以他现在修为,也被扎得痛不可遏。
无尽红光和雷火中,宁小闲却已经连人带匕撞来,电光将她面庞映得又青又白,更显得杏眸中的戾气越发明显。她的声音中带着罕见的森寒:“你该死!”
獠牙的锋刃挥出一道弧线,直取咽喉,快、准、狠,却暗含浑然天成的真意。这支匕首上附著的神力能刺破虚实,宁小闲愤怒之下的全力一击,足够将他脑袋都削下来,也快得连乌谬都几乎看不清运动轨迹。阴九幽闪避不及,只得勉力侧身,这匕首就直直扎入他左胸当中,前进后出,直接捅了个对穿!
宁小闲一击得势,另一只手屈握成爪,便去掐他后颈,被阴九幽格开。后者只觉她气力狂暴竟似不输巴蛇,心中暗懔,好在海勒古已经回过神来,一拳向宁小闲左肋击出,要替他解围。
乌謬目光一闪,也大步走了过来。
便在这时,忽然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住手!”
语带无限威严,宁小闲乍闻之下心头颤动,果然临空折返,不再出手了。
天底下能令她一下变得这样乖巧的人,只有一个。
阴九幽并不追击,只转头望向声音来处,轻轻“呵”了一声。
却是红光再度拂过这片空间,端坐于此的两大真神的神情同时一动,抬眸看向周围。
他们的眼神毫无阻碍地聚焦过来,于是宁小闲等人明白,他们竟然可以看见这一侧时空里的人与物了。
“寸光阴”的力量,居然强大如斯!
他们也万万没想到,这片独属于真神的天地居然也有神境可以涉足。
长天目光从几个对手身上扫过,又瞥了“寸光阴”一眼,微一皱眉,即落在了妻子身上,而后伸手一拂。
看起来宁小闲就站在他身边,可是他这一伸手,却从她身体当中划过,什么也触不着。
对他来说,宁小闲也是幻象。
“可曾受伤?”宁小闲从他眼神中望见了惊讶、担忧和焦灼,然而这些情绪统统只是昙花一现,转眼就被收拾起来,他的声音又恢复了特有的沉著和冷静。
“无妨!”看来,“寸光阴”令他们能望见、听见对方,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的声音如冰泉,迅速将她怒气抚平,宁小闲头脑重又恢复了清明:“阴九幽用‘寸光***闭了法则空间,你们回不去了。”
一句话,言简意赅地概述了麻烦的根源。
自从双方可以互见,皇甫铭的目光也在众人身上逡巡,最后落到“寸光阴”身上,遂一声不吭伸手去取。
想当然,他抓了个空。
他面色微变,不由得冷笑道:“原来,给天道办事的是你!”
这话是对阴九幽说的,后者耸了耸肩也不辩解:“你说是就是吧。”
刨除一切表象来看,眼下的局面岂非正符合天道的意志?两大真神都被困在法则的世界中不得而出,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南赡部洲再也无人能够威胁到它了。以这结果而言,阴九幽的行为算是奉行了天命。
宁小闲盯着“寸光阴”侧了侧头,忽然翻出匕首斩在它的把柄上。
把这东西打断,它就不能再发挥作用了罢?
她今时一击,可断山岳,可是挥在“寸光阴”上只激起一溜儿火星,莫说斩断了,就连白痕都未留下一道来。
她皱起眉,不死心,于是叮啷声起如珠走玉盘,匕尖又含风雷之声,可说已臻力之极致。
即便如此,“寸光阴”依旧毫发无伤。
“镇界重器哪里是这么好损伤的?”皇甫铭摇头,并不意外。如“寸光阴”这样的至宝不具备杀伤力,但本身之坚厚超乎想象,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锐利可伤。
宁小闲咬紧银牙,看阴九幽双手抱胸,好不惬意。他翻起来的手掌中却露出一截沙漏,“时间不多,不如抓紧交代遗言?”
那一具小小的沙漏正是开启时间裂隙的钥匙,水晶瓶壁中的细砂却已经下落了一大半,剩余的不过五分之一。
阴九幽晃了晃沙漏:“从我们进来开始,沙漏就在计时。待这里头细砂落完,时间裂隙也就关闭了。这只沙漏年代太久远,神效行将消失。若不想被永远困在这里,就赶紧出去吧。”说这话时,他目光从乌谬和海勒古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宁小闲身上。
阴九灵的肉%~身已毁,这个时空内再也无人可以操控“寸光阴”,而这只沙漏存在的时间横跨了数万年,它本身也并不是神器,此时行将崩解,今后恐怕再不复存在了。因此就连阴九幽也要赶在瓶中砂漏尽之前赶紧离开,否则就会被困于此。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瞬间即是永恒。
神是不老不死的,被困在时间裂隙中,体会到的只有永恒的孤寂。
宁小闲握紧拳头,杏眸中险些要喷出火来,可是不等她上前,长天就低喝道:“丫头,出去罢!”
这时乌谬一声不吭向着阴九幽靠近,就站在他身前。再加一个海勒古,三名神境六只眼睛一齐注视着她。
他们都想出去。
宁小闲呼吸一窒,连气怒都暂时抛到脑后,瞪大眼睛去看长天。
他居然要她跟着阴九幽一起出去?
可是他的眼神清明而坚定,显然思虑清晰周全。他触不到她,就帮不了她,以一对三能有多少胜算?何况其中阴九幽和乌谬都达到了神境巅峰,哪一个单拉出来都是她的劲敌。长天明白,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拦不住这三个家伙;即便成功了,当时间裂隙的开口关闭,这三位回不了现世的神境岂非要攒齐一腔怒气向她集火?
偏偏他又护不住她。
“我必脱困,你先出去,我随后就到。”他依旧冷静。
当真?她眼里写着不敢置信。
“当真!”长天答得斩钉截铁,后背挺得笔直,更兼面不改色。
完结篇 最终之战(69)
“骗子!”宁小闲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他要真有本事脱困,怎会要她先行离开?
此刻他哪里还算金口玉言的撼天神君,只不过是个哄劝妻子的丈夫而已。
阴九幽握拳捂口,轻咳一声:“抱歉打断你们的恩爱,还有二十息。”
瓶中细砂,即将漏尽。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海勒古自然跟在他身后一起。宁小闲握着匕首的手松了又紧,不甘放这罪魁祸首离开,如此反复几次,又听得长天制止道“不可”,她终于长叹一声,放弃了这个打算。就算能将他们留下,在这绝地里恐怕她也不是三大神境的对手,还浪费了量宝贵的时间。
再如何愤怒不甘,也只得放他们离开。
“阴九幽!”
他停下脚步,微微侧首。
“为什么!”他的骄傲不下于长天,为何偏偏要做天道的鹰犬?
尤其在找回失去的记忆以后。
她问得没头没尾,可是阴九幽一下就明白了,他的声音居然带着一点点喟叹和不屑,“我只想试试,命运到底能不能改写。”
他向着长天瞥去最后一眼,目光中充满了高傲与自得:“长天,你输了。”
长天成就了真神又怎样?在这法则的世界里,他还不是输给了自己?“九灵要我转述一句话给你——”
长天看都不看他一眼,似乎眼里只有宁小闲一个人。
阴九幽再不停留,仅仅几步之后就和海勒古消失不见,空气中只有他留下的只言片语兀自余音袅袅:
“祝你和宁小闲,长天地久。”
天长地久?这兄妹俩其实想说的是灰飞烟灭吧?
事已至此,宁小闲眼中的怒气快速敛起,忽然问皇甫铭:“我出去就再也进不来这里?”
“没了沙漏,你就不能在时间的长河中定位这一瞬间——我也不能。”皇甫铭定定地看着她,回答很是流利,“没有‘寸光阴’之助,你下一次进入法则界至少要在成就真神以后。”
晋入真神?呵,以长天之能还用了数万年,中间又逢种种机缘,这才成功晋入真神境。她在几个时辰前才跻身神境之列,想要再度进阶真神,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就算她运气好到逆天,大概也要千年万年罢?
她还要和长天,分隔这样漫长的时光?
便这一会儿功夫,法则界的动荡越发剧烈,宁小闲一个念头还未转完,震动忽然停止,地面却裂出了蛛网般的细纹。
喀喇、喀喇,随着一声声爆裂般的轻响,网纹一点一点向着远处延伸。
皇甫铭嘴角一弯,忽然笑了:“好罢,看来我们等不到你成就真神了。”他望着长天,眼里写满嘲弄,“你绞尽脑汁赢我,最后却要陪着我一道殒在这里,嘿嘿,白做了那许多无用功!”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世界有些不妙。
长天顾不上理他,俊面现出焦急之色,声音中甚至带上一点哀求:“听话,速离此地!”这话自是对宁小闲说的。阴九幽一旦离开,她会被困在此地,永不得出!只要能令她轻抬莲步出去,现在他怎样代价都愿意付出。
相伴三百余年,这还是长天第一次开口求她。要是换个场景,她得有多欢喜?宁小闲摇了摇头:“没有你,在哪里都是一样。”主意已定,心里反而松快了。
长天额角浮起青筋,紧紧握拳,心头火烧一般滚烫,待要晓之以理,却读懂了她的眼神、她的心意。
她意已决,非他所能左右了,倔成这样,他再怎么劝也是无用。
话到嘴边,终化作一声叹息。“何苦!”
宁小闲笑嘻嘻道:“不苦!“
罢了,由着她。
一直沉默不语的乌谬上前一步,嘎声道:“你真不出去?”
他从方才起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也不知道闪过了多少种情绪与挣扎,宁小闲都知道,却只作无视。
乌谬紧声道:“我要的东西……”
宁小闲打断他:“你并没有替我拦住阴九幽,养魂木不能给你。”
乌谬下巴一下抽紧,怒气勃发。不过还未等他暴起,宁小闲已经接下去道:“不过时间裂隙里的约定勉强算是完成,我给你一个选择。”
她自怀中取出两件物事,分持于一手:“二选一,你要哪个?”
她左手拿着养魂木,右手掌心则躺着圆珠,那是“七日谈”的解药。
她要他二选一!
如果选了养魂木,他就能救活娜仁,可是肆虐蛮人世界的“七日谈”不知要夺走多少人性命。两大真神既然都被困在这里,那么蛮人与修仙者的战争就远未停止,接下去也不知还有多少场大仗要打。不取解药,说不定这会成为蛮人落败的关键因素,一如三万年前。
可如果选了“七日谈”解药,今生他就休想再看到娜仁了。
他的娜仁……
余下的时间绝不够他从宁小闲手里抢东西。无论他选了哪一个,被放弃的那一项都会成为扎进心头的一根锐刺!可是留给选择的时间不多了,宁小闲嘴角带笑,眼里却闪着冰冷的光。
既已决定留下,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能够好整以暇地欣赏乌谬的百般为难。
以她对乌谬的了解,尽管他舍弃的那一项会让他辗转反侧,说不定痛心疾首,但一定不会动摇他的选择,重来几次都一样。
皇甫铭忽然笑道:“多此一举,他选的必定是‘七日谈’的解药。”像他们这样的人,怎会顾忌儿女情长?巴蛇在这方面虽然率性,却从没因此耽误了大事。乌谬?呵,怎么可能?
宁小闲耸了耸肩:“未必,我看他会选娜仁!”
皇甫铭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扭了扭脖子:“要是我赢了,你就出去。”
宁小闲微怔,转头看他,却见皇甫铭盯着她一瞬不瞬,那双眼睛幽深得一眼望不见底。
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长天点了点头,这也是他的意愿。
她只得望向乌谬,两手向前一伸,催促道:“可有决定?时间紧迫。”
乌谬似在怔怔出神,闻言猛一抬头,似是终于下定决心:“我选——”他指了指她的手。
左手。
“娜仁!”
皇甫铭瞪眼,微显吃惊,连长天都扬起了眉,宁小闲脸上却无意外之色:“选好不改了?”
“不改。”乌谬一旦做出决定,果然就会坚决贯彻,“我要她!”
宁小闲笑了笑,将养魂木抛了过去。乌谬接在手里,深深望她最后一眼,转身消失不见。
这一眼意味深长,却平和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般恨憎交加,反而有两分空空落落。
完结篇 最终之战(70)
他不能理解宁小闲留在时间裂隙的决定,正如神王和长天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改选了娜仁。
但是无论如何,他和宁小闲今后怕是再不会见面了。
恨也罢,憎也罢,更多他自己说不上来的情感也罢,都应该一笔勾销了。
人,一定要向前看。这一点,他向来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单从结果而言,这一次神山之战没有最后赢家,天下依旧混乱。所以,沙度烈今后仍然大有可为。
时间裂隙行将关闭,他要赶紧出去。沙度烈需要他,娜仁……也需要他。
……
乌謬的背影消失不见,长天才低低斥了一句:“胡闹!”
话音中,满满都是心疼,也是无可奈何。
他一向都拿这丫头没办法,而况她现在也是俯瞰众生的大神了,在南赡部洲惯能呼风唤雨的角色,早有权力决定自己的去留生死。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丫头开始跟他平起平坐,再也不是昔年仰首遵从他教诲的小姑娘了。
“忙活这么多年,也累了,正好歇一歇。”宁小闲走到他身边坐下,拍了拍手,“外头还有汨罗,有大黑天、金乌和白虎,足以和蛮人抗衡,不缺我一个。”
两个男人都在看着她,看着着她面上的轻描淡写、无悔无怒,于是明白她真将那许多不甘和懊恼都扔到身后去了。
南赡部洲并不是围着她运行的,她的觉悟也没那么高、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她最在乎的人在哪里,她也就在哪里。
宁小闲轻轻吁口气出来,面露平和,肩膀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其中有淡淡黑气袅袅浮起、消散不见,那是海勒古留在她伤口里的腐恶被乙木之力毫不留情地驱逐出境。
旱魃的腐毒,寻常神境对付起来也要大费周章,轻则休养半年以上,哪知在她这里根本不是数合之敌。皇甫铭看在眼里,想起她身上古怪的力量,忽然道:“为何乌谬选择娜仁、放弃了‘七日谈’解药?”
宁小闲看他一眼:“你不懂。”乌谬的感情太复杂,不仅仅是对娜仁的。莫说神王一心争霸天下,将儿女情长放在次位,局外人又有几个能了解?
她自问行事磊落、俯不怍地,唯独对娜仁微有愧疚。这次乌谬回返南赡部洲,也算是对娜仁的补偿。
如此,宁小闲才觉那一点缺憾补完,自己道心终于圆融无碍、运转自如。
进入神境以后,她才明白“心有多大、天有多大”并不是一句诳语。可惜她现在被困法则界,触目所见全是棋盘,否则以此时眼光去看世间万物,必然又是截然不同了。
她和长天并排而坐,除了互相触不到彼此,看起来果真是一对璧人。皇甫铭定定地望着他们,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这里撑不了太久了,果然老天待我不薄。”再度伸手去抓“寸光阴”,依旧捞了个空。
他失望地啧了一声。
三人所坐的地面,蛛网般的裂痕还在向远处延展,她不清楚法则界是不是无边无际,但这片天地间已经响起不祥的“喀喀”声,甚至她还能望见天幕上好些棋盘完全碎裂、消失。
两大真神对弈也会导致棋盘碎裂,然而在原地多半会生成新的棋盘,虽然形制完全不同;可是现在,它们碎了就是碎了,原地只留下黑漆漆一个大洞,无法填补。
她知道,这里的棋盘其实就代表了法则,“它们的消失,就意味着……”
长天点了点头:“法则遭受破坏,并且不可弥补,从此消亡。”
他用的词是“消亡”而非“消失”。生命体的消逝,才当得一个“亡”字,他是把法则也看作生命了么?
想到这里,宁小闲心头一动,问出了存疑许久的话题:“对了,天道何在?”
这里既然是法则的世界,那么天道也应该在这里才对。怎地这一场大战中从头到尾未见它的身形?
法则界都被“寸光阴”搅成这般,它怎不出来力挽狂澜?
当然,最有趣的问题是——
天道到底具象出来是何等模样?说她不好奇那是骗人的。
满室寂静。
稍顷,长天才开了口:“你所望见的一切,除了我们之外——”他的声音沉凝而笃定,让人信服,“——都是天道!”
除了三人之外?
宁小闲骇然抬首,目光从无数棋盘上扫过。
天上的棋局、脚下踩踏的地面,乃至于长天和皇甫铭面前用以手谈的这一块小小的四方棋盘,都是天道?
它始终存在,却从来沉默吗?
是了,天道就是法则,法则也就是天道。这里有无穷无尽的法则,天道存乎其中,似乎也合情合理。
天道,从来不是个体生命,其存在形式难以想象,这无数棋盘就是它的根骨血肉。
或许,它根本就没有形象。
她吁出一口凉气:“‘寸光阴’继续破坏下去,最严重的后果是?”
“法则界坍塌。”长天知道她想问什么,“我们此时身化天地,此地若被毁去,我们也要跟着陪葬。反倒是你——”他面上无忧无惧,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再看皇甫铭也是漫不在乎的神情,仿佛这场弥天大祸即将发生在别人身上。
看不淡生死,怎能成就真神?反过来说,真神也是最接近于天道的存在,他们的情感,本该和天道一样冷漠的。
这份冷漠,不仅对别人,也是对自己。
长天伸掌,像惯常那样抚了抚她的面颊。当然,他碰了个空,手指从她的幻象中穿过。“与我们不同,你是以肉%身进入法则界,这里一旦崩塌,你还有机会出去。”她修为已达神境,又身负星力。乙木生长之力的强大,无人比他更了解,那是连混沌也奈何不得的无上伟力。无论伤势多么沉重,只要不死在灭世的一瞬间,她就能活下来。
这也是他任由她留下,没有激烈反对的重要原因。
她能活下来,那么一切便好。
宁小闲樱唇紧抿,盯着“寸光阴”。这件神器周身红光喷薄,说不尽奇伟瑰丽,连正午艳阳都无法媲美它的锋芒,显然正在尽情释放威能。
完结篇 最终之战(71)
“连天道也对抗它不得?”她不信。天道既显严苛,却又是兼容并包的。打个比方,它就像极具韧性和弹性的大网,能困住长天、神王这样的巨头而不被捅破,却怎么会败在区区一柄权杖之下?
“如果‘寸光阴’在大千世界发力,即便再强大也伤不得天道,但是在法则界……”皇甫铭苦笑一声,“力量强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打破规则,这一点你知道罢?”
这件神器汇聚了从古到今,从低阶修仙者、蛮人到无上神人的威能,聚沙成塔,而世间从未存在过这样强大的力量。
长天接了下去:“我和皇甫铭的战斗,本质即是破坏和重构法则,天道既要维持法则界的存在,又要对抗南赡部洲因战斗而生出的种种异象,本来就变得脆弱。”他顿了一顿,“阴九幽就是抓住这个间隙,让‘寸光阴’打在天道最薄弱之处。”
宁小闲明白,两大真神之间的真实战斗,绝不是法则界看到的这般温文尔雅。他们的力量过于庞大、他们对于法则的领悟也太过深刻,几乎每一次交锋都会给南赡部洲的天捅破个窟窿出来,人间变作地狱、山川化为齑粉。可想而知,天道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倘若它像天外世界的天道那么弱小,这会儿世界早就沦亡,一切重归混沌。
即便如此,天道也是伤痕累累,这一点从漫天棋盘的变化就能看出。阴九幽对时机的把控精妙无比,在两大神境分出胜负的瞬间以“寸光阴”为匕首,牢牢扎在了天道的要害上,也阻断了他们返回现实世界的退路。
她喃喃道:“法则界崩塌,则天道将死,那么人间……”
世间一切法则在此,这里若是毁灭,人间的法则同样毁尽。
长天轻轻道:“南赡部洲或者不存在,或者变作你的故乡那般。”
反过来说,也正因南赡部洲千疮百孔,无以为继,才扼杀了许多规则。天道一死,南赡部洲要么被灭世之力吞噬,要么如同她的故乡地球,在一片暮气沉沉中等待自己无望的终结。
“前者的可能性最大。”长天望着皇甫铭,“到时无论是人类、修仙者还是蛮族,都不复存在。你总想扼杀天道,可曾料见这样的后果?”
皇甫铭默然,而后低声幽幽道:“即便灭世,也不应在这时。他们还没准备好。”在他和蛮祖的构想中,灭世是必经之路。可那要等到他更加强大、能取天道而代之,并且还要事先做好无数准备,将整个蛮族和附庸者都荫庇在自己强大的羽翼之下。
想实现这个愿景,至少还有上千年的路要走,绝非此刻能够成事。
这时灭世,蛮族只会和自己憎恨的死敌同化飞灰。
这绝不是他、也绝不是蛮祖苦心孤诣数万年愿意看到的终章。
他们希望带领蛮族走向辉煌,而非毁灭。
讽刺的是,南赡部洲最强大的两位真神都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之间,面对即将到来的玉石俱焚而束手无策。
长天忽然道:“总还有一件事可做。”
被打翻的棋盘也浮上头发丝细的裂纹,长天把它扶正,伸手一拂,黑子就重新归回棋罐当中。
皇甫铭“呵”了一声,也如法炮制。
世界将亡,这两人却有闲情逸志再下一盘?宁小闲侧了侧头,瞬间明白了:
真神之力,可以重构法则。值此天地倾覆之机,他们的加入有助于匡扶秩序,对抗“寸光阴”之力!
若说他们先前下棋是为了争胜负,这一次就是为了定天下!
为了己身存在,也为了自己追随者的危亡。长天之于修仙者,神王之于蛮族,都有一份甩不脱的责任。
“这一次重新下过,你要看仔细了。”长天拈起一子,落定,“大好机会。”
她进入法则界时,两大真神的对弈就已经白热化;这一次从头观棋,正好可以观清法则的发展与脉络,正如长天所说,这是任何一名神境都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失不再来。
恐怕,这也是两大真神下给她的……最后一盘棋了。
她的思绪顺着棋路向外扩展,脑海中似乎有轰隆一声剧响,她忽然清晰无比地望见了法则的大网是如何慢慢织形成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结点似乎都在熠熠闪光。那感觉无以描述,就好像自己化成了无所不知的造物主,洞悉了每一种规则的形成、诞生、扭曲和衰亡,也看清了它们之间是如何互相影响。
如果说每一根经纬都是法则的话,那么整张网就构成了所谓的“秩序”。
人间的秩序,万物的因果。
每一件,都是那么匪夷所思。
每一件,又都是那般理所当然。
从这一刻起,她才能够与两大真神共享视界,从他们的角度去观察法则生灭、因果循环。那又是一番全新的境界,当世仅有两人能见,如今又多了一个幸运的她。
宁小闲终能真切体会,南赡部洲令人眼花缭乱的表象下,法则才是顽强的根骨,撑起了整个大千世界。
而今,她终于有能力看破一切,却是不是太晚了?
长天和皇甫铭越下越快,两人的面色却越发苍白,显然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但长天仍然微微垂首,问她:“这一子,落在哪里才好?”
似曾相识的一幕,发生在许多许多年前的西行路上。长天沉凝的语气不变,稳重的神情不变,让她微一恍惚,仿佛又回到从前。
那时候的艰难困苦,在如今看来皆是自由甜蜜。
至少,那时候他们可以朝夕相伴,互偎互依。
宁小闲强抑下满心酸楚,在棋盘上轻轻一点:“这里。”
“好。”长天依言落下,顺带夸她一句,“选得好。”要得他的夸奖不容易。曾几何时,那个每逢下棋必要愁眉苦脸的小丫头,已经变作了火眼金睛、洞悉世间法则的大能。
宁小闲与他相视一笑,掩去眼中痛楚之色。
完结篇 最终之战(72)
从棋局开始,她脑海中就有阵阵悸动。谁也不知道,替长天下完这一子后,她的神国当中就掀起狂风暴雨,而古纳图在风雨中再度舒展身形,整个神国都回荡着它若有若无的低吼声。
它很亢奋,因为宁小闲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核心,并将每一条法则都作为琼浆浇灌与它。作为休戚与共的宿主,她不会错认这种情绪,虽然一棵树实不该有“亢奋”这种状态。
古纳图的下一次成长,迫在眉睫。
可尽管她清楚这一点,却无法给予它任何回应,时机不对。
两大真神一旦落子,法则界的崩坏果然就延缓了,连天幕上众棋盘的碎裂都变得越来越慢。有些空洞当中终于有新的棋盘生成来填补空白,但形状还未固定、棋子仍然透明,这整个棋盘忽然又化作散沙消失不见。
只这一点,她就能看出长天、神王正借用这里的法则,将自己的力量合于天道,竭力修补“寸光阴”造成的破坏。
可以说,如今长天、神王和天道被迫联合起对抗“寸光阴”的力量。可是破坏永远比修复容易得多,南赡部洲如今千疮百孔,原本完备的因果链被凿成了筛子一般。以宁小闲如今的学识轻易就能算出,想要拨乱返正,他们至少需要十倍于“寸光阴”的力量。
这几乎是绝无可能了。
事到如今,她心头忧惧反祛,灵台清明起来,忽然皱眉:“既对付真神,又对付天道,阴九幽图个什么?”
“他的野心不下于我,你不清楚么?”皇甫铭抬头一笑,“天道利用他数万年,他怎么能甘心?”
阴九幽的确给天道背过不少黑锅。
“南赡部洲法则崩毁,这便是他想要的?”
长天冷冷道:“魂修最喜大乱。天下祸事越多,于他越是有益。”魂修的进阶之法与众不同,不像普通神境需要香火。他只以人间充满苦恨、惊恐和怨念的魂魄为饵食,自然希望人间越乱越好。
有理,可是宁小闲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或许阴九幽的确擅于伪装,可是他在她的神国中解开记忆的那一瞬间,眼里浮现过那么多种情绪,唯独没有憎恨。在此之后他看向她的眼神,与其说是嘲讽,不若说是玩味。
就像是他有所期待。
再考虑这些,似乎也没有意义了,法则界中三人已经与世隔绝。她刚要开口,不料身边的“寸光阴”再一次曝出强光!
那光芒之耀眼,就好似她站在太阳边上直视那团大火球,不仅强光要穿透眼皮,甚至带动整片空间的温度都节节攀升。
长天飞快落下一子。黑子碰在棋盘上,清脆的“叮啷”一声过后,“寸光阴”的光芒一下被压制下来。
他利用了法则之力。
然则他也低声道:“坚持不久了,‘寸光阴’当中蕴含的能量,现在才要全盘释放出来。”
神器上的光,果然在蠢蠢欲动,红光中隐隐带上了金、白二色。宁小闲瞧着,总觉得像极了核弹爆炸的闪光。
果然从这以后,整片空间都给人摇摇欲坠之感,仿佛他们身处的不是平地,而是行驶在暴风雨当中的一叶孤舟。
天幕中的棋盘越碎越多,黑漆漆的大洞也越来越多,像是一张又一张无声嘲笑他们的大嘴。
他们快要输了。
明知这个结果不可逆转,宁小闲仍然咬着牙去问皇甫铭:“‘寸光阴’是你的东西,你就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皇甫铭一抬手,指头就从杖身掠过,半点实体也触不着:“它卡在物质界和法则界的通道上了,相当于门闩。如果要多算一个维度,那还要再加一个时间通道。”他看了宁小闲一眼,“你被关在门外时,能摸着门里的闩吗?”
她绷着脸:“雕虫小技耳。”隔门开闩对神境来说,是难事吗?她不死心地抓着“寸光阴”用力往上拔,不顾它的强力反抗。
皇甫铭忍不住笑了,这果然是宁小闲式的回答。他这才正经道:“阴九灵给‘寸光阴’下了死命令,你就算将它拔出,也不能中止它的效用。”
原来,这盘棋从阴九灵启动“寸光阴”开始,他们就已输了?“你可以自由控制时间,为何就不能返回我所处的时间裂隙?”
不待皇甫铭回答,长天已先开了口:“他追溯不了‘过去’。”
“嗯?”
“他可以控制现在,甚至可以小范围内预见未来,却回不了过去。”长天与皇甫铭对弈两盘,也理解了他的法则,“那非人力所及,真神同样做不到。”
皇甫铭懒洋洋道:“正是。没有定位时间的沙漏,我也回不到过去特定的某个历史时刻呢。否则——”他看着宁小闲,目光深邃,“姐姐,你早就是我的了。”
是了,如果神王可以追溯过去,这一场又一场旷世大战根本不必打了。他完全可以返回过去,篡改历史,将长天、白虎、阴九幽这样的问题人物早早抹去,又或者将她夺在手里。
长天现在能坐在这里,就说明神王没有返回过去的能力。
再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皇甫铭可以越过时间壁垒拿到“寸光阴”,她和长天也没有好下场。这家伙本身是真神,可不是阴九灵那样的菜鸟,再坐拥“寸光阴”的无上伟力,天底下谁还能是他的对手?
左右都个死?
正说话间,三人左侧四十丈外的地面,突然消无声息地崩解。
他们所处的平面也是一块巨大的棋盘,乃是整个法则界的中心。连它都开始坍塌,法则界的毁灭看起来近在咫尺。皇甫铭认输得干脆,没有顽抗到最后,正是为了保存力量应对后面种种变故。他们和宁小闲等人虽被“寸光阴”隔在时空的两端,以真神之能却能感应到冥冥中有人窥伺。在法则空间里也被窥探,这事儿值得蓄力以对。
可惜,终是回天乏术。两大真神的身体都有些若隐若现,看不真切,显然已经竭尽全力。
完结篇 最终之战(73)
万般凶险。
可是在法则的世界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坐而弈。这一场博弈赌上了所有力量,他们却快要输了。
宁小闲不由得微微一颤。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这一刻的到来,依旧要令她窒息。
他们经历过多少生死劫难,最后每每都能逢凶化吉,可是好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这一次,他们终是无路可逃了。
“别怕。”长天似是能感受到她的颤抖,柔声安慰,“我在这里。”
“你能陪我到最后?”她眼眶一点一点泛红。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再诚恳没有:“当然。”
宁小闲捂着嘴,既想从他身上狠狠咬一块肉下来,心底又像被一针一针扎出了血:“还撒谎,撒成习惯了?”
都快到最后一刻了,他还要哄着她?法则界垮塌,她以真身进入或许还能逃过一劫,他和神王却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早进入天人合一状态,也成为法则界的一部分。这里若是没了,他们……也难以幸免。
最大的可能,法则界完全崩析的那一瞬间,他们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在世上再留不下任何痕迹。
阴九幽大概早就算准了这一点吧?
“乖,莫哭。”她一眨眼,泪珠子就沿着白嫩的面颊画出一道弧,长天放软了声音哄她,“不到最后,谁说我一定会死?”话刚出口,果然看到她面色一整。
他早就看淡生死,只不是甘。就算与天同殁,也是一瞬间的事,根本体会不到任何痛苦。他这一生都浸在刀光血影当中,这个结局未必不算善终。倒是宁小闲若能回返南赡部洲,她身上的担子才重。
包括她在内,从此南赡部洲万千生灵立身的这方天地,会变作人间地狱。
可惜,这些恐怕都要她来独自面对,他不能陪着她往下走了。
这些,他一个字都不说,只愿她到最后一刻仍然怀揣希望。
有希望,人总会好过些。
对面的皇甫铭挑起眉,被他警告地瞥了一眼。
皇甫铭落下一子,才不急不徐道:“活下来、走出去才艰难,人间界已经乱作一团、倾覆在即。”巴蛇临死都不忘撒狗粮给他。在法则界意外再见宁小闲,他也不知自己心里到底是何滋味,从一开始的又酸又痛,到现在被她全然无视的麻木。
这两人尽管被分隔在两个时空,他们之间的距离也狭小到不容第三者插足。
他们是相爱而不可及。而他呢?他始终是爱而不可得。
“你们能望见……”话未说完,她就住了口。是了,他们身化天地,就算不能像天道那样全知全能,至少对神山此刻的景象洞若观火。
这会儿就连长天的身形都变得透明,那是神力被大量透支的结果。皇甫铭更加不堪,五官越来越淡,似乎要变成一个模糊影子,可是宁小闲却看见他在微笑。
那笑容,似乎还是昔日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小少年:“姐姐,那一箭虽是有意为之,可我从来不愿伤你。”
“我还要感谢你险些让我命丧黄泉?”宁小闲维持着面色不变,心中却有波浪泛起。那时她星力爆满而不得出,神王果然想出了解决之法,那一箭正中她小腹、正中她丹田,果非虚发。
他大概早就看出,她的妖丹早晚都要爆裂,与其再多受罪一段时日,不若助她一臂之力。
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宁小闲也清楚一点,那就是神王也未料到后续的诸多变故居然直接将她送入了神境!
倘知如此,他还会不会再射出那一箭可不好说。毕竟他原本存着的念头大概是杀掉了长天以后,再去收取手无缚鸡之力的宁小闲。她沦为凡人,没了丈夫也没了神力,自然只能乖乖陪在他身边。
从他开口第一句称呼,她就知道神王是皇甫铭了,甚至于他望向她的眼神也没有改变过。
那一场神国大战,蛮祖薨,皇甫铭胜。
皇甫铭呵呵低笑,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的火光像是慢慢燃尽,终要化成灰烬:“这盘棋快下完了。”
哪怕他和巴蛇竭尽全力,这一盘棋也快要下到尽头。无数因果链环环断裂,整个南赡部洲的崩毁无可逆转,连带着法则界也像潮水面前的沙堡,转眼要被吞噬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尽人事、听天命?呵,谁晓得天命有时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盘棋下完,曲终,人散。
他向宁小闲抬了抬手,指尖理所当然从她臂上划过。
碰不着。
曾经,她有他贪恋的温度,只可恨这一次告别只剩清冷。
唯一的安慰,或许是巴蛇也碰不到她。
到死,都碰不到她。
“我和巴蛇会为你多拖一点时间。姐姐,祭出你所有护身的神通,或可逃得一命。”皇甫铭五官的轮廓都快消失不见,他眼里的恨意自然也被藏起,谁也看不见。可他说得平淡无奇,好似说的不是灭世之劫,而是要去都灵城哪个馆子吃饭。
父子两代人数万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他当然不甘。他心心念念想的是代天而为,而不是与天同灭。可是走到眼下这一步,前方只有死局。
这一次,就叫在劫难逃。阴九幽打的一手好算盘,真不愧是阴家的血脉啊,这份谋算天地万物的气魄,真有蛮祖之风。
宁小闲这才转过头,认认真真地看他一眼,正要说话,却听“喀喇”一声脆响。
两大真神中间那块方方正正的棋盘,开裂了。
蛛网般的裂纹由小变大、由浅变深,眼看着很快就要化作无数碎片。那清脆的木裂声响一下接着一下撞击宁小闲的心房。
她连呼吸都快要顿住,抬眸去看长天,却直直望见他眼底那一抹心疼。
临到终了,这个男人呵,最担忧、最恐惧的不是末世浩劫,而是她!
她从此孤零零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他的陪伴,再也没有他立在她身后,作她坚实的靠山。
她那么能闯祸,今后还有没有人能帮她收拾烂摊子?
完结篇 最终之战(74)
宁小闲只觉一口腥甜气息冲到喉头,险些喷了出来。她红着眼,一把抓住“寸光阴”嘶声道:“必定还有其他办法!千难万阻,总归还有一线生机!”神王摸不着“寸光阴”所以无能为力,但她可以!这件神器就立在她身边,她就不信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皇甫铭轻笑摇头:“那是天道行事的底限。可别忘了,如今天道都自身难保。”
她心乱如麻:“将这神器毁掉有用?”
“有。”皇甫铭给她的答案很肯定,“可是你连它都损不得分毫。镇界重器与神器不同,有一界之厚重,你拿它没办法的。”
“可是大衍鼎……”她不信。昔年在地狱道,她和长天还不是拎着南明离火剑在大衍鼎上切下一大块定魂铜?那货同样也是镇界神物,可不还是嗷嗷喊疼?
长天接口道:“当时我们就算削上一万年,也不能将它削光,这就是镇界重器的神异之处。”说到底,镇界重器早就脱离了神器范畴,它可以没有锋芒,却绝不会被轻易毁灭!
说来说去,“寸光阴”是斩不断喽?她目光一扫,聚焦到柄上的宝石。
她知道“寸光阴”数万年来吸聚的能量都储在这里,并且这玩意儿本质上也不是宝石,而是高纯度的能量体。这里头的储量达到ma以后发出来的已经不是红光,而是耀眼已极的白芒,不消靠近还有强烈的灼热感。
它已经释放过三轮能量了,到现在还没有衰减的趋势,可见阴九灵当时可真是竭尽全力收集生灵战力,没有一点划水。
“这玩意儿呢?”她拿獠牙敲了敲宝石,“把它刨下来行不?”
“不行!”皇甫铭面色一紧。作为“寸光阴”的原主人,对它的性状了若指掌,“其中蕴含的力量太庞大、太狂躁,非人力可控,我才铸造‘寸光阴’来吸纳之、安抚之。你将它摘除的瞬间,它就会原地爆炸,那能量比起‘寸光阴’释放出来的至少还要狂暴十倍!”
没有“寸光阴”的控制,这东西比引爆的核弹还恐怖。十倍威力,法则界顷刻间就要荡然无存,这可是提前送死!
她手上动作一滞,灰溜溜收回了獠牙,不敢再敲。
“当真无法可想?”
“要是有办法……”皇甫铭摊手,苦笑,“你以为我们会坐在这里等死?”
他二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无所作为,而是全心全意弥补天则,怎奈这漫天法则织成的大网已经变成了可怕的黑洞,再也无法弥合,其中传出狂暴的吸力要将一切扭曲、变形、湮灭!
换句话说,天上被捅出来的窟窿太大,谁也补不上了。这就好像天外世界与南赡部洲之间存在的时空裂隙,也正因为它们按着惯性越发扩大,才不再闭合。
“喀啦”两声脆响,“寸光阴”柄尖所触的地面绽出了裂纹,就在三人眼皮底下飞快扩大。
从方才现象推断,最多再有二十息,此处也会崩塌。
这里是整片空间的中心,也是法则界保有的最后一块土地。
棋局下到这里,最多只差一子了。
一子之力,难敌天地倾颓。
最后一枚黑子,就执在长天手里。他目不转睛望着她,柔声低语:“提聚神力,你一定要活着回去!”
他眸中泛起温柔的金波,如同过往无数个浓情缱绻的夜晚,一点儿也不像永恒分离之前的道别。
与天道同殁,他当然不甘。可至少生命的最后一秒,有他最爱的小姑娘陪着。
这一世,也真不枉。
宁小闲只觉自己心底也裂开一个大洞,要将所有美好回忆尽数吞噬,留下的最深沉的无望和恐惧。望着长天伸手、要将那一子落定,她忽然尖叱一声:“慢着!”
不待两人反应,她扭头去看神王,说话快得像竹筒倒豆子:“只要‘寸光阴’失效,哪怕只有一秒,你们也可以离开法则界,对吧?”
皇甫铭挑起眉。时间紧迫,他没有多问缘由,只给了她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是!”
只要拔掉卡住两界通道的门闩,两大真神瞬间就可以返回南赡部洲。
“那就做好准备。”她忽然笑了,俏面上居然透出两分松快,“我们来博上一博。”
博?怎么博?这一局怎么看都是死局。
长天却听出她话里话外的决绝,莫名一阵心惊肉跳,蓦地拒绝道:“不要横生枝节……”
“长天。”宁小闲收起獠牙,伸手细细勾勒他的眉眼,而后是挺直的鼻梁、弧度优美的薄唇。虽然指下空无一物,她却描绘得格外认真。
长天如受牵引,怔然抬手,与她掌心相贴、十指相依,而后就听到她的窃窃低语:“皇甫铭说得不错,活下去才艰难,可我吃不得这苦。所以,长天——”
她面带微笑,眼角却有水痕划落:“这苦差事只好交给你。”
大地的裂痕已经蔓延到三人足下,棋盘“喀喇”一声,断作两截!
宁小闲再不犹豫,左手探出,紧紧抓住了“寸光阴”——
准确来说,是紧紧抓住了“寸光阴”把柄上那颗强光闪耀的宝石,猛力一拽!
这动作做出来,长天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一下子惊得肝胆俱裂!
他怒吼一声“不可!”哪里还记得什么法则,下意识伸手去拦。
“可”字还未说出口,他就看到宁小闲硬生生将宝石抠了下来。她这一次乃是破釜沉舟,劲道又沉又猛,就是百余山头也能一下子拔起。“寸光阴”虽然坐拥一界之厚重,可是把柄上头储能的宝石却是凝结出来的,就如帆蚌裸%~露在外的珍珠,并不是那般坚不可摧。
失去能源,“寸光阴”顿时黯淡。与此同时,法则界的剧变却停滞下来,三人足下的裂口也不再进一步扩张。
这片天地并未如神王预言的那样,瞬间崩解。他望见宁小闲手里攥紧那枚宝石,而撼天神君目眦尽裂,伸手去掰她的拳头。
当然,他拂过的只有虚影,什么也抓不住。
宁小闲张了张口,身上蓦地亮起万丈华光。
那纯白的光芒,就与“寸光阴”如出一辙!
最可怖的是,光源似乎就在她身体当中,强光穿透她的骨骼和皮肤,一下横扫整个法则界。
不,那甚至要比“寸光阴”焕发的光芒更加耀眼,就连两大真神都不能直视!
眼前白茫茫一片几乎闪瞎人眼,两人都不得不阖上双目,而后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长天耳边,只回荡着她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活下来,护好他们。”
完结篇 最终之战(75)
神山。
“七日谈”传播太快、生效太狠,连最强壮的蛮人都无法免疫。有了它的神助攻,修仙者大军不费太大力气就将蛮人打得节节败退。
可是白虎、大黑天等神境脸上却无喜色,只因战争进程突然被极度粗暴地打断了:
天地间的失衡快速加剧,就以众人所站立的过虎岗为例,前一刻这山峰还高耸入云,下一刻就变作了低洼盆地。
地表如此剧变,置于其中的人根本连站都站不稳,更不必说战斗了。何况周围的一切早都乱了套。
天威面前,人力太过渺小。两边阵营哪里顾得上胜负,很干脆地鸣金收兵,在神境的护持下飞快往外撤离。
大黑天苦恼道:“巴蛇还没搞定神王?”
汨罗一道接一道命令发下去,抽空回他一句:“看样子,还没有。”
“那个巨洞也是他们弄出来的?”大黑天指着半空中那个巨大的黑洞,“我们撑不了多久了。”
在过去的一刻钟内,嵌在天幕上的黑洞,半径至少增长了三倍有余,看起来吞掉了一半天空,吸力也大得惊人,连地表的山峦都不能幸免。
它贪得无厌,吞吃的东西越多,黑洞就越大。
“一开始大概是罢。”汨罗苦笑,“后面天地失衡,将它越拉扯越大,怕是阻不住了。”这东西就像个无底洞,拼命吸入周围的一切。地面上行走的大军闪着淡淡光芒,得享神境加护,因此勉强还能前进,可是方圆数千里内的东西都被抽吸上去,什么都无能幸免。
将士们都不清楚,哪怕是维持眼下的结界,对神境来说也是越发困难了。
前方忽然有白光闪动,转瞬奔到眼前。汨罗看清眼前人,颌首道:“权掌门,情况如何?”
来者正是朝云宗掌门权十方,俊面上透着少见的沉重:“神山四城里的人类,我们只来得及救出九十万人,余下的……”话不说完,摇了摇头。
神山里同样居住着大量人类,主峰被两大神境的战斗摧毁之后,埋在其中的基石也一同被毁,因此圣域各个大城上空的防护结界当即土崩瓦解。彼时病疫、战争和天灾三者齐至,蛮族的指挥官果断放弃城池,哪有心思去管顾凡人?朝云宗会同其他仙宗趁机疏导平民,要带他们撤离神山。
可惜四城中间隔着一个主峰,彼此距离太远,仙宗手脚再快,也只救出些许。九十万人获救,却有至少数十倍于此的平民依旧被天上的漩涡给吸走吞掉了。
天空中又有异响传来,众人抬头,就望见天幕上绽开一道道裂隙,像是无穷多只正要睁开的眼睛。
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又透着浓墨重彩的不祥。
权十方嗓子都有些嘶哑:“这该不会是……”
大黑天舐了舐嘴唇,往天上那个最大的黑洞一指:“等它们挣开,恐怕都像这个一样。”
光一个黑洞就引得生灵涂炭,要是再多出一百个呢?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望见了震惊和疑虑。
先前这里种种异状,众人都道两大真神较力导致神山法则混乱,只要远离本地,受的影响就小。哪知……
神山异变,居然引得天地本源失衡?
天上的裂隙一旦打开,分明就会侵吞掉整个南赡部洲!
如此说来,他们逃得再快、再远,又有什么用?
权十方难以置信道:“两大真神角力,居然直接将本界推向末日?”
这可是南赡部洲,不是天外世界!本界的天道之强横,仙人境以上有目共睹,怎么会轻而易举就输给两大真神?
话音刚落,天空中的巨洞,直径徒然又增大了一倍!
从地面生灵的角度看去,那就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嘴突然张得更大,吞吃进去的东西当然也更多。
这一次,连地表都填不饱它的胃口了,众人只见五颜六色的物事往上飞起,其中黑的是地壳碎块,青色的是矿脉里的矿石,红的是还未冷却的岩浆……
正在爆发的火山,一下子猛烈了数倍不止,可是火山灰和岩浆还未等扩散出去,直接就被黑洞抽走了。
望见这一幕的人,脑中只有一种形容:
南赡部洲,正在被这诡异的黑洞敲骨吸髓。
汨罗和大黑天额上,不知何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笼罩着整支军队的结界,看起来就像大风面前的烛火,摇摇欲熄。
神境上一次冒汗,至少都要回溯数千年。然而对抗天地异变、尤其是巨大黑洞施加给军队的压力,他们的力量就像开闸泄洪的水库,飞快地就要被压榨干净。
天道都抗衡不了的东西,神境又能有什么办法?费尽神力,不过多保己方一刻平安。
覆巢之下,他们都是苟延残喘的危卵!
如果天倾地毁,他们又能逃去哪里?
这一刻,两大神境都从对方眼里望见了穷途末路。
便在此时,前方的沙尘中走出一个身影,长袍及踝,白须与大袖一齐翻飞。
竟是曹牧来了。
“什么事?”大黑天没好气,战意却不强。这种时候,长脑子的人都不会选择继续火拼。
“我代特木罕给几位传话。”曹牧看起来也不轻松,没了往日的仙风道骨,“特木罕已经开辟一方结界,暂独立于现世之外,特允仙宗进入避难。”他原本的长杖已在战斗中断去,不知从哪里又找了一根相仿佛的,在地上一击,“只有一个条件。”
天崩地裂,汨罗依旧敏锐:“乌谬要‘七日谈’的解药?”不少仙宗和蛮国手里都握有小世界,但它们与大千世界有依附关系,如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是沙度烈的特木罕天赋特殊,敢这样开口就是他辟出的空间极其稳定,受到南赡部洲变化影响较小,可暂为避难所。
“是。”曹牧大声道,“交出解药,就能换得你们二十万人性命!”
“法则易变。”大黑天将信将疑,“乌谬的空间神通还能施展?”
完结篇 最终之战(76)
法则一旦改变,他们未必能用得出,比如他的遁地之术就已经失效。
曹牧并不反驳,急促道:“正因时不我待,再拖下去诸位说不定就进不了结界了。”
指挥数十万人进入指定的结界避难,本身就是件耗时耗力的浩大工程。他的话说得很明白,乌谬也不知道自己的神通何时会失效,那时进入结界的通道一定会封闭,外头所有人都只能等死!
权十方忍不住道:“二十万人?不够,我们还有……”
曹牧冷冷瞥过来一眼:“自身难保,你们知足吧。让修仙者进入避难所,这还是看在玄天娘娘面子上。”
两位神境不吭声。
他们也明白,乌谬毕竟还是神境,没有另辟天地的能力,不可能将所有人都装进去,自然二十万也不是他的极限。乌谬得了解药,其他蛮国却没有。这场大战之后若是众人还能得见生天,无论是摩诘天还是圣域,面对沙度烈都再也没有还手之力了。
可是,什么叫作看在玄天娘娘面子上?乌谬恨宁小闲入骨,这是众所周知之事,这时候怎可能突然转了性子?
汨罗眼都不眨一下:“至少也要一百万人。”
“至多就是四十万。你要知道就算没有解药,沙度烈借着天灾之机把病根消了,谁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所谓消病根,即是将病患都扔在外头,置之不顾。平时这当然会寒将士之心,可眼下天灾如此,谁都先替自己小命考虑,谁能顾得上他们?就某种程度而言,这一次天灾反而成为蛮人壮士断腕的好机会。
曹牧转向汨罗:“你们到底有没有解药?”
没有解药,这里除了神境外的所有人恐怕都得死。
大黑天呸了一声:“当然有,我可以对天起誓。”
“天道尚且自顾不暇,现在对它起誓可没用。”曹牧显然得了乌谬提点,可不往圈套里跳,“立心盟血誓!”
汨罗红眸中有微光闪过,正要开口,权十方突然截过了话头:“好,你带我们五十万人进入乌谬结界,我给你解药。如若不然,教我立毙于奉天府主剑下!”
“你?”莫说曹牧,就连另外两名神境都有些动容。
“是。”权十方言简意赅,“娘娘留了一份解药给我。”
宁小闲留了解药给他。
她不留给奉天府,不留给大黑天,甚至不留给白虎,却悄悄递了一份给权十方。
宁小闲不会不明白,这可能是神山之战最重要的变量之一,却私底下交给权十方来保管。
现在汨罗想来,这位朝云宗的掌门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谁也想不到解药会在他身上,蛮国如果获胜,哪怕将几大神境的麾下势力都拆得支离破碎也休想找到。
考虑权十方的为人品性,宁小闲以解药托付之,却又在情理之中。
玄天娘娘的安排,实在是令他也要击节赞叹的滴水不漏呵。最重要是,她也渐得天道行事之精髓,凡事并没有做绝,终是给人留了一线生机,给事态留下回转余地。
而对权十方来说,这番举动透露出来的信赖,他怎能以辜负?
他手里亮出一枚圆珠,在曹牧面前晃了晃,旋即收起。
里面仿佛有液体。以曹牧的神境眼力,只一闪就看清了它的全貌。此行之前乌谬已将解毒珠的样貌描述与他,此物的用法很特别,断不可能以常见的瓶器承装。是以曹牧见着之后,就已信了三分。
“这里来罢。”他举杖一挥,右前方的无尽沙霾中就辟出一条路,“点好人,跟我走。”
三人身后跟过来的,可不止五十万。在曹牧想来,三人为了进入避难所的配额少不得争执一番。只要他们心生罅隙,今后对沙度烈来说更不足为患。乌谬说过,容修仙者进入避难所是为还宁小闲一个人情,客观上,活下来的修仙者只有五十万,今后还拿什么与蛮人抗衡?
他们的前景也很黯淡,然而在这当口儿,好死不如赖活。
可是三人低声商议几句,就把名额给配置好了,并无他意料中的面红耳赤,唯权十方面容黯淡,低叹一声:“可怜了这里千余万人……”
仙宗和蛮族大军,合起来可是几倍于五十万,但在神山居民面前,这个数字又不算什么了。神山四城合起来人口逾千万,更别提星罗分布于各处的居民,这些蛮人和人类平民在天灾面前,连半点逃生机会都没有!
生灵涂炭,不过如是。
曹牧白眉微皱,也嗟叹道:“何止这里,恐怕天下倾覆在即,谁也不能幸免。”
既有决断,命令就是一个接一个发布下去,大军在曹牧带领下飞奔向避难所。尽管曹牧为大军施加了神行术,蛮兵个个跑得好似脚底抹了油,可是总有人落在后头。他们得不到神境结界庇护,甭管战力有多高,立刻就会惨呼着被卷上天、吸入黑洞里。
大黑天涩声问道:“玄天娘娘在哪?”乌谬既然提起宁小闲,想必知道她的下落?这事儿给大黑天的预感可不怎么好,毕竟你要是恨一个人入骨,突然对她宽容起来,最大的可能是这仇人已经没了。
生死了断。
曹牧望了他一眼:“事态紧急,特木罕没有细述。不过……她大概是不会出现了。”
汨罗和权十方双双变色:“这是何意!”
“她跟着阴九幽进入法则界,那地方只有手持神王沙漏者方可进入。”曹牧低声道,“现在阴九幽出来了,她却没有。”
法则界!大黑天和汨罗俱是一懔。他们功参造化,即便不曾进入也隐约明白那是什么地方,权十方却顾不得这个,急急问道:“她被困在里面?便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入?”
“没有。”曹牧摇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叹惋。这是强者之间的惺惺相惜,无关乎种族和立场。玄天娘娘与他们比起来,存在的时间太短,这一生却实在辉煌耀眼,恰如流星般璀璨夺目。
完结篇 最终之战(77)
可惜,终也成了流星。“沙漏已毁,现在就算是阴九幽或者神王想进入,都不能了。”
那就是……永别?权十方足下顿住,汨罗只觉浑身血液一下凝固,任他七窍玲珑,平日里唇枪舌剑的本事半点都施展不出。
就连远远地再看她一眼,都不能了么?
“她……”话一出口,方知喑哑。他喉结动了动,才提起中气接着问,“乌谬连这些细节都知,想必同进法则界?”
曹牧有点意外。他早知汨罗和玄天娘娘有些过往,没料到奉天府主接着噩耗以后思路依旧清晰:“是……”忽见三人眼色不善,赶紧摆手,“特木罕可没有为难她,她自己不愿出来的。”
权十方性子再好,这时也忍不住红了眼,怒斥一声:“胡说八道,她怎会自求死路!”他认得的宁小闲千灵百巧,却最是惜命不过,怎么会自留绝地?
“她送还娜仁记忆,因此特木罕……”曹牧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宁小闲自愿留下,乃是因为巴蛇和神王也都在法则界。”
权十方面无表情,像是压根儿没听到,汨罗却蓦然抬头,俊面上写满愕然。大黑天的反应最直接,像p股底下被点了炮仗,突然跳脚:“什么,你说什么!”
这消息也太惊悚了,两大真神不是漫天比拼吗,怎么会突然进了法则界?唔慢着,真神之间的较量就是法则的较量,好似也说得通。可是长天和神王既然都在法则界,又怎么会放任阴九幽在他们眼皮底下捣鬼、怎么会放任他们逃出?从曹牧言语推断,宁小闲是因为两大真神才留在法则界的。
也就是说……巴蛇和神王同样没能出来?
曹牧简简单单一句话,信息量却庞大得惊人,直接将他们的疑问引爆如海啸。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两大真神都无法办到的?汨罗突然道:“阴九幽在……”
“哪里”两字未出,天上突然传来沉闷的声响,像是布帛被撕扯开来。
这会儿涉及天上的,一定就没有好事。众人惴惴抬头,赫然望见天幕上那一道又一道裂痕正在慢慢挣开!
一旦它们打开,那就是百余个黑洞同时出现!
天底下的生灵,还能有活路吗?
大黑天瞠目之后,回头连连摆手:“快,快走!”一道又一道军令发布下去,督促大军疾行。
权十方却盯着曹牧问:“阴九幽在哪?”
曹牧耸了耸肩:“我不清楚。”
乌谬支起的避难所,近在眼前了。奔在最前方的人已能望见结界的入口闪着橙光,好不醒目。汨罗奔到这里就停下脚步,正要支起结界,大黑天却拍了拍他肩膀,对他和权十方咧嘴一笑:“进去吧,外面有我。”
汨罗皱眉,正要说话,大黑天已经抢着道:“你俩在里面,比我有用得多。”
在对手支起的避难所里,少不得要与蛮人周旋。汨罗和权十方都是治军治宗的一把好手,尤其汨罗机颖善谋,他们随军留下,比他稳妥。
汨罗定定看他一眼,没有二话,挥令修仙者冲入结界。乌谬既是随阴九幽一起离开法则界,应该知道这妖人的下落。
权十方也低声道:“保重。”
他修为不如两大神境,留在外头并无益处。可是大黑天既出此语,那就说明这位成名已久的神境本身也没有多大把握可以安渡这次劫难。
惟患难时,方见英雄。
他和汨罗,却还有艰难的未来要应对。
就在此时,天地间突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嗡鸣。
这声音古怪极了,像歌声,写满了凄惋,又像呻%~吟,充斥着苦痛。大黑天活了好几万年都没听过,甫一入耳却引得阵阵心惊肉跳、哀恸无边,仿佛末日将临。
在这一瞬间,任何一个灵智已开的生命不需经过教导,就能明白它的含义:
天殇!
头顶这片天、脚下这块地再经不起这样的折磨,崩塌在即。这是南赡部洲天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出的挽歌,闻者伤心,与天同悲。
苍天将死。
天上的裂痕慢慢打开了,待黑洞扩张,下一步就将连成一片。大黑天咒骂一声,心头浮起浓厚的悲凉:
哪怕是神王渴望的天地轮回,恐怕也不会发生了。这些恐怖的黑洞恐怕要吞噬掉整个南赡部洲,令它再没机会重归于混沌。
这片天地,再无重开之日。
两大真神望见眼下这一切,不知道会否后悔今次之争斗。
他心底虽然绝望,却强打精神做出一组手势,而后咬破舌尖吐出几口精血。金色的血液化雾而出,直到喷出第十口,才在地面上隐隐现出几个大字,众修仙者上方顿时支出一个巨大的土黄色结界。
“速进!”他指着乌謬的避难所入口吼出这一声,就闭口不言。对抗天地之威的代价沉重,是他的满身修为,大黑天甚至都无暇开口。
在他身后,数十万人在结界的庇护下兔奔前行,往避难所冲去。
每一秒,都像一整年那么漫长。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地心忽然传来异响,甚至发出了很清脆的“啪”地一声,像是人的脊椎骨断裂,只是声音放大了万倍不止,听起来就格外恐怖。
地面瞬间四分五裂,毫无预兆。周围一切飞快升腾而起,像是对地面再不留恋。与之前的异变不同,这一回飞上天的不仅是山峦和水流,还有大块大块的岩层——天上的黑洞是打算将整个南赡部洲分解得支离破裂,连骨髓都要敲吸出来!
更糟糕的是,乌谬的避难所入口闪动两下,忽然消失。
规则再度紊乱,连乌谬创设的空间也再不能依附在南赡部洲上了。
众人大哗。
原定核准进入的五十万人,只冲进去不到三十万人,还有二十余万人没来得及奔进避难所,入口就关闭了。
大黑天暗道两声不好,再引一点心头精血出来,结界依旧脆弱如肥皂泡,好似一戳就破。他的脸色,因神力的大量流失而一点一点惨白。
完结篇 最终之战(78)
眼下最明智之举,是抛开这二十余万人不顾,在空间法则没有被彻底扭曲之前破开虚空,逃往其他位面去,从此明哲保身。
真要这么做?大黑天苦笑。
结界的光芒摇晃如烛火,在天地的一片昏黄间显得很不起眼。
他是……尽力了啊,再这样下去,就算法则没有改变,他的神力也会消耗一空。
大黑天闭上眼,狠狠咒骂一声,正要再度巩固结界,天空中忽有霹雳闪过,亮度空前。
刹那时,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所有生灵眼前、脑海皆是一片空白,甚至也包括了神境。
而后,万籁寂静。
大黑天最先回过神来,发现了两件事:其一,黑洞还高悬天际,好像天空突然张开无数只眼睛,但是恐怖的吸力好像减弱了,他要维持结界不再如原先吃力。
其二,天空又接连闪过几下,电光照亮四野。
这很不正常。闪电后面通常跟着响雷,这会儿却没有雷声,并且莫说是云层了,连天上飘荡的火山灰都被吸进黑洞里了,闪电打哪儿来?
结界里忽起一阵骚¥~动,大黑天抬首,恰逢又一道闪电劈过,于是他清清楚楚望见天幕上盘着一个长而蜿蜒的身影。
只是一道影子,连实体也没有,然而大黑天对它太熟悉了,一望之下失声惊呼:
“巴蛇!”
闪电连闪两下,足够他看清影子头部有突起如尖角,却又不似龙角。这鲜明的特色,正属巴蛇所有。
它首望东南,盘桓小半个天幕,慢慢舒展身形,仿佛那里就是它的地盘。
又有人向着西方指指点点:“看那里!”
循声看去,西方方向的天空中其实也有一个古怪的影子出现,但它太轻淡也太单薄了,只有一个极浅极浅的轮廓,又受漫天烟霾所挡,就算众人穷尽目力,也只能勉强认出那仿佛是个人形。
如果东边的身影是巴蛇的话,那么这一个毫无疑问就是——
“神王!”
大黑天轻吸一口冷气,压下自己无尽的狂喜。
巴蛇和神王都出现了,尽管没有现出真身,却意味着他们成功脱离了法则界。
果然,这两大强者出现以后,天空中的黑洞就不情不愿地逐渐收缩,像是有人强硬地拿着针线要将它们缝合起来。
数十息后,黑洞变回了裂隙,裂隙又变作了创痕和伤疤,尽管没有消失,却也终于合拢起来。
天顶正中央,剩下孤零零一个大洞。
这正是一开始就出现的那个黑洞,哪怕集两大真神之力,它也没有消失,然而直径却是显而易见地缩小了。
天空中的吸力大减,地面依旧不断有物事往上飞,这是因为天道本源已经受损,规则大半破灭的惯性使然。
又一道闪电劈过,众人闭目以避强光。
再睁眼,天上的蛇影不见了,大黑天面前却多出一个人。
孤高伟岸,长发如墨,却被劲风拂乱。
他伸手一拂,神山上空就笼罩一片金色结界,其中人、事、物皆受保全,可以免遭灭世大劫影响。
“长天!”大黑天长长松了一口气。三军主帅赶到,他也可稍卸肩头重任。
但他随后就发觉长天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连薄唇都失了血色,却反倒将深邃立体的五官衬出了倾颓的美感。他的目光落在大黑天身上,一下子就令后者硬生生打了个寒噤。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从前的长天虽然清冷,却还有些儿人气,尤其伴在宁小闲身边时。然而此刻,他的眼里只剩一片枯寂荒凉,仿佛被冰雪完全覆盖的大地,冰冷、无垠、死气沉沉。
就好似他视线之内,再也没有了活物。
大黑天被他这样一看,本来想问他接下来怎办,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怎、怎么了?”向他身后一看,没有望见那个惯常陪伴在长天身边的娇俏身影,“宁小闲呢?”
话刚出口,他心里忽然打了个突,这时候再想咬住舌头,却已经晚了。
长天闭了闭眼,胸膛的起伏微不可见,大黑天却觉得他仿佛连呼吸都很吃力。这大概是错觉吧?他是长天、是真神,是天道以下第一人,他身上怎会存在“脆弱”这种东西?
“她……”长天才说出一个字就哑了,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晦涩如枯木,“她不在了。”
不在了。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把大黑天直接炸得倒退两步,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沫,后背上寒毛直竖。
那个智计百出,似乎永远不会被难倒的玄天娘娘,居然就这样没了?莫不是受到两大真神战斗波及?匪夷所思呵。可是他了解长天,这人素来不喜玩笑,更不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出错。他说宁小闲没了,那么她多半真地……身殒了。
可惜,真真是可惜了。大黑天忍不住扼腕。
难怪巴蛇不对劲。若说他先前看出长天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这会儿弄清了原委再观察,反觉这位主儿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表面上白雪皑皑,背地里暗流汹涌,将满腔悲愤都掩在冰寒的外表以下。
他也难过,话锋却陡然一转:“那,神王呢?”先解决眼前这些烂摊子要紧罢?
长天也似回过神来,目光往西北天空一扫。那里仅余一片黑暗,巨大的人形不见了。“他在法则界输给我,本就受了重创,又分出力量补天,此时已然式微,恐怕要重回人形都不容易。”神王在法则界的状态本就糟糕,出来后还要强行补天,于他来说是雪上加霜。若无她强行剜走了“寸光阴”的储能宝石,他和神王哪里有机会逃出法则界?
想到这一点,他本已被扎得千疮百孔的心口,再度被撕扯得鲜血淋漓。
活下来的那个,本该是她。
储能宝石不能脱离“寸光阴”,否则就会失控爆炸。她清楚这一点,却在拔取宝石的瞬间就疯狂吸收它的能量,换句话说,她将自己的身体当作了控制那股狂暴力量的神器。
一秒,只要她能坚持过一秒就足够爱郎脱身了。